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330)

 

 

 

小镇网吧兴衰二十年

2021-07-26 13:1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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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不高兴

间歇性踌躇满志,长时间萎靡不振。

1

我妈常说开网吧是她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没有之一。

90年代中期,我妈在亲戚开的鞋厂干过几年,与我爸结婚有了我后,便全职在家。待到2001年,我妈出门旅游,知道电脑这新鲜玩意,很是好奇,便决定效仿大城市开个“网吧”。当时,在我们这十八线乡镇上,几乎还没有人家有翘着性感大屁股的老式电脑。而“网吧”更属于一个新鲜、烫手的词汇。因此,没几个人能理解我妈“开网吧”这个决定。

那时我家不富裕,爷爷退伍后在码头做工,奶奶在市场开了一家服装店。爸爸刚从车站调到单位开车,一大家子住在一幢3层的自建房里。底楼潮,屋内的器具被闲置在走道的两侧。屋前种了两颗铁树,像是衙门前威风的石狮子,除了不开花之外,长得倒也称得上是标致。奶奶总是很爱从2楼俯瞰它们,岁月流逝而不失热情。我们家则住在3楼,眺望更远的地方。

我妈说她求了爷爷奶奶不下十几次,他们才松口把底楼拿出来给她做生意。但一听说我妈要开网吧,他们决计不愿再多出钱了。我爸心里也不太支持我妈的想法,但出于尊重,倒没说反对,可即便将我们小家所有的积蓄全搭上,开网吧启动资金也还是不够。

好在那几年我们这个侨乡出国挣钱的浪潮很猛,我妈一位要好的同学出国打了几年工刚回来,很爽快地借给她5万元。至今,我妈都说这位阿姨是我们家的恩人。

拿到资金后,接下来的办证、买机子、装系统、联网等流程,都由我妈一人操办。毕竟家里没其他人懂,我爸平日里也忙碌。我妈说:“那时候是真累,但也好在是那么累,才能忘掉未知所带来的恐惧。”

我妈也率先将“极简风”的装修风格运用到了网吧的底楼改造——房顶上家用白炽灯发出凄冷的光,照在简单粉刷的白墙上,20台电脑主机和显示器摆放在最简单的喷漆木桌上,塑料椅子坐着还有点硌人。这与十几年后城市里的连锁网吧——暖黄色灯光,让人陷进去的舒适沙发,常年不断的中央空调,还有长相出众的服务员小姐姐——完全不一样。不过,从照片上来看,当时才二十五六岁的我妈,倒是也算“长相出众”。

我妈给网吧取了一个比较文艺的名字——幽蓝网吧。开张后,2元1小时,24小时营业。由于家里没钱再请网管,我妈就一个人看场子。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获得过充足的睡眠,充其量在我爸下班后那几小时,能舒坦地打个盹儿。

那时候,我作为“网吧少爷”也不省心,白天和小伙伴玩,弄得一身脏,累了便几脚翻上宽阔的土黄色大吧台沉沉睡去,以至于后来吧台被搞出很多裂口,我妈只好用廉价的透明胶布贴上。不过,我妈说我那时候还是有值得称赞的地方——吃饭不爱哭闹,别家的小孩吃饭总要哭上三五次,半小时也喂不完一碗。而我只需要把碗和调羹往面前一放,便能自顾自埋头,不用她操心,这可省了她不少麻烦。

 

早期来网吧的,大多是中老年人,而且也并不全是为了玩游戏。

2002年,我家网吧生意迎来第一个小高潮,那时QQ相继推出语音通话和视频通话。于是,常常有人歪头进来问:“老板,你这里可以打那个视频吗?”

“可以的。”

“可是我不太会。”

“没事,我帮你弄。”

这样的对话一天几乎要重复几十次之多。这也许与我们县日后被誉为“华侨之乡”有关系,

即便在那个网络速度极慢、画面延迟严重的年代,人们也想通过网络想与万里之外的亲人“面对面”一会儿——跨洋长途电话以分钟计费,而网吧只要2元1小时,怎么算都更划算。于是来“打视频”的人越来越多,我妈就更忙了,除了看店、打扫卫生,还得为一大帮对电脑一窍不通的中老年人注册QQ,教他们如何视频通话。

20台机子显然不能满足这个镇子人们对亲人的思念。为此,我妈又买了不少便宜耐用的塑料方凳,供大家“等位”时坐。坐在门口的人会时不时地进来问一句:“最快的机子还有几分钟?”我妈则从顾客身边匆匆小跑回到吧台,在操作界面看上一眼,一一耐心地回答。

那时候,我妈笑容是疲惫的,但语气却充满喜悦。我想除了生意好能赚到钱外,她可能还觉得自己拥有了一种使命——我好几次看到她帮别人打开视频通话后,站在后方不远处的镜头之外,偷听着这一通跨洋电话给双方所带来的欢悦。上网的人笑声越大,我妈脸上的笑容也就愈发浓郁,我看到她脸上上扬的肌肉局促地撞在一起,形成了几条并不显眼的皱纹。

而这就成了我有记忆以来,我妈最年轻的模样。

2

网吧自然也使我妈成为中国互联网的弄潮儿。譬如说,她有着一个7位数的QQ号,譬如说,她可能是中国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网瘾少年”。

“热血传奇”算是中国网络游戏先驱者,2001年末公测后迈入商业化进程,其后霸占中国网络游戏市场许多年。中国当时绝大部分网民都还没真正意义上接触到所谓的网络游戏,发现“热血传奇”后,快速且疯狂地涌入了这片新大陆。2003年,这个游戏的热潮终于席卷到我们小镇,我妈立即注册了账号。

那段时间,她一有空儿就在主机上玩“热血传奇”。由于她建号早,每天又能长时间“练号”、“刷本”,几乎没有什么人的账号级别能与她相提并论,周围的小年轻们都对我妈抱有一种“大神”般的敬仰。

一个周末清晨,我从早餐摊吃完饭,刚到网吧门口,一辆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小轿车(据我妈说是辆宝马)忽然扬尘而来,停在我面前。一个穿着一身黑的中年男人从车里钻出来,揣着个贴着各式LOGO的手包,跨着大步子往网吧里钻,一到吧台就问:“你就是XXXX(我妈在游戏里的名字)?”

