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222)

来源: YMCK1025 2021-07-31 16:48:31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74643 bytes)

我手下管着672户深圳人

萨泽 真实故事计划 2021-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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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午,网格员欧梦婕一直在打电话。

“哎,你好,阿叔!我是湖景社区工作站的网格员。”“我想问一下你有没有意愿去接种新冠疫苗呢?”“噢!他血压偏高是吧?”“噢!他有吃降压药吗?”……她快速在表格里记下电话里了解到的情况。

8年来,网格员欧梦婕掌管着笋岗街道湖景社区翠盈家园672户人家的大小事宜。每隔半个月,她都要去走访一趟,查看是否有人搬家了,有人出生了,或者有人离世了……她受过专业的培训,了解与现在都市居民相处的边界感,能灵活运用移动工具。她像一个调查高手,是深圳这座城市里一个“爬格子”的人,把每一户的信息录入一张网里。

 

 
 
 
 
 
“爬格子”的人
网格员,一个诞生于深圳“织网工程”中的职业。在2013年以前,这个群体被称作出租屋综合管理员;此后,他们的主要职责范围不仅是“来有登记、走有注销”的人口流动范畴,而是横跨城管、安监、消防、环保等20多个行业。
两万多网格员,分散在不同街道的不同社区,分管着上万个网格,在1997.47平方千米,有1756万常住人口,74个街道办的深圳土地上,织成一张城市综合治理“神经末梢”的大网。
罗湖区笋岗街道是一个老区中的老街道,这个街道里住了很多香港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里是著名的仓库区,火车货运渐渐被高铁飞机取代后,这里仓库的功能渐渐隐退,变为了服务业和居民生活区。
图 | 罗湖区笋岗街道
图 | 罗湖区笋岗街道
整个罗湖区,笋岗街道是网格最少的街道,有81个大网格,管理大约10万人。欧梦婕所在的湖景社区有9个网格,1万5千人,她和另外5个同事管理着这个片区,每人要负责2500人。
他们记录这些人社会属性的一切流动,从出生到死亡,从换工作到换城市,细致到生活最细微处,缴费、填表、小孩上学、老人体检……几乎所有的问题居民都可以找网格员——事无巨细,网格员们就发现,自己其实就像小区里的“大管家”。
7月8日白天,在经过辖区范围的一个老居民楼时,一位说着粤语的阿姨跟欧梦婕说,小区里的两棵榕树挡住了自家房间的光,要求社区派人来锯掉一些榕树的枝丫,欧梦婕记下了,往上申报给了街道,过几天,会有工人来解决阿姨家的“阳光”问题。
图 | 一位阿姨向欧梦婕反映自家阳台的“阳光”问题
欧梦婕来深圳8年了,她一直在湖景社区做网格员。她见证了这个职业的诞生,从一个电脑信息录入员,变为用一部手机可以搞定所有事物的全能型员工。
图 | 欧梦婕在居民小区进行网格员的日常工作
网格员区别于普通街道办工作人员最明显的标志是身上的制服,这身蓝色上衣,黑色长裤配马丁靴,带有肩章的制服,经常会被居民误认为是警察。这身制服,虽然夏天的时候,脚上的马丁靴很沉重,但却给了欧梦婕一种仪式感,一种严肃感,在走访的时候心里也多了份底气。每个网格员手上有专配的移动办公PDA手机,随时录入信息,这是他们与普通街道办员工的另一个不同之处。
图 | 欧梦婕穿梭在笋岗街头
图 | 笋岗街道
欧梦婕的电话被公示在翠盈家园小区楼下的标志牌上。这座有672户人家的小区,不过是遍布于深圳这座城市肌体里不起眼的“毛细血管”之一。然而,却是欧梦婕这些网格员们,掌控者,决定着,甚至激活起一个普通小区综合治理的“神经末梢”——人员流动、家庭纠纷、信息采集,更别提疫情期间的防控措施、核酸排查和疫苗接种了。
7月8日,晚7点半,吃完一份粤式米粉外卖后,32岁的网格员欧梦婕开始了她的例行上门走访。眼下,她最重要的工作是说服那些尚未打新冠疫苗的60岁以上的老年人去社区康复服务中心(以下称“社康”)接种。
