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232)

当一个全职太太走向离婚

人物作者 人物 2021-08-09

 

 

 

一对90后夫妻决定离婚。

 

2020年10月,北京市房山区人民法院法官冯淼接到了一位男子的离婚诉讼,这已经是他第三次以感情破裂之名向法院申请离婚了。这对冯淼来说只是一个普通的离婚案件。两人结婚五年,女方做了三年的全职太太,尽管女方很想挽留这段婚姻,但在两次诉讼失败后,男方依然在半年后坚决地再一次起诉——按照规定,诉讼被驳回后,六个月内不能再起诉。这种情况,冯淼会遵循以往的经验和判例,判决他们结束婚姻关系。

 

但出乎冯淼意料的是,随着案件的推进,2021年1月,女方提出了家务补偿的请求。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以下简称「民法典」),她要求在平分共同财产的基础上,丈夫要对她全职三年付出的家务劳动给出一定的经济补偿。

 

这似乎是一个合理的要求。但在我国的法律上,没有先例。

 

民法典在她提出请求的几天前,2021年1月1日才开始正式实施。与此同时,《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被废止。前者取代后者,对家务补偿重新作出规定,取消了之前的限定条件——想要申请家务补偿,需要「夫妻书面约定婚姻关系存续期间所有的财产归各自所有」,即他们财产独立。因为这一限定条件,冯淼过去做法官的12年里,从来没有遇到过有人在离婚时提出这个请求。

 

冯淼最终做出了判决,在财产分割的基础上,男方再向女方支付家务补偿款5万元。这个判决像两个时代的交接,她成为第一个依据民法典作出家务补偿判决的法官。案件审理结果被报道后,「全职太太离婚获5万元家务补偿」迅速登上微博热搜,讨论次数达2.5万。这些讨论中,在肯定对全职太太家务劳动价值认定的同时,也有对5万家务劳动补偿金额的质疑。有人觉得5万太少,「家务劳动为何如此不值钱」。

 

二审结束之后,《人物》与法官冯淼进行了一场对话。她是一位80后女法官,其所在的房山法院民三庭专门审理家事案件。在这场对话中,冯淼解释了家务补偿金额判定背后的考量。以及这条法律规定所指向的意义——它不仅是对家务劳动的价值补偿,还是希望双方离婚后,全职一方也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因此敢于做出离婚这个决定。从这个角度来说,家务补偿是在实现一定的「离婚自由」。

 

但冯淼也承认,在面对感情和婚姻的复杂时,法律能做到的有限。在过去的12年里,她看到很多人来到法院起诉离婚,希望法官能真正帮他们结束一段关系,开启一段新的人生。但事实上,法律能做的只是宣告这段关系的结束,却无法帮他们处理内心的情感。

 

以下是冯淼的讲述。

 

 

 

 

文|吕蓓卡

编辑|姚璐

 

 

 

 

 
1

 

2020年10月,我刚接到这个案子时,是男方起诉的离婚。在开庭的时候,女方写了三四页纸的答辩,把他俩从怎么认识、怎么结婚、怎么生活都讲了一遍。两个人之前是同学,在一起五年后结的婚。结婚后,双方的父母对他们的婚姻都很满意,到现在虽然双方有一点矛盾和误会,但她对男方还比较有感情,还希望两个人能继续在一起生活。

 

女方是1991年的,看起来也比较年轻,根据她的陈述,怀孕后,因为男方的父母没有退休,还在工作,男方的家人就让她全职在家安心养胎,她也同意了,孩子出生后就也全职在家带孩子。

 

原本这段话应该由她的代理人来讲,但代理人觉得她本人来讲比较有感情,她自己就读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也要给她充分论述的权利。她读的时候,有一点带着哭腔。

 

而男方给我的印象是不爱说话,但离婚的态度很坚决。他说两人结婚后原本感情还不错,但两个人在花钱上分歧比较大,生活中产生过一些具体的矛盾,让他感觉「过意不去」。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起诉离婚了。前两次不是我处理的,2019年第一次提起诉讼时,法院做了调解工作,男方撤诉。六个月后,男方再次提起诉讼,第二次直接判了驳回,觉得双方还有感情修复的可能。法院有规定,第一次起诉或者判决驳回之后,6个月之内不能再起诉。但现在已经那么长时间过去了,双方感情还是没有和好,男方还是认为双方应该离婚,再加上两个人已经分居两年了。那没有办法,只有是判决离婚了。