我妈当时一愣,先没有应下,只是问他有什么事儿。那老板从鼓鼓的手包里抽了20几张红色的“毛爷爷”,放到我妈面前:“昨儿说好了,2700,把你爆的那个装备卖给我!”

一群来上网的人围观起来,看着一叠钞票,发出轻微的惊叹声。经此一“役”,我妈在我眼里彻底封神——谁能不敬佩一个在后来那些游戏陪练、代打诞生之前,靠玩游戏就赚了大把钱的女人呢?

要是让我再晚生几年,我完全无法将我妈和游戏放在一个话题之下。

她开了网吧后一两年,小镇上接连开了三四家网吧,大有繁荣之势。但作为小镇上第一批网吧经营者的孩子,我非但没有享受到一个“网吧少爷”应有的“游戏待遇”,反而还让我妈将我与游戏之间的距离拿捏得死死的——“一周只能上网半小时”。她总告诉我:“我是开网吧的,我知道游戏对小孩子的不良影响有多大。”以至于让外人听了,都觉得她与游戏有血海深仇。

迫于母道尊严,我不得不循规蹈矩。

当时,我最期待的就是同桌小周从早饭钱里省出3元钱,时不时放学后就能来我家网吧上1小时的网。我虽然被剥夺了上网的权利,但我在众多游戏画面的“浸淫”下,有着丰富的游戏知识储备。我常常伏在小周座位一侧,叽叽喳喳地指点一番,他则懵懵懂懂地照我说的去操作——回想起来,其实很多主意我都是乱说的,但他也不懂,只把我的话当成真理。

“热血传奇”兴起后,网吧里的学生和年轻人明显多了,除了小周这样课后偷偷跑出来玩一会儿的孩子,为了上网不顾上学、上班的,也大有人在。所以网吧里常常会有怒气冲冲的大人,揪着半大孩子的耳朵,骂骂咧咧地走出门去。

那时候我也认识这样一个“坏孩子”,他年纪略长我一些,父亲早逝,平日打游击战似地每天穿梭在不同的网吧之间,是我当时见过的打游戏打得最好的人(他可能也以此为傲)。我好奇过他为什么不用去上学,他说他妈妈管不了他——我是在3年后才知道他所有的网费都是从家里偷来的,我在为数不多几次遇见他母亲时,总觉得那位妇人脸上像是刚刚哭过一样,异常憔悴。小学毕业后,我就去城里念书了,跟他的接触就慢慢少了,最后听到他的消息,是听说他参与了一次大规模的聚众斗殴,因为袭警而被关进了少年看守所。

或许是这些事看的多了,我妈有了“心理阴影”。当时还没实行未成年上网限制的规定,我妈虽想赚钱,但年龄太小的和一些被家长点名关照的孩子,她都会拒之门外。

 

不能上网的日子,我常常把自己塞到两位顾客的座位之间。那会儿我还没长高,往里边一缩,就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角度——既能舒适地看顾客打着游戏,还能防止我妈在吧台抬头就能瞄见我。

一天,我正缩着“观战”的那个男人接了个电话,有事要先走了。他的卡上还有20分钟不到的时间,想着也退不了钱,便慷慨地把电脑让给了我(当时网吧收费3块钱/小时,每20分钟算作1块钱,在最后20分钟退不了)。

我在惊喜中几乎第一时间就跳到座位上,打开游戏注册页面,胡乱捣弄起来。当时同龄人大都还在玩系统自带的桌上弹球,有“见识”些的玩4399和7k7k,而我无疑是95后游戏界的弄潮儿——然而,才约摸过了10分钟,我就被下班回来的爸爸逮住,他揪住我的耳朵向侧边一扭,轻而易举地把我拎到了我妈面前。

我妈恨铁不成钢地骂我:“小孩子能玩这个游戏吗?看来真是把你惯坏了!”她后半句没点明,但我想她还多半还知道——我偶尔还去别的网吧,让同学帮我偷偷开一会儿机。

之后,网吧老板们开“小镇网吧会议”时,我妈就把我带上了,让我坐在一旁吃些果盘瓜子。我不知道她私底下和那些网吧的老板说了些什么,但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他们一帮人开完会出来后,一双双慈爱的眼睛都在向我吐露着同一个讯息:“小兔崽子,你妈都和我说了,你要是来我家上网,我立马把你给卖了。”

这种阴影导致我到市里上初中后,看到网吧老板也还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3

网吧的人气靠的是热爱游戏的青年人撑起来的,但想短时间实现收入的高涨,还得看有钱的中年人。2005年,我家网吧的生意迎来第二次高潮,法宝是一款一度给予广大当地人无穷快乐的棋牌软件——“游戏茶苑”。其主力用户人群,便是中年人。

“游戏茶苑”统一运营几十款牌类、麻将、棋类等休闲类游戏,起初只是休闲娱乐为主。渐渐地,其中的“梭哈”(扑克游戏的一种)因为规则简单、翻局快,一时风头无两。

“茶苑”里的输赢都是以虚拟货币“茶苑银子”计算的。新人注册后,账户里会有少许“银子”供试水娱乐。但随着“梭哈”的风靡,账户里自带的那点筹码显然就不能满足人们日益增加的需求了。

那几年就成了我妈网吧生意的“黄金时代”。当时还没有手机支付,包括游戏点卡在内的游戏虚拟货币,全都要靠网吧来充值。“茶苑银子”也可通过网吧老板到盛大的官方平台充值(上网的个人不能操作),当时官方是100元兑换100万的“茶苑银子”,我妈在充值时会另收取1到2元的“服务费”。

