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215)

寻找邹德强

张峰 真实故事计划 2021-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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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德强是郑州地铁五号线灾害中的一名失联者。在他被洪流卷入隧道深处后,他的妻子、同事,连同各种救援力量组成一张巨大的网络,一直在寻找他。
邹德强最后留给人们的样子是一双脚。他穿着白色拖鞋,和同事王勤站在已成河流的郑州街道边,两人把脚探进激流,开玩笑说这是“大河吧”。王勤将这一切拍摄下来,发给了远在上海的同事徐谦。视频可见,路边停驻的汽车轮胎被水流卷没了四分之一。
这是7月20日16点24分,郑州的暴雨持续到了第三天。邹德强和王勤刚忙完了工作,从黄河路上的中孚大厦出来,准备打车回到陇海西路宜必思酒店。前一日下午,两人受公司委派从上海出差到郑州,参加一场将在中孚大厦举办的行业活动,入住到了那里。

从中孚大厦到酒店,路程是9.1公里,若在平时打车只需25分钟,可此时街巷道路洪流当道,根本没有车。对郑州不尽熟悉的邹德强与王勤商量,决定改乘地铁5号线。

五号线是一条环形线,经过的都是郑州最为繁华的核心区域,邹德强和王勤走到了距离最近的黄河路地铁站。因为暴雨,地铁站口挤满了躲雨的湿漉漉的人群,许多人的裤管都卷了起来,往深一点,空间又潮又闷。作为两个外地人,两人顾不得人群谈论的“漏水”、“预警”等话题,挤进站内。
图|图中白鞋为邹德强
到站台时,车厢正好开着门,两人快步踏入。王勤当时觉得幸运,刚好省了等车的时间。搭载着500多名乘客的这列5号线列车,有6节编组,邹德强和王勤坐在最后一节车厢。列车从黄河站出发,由东向西平静行驶了一小段,过了海滩寺站后没多久就停了。不到一会儿又启动,在靠近沙口路站的时候,车子“咯噔”一声又停了下来,本来强劲的空调也不再制冷。
停了大概半小时,王勤看到司机沿着车左侧走了过来,进入尾部的驾驶室,似乎想要往回开,刚启动没多少米,转而一声巨响,车厢外面冒出了火星,弹射到拱形的隧道墙壁上,列车彻底停下。
时间到17点16分,在上海的徐谦刷到了郑州地铁5号线被大水猛烈冲击的视频。他赶紧在对话框里问:“是不是你们的地铁?”没有人回复。
水开始漏进车厢,速度比渗漏更快一些。人群开始慌乱。地铁设计的站台一般会较高,节约启动时的动能,列车停在前高后低即将进入沙口站的地段,越靠后的车厢进水越多。18点6分,白敏收到了丈夫邹德强发来的一段小视频,不足3秒,画面显示车厢里的水已经淹没了脚面,有的乘客选择盘腿或者直接站在了座位上。
这是邹德强留下的最后一则信息。王勤感受到危险,车厢里嘈杂声愈发严重,呼吸逐渐有些困难。
随着时间流逝,水渐渐漫过列车车窗玻璃的下部,黄色液体划过,像一根脏的踢脚线不断往上吞噬。停驻的列车左侧低,右侧高,司机打开了左侧的一扇门,王勤看到了一部分人选择跟随司机离开了车厢,不一会儿又退了回来。司机又打开了左侧的一扇门,人们再次跟随,王勤和邹德强脱了上衣和书包跟了上去。
可是左侧没有下脚的检修通道,上部只有线缆,在比较低的底部有不到10公分的凸起,但已经被卷着浪花的激流吞没。身高一米八左右的王勤,艰难地用脚探着凸起,线缆很滑,不能像吊单杠那样攀援前行,他只能把胳膊反向吊在线缆上,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在胳膊上,没一会肌肉就开始酸痛麻木,但是他不敢松懈,一点点往沙口路方向移动,这时一行人和水流的方向相反。邹德强跟在后面,两人中间隔了人。
人群像逃生游戏一样慢慢向不到100米的站台挪动,漫长的隧道里,水流拍打着阻击物体的声音在放大回响,前面的人看到站台在不断地往下冲水,像泄洪的水库一样,越接近冲力越大。
大概五十米的时候,王勤看到邹德强的胳膊一点点地往下放,脚往下伸,似乎在探脚下凸起的边沿,他身高只有一米六五,慢慢地,胳膊越来越直。悲剧是突然到来的,一阵急流,不知是脱手还是踩空,邹德强向人群后飞快地滑去,瞬间不见了踪影。
王勤半扭着头紧紧地抓住线缆,吊在上面不敢乱动,他来不及反应,邹德强已经不见了。他还看见了,至少有三个人像邹德强一样,被冲到了隧道的深处。事后通报,地铁五号线在当天灾害中共有12人罹难,邹德强并不在亡者名单之中。
忍住悲痛和恐惧的王勤继续往前挪,胳膊内侧被勒出了淤青。直到三天后,淤青依旧清晰,说话时,胳膊会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王勤和其他人是幸运的,在更靠近站台的地方,人们都能够站在凸起的平台,救援队来了,大家平安抵达站台。邹德强消失在了黑暗的隧道里。