 

 

离婚案件我们都会提前给双方做工作,看双方还有没有和好的可能。但一方态度比较坚决的话,我觉得这样婚姻也是维持不下去了。所以当时在法庭上,女方念完三四页纸,那个男的完全没有反应。调解的时候我也提示过她,这种情况下有可能是要判决离婚了,虽然你不想结束这段婚姻关系,但是你要预见有这个风险。那么如果双方离婚的话,你可以提出你的诉求。

 

她的代理人也是位女性律师,就告诉了她民法典里有家务补偿的条款。这个条款是从2021年1月1日才开始实施的,刚提出时我也很意外,因为比较新。在这个案件之前,我们法院的同事已经接到了一个类似的案子,也是女方提出了家务补偿的诉求,我们当时在办公室讨论过一次,通过这次契机,我才对家务补偿有了一些关注,没想到我的案子里也提出了这个诉求。

 

图源《逃避虽可耻但有用

 

我的案子比同事案子审理得快,因为没有判例可以参考,在做判决时压力很大,不知道自己掌握的尺度是不是符合法律规定的意义。当时女方提出的诉讼中,家务补偿的金额是18万元。其实这个案子省去了举证的部分,因为相关的事实部分,男方自己是认可的,他说确实女方在照顾孩子方面做得比较多,他上班女方就全职在家。虽然他也强调男女双方的父母都在帮忙,但整体上是承认女方付出的。

 

其实我也想过,如果别的案子,一方不认可家务劳动,要举证的话对普通人其实挺难的。因为双方之间的一个生活状态,只有双方最清楚。但双方在感情比较好的时候,很少有人会去注意保留相关的证据。我们能做的只是通过他们的生活痕迹去判断,去调查他的邻居、朋友、近亲属,或者孩子。

 

在金额的核算上,又不像人身损害赔偿,医药费、护理费都是有标准可以参考的。在家务补偿的条款中,具体数额的规定不是很明确,可以参考双方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一方的收入情况、当地生活水平,以及到底一方在生活中付出的家务劳动都有哪些。

 

不过女方提出的18万的补偿,最初他是不同意给的。我把能想到的因素都参考了进去,综合了一下双方的财产,他们两人婚后的共同财产不多,没有购车购房,存款加起来只有两万六,男方的公积金也算是夫妻共同财产,大概有12万多。两个人的收入水平属于中等,男方每个月工资大概七千多,两个人其实在一起真正共同生活的时间就是三年左右,这三年里女方是全职(太太),但分居后女方已经找到工作,男方也一直在付抚养费,之后每个月还要再付抚养费。家务劳动的部分,要拿到市场上去参考一下她每个月的劳动价值,再扣除一下她自己一般的正常生活支出,所以就核算了一个5万的数额。如果家务补偿的数额定得太高,男方负担不起,这个条款就相当于没有实现它的意义。

 

女方后来上诉,不过二审维持了原判。

 

图源《82年生的金智英》

 

 

 
2

 

我没有想到,这个案子被报道后关注度这么高,主要是公众对家务补偿数额的争议比较大。因为我觉得审理案件时,把一个案子拿出去放到公众的视野上去评判,有一定的局限性,它反映不出来事件的全貌,大家了解的只是部分信息,而且每个人讨论这件事时都有各自的立场,每个人的角度是不一样的。他可能出于自己这方面的利益考虑,去看这个案件。

 

毕竟这是一个补偿,而不是赔偿。赔偿的数额是有标准的,意味着你有过错,你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在婚姻中,有一个过错赔偿制度,比如说出轨,与他人同居,那你就应该承担责任做出赔偿。但是补偿出现得比较少,是法官综合考量双方的利益,为了一个利益的平衡,去判决给予一定的补偿。

 

补偿是一个很难量化的东西。我们不能说去找一个评估机构做一个劳动的评估,那也评估不出来。5万的赔偿数额在公众视野中的争议很大,但我觉得还是不能去跟市场上的那种劳动力划等号,她还是有一些情感因素在里面,女方肯定付出比较多,但男方也不太可能一点不做,只是说考虑到女方因为全职,人力资本价值的提升上有所减损,主要也是补偿这一块。