充值的人多了,有头脑的商人就嗅到了其中的商机,一批“银商”应运而生——游戏币只有能再兑换回真金白银才能让更多人感受到它的“价值”,“银商”们会从玩家手上以偏低于官方充值的价格购买“银子”,帮助玩家将赚来的游戏币折现,再通过网吧等渠道转手,以高于收购价但低于官方充值的价格卖给别的玩家,从中间赚取差价。

这买卖没什么技术含量,所以我妈和镇上别家的网吧几乎都在第一时间增加了这项业务。比如,我妈会到“银商”那里以“65元/100万”的价格买入“银子”,然后就以“70元/100万”的价格卖给上网的玩家。玩家当天的运气若是好一些,也会将赢来的“银子”折现,价格差不多就是“60元/100万”——总之,3个交易价格随着市场需求的多寡而浮动。

一般“银商”都只能通过电话联系,彼时网上即时支付还未出现,通常需要买方预先支付金额。对于个人游戏玩家来说,这并不是一种足够安全的交易方式。我妈通常会提前跟对方沟通联系好,在银行卡上预存大额的资金,一次性购大量的“银子”。交易次数多了,双方也便熟络起来,还会临时提供一些一定金额的“赊账”。

那段时间,我常看见一大批中年人坐在“客户机”上玩“梭哈”,他们用左手捂住屏幕的一块儿,在发牌之后连忙用右手压住左手,然后慢慢地挪动两根食指。他们的脑袋一点一点地被闪着荧光的屏幕吸得愈发靠近,从指尖留下的缝隙里看到牌面,神色也近乎癫狂。就几张牌、简单的声效,就能让隐藏在人内心中的赌性迅速膨胀。渐渐地,刺激使人麻木,他们开始寻求更强烈的快感,甚至到最后一局几十万、几百万的“银子”游戏流水。我放学后坐在吧台写作业时,总是能看到有人拿着好几张红色纸钞过来购买“银子”,到后来,甚至也有人上千元地买。

那时,网吧的账号里通常会备上的几个亿的“银子”,卖光了是常事,我妈也只能等着那些赚了的人来折现才能收回来一些。即便我妈没“银子”的时候,玩家们也不愿意去官方充值,只坐在座位上时不时地吼一句:“老板娘,有‘银子’可以买了没啊?”

与这些相比,涨价后3块钱/小时的网费,实在是可以忽略不计了。

赢钱的人会春风得意地来和我妈谈天说地一番,卖出一些多余的“银子”折现,笑盈盈地从我妈手上接过好几张红色钞票,心情也就好了,顺带着买瓶饮料、拿包香烟,网吧就又能多几块的盈利。输了钱的人自然不愿意多讲话,要么再砸钱买些“银子”力挽狂澜,输干净了,就把手插在口袋里,从后门静悄悄地回家去了。

我妈作为“中间商”,怎么都是赚,所以别人来买“银子”的时候她一脸微笑地接过钱,来卖银子的时候也时不时地“恭喜老板”一番,所以网吧里气氛也算和和气气。她后来对我感叹过:“那时候的钱赚得是真快,从来没有想到过赚钱这么容易,有时候一天就能赚好几万。”

现在想来,也是后怕。毕竟输了钱的人,总归坏了心情。镇子上不是没有网吧发生过恶性事件,输光身家的人满肚子气愤无处宣泄,当场砸了电脑,抢其他客人随身带的物件。我妈说那阵子她总是提心吊胆的,想着如果这事发生在我家网吧,她实在不知道能如何应对。

也正是从那一天起,我妈才逐渐意识到:“梭哈”兴许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一款“游戏”了。

 

那一年我们家抽空就去旅游。这不但我们高兴,店里的网管姐姐也乐意。因为只要在她坐班的期间发生的“茶苑银子”的交易流水,我妈都会以一定比例算作提成分发给她。

也许是耳濡目染,我对做生意、对公司制萌生了十足的好感,单纯觉着这能给人更大的空间,而不是像公职人员一样拿着不多不少的固定工资——那时候我爸在单位完成了成人本科,随后又考进了公家编制,成了众人口中的“传奇人物”,但那时他单位的薪水在网吧的高收入下,显得微不足道。

我妈在县城里购买了房产,我们的小家从自建房里搬了出去。爷爷奶奶也心甘情愿搬到了3楼,把2楼也让出来给我妈开了网吧,我家一下拥有了86台电脑,收入也节节攀升。

很自然的,我们家不自控地出现了一些铺张浪费。在那年最后一次旅游时,我们一家三口去了北京,吃饭时点了两只北京烤鸭,边吃边谈论我的未来。我当时还不大,但扯着嗓子、怀揣着无限向往地喊了一句:“我以后要开店,开公司,赚大钱!”

我本以为我妈作为过来人一定是会支持我的,但是那天她和我爸都沉默了。或许也正是因为他们是过来人,所以才知道创业路上的艰难险阻,知道那将是无数个睡不安稳的夜晚。

后来他们告诉我,那次忽然意识到短时间大手大脚的花费经历,给我造成了至今还不可逆的影响。我的那句话也让他们从一段时间的飘忽中再次落到了地上——他们比谁都明白,这样的收入不可能持久。

4

果不其然,“游戏茶苑”在1年后就受到了“整改”,手机开始兴起,支付方式拓展,各种新游戏层出不穷。“梭哈”便湮没在了时代的滚滚长河之中,鲜有人问津,最后倒是通过“魔兽世界”,成为了网络流行词。

随后,网吧生意随即也迎来了很长一段平淡时期。我看着顾客玩的游戏一路从冒险岛、彩虹岛、侠盗猎车、梦幻西游、DNF,再到我上高中开始,真正能够接触游戏后玩的“魔兽2.9小鬼版”、梦三国、起凡三国再到英雄联盟。

我到城里读书不久,“网咖”这个概念就迅速在年轻人群体里弥漫开来。富丽堂皇的装修,干净卫生的水吧操作台,统一制服的网管……可惜由于网咖开始严格实行未成年人保护政策,我们往往只能在外边朝里看看。