 

7月20日当晚22点,劫后余生的王勤借了一部手机给妻子报平安后,就开始寻找同事邹德强。王勤向不同的救援人员说:“我的同事被水冲走了,在隧道里,请你们救救他。”得到的多数回复是“请稍等”。
王勤在地铁站守到凌晨四点左右,作为最后一批被送到安置点休息的人,他又把安置点搜索了个遍。凌晨四点,王勤徒步从安置点回到之前两人定的酒店,借了老板的电话打给徐谦,告诉他情形。徐谦的心落了一半,邹德强还没找到。
邹德强个子不高,身材匀称,平时带着银边的无框眼镜,黑色手表,如果不是来上海十几年都没变的东北口音,人们会误以为他是个干练的南方人。他最喜欢笑,无论是对同事还是客户,话还没出就已经笑了起来,常说自己是“气氛组”。徐谦比1983年出生的邹德强小几岁,说邹德强是自己见过最靠谱的东北人,每次和他聊完,都能让自己充满了干劲儿。从2017年相识开始,徐谦就称呼他为邹老师,以他为兄长。
凌晨五点左右,徐谦和同事们致电地铁方面,获得回复是:“所有被困人员已经安全救出。”这让大家稍稍安心了一些。
妻子白敏知晓丈夫没有跟着同事出地铁后,开始急切地拨打120、110、119,一遍又一遍地陈述丈夫的情况和身份信息。凌晨,120曾回复说7点上班可能会有消息。白敏打累了,一夜没睡,等到时针指向7,按键的手指又停了下来,她担心七点整“人家还没上班”。两分钟后,白敏拨通了120的电话,一家医院一家医院转接着问。
“万一老公是清醒的,他还是能报出自己名字的。”白敏安慰自己。有时,白敏觉得这些可能都没有用,但是潜意识告诉自己必须要打,让救援方面知道。这是远在上海的她当时唯一能做的事情。
网络救援是从21号上午11点24分徐谦在社交平台发布紧急寻人启事开始的,之后邹德强失联的消息被其同事、前同事、合作伙伴接力发布,各种消息扩散开来。一张由邹德强的朋友形成的寻人关系网迅速织成,前同事群很快建立了起来,算上徐谦里面有16人。徐谦说,这十六人可能现在散布在十六家单位,消失的邹德强把大家聚集在了一起。
在寻找邹德强的第一天,徐谦和前同事们花费了大部分精力搜集整理网友们的信息,搜寻可能的安置点和医院,但是效果甚微。许多信息不一致,至今大家都不清楚安置点到底有几个,“很难核实”。
更加困难的是排查医院。7月20日当晚地铁内被救援出的伤员被紧急送往离事发地铁站较近的第九人民医院、郑大一附院等医院,之后又被分流到其他医院,但具体是哪些医院,没有人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真真假假的信息汇总下来,徐谦记录的便签上,基本上囊括了主城区所有的三甲医院。
在获知了官方公布的遇难乘客名单后,徐谦松了口气,失联,还好是失联,意味着还有机会。由于7月21日当天上海通往郑州的高铁停运,邹德强所在公司有两名同事驱车前往,在22日凌晨抵达郑州。