 

这项法律规定的意义,应该是想给在家庭生活当中付出较多的那一方,在离婚的时候给一定的经济上的补偿。在法律的范畴内,家务补偿的认定包括照顾子女,照顾老人,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处理双方的家庭事务等都算,这些最终是无形的,在离婚的时候是体现不出来的。而家务补偿,是为了体现在家庭事务中的劳动价值。但这个价值和保姆清洁工又不一样,因为付出劳动的一方,本身也是这项劳动成果的享受者。

 

家务补偿有一个限制条件,就只能是离婚的时候提出来。比如原告起诉离婚,那你就要同时提出家务补偿的要求,如果这个时候没有提,以后就不能再提了。这和财产分割不一样,财产分割是离婚后如果发现新的共同财产,在诉讼时效内还是可以要求分割的。但家务补偿不行,因为它毕竟是一个离婚时候的制度,如果拖的时间太长,对另一方也是不公平的。

 

离婚是这段婚姻关系的结束,也是双方生活的另一个起点。家务补偿也是为了让双方都进入到一个稳定的状态,它不仅是对劳动的价值补偿,还是希望双方离婚后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可以去找工作,然后做一些自己的事。有了这个经济补偿之后,就不会让全职的一方特别焦虑地不想离婚——不是因为俩人还过得下去,而是因为没有收入来源,离婚后生活没有保障。它是在支持你做出离婚这个决定,婚姻自由,结婚是自由的,离婚也是自由的。

 

其实两个人能不能继续维持婚姻关系,最重要的标准是两个人还有没有感情,在没有感情的基础上,法律会给你一个帮助,让你不要因为经济上的问题导致你不敢离婚。所以家务补偿并不只是认同你全职这个职业的价值,我觉得更多的意义在于实现离婚的自由。

 

图源《逃避虽可耻但有用

 

法院的案子还是有一定专业性的,放在公众视野里讨论,有不同的声音也是正常的。但我肯定要站在中立的角度上,做出我觉得公平公正的判决。因为我是最了解案件全貌和双方生活状态的,所以我知道什么样的数额是对双方最合适的。可能等通过多年案件的积累,再看这个数额就会发现对双方都是合适的。

 

 

 

 
3

 

其实在民法典更新之前,婚姻法中也是有家务补偿的。

 

但在我做法官的12年里,审理的案件中,从来没有当事人提出过家务补偿。我查过资料,别的法院虽然有,不过也很少有判的。因为之前的家务补偿有限定条件,要求必须是夫妻分别财产制(夫妻双方各自财产归各自所有)的情况下才适用,但几乎很少有夫妻会在结婚前约定财产分别所有。

 

我们国家绝大多数婚姻还是默认夫妻共同财产的,我印象里只碰到过一个结婚以后双方约定了一个婚内财产。他们是双方感情出现了一些问题,为了抚平这些问题,签了这样一个东西,约定房屋归谁,车辆归谁,存款归谁。

 

在民法典更新之前,其实在实际的判决中还是会有倾向性的。在很多离婚案件的判决书中,都会有这样一句话,「照顾子女和女方权益的原则判决」。在家庭法中,照顾女性、子女和老人是一项很重要的原则。这是从社会现状和生理上出发的。虽然在婚姻家庭法中,另一大基本原则是男女平等,但可能考虑到社会现状,实质上达不到真正的男女平等。要达到实质上的男女平等,不是说在表面上一块蛋糕一分为二就可以了,所以法律上还是会认同女性处在劣势一点的地位,在财产分割时有所倾向。

 

 

图源《82年生的金智英》

 

但不是每个案件都适用。有些案件中,双方实力相当的情况下,就不需要照顾。而且像家务补偿这个条款,男性也是适用的,全职爸爸也可以申请家务补偿。这中间是法官的自由裁量权。

 

在之前,经常有的案子就是财产大部分都是由男方掌握,民事诉讼中的法律规定是谁主张、谁举证,往往要求由女方来完成找出财产的责任。女方在事先没有财产保护意识,而男方早已把有关的证据、财产毁灭或隐藏起来,取证的难度就会比较大。

 

