凡人往事(234)

科学家老板组的天才AI团队,做不出一个英语点读机丨寻业中国

 乌橹 人间theLivings 2020-08-13
 
 

 

你见过涵盖美欧中三种标准、适合3到12岁儿童的,但却不显示图画的“英语绘本AI机器人”吗?

 

 

配图 | CFP

 

 
 
 
 

 

寻业中国·Work in China丨连载47

 

 

1

 

2018年8月初,彼时28岁的我还是上海一家汽车公司的互联网产品经理,在经历了近两个月加班无休后,心生了逃离一线城市的念头。这时,苏州一家“人工智能+英语教育”公司的“AI产品设计”岗位让我眼前一亮——自小我便是一个语言学习爱好者,虽然高考被调剂到了工科专业,但我在课余时间通过了翻译考试、学了二外。这个融合了自己兴趣和专业的工作,而且还处在人工智能的风口,我果断投出简历。
简历投出当天,我便收到HR的电话,安排了面试。面试我的,是公司创始人庄璇,35岁左右,个子高挑。官方网站介绍,她是一位“女科学家,美国科学院研究员”,为此我还提前找了些人工智能的论文来看。刚一见面,庄璇便热情地介绍了她自己想做教育的初心和做“英文绘本机器人”的规划,随后还向我分享了她的一些研究以及培育自己孩子的实践。我听得热血澎湃,也给她展示了我在业余时间里做的与教育有关的项目。我俩最后达成一致:“要把英语学习的乐趣带给更多人。”
整个面试过程相当愉快,以至于结束后我都觉得这不太像一场面试——对于过往工作的实操经验,庄璇并没有太多问及。
在接下来的HR面试中,我问:“老板之前有产业界的经验吗?”
HR压低了声音说:“今年才拿到500万的天使轮投资,而且她老公也是一个著名投资人,你放心。”
我心里有点打鼓:敢情,这不仅是一家创业公司,还是一个目前没有任何产品的创业公司?
在回程路上,我的邮箱里就收到了录用通知,薪资比上一份工作低,不过试用期工资全额发放,五险一金也都有。HR还发来微信:“我们老板很看重人才!你虽没教育工作经验,但公司愿意培养你。她计划带你做教育产品。”
我正犹豫怎么回复,手机上又推送来几条人工智能在政策、技术、产业等方面取得历史性突破的新闻。我心下一横:追上这个风口!

 

9月我便搬家到了苏州,正式入职。
入职当天,HR办妥手续,向我介绍了公司除了她和庄璇之外仅有的两位同事——“全栈工程师(指掌握多种技能,胜任前端与后端,能利用多种技能独立完成产品的人)”盛哥,以及“内容负责人”Marble。
Marble拿了一些英语教学的“欧标”材料和“美标”材料给我,让我好好研究研究,不懂就问她:“欧洲和美国分别设立的两种不同的分级英语水平测试诊断体系,以此可以将语言测试和语言教学连接在一起,‘以测促教’。”
“那我们公司准备搞的产品是……”听了一堆,我还没弄清楚这个关键信息。
“公司最终的产品计划,是一个‘可以播放绘本配套音频的AI(人工智能)机器人’。” Marble说,公司暂时没有产品上线,只有一个“内容数据库”,“数据库里目前有一些绘本播放前的引言,需要人工撰写,为后期绘本(图画书)上线做准备,比如机器人说‘I feel very hungry now(我现在很饿)’,之后就我们可以播放比如……比如绘本《饥饿的毛毛虫》的音频。之前引言是实习生来写的,现在你来修改看看。”
说完,Marble便准备回上海——这份工作是她的兼职,每周只来3天。临走前,她又交给我一个编辑微信公众号的任务。
我适应了几天,感觉这里的工作内容比较零散,但节奏着实比之前慢了很多。因为同事太少,我也只能在国内外各个论坛找寻关于人工智能、智能机器人的资料学习学习。
HR看我孤单,安慰道:“下周就有新同事入职,都很强,到时候你们就可以交流了。”

 

 

2

 

下周一,果然新来了两个女孩。
“你就是新媒体小编吧?你好!”笑脸女孩先开口,说自己叫金凤,原来是一名英语幼教老师,又介绍了旁边那个打扮得像嬉皮士的女孩司羽——她俩的岗位都是“教研内容策划”。
我表示自己只负责微信公众号的排版,内容由另一位兼职同事Marble提供。金凤愣了一下,说:“我当了几年老师,有点迷茫。现在来做‘内容’了,也不知道公司做机器人,我能写什么。如果能做公众号的小编,还能学点……”
她话还没说完,司羽插话道:“他们之前给我说要做儿童教育机器人,要结合儿童认知能力。我学心理学的,很想做这种产品。可一看公众号,怎么都是些育儿理念分享啊?”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尬笑。
这时庄璇进来了:“姑娘们都认识啦?那我们开个‘内容小会’吧,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公司的产品规划。”
进了会议室,她一坐下就扬着头笑着说:“简单地介绍一下,司羽是美国Michigan(密歇根)大学心理学系的,是儿童绘本方面的专家。”司羽半低着头,冲我们尴尬地笑笑。
随后,庄璇打开用“Xmind”做的产品规划图,说:要以内容为核心,让AI机器人可以播放国外优质的儿童绘本音频,并和儿童流利地对话,给中国儿童沉浸式的学习环境,“司羽和金凤,接下来主要负责撰写对话内容,璐璐来设计对话交互流程——当然,创业公司最大的优点,就是你可以尝试不同的工作,所以我希望大家都可以运营下公众号。”
她希望我们能先在公众号上普及一些“英文绘本如何促进语言学习”的理念,再介绍一些“优质的英文绘本”和“亲子共读”的方法,在AI机器人设计好之前,“吸引住一批核心用户”。
“机器人是没有屏幕的?”司羽惊讶地问。
“没有,屏幕伤眼睛,家长对有屏幕的产品很反感的。”庄璇说。
“那机器人怎么播放绘本呢?绘本本来就是以图画为主,文字很少的,没有屏幕看不到绘本的画,会不会有点难理解?”
“只有绘本音频——你们可不能小看小孩子的想象力——剩下的就靠你们编写一些有趣的内容了。”
我们仨都有些困惑,不过还是觉得可以先做做试试。
随即,庄璇笑着说:“那微信公众号怎么做呢?我们头脑风暴一下。”
金凤说:“公众号可以放视频吧,放点小动画片挺不错的。”
庄璇说:“我们这个号是给家长看的,家长才不会看动画片。顺便说一下,做儿童产品最重要的的确是要吸引儿童,但买单的是家长,所以你们也不能忽视家长的需求。”
“兴许可以试试呢,原来我在课间放动画片孩子们都很喜欢的,好的英文动画短片也不好找呢,说不定有些家长懒得找,正好可以在我们这看。”金凤还想争取下。
“我们的最终产品是没有屏幕的,很多家长都觉得屏幕伤眼睛,公众号里也不希望让孩子们依赖屏幕。”庄璇坚定地说。
“那给家长看怎样?我们要不录制一下教学方法的视频吧,放到公众号上,放到抖音上。”
庄璇脸一沉:“我们的产品面向的是精英用户,抖音的受众太低端了!”
讨论了一圈,还是要做原来育儿分享的那套,对于我们3个未婚未育的姑娘,庄璇一直强调要“发挥想象”,“体会妈妈带孩子看绘本的视角”。
最后,她还不忘说一句:“做教育最重要的是初心,创业公司最大的优点是可以不断尝试。”

 

 

3

 

