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无力的愤怒，我们还有这种神药
有一种愤怒，叫无力的愤怒。我想这几天，不蠢不坏的国人，应该都能感受到。
这篇文章写了几次写不下去，是看到这些比病毒更毒的言论时，手一直抖个不停：
愤怒既然是无力的，也就啥都干不了（不敢干），只能发挥所长，讲几个故事，看看，同样是瘟疫横行时，神、鬼、人都干了些什么。
这几个故事，都来自一个叫《阅微草堂笔记》的自媒体，如果是造谣，我举报：作者叫纪晓岚，家住北京市珠市口西大街241号。
第一个故事很短，我把原文抄一下，只是作为没有造谣的证据，普通读者可跳过：
杜林镇土神祠道士，梦土神语曰：“此地繁剧，吾失于呵护，至疫鬼误入孝子节妇家，损伤童稚，今镌秩(降级或降职)去矣。新神性严重，汝善事之，恐不似我姑容也。”谓春梦无凭，殊不介意。越数日，醉卧神座旁，得寒疾几殆。
——卷二·滦阳消夏录
河北沧州杜林镇闹瘟疫，镇上有一座土神祠，祠里有一道士，梦见土神对他说：“这里政务太繁忙了，我顾不过来，导致疫鬼闯入好人家里，伤害无辜，现在已被上头撤职。新来的土神刚直不阿，你好自为之，他恐怕不会跟我一样纵容你……”道士醒来，觉得这就一个梦嘛，荒诞不稽，不把它当回事。没想到，几天后喝多了，醉臥神座旁，得了寒疾，差点死翘翘。
土神祠，跟土地庙不太一样。土神跟土地爷有时候合体为同一神，有时候分身为俩神。严格来区分，土神是是金木水火土五行神之一，同时也是五神之尊，名叫后土。但不管合体还是分身，都是人间保护神，一样的真·守土有责，不仅要保佑农耕，守护屋宅，还得确保百姓在造房、装修、穿墙凿壁时的安全。有时候，凡人被厉鬼骚扰，告之土神，土神也得管。
可见，作为一个基层公务神，土神真的日理万机。也因为忙，他在瘟疫发生时顾此失彼，导致疫鬼去骚扰“孝子节妇”等好人，所以被高层撤了职。
故事中的道士，是土神的助手，或者叫秘书，也是他的人间代言人。按中国人千百年来跟神打交道的经验，凡人给神的献祭，其实都是他的人间代言人收了的。
收钱办事，天经地义，但这故事里的道士，应该是那种只会吃拿卡要，却不尽职的“神队友”，土神的失职，很可能跟他有关——当有好人来上诉被疫鬼肆虐时，他只管喝酒，采取了瞒报或迟报的手段，导致土神错过了出手阻止疫鬼害好人的最佳时机。
土神是很清楚这位“神队友”的德行的，但不知道是因为厚道，还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不但不迁怒，临走还善意提醒他：新来的领导跟我不一样，不吃那一套，你可长点心。道士一来觉得那只是一个梦，不把神话当回事；二来，就算是真的，换哪个神不都一样，都得靠我办事，总不能寒了基层工作人员的心吧。
没想到，新神上任三把火，先“寒”了他的身，也算是给那些被疫鬼伤害的好人一个交代。
这故事隐含的价值观是这样的：1.疫鬼只能祸害坏人；2.土神和道士，是有职责且有能力防止疫鬼误伤好人的；3.神渎职，也是要被处罚的。
可见，对瘟疫横行时采取瞒报迟报者，最好的惩罚，就是让他也感染一下。
第二个故事，纪晓岚说，是他岳父讲给他听的（要抓人找他岳父去，他叫马周箓）。同样，先把原文抄一下，普通读者建议跳过：
外舅马公周箓言，东光南乡有廖氏募建义冢，村民相助成其事。越三十余年矣。雍正初，东光大疫，廖氏梦百余人立门外，一人前致词曰：“疫鬼且至，从君乞焚纸旗十余，银箔糊木刀百余，我等将与疫鬼战，以报一村之惠。”廖故好事，姑制而焚之。数日后，夜闻四野喧呼格斗声，达旦乃止。阖村果无一人染疫者。
——卷四·滦阳消夏录
说康熙年间，河北东光南乡有一姓廖的善人，在村里牵头筹款建义冢，安葬无主孤魂。三十多年后，雍正初年，东光发生瘟疫。一天晚上，廖善人梦见一百多人站在门外，领头的拱手说：“疫鬼就到了，我们希望您能烧十几面纸旗，还有一百多把用银箔糊的木刀给我们，我们会跟疫鬼决战，以报答村民的恩惠。”
虽然也是梦，廖善人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备好纸旗木刀，到义冢烧了。
几天之后一个夜里，村民都听到四野有呼喝打斗之声，到天明才停。结果，在那场瘟疫中，全村无一人感染。
这故事，是不是看上去很美，也是好人有好报的套路。可现在问题又来了：同样是疫鬼害人，杜林镇还有土神被撤职、道士被感染，为什么到了东光南乡，就只能靠这些死后连户口都没有的孤魂野鬼去对抗疫鬼？
既然孤魂野鬼都能“嬴在速度和决心”，那些平时收了村民N多保护费的正神死哪儿去了？上天告密去了，还是参加蟠桃会去了？
这得亏是在清朝，不然，不是这一百多个英勇救人的孤魂野鬼被抓起来，就是纪晓岚的岳父因造谣被抓起来。
好人有好报，疫鬼只祸祸坏人，那时候还有很多人信这个。但是，人偶尔做一次好事并不难，一辈子只做好事，不干坏事，实在太难了，那是不是就逃不了疫鬼的肆虐呢？