欧梦婕像是这里的一份子一样,每一个见到她的人会跟她唠嗑两句,从进门时保安的那一句,“又上门走访啊!”开始。敲门,开门,询问,敲门,开门,询问……不断重复相同的动作,不同的话语,阿姨,你好,请问你接种疫苗了吗?阿伯,你好,请问您降压药吃了没?你好,你家小孩上学要用的居民信息登记表确认了吗?……问完了,在表格最后一栏的备注里登记,以确保知道每一个人的情况。
图 | 欧梦婕走访小区居民
图 | 欧梦婕在表格中仔细备注居民信息
每次上门,至少要走访60户才算完成任务。欧梦婕不会在一家门口停留太久,不会询问不涉及工作的隐私问题,网格员有培训,在一户人家前停留不要超过十分钟,没有回应就赶快换下一家,电梯太慢,常常都是打开手机手电筒用跑的方式走楼梯。
7月8日这天也一样,欧梦婕步伐轻快,快速穿梭于漆黑的楼梯和廊道间,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
图 | 欧梦婕穿梭于漆黑的楼梯和廊道
欧梦婕也常常面临误解,上门表明身份的时候,有住户会质问:“你为什么不先发个公告出来就上来登记信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工作站的工作人员,你这种工作证我随便100块能做一堆”。
夏天,有些居民家里有很多蟑螂,也会打电话给欧梦婕,问社区有没有蟑螂药提供给她们杀蟑螂。“但由于这种药是有毒性的,所以我们没有办法提供给居民,怕万一想不开吃了咋搞?所以我们一般就会说我们会跟物业反映通知消杀公司近期多过来”。
有一户居民,家里进了老鼠,打电话给社区,欧梦婕的同事们送了粘鼠板给他。有居民装修导致漏水到楼下,网格员就两边调解,一遍遍跑。楼上动静太大,楼下实在忍不住报了警,网格员便又是充当“调解员”的角色,一边耐心安抚楼下的,一边跟楼上的住户说,晚间发出的声音,能不能尽量控制一下?
还有一次,一个居民家里装修,一个装修工人居然拿了“天那水”来溶解旧家具上的油漆,使得整栋楼都是巨大的气味。待欧梦婕带着同事们捂着鼻子上楼靠近敲门时,一开门,辣得眼睛都睁不开,找物业拿了防毒面具才进去,立即开窗通风,并没收了一桶“天那水”。隔壁住户跟欧梦婕抱怨,闻了大半天气味,不知道对身体有没有害?
比较尴尬的情况是,她有时候上门走访,敲门,开门的是光着膀子只穿着大裤衩的男人,这时候,她就退远一点,等对方穿上衣服再询问。每询问完一户人家,欧梦婕都会说,“打扰了,谢谢配合,再见”,顺便帮住户把防盗门关上。
图 | 老居民楼
有时候,她去社区里的一些老居民楼走访,这里住的都是外地来打工的中老年人,他们的职业可以从窗户上晾晒的衣服看出来,草绿色,印有环卫的字样。为了省钱,他们常常七八个人租住在一起。碰上这样的住户,欧梦婕总是感到一股心酸,会多问一些,问问需要什么帮助,但往往也帮不上什么具体的忙。有时,隔一个周再去,上次见到的人就搬走了,“仅仅一个周,他们能去哪儿呢?”欧梦婕想。
这是一份平均每天步行要超过两万步的工作。网格员里,一大半都是女性。在深圳,网格员里几乎没有年轻人,欧梦婕是笋岗街道湖景社区6个网格员里最年轻的一个。网格长李彬43岁,是退伍军人,一直做基层工作,之前在街道管理后勤车辆,才调过来不久;一个叫唐艳梅的网格员阿姨已经快50了,跟儿女租住在一起,做“老漂族”。
“过命”的交情
欧梦婕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长大,造就了她乐观又皮实的性格,有耐心,很细致,更重要的是,她懂得聆听。作为一名女性,这是一个随时需要跟陌生人打交道的工作。8年来,欧梦婕还没碰到过特别让她沮丧的事儿,常见的是不理解她,给她骂一通,她最多哭个鼻子就好了。
老家是河源市连平县的欧梦婕,高中毕业后去了梅州读大学。包括母亲在内的好几个家人都是学医出身,父母自然也希望欧梦婕能延续医学世家的优良传统。不过她偏要反其道行之,“我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想着不管什么单位,肯定都有电脑,都需要录入员。”