随着死亡人数的公布,更多像邹德强一样的失联者出现在社交网络。乘客肖捧捧的最后一条消息是:被困在地铁里了,但是已经开始往外疏散。乘客刘畅从山东来郑州给朋友过生日,在地铁里失去联络。乘客沙涛的妻子在寻人的过程中,甚至遭遇了勒索:给我费用,我带你去找他。在邹德强最后发给白敏的车厢视频里,沙涛就在其中,穿着白色衬衫,和邹德强相隔不到两米。这意味着最后一节车厢,至少有两名失联者。
刘琦可能是第一个进行线下排查医院的志愿者。21日深夜,刘琦在网上看到了邹德强的寻人消息,便决定前往救援伤者较多的第九人民医院找寻核实。医院急诊科的医生称住院名单上没有邹德强的名字,建议拨打110询问,但实际上从20日暴雨开始,110已经无法接通。
22日,刘琦决定去另一个收治了大量伤员的郑大一附院看看,由于地势较低,一附院地下车库已经被水浸泡,门诊需要机器发电维持运转。期间他获得了一些新的信息,20日当晚大部分医院处于停电状态,电子登记后台目前仍未连通,仅仅询问急诊名单或许会有所遗漏。
接下来的时间,刘琦步行排查了包括郑大一附院在内的5家医院。在郑州大学第五附属医院,他获得了一条重要信息,该院在21号承接了郑大一附院的一批重症病人“至少十几例”。遗憾的是,在呼吸重症监护病房,医生说收治的病人都有名有姓。“这个病人不太高,不到一米七,男性”。刘琦比划着,医生摆了摆手。
妻子白敏乘坐22日8点55分的高铁赶到了郑州,凌晨先行到达的两位同事和被救出的王勤一起再次到第九人民医院,在太平间里,院方表示所有死者均有名有姓。之后一行人到距离沙口路地铁站最近的派出所报案,和警方一起重回沙口路地铁站,此时已经距离邹德强失联近48小时。
沙口路地铁站已经被白色的金属门封闭,白敏呜咽着告诉媒体还是希望能够找到丈夫,丈夫从没让自己失望过。这位妻子动情地说自己总是三分钟热度,丈夫邹德强却是毅力十足,充满耐心,她无法想象一个这样的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如何挣扎。
图|邹德强妻子在现场提问

白敏想起一次在酒店的游泳池遇到一个小男孩,非要教他这个旱鸭子学游泳,邹德强一遍一遍跟着小教练学,白敏在一旁笑。偶尔,白敏会想那些水中的技巧或许会帮助到地铁里遇险的丈夫。

7月22日,寻找邹德强的一行人还获得了一个重要信息,20日当晚的搜救队只“营救了车厢内的人”,而邹德强和王勤都逃离了车厢进入了隧道。王勤和其他人则走过了最危险的路段,因为在站台边的平台上相对安全,稍晚才被救援。
按照对当时的情况推断,被冲走的邹德强至少会在车厢至靠近海滩寺站的隧道里,而这块区域很可能没有搜救到。

 

