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再拿作家跟技师比,我还跟谁急
【花开堪折】35×35,纸本水墨|河夫作品
这个标题,本来在“作家”前面要加一个定语的,但练过《葵花宝典》的我,还是手起刀落,把那定语削掉了。
看过前一篇的朋友知道,我讲了清代笔记《谐铎》中的一个故事:吕洞宾给读书人支招,想得到功名利禄,就得把傲骨削掉。
结果那篇也被削掉了。
所以,当看到有朋友在后台夸我,说我是个“战士”时,知耻的我,无地自容。
非要这么说,可不可以在前面加个定语——某器官被削掉的战士,简称削战。
OK,咸淡扯过,讲正事。
《吕仙宝筏》没了,但在同一本书中,我又发现一个同类主题的故事,简直跟它是姊妹篇,决定冒着再次被削的危险,跟大家伙分享一下:
说有一名叫徐枞的穷书生,没钱交学费,在月声庵借地读书(连背景设定都一样)。庵里有一和尚叫印源,也是一奇人,诵完经,喜欢在蒲团上打坐,听徐枞读书。每听到会心处,就合掌点赞,还叫小和尚送上茶点。徐枞致谢,印源就肃然起敬说:“您是君子,鄙庵太简陋了,请别介意。”
等到徐枞考上秀才,还是夜夜攻读,这时候印源却闭目垂眉,好像不太想听的样子。有时候徐枞高声吟诵,印源立马跑回自己禅床上,蒙上被子一动也不动,徐枞过来,他也一声不吭。
几年后,徐枞中举,前来庵里道喜的人把门槛都踩蹋了,印源却一脸冷漠。
后来徐枞准备赴京参加会试,更加日夜攻读,常常通宵达旦。没多久,印源终于发飚了:“驴叫狗吠,吵到我头都爆了,对不起,您还是到别的地方读去吧,别玷污了佛门清净之地。”
徐枞一万个不解,说:“您之前一直都很抬举我,今天怎么态度反转?”印源说:“你刚来时,读的都是圣贤之书,我听得耳朵都开花了;但自从你当了秀才,读的东西就肤浅了,我听都不想听;中举后,越读越烂,你还越读越大声,这简直是对我耳朵的强奸。”
徐枞脸红,叹了口气说:“唉,师父您是出家人,不知道读书的窍门。我们这些读书人,走的都是这样的路:小时候读四书五经,长大了读汉史楚骚唐宋名家;中举后,就读明朝那些成型的八股文,也读前几科优秀作文选,揣摩学习,才能考出好成绩。”
印源呵呵一笑说:“原来你们读书人跟我们出家人不一样,佛门诵经,图的是觉悟一天比一天高;你们读书,却是一步比一步低。”徐枞竟无言以对。
故事名叫《读书贻笑》,印源的原话是:“原来儒家与佛家不同。佛家图得个竿头日进,儒家只是一步低一步法也。”这也是千百年来,中国读书人的写照。不管你是文科生还是理科生,你读到了博士后,毕业论文是《论哲学人类学的阈值》,还是《量子力学相位猛冲法》,只要你进入那个系统,不管你想不想向相位猛冲,最后你都得天天在手机上打卡。
所谓傲骨,就是这样一点一点被削掉的。
故事还没完。徐枞无语时,印源也陷入深思,没多久,突然大笑起来,边笑边说:“卿自用卿法,我还读我书,秀才家自有制度,勿为出家人所误可耳。”得得,你读你的,我读我的,你走你的通天大道,别被我这样的出家人误导了。此话一出,“徐唯唯而退”。还能说啥呢。
但徐枞哑口无言时,故事的作者看不下去,同为读书人,他站出来替读书人扳回一局了:
铎曰:“佛家自有之无,儒家从上彻下,同是一气,何必各分鼻孔?秀才骂和尚,和尚亦骂秀才。其实骂和尚者,即是和尚法,骂秀才者,即是秀才法也。”
他说,佛经从“有”念到“无”,儒家从上读到下,半斤八两,何分伯仲。而“骂和尚者,即是和尚法,骂秀才者,即是秀才法也”这话就颇有几分禅机了。世俗的来理解,佛法是虚的,和尚是实的;儒家是虚的,秀才是实的。世间和尚所为,多不合佛法原旨;历代秀才行事,也有违儒家思想。
具体到历史语境中,读书人的德行,我们太清楚了,和尚呢?
释迦在世时,一言一行,确曾努力让佛门弟子跟王权脱钩。但佛灭后,佛教的兴衰,任何时候都跟王权捆绑在一起。别的不说,如果没有阿育王,就没有佛法的中兴。而佛法自汉末传入中国以来,两千年兴衰,还不都是历代帝王决定的?藏传再神秘,转世不也得靠乾隆的“金瓶掣签”?而 (此处小编削去26个字)。
所以,和尚的矛盾在于:不行世间法,何以聚信众?不聚信众,何以弘出世法?而秀才的矛盾在于:不拔傲骨,何以出仕?不出仕,何以治国平天下?