接下来几周,陆续有新同事入职,男生都进了“技术部”,女生全来了“内容部”,不知道的还以为公司是按性别分部门。按理说,我作为产品岗,工作职能上应该和研发工程师打交道更多,却也“四舍五入”,被归入了内容部。
庄璇每周要带内容部开一次周会,Marble这天也会到公司。后来我才了解到,Marble已经当了10年的全职妈妈,精通市面上各种儿童语言学习教材,一直在身体力行地教儿子英语,儿子在9岁就通过了少儿翻译考试。在一次旅行中,Marble与作为Airbnb房主的庄璇聊起儿童教育,相谈甚欢;于是庄璇创业,Marble便成为了“一号员工”。
庄璇总喜欢给新来的员工讲她与Marble 的“缘分的故事”。9月底入职的“算法工程师”方然听完后,说:“那看来我们做这个机器人是天意啊!”
“算法”就是用一系列计算程序做成解决问题的系统方案。方然曾在英国学习数学专业,是一个“AI狂热分子”,常被庄璇拉去“开小会”。他总是跟我们说:“算法是上帝借我之手完成……有了‘数学’和‘算法’这两个法宝,机器总有一天会统治人类的。”
我好奇地问这位大神:“你为什么会选择我们公司?”
他答:“百废待兴,皆由我来大展身手,哪里还有这样的机会?”
那段时间我的工作很是琐碎,上午修改内容数据库里的“语料”,下午把Marble的文章排版发到微信公众号上。这些工作让我觉得这不是在做AI,也不是在做产品,而是在闭门造车。
在内容部讨论会上,庄璇领着大家讨论的无外乎是:“我家孩子”最喜欢市面上哪款AI机器人(智能音箱),“我家孩子”更喜欢哪一个出版社的绘本。我暗暗觉得,她和Marble把自己当作用户,考虑的只是自己的需求,并没有去仔细想真实的用户需要什么。
凡此种种,让我曾一度想离开,但想着刚换城市,而且短时间内跳槽简历也不好看,便作罢了。

 

两个月后的内容部例会上,庄璇给大家打印了一叠厚厚的资料,涵盖儿童英语教学的欧洲、美国和中国3套标准。她让大家读标准、找异同,“把这3种标准‘合并’起来,归纳形成我们公司的标准,这个标准写出来了,就可以覆盖到目前市面上所有主流儿童英语教材的知识点。然后我们AI机器人的‘语料内容’基于这个标准来创作,这样等机器人生产出来,就可以作为所有机构的辅助教学工具,有了这样的内容保障,市面上的英语学习机构就都是我们的客户。”庄璇自信地想象着目标,“归纳这个标准很简单,大家不要有压力。”
最后,她设置任务:我们要用“合并”出来的标准编写一套“适合3到12岁儿童”的内容,而且“要有趣,要优质,要符合精英用户的内容审美”。
散会后,我向金凤请教,当过老师的她也是一筹莫展,说自己此前所在的那家英语培训机构,分工很细,她也只带过5到6岁的孩子。
“哎呀,我也搞不明白。我原来的机构有自己定好的教材和教学标准,同行其他机构也差不多,通常也只会选择一种教材,教材只会遵循一种标准,欧标或者美标选一个。现在,老板要‘合’在一起,这怎么合啊?中、欧、美3个标准,每个都有3级,而且中国的最高标准,可能与欧标的2级差不多,合在一起很容易出纰漏。后面还有跨度这么大的年龄段,更是麻烦。”她满脸焦虑。
随后,金凤也委婉地向庄璇表达了困惑,庄璇只是戏谑地笑笑:“3到12岁刚好分成3个年龄段呗,这不就刚好对应‘3级’了?就你主要来负责好了。”
金凤虽觉不妥,但忌惮老板“科学家”的身份,也不敢反驳。聚在一起吃晚饭时,我和金凤都抱怨老板太过随意,一旁的司羽笑了笑,表示对这种“科学标准”制定的轻率,早就习以为常。
原来,她从美国名校心理学本科毕业回国后,就进入了国内顶尖大学做心理学领域的助理研究员,“一些在真正做心理学研究的人被边缘化了,留下的很多是会‘拿课题’的,做出来的东西嘛……”
后来,她尊敬的教授不得不从学校出走,她也离开了高校,进入了北京一家致力“用绘本增强儿童认知”的公司,想尝试心理学研究更实质的落地。“那位老板是位香港富豪,但是对于公司运营却一无所知。庄璇比起那位老板,应该更有落地的能力……吧?”
入职这么久,我们第一次知道了这个庄璇口中“儿童绘本专家”的真实身份。司羽笑笑说,在面试时,她给庄璇讲:未来我们公司的AI机器人,可以运用心理学领域的“眼动追踪技术”来识别儿童的面部表情,获知其情绪、识别其语音,并给出相应的反馈。
“庄璇当时非常赞赏我的这些设想,”她停了停,“但现在看起来似乎遥遥无期咯。”
这次交流之后,我倒是常常与司羽一起讨论对AI机器人的设想。她很有创意,比如说可以有一组机器人,一个机器人负责提问,另外一个机器人是个“小机灵鬼”,它可以通过耳机的形式偷偷告诉小朋友答案,以这样有趣的形式激发儿童开口说英语。我试图将她学过的理论“翻译”成可实现的产品,技术上有障碍的地方,就去问方然,方然听到后更是兴奋,乐此不疲地做模型。
看着这么可爱的同事,我想离开的心又压了一压。
 

 

4

 

随后两周,庄璇都没来公司,再次出现时,突然又说:“我们做一款‘绘本等级查询小程序’吧!”
庄璇说,她在美国生活多年,美国都以蓝思指数(Lexile)进行阅读分级,家长在选购儿童读物时也有据可查。现在国内引进的英文绘本还没有这样的分级,导致家长给孩子选择该类书籍很是不便,“起初,我是想先让儿童做英语测试分级,然后AI机器人给儿童对应能力等级的读物和英文对话音频,但现在想,若能先做出这样的小程序,应该能解决很多喜欢看英语绘本家庭的痛点。”
可蓝思指数是针对英语为母语的孩子的,中国小朋友参照它显然不够准确。庄璇随性说道,“可以稍微调整一下难度标准,都往上调调”,这样一来,这款小程序就不仅适用于像她这样长期在国外生活过、英语基本等同于母语的“精英”,也适用于更多的“普通中国家庭”。
随后,她召集我、司羽、盛哥和方然,说干就干——方然负责搞清楚美国分级读物网站Raz如何给图书算出“蓝思等级”的,司羽和我负责提“产品需求”,盛哥“现场开发”。这是我在工作中第一次见一个产品从零开始、直接敲代码来实现的,整整一个上午,小程序的雏形就出来了——只要扫描原版英文绘本的二维码,就能显示出来对应的、调整后的“蓝思指数”。
盛哥对自己的工作成果很满意,看着自己搞出来的由像素构成的小程序,认为公司不需要再招UI(界面设计)了。可我觉得这小程序扫描出来的那个硬邦邦的“蓝思指数”并没有什么意义——也许是我不够“精英”吧。
到了下午,庄璇让我根据这个产品雏形,反推出一个产品文档给她,说是要考核一下我的能力。我很快把文档给到她,“查询绘本等级”小程序的后端开发也在几天后完成了。
不过,因为小程序“普适性”太差,做出来后也就是放在那里没人用,庄璇不再提,我们也不吭声。
这个小程序让我对庄璇又添了一丝失望,团队的士气也第一次由一个高点走向了一个谷底。

 

这时,公司采购了市面上常见的AI音箱,庄璇用了用就说,A家的音箱“识别率太低了”,B家的“音箱太蠢了”。我们自己操作着这些智能音箱,开始幻想着我们也许能做出比它们都好的AI音箱——对,这时我们都已经把“AI机器人”的形态默认为“音箱”了。
拿最常见“天猫精灵”为例,用户说“我想听首歌”,机器可以识别其中的关键词“歌”,然后随机从歌曲库中选出一首开始播放。反之,如果用户说完指令,音箱只回答了句俏皮话,那就说明它没有识别到这个关键词——而这句“掩盖无能”的俏皮话,我们则叫“兜底对话”。
既然我们的AI机器人主要播放绘本音频,那就意味着用户对着它说完一句话,音箱就得从中识别一个关键词,再开始播放对应音频内容——这里并没有多少“AI”的成分,而且母语为汉语的儿童用英语来进行点播,音箱的语音识别效果也不怎么样。
司羽吐槽说:“这和前些年流行过的‘早教机’有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那些玩意儿,人家可是点击哪个就播放哪个。绘本绘本,重在它的图啊!只能播放绘本音频的内容的话,用户可以理解吗?”
不过,司羽在竭力掩饰着她的失望,有时还幽默地“扮演”着她设想中的AI机器人,模仿机器人如何和孩子互动。庄璇常常被她逗得哈哈大笑,然后说:“司羽来写‘兜底对话’再适合不过了。”
没几日,庄璇兴致勃勃地就拿给司羽一本《儿童生活双语会话百科大全》当参考:“这本书是台湾出版的,非常适合汉语为母语的儿童,我好不容易才找到。”
司羽笑着接过来,然后在我们的私密小群里继续吐槽:“这怎么做啊,机器人也得有个‘人设’吧?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喜欢啥?现在什么都不知道,老板就知道要‘满足精英用户的需求’。”
我的工作也进展艰难。我在汽车公司时是做面向B端(企业用户商家)的APP,面试时庄璇也说公司的产品就是“面向B端”的——她当时提到了一家在国内颇具规模的英语机构,还说已经和对方谈好了合作。
而我现在手上做的工作:设计机器人语音交互流程,做小程序产品,编辑微信公众号……几乎都是直接面对C端(个人用户)的。一旦我提议“要不我们向那家英语机构的人再了解下需求”,庄璇就装没听见。
她告诉我们:按计划做就好,“我们的目标不是只能给这一家机构用,是给所有的机构!”
她在“所有”上加重了语气。