这几年情况在慢慢变好,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掌握家里的财产。再加上现在调查双方财产的手段也在变多。很少有人有大额的现金放在家里,只要通过支付宝微信,都有相应的记录。我们自己也会有各种的查控手段,比如银行存款信息,房产登记的信息。

 

我前两年遇到过一个案子,就有故意转移财产的嫌疑。男方提出来女方有大额的取款记录,取走了30万的现金。我们就很奇怪,因为根据双方的年龄来看,大额支取现金的情况比较少。当时男方就要求分这部分钱。然后对方就说都花掉了,如果真的是都花掉的话,我们就不可能再分。我说那你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大概一年多点,这么大额的支出,你要告诉我这些支出都去哪儿了,然后她给我列项。

 

有一些比如说房租,或者正常的孩子的开销,七七八八算了一下,其他的就有点说不清楚了。还有一个10来万左右。我说我扣掉你正常的一个支出情况,那剩下这部分你要是证明不了的话,那我就认为这部分财产还是存在的,需要分割的。然后把剩下的这十几万给分掉了。

 

一年之内取走30万现金,不符合我们现在的生活规律。一查就查出来,但是以前你要真取30万,那可能也没办法。

 

 

 
4

 

我作为一个家事法官,经常看到离婚案件中,双方都挺煎熬的。结束一段关系,带来的伤害比想象中的要大。我们希望双方好合好散,但一个普通人想要做到这一点挺不容易的。有的本身是比较平和的两个人,到法院来,已经同意离婚,但在财产分割或孩子抚养上有一些分歧,矛盾就越来越激烈。

 

三四年前有一个案子,当事人一方也是法律工作者,对离婚这块的法律规定还是比较了解,一开始还比较平静的。但随着诉讼进程的推进,男方提了很多要求,包括在法庭上去叙述他们的婚姻关系时,双方就逐渐发展成指责。升级到最后,男方的家人也开始对女方进行人身攻击,说她人格有缺陷,就是不适合养孩子,她家里人都有问题,女方也开始在法庭上一边哭一边大声去指责对方。其实女方有一定的专业知识,理论上来说是能够预见离婚案件会带来的一定的伤害,但她还是没能承受得了,当时已经叫法警了。

 

案子后来判了,双方又都上诉,上诉后还是维持原判,女方依然在给我打电话沟通。我说你做的也是跟法律有关的工作,应该预见到离婚时双方矛盾会比较激烈,但你现在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对方的情绪所影响,我跟你解释这些东西你都听不进去。

 

我觉得我们一个案件审理完了之后,两个人回到正常的生活状态,也是会有牵绊和交集的,比如孩子的抚养或者是正常的交流。但因为诉讼的问题再三来法院起诉,对两个人也是一种心理折磨,一般人都承受不了。他们不断提出新发现的财产,甚至到后来要求分放在家里的酒、照片、手串,为了这些东西起诉到法院。她也不一定是真的想要这些东西,她就是觉得俩人还有矛盾。

 

婚姻案件背后,更多还是内在情感的问题,这个法律是没有办法解决的,这个需要自身的释怀。感情的事情是很复杂的,没有办法去形象化和量化,也就没有办法衡量。

 

图源《82年生的金智英》

 

其实还有很多家事案件的当事人,就想在法庭上去倾诉,他们想让法官听一听自己这么多年在家庭生活中的经历,可能憋了很多年,对方也不太听他们说话,就想在法庭上说。很常见的在开完庭之后,还要拉着我们说他们的家长里短,最主要的就是很多委屈。因为法庭上时间有限,开庭后有时间就听他们说说,很多时候他们倾诉完,这个案件的结果他可能就不在乎了。

 

结果不就是财产分割嘛,其实有的案件财产很少,最后也就十几万,或者几万块,分割下来每个人分到的不是很多,因为之前积累的家庭纠纷太多,最终把这些情绪都反馈到财产分割上了。你认真听他们说完,他们会觉得,你很理解他们,这个判决就是公正的。

 

还遇到过有的当事人,在进行财产调查时什么线索都不提供。就赌气,让我们把对方的财产翻个底朝天。直接让我们去中国人民银行调查对方所有的银行账户,我说我们真的没有这个权力,你必须给法院提供相应的财产线索,我们才能去查。你什么都不提供,我们是没办法查询的,整个北京有这么多银行,那整个法院的诉讼资源不可能全为了你去查所有相应的账户,挺为难我们的。我们审判团队也要亲自跑到银行去调取结果,是要耗费很大精力的。