无解。
原文如下,滑动可查阅,后面有更精彩故事。
出家人取笑读书人也就算了,更难堪的是,特殊职业技师也加入耻笑的战团。
还是《谐铎》中的故事。
黄竹浦,是山东保送上京公考的读书人,进京途中经河北吴桥,遇到一朋友,朋友说:“本地有一名技庆娘,你造吗?”黄说没听过。朋友说那你out了,来都来了,我带你去补补课吧。
黄竹浦跟着朋友到了大保健,好家伙,富丽堂皇,简直天上人间的感觉,把黄竹浦都看呆了。这时一个妈咪出来,寒暄几句,便带着他们进入内室。内室四壁挂着很多当代著名作家的题字,陈设也很有文化气息。两人刚坐下,便有一服务生出来对他们说:“庆娘昨晚喝多了,刚起来,正在化妆,两位请稍候。”
过了好久,又有一服务生出来说:“庆娘化好妆了,但因为春困,又多睡了一会,等会醒来,再更衣出来见客。”黄竹浦想,架子这么大,仙女吧,等就等呗,我倒要看你有多美。
又过了很久,妈咪又出来,卷起帘子,两个女服务生扶着庆娘出来了——黄竹浦一看,差点崩溃:只见她脸上的妆化得乱七八糟,肚腩像一口大缸,出门时,就像运粮船在河上挤过闸口……忍不住就对他朋友说:“坑人吧,这就是你们这儿的著名技师?”朋友没脸见人,悄悄溜走。
没想到,庆娘对黄竹浦的话不但不介意,还淡定地说:“先生您觉得,名技师跟名作家比怎么样?”黄干脆说:“都是卖的。”庆娘说:“既然这样,这称呼我就当之无愧了。你看那些名作家,才华货与帝王家,长相歪瓜裂枣也无所谓;我名声在外,靠的也不是颜值,而是技法了得。”
黄一脸坏笑:“你们的技法跟作家能比吗?”庆娘说:“我们提供服务时,有大开大合,有轻重缓急,欲擒故纵,由浅入深,这不也是写作笔法吗?艺术之道都是相通的。”
黄一听,兴奋难捺,当时就跟庆娘进行笔试。这一试之下,爽歪了,果然是代笔不能比的,从此几乎天天来找庆娘写文章,不到半个月,路费花光,没钱上京公考,只好灰溜溜回老家。
这故事在《谐铎》中,就叫《名技沽名》,几年前,我曾给后来被削掉的@柒个作家讲过。
这故事今天看来,我自己犹为脸红。
因为本公号昨天也开始接客了。而且,收钱之前,我还对客人挑三拣四,一会儿说标题不行,一会儿说内容不行,不改过来,这客我就不接了。
老号还在时,就有客人讥讽我:“既要当技师,又想立牌坊。”想想也不无道理。
但我总以为,真正好的客人,是懂得尊重技师的。就像冯梦龙在《古今谭概》中讲过的,明朝名士俞华麓的故事。
俞华麓本名俞琬纶,字君宣,苏州人,万历年间进士,当过西安令,因风流而闻名,男女通吃,简直就是同人耽美男主,跟他同时代的苏州老乡冯梦龙在书中八了他好几次。最有名的,是这个:
俞华麓在苏州长期包养一技师。有一次,朋友请他吃饭,他想尝个鲜,就召了另一个技师一起去赴饭局。几天后,俞华麓在虎丘山生公石景点遇到他包的那位技师,怎么叫她都不理他,俞赶紧说:“好好好,我错了还不行吗?这里人多,给我点面子嘛。”那技师哼了一声说:“你要真认错,就向这石头作揖几十次,能让这些游客大笑,人家就原谅你。”
没想到,俞华麓一听,真的就恭恭敬敬向那块石头作揖,一次又一次,瓜众都笑扑了。他身旁的朋友实在看不下去,说:“怕个技师怕成这样子,你也太丢人了。”俞说:“丢人倒不怕,就怕那个跟我同赴饭局的技师知道了,也要我这么干。”
是真名士自风流。表面看来,俞夫子被技师逼得当众道歉,是个懦夫。殊不知,有身份有地位的他,能对技师这么尊重,堪称真正的老司机——尊重女性,才有真正的艳福,这样的高姿态,跟千金市骨一个道理。
所以,俞华麓要搁俄罗斯,名字可叫:俞夫懦夫司机。
在此节日来临之际,祝天下的阶级姐妹们,都能遇到一个这样的俞夫懦夫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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