 

 

5

 

11月中旬,我设计了一个“内容推荐系统”来作为“智能点播”的运行机制——我们可以记录下用户主动点播的内容和说出的词汇,然后在内容库搜索、比对,就可以优先推送相关性高的内容。
庄璇听到我这个方案非常兴奋,迅速召集了大家开会来操作。
她先让盛哥负责将这些绘本的电子版从各个网站“爬”下来(网络爬虫,是一种按照一定的规则,自动地抓取万维网信息的程序或者脚本)。鉴于AI机器人的对话内容都得围绕着绘本朗读的音频展开,所以只有带音频的绘本才能用,没有音频的,我们只会剪切其中的图片,用作微信公众号上插图。
我忍不住问:“这样爬下来的绘本,没有版权问题吗?”
庄璇说:“公司启动之初使用这些数据资源是没有问题的,这些绘本资源可是我们公司最大的财富。”
怎么也想不到在国外生活多年的庄璇,知识产权的观念会如此淡薄。
不过我没时间纠缠版权的问题,因为摆在眼前的工作更棘手:盛哥从各个网站上爬下来了1632本儿童绘本,如何把这么多绘本做完“数据清洗”和“分类”?
我提议先制定绘本文本(文字内容)的分类标准,可大家对分类的态度不一,每个人根据自己过往的背景,都能提出一套分类标准——我可以按大型网站信息结构标准来分类,司羽可以按心理学分类……
最后,庄璇拍拍手,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是创业公司嘛,不要总用top-down(自上而下)的思维去想,我们的一切都是bottom-up(自下而上),先定下20个可以描述绘本的‘标签’,以后不够再加好了。把标签贴好,不就分好类了?” 
听到她这样说,我都懵了——这完全不像是一个“科学家”该有的思维啊,没有清晰分类标准,会让后续的工作、产品出现大麻烦。
见我不断提出问题,庄璇的脸色越来越差,告诉我“做好推荐系统的细化方案”就行,其他不用管。随后,她安排“绘本专家”司羽负责查看所有绘本,然后给每个绘本至少贴上一个“标签”。
“一个月内完成。”

 

接手这项工作后,司羽自嘲成了流水线工人,从早上10点到傍晚6点,她将一个个PDF文件打开、关闭,每天至少看50本。
这些“电子绘本”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明显是对着纸质书直接拍下来的照片。滑动着鼠标翻几页,嗯,这是关于一条狗的故事,司羽就在“绘本档案表格”中给这个绘本标记上“动物”;读到主人公哭了,她便添上“情绪”;下一本只有精美的图片,几乎没有文字,她就标上了“低龄儿童”;接下来是兔子一家为万圣节做准备的故事,她便标上“节日”、“亲情”——该不该标上“恐怖”呢?她犹豫了一下,抬头问庄璇,庄璇回应道:“这个……你先标吧,我们开周会时再讨论一下。”
有一天,司羽遇到了一套面向低龄儿童的系列绘本,足足有50多本。故事情节围绕着一条小黄狗和他的主人展开,标签很难区分开。她没有表情地说:“以后就叫我‘鉴黄师’吧。”
庄璇又被她的自嘲逗得哈哈大笑,但当司羽严肃给出了一个美国儿童心理学家提出的智能理论、期待以这个理论框架作为绘本分类标准时,庄璇却依旧无动于衷。她说:以后再研究“分类标准”吧,创业公司最重要的是时间,“好好贴标签”。
就在司羽快要把所有的绘本贴完“标签”时,金凤也已经把3套标准“合并”得差不多了,庄璇让司羽对照这个“公司独家标准”,给所有绘本加上“Z1—Z2—Z3”的“难度标签”——“Z”是我们公司名字的开头字母。
同时,她也要求金凤根据这个标准,“出一下各种分类的标准样题”,题目类型是听力选择题和阅读选择题两种,16道就行,然后做出一款“儿童英语能力测试”的小程序。

 

 

6

 

12月,距离庄璇拿到融资已经将近1年了,她还没有交出一项产品。庄璇不在公司时,内容部的周会还是要照常举行,大家已经开始“热烈”讨论“公司会不会倒闭”的话题了。
Marble赶紧圆场:“不会的,我们老板可人脉广得很呢,上次我和她一起坐车,她说过几天要请几个国际一流大学的MBA给我们运营。”
没几天,庄璇在群里宣布,决定以“儿童英语能力测试”的小程序作为“启动产品”,测试将作为用户英语能力的最初评级,“这是用户身份的重要标签”。
她让Marble做测试项目的负责人,金凤做测试小程序的出题人——庄璇过了一遍她之前的“样题”,Marble也帮她找来了市面上几款主流儿童英语测试软件,让她按照“样题”的形式,参考着每一级的词句范围,一道一道地出。
金凤担心着自己一人出几千道题会有错误,心里没底。坐在金凤对面的HR说:“别担心,过几天会来一名‘教研总监’,我挖了好久才挖过来。”
方然也听到了金凤的抱怨,转过头来,拉长了语调:“不要担心,无论你出的题啥样,我都能通过精妙的算法测出最真实的结果。你随便出出就好了!内容嘛,无所谓的。”
“方然你不能这样说,每个岗位都是相辅相成的。内容作为用户最直接感知的,怎么能不重要?”我反驳他——在设计这款测试程序时,我发现用户对英文文本的感知是最明显的,出题者要写出有趣的话题,设置合理的难度跃迁,而且在手机屏幕小、字数非常有限的情况下做出好的内容确实很难。
“不重要不重要,你们一切都不重要,这个公司的核心就是我。”方然眯着眼睛摇摇头。

 

这时公司已经扩展到20个人,据说工程师都来自于北大、清华、中科大,内容研发的都是海外名校,做市场的是美国著名商学院的MBA。可我总觉得他们其实都和我一样,没有什么做AI结合教育的经验。
这几个月,我在业余时间参加了很多AI行业的线上分享会和线下论坛。听完一位做儿童智能音箱的前辈的介绍,我才知道这个市场其实已经是“红海(企业竞争激烈)”了。我将我的收获分享给庄璇,而她的回答很淡定:“我只要精英用户。”
后来那位前辈说:“你们公司怕是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又提出可以帮我“内()推()”去几个可以落地的AI公司,但方向不是我感兴趣的语言教育,我便推辞了。

 