 

双方都有各自的说辞,我个人的经历和经验也有限,没办法对他们的感情做出一个判断。作为法官,只能依据双方提供的证据,来判断各自的主张。

 

对我触动最大的一个案件,是我当法官助理的时候,帮助法官调解过一个案件,当时我基本上是比较独立地调解这个案件。那时候所有的关注点都在流程上,当时双方都同意离婚,也商量好了财产怎么分,我就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出错,要想得更完全一些,避免双方以后再发生争议。

 

后来手续走完了,从法庭下来,我们老法院工作人员的通道和当事人的通道是同一个,我看到他们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个在上面一个在下面,女的就在那哭。然后我就觉得,这俩人不是都同意离婚,双方应该都是已经想好了啊。为什么都离婚了,还这个样子,难道不是应该双方都松了一口气吗?我当时看到他们很伤心就有点焦虑,觉得两个人是不是对离婚这件事还没有想好。

 

之后再碰到类似的案子,就告诉自己还是要多问一句,看俩人还有没有修复的可能。其实极少数案子是因为外遇这种情况,大多数的原因是他对我爸妈不好,或者俩人经常吵架,他不让我干什么,一些很小的事。

 

家务补偿这个案子我最开始也想过,他们双方能不能不离婚,因为在调查中觉得,双方虽然分居,男方也还是会带着奶奶去给孩子过生日,他们的矛盾也没有那么激烈。不像以往在法庭上,双方大吵大闹,指控过去的生活当中你给我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所以就还是觉得挺可惜的,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了。如果分开的话,对孩子来说也不是最好的。但是可能要双方再在一起生活的话,对孩子来说也不好。

 

我觉得这些事都是需要一个自身的心理调节。法院只是对你们关系结束的判定,但是你心理上是否结束了这段亲密关系,我们是没办法过多干预的。法律的作用有限,它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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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再现,她选择重返武汉

耿尕卓玛 在人间living 2021-08-10

 

 
【编者按】8月初,远在川西高原的卓玛,心里又慌又急。在家人的一片反对声中,她执意留下孩子,一个人回到武汉与先生团聚。疫情前,夫妻俩动过多次念头,要搬离武汉;疫情后,这座充满悲欢离合的城市被赋予了新的定义。凤凰网在人间讲述了一个人和一座城的故事。
 
8月4日下午6点,飞机不断下降。低处的荒野逐渐演进为楼房、厂区与河湾。
 
武汉,就在脚下了。广播没有播放前方抵达城市的介绍,而是完整播报着目前全国中高风险城市的名单,武汉位列其中。
 
我凝神看着窗外,回头,发现前座的男孩也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到这一刻,我还不能真正确定,我是否能顺利回家?到家后又是否能自由出入小区?
 
 
 
一天前,远在1500公里之外。川西高原藏族聚居的一座小城内,每天拥挤着跳锅庄的人群被带着红袖章的志愿者劝离。
 
下午晚饭后途经此处时,我一边刷手机,一边大喊出了声——次日从省城成都飞回武汉的航班被取消了!
 
站在街边,全家人等候在一旁,我迅速购买了另一个航班的机票。仅仅距我们离汉15天,机票暑期价的优势就荡然无存,从武汉出发到四川时票价1300元,如今已减半。
 
但这趟航班会同样面临被取消的命运吗?此后的半小时,我一直拨打航空公司的人工语音电话,始终在“坐席繁忙正排队”中。
 
这样的突发状况不是没有先兆的。当天清晨,我刚醒来,就看到了武汉楼栋管家在6点47分发出的通知:小区要被封闭了,进出均不被允许。
 
这一封控措施直指武汉经济开发区前一日对外公布的7例阳性案例。小区发出通知前20分钟,武汉市发出通告,将武汉经开区沌口街道划定为中风险地区。
 
在我们小区,更具体说是在我们楼栋,有一位阳性外来务工人员的次密接。因此,需对小区全员进行核酸检测封闭排查。我顾不得身边的孩子正在熟睡,就给仍在武汉的先生打了电话,他的反应却并不意外。
 