等到我成年的时候,网吧其实已经没什么发展空间了。一种是连锁网吧,旨在营造环境的干净卫生,更高端的机子,相对更优惠的价格;另一种则是不停地与时髦的玩意儿结合起来,我见过与桌游、手游结合在一起的网吧,现下流行的应该是与住宿相互结合。

这中间大概有10余年的时间,我家网吧虽然没有了额外的“收入”,但随着网络游戏的快速发展,每到假期和周末,依然还是人山人海,也有相当可观的收入。我妈还在小镇上买了一个200余平的店面。

 

2015年,智能手机的成熟以及4G的普及,手机游戏的崛起给了网吧重重的一击。“王者荣耀”笑得愈发猖狂,网吧生意只能靠着“LOL”苦苦支撑。

彼时我在念高中,住读。山高皇帝远,我的网瘾慢慢出来作怪,但老妈的余威尚在,我也只敢趁周末偷偷出去过一把瘾。随后又忙于学业,去外地念大学,回家次数越来越少。

大三暑假,我坐动车回家。虽然早已在县城定居,但下了高铁站,我还是直接坐公交回镇上的网吧。

刚一踏进门,我就注意网吧墙上贴着一张大红色的公告:“感恩客户,本网吧每月1号2号充值特惠,充多少送多少。”

我妈正在打扫卫生——虽然每天早上都有清洁工来打扫卫生,但我妈一到了店里,还是习惯性地把地再扫一遍,把扔在桌面上的耳机一个一个挂起来——她总说:“网吧一定要弄得干净,别人才爱来。”

“网费又涨了吗?现在多少钱一个小时?冲多少送多少,送的有点多噢。”我把书包往吧台一放——在外地上学的“网吧少爷”显然并不了解自己家的业务现状。

我妈挺了挺腰,站直来,深吸了口气,一手拿着扫把,一手托着自己的后腰,缓了好一会儿:“还是4块钱,没生意了现在。”

4块钱/小时,充多少送多少,这无异于回到了2001年刚开网吧时的2块钱/小时——要知道,我大学所在的宁波以及常去和朋友玩的杭州,随便一家连锁网吧网费都是在7块钱/小时,“包房”价格能上几十甚至更多。

这几年,镇子的网吧关了一半以上。虽然又陆陆续续新开了几家,但是生意都不好,就连周末也很少能坐满位子。我家的网吧在镇子上能近20年屹立不倒,很大程度是因为房子是自己的店面,免去了每年小几万的房租成本。现在,我妈正琢磨着要不要把2楼的网吧拆掉,让爷爷奶奶住回到2楼来,这样老人家出门方便一些。

“现在网吧生意有这么差吗?”我问。

我妈说:“手机这么发达,大家都玩手机游戏去了,王者荣耀、手机吃鸡什么的,孩子全都不上网了。”

时代日新月异,小镇上的年轻人还能有多少呢?原本小镇网吧的主力消费者,大半都为了学业、工作离开家乡、奔走各地,这种状况,自然也就造成了网吧收入的缺口。

我问:“要不然在2楼搞一家手游、桌游店?”

我妈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然而又迅速黯淡下去。

那阵子“狼人杀”很火,也带动了桌游的兴起。我向她描述了一个很美好的构想:楼上4个房间,其中一个房间放4张桌子,供客人玩各种小型的桌游;一个房间摆1张可以容纳10余人的桌子,专为大型“狼人杀”做准备;第三个房间摆上沙发、充电器和充电接口;第四个房间放电竞椅和其他。

“我们再申请一个‘王者荣耀’商户特权,那么大家都会愿意花钱来这里坐上一坐……关于收费嘛……”我依葫芦画瓢,夸夸其谈。

我妈听了直摇头。我问她为什么不行,她倒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怕装好了,到时候又没有人来,小镇的消费力不够……算了吧。”

我被她含糊的态度弄得有些急了,语气里开始莫名夹杂了一些责怪。但很快,我就想,我在责怪什么呢?责怪她也像是过去的爷爷奶奶一样变得老旧、不再接受新事物吗?还是责怪她对我所提出的意见不做肯定?

“我们都老了,开了一辈子的网吧,也不会别的,万一搞不好亏了呢?”这时我才从她低落的语气里听出无可奈何。

关于2楼房间的讨论没有再延续下去。在一阵子的敲敲打打之后,电脑机子骤减了一半,2楼空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妈站在店外看着屋内工人一台接着一台搬出电脑时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只记得当年她满怀热忱地将一楼的机子翻新又翻倍,然后一台接一台地把崭新的电脑搬到2楼,连每一个鼠标垫都要亲自摆放得整整齐齐时,脸上所溢出的喜悦。

5

2020年大学毕业后,我选择先去做了一阵子的文案策划,积累经验,以便日后自己创业。我爸妈自然像全天下大多数父母一样,给我灌输了很多考公考事业编的想法,在他们看来,只有公职人员才能一生安稳无忧,娶妻生子,成家立业,颐养天伦之乐。

“你看妈妈做生意那么苦那么累,时时刻刻还要看别人的脸色。你爸天天在单位每天上班下班,空了在办公室喝口茶、吹吹空调,多好。”

“我老了以后没钱的,你爸老了之后还有退休金,够我们俩用。”

“带薪休假、稳定工资、高额公积金、节日福利……”

我妈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虽然我早没了小时候那样的天真,觉得做生意就能轻轻松松地赚很多钱,也知道这其中不仅需要机遇,也需要付出百倍的艰辛,但小时候“开公司”的种子种下后,就再也挥之不去。见我始终“不开窍”,我爸妈也只能作罢。

五一回家,请的网管走得急,我妈重操旧业,又开始了每天10余小时的网管工作。但现在轻松多了,假期在家的我坐了一整个早上,也没有来一位顾客。

我给我妈说:“不如把店关了吧?”

“干嘛?我店关了干嘛去?”我妈不置可否。

“你们有600万吗?”我问。

我妈喝了口茶,差点没喷出来:“你该不会在外边赌钱欠了600万吧?”