转眼到了2019年初,传说中的“教研总监”刘昕终于来了,她跟大家自我介绍说:“大家好,我是刘昕,之前在澳洲做幼儿园老师。”
HR赶紧接话:“海外教育专家!”
“没有没有,我刚回国不久,我们都互相学习。”刘昕连忙摆摆手。
同时来的还有一个男孩,一脸兴奋:“你们可以叫我健旭,是后端工程师。之前说公司有顶尖的AI团队,请问都是谁?我对‘机器学习’感兴趣,想找大牛们取经。”
方然站出来:“就是我。”
“怎么就一个人啊?”
“做个小孩子们的东西,我一个足够了。‘一个人就要像一个团队’嘛。”
金凤感叹:刘昕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就当上教研总监了。她暗自高兴终于有人可以一起“出题”了。可是一直没见刘昕加入进来。
一周后,公司例会上,庄璇突然宣布:“既然我们的队伍已经壮大了,那我们首个‘儿童英语能力测试’产品就下个周二上线吧。这周五公司开始测试。那到时候要准备好香槟,我们的产品会一炮而红!”
Marble赶紧鼓掌,而我们几个参与项目的,都心头一紧。
本来按我的想法,这个英语测试小程序应该是“自适应”机制,题目难度会根据用户答题情况自动调整,类似于GRE/GMAT这样的出国留学考试,一上来先随机给一个难度的题,考生答得好的话,下一个部分的题难度会往上走,没答好的话,下个阶段的题就会下调难度。
可在设计产品的使用流程时,庄璇要求,正式开始测试前,要对用户做一个10道题的“背景调查”,坚持认为有问卷调查才是产品“权威的体现”。而且,她要求测试结果得向用户展示整整“两屏”的文字报告:“内容你们可以从很多方面来写啊,但是字一定要多。”
我问她要不要做一些引导用户的“转发”设计,她说:“我不希望做运营,只想单纯做好一个工具。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清楚产品?我们是to B的,只给机构用!”
我噤声了。
而金凤那边预计要出1200道测试题,目前还差100道。她对着密密麻麻排布的Excel表格直叹气。待金凤连夜总算加班把题目出完了,Marble一看,说有些题目字数太少,屏幕空空的,又让她给那些题目加上图片,“显得更有趣味性一点”。于是几人又连夜找图,给每个题目配上了精美的图片,大功告成。

 

周五下午,行政买了咖啡,大家都停下手头的工作,开始第一次试用“儿童英语能力测试”小程序。
咖啡越来越冷,办公室里也静了下来——大家发现很多题都有拼写错误或者标点错误。庄璇压住火说:再给两天时间,下周三之前必须改好。
而deadline一到,大家再打开了这个小程序,没刷几道题呢,就发现有的题选项和题目不对应,有的题目内容和图片不对应。
庄璇发飙了,说“下周必须上线”,“这两天得把一切错误都订正过来”。一旁的Marble脸色煞白,赶紧找到金凤开始调整。刘昕在一边看着干着急,主动找庄璇说希望也能分配点任务。庄璇立马回绝了:“我们公司是‘项目制’的,各个项目是彼此独立的”。
直到这时我们才知道,刘昕入职后负责的是一个“英语练习”的项目,难度等级也分为Z1—Z2—Z3,和“儿童英语能力测试”的小程序测试结果相对应。
庄璇这段时间几乎天天到公司,拿着手机不停刷题。微信群里一直在弹出新的信息,截图和感叹号不断冒出来,她有时也会站起来发几句火。
金凤觉得自己铁定要被开除,就请病假走了,后来她才说,“回家工作了,在公司无法集中精力”。
又到了一个周五,题目总算没有问题了。庄璇却质问我说:“这个小程序为什么都不引导用户转发?”
我一脸茫然——你不是说“我们是to B的”吗?
“可现阶段我们总得有自己的用户吧?以后等给机构用了我们再to B!现在我们每个人都自己找一些用户去测试,这个阶段我们就to C!”
我还是第一次遇见“突然就to C”了的产品要求,大气不敢出,立刻添加需求。
其他人都舒了一口气,以为终于可以安心过一个周末。没想到当天晚上,微信群里又炸了锅。
我忐忑地点开群消息——原来,庄璇回家就让自己的女儿来做测试,测了两次结果都停留在Z2,她女儿觉得没意思,再也不愿意做了。
庄璇说:这个分级有问题,要把测试结果的级数分成9级,才能有更多样的结果。
每个人都懵了——金凤的测试题是按照3个级别的“公司独家标准”出的,刘昕的练习题也已经完成了1/3,突然划分成9级,可怎么分啊?
庄璇把这个任务甩给了刘昕:“必须写出清晰易懂的划分标准,这样便于我们团队扩大后有据可查。”
刘昕惊讶地私下给我发了很多感叹号,问我老板是否之前就是这样做事的,我只能给她发“抹汗”的表情。
大家在群里回复了OK的表情敷衍,只有方然在群里说:“这下你们终于体会到我算法的伟大了吧,分90级我也可以做到。”
老板给他回了一个“赞”。

 

 

7

 

最后我们按照题目数量,把所有题目大致分成了9个等级。2019年1月,小程序又重新发布了一次,庄璇很满意。
之后整个公司一下就闲散了起来,没有推广运营,也没有后续安排,更没有所谓的“一炮而红”。谁都不知道庄璇之前要那么着急“上线”的原因——难道只是要给投资人一个“结果”?
庄璇又很少来公司了,没人知道业务的进展如何,不断有人离开。负责每天给我们说“你很棒”的“鼓励师”Marble也突然离开了,年轻一点的同事有点怀念:“Marble不在了,庄璇会让整个公司很丧的。”
有的人在上班时间做起了兼职,有的人没事就去看公司的招聘网站。
“哎呀,我的岗位被放到招聘网站上了,我会不会被裁掉啊?”
“我看到老板又在别的城市注册了公司,苏州的公司会不会注销啊。”
在没有老板的微信群,每天总会弹出很多这样的消息,更多的时候则是一排“哈哈哈”。
2019年3月,金凤准备离职前几天,我看她人坐在那里空着手,可屏幕上的鼠标却在快速移动。我问:“你电脑怎么了?”她用手比作“嘘”的样子,低声告诉我:“我男友帮我(远程)拷资料呢,老板说这些绘本资源是大财富,说不定我以后也可以自己发发财。”
我们以为公司的硬件方面早就准备得差不多了,却发现庄璇和盛哥刚开始拆解“天猫精灵”了解AI音箱的组件,又从家乡的工厂买来一堆电动毛绒玩具在上班的时候拆解。
虽然我大学时工科专业学得不好,但也知道机器人不是这样做的——即使拆了也看不出单片机的设计,即使看出来了,这些东西离我们要做的能教人语言的AI机器人也相差甚远。
有的同事会在喝水的时候起身摆弄一下那些毛绒玩具,发出刺耳的“Nice to meet you”。有人听见放声大笑,有人自嘲。我心里却发慌,玩具每叫一声,我都会在内心排练一次离职的情景。

 

一天早上,庄璇突然出现在了公司,说给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我们有了新的办公室,李佳琦就和我们在一栋楼呢。”
她还带来了一个新同事,说是上海著名的儿童节目主持人,现在兼职给我们做运营推广。那个人跟大家打招呼说:“嗨,我是Tony,我努力让李佳琦早日帮我们带货哦。”
Tony非常有亲和力,午休的时候我们就和他畅谈了起来。
司羽问他:“这个机器人只能播放绘本音频,看不到绘本画面,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庄璇提出的问题。不过,她说服我了。”
大家都好奇地看着他:“她怎么说的啊?”
Tony吸了一大口奶茶,又用手撑起了头:“嗯……我怎么一下想不起来了呀……好像就是说,这样更能激发儿童的想象力什么的吧。”
司羽大笑:“我们的想象力倒是越来越弱了。”
下午,庄璇找我谈话,说刘昕把“英语练习”的内容写好了,总共108条,一共9级,和测试的等级是对应的,希望我能做成一个抖音的“英语练习神器”。
“做一个抖音?”我有点懵——之前你不是说低端嘛,不是被精英用户嫌弃嘛。
“你没用过吗?就是pop-up(快速转换)的,能让用户一直刷刷不完的。”
“我们这些练习的内容还会持续制作吗?”
“暂时不会了。”
“那怎么让用户刷不完呢?”
“这就是你要想的地方了,要让每个用户看到的内容都不能重复,要让用户感觉我们有一个无限大的内容库。”庄璇扬起下巴说。
刘昕也是此时才知道自己编撰的“内容”是如此和“AI”结合在一起的——在她的认知里,本来以为会是一个机器人扮演老师或者朋友的角色,和孩子用英语聊天。她不断地在小群里发感叹号,不知道该如何“补救”。
她同样也不明白要如何“补救”自己这段职业经历——在面试时候,庄璇告诉她,公司已经有了“最精英的一批用户”,只等着产品了,而公司的产品,“是结合了国际语言学标准和最前沿的人工智能技术设计的”。
当时她不懂“人工智能”,只是觉得很“高大上”。现在,她只说:“这个人就不是踏实做事的人。”
庄璇向群里丢来一个又一个Excel,都是市面上主流儿童英语教材的重点单词。她让内容部的姑娘们把这些单词汇总成一个“总表”,要给投资人展示。大家不知如何下手,只能每人认领2个表格,自己合并到一起,再搜索并删除重复的单词,然后再用这样的方法“两两合并”下去。
这下刘昕也没有时间和我讨论如何使用那108道练习题了,我找方然讨论,这点练习题,哪些展现出来,哪些可以循环出,哪些系统可以召回。
庄璇见状,面露不悦,收拾了一下,离开了公司。等我坐回我的工位,看见微信中她给我发了一排反问句:
“难道算法是这个时候用的?”
“给你现成产品抄,都抄不过来?”
“公司这么大,该问谁都不清楚吗?”
……
我起身去卫生间,想洗把脸清醒一下,没想到在洗手池旁遇见了气鼓鼓的HR,我见她脚旁边有两个大水桶,水池里有满满的绣球花,问:“这是又到了新货啊?”
HR说:“她(庄璇)天天人不在,货倒是天天往公司寄。前几天买了土栽的花,我扛回来给她种。今天又是水培的,她刚给我说这些要隔两个小时泡一次水,这么多,我工作不干了?”
我说:“不干了,不干了,一起跳槽吧。”
HR说:“跳槽去养花!”
我和她一起把两个大水桶提出卫生间,司羽大概听见了我俩刚才的对话,说:“哎呀,你要和方然搞好关系,他给你做一个养花的人工智能。”
“人工智能”——这四个字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笑料。