2013年,24岁的欧梦婕来到深圳,成了一名“深漂”。在湖景社区成为一名网格员,其实工作就是信息录入。“如果现在不做网格员,那我也会继续留在深圳,做个小文员什么的。
图 | 笋岗街道
和老家月薪两三千、平日里喝酒唱K打麻将的小镇青年相比,欧梦婕的生活和工作节奏显然更紧凑,在外人看来也更辛苦。但她不认为这种生活里的自己不开心,“在深圳的我,和在老家的朋友,我们都很开心,但这是两种不一样的开心。安逸让人开心,忙碌也是。”欧梦婕觉得,忙碌也有好处,“你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别的东西。”
欧梦婕从没想过去换一份别的工作,这里虽然工资不高,但是稳定,更重要的是,8年了,她跟这里的同事彼此熟悉,建立了友谊。欧梦婕也清醒地认识到一个32岁的已婚女性,一直在基层工作,在当前的大环境下,职业上,她能选择的不多。
图 | 欧梦婕在办公位上工
疫情期间,同事们相依为命,这种感觉,欧梦婕每天都有不同的体会。
5月21日,深圳在盐田港国际货轮登轮作业人员例行检测中,发现1例新冠病毒无症状感染者。随后,深圳对盐田、龙岗、宝安、南山区等重点区域开展了多轮核酸检测。盐田港一名工人确诊新冠肺炎,而这个港口距离欧梦婕所在的翠盈家园,直线距离不到20公里。
抗疫的战火,5月底开始蔓延。5,6月社区组织全员核酸检测时,她每天都要专门腾出时间“接电话”。“每天都有三四十个,有的人问你,’在哪做核酸啊’,有的人问得更细’人多不多啊?去哪做人会少一点?’。”
如今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时,欧梦婕依然觉得滑稽。在社区负责维持核酸检测秩序的她,有时更像是一个身处一线的“线人”,检测期间一有“风吹草动”,她就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或群聊,或小窗,向网格里的居民“喂料”:
“现在没什么人,快下来做!”
“现在排队的不多,速下楼!”
……
革命路上手拉手,抗疫途中肩并肩,在检测核酸、接种疫苗等防疫过程中,这种和居民彼此心照不宣的“互通有无”,让这场“瘟疫时期的战斗”,从开始就烙了网格员和普通居民“相依为命”的印记。
图 | “无疫小区”
欧梦婕加了辖区超过100户的居民的微信,虽然自己也“潜伏”在业主群里有一段时间了,但当初自己申请进群时,着实费了一番劲儿。“很多业主觉得,业主群是业主们沟通交流的地方,属于他们的隐私,你让一个政府工作人员混在里面,多麻烦。”欧梦婕说。
后来她想了个办法。“我跟群主比较熟,就在微信上问他,能不能把我加到业主群里。他说没问题,然后我就混进去了”,欧梦婕说,“不少居民的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后,都需要办理打印内地居民的采集表,这时他们都会来咨询我。群主也是看着我们大热天在小区工作,疫情隔离期间给他们送菜、送饭,觉得不容易。”
渐渐地,业主们发现,这些散布在小区各个角落的网格员,和自己传统观念里的“街道办大妈”还是有所区别的。网格员们见证并体验过互联网技术迭代导致的社区管理方式革新,也更愿意和更善于运用互联网工具。
图 | 欧梦婕帮助老人使用智能手机
但这不代表着,这群对微信群、企业微信和健康二维码如数家珍的网格员,会和中老年居民的群体脱节。“我接触过一个老奶奶,儿女都在香港,请了个钟点工天天过来做饭,但一个人独居。我过去敲过几次门,她都说,’我不敢给你开门啊’。”
这样的独居老人,在翠盈家园不在少数。“我们可能要上门,面对面地教他们,帮助他们建档,协助他们注册,不然的话,他们根本就处理不了网上的这些东西。”
某种程度上看,网格员的这些工作,让独居老人在数字化时代有了依靠。
图 | 笋岗街道的老人
图 | 笋岗街道的老人
“疫情之后,我们网格员聊过天,大家总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因为大家心里都很害怕。疫情严峻时,别人也害怕我们,我们也害怕别人。但现在都过去了。”
疫情后,几个网格员在一起有说有笑,他们说,经此一役,“我们都是过命的交情。”
打疫苗 做普查
在5,6月份顶住全员核酸检测的压力后,欧梦婕和同事们的新烦恼又来了:如何劝说那些60岁以上的老年人,去社康接种新冠疫苗。
