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众人抱火者,要把他变成一个中年油腻猥琐鬼

为众人抱火者,要把他变成一个中年油腻猥琐鬼

余少镭 现代聊斋余少镭 2020-01-06
Image

本篇的前一个故事,约1/3内容曾在老号发过,放这里只是为了抛砖引玉,好戏在后头。顺便再求关注新号,抱火取暖。

Image
 

 

乾隆四十四年,63岁的袁枚再次回到杭州,想在西湖边找个地方暂住。

 

他看了几处,最后觉得德生庵附近风景宜人,心动了。可是转了一圈,却发现庵后空地上码着许多棺材,目测过千。

 

袁枚心里有点发毛,就问庵里和尚,这么多棺材,会不会有鬼出来害人?

 

和尚说,袁施主请放一百个心,这些鬼全都是有钱鬼,所以这一带的治安状况比全杭州城的平均水平要好五倍以上。

 

袁枚奇了怪了,全杭州城的有钱人全死了,也没这么多吧,你看它们停棺多年都无法安葬,明明就是买不起墓园死不起的穷鬼嘛。

 

和尚说,袁施主这就是您不懂了,所谓富鬼穷鬼,并不是由生前有钱没钱决定的,重点看死后。凡是有人祭拜,有酒肉供奉,有纸钱烧汇的,就是有钱鬼了。这些棺材虽然放了好几年没安葬,但逢年过节,本庵都会替他们去化缘,做水陆道场,特别是七月半,庵里烧纸钱动不动就过千万,这些鬼死后都实现全面小康了,有什么理由出来害人?施主您也当过官,应该比贫僧还清楚,社会上那些抢劫诈骗的,说到底都是因为穷,鬼也一样啊。

 

本以为,和尚会说出“佛门重地,鬼焉敢乱来”之类的话来,没想到,却是站在一个发言人的高度,给了一个更干更爽更安心的理由,把袁大才子给说服了,就在这里租房住了下来。

 

这一住就是一个多月,不管白天还是黑夜,还真一个鬼影都没见过。

 

在袁枚的《子不语》中,这个故事就叫《穷鬼祟人富鬼不祟人》。祟就是作祟,现在叫祸祸。

 

鬼有钱就不会害人这种说法,不知道是不是德生庵和尚的原创,但不管你信不信,至少袁枚是相信的。除了《子不语》这一篇实录,在《随园诗话·补遗》中,袁枚也诗意地描述了在杭州的这一段现安岁静的日子:

 

宋人《渔父》词云:“归来月下渔舟暗,认得山妻结网灯。”又云:“不愁日垂还家错,认得芭蕉出槿篱。”二语相似。余寓西湖德生庵,夜深断桥独步,常恐迷路,紧望僧庵灯影而归,方觉二诗之妙。

 

袁枚说,他在德生庵暂住的时候,经常半夜到断桥散步,然后又靠着庵里的灯火指引,安全走回去,途中只有诗意,没有灵异。

 

Image

现安岁静图 45×31 纸本水墨|河夫2020

 

结合这两篇笔记,不难看出,袁枚真的认为,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人如是,鬼也如是。所以,只要消灭贫困人口,实现全面小康,阴阳两界就都太平了。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当然也能使鬼安分守纪不害人。

 

可是,这句俗话还有下一句,“无钱鬼也不开门”。真正的穷人,死了连棺材都买不起,没红包,火葬场也排不上号,最后的归宿就是乱葬岗,两袖空空下地狱,阴间的大门也不会对他敞开,成了没有户籍的孤魂野鬼,享受不到佛门福利,摇号投胎更甭想了,只能在阳间到处游荡。

 

这样的鬼,不作祟才怪。

 

 

 

那么袁枚在西湖边的一个多月为什么就没被鬼弄呢?

 

真正的原因,就在袁枚遭遇的另一次灵异事件之中。

 

那还是29年前的事。乾隆十五年,袁枚寄居在苏州一个叫江鱼峰的朋友家。江鱼峰的儿子江宝臣去南京参加乡试,回来后病得很重,当地很多医生束手无策,江知道袁枚跟名医薛一瓢熟,就央求袁枚帮请薛名医来。

 

袁枚写了信派人送去,算好时间,跟江雨峰在门口等着迎接薛名医。正站着,突然听到病人在房里喊了一声:“顾尧年来了!”接着又说:“顾老先生请坐。”

 

顾尧年是谁?他本是苏州城里一个小市民,两年前,米价暴涨,民不聊生,他挺身而出,自捆双手,背上贴了一张纸,上写八个大字:“无钱买米,穷人难活。”然后跪在苏州知府门前,求官员出手控制粮价。见有人出头,很多苏州市民也跟着到知府衙门跪求,于是酿成了“群体事件”,最后惊动朝廷,乾隆暴怒,以“刁民聚众抗官”为罪名,下旨将顾年尧杖毙。

 

因为事情才过两年,一听病人口中说出顾尧年的名字来,袁枚和江雨峰都大吃一惊。又听得那个声音继续说:“江相公,您已考中乡试三十八名,病也没啥大碍,不用求医问药自己也会好的。只要给我点酒肉,我吃饱喝足就离开。”