我吐槽她又开始犯“职业病”,然后说:“我看了网上一个‘财富自由的门槛’,我们这十八线小县城,咱们家里3套房子,1个店面,2辆车子,再加上存下来的一些钱,达到三线城市的入门级财富自由,应当还是绰绰有余的吧?”

“‘财富自由’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反正现在就开着店,赚点用用吧。”她确定我没有在外边欠债之后,面色舒展了很多。

“反正你们也不缺这点钱,那些钱存在银行里,你拿到的利息再加上我爸的工资,也够用了吧?财富自由了之后,随便干点想干的事情,不是挺好的?旅旅游什么的。”我把手机放下,翘着二郎腿看着外边春光明媚。

“你以后不用我们支持吗?”

我咧咧嘴。

“再撑撑吧!你娶老婆还要买房,不然等下老婆都娶不到。车子能给你买最好,不能的话你是得自己慢慢赚去。”我妈顿了顿,然后又接着讲下去,“你爸有社保,我自己也交了点,自己弄口饭吃是没有问题的,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过得比我们好了……再撑撑吧……”

顺着她声音的方向看去,我居然觉得她发间的几抹白色很是晃眼。我才意识到,我妈也是50好几的人了。

一个时代快结束了,一个人也快老了。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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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冒充11个外国女孩钓“金龟婿”

2021-07-26 12:44:07
17人评论

作者北斗

写下渺小的一生

2019年春天,我离开了生活20多年的家乡小城,来到广州求职。

我毕业于一所普通大学,学历一般,没有一技之长,没有求职经验,也没有可以投奔的亲戚好友,空有一腔想在大城市闯出点名堂的热血,但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白纸一张的我像一只无头苍蝇,四处乱撞,手机里下了一堆招聘软件,凡是觉得自己能干、待遇还行的工作,不管什么行业,我都投了简历。可是鲜有回声,即便有寥寥几个HR看过简历后发起聊天,沟通之后也瞧不上我。几天过去,也没有面试的机会。

气馁之时,一家招聘英语翻译的“信息咨询公司”向我抛来了橄榄枝。招聘信息上写着:待遇丰厚,周末双休,享带薪长假,只要求英语四级以上。

我眼前一亮,讶异又忐忑,想起之前听说有些皮包公司会以丰厚的待遇作诱饵骗人,我赶紧上网搜索。工商信息显示,这家公司登记状态为“在业”,已经成立了10年。这下,我打消了疑虑,欣然接受了面试邀请。

1

面试的时间定在上午9点,我那天7点就起了床,又看了好几遍招聘信息。这家公司把英语翻译的职责部分写得有些笼统,只提及“需要笔译”,“转正后平均薪酬8000到10000元”。

做着面试通过的美梦,我按导航的指引找了过去,发现这家公司离自己的住处并不远。它的办公室坐落在一个繁华商业区的地铁口附近,旁边是一家五星级大酒店。写字楼有50多层,一楼大厅很气派,有外国帅哥在前台站岗,大理石墙面,欧式拱门吊顶,光电梯就有9台。

到达公司所在的楼层,我绕了一大圈才找到入口。前台姑娘接过我的简历,扫了一眼登记表,领我在角落的一张小圆桌旁坐下。桌上立着一张塑封的A4纸,细看,原来是一封英文信。

“根据这封来信,写一封回信就好了。”前台姑娘淡淡地扔下这句话,就回去了。我不敢怠慢,仔细读了两三遍,才开始动笔。幸好自己的英语写作底子还在,洋洋洒洒写了一整页。

趁前台姑娘将回信递交经理过目的空档,我开始打量四周的环境:前台的桌面上放着几枝粉玫瑰,旁边的多肉植物生机勃勃,背景墙挂着4幅花卉装饰画,墙边立着1米多高的置物架,陈列着各式摆件和花草。

这清新、温馨的环境一下戳中了我,我心想:这家公司氛围真好,要是能在这工作可就太好了。

几分钟后,我被领进一间办公室,一位身着职业西装的女士正在浏览我的简历。我刚坐下,她就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发问,给了多年来用行动贯彻“哑巴英语”的我当头一棒。

我毫无准备,措手不及,只能集中精神,硬着头皮临时组织语言,简单地作了自我介绍。紧接着,她又开始询问我的学历背景、过往经历、自我评价、来广州的原因……

提问越来越犀利,我的回答也越来越磕巴。几个来回后,她大概是看出我的窘迫,终于切换回普通话。我松了一口气,心也凉了大半截。

她介绍说,总公司的业务遍布全球,在海内外设立了十几个分部,我面试的这家公司是广州分部,“主要工作是通过邮件和在线沟通为全球客户提供翻译服务,所以比较看重英文写作和沟通能力,只要能力过关,不要求经验”。

“公司实行的是弹性上下班制度,不打卡,员工可以选择从上午8点上到下午4点,或者从上午9点上到下午5点。中午有1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平时不加班,福利待遇也非常好,出色的员工还会获得海外出差的机会。”

等她说完,我问了最关心的薪酬问题,她笑了:“底薪根据学历划分了不同等级,本科学历的底薪是3500元,但员工薪资构成是底薪加提成,提成上不封顶。我们公司有完整的薪酬制度,提成按照业绩点计算,只要认真干,平均薪酬基本在8000以上。”

想到自己的面试表现,我觉得自己大概率没戏,拖着沉重的步伐上了地铁。回到住处后,我继续物色其他工作,心里却还是对这家信息咨询公司念念不忘——毕竟它各方面条件都很好,还能在翻译工作中持续提高自己的英语能力,脑海里有一个声音总在吊着我:“万一呢,万一呢……”

 

一周后,我意外地收到了这家信息咨询公司面试通过的通知,但对方提出需要“试岗”。如果试岗通过,就可以正式入职做翻译,薪酬从试岗第一天算起;如试岗结束后没能入职,那这一周不计薪酬,白干。

我被喜悦冲昏了头脑,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挂完电话后才开始犹疑“万一试岗后没入职怎么办”,但实在不想错过这得之不易的机会,便决心奔着“一定要入职”去。