图|郑州地铁集团

经过沟通,相关部门决定重新开启第二次搜救。22日晚10点,沙口路地铁站在六位从各地赶来、不同失联者家属的注视下再次被打开,在相关部门的陪同下,进入了地铁站。即使过了三天,站台还有些水,隧道里相较更深些,白敏一方曾拿着尺子竖叉入隧道底,有些区域水深有一米八,这只离站台不远的区域,从站台望过去,没有人能确定黑洞洞的隧道深处水还有多少。
为了保障第二次救援的安全性,7月23号凌晨5点,抽水机开始工作进行抽水,疲惫不堪的家属们才回到各自的酒店休息。“还不到72小时,还有机会。”徐谦说。
寻找这些天,徐谦一边工作,一边不断地接听着来自各方的电话和消息,他感觉工位斜对面的邹德强从来没离开过。出差前邹德强与徐谦一同吃了午饭。过去的两个星期,邹德强在为了新项目出差,同事间沟通也不多。那顿午餐,即将又要出差的邹德强穿着黑色Polo衫,黑色运动裤,背着黑色背包,点了一份虾仁馅儿的馄饨。
徐谦从没看到邹德强有沮丧的时候,刚认识那会儿,邹德强自己创业不太顺,但还是乐观满满对徐谦说:“我从不信我开公司挣钱的速度比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邹德强每天的通勤时间至少要一个半小时,却极少迟到。
王勤坚持着不返回上海,等来了同事和邹德强的妻子白敏。从二次开启的地铁站离开后,他们商量着再去一趟地铁公司问问情况。7月23号下午,已经在郑州市地铁集团停车场等了4个小时的白敏等到了一位姓赵的总工程师,对方表示沙口路站附近三站两区内最高时段进水超过5万立方米,目前剩余3.2万立方米,将在26号上午抽水完毕。
白敏提出了疑问:用了哪些设备?是否已经开始运作?
赵总工程师匆匆回答问题后,离开了现场,回到了大楼里。白敏独自坐在椅子上,说自己有些喘不上气,她自责自己表现不够好,忘记问很多问题,又对得到的回答感到一些失望。
在过去的72小时里,白敏像一个工作狂人一样,在朋友的帮助下建立起了一个完整的救援团队,她认识了地铁专家,有相熟的当地民警,还有一位消防队员在现场说:姐,只要地铁里把水抽得差不多,我和兄弟们立马就下去。搜寻进入7月24日中午,地铁隧道里寻找到一具男性尸体,确认并非是邹德强。
白敏一直在给丈夫的手机发微信,没有回复,也发。她两个手机掉电极快,总是没聊几句就有电话打来,接电话,再不停地打电话,电话成了她充电的能量,她从不关机,每个电话都接,她生怕漏掉关于丈夫的任何消息。很少的时候,身形娇小的她也崩不住,她哭着问众人:我还能做什么?我该怎么办?
邹德强出差时曾告诉妻子,一个星期就回家。马上就一个星期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部分为化名
 
 

- END -

撰文 | 张  峰

编辑 |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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椅子上囚困的父亲

李秋悦 真实故事计划 2021-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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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世界,是随着生命力消长而塌缩膨胀的。7年前一场大病后,父亲失去了行走能力,原本朴实沉默的他,逐渐暴躁、乖戾,失去了他的尊严与温情。一个好好的人,开始溃烂。

 

黑色铁门锈迹斑斑,底部被雨水腐蚀掉三分之一,院子里的红砖墙上堆着厚重的柴草,墙面已被压至倾斜。厨房屋顶覆盖着灰色石棉瓦,一到夏季,做饭就变成了蒸桑拿。西边是两间水泥房,比堂屋高出半截,房顶是铁皮做的。好在那门窗是崭新的铝合金材质,与堂屋木门形成鲜明的对比,是证明这个家庭存在于21世纪的唯一证据。

推开西屋铝合金门把手,有一张一米五的双人床,父亲躺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戴着一顶有点起球的黑色鸭舌帽,翘着二郎腿。躺椅旁边放着一把带靠背的餐椅,用来放尿壶,餐椅前面是一个带盖的垃圾桶,如今被父亲当成尿桶。

图|家门口的风景

今年是父亲躺在这张椅子上的第七个年头。职位升迁、买房置业、带领家庭脱贫致富,对一个普通中年人来说,七年足以迎接多个人生中的重大转折。对父亲而言则是一成不变的日子,他常常望着天花板,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他的人生仿佛已在七年前戛然而止。