 

听到这里,江雨峰赶紧回屋,朝着病榻上的儿子深深一揖,说:“顾老先生放过我儿子,尽快离开,过后定当厚祭,酒会有的,肉也会有的。”那声音说:“我也想走。可外面有一个当官的杭州人袁枚,我怕他,出不去。”又说:“薛先生到门口了,他是良医,我得避开他。”

 

江雨峰急忙出来,拉袁枚让路。这时,神医薛一瓢果然也到了,袁枚就把这怪事告诉了他。薛一瓢一听,笑着说:“鬼既然怕咱俩,咱就一起进去驱鬼吧。”

 

于是,袁枚和薛一瓢进了房,薛开始望闻问切,袁枚拿着扫把在床前装模作样地扫地,许久,房里再也没异象。薛一瓢只开了一副药,江宝臣喝了就全好了。后来乡试放榜,他果然是第三十八名。

 

这事载于《子不语·卷二》,原文就叫《顾尧年》。从这篇来看,西湖周边的鬼为什么不敢骚扰袁枚,已有答案了——因为他是个官。虽然,此前一年,袁枚已辞官隐居于南京小仓山随园,但官威还在。

 

故事讲到这里,鬼为什么怕袁枚已不重要了,顾尧年生前死后的反差,才让人惊掉下巴。

 

顾尧年,史料有载的人物,他为物价飞涨而跟官府正面硬刚,搁今天,就是公益绿师一类的义士。千百年来,这样的义士,都免不了被杀头、杖毙或以口袋罪入狱的命运。但也正是因为这些人的牺牲,才撕下了盛世的遮羞布,让更多的民众看清了所谓明君的真面目。

 

偏偏这样的为众人抱火者,在袁枚笔下,死后却如此不堪。

 

首先,他附身在一个刚考完公务员的书生身上,竟是为了用考试结果换一顿酒饭。然后,他竟然怕一个卸任的前官员,以及一个医生,一听说他们来了就赶紧消失。

 

生的光荣,死的猥琐,难道鬼真是人的反物质?

 

理性分析,只有两种可能:一,江宝臣病重,精神恍惚,出现幻视幻听。

 

两年前顾尧年被杖毙,也许江宝臣围观了整个过程,刺激颇深,在极端精神状况下,以为见到了顾的鬼,解释得通;又或许,他刚参加的公考中就有一道策论《如果你是苏州知府,碰到顾尧年这样的刁民聚众抗官,你如何替朝廷分忧》?考试时他被这题难住,以致忧郁成疾,顾尧年便在他心里“阴魂不散”。

 

二,此事纯属袁枚的虚构——这可能性更大一些。

 

如果真是这样,袁枚为什么要黑一个死了两年的义士?

 

 

 

我们不妨想一下,顾尧年死后变成这样,说明了什么。

 

第一,阴间不但没为他主持公道,惩恶扬善,甚至连饭都不给吃,民间也没人敢祭拜他,烈士易做,饿鬼难当;第二,生前再怎么蔑视权贵,死后也怕官威;第三,凡是鬼,不管生前怎么为他人而牺牲,死后总是要害人的,所以才会怕救人的良医。

 

说好的“正义虽会迟到,却永远不会缺席”呢?说好的“为众人抱火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呢?

 

试想一下,看过袁枚这故事的民众,心里会想些什么?

 

你可以不怕死,但知道死后会是这个样子,你还会选择为民请命吗?

 

要知道,像袁枚这种当过官的“知识分子”,毕竟是体制内既得利益者,他编这故事的目的,明显是借着污名化顾尧年来吓阻“后来人”,以向皇帝表忠心——他在文祸最烈的乾隆朝还出了五本书,安然无恙,已足够说明一切。

 

但是,用死后的不堪来吓阻潜在的反抗者,只能对有勇无知者起作用,在理性主义者以及正信的教徒眼里,只是一个笑话,很冷。

 

因为,理性主义者基本都是无神论者,相信人死留名不留魂,你说做鬼怎么惨都吓不到他;而正信的教徒,坚信主说的:“伸冤在我,我必报应。”(《罗马书》12章19节)这样的故事在他们眼里不但可笑,而且让人怜悯。

 

所以,对越来越多的朋友投入宗教的怀抱,我越来越表示理解。

 

如果,支撑你对抗邪恶的精神力量,只能来自某一个宗教,那就信吧。只是,可不可以别用“善恶到头终有报”或“末日审判终将到来”作为放弃抵抗的借口?

 

要知道,流传最广的这一句:“为众人抱火者,不可使他冻毙于风雪;为世界开辟道路的,不可使他困顿于荊棘。”听起来好像上帝或耶稣的话风,所以很多人都以为来自《圣经》——其实,他是我朋友某容雪村2013年在微博上说的。

 

而雪村,就是一个主外的理性主义者。

 

我相信,上帝是想让世界充满光明的,但祂说“要有光”的时候,还得主内主外联手对抗黑暗,才有可能“于是就有了光”。

 

 

 

-END-

所有跟帖: 

水漫千年古城 凌晨 全部撤離!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7/26/2021 postreply 20:54:21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