 

---
我努力完成了一版“抖音式”学英语的产品流程图,添加了一些注解,发给了庄璇。10分钟后,企业微信上显示“已读”,但她没有回复。过了两天,我沉住气又做了一版,庄璇仍不回复。
周五,庄璇出现在公司,敲敲我的桌子,示意和她进办公室。
坐下来后,她生气地说:“你的能力问题拖延了整个公司的进度!”
我说:“你说你带我做产品,你不确认,我如何推进?”
庄璇:“可是你的产品能力有问题,抖音摆在面前,连这么简单的抄都抄不好!”
我预演过很多次离职的场景,想过告诉她我看到的公司里的问题以及我能给出的解决方案。但此时见她又在宣泄情绪,我只能微笑地沉默着:我终于可以要走了,为什么不早点走呢?
我最后打开公司微信群的时候,看到Tony写了一篇《女科学家的创业之路》,在群里拜托大家转发。健旭兴冲冲地打开文章,“团队成员是来自世界名校的天才少年……这些人一个也没见过啊,我们就这么不值得一提吗?”他喃喃自语着。
司羽在文章中也看到了她跟庄璇提过的那个美国儿童心理学的理论——文中说我们公司的产品是科学地按照那个儿童心智模型设计的——哈哈地笑起来:“原来我提的这个理论她还没忘嘛!”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点下了“删除并退出该群”。

 

 

后记

 

离开公司后,我休息了一段时间,在那个行业前辈的推荐下,很快又找到了一份产品经理的工作。
2019年10月的中午,司羽在微信上给我发了一个“迷之微笑”的表情,下面写着:“公司要倒闭了,我不知道我能干啥。想问问你。” 
刚过了2020年的元旦,刘昕也突然联系我,微信上一排感叹号:“气死了,公司倒闭了,没有赔偿。也没人去争取。我们来这也有大半年了,多辛苦啊!她今天要这样明天要那样的。”
刘昕说,她鼓起勇气找庄璇谈判,庄璇却抱着她哭了起来,说:“你可以查公司的账户的,我真的一点钱都没有了。等我以后拿到钱了,我一定再把大家招回来。”刘昕心软了。
“我一说不要赔偿了,她居然一下就笑了,抱了抱我说大家还是好姐妹,常联系。”刘昕说她几乎是跑着离开了公司,生理上有种恶心的感觉。
我正和刘昕交谈着,方然的信息也弹了出来:“我决定买下一部分公司股权,邀请你回来。”
方然还在表达他对我的欣赏和对庄璇潜力的展望:“她可是外国来的科学家,有她的名声和我的能力,这个公司未来了不得的。”我告诉他这个公司不可能成功甚至做不出一款合格的产品,他还很执着地和我辩论,阐述着他对AI的幻想。我只能强制结束对话。
我想我们关于AI和语言教育的梦也得强制结束了。
后来很长段时间我没再和他们联系。直到4月,司羽又在微信上发来一排“迷之微笑”的表情:“公司要倒闭了,想问问你最近在忙什么,我现在对啥工作都没兴趣,只想开个桌游店。”
我回:“你是不是喝醉了啊?公司不是已经倒闭很久了吗?”

“我从不喝酒。庄璇上次倒闭后,又把我和UI叫回来做PPT(去拉投资),一直做到现在……这次是彻底倒闭了。”

 

 

============================================================

 

 

这十多年,工程师们都在想转岗丨寻业中国

 文思杰 人间theLivings 2020-08-18
 
 

 

其实,我也希望像小娄这样一直坚守的工程师能够受到公司的重视,毕竟,“高素质的工程师队伍是公司最大的财富”。如果有一天,大家都不再争先恐后地从工程师转去做销售或其它职位,也许就真是工业制造业再次腾飞的时候了。

 

 

配图 |《下町火箭》剧照

 

 
 
 
 

 

寻业中国·Work in China丨连载48

 

 

“你还在做工程师?”我瞪大了双眼,望着眼前这个虽然只有37岁,但额头已经亮得可以当镜子用、佝偻着腰身、时不时咳嗽一两声的中年男人。
2019年夏,我到松江拜访客户,突然想起一个多年不见的前同事就住在这里。正好那天他没有出差,我们便得以一起喝杯咖啡。
眼前的他着实令我有些震惊,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十多年过去了,他居然还守着这份大家公认的“没有前途”的岗位没动弹。
“有什么办法呢?”他满脸忧郁,语气中透着无奈。
“就没想过挪个坑吗?”
“哪有那么简单……”他摇头叹息,脑门反射出的日光晃得我一阵恍惚。

 

 

1

 

新世纪初,工程师还是一个大多数工科生梦想从事的职业,尤其是外企的工程师,收入绝对算得上相当诱人。
就拿我来说,2006年5月,当毕业不到3年的我进入一家德国在华合资公司做自动化工程师时,俨然成了一个“富人”——月均8000多的税后收入(包括工资和年终奖),还有每天150块的出差补助,这样的待遇在当时可真是让不少同学羡慕。要知道,那时大家一般拿到手的也就是月均三四千的水平。
除了收入不菲之外,当时工程师的地位也很高。在公司的网站上,就有一句醒目的标语:“高素质的工程师队伍是公司最大的财富”。的确,我们这些工程师技术水平的高低,可不就直接决定公司声誉的好坏吗?
因此,为了提高我们这些“财富”的素质,公司不惜花费巨额经费给我们提供产品应用培训、组织技术交流会——经常是在风景优美的度假胜地——每一次,当我们在度假村的草地上骑马欢闹,或是在三亚的大酒店里,一边吃着海鲜大餐一边望着玻璃窗外的美妙海景时,自然而然就会生出一种身为“精英人士”的自豪来。
现在回想,那可真是外企工程师们的黄金时代啊。

 

