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再拿作家跟技师比,就跟谁急

谁再拿作家跟技师比,我还跟谁急

 

 

余少镭 现代聊斋余少镭 2020-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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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堪折】35×35,纸本水墨|河夫作品

 

这个标题,本来在“作家”前面要加一个定语的,但练过《葵花宝典》的我,还是手起刀落,把那定语削掉了。

 

看过前一篇的朋友知道,我讲了清代笔记《谐铎》中的一个故事:吕洞宾给读书人支招,想得到功名利禄,就得把傲骨削掉。

 

结果那篇也被削掉了。

 

所以,当看到有朋友在后台夸我,说我是个“战士”时,知耻的我,无地自容。

 

非要这么说,可不可以在前面加个定语——某器官被削掉的战士,简称削战。

 

OK,咸淡扯过,讲正事。

 

《吕仙宝筏》没了,但在同一本书中,我又发现一个同类主题的故事,简直跟它是姊妹篇,决定冒着再次被削的危险,跟大家伙分享一下:

 

说有一名叫徐枞的穷书生,没钱交学费,在月声庵借地读书(连背景设定都一样)。庵里有一和尚叫印源,也是一奇人,诵完经,喜欢在蒲团上打坐,听徐枞读书。每听到会心处,就合掌点赞,还叫小和尚送上茶点。徐枞致谢,印源就肃然起敬说:“您是君子,鄙庵太简陋了,请别介意。”

 

等到徐枞考上秀才,还是夜夜攻读,这时候印源却闭目垂眉,好像不太想听的样子。有时候徐枞高声吟诵,印源立马跑回自己禅床上,蒙上被子一动也不动,徐枞过来,他也一声不吭。

 

几年后,徐枞中举,前来庵里道喜的人把门槛都踩蹋了,印源却一脸冷漠。

 

后来徐枞准备赴京参加会试,更加日夜攻读,常常通宵达旦。没多久,印源终于发飚了:“驴叫狗吠,吵到我头都爆了,对不起,您还是到别的地方读去吧,别玷污了佛门清净之地。”

 

徐枞一万个不解,说:“您之前一直都很抬举我,今天怎么态度反转?”印源说:“你刚来时,读的都是圣贤之书,我听得耳朵都开花了;但自从你当了秀才,读的东西就肤浅了,我听都不想听;中举后,越读越烂,你还越读越大声,这简直是对我耳朵的强奸。”

 

徐枞脸红,叹了口气说:“唉,师父您是出家人,不知道读书的窍门。我们这些读书人,走的都是这样的路:小时候读四书五经,长大了读汉史楚骚唐宋名家;中举后,就读明朝那些成型的八股文,也读前几科优秀作文选,揣摩学习,才能考出好成绩。”

 

印源呵呵一笑说:“原来你们读书人跟我们出家人不一样,佛门诵经,图的是觉悟一天比一天高;你们读书,却是一步比一步低。”徐枞竟无言以对。

 

故事名叫《读书贻笑》,印源的原话是:“原来儒家与佛家不同。佛家图得个竿头日进,儒家只是一步低一步法也。”这也是千百年来,中国读书人的写照。不管你是文科生还是理科生,你读到了博士后,毕业论文是《论哲学人类学的阈值》,还是《量子力学相位猛冲法》,只要你进入那个系统,不管你想不想向相位猛冲,最后你都得天天在手机上打卡。

 

所谓傲骨,就是这样一点一点被削掉的。

 

 

 

故事还没完。徐枞无语时,印源也陷入深思,没多久,突然大笑起来,边笑边说:“卿自用卿法,我还读我书,秀才家自有制度,勿为出家人所误可耳。”得得,你读你的,我读我的,你走你的通天大道,别被我这样的出家人误导了。此话一出,“徐唯唯而退”。还能说啥呢。

 

但徐枞哑口无言时,故事的作者看不下去,同为读书人,他站出来替读书人扳回一局了:

 

铎曰:“佛家自有之无,儒家从上彻下,同是一气,何必各分鼻孔?秀才骂和尚,和尚亦骂秀才。其实骂和尚者,即是和尚法,骂秀才者,即是秀才法也。”

 

他说,佛经从“有”念到“无”,儒家从上读到下,半斤八两,何分伯仲。而“骂和尚者,即是和尚法,骂秀才者,即是秀才法也”这话就颇有几分禅机了。世俗的来理解,佛法是虚的,和尚是实的;儒家是虚的,秀才是实的。世间和尚所为,多不合佛法原旨;历代秀才行事,也有违儒家思想。

 

具体到历史语境中,读书人的德行,我们太清楚了,和尚呢?