2014年的夏天,父亲去邻居家里串门,坐在邻居家的门框上,与人侃侃而谈。他患高血压多年,近来不按时吃药,也没怎么发病,因此有些得意。“我三个月没吃降压药了,一点事都没有。其实不晕就不用吃,偶尔有点晕也没事。”

他是一名建筑工人,因常年在外奔波盖房,黝黑的肤色此刻在阳光下呈现出暗淡的光泽。忽然他感到有些晕眩,于是踉踉跄跄回到家,捱到傍晚症状开始加重。

母亲搀扶他去村里的卫生室,医生看了看他的脸色,说是有些中暑,就开了七块钱的药打发他回家。路上他的头晕症状仍未缓解,对医生破口大骂,说他是个“庸医”。他中过暑,知道中暑的感受,这次明显不是。一回到家他就开始呕吐,一次、两次、三次,吃了药又吐出来,反反复复。

焦急之下,母亲匆匆出门,从隔壁村请来一位老医生。老医生扒开他的嘴,一看舌根都硬了,让母亲赶紧打120急救电话。从家里走的时候父亲还是清醒的,到了镇医院,因为CT机坏了没法做检查,又折腾到县医院。从救护车上被推下来,他抬着胳膊,嘴里挤出了一个“麻”字后,人陷入昏迷。

三天后他才醒过来,从此再没站起来过。接二连三的状况让他失去了最佳抢救时间,于是一张躺椅、一个餐椅、一个尿壶和一个尿桶成了他未来七年生活的全部。他每天大多数时间都用来盯着天花板,也许在思考往后人生的意义,也许仅仅是在酝酿如何对母亲爆发自己的脾气。

 

从医院回来,夏末漫长的降雨把家里的院子打满了青苔。橘猫带着刚出生的四只小猫争先恐后地围过来,在我们脚底下乱转。父亲被家人从救护车上抱下来,放到屋里的床上,邻居们一一过来和他握手。

他左眼球挂在眼眶上,眼白布满血丝,嘴角向下倾斜。抓着邻居们的手,他哭诉着自己得病的经过,口水一直垂到床沿。姐姐家一岁半的孩子从人群后面钻出来,看到他那瘆人模样立刻哇哇直哭。

邻居陆续离开,姐姐也带着孩子返回远方的婆家,屋里突然归于安静。母亲坐在父亲的床边,因为上火,她嘴巴上长满了水泡。她身体一动不动,仿佛出了神,接着缓缓出口气便走了出去。也许她意识到,眼下重新整顿生活的重任落在了她头上。

第二天母亲开始下地干活,因为炎热的天气差点晕过去,回来时面色惨白,浑身湿透,大口大口地把水灌进肚子里。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由于父亲没法再干建筑工,家里减少了一大半收入,母亲一口气承包九亩地。为了运送粮食,她贷款买来一辆农用电动三轮车,停在那面被柴草压歪的红砖墙边。

那年夏天我即将升入高三,得知父亲生病,便放弃学校里暑假补课的名额,奔赴医院看护父亲。班主任怕我耽误学习,电话打到母亲那里,几天后我带着沮丧的心情返回学校。课堂上,父亲的咳嗽声和监护仪的嘀嘀声常常围绕在我耳边,注意力难以集中,老师说的什么一概听不进去。成绩在所难免地受到影响,我的考试排名在班内垫了底。而这一切父亲也不再关心。

图|母亲在医院陪护

假期补课结束,我拿着“安全责任书”回家交给父亲,抓住他的手,撒娇地告诉他:“没想到高中生也需要家长签字吧。”他抢过“安全责任书”扔在我身上,说:“我看不见,让你妈签吧。”左腿用力一蹬,顺势躺了下去,眼睛继续盯着天花板。我捡起地上的红纸跑出去,既生气又委屈。