欧梦婕管辖的网格里,居民的接种率目前不到60%。没有接种疫苗的居民里,以小孩和老人居多。作为全国外来人口最多的城市,深圳“老漂”群体在深圳生活的主要动力,就是参与到第三代的抚养过程中。
图 | 笋岗街道
“很多老人身体都不太好,有一些之前得过肿瘤,或者心脏方面的疾病,所以他们不太敢去接种疫苗。”
欧梦婕和同事这时就会告诉他们,可以先去社康体检,如果确实是不宜接种,网格员会让医生给开一个证明,上面写明“暂缓接种”或者“不宜接种”。
图 | 欧梦婕为前来接种疫苗的老人讲解信息
由于每天都需要和不同年龄、性别、地域和职业背景的人打交道,网格员和小区居民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也是在所难免。
“有些年轻人说,’我暂时不考虑打疫苗啊’,这些其实我们都理解,因为疫苗的接种也是遵循自愿原则的,但我们也会给他们一些建议,比如接种的人群已经达到10亿了,安全性是有保障的,所以也不要太有顾虑。”欧梦婕说。
普及接种疫苗的工作,让欧梦婕想起去年的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时,在进入企业微信并完成刷脸认证后,她和其他几个网格员面对的一张张神情各异的脸。
图 | 笋岗街道社康新冠疫苗接种现场
在欧梦婕管辖的网格内,每栋楼有30层。她负责其中150户的信息录入。这150户的所有居民,都要她亲自上门,让他们在手机上录入信息。
“前后花了半个月时间。我们有短表和长表,短表内容少,长表涵盖的信息很多,很多填长表的居民填了几项,觉得侵犯了自己隐私权,就会有一些情绪上的表现。这时,自己真挺委屈的。”欧梦婕说。
图 | 网格员为一名问路的居民指路
图 | 欧梦婕与同事在路旁悬挂宣传横幅
“每个网格员都觉得自己像个’大管家’。”欧梦婕说。整个网格里的所有普通需求和意外事件,都会在发生的那一刻起,传递到网格员那里,“很多公共服务,政策措施等等,只有通过你的传播和解释,居民们才能了解到更多细节。”欧梦婕说。
“妈妈是超人”
看了一眼妈妈的工作照,不到6岁的儿子叫了起来。
“妈妈,你好厉害。”
接着,儿子继续问:“妈妈,你是警察吗?”
“妈妈的工作,跟警察叔叔也差不多,爸爸带你去做核酸时,你看见了那些穿着红色衣服的阿姨了吗?妈妈和她们一样。”欧梦婕说。
儿子经常对欧梦婕说:“妈妈是超人。”每次听完,欧梦婕都哭笑不得。她知道,自己这个“见首不见尾”的“超人”,白天经常要外出、扫楼、跑社区,只有到了晚上,她才能卸下“网格员超人”的疲惫,看一眼躺在床上的儿子——但她不能抱,因为每天回到家,儿子已经进入梦乡。
图 | 欧梦婕工作期间已夜幕降临
“超人妈妈”最经常的工作节奏是:早上8点准时出门,夜间8点回到家里。“疫情期间8点就别想啦,一般都是10点,11点多钟到家。”欧梦婕说。
图 | 笋岗夜晚的街道
这种高强度的网格员工作,自然无法让欧梦婕承担起接送儿子的重担。于是,曾经也是社区网格员,后来更换了行业的老公开始接送起儿子,晚上放学后还要辅导功课。
“网格员的工作节奏快,强度大,就换工作了”,欧梦婕说,“全员做核酸的那段时间,我下班回到家都快12点了,他和儿子一般都睡着了。”
这时,欧梦婕会踮起脚来到客厅,打开电视,刷一两集早已更新完的网剧,当然,得把音量调到最低。”
她还记得,疫情在武汉爆发时,所有网格员全部回到社区,通宵达旦地加班,“那真的是每天都在加班,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处理数据,每天都有几百甚至上千人的数据,这就是我们要去执行、录入和核查的工作。”
网格员的工作需要“随时上线”。“最夸张的时候,我们每天干足了15个小时,睡觉可能只有不到5小时的时间。”欧梦婕说。“我现在最大的生活压力,就是要养我儿子,但我没给他报什么兴趣班,只是让他自己提前学习写字。写好字还是很重要的。”
图 | 一天的工作结束,欧梦婕骑车离开小区
7月8日晚九点,结束对翠盈嘉园的走访,欧梦婕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她骑上共享单车离开,她想赶在儿子睡觉前见到他。