 

释迦在世时,一言一行,确曾努力让佛门弟子跟王权脱钩。但佛灭后,佛教的兴衰,任何时候都跟王权捆绑在一起。别的不说,如果没有阿育王,就没有佛法的中兴。而佛法自汉末传入中国以来,两千年兴衰,还不都是历代帝王决定的?藏传再神秘,转世不也得靠乾隆的“金瓶掣签”?而 (此处小编削去26个字)

 

所以,和尚的矛盾在于:不行世间法,何以聚信众?不聚信众,何以弘出世法?而秀才的矛盾在于:不拔傲骨,何以出仕?不出仕,何以治国平天下?

 

无解。

 

原文如下,滑动可查阅,后面有更精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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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贻笑

 

  徐枞,宇直夫,少孤贫。甫诵四子书,即无力就傅,因借读于月声庵之上院。僧印源,奇人也,讽经之暇,即趺坐蒲团,听徐读书。每至得意处,辄合掌赞叹,命侍者以茶笋果饼啖之。徐偶一致谢,必肃然起敬,曰:“君读书君子,荒庵简亵,幸勿见罪。”后徐补博士弟子员,夜读如故。而印源闭目垂眉,似不甚倾听。徐或挟卷高吟,印源即趋赴禅,蒙被僵卧矣。嗣后过之,亦不接一谈。

  戊子岁,徐登贤书,诣庵道贺者,屦迹几满,而印源落寞如旧,时徐将赴礼闱,努力作揣摩计,宵分苦读,常至达旦。印源忽厉声日:“驴鸣犬吠,强聒不休;请避三舍,毋混乃公为也。”徐愕然,谓印源曰:“仆虽不肖,蒙师见誉,何后倨前恭若此?”印源曰:“君初来时,所读皆古圣昔贤格言明训,是以不胜钦服。自君作秀才后,所读皆肤词剩义,了无意味,已属厌闻。今高掇巍科,面所读者愈趋愈下,竟似村歌牧笛,不堪入耳。前恭后倨,此君自取,于我何尤?”徐曰:“师方外人,未解读书机窍。我辈读书,向有成例。童时以四子书、五经入手,稍长则读汉《史》、楚《骚》、韩、柳、欧、苏诸大家文字,习为举业。读成、宏,读隆、万,读天、崇,读时人试艺。小试得手,取春秋两闱墨卷,揣摩成熟,然后可拾科第。师何愦愦而为此饶舌?”印源曰:“原来儒家与佛家不同。佛家图得个竿头日进,儒家只是一步低一步法也!”徐默然语塞。

  印源俯思良久,忽大笑曰:“卿自用卿法,我还读我书,秀才家自有制度,勿为出家人所误可耳。”徐唯唯而退。

  铎曰:“佛家自有之无,儒家从上彻下,同是一气,何必各分鼻孔?秀才骂和尚,和尚亦骂秀才。其实骂和尚者,即是和尚法,骂秀才者,即是秀才法也。”

 

出家人取笑读书人也就算了,更难堪的是,特殊职业技师也加入耻笑的战团。

 

还是《谐铎》中的故事。

 

黄竹浦,是山东保送上京公考的读书人,进京途中经河北吴桥,遇到一朋友,朋友说:“本地有一名技庆娘,你造吗?”黄说没听过。朋友说那你out了,来都来了,我带你去补补课吧。

 

黄竹浦跟着朋友到了大保健,好家伙,富丽堂皇,简直天上人间的感觉,把黄竹浦都看呆了。这时一个妈咪出来,寒暄几句,便带着他们进入内室。内室四壁挂着很多当代著名作家的题字,陈设也很有文化气息。两人刚坐下,便有一服务生出来对他们说:“庆娘昨晚喝多了,刚起来,正在化妆,两位请稍候。”

 

过了好久,又有一服务生出来说:“庆娘化好妆了,但因为春困,又多睡了一会,等会醒来,再更衣出来见客。”黄竹浦想,架子这么大,仙女吧,等就等呗,我倒要看你有多美。

 

又过了很久,妈咪又出来,卷起帘子,两个女服务生扶着庆娘出来了——黄竹浦一看,差点崩溃:只见她脸上的妆化得乱七八糟,肚腩像一口大缸,出门时,就像运粮船在河上挤过闸口……忍不住就对他朋友说:“坑人吧,这就是你们这儿的著名技师?”朋友没脸见人,悄悄溜走。

 

没想到,庆娘对黄竹浦的话不但不介意,还淡定地说:“先生您觉得,名技师跟名作家比怎么样?”黄干脆说:“都是卖的。”庆娘说:“既然这样,这称呼我就当之无愧了。你看那些名作家,才华货与帝王家,长相歪瓜裂枣也无所谓;我名声在外,靠的也不是颜值,而是技法了得。”

 

黄一脸坏笑:“你们的技法跟作家能比吗?”庆娘说:“我们提供服务时,有大开大合,有轻重缓急,欲擒故纵,由浅入深,这不也是写作笔法吗?艺术之道都是相通的。”

 