父亲年轻时去过济南做建筑工,那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出远门,最终草草收场。从济南回来后,他跟着邻居家的伯伯到临市拉煤,他脾气直,脑子转得慢,不会跟人讨价还价,只能出苦力。邻居伯伯的生意越做越大,想去外地谋求更大的发展,走时没有带他。

那几年,天还没亮他就出发去市场批发莲藕,往往会在集市耗上一整天,莲藕每次都能卖光,但一算账经常赔个三块五块的。为了开饭馆,他跟着村里人学做油条,当了三个月的学徒,还是不会控制火候,把油条炸得又糊又硬,只好放弃。

他的人生轨迹正是在这种笨拙和放弃中逐渐后退的,最终仍然是一名建筑工人。印象中他唯一一次下雨天接我放学,还没找到我,直到我在家吃完饭他才推着车子回来,被雨淋的像只落汤鸡。和众多农村家长一样,父亲唯一关心的是我的学习,小学毕业后,他坚持把我送到县里最好的初中读书,最后成功考上重点高中。

以往他喜欢给我的“安全责任书”签字,每次签字之前,他总会戴上眼镜,拿出珍藏在写字台抽屉里的钢笔,在旧报纸上反复练习多次,直到写顺了才往“安全责任书”上誊写。

但这一幕永远不会再重演。他对我的关心和对母亲的耐心,在他躺在椅子上的漫长时光里逐渐消耗殆尽。

 

 “没人管我了,不拿我当人了吗?”“我要吃饭,快点给我弄饭。”一次家庭聚餐,母亲张罗了一大桌菜,吃饭时间比平时稍晚了些,他当着所有亲戚的面大发雷霆。几句话不断重复,亲戚们饭没吃完就灰头土脸地走了。“没想到老李平常这么老实的一个人,突然这么大脾气,也是因为生病,人变得急躁,以前多好啊,别提骂人了,都没见他跟谁红过脸。”父亲每一次叫骂,都会招来邻居七嘴八舌的评价。

随着院子里的青苔一年比一年浓绿,四只瘦弱的小猫体型渐长,父亲的辱骂也进一步升级。即使母亲在田地里劳累一整天,回到家也听不到一句好话。

“死到哪里去了?我要喝水。”“怎么才回来?你是不是在外面养汉子了?”这种情况母亲一向不予理会,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没有必要跟一个病人生气。她照例先把水端到他面前,再钻进厨房做饭,喂他吃完喝完,在阵阵嘟囔声中把他抱到床上休息。最后她才走进厨房,吃上第一口晚饭。

父亲有时会顾影自怜,有时会嫉妒母亲还能走路。“我没想到自己老实了一辈子会落到这个地步。”“你为什么不生病?你每天能窜能跳的多好。”这种话往往是无端产生的,接着像复读机一样反复播放,会持续很久,久到会让人在这种声音中睡去。第二天清晨一切又会恢复平静,但新的叫骂又开始在他头脑中酝酿。

母亲也不是毫无反击。长时间久坐不动,父亲的肠胃变得异常脆弱,一旦吃点稍稍油腻的东西便会闹肚子。每隔几天他的排泄物就会把床单弄脏,母亲唯独对这种事很难忍受。她一边擦洗一边抱怨,“我这辈子就是欠你的,你看看你弄的,我连自己爹妈也没这样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顾。”或许是因为愧疚,也或许是觉得丢人,父亲在这个时候常常低着头,一声不吭。

那年我高考失利,刚过二本线,报了一所学费较高的民办大学。父亲只是一直叮嘱我不要走远,并不过问我哪里出了问题。母亲把我拉到屋里,语重心长地跟我说了很多话,她劝我复读,说我只是发挥失常,来年能考个更好的大学。

我逐渐参透她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当前这个家庭付不起那高昂的学费。我钻进屋里,用一晚上时间,把仿佛已经置身于大学校园的自己拽回来,到复读学校报了名。