也不是，纪晓岚的第三个故事，提供了一个更简捷、更具可行性的办法：
里有古氏，业屠牛，所杀不可缕数。后古叟目双瞽，古媪临殁时，肌肤溃裂，痛苦万状。自言冥司仿屠牛之法宰割我，呼号月余，乃终。侍姬之母沈媪亲见其事。杀业至重，牛有功于稼穑，杀之业尤重。冥祥记载晋庾绍之事，已有宜勤精进，不可杀生，若不能都断，可勿宰牛之语。此牛戒之最古者。《宣室志》载夜叉与人杂居则疫生，惟避不食牛人。《酉阳杂俎》亦载之。今不食牛人遇疫，实不传染，小说固非尽无据也。
——卷十·如是我闻四
说乡里有一姓古的屠夫，平生宰牛无数，老了双目失明，他老婆临死前，皮肤全都溃裂，哭号着说，阴司判官按屠牛的方法宰割她，就这样惨叫了一个多月才死。为了怕被造谣，纪晓岚还说，这事是他小妾的母亲沈媪亲眼看到的，牛有功于耕种，杀牛罪孽太重……唐代传奇集《宣室志》里面说，夜叉跟人杂居，就会有疫鬼生，但疫鬼不会祸祸那些不吃牛肉的人；唐代另一本传奇《酉阳杂俎》里面也这么说。现在那些不吃牛肉的人，碰到瘟疫也不会被感染到，小说里面说的，并非毫无根据。
不吃牛肉就不会被感染，这是不是比修义冢或抽烟放鞭炮省事又省钱多了？
（身为潮汕人的我，看完这故事，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
当然，理性告诉我们，疫鬼肆虐时，它可不分好人坏人，以及吃不吃啥肉，
否则，普通老百姓感染的概率应该就是最低的了。
那么，《阅微草堂笔记》里面跟瘟疫有关的，就是这些经不起推敲的谣言吗？
不，里面也有一个，非常经得起推敲的。
乾隆癸丑，春夏间京中多疫，以张景岳法治之，十死八九；以吴又可法治之，亦不甚验。有桐城一医，以重剂石膏治冯鸿胪星实之姬人，见者骇异，然呼吸将绝，应手辄痊。踵其法者活人无算，有一剂用至八两，一人服至四斤者，虽刘守真之原病式，张子和之儒门事亲，专用寒凉，亦未敢至是。实自古所未闻矣。考喜用石膏，莫过于明缪仲淳——名希雍，天崇间人，与张景岳同时，而所传各别。本非中道，故王懋竑《白田集》（白田草堂存稿）有《石膏论》一篇，力辩其非，不知何以取效如此。此亦五运六气，适值是年，未可执为定例也。
——卷十八 姑妄听之四
乾隆五十八年春夏之交，北京城里瘟疫横行。医生们用明朝名医张景岳的方去治，十有八九个死去；用吴又可（《大明劫》里冯远征扮演的男主）的方去治，也不好使。但有一个来自安徽桐城的医生，用重剂量的石膏，给老乡冯星实的小妾医治，看到的人都惊呆了。奇怪的是，那女人眼看快断气了，石膏一下，立马痊愈。有医生就用他这方法去试，救活了很多人。医生们用石膏的剂量越来越大，甚至有给一人服用四斤石膏的，实在是亘古未闻。
这就不像是虚构了。首先，史料载，乾隆五十八年北京确实发生过大瘟疫，极有可能是鼠疫；还有，被桐城医生治好小妾的冯星实，是当时的鸿胪寺卿，部级高官，纪晓岚断不会造他的谣（这史料，愿无偿提供给公号@青年大院 ，期待你们再写一篇《没有武汉这场疫情，我都不知道中医227年前这么牛逼》；或者请@野火青年 来一篇《这次病毒比不上鼠疫，我们更没有理由不去信任中医》）。
用石膏救人的“神医”，我也找到了，叫余霖，字师愚，他在自己的《疫疹一得》中写道：“因读《本草》，言石膏性寒，大清胃热，味淡而薄，能表肌热，体沉而降，能泄实热。恍然大悟非石膏不足以治热疫，遇有其症辄投之，无不得心应手。三十年来，颇堪自信。”
余霖对石膏的“恍然大悟”，来自于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就不用我多说了），仅凭里面的“石膏性寒，大清胃热”等24个字，就悟出它能治有发热症状的瘟疫……
可见，就算真有“治好”冯星实小妾的事，也极有可能，跟历史上很多“神医”的传说一样，瞎猫碰上死耗子，然后被夸大了，根本就没有“呼吸将绝，应手辄痊”这样的奇迹。
连纪晓岚对此也表示怀疑。讲完故事后，他说，拿石膏当药，明朝的名医缪仲淳最擅长，但这毕竟不是验方，所以，清初一代大儒王懋竑在自己的书中写有一篇《石膏论》，极力证明石膏不能当成神药，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在此次瘟疫中发挥作用，也许，这是运气使然，不能下定论。
看来，纪晓岚还是有一定的科学精神的，只是，到了今天，还是依然有人相信“石膏水”（中医称白虎汤）能退烧，就像相信抽烟放鞭炮能预防病毒一样。当然，银翘散等妖蛾子也都组团出来收智商税了，这才是比病毒更可怕的。
按我说，只有酒，才是能治所有病毒的神药，因为，酒一喝多，顿生无力的愤怒，天不怕地不怕，某市官员都敢骂，还怕几个小小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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