 

- END -

采访编辑 | JUMP
片视觉 | 隋欣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边码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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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位中国寒门学霸的成长故事

点击右边星标 一条 2021-07-30
每天一条独家原创视频

有这样一群80后、90后,

生于农村,通过读书这条路,

走过高考的独木桥,

进入了985、211工程的重点大学,

毕业后很有可能在大城市工作和生活,

他们跨越了城乡边界,

程猛就是其中的一位。

如今在北京师范大学做教育社会学研究的程猛,

探究和他求学经历相似的“读书的料”已有6年,

通过自传和访谈,

收集了80多位寒门学霸的成长故事。

讲述他们在负重前行中,

实现自我重塑的故事。

他把这项研究理解为一种疗愈,

熨平那些成长过程中没有被抒发的褶皱。
 
研究者程猛

一条在高考结束的6月底,

在北京拜访了程猛,

与他聊了聊“走出农村,改变命运”的故事与困惑。

自述   程猛

撰文   陈薇沁   责编   陈子文

 

 

 

程猛和导师康永久教授

“你的童年是怎样的?”

“童年是和小伙伴在村口弹弹珠、丢沙包、折纸飞机,是爸爸开着拖拉机拉着很沉的铁碾子在村里的打谷场上一圈圈打转,是放学坐在妈妈的自行车上看着街边的烙饼馋哭……”

1989年,程猛出生在安徽三县交界的一个村庄,母亲是邻村村小的民办教师,父亲是农民,打理着十几亩地。凭借着每逢大考就超常发挥的运气,他一路升入区县的重点中学和市里的重点高中,16岁就成了北京师范大学的一名大一新生。

在回忆里,他小学的时候成绩就是前几名,算得上是村里人口中的“读书的料”,和童年的伙伴一起沿着教育阶梯向上走,同行者却越来越少。

回顾成长,他却觉得自己充满侥幸,许多极有天资的小伙伴因为某次大考差了几分,或者遭遇了学业阶段转换过程中的不适应,或者家庭出现某些变故,走着走着就变换了人生道路。有的人在读书这条道路之外绽放了自己的才华,有的人正困于现实的逼仄。只有少数人,通过高考突破了命运的瓶颈。

 

母亲和程猛

2015年,程猛第一次和博士生导师康永久教授谈起了自己对农家子弟的研究兴趣,康老师突然说了一句,“我觉得你内在还有对农村出身的焦虑。”

这让他心一震,也触动自己去认真思索:取得高学业成就的农家子弟们究竟是如何面对自己的农村背景的?他们又是如何“自己将自己”创造成了一个读书的料,从而走上了一条走出农村、子不承父业的人生道路?这一旅程中的郁结和疏离又要如何才能看见、如何得到安抚?

 

 

程猛在北京常青图书馆,翻阅自己的研究

做这项研究并不容易。因为那些他想要探索的问题经常勾连的并不是诗情画意的回忆,像是“家境的限制”“对农村背景的理解”“和父母的关系”等等。

研究过程中,他还选择用自己的勇气和真心去交换,把自己1万多字的自传发给愿意接受自传写作邀请的寒门学霸。 

截至目前,他已经收集了52位农家子弟的自传,访谈进行了36位,总计130多万字。自传传主多数出生在1980年到1995年之间,正在985、211高校就读或已走出校园。相比于许多没有走读书这条路的小伙伴,高等教育让他们拥有了更广阔的视野和发展空间,也积压了忧愁与困惑,关于童年、家庭、事业、婚恋……

以下是程猛的自述。

 

 