开学前我给父亲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放在他枕头下面。信里我告诉他要善待身边的亲人,同时也要善待自己的生命,母亲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庭,该得到应有的尊重。也许他根本就没看那封信,仍旧如往常一样叫骂,心情不好时会变本加厉。我不知道如何安慰母亲,心里开始暗暗埋怨父亲,同时感觉我们母女二人的命运紧紧绑在了一起。

被肺癌晚期折磨一年多的外公,也在这一年住进了县医院。母亲前往医院照顾外公,把父亲留在家里,请邻居过来帮忙照顾。舅舅没时间去医院,不知从哪雇来一位护工。没过多久外公的病情开始恶化,那天护工喝的烂醉如泥,没听到外公的喊叫,母亲赶到时看到病床上咳出很多血。她一气之下把护工辞退,此后寸步不离地守在外公床边,直到外公咽下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

在外公的葬礼上,母亲突然发现自己拿不出丧葬费,窘迫之际是舅舅伸出了援手。葬礼结束,母亲回到家一如既往地给父亲喂饭。“咱爹发完丧了,你一夜也没去守,如果你要是没生病的话,你肯定早就跑去了。你要是没生病,肯定会和我一起去医院照顾咱爹。”父亲只顾咀嚼嘴里的饭,一言不发。

“咱哥帮咱垫了2000块丧葬费,表面上是在帮我,其实也是他自己要面子,他妹妹过了大半辈子,连2000块钱都拿不出来。”说着母亲流出了眼泪,父亲抬头看了母亲一眼,迅速摆开她的手臂,碗飞出去,落在地上碎成几块瓷片。他气呼呼地躺下,愤怒而空洞的眼神再一次投在天花板上。

 

 

当现实生活不如意,人往往就会靠过往美好的回忆聊以慰藉。母亲时常提起,父亲年轻时给她买过一双新款皮鞋,他来回骑了三个小时自行车,灰头土脸地回到家,从怀里掏出那双一尘不染的皮鞋,乐呵呵地举在她面前。每次母亲生病,父亲总是着急忙慌地去买药,或直接把医生请到家里来。

两人吵架时,母亲赌气跑回娘家,第二天中午之前,父亲总是扶着自行车出现在外婆家门口,车头上挂着猪肉和活鱼。在外婆家吃完饭,父亲骑车载着母亲回家,二十多里的山路弯弯曲曲,车上的人起起伏伏,一如他们后来的人生。

现在父亲的身体正悬在悬崖边上,母亲费尽所有力气拉着他,不让他就此坠落下去。在传统的婚姻观念里,夫妻本是一辆车上的人,如果不是其中一方出现背叛,谁也不能提前跳车。对于一方生病,另一方需要忍受辱骂照顾的人来说,跳车意味着道德上的背叛。

与邻居们聊天,母亲向她们咨询过应对父亲的策略,得到最多的回复是“打”。“你的日子太难过了,别委屈自己,他再说脏话,一巴掌打过去就老实了。”邻居说。半身不遂的人在挨打时是无力回击的弱者,母亲的确想过用这样的方式让父亲“听话”。但她一次次鼓起勇气,又一次次退缩,最后还因一再犹豫挨了父亲重重一拳。“他都已经这样了,我怎么好意思下得去手呢?”

父亲的病给我的生活也带来不小影响。上大学后,我买不起想要的手机和电脑,平时要把一个月的生活费掰开揉碎,才能维持正常生活。每年我都要把家里的情况一遍遍写出来,为了争取那几千块的助学金,好像刻意在跟班里的同学比“惨”。每次接到母亲的电话,这些委屈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我知道她的日子比我更不好过。

相比于照顾父亲,让母亲更难受的是被困住的自己,她常常羡慕那些可以外出打工的人。“去白厂铺板子,一个月可以赚三千多。到时候我就可以每个月给你打两千,自己留一千吃喝,你就不用在学校里过得那么节俭了。”