黄一听,兴奋难捺,当时就跟庆娘进行笔试。这一试之下,爽歪了,果然是代笔不能比的,从此几乎天天来找庆娘写文章,不到半个月,路费花光,没钱上京公考,只好灰溜溜回老家。

 

这故事在《谐铎》中,就叫《名技沽名》,几年前,我曾给后来被削掉的@柒个作家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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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技沽名

 

  黄竹浦,齐之拔页生。入都,道过吴桥县,有友人客于署,访之。友人曰:“此间有名妓祝庆娘,曾见之否?”黄曰:“未也!”遂相将俱往。

  至,则粉墙朱户,不似北地之茅篱蜗壁者。即有一苍髯奴邀坐献茶。茶毕,又一老妪出,略话温凉,便导入内室。四壁黏名入题赠,中悬《二乔观兵书图》,旁设乌皮几,香鼎笔具备。瓶插红梅一枝,含蕊未吐。旋有一小鬟,上前启白曰:“庆娘苦宿酲,今已起,向窗下理妆矣!乞贵人少俟。”久之,又一小鬟出报曰:“庆娘妆已竟,因春倦,伏枕少睡,候稍醒更衣出见矣。”察其意,似大矜贵者,而黄以候见美人,当俟海棠睡足,姑耐心以守,而目注帘间,不暇他视。

  又久之,老妪出卷帘,双鬟扶庆娘至。黄急睨之,面粉斑斓,唇脂狼藉,累然硕腹,大如三石缸,大步而前,彷佛运粮河漕船过闸也。遂大惊,顾友人曰:“名妓若此,羞煞章台矣。”友人自悔言之盂浪,潜遁去。而庆娘殊无愧色,从容谓黄曰:“名妓与名士若何?”黄曰:“等耳!”庆娘曰:“若然,则名妓之称,妾何愧焉?夫名士操三寸管,驰骋词坛,使天下想望风采,亦重其内才耳!妾之浪得虚名者,不在脂粉之假面目,而在席之实工夫也。”黄昵笑曰:何谓工夫?”庆娘曰:“有开合,有缓急,有擒纵,是即名士作文秘钥耳!何问为?”

  黄大悦,遂与缱绻。继而谓庆娘曰:“温柔乡洵有真乐。拔西子眉,截潘妃足,割女莹之阴沟而无生气,是犹购十二金钗图,日偎抱之,不足令人真个销魂也!”

  不半月,丧其资斧,未及廷试,狼狈归。友人知之,叹曰:“今世之翩翩然号称名士者,定有一篇假议论弋名钓誓。不意名妓亦然。黄生适堕其术中而不悟。是名士之智又出名妓下矣。哀哉!”

  铎曰:“历来名士,言古学者,曰宋、唐,曰晋,至汉人止矣。而此妓工夫,则天姥之所教轩皇也。古歌云:“索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是真古学,是真名士!”

 

这故事今天看来,我自己犹为脸红。

 

因为本公号昨天也开始接客了。而且,收钱之前,我还对客人挑三拣四,一会儿说标题不行,一会儿说内容不行,不改过来,这客我就不接了。

 

老号还在时,就有客人讥讽我:“既要当技师,又想立牌坊。”想想也不无道理。

 

但我总以为,真正好的客人,是懂得尊重技师的。就像冯梦龙在《古今谭概》中讲过的,明朝名士俞华麓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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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琬纶像

 

俞华麓本名俞琬纶,字君宣,苏州人,万历年间进士,当过西安令,因风流而闻名,男女通吃,简直就是同人耽美男主,跟他同时代的苏州老乡冯梦龙在书中八了他好几次。最有名的,是这个:

 

俞华麓在苏州长期包养一技师。有一次,朋友请他吃饭,他想尝个鲜,就召了另一个技师一起去赴饭局。几天后,俞华麓在虎丘山生公石景点遇到他包的那位技师,怎么叫她都不理他,俞赶紧说:“好好好,我错了还不行吗?这里人多,给我点面子嘛。”那技师哼了一声说:“你要真认错,就向这石头作揖几十次,能让这些游客大笑,人家就原谅你。”

 

没想到,俞华麓一听,真的就恭恭敬敬向那块石头作揖,一次又一次,瓜众都笑扑了。他身旁的朋友实在看不下去,说:“怕个技师怕成这样子,你也太丢人了。”俞说:“丢人倒不怕,就怕那个跟我同赴饭局的技师知道了,也要我这么干。”

 

是真名士自风流。表面看来,俞夫子被技师逼得当众道歉,是个懦夫。殊不知,有身份有地位的他,能对技师这么尊重,堪称真正的老司机——尊重女性,才有真正的艳福,这样的高姿态,跟千金市骨一个道理。

 

所以,俞华麓要搁俄罗斯,名字可叫:俞夫懦夫司机。

 

在此节日来临之际,祝天下的阶级姐妹们,都能遇到一个这样的俞夫懦夫司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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