程猛讲述自己的故事
 故事的开始 

“每个人都是一口深渊,我们俯身看去的时候都会禁不住头晕目眩。”一个学生的自传,开头写了这么一句话。 

我学习的教育学,是一门迷恋成长的学问。每当我读一篇自传,就如同进入一个人的生命之渊,随着时间之流飘荡,一次次被打动,时悲时喜。

 

 

图片来源网络

梦想

在收集和整理自传的过程中,会发现农家子弟都拥有同一个“走出去”的梦想。

小安出生在丘陵地区,家附近都是煤矿,煤矿里除了灰色的房屋、街道,就是山。她仍然记得小时候老师问她的梦想,她想都没想就回答:“我不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但我知道它在我家窗前那座山的后面。”

云明已经博士毕业。他出生在山东,从小就被灌输:高考是最公平的出路。高中几年,有时一天就睡两三个小时,完全出于自觉,也不需要老师来督促,因为没有退路了。

 

 

摄影师刘飞越作品

向上发展、走出村庄、出人头地,靠读书改变命运——他们的梦想宏大而目标模糊,很少会想究竟走到哪里才可以停歇。

而城市学子的梦想往往更精细而具象。

作为家里的独生女,出生在城市的溪莹从小就拥有了比较惬意的生活和更多尝试的机会,“当时参加了许多兴趣培训班,有舞蹈、水彩画、素描、电子琴、小记者等。不过只有小记者班坚持了下来,成为一段难忘的经历。”家境优渥的孩子不需要去对抗命运,有更多追求个人发展、探索人生可能性的空间。

 

 

图片来源网络

家庭

农村家庭常常对能读书的孩子报有 “出人头地”的盼望;但同时,整个家庭抵御风险的能力比较弱,在孩子学业或其他方面遇到困难的时候,往往不知道该如何提供适切的帮助。

印象最深的是,在我进入市里的重点高中以后,成绩从入学时的20多名一路跌到班里很后面的位置,主因是物理和数学,当时觉得自己怎么学都学不会,而别人看起来怎么就毫不费力。

那段时间,我选择了一种逃避现实的方式,每周六晚上都会去以前初中学校旁边的网吧“包夜”,几块钱就可以在网吧待一夜。沉浸在坦克大兵的游戏世界里,就可以短暂地忘记那些无可倾诉的烦忧。带着对父母的负疚感,晚上经常只吃方便面。

记得当时一连去了好几个星期,第二天一早回到家就倒头大睡,慢慢我妈就发现我不太对劲。有一天醒来后,她倚在堂屋正门的门框那,问我:你到底在干吗?我看着她红红的眼眶,只好坦白。那个时候我妈妈哭了,她没有批评我,就是在那里哭,我也哭得很伤心。

后来,我就没怎么再去过网吧。这一场哭泣重新把我拉入学业轨道,也是一种压力的释放吧。

 

 

图片来源网络

“钱”在自传里经常被提到。在那时搜集的自传中,32位中上阶层子弟一共提到过44次钱,而23位农家子弟却提到了92次。

浸润于贫寒的生活境遇,农家子弟从小就非常清楚父母能付得起什么,付不起什么,常常提到的是“没钱”“要钱”“攒钱““不可能有钱”“借钱”。

在城里长大的小文,小时候父亲慷慨地每月给她生活费,当得知她分文未动后,感叹:“财商教育到底是没成功——只会存钱,不会花钱!”这是家境优渥给予她的特别记忆。

河源却没办法如此潇洒,与钱关联的家庭记忆与小文是截然不同的,“全家的唯一经济来源就是爸爸送液化石油气挣的1000多元/月,爸爸的工作很辛苦,无论刮风下雨还是节假日,总是骑着自行车,带着七八十斤重的煤气罐奔波,楼上楼下地搬运,每瓶才赚2元。”

 

 

程猛讲述“背煤气罐”

2块钱,就这样很具体地和父亲的辛苦劳作紧紧相连。这样的孩子会非常清晰地记得那是“三毛钱的麻花“ “五块钱的试卷”。因为钱对他们来说太稀缺,太珍贵了。

后来会发现, “钱”关乎农家子弟家庭的付出和牺牲。他们习惯性地用学习来回报家庭,把学习作为一种道德事务来看待。一位农家子弟在访谈中说他想毕业后去支教,再出国留学,但考虑到父母,就觉得自己必须要找一个很稳定的工作。这样,他把自己的真正心意藏了起来,懂事、克制、也同时压抑着自我。

 

 

北师大里的年轻学子,正在庆祝毕业

爱情

农家子弟的爱情是一个敏感问题。这其中关涉一个我不太喜欢的概念——凤凰男(女)。因为这个词常常把农家子弟的成长变得单向度,成了一种贬低、剥夺和限制。而每个人的生命其实都有值得敬重的地方,也各有其局限。 

在南方读博的溪若说,她不配拥有爱情,“谈恋爱要花很多钱的,难道我都要让男孩子来付吗?”