 
不仅如此,那时候,还有源源不断的名牌大学优秀毕业生加入我们的队伍。
2008年夏季的一天,我刚从浙江出差回来,一到公司,同组的阿盼就笑着对我说:“你有徒弟了。”说罢,拉着一头雾水的我走到公司的会议室门口。
房间里坐了十几个青涩的学生模样的小伙子,正专注地望着那个站在前排说得唾沫横飞的“讲师”——我们部门的同事阿辉。一张张涉世未深的面孔上千篇一律地露出崇敬、向往的神情。
阿盼告诉我,为了充实工程师后备队伍,公司启动了“工程实习生”计划,就是要从一些985/211大学的自动化相关专业中遴选出一批优秀的本科或硕士毕业生,把这些立志成为工程专家的青年才俊分到各个工程组,一边接受各种产品应用技术培训,一边跟着老工程师们到工程现场实习,系统培训一年后,正式成为公司倚重的“新锐”工程师。
“那个人就是上面指派给你带的。”阿盼指着那批人中一个面庞黝黑、腰杆挺得笔直的小伙子对我说。我心中暗自激动:工作5个年头了,终于要“晋级”做师父了。
“杰哥你好,我叫娄昇,你就叫我小娄好了。”腼腆的小娄足足有1米9高,讲话也十分客气,聊了两句才知道,他是82年生人,只比我小1岁,只是读了河海大学的研究生让他在参加工作的时间上“落后”了几年罢了。
“你经常打篮球的吧?”一旁阿盼笑着说道,“以后可以一起运动运动。”
“嗯,我蛮喜欢的。”小娄点了点头。
“我也挺喜欢。”阿盼对面的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小伙子也迫不及待地表态道。他是分给阿盼的实习生小冲,86年生人,上海交大本科毕业,戴着一副看起来非常沉重的眼镜,显得书生气很重。
“太好了,这下我们组总算有点人气了。”阿盼高兴地站了起来,双臂挥舞了一下,做了个投篮动作,“以前想组织个篮球队都没指望。”
先前我们这个组算上组长也只有5个人,其中2个还在北京上班,而成天只关注孩子学习的组长和身体已像气球一样渐渐鼓起的我根本就对篮球没什么兴趣。现在好了,一下来了2个生力军,阿盼总算可以以主人翁的身份去拉别组的人来组队了。
根本就不会打球、却又不甘被冷落的我插话道:“说起运动嘛,篮球我是一般,短跑倒是我的强项,没事咱们也可以比赛这个。”
不料话一出口,阿盼就发出震天动地的大笑,“就你这么肥……还短跑……哈哈,笑死人了!”
那两个新来的小朋友当然不好跟着他大笑,但也纷纷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我尴尬极了,为了挽回面子,我向阿盼下了“战书”:“不信咱俩比划比划。”
阿盼抹了下眼角,满口答应:“好,好,改天工程部的人都在的时候,咱们来比比。”
不过,还没等到比赛的机会,我和阿盼就都被派往外地工程现场干活去了。

 

 

2

 

这次,我被派去广东湛江的一个生产烟盒包装的工厂去调试印刷机。
说实话,我在得知要“出征”湛江的消息时,就已经有点冒火了。因为我刚从浙江一个工程现场回来没几天——由于调试进度慢了还被客户老板“凶”了一通——身心的疲惫还没缓解,就又要出去干活,还是那种人人谈之色变、唯恐避之而不及的活,怎不叫我心生怨气?
可是没办法,组里就这几号人,专攻印刷机械调试的也就我和北京的老艾,这次的设备又是号称国内最先进的“十色组印刷加横切”多功能生产线——这是一条足有百米长、两层楼高的“巨兽”,没有两三个成熟的工程师一齐上阵是搞不定的,我和老艾自然都躲不掉了。
不知道能不能调试成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不知道会被领导怎么骂,我揣着这“三不知”的忐忑和哀怨,踏上了南下的征途。
到了湛江,“战斗”的激烈程度自不必说,而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一直以来和我相互扶持的“战友”老艾居然准备干完这票,就彻底甩手不干了。在一次挨完训斥、从客户现场回酒店的路上,我正耷拉着脑袋,想着明天怎么应付客户,一旁的老艾突然说:“我已经转去总公司的产品部,做行业拓展专员了。”
我吃惊地盯着他,看那张脸上满是即将解脱的喜悦,自己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回到酒店稍作梳洗,我就迫不及待地跑去他房间,想搞清楚他到底为什么要“弃我而去”。
“这还用问吗?”得知我的来意后,老艾反问了一句,然后拿起他的黑色皮夹子递到我面前,“看!”
我翻开一看,透明的塑料皮框后面赫然露出一张女生照片,文质彬彬的长相,一副甜美的笑容。
“你女朋友?”我抬头问道。
“是啊,做老师的,怎么样?”
“不错啊,老艾你真厉害啊,”我由衷地赞叹道,“居然能在百忙之中把这大事给搞定了!”
“唉,谁说不是呢?”老艾一边将皮夹子接了回去——在收起之前,还意犹未尽地多看了两眼照片,“干咱们这行的,想找到对象可真得天天烧高香。”
我不禁默然。

 

 
老艾说得不假,做自动化工程师的,特别是像我们这样频繁出差做项目的,想成家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当然,除了那些在大学就早早搞定另一半的幸运儿以外——别人不说,就说我,年初有个好心的大姐给介绍了个姑娘,本来定好了相亲见面的时间,可就在我喜滋滋地做着“见佳人”的美梦时,一个电话就把我派了出来,等1个多月后我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佳人”早就音讯全无。
想来这种事情确实怪不得别人,面都还没见着,一下就消失几十天,换了谁也会在心里打鼓:跟做这种工作的人以后怎么过日子。
没对象的难找,有对象的也难守。那些因出差太多而导致拌嘴、吵架的家庭闹剧,在身边屡见不鲜。我曾亲眼目睹一个哥们躲在酒店房间的厕所里,跟一个劲儿地逼问他什么时候回去的女朋友吵个没完,最后气愤地把手机摔在地上。当然,更惨的还有在外漂泊数月后兴冲冲地赶回昔日爱巢,却发现已然人去楼空,只能独自“怆然而泣下”的……
老艾显然不想成为上述不幸的人们中的一员。
“我算了算,去年我差不多出了180多天差,”他掰着手指算道,“看今年这架势,就要奔着200多天去了,再不跑路,这好不容易搞定的对象说不准就丢了。”
“但是……”我拼命想列举些做工程师的好处,似乎是想说服他——其实更主要是想让我自己保持心理平衡——回心转意,“你都做了这么多大项目了,上面还准备给你‘运动控制专家’的荣誉称号,转去做行业拓展专员,多可惜……”
“可惜啥哦,”老艾一挥手,“你也来了好几年了,该明白咱们这的情况——工程师永远只是干苦力活的。”
的确,原先光彩夺目的“工程师”,其实正在渐渐沦为“干苦力”的代名词。从2007年10月至2008年8月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出了至少150天差。尤其是2007年11月底,本在广东中山出差的我,忽然被领导紧急调回上海,帮一个客户调试即将在工业展会上展出的设备。加了一个周末的班后,又立刻被“十二道金牌”催逼着北上西安,投入另一场“战斗”中。
从那时候开始,我开始觉得回办公室都成了件奢侈的事,看着那些公司正常上下班的同事们,我甚至觉得自己和他们简直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长期出差、工作环境恶劣、没有前途,即使这些都能忍受,还有个工作时间不规律的弊端,戕害身体啊。”老艾捂着自己的胃叹息道,“所以啊,说什么也不能做工程师了!”老艾斩钉截铁地说道,接着,又拍了拍我的肩膀,“以后做项目的重担可就落在你肩上啦!”
话虽这么说,但那种解脱的喜悦又浮现在他脸上。
一瞬间,一阵难以抑制的羡慕嫉妒恨在我的心中翻腾起来,我也想像他那样,轻飘飘地来一句“以后靠你了”,然后就把苦差事丢给一个一脸痛苦的倒霉蛋。现在想来,我开始动了不做工程师的念头,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3

 