正是这一念之差,让初入社会的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2

第一天上班,我才窥得了这家公司的全貌:一个巨大的房间被几堵玻璃墙切割成若干独立空间,每个小单间不到10平米,里面放了几张桌子,紧紧地挨着,上面安置多台电脑,形成了6到10个工位。除了靠写字楼外墙的那个小单间有两扇小窗,其它单间几乎都是密闭的。冰冷的玻璃门通常都紧关着,新鲜空气几乎没有,更别说在各个单间内流通了。

我在工位上坐下来,接受“岗前培训”,只有一项任务:打开桌面的某个word文档,以“笔友”的口吻,用英语一一回信。

我迅速进入工作状态,开始敲打键盘,一刻不停歇。做了一上午,头很疼,想来是因为办公室不透气缺氧的缘故。

午休时间,我和邻座同事一块去吃牛肉粉,她趁机向我打听经理给我开多少工资。我有点犹豫,最后还是如实相告,她点点头:“我读的职校,底薪少500。”我按捺不住好奇,追问她一个月大概能拿到多少钱,她漫不经心扔出一句:“3000多。”

提成只有几百?这跟面试官的说法相隔甚远。我吃了一惊,却不好多问。

据说,那位面试我的女人叫Lisa,是经理,也是这家分公司里最大的领导。她独享一间办公室,房门就在我身后不到1米处,只要门开着,她就可以掌握我的一切动向。我不禁暗自揣测:是不是每个新人最初都被安排在这个工位?

到了下午5点,终于下班了,同事们一窝蜂涌出公司。我忽然发现一件怪事——整个公司竟然没有一个男员工。

 

第二天,我只提前10分钟左右到达公司楼下,等电梯的队伍却已经排到了写字楼门口。我匆忙赶至工位,险些迟到。Lisa办公室的门开着,我们四目相对,她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腕表。

过了一会儿,Lisa走过来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两串数字,她夺过我的鼠标,点开一个网站,依着纸条输入账号、密码登录,随后干练地向我介绍:“这是一个海外交友网站,准确点,就是婚恋网站。”

这个网站有点像国内的“某某佳缘”,只不过客户群体是海外用户,网站的Slogan是“爱无国界”。男性用户通常来自欧美发达国家,美国的居多,女性用户则主要来自欠发达的国家。

“我们的主要工作就是帮女性客户维护关系。”Lisa说。

我以为“维护关系”就是根据女客户的需求,筛选婚恋网站上条件匹配的男性用户,继而促成双方见面——就是做红娘嘛。

由于跨国相亲的成本很高,男女双方不会轻易选择线下见面,一般会先在网站上“网恋”。网站为客户们提供了周到的“网恋”条件:条件筛选、在线沟通、电话连线、发视频、送小礼物……这个婚恋网站有一套自己的运营规则,在网站上交友,女性用户的一切操作都不需要付费,但她们不能主动发起邮件和通话,只能原地等待,做信息的“接收者”。她们唯一能主动做的,就是想办法引起男性用户的注意。而男性用户在网站内掌握着主动权和选择权,但给女性客户发邮件、打电话、送虚拟礼物,都需要付费,甚至双方在线下见面的费用,也要由他们全部承担。

这样一来,网站吸引了不少女性用户注册,由于群体过于庞大,她们“守株待兔”的几率变得非常低,还是得主动出击。虽然不能主动发邮件,但她们可以发送虚拟贺卡(我们称之为“好感小卡片”),在上面写着“Have a nice day!”之类的简短问候。等有男士回复,双方就可以在线上聊天了。

即便操作如此简单,但有些女客户,要么没有足够的时间精力,要么懒得亲自去聊,就选择付费让我们公司“代管”账号。她们只需要提供个人资料和账号密码,其余的就可以一概不管,直到有男士邀请她线下见面,才会赴约。

在试用期内,我接手了11名女性客户的资料、个人简介和账户密码。我发现,这些女客户大多来自菲律宾、马来西亚、泰国、越南等东南亚国家,年龄基本在20岁出头。最年轻的一个泰国女孩,只有19岁,大学在读,照片里的她面容白皙,酒红色短发,白色紧身吊带裙勾勒出曼妙的曲线,面对镜头含笑而坐。

网站上所有用户都必须使用真人头像,女士们选的拍摄场景大多是在泳池、树林或街道。她们化着精致自然的妆容,笑容灿烂,身着泳衣或紧身裙,性感而不刻意。明明是“他拍”视角、全部精修,却要伪装成日常生活照。

Lisa交代我,熟悉一下手头有哪些客户就行,名字和国籍要对上,照片千万不能弄混,其他部分不用太花心思。

那时候,单纯的我还心想:登录客户的账户“发小卡片”,大概是为她们交友提供前期帮助吧。

3

当天上午,我开始“撒网”了。

“好感小卡片”虽然是免费的,但数量有限,一个账户每天最多只能对外发150张。所以只能给那些“优质男士”发,筛选条件很简单:直接过滤掉太年轻的——因为他们消费能力不高;年龄大些没关系,至于是否未婚、离异或丧偶,都不重要,衡量标准只有一个——有钱。

我登录了一个女客户的账户,一整个上午都在重复“筛选用户—选择小卡片—选择问候语—点击发送”这几个操作步骤。一个账号达到“每日上限”,就切换另一个账户登录继续发。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乖乖执行指令的机器人,不需要思考,只要顶着昏昏沉沉的头,坐在没有靠背的凳子上,盯着电脑,手指不停地点击鼠标就好了。我开始怀疑他们前一天让我敲下几千个英文单词是为了考验我的耐心,看我能否忍受这么枯燥的工作。

Lisa盯我盯得很紧,不知何时站在了我旁边,突然问:“发完了吗?”