男孩子的自卑心会更明显,很多时候是暗恋。秋敬的父亲在老家务农,母亲做小生意。他在学校和一个城里姑娘交往,每次约会都会很紧张,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他说“我平时情商蛮高的,但和她在一起,如果说我原本的情商有100,现在就剩下50了。”

在一次读书讨论中,一个城里长大的女孩说这本书让她更理解了自己的伴侣。也有人说,这本书让他们从中理解了自己的父辈。

其实每个人都有可能遭受歧视的地方,也许是出身、也许是学历、也许是身高、也许是性别。不把人标签化,是一种尊重,也导向自由。

 

 

北京师范大学校园里,正在看书的少年

 故事的另一面 

在很多人眼里,这群通过教育阶梯、一步步奋力前行、最终很可能走出农村,在城市安身立命的农家子弟颇为励志,但我想说这只是故事的一面。他们自身道德、情感和文化世界面临着一次次的冲击,这其中也隐藏着风险。

羞耻感 

夏风是一位重点大学本科生,21岁,父亲是建筑工人,母亲务农。在自传中,她记录了一件最让自己感到羞耻的事。小学时曾经在作文书上抄了一篇《洗抽油烟机》,老师一眼就看出来是抄的,还在作文旁边做了批注,因为按照她家的经济情况不可能有抽油烟机。

 

还有一个男孩溪泉说,他会刻意不和同学说起自己父亲的职业,只因他是农民。

青阳在北方一所重点大学读博,父亲务农,母亲做着小生意。他说自己成长过程中总能听到有人会用“农民”“农民工”来取笑一个人穿得比较土。虽然没有取笑他,可是每次听到有人这么说,他的心里都会升起异样的情绪。他也被刺痛了,觉得自己好像连带着被取笑了。因为对这些农家子弟而言,农民和农民工就是他们的亲人和家人。

 

农村出身会刺痛我们,有时候也会给我们安慰,甚至感觉到骄傲。

曾经和一位家境比较好的朋友聊天。她在城里长大,家里之前给的支持比较多,一直不怎么缺钱花,工作后开始不好意思拿家里的钱,又要租房子、要交际,一下子觉得自己变穷了。

而对许多农家子弟来说,工作后一般都会比大学时做家教或者勤工俭学等方式挣的钱多,因此会有一种“有钱”的感觉,甚至还会反哺家庭。

不管是大学时做家教还是工作后拿到工资,我会觉得自己挣的钱和父母给的钱是不同的。用自己挣的钱会感觉轻松,因为这些钱不再是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挣来的了。

 

在故乡成为异乡人

“爸爸帮不了你了”“父母帮不了你了”,听到这样的描述,是最心痛的。在我采访的对象中,大多数人明确表示自己父母的付出不比中产父母少,他们同样是倾其所有。

一位农家出身的硕士毕业生在毕业论文后记里写道,“我最该感谢的人是我的母亲。她是一位没有进过学校校门的农村妇女,却集中了传统中国母亲的几乎所有优点。”没有母亲的苦心经营,他大概初中毕业时就得被迫辍学,进入生产车间劳作或在田间劳动。

但随着这群学子突破人生道路,他们就成了和父辈不同的群体,双方都难以进行实质上的沟通。接受高等教育的过程,使得他们和很多兄弟、姐妹、亲戚、朋友、乡邻之间,在观念上存在一些差异。

 

 

云隐是在国外读博的一个男生。室友会和父母聊各种学习上的事情、人际上的事情,甚至谈恋爱的很多细节,每次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而云隐自己和父母的聊天总是5分钟、10分钟就尴尬地进入聊亲戚、天气,说到最后就变成了嘘寒问暖—— “妈,你晚饭吃了啥”。