5小时后,武汉宣布,开展全员核酸检测。“还要回去吗?”我收到了一个又一个亲友的追问。
 
几天前的一个上午,我带着孩子去了一家婴儿游泳馆。进店前,小城内还如平常般已鲜少有人佩戴口罩,待孩子游完泳出店,家人与街上的行人都戴上了口罩。我才知道,四川确诊病例进一步增加,已有多个城市多个区域被划为中风险地区。
 
尽管距离我计划的归期尚有一周,但我不禁开始担心我回武汉时,是否能成行或是否需要隔离。
 
很快,家乡当地疫情指挥部工作人员开始电话问询每个近日从外地前来或返回人员。我和一同回到家乡的亲人都一一接到了电话。
 
电话问询并没有指向任何管控措施,但仍让家里的氛围变得紧张。随着武汉也出现病例,我心中的想法越来越清晰:我要回武汉!
 
家人从不解变得有些恼火:为什么非要在这个节骨眼回去?几个病例出现,到底有多严重?去年都过来了,武汉还能应对不了这次的疫情?
 
我百口莫辩,不知该如何清楚表述这种繁复的情绪。它像一种双生体的幽灵般主宰着后疫情时代武汉人的精神底色——我们有多敏感,就有多豁达;我们有多关注自身,就有多观照他人。
 
我们被很多矛盾的情绪所反噬撕扯,脆弱并坚强着,彷徨并乐观着,利己并无私着。
 
这一年,我都排斥着使用“英雄”这个字眼,也许还有人和我一样,没有成为英雄的野心。是2020年那场大疫,让我们成为了不得已的英雄。
 
在疫情之前,我和先生动过许多次念头,要离开武汉。但2020之后,我们都默契地不再提及迁徙的话题。
 
当一座城市容纳了我们极致的欢乐、愤怒、哀伤、迷惘、悲悯、庆幸、希望,它就被赋予了新的定义:家。
 
现在,我要回家去了。
 
■ 眼下,就是武汉了。
 
 
 
8月4日一早,我们从故乡的小城出发,向省城前行。孩子留在故乡,我将只身回汉。
 
一路驾车前进,为了避免进入成都市区,我们从绕城公路直接进入了机场高速。到达成都双流机场后,不愿家人面临风险,我拒绝了他们送我进去。
 
机场比我们回川时安静了许多,安检排队的长度也比平日短了不少。打印登机牌、安检查验证件时,所有旅客都被要求进行手部消毒。
 
完成登机后,我张望了一圈,机上还有不少空座。一个年轻的妈妈抱着一岁出头的孩子,孩子全程戴着挂有透明塑料面罩的帽子,不哭也不闹。去年疫情严峻时,这样的帽子几乎是幼小孩子的标配,近几个月来已鲜少见到。如今,它又出现了。
 
■ 飞机上乘客稀少。
 
抵达武汉后,我们被引导上了摆渡车,去往T2航站楼。这是武汉T3航站楼建成后,我第一次在武汉机场乘坐摆渡车,并落地T2航站楼。我立即查询未来数天乃至数月的航班,发现落地航站楼均为T3。因此我猜想,这或许是疫情之下的特殊安排。
 
出站路途中,整个B区空无一人。出站后,我独自行至停车场。出发前我就多次提醒先生,不要进机场,在停车场等候即可。
 
见到先生,我有些恍惚。不过十几天,竟然感觉许久未见。临上车时,我提出消毒后再上车。
 
他打开后备箱,拉出大箱子,拿出了消毒用品给我。这个箱子在车上已放置了超过16个月。
 
这是一个早已被身边朋友熟稔的故事——疫情来袭时,先生作为报社医疗记者,被派驻武汉肺科医院,与同在一座城市的我们分别了60余天。
 
这期间他的经历,我要在之后的一年,才从他与同在外采访的朋友口中的细节里慢慢拼凑充盈。从医院撤离时,他将剩下的口罩、防护服、护目镜等防护用品都放在了这个箱子里,连同他在疫情里遭遇的困惑、委屈、悲伤与感恩。
 
他不愿将这些东西废弃或搁置,总怕哪一天这些珍贵的东西还用得着。于是,这个箱子一直被顽固地置于车后。
 
这一次临行前,堂姐曾问我,“你从来没说,那时候你们一定很难吧?”我眼泪直流,无法作答。
 
那时,身处生命抢夺战的白衣天使、坚持在抗疫一线的社区工作者、建设者、志愿者的艰难是可以理解的,可居家隔离的我们为什么也能深感如此接近的艰难?
 