我回过神来,有点慌张,说还没有,但是快了。Lisa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看了眼电脑:“第一天可能是慢一些。”继而凌厉的目光又扫向我:“下午还有别的内容”。

 

下午,Lisa继续给我培训。她说我接手的女性客户中有正在跟男性客户通信的对象,要我模仿客户之前写信的口吻,代替她们回信。

我终于明白,“帮女性客户维护关系”真正的含义,其实是建立在“冒充”的基础之上的。我原以为自己是“红娘”,其实我是“代笔”;原以为我是“幕后”,结果我却是“演员”。这份工作压根与“英语翻译”无关,我感觉自己被欺骗了,顿时陷入了正在行骗的错愕与纠结中。

但最后想想,我还是照做了,因为我也要吃饭。

我登录这个名为Juliet的账号,她是一个拥有小麦色肌肤和厚嘴唇的菲律宾女人。她在前一天收到了一封来自美国的长信,字里行间诉说着绵绵爱意:我好想你,我想和你分享我的一切,希望我的笑容能让你感到快乐,我多希望在你身边……落款是“永远爱你的Jon”。

这封邮件实在太长了,足足有1000多字,近2页,通篇都在示爱。Lisa站在一旁,冷不丁地指点我:“写邮件要付费,舍不得花钱的人才会一封信写这么长。”

我感到有些愧疚与悲哀,Jon的写信对象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准确来说,是一群素未谋面的女人——真正的Juliet,是正在看信的我和Lisa,以及在我之前顶着Juliet的名号给他写信的女员工们。他的情深意切没有人在意,我们只想让他和真正的Juliet尽快见面。

不过,在浏览了通信记录后,我发现两人之前只通过两次信,这才是第三封。我不禁开始怀疑:这个Jon的情深意切有几分真实呢?说不定也是在广撒网。

于是,这份愧疚感顿时就消了大半。我学着前面的“Juliet”说话的语气,一字一字敲下示爱的回信。

4

上班第三天,有了前一天的经验,我的效率提高了许多,仅用1个小时就发完了全部的“好感小卡片”。Lisa搬来一台尺寸小些的电脑和主机,为我设置海外代理IP,准备给我布置新任务。

我站在一旁等待时,偷偷瞥了瞥周围。我所在的小单间一直很安静,同事们从不闲聊,也不走动。来了几天,我只偶尔听到两三次低语,也都是短短的一两句话。这些女同事们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脑,手指在鼠标和键盘间来回切换,一言不发,就像一个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等Lisa告诉我新任务的内容时,我已经不吃惊了——她要我代替女客户直接跟男客户在线沟通。

在这个婚恋网站上,在线沟通的方式有两种:邮件往来和即时聊天。即时聊天的页面类似于淘宝旺旺,可以直接给任何人发送消息。好处是男女双方都不用付费,缺点是只能看到对方的名字、头像和账号,不能看到更详细的信息。

由于发消息没有上限,这种即时聊天就很适合“全面撒网”。我不知道自己手中的11个账户经过了多少人的手,当我打开“自定义快捷语库”时,里面已经有了数十条可选的信息。最含蓄的是:“你愿意和我聊一会吗?”直白的有:“你想更深入了解我吗?”“你想和我玩玩吗?”“你能成为我的吗?”“你现在穿着什么?”

如此露骨的挑逗让我惊诧,中式的英语表达加剧了内心的反感,我开始自我怀疑:我为什么在这里?我真的要待下去吗?

 

Lisa要求我为手上的每个账户各发400条左右搭讪信息,可以适当调整,比如符合欧美审美的菲律宾女客户就多发一些,典型亚洲女性长相的可以少发一些。

我在犹豫中按要求照办,选中列表中的名字,选择最含蓄的那条搭讪快捷语,按下回车键,如此重复上千遍。虽是简单的操作,但工作量巨大,格外消耗人的意志。我面前的两台电脑根本没法同时操作,一上午过去了,任务没完成,我头昏脑胀的。

中午等电梯时,周围同事用粤语聊天,我沉默地站在一旁,听了个大概:一个同事正吐槽跟她保持聊天的“凯子”,说那个男人爱吹牛,总说见面在一起后要送她什么昂贵的礼物。但任她怎么磨,对方都迟迟不肯见面,不过好在出手大方,在网站上送了她不少虚拟礼物。其他人大笑,有人打趣她运气真好,碰上这么个大方的“水鱼”。

吃饭时,我又从邻座同事那里了解了一些事。她比我早几个月进公司,刚毕业就来了。她说自己提成低是因为业绩不达标,但是她不在乎,“不冲业绩就没压力,工作不难,下班又早,别的工作也不好找”。

这家公司的绩效是按点数计的,1个点换算成人民币1块钱。比如:男用户给我们发来一封邮件,计1个点;我们发出一条搭讪消息,收到回复计1个点……当双方持续交往,男用户答应线下见面,公司会直接给我们发一大笔奖金。如果真人见面进展顺利,我们拿到的奖金更高。总之,让男用户在网站上花更多的钱,就是我们的目标。

同事告诉我,我们那个单间是业绩最差的,因为其他几个同事和她差不多,都是本地人,吃住都在家里,对赚钱多少无所谓。而隔壁大单间的人英语比较好,外地人也多,所以业绩点最高。

她说:“我看你一直都好认真哦。”

“因为我刚上手,速度太慢了”我说,“其实我现在有点犹豫,因为我觉得一直在骗人。”

“习惯就好啦。”

5

新人每天发完4000多条搭讪消息是基本KPI,坐在我身边的同事做得游刃有余,我却手忙脚乱。终于,她看不下去了,给我“安利”了一个她们都在用的机器人软件——只要打开软件,录屏操作步骤,开始运行后,电脑屏幕上的浮标便开始自动循环点击,重复我一直在做的动作。

于是,我就用一台电脑自动发搭讪消息,另一台用来回信。

我手上有个女客户叫Gillian,资料显示是泰国人,之前和一个爱好旅行的美国中年男子有邮件往来,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位男子很久没有回复她的信了。

在这个婚恋网站上,男女双方建立关系的时间不确定,有的需要几周,有的需要几个月,有的只要几天。大部分男性用户在邮件交流一两次后就杳无音讯,这很正常,但Lisa让我再给这个美国男子写一封信,试试约在泰国见面。

我觉得希望渺茫,Lisa告诫我:“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要放过,就是要死缠烂打,追着他约见面。”说完又补充一句:“他回信了你才有业绩提成啊。”

我只好闭嘴,在信中表达了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美国中年男子的想念、对他丰富经历的向往与爱慕。同时,还诉说自己忙于写毕业论文,对未来职业生涯有所担忧,最后盛情邀请他来泰国相见。

Lisa重点提醒我:“最后一定要附上两张性感照片。”

 

这天下班的时候,周围的同事走光了,我也准备撤退,Lisa却突然出现了。她的目光扫到了我的电脑屏幕,顿了一下,问:“是你自己想到用这个软件,还是谁教你用的?”