老艾“跑路”给我带来的“灾难性后果”很快就显露出来了。
2008年10月的一天,组长拿着一叠图纸,略带愧疚地站在我面前,“这个项目原来是艾工调的,可是现在……”我心头一紧。
“我手上有项目啊,西安那边的第二条线……”我闪开身子,让满屏幕都是控制程序的电脑显露在组长眼前,好让他发发慈悲,饶过我这个手里活都做不完的可怜人。
组长却像根本没看到一样,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领导觉得还是你去接着调试比较合适,毕竟我们组现在就你对这摊事比较熟了。西安那边的项目你先过去调,后面北京工程部那边派个人过去顶你,毕竟这是第二条线,成熟的项目嘛。”
我纵有一万个不情愿,也只能遵命行事。现实摆在眼前,老艾走了,原本属于他的活统统都会落到我头上。本来还希望公司能够招人顶替老艾,却得知由于美国爆发了次贷危机,公司对来年的经济形势并不看好,所以一切招人计划都暂时冻结了。
就在这段怨气冲天的“顶岗”时间里,我在项目现场结识的另一个“苦人儿”刘工,让我彻底下决心不做工程师了。
刘工快50了,瘦削发黄的脸上架着一副看上去很轻的眼镜,是我们合作伙伴厂商的工程师,一直非常敬业。每次客户的设备开动起来,不管和他负责的有没有关系,他都会不厌其烦地跑前跑后观察状况,还经常给我们提出改进意见。
但就是这样一位经验丰富、工作认真的工程师,脸上却总是挂着淡淡的忧伤。在一次闲聊中,我得知了其中的原委。
那次,当大家聊到各自去年出差的天数时,我叫苦说自己出了150多天,希望能博得大家深切的同情,不料刘工听后却很平静地说道:“我出了300多天。”
我被这数字给惊到了,这也就是说,他几乎就没几天呆在家里。想到这里,我不禁脱口而出:“那你家人能接受吗?”
他凄然一笑,“怎么说呢?也许都习惯了吧……”停了会儿,他接着说道:“我女儿现在上高中了,我回去她都不怎么搭理我。”
我心中升腾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悲凉,往后做下去,无非也就是这般了。可除此以外,还能做什么呢?像老艾那样转到总公司去做行业拓展专员?这倒是一个非常不错的选择,可我也知道,这注定走不通。且不说我没有老艾的能力和名气,就说我们工程部一下子转两个人去总公司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转型做销售?销售岗位我们合资公司就有很多,不用往总公司转就能实现这个目标。我试着打听了一下,但很快,内部转岗的路也被堵死了——
那天,当我把转销售的想法告诉组长后,他和颜悦色地劝我道:“还是好好干技术吧,现在艾工刚走,咱们这能调印刷机的就你了。项目这么多不说,还有新人指望你带带呢。”
也是,公司好不容易培养一个能干活的工程师,不会轻易放走的。我“狠起心”,开始在招聘网站上投简历,可也许是没有销售经验的缘故,投出去的简历全都石沉大海。
不得已,还得接着干活。

 

 
在2008年的最后一个月里,斗志全无的我带着徒弟小娄去广东中山调试分切机。由于这种机型的技术难度不高,我很快就完成了调试任务,然后还趁着客户做机械优化的空当,和小娄抽了一天去深圳的航母上游玩。
小娄大概是没想到第一回出差就这么轻松愉快,一个劲儿地捋着被海风吹乱的长发对我说:“咱们这活不累啊。”
我当然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笑笑了。

 

 

4

 

2009年1月,在上海区工程部小型年会上,我和数月都不曾碰面的阿盼终于实现了比试短跑的夙愿。
趁着酒足饭饱的热乎劲,在小娄、小冲等一群新人的呐喊助威声中,我、阿盼,还有凑热闹的阿辉,在体育场的一个空平台上连续比试了2次,我果然都胜过了阿盼。
尽管为了这场狂欢,我俩都付出了“代价”——阿盼在最后一次比试时摔了一跤,我则在比赛后因用力过猛而直犯呕。但当我坐在水泥台阶上休息时,小娄和小冲一直站在我身旁,这一其乐融融的氛围忽然让我转行跳槽的想法有些动摇了。人非草木,对于公司,我还是多少有些留恋的。
不过很快,残酷的现实就把这最后一丝留恋彻底掐断了。
入春的一天早晨,我正准备迈进公司大门,就接到中山客户的工程师的电话。“告诉你个好消息,”他兴奋地说道,“你们公司跟我们这又签了三台机器的合同,你明年就住我们这里好啦。”
我呆若木鸡。前年,老艾正是在这个客户的厂里待了整整4个月,只为调试成一台机器,这也是导致他萌生去意的重要原因。现在,要我连续调3台机器,可不真得住那里了吗?想到年近30的自己,还背负着光荣而艰巨的“找对象”的使命,原先有些动摇的跳槽想法又变得坚决起来,赶忙又将简历一通疯狂投递。
这一次,投递终于有了结果。
2009年4月底的一天,我接到了一家德国企业的面试通知,得益于我正好拥有他们想要开拓的印刷机行业的技术经验,经过波澜不惊的两轮面试,我在5月初就接到了录用通知。有了底气的我就直接跟组长提出辞职,可能早就知道我有“反骨”,组长倒没太多意外和震惊,在经过几次简单的面谈后,组长同意我离开,只要求我能在离职前站好最后一班岗——带着小娄去把广东中山客户的一台机器调好——也是客户工程师跟我说的3台机器中的第一台。
“战役”刚开始,恰逢总公司的大领导来此视察,一番交谈后,大概是领导感到如此重要的项目居然是由一个将走之人领衔调试,实在不靠谱,在他离去后,便有了公司要派人来这里接替我担负主调任务的传闻,我当然乐见其成。
果然,没过几天,这个来接替我担任主调任务的人就出现在我面前——此人竟是老艾。
这样,极具戏剧性的一幕便出现了。去年,正是在广东,准备去总公司做拓展专业的老艾对我说出那句让我无限惆怅的“以后靠你了”;而现在,又是在广东,即将跳槽去做销售的我却又将这句话还给了无可奈何来接班的他——真可谓是“甩锅大轮回”。

 

 
当我满怀着解脱的喜悦,向这群“老战友”们挥手告别的时候,全然没有注意到小娄脸上那复杂难测的表情。
其实,我的“跑路”对老艾来说倒并无太多影响,毕竟他已经是总公司的拓展专员了,这次只是暂时来帮忙,以后这摊子活还是要交到我原来的组里——就是只跟我出过两次差,一次跟我游玩、一次为我送行,且根本没从我这个名义上的“师父”处学到什么真正本事的小娄身上。
而就在我离开公司不到一年,备受领导们器重、从华东理工毕业就来公司工作的阿盼也走了。和我离开的原因不同,阿盼是觉得“没有前途”。
“这么一级级往上爬,得到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啊。”再次碰面,年轻气盛的阿盼对我说道:“而且每年工资就涨那么一丁点,想买房都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我同情地望着这个英俊帅气的小伙子,84年出生的他只因为比我晚工作3年,工资就落下一大截,正好又赶上房价大涨。
“那你想怎样?”我开口问道。
阿盼回答道:“做工程师的出路,无非三条:转岗做销售或市场拓展、升职做领导、自己干。你和老艾走了第一条,我也打算跟你们一样。不过,我这次去的是个在中国区只有几个人的小美企,所以我开始的时候技术和销售都要做,后面可能慢慢会转销售。”见我一时还没理解过来,他就笑着补充道:“这样工资会更高,以后升职的机会也会更多。”
看来,他已经算好了两条路了。
就这样,两个“师父”先后跑了,小娄和小冲只好提前挑起大梁了。

 

 

5

 

2010年夏天,我又到广东出差,经过中山时,突然怀念起那个把我吓跑的客户来,便顺道过去转一转。在那里,我见到了正在车间调试的小娄和小冲,恰逢他们得空,三人就在车间外聊了起来。
年纪较轻的小冲率先抱怨起来:“唉,你们都走了,可把我们害苦了……”原来,当挑剔的客户看到担任主要调试任务的工程师突然变成了面孔稚嫩、目光中满是忐忑不安的小伙子时,很是失望。失望是基于不信任,不信任又会激化矛盾。往后,只要他们在调试过程中出一丁点差错,哪怕只是稍稍表现出迟疑,设备主管往往就会掏出手机打给领导:“喂,这两个小子行不行啊?要不换人来吧。”
在这样难堪的氛围中,两人硬是咬牙坚持了下来,“现在已经好很多了,起码可以在设备检修、维护时允许我们出来聊天了。”小冲苦笑着说道。
小冲脸上原本就很“肆虐”的青春痘已经像喷发的火山一样到处发作了,知道这都是累出来的,也只能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再转看小娄,他的脸比之前更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车间的灰给蒙的。
“怎么这里的印刷机都交给你调了?”我虽然知道自己走了后小娄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但也想不到他会落得如此灰头土脸的,“不还有从其它组抽过来的两个同事吗?”
“唉,一个早就去做销售了,还有一个被提为工程组的组长,忙着到处‘救火’,这摊子事只能丢给我了。”小娄的脸本来就长,说这话的时候下巴简直都要贴到胸口了。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生怕从中读出埋怨来。
我早就听过以前同事半开玩笑地说我是个“不负责任的师父”,徒弟还没上手就只顾自己奔前程去了。这话让我颇为愧疚,现在看到小娄果然很“凄苦”,便心虚地低头看着我们三人投在地上的歪歪斜斜的影子。
“也好,这样学东西更快点。”小娄似乎觉察出气氛有些尴尬,便笑着解嘲道。