不久前,我听到一位朋友用武汉方言说起他的爸爸。这个以武汉话叠词的“爸爸”,让我想起纪录片《武汉日夜》里一个医护人员带遗物给病人亲属。那个带着防毒面具式装备的男孩隔着小区大门,用颤抖的武汉话问医生,“我‘爸爸’最后有没有说什么?”
 
对这个片段根深蒂固的记忆,让我相信:同在武汉,他们的苦难,也成了我们的苦难。
 
回到家中放下行李,入夜,我和先生驱车前往江边,看看这座依水而生的城市,在这波疫情里,有着怎样的变化。
 
江边的人很少。但不一会儿仍能看到光膀子戴着口罩奔跑的人们。
 
在长江二桥之下,背着背包像是刚下班的年轻男子手握一根鱼竿,无声地甩杆,收杆,似乎没有收获也不要紧。
 
我们坐在不远处,看他甩杆收杆,内心无比宁静。
 
■ 傍晚的长江二桥桥下。
 
 
 
到达武汉的次日早晨,因为外卖不能上楼,我决定去地铁口的热干面店吃面。
 
走到了才发现,店铺已关门歇业了。于是,我去了不远处的另一家面店。那是一家小小的夫妻店。
 
当我掀开塑料挂帘,老板娘有些喜出望外地看着我。她一边干练地帮我下面,一边笑着说,这两天别说进店,路过的人都少得可怜。
 
她告诉我,地铁口的面店承受不住租金,在十余天前关门了。对于这个消息,我并不意外。这一年间,常光顾的一家川菜店关了,一间颇具人气的墨西哥餐厅也没开了,就连一家我常常路过的老牌高档酒店到如今未恢复营业,也无人问津。
 
上个月,我曾光顾过一家从未去过的理发店。本来与理发师并无交谈,我突然想到便问他,现在独立的美发工作室是不是都不见了?这位已在这家店工作13年的理发师,滔滔不绝向我讲起疫情后的变化。
 
很多独立工作室确实没有熬过寒冬,活下来的连锁理发店在解除“封城”后,曾迎来一段时间的营业额峰值,但随着很多人的钱包紧缩,报复性消费持续了数月后消失了。
 
就在我吃面期间,老板娘正提醒着丈夫和孩子戴好口罩,店里又钻进来了两位顾客,都要求打包带走。老板卖力地剁着肉,老板娘以响亮的声音问询着顾客的咸辣口味。
 
吃完面,我决定坐地铁去图书馆。地铁上如很多朋友转述的那样乘客稀少,往常能挤六人的座椅,如今只两头各坐一人,一些车厢甚至没有一人。
 
走进图书馆大门,我看到门前入口处与平日一样,站着一位引导读者扫码的工作人员,只是较平时,多戴了一幅护目镜。与我离开武汉前暑期的人满为患相比,图书馆现在又余裕出很多空位。那些不相识却常常看见的读者,仍坐在熟悉的位置,低头读读写写。
 
自从去年辞职成为一个自由撰稿人后,我的多数写作都在这里完成。起初,我有些担心疫情安全,去后才发现,每张桌子都安装了一分为四的隔挡,自习室里总有穿着红马甲的工作人员巡查,提示没戴口罩的读者戴上口罩。
 
这一次走进图书馆时,我突然意识到,即使较早前我们已重获生活的规律,但我们始终没有恢复常态。这些每日守候巡查的工作人员、这些隔板,都是非常态的。只是我们适应了这样的非常态,这些非常态里的人与物构建了我们另一种新的安全感。
 
午后,我离开了图书馆,准备去江汉路看看。因为一位唐姓确诊病例的流调信息,江汉路以及江汉路那家螺蛳粉被人们所关注。朋友们都说,这些天的江汉路人潮不再,空空荡荡。
 
到我真正踏上江汉路时发现,那里并不冷清。来来往往仍有不少行人,一双闺蜜在大树下的座椅上热烈谈天,环卫工在工作间隙倚靠墙边低语,时装店门前的店员不遗余力地拍掌吆喝。每一处人与物都在夏日的微风中,处于自洽之中。
 
■ 江汉路上,仍有游客。
 
我去了今年刚开不久的三联书店。店里除了店员,只有三个客人。一个席地而坐,边语音电话边翻看图书;一个躺平在懒人沙发里,安然入睡;唯一一个走动中的客人,抱着几本书疾步在书架间移动,似乎在寻找某本书籍。
 
我挑选了两个迷你版的大卫式雕像。结账时,我随口问店员,“受疫情影响了吧?”他突然提高了嗓门,“影响太大了,你看看!”
 