我心头“咯噔”一下,答道:“我看到其他同事在用,问了之后,她们才告诉我的。”

Lisa的视线从已经关机的电脑上移开,也没看我,点了点头,假装不在意地“哦”了一声。她转身准备走,最后还是甩下一句:“最好还是自己先好好做。”

我不认为使用机器人软件完成部分的重复工作是不认真的表现,恰恰相反,工作目标达成,还提高了工作效率,可以让我腾出精力更专注地回信。我猜测Lisa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并没有直接阻止我们,但她显然对刚上班的我就用这种“偷懒”的方式有些不满。

6

试用期第四天,我对手头的工作已经轻车熟路了,照常用两台电脑同步工作,一连回了好几封信。

Lisa对我的态度温和了不少,但我一点也不开心,心里甚至打起了退堂鼓。这是一场骗局,而我是骗子中的一员,我不想再骗了。头疼愈演愈烈,感觉只有被人打了一记闷棍,思绪才能从满屏的英文字母中抽离出来。

Lisa对我的想法毫不知情,甚至对我的工作进步表示很满意,那天她告知我:“可以开始约电话了。”

我吃了一惊,连忙问:“那是谁和他通话呢?”

她笑出了声:“当然是你啊。”

和男用户线上通话,网站是按时收费的,聊1分钟就可以拿10个业绩点,所以聊的时间越久越好。在线文字聊天适合“养鱼”,一旦有“鱼”上钩,这时约电话有助于加速进程,诱导对方送礼物甚至见面。

我慌了,一时有些恍惚,匆忙记下约电话的操作步骤,然后问出另一个疑惑:“那我们的女客户实际上会说英语吗?”

“不一定。”

我怔在原地,脑海中浮现出双方线下见面可能出现的尴尬情景。Lisa看出了我的迟疑,笑着安抚道:“就当和朋友打电话,正常聊天就好了,放轻松,试试看。”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想要一走了之,但马上又想到因为交了房租和押金后银行卡里所剩无几的余额,心里顿时涌出一阵挫败感。

我要打电话吗?我能用英语交流吗?我要说什么?当我在脑海中想象拨电话的场景,一股厌恶感升起,心中一万个抗拒,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行骗也需要勇气。

扪心自问,如果不用打电话,只需要一直躲在电脑屏幕后行骗,我会作何选择?我一抬眼就望见正对着的墙上挂着一块黑板,上面写着两行字:“部分网站最高翻译(总业绩排名前几位的人)”“日增点较多翻译(当天绩点比较高的员工)”。

看见“翻译”二字,我只觉得讽刺。

 

我洗了把脸,冷静下来整理思绪。

回想这家婚恋网站的用户群体,是一群有消费能力的“发达国家的男性”和年轻漂亮的“不发达国家的女性”。从一开始,双方就是不对等的。

婚恋网站宰男性用户,是他们在为自己的主动权和选择权买单;我们公司宰女性用户,赚取高额代理费,是看准了她们想和条件优越的欧美男性结婚,又不愿费心费力钓“金龟婿”。

这家公司在海内外有十几个分站,各站点承办不同内容的业务。例如广州分公司,只负责“钓鱼上钩”,雇佣我们这群人“撒网”、“养鱼”,只要男性用户答应线下见面,我们的工作就算完成了,剩下的事情会有其他人去跟。细思之下,所有分公司都是在为这个婚恋网站“服务”的。这是一条完整的产业链,一场巨大的婚恋骗局。

我恼火也很羞愧,我已经当了3天骗子了,竟然还在这里犹豫要不要继续?

当我决定离开时,当天发出的4000多张“好感小卡片”全部石沉大海;没有收到一封新邮件;近万条的搭讪消息,没有得到一条回应。

 

距离试岗结束还有一天时间,Lisa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特意嘱咐我关上那扇自我来这以后从未关上的门。

我俩四目相对,她紧绷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先开口夸我这几天的表现,说我态度诚恳,能力也不错。

“现在关键的问题是,你能接受这份工作吗?”我还没开口,她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能接受,明天给你办理入职。”

这家分公司大概有二三十个员工,除了前台,全都是我们这样的“翻译”,大家干着同样枯燥的工作,凭本事弄绩点拿钱。Lisa是唯一的管理者,统筹所有事务,真正的老板从没露过面。

我对Lisa有过钦佩,她有一双洞察人的眼睛,看出了我的欲望与怯懦。她清醒而自知,对正在做的事情有道德判断,不以此为荣,并非无所谓,同时又能自洽。

但我更多的是愤怒,对她的,对我自己的。她画了一个饼,把我骗进来,一天扔一点信息量,一点点降低我的道德底线,让我不知不觉地陷下去。而我盯着那块饼,甘愿跳进这个圈套,迷失了自己。

“我觉得我不适合这个工作。”我直截了当地说。

Lisa了然地点头,不再挽留:“尊重你的想法。”

恍然间,我似乎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赞许。

我百感交集地逃离那压抑的空间,走出了高耸的办公大楼。此时天色尚早,傍晚的阳光穿过新抽芽的树枝洒下来,将影子拉得很长,行人来来往往。

头终于不疼了,我又要重新出发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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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地里的歌声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7/26/2021 postreply 21:1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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