溪若读博时回乡参加高中同学聚会,发现自己已经成了班上学历最高的人。聚会时大家都在讲“我公公怎么样,我婆婆怎么样,我家女儿儿子怎么养”。同学对她的高学历并不羡慕,也会跟她说“学得好不如嫁得好”。

故乡的文化样式、曾经关系紧密的人逐渐离自己远去,他们感觉在故乡成为了“异乡人”,这是德国社会学家齐美尔(G. Simmel)提出的一个社会学概念,他说“异乡人是潜在的流浪者”。

 

2015年,程猛在美国威斯康星大学访学

在网络上,许多农家子弟也会倾诉在城市奋斗的苦恼。

他们基本都是家庭的第一代大学生,走在了一条家里所有的人都未曾走过的道路。大学选专业首先就是两眼一抹黑,像我的专业“社会工作”是我填的第四个志愿,当时一个朴素的误解是,如果学了这个专业,是不是以后社会上的工作我都能做了?

我和溪若进行了4次访谈,说到最后,她说“自己对爸妈从来都只有小小的怨”、“过去的我都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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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自我重塑的故事 

从2011年起,一个网友就发起了关于“寒门再难出贵子”的讨论。在李春玲老师的研究里,在80后群体里,城里人上大学的机会是农村人的四倍。

现在城市里一直有 “学区房”这个概念,你买得起好的房子,你的孩子就能接受好的教育。

在小城市和县城,优质的生源、优质的师资也很容易往更中心的城市流动。比如说在某些省份,不进入省会城市最好的几个高中,就几乎与最好的大学无缘。

 

外面的世界,通过手机渗透到了农村,摄影师刘飞越作品

也有科技的影响。对于乡村的孩子来说,以前是游戏厅,现在是抖音就可以滑一天,也很容易沉迷各种网络游戏。曾听闻一位乡镇上的中学校长说,“这些孩子我们坚决不能让他玩手机,不用手机他们大多数人还能考上高中,如果用了手机的话就考不上高中”,他讲得很直接。这需要我们去思考,有什么办法可以引导农家子弟去合理地使用媒介,可以依靠谁去引导学生进行自我管理和自我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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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喜欢的电影之一是《肖生克的救赎》。作为农家子弟个体,在泥沟里还是要倔强地仰望星空,至少保有一些这样的念想。甚至门关上了,还要努力去找窗。窗关上了,还要学主人公安迪,去挖个洞。哪怕要走下水道,遭遇各种阻碍和绝望,最终也要奋力在大雨磅礴的夜里重见漫天星空。

在不同场合分享这项研究之后,有读者来信分享了自己作为“读书的料”的相似经历,觉得自己并不孤单,一些内心的褶皱被看见和抚平。有读者说自己“难以言说的阴翳被温和地化解了”。也有读者述说了自己的体验和书中描述的有差异,帮助我看见更复杂的成长。

在讲述这些农家子弟的故事时,我会担心自己写得太沉,没有凸显这种生命体验特有的光彩。我也会怕写得太轻,遗忘了苦痛和泪水。最终,我把它当作一种对“过去”的理解,让我们的过去有意义,是我们理解自己、并通往未来的一个很关键的事情。

 

书里面所讲述的这群80后到95后的农家子弟,事实上每个人生长的地方,自己的家庭,包括所经历的都不一样。在我们那边,像80年代,那时候还没有外出打工的大浪潮,有的也只是少数,孩子一般留在农村。但到了1990年以后,一些留守的儿童会跟打工的父母一起进入城市,在很小的年纪就体验到城乡发展的差距。

城乡关系也在不断变化,可能未来的农家子弟就不会再有这本书里面所写的体验。对于如今的00后、10后来说,从农村走到城市也越来越不再是一个“向上流动”的故事,乡村的发展潜力在不断重新被看见。

 

 

程猛近期拍摄的家乡

乡村振兴、脱贫攻坚,这些都很重要,某种意义上也是很伟大的。

随着我们的城乡的差异不断得到弥合,农家子弟的学校生活和家庭生活经验将会变得不一样,在这场漫长的旅程中所受到的冲击也会得到缓释。

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光彩,也有局限。希望这些故事,能不扰人清梦,却能够触动你的内心,引发新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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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城乡:大水之后有大疫。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7/31/2021 postreply 17: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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