母亲说到外出打工,是有一定前提条件的。“如果哪天我可以出去打工,说明你爸就不在了,可是没有他的日子,我也不好过。怎么说现在我们还有一个完整的家,你们姐妹两个回来还能有个依靠。”她时常想念远嫁的姐姐,可连坐车去看她的时间都没有。“但他真的很让人伤心,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过,我的时间和精力全搭在了他身上,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去年父亲再次住进医院,他腿上出现好几块巴掌大的创口,创口表层的皮肤脱落,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个肉芽。起初母亲用碘伏和消毒用品涂抹在他的创口处,没见好转,便把他送到县医院治疗。

此时我已经考入中国海洋大学读研究生,接到母亲的电话,我立即赶去医院。父亲靠在病床上,腿上的创口用纱布包裹着,纱布周围还残留着 “蓝药水”。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把打招呼的话省去了。

我刚放下行李,母亲神色紧张地把我拉到走廊里。“昨天我打听了,在这个科室里住的病人,要么是烧烫伤,要么是长褥疮。我还问了保洁,她说来这里治褥疮就是图个心安,挣扎治疗一个月也没有见好的,最后只好放弃治疗,回家等死。”

 

图|医院走廊

我浑身颤抖起来,走回病房看到父亲蜷缩着身体,右手放在脑袋下,双眼低垂。我坐在他身边,帮他按摩双腿,医生说这样能活跃肌肉,减缓褥疮溃烂的速度。那一刻我很愧疚,感觉自己升学毫无意义, “怎么说现在我们还有一个完整的家”,母亲的话在我耳边萦绕不散。我意识到,曾经对他的埋怨也该停止了。

几天后父亲的血糖升高到23,需要尽快打针治疗。血糖太高会导致创口无法愈合,只有控制好血糖,创口才能通过植皮手术治疗。“做不做手术?他是你爸,这次由你来定。”母亲把我拉到床尾。

我看向父亲,他一直沉默,我知道他想活,但做不做手术他并不关心。如果可以省钱的话,他宁愿接受回家抹药的治疗方式。最终我回了一句:“做,花再多钱也要做。”

手术还算成功,医生出来宣布消息时,母亲长长舒了口气。从医院回到家,父亲安静了许多,继续躺在那张躺椅上,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夏日炎炎,母亲借钱买了一台空调,希望有助于父亲的伤口愈合。同时母亲照顾父亲的工作量也加大不少,除了负责他的饮食起居,一天要给他打四次胰岛素。

每次打胰岛素,父亲都像个听话的孩子,不喊也不叫。他偶尔会向母亲说一句关心的话,叮嘱母亲多喝水,平时别太劳累,感冒要记得吃药,有时他会把碗里最后一个鸡蛋留给她。母亲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在夏季聒噪的蝉声中,享受着恢复如初的平稳生活。

前阵子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家里被柴草压歪的那面红色砖墙,被村委会评为了危墙。此前她用捡来的树根和石头支撑着它,尽力不让它倒塌下来。

最近村委会一直催促她推倒重建,母亲笑着说:“再等两年,孩子毕业后我们俩就都能挣钱了,到时候别说一面墙,一圈大平房也能盖起来。”我说先别急着盖大平房,等我下次回去我们把那面墙拆掉,从一面墙开始建起。

我始终不忍心看到父亲腿上的创口。每次回家,我会给他洗脚,他的脚像是一个空壳,两腿也渐渐变成一根空心竹竿,体重一天比一天轻。有一次他从睡梦中醒来,突然看着我说:“是不是又到签“安全责任书”的时候了?去把我的眼镜和钢笔拿来。”我顿时流出了眼泪。

也许终有一天,父亲的身体会萎缩到骨瘦如柴,过高的血糖慢慢侵蚀他的眼睛和内脏,肚皮会被针眼扎的又硬又黑,长期卧床导致消化道失调。但现在他还活着,如果可以,我希望他能一直好好活下去,直到住进我和母亲盖的平房里。

- END -
撰文 | 李秋悦
编辑 | 吴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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颱風中的上海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7/25/2021 postreply 20: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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