 

---
小娄说得倒是不错,他本身就是研究生毕业,功底不错,又勤劳肯干,因此很快就胜任了主调工作。到了2010年秋,当我再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时,已然都是由衷的赞叹。
“娄工啊,绝对聪明,现在完全可以独立调试了,有什么活领导都放心地让他去了。”以前的同事竖起大拇指赞道。
“娄工太给力了,现场遇到什么技术难题都能给解决喽……哎,老实说,人家可比你当年进步快多啦。”以前的客户也毫不客气地“厚此薄彼”。
其实,也不用听这些话,光是从我原先还能时不时接到合作方打来咨询技术问题的电话,而现在已经基本绝迹这一事实就能看出,小娄——不,现在应该叫人家娄工了——已经完全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技术能手了。
我当真为这个“名为师徒、实为哥们”的大个子男生感到高兴,毕竟,能得到如此好评,是一个工程师的光荣。
可是,这对小娄来说却未必全是幸事。

 

 

6

 

2011年1月,我在先前组长的推荐下,又重新回来,如愿以偿地成为总公司的销售。原先组里在北京的那个同事也转去了别处,陆续补充了四个新同事,小娄和小冲则已然成了老员工了。组里人丁兴旺,我看了也高兴。
可我每次去工程部转的时候,几乎都看不到小娄。
一次,我见到了小冲,问他小娄呢,他摇着脑袋、叹了口气道:“现在公司的主推的是新产品,我和新来的哥们都去弄这块了,你们以前用老产品做的项目只能全丢给小娄做了,别的不说,就广东那摊事就够他忙活的了。别说你时不时来转转看不到他,就我们坐一块的能看到他那也跟撞见大熊猫一样。”
我默默地瞅了一眼对面空荡荡的位子,洁白的台面上只有整整齐齐的一大摞工具书。
好不容易在年底,我又见到了他。
一见面,我就大吃一惊,多日不见,他竟苍老许多:原本压在眼帘上方不远处的发际线已经一路败退,留下一大片丢失的阵地——如鹅蛋石一样光亮的额头;黝黑的脸上泛着惨黄,就像是在网吧里干熬着打了一整夜游戏一样;一双本该明亮如镜的眼睛里满是浑浊的迷茫,目光落到哪里都像被粘住一般,好半天才又会移动。
“我今年出差肯定超过200天了,不知道有没有到250。”他自嘲地撇嘴一笑。
我愣住了。这话,让我想起了当年的刘工,他那总是被阴郁的表情所占据的消瘦面庞又浮现在我眼前,好半天我才冒出一句废话:“干嘛不跟领导提呢,争取多派几个人来干这摊活,也好分担压力啊……”
果然,他苦笑着反问道:“你又不是没在这里呆过,你觉得提了会有用吗?”
谁都知道,这摊事费力又不讨好。本来就是用将要退市的产品来做的项目,对领导来说没有任何“营养”,但又不能不做,所以,既然有个这么能干、肯干的小伙子顶着,那就让他干着呗。这也算是“能者多劳”吧。
当然,频繁出差也不尽是坏事。
时过境迁,一般工业自动化领域的从业者的收入,早已跟不上社会发展的步伐,即使是在原先令人垂涎的外资企业工作,也和“精英人士”完全搭不上边了。但作为干苦力的工程师,反倒可以攒下可观的积蓄来。
以前我做工程师的时候,公司定的出差补助标准是每天150元,后来涨到170元。而现在公司实行新的激励政策,出差补助可以达到每天300多(如果去的是消费水准较高的大城市还会更多些)。这样,像娄这样一年200多天在外面出差的,光补助就能攒下大几万来。而且,真出差干活,连消费的欲望都没有了,如此一来,连工资奖金都省下来了。
“今年我攒了十几万了,加上前几年攒的,父母再支援点,可以付得起买房的首付了。”谈到这里,小娄总算露出舒心的笑了。
2012年春的时候,小娄就已经在闵行区北边开始看起了房子,他的预算是总价150万,那里还是有不少符合他要求的房子的。可没过多久,他就被派去出差了,这一去就是两个多月,等他回来的时候,发现原来看中的房子的价格已经涨了好几万,他有些犹豫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又被派去出差了。这下好了,等再回来已经是深秋了,房价又飙上去了。无奈的他只好把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可还没理出个头绪来,就又被派出去了……就这样,手握着几十万、眼巴巴地就想买套房,居然硬是没能出手。
等到2013年,小娄终于用比原先预算多了50万的钱,买了比原先偏得多的房子。
与此同时,小冲却不声不响地完成了一次“华丽转身”。他没有像我和他师父阿盼那样通过“激烈”的跳槽方式,而是波澜不惊地通过内部转岗成了合资公司设在苏州办事处的销售。
“恭喜啊,终于谋得好前程!”大家都向这个幸运的小伙子表示祝贺。此时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形成这样的共识:能从工程师转销售,就是踏上一条前途光明的康庄大道了。
如此一来,原先组里的七个人,就只剩下老组长和小娄还在坚持了。

 

 

尾声

 

2015年9月,一直在总公司销售岗位上想入非非混日子的我,终于又跳槽到另一个外企“换换环境”了。后来,几番折腾,尝试过自己创业,失败后,又狼狈地做起了销售。
事实证明,我做销售的表现远远不如做工程师,但我却从来没有想过再回去做工程师。原因很简单:虽然工作年限与职级相当的销售和工程师在薪资上相差不大(除了那些实施高激励制度的公司里的那些拿提成拿到手软的顶尖销售),但二者之间,无论是在当下的工作舒适度,还是远期的职业发展方面,都无法相提并论。
论工作舒适度,很多销售都是区域化办公,没有出差之说;即使是需要出差的,也不会像工程师那样被“粘”在项目上长时间脱不了身;而且,销售的工作场所大多是在窗明几净的客户办公室,抑或是觥筹交错的酒店包厢,哪会像工程师们那样成天呆在充斥着噪音和粉尘、飘着各种难闻气味的工厂车间。
论职业发展,只要看看那些高层管理者的履历就知道,绝大多数人都是做销售出身的,或者是做过工程师又转去做销售的。单纯从技术岗位一路攀升上去的,少之又少。更何况,做好销售本身就能为“赚大钱”积累资源和人脉,跟人打交道的肯定比跟机器打交道的混得开,这道理都不用多讲。
这不单是我的看法,其他从工程师转岗的人也都用行动证明了他们的态度——
老艾继续在总公司做着产品专员,虽时不时需要出差,但再也不用过那种“一待就是4个月”的苦日子了,他可以在周二或周三搭乘飞机或高铁来上海,跟销售一起拜访客户、做产品方案,然后在周五赶回去和老婆孩子欢度周末(他已经是两个娃的爹了);
阿盼果然实现了他当初的志向,在小公司做了几年后转岗成了销售,后来据说跳槽去了另一个小公司当了总经理;
而小冲则在做了几年苏州区域销售后转到总公司做了行业拓展专员,后来还荣升上海区域的行业主管;
只有小娄继续过着苦哈哈的日子,由于背负了数额不小的房贷,他也就以出差攒钱还贷款为目标了。再后来,娶妻生子被“套牢”的他,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习惯遇到困难就撤退、遇到不顺就跳槽的我曾不解地问他:“你咋不试试申请内部转岗呢?真不行,就换个公司嘛。”
他则憨憨地一笑:“算啦,你说领导会放我走吗?现在用老产品做的项目越来越少了,上面也让我学点新产品了……会慢慢好起来的。”
就这样,这个老实人继续埋头做工程师,送走了一个又一个转岗去做销售或业务拓展的同事,最后连老组长也转岗去做了备件销售经理。
其实,我是真心希望像小娄这样一直坚守的工程师能够受到公司的重视,毕竟,“高素质的工程师队伍是公司最大的财富”。如果有一天,大家都不再争先恐后地从工程师转去做销售或其它职位,也许就真是工业制造业再次腾飞的时候了。

编辑 | 唐糖

点击联系人间编辑

 

 
 
 
 

文 思 杰

工科男,历史小说爱好者

所有跟帖: 

什么是灵扰?如何避免灵扰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8/12/2021 postreply 11:54:07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