说着,他环视店内,脸上没有失落之色,却满是微笑,与清晨生意冷清的面店老板娘表情如出一辙。
 
遭遇疫情后,武汉人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警惕不确定性,却又比任何时候都能直面不确定性,适应不确定性,战胜不确定性。 
 
 
 
真正回到武汉后,身处故乡时的恐慌与焦虑不见了,我试图寻觅的“变化”并不显著。这座城市在其自行的轨道上,沉默着向前。
 
在一个个热闹的核酸检测现场,武汉人嘴上骂骂咧咧,行动上都乖乖准时地排队、张嘴并感谢医生。在另一个更喧嚣的互联网舆论场,越来越多的人自发为辛勤工作的医护人员、社区工作者发声,并为确诊患者及密接者的隐私保护而鼓与呼。
 
在一个妈妈群里,一位总发母婴产品打折信息的妈妈说,“海王”成为热搜(武汉确诊男子的流调信息因出现了两个女孩,被一些自媒体谣传为“海王”)是对城市形象的巨大损害。
 
“命运共同体”这个词对这些空间场域里的人,或许并不熟悉。但一场百年之变,真正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缔结在了一起。
 
从江汉路归家的傍晚,小区群里发出了紧急通知:新一轮的全员核酸检测将在六点开始。
 
等候的时间里,先生突然提议,要不我们去买些奶茶,送给来检测的医护人员。
 
花费了约半小时后,我们小心翼翼地提着10杯奶茶,回到了小区。与我们想象中的检测尾声不同,现场还有很多邻居在排队等候检测。我们有些不好意思“高调”地送上前。
 
这时,一位检测人员离开检测座位,退到了检测点背后的空地。我们立刻上前,将奶茶都放在了医生身边的地上。那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孩,她以清脆的嗓音急促地说道,“谢谢你们,真的不用不用”。
 
我们放下奶茶,迅速来到了队尾,加入等候的队列。
 
四组医护人员同时工作,我和先生在5分钟之内就完成了检测。再走到空地处,那位小医生已经脱去防护服,满身大汗地坐在座椅上,一位同事在旁照看,说话间,给小医生提来了一杯奶茶。
 
看着小医生喝上了奶茶,我问先生,有没有小小的满足感?他露出喜悦的神色,嘴里却说,“一点小事,也没帮上什么忙。”
 
买奶茶的一路上,我都想着疫情时广受关注的咖啡店Wakanda。一个细节始终在我脑海里,那是在武汉光谷的某医院门口,医生接下送来的若干杯咖啡后,向这家小咖啡店的员工们深深鞠躬。
 
几个月前,我在武昌办完事后,在地图上搜到东湖边上有家Wakanda分店,便骑车前往。那是一栋可爱的小楼房,可我一层一层地寻找,都没有找到它。后来询问一家咖啡店装修的乐器店,才知道Wakanda搬到了隔壁一楼。
 
新店尚无招牌,是一家小小的主营外卖的店铺。店员告诉我,楼上的租金太贵,所以搬到了楼下小店,专做外卖。菜单上,因疫情而生的“武汉拿铁”依然在列,所有的咖啡不过10余元。相比其他咖啡店,真的物美价廉。然而,正是这样有故事的咖啡店仍面临着生存困局。
 
就在我们购买奶茶的归程中,我看见商场旁的Wakanda新店已开门营业,店面不小,装修新潮。从新闻里,我看到Wakanda在厦门开设了分店,还尝试将店铺开进家具工厂之中。困局正在向新局转变。
 
这家咖啡店似乎成为这个城市命运的一个小小注解——每个个体每座城市都一样,会面临曲折的命运,但只要步履不停,终究会展开新的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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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靈軍備競賽始於哪個國家?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8/10/2021 postreply 18:2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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