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214)

辛苦种大棚,是父母这群农民的最好出路丨寻业中国

 前海 人间theLivings 2020-01-14
 

种大棚的菜农们最美的梦,就是希望在市价最高的时候,自己手里正好有几万斤菜,干上一票狠的,就知足了。

 

 

配图 | Sipa图片社

 

 
 
 
 
 

寻业中国·Work in China丨连载34

 

 

1

 

我们村在山东东阿,距“中国菜都”寿光仅两百多公里。大树底下不长草,我们这些周围地方的人,以前都不太种植大棚蔬菜,毕竟小打小闹,怎么也比不上寿光。
2010年初,有小道消息说,一条正在规划的高速公路要穿过我们村子,会占用不少耕地。贵叔不知从哪儿得知了这条路会经过他家的田,便在那3亩地上都盖上了大棚,以求届时多要些国家补偿。
大棚盖好后,贵叔便撒手不管,继续去外地跑车。在家的贵婶觉着大棚这么荒着浪费,就随便种了些菜。没想到,仅仅8个月,她家大棚种出的菜就卖了14万,净利润超过10万,成了我们村当年口口相传的财富奇迹。
有了贵婶的示范效应,第二年,我们村在外打工的男人,都陆续回来给自家地里盖了大棚,其中就有我爸。我爸也是货车司机,之前常年在外奔波,眼看种大棚蔬菜收益高,他直接卖了货车,决定在自家4亩多地上盖3个大棚。
我爸盖大棚的计划,需要4万多元。我妈一开始是不赞成的,因为我爸虽然顶着一个“农民”的名号,实际上他自年轻时便很少下地,而且我们家从来也没有种大棚蔬菜的经验。我妈的意思是,先盖1个大棚试试效果,这样既能规避风险,也能在闲余时间打点零工。
可我爸已然破釜沉舟,将种大棚当作他的全职事业,“要么不盖,盖就盖3个”。我妈拗不过他,于是在2011年4月,不到 10天时间,我家的3个大棚便拔地而起。

 

 
爸妈新手入行,随大流种起了芹菜。芹菜种植周期短且产量大,仅用70到90天便能下产,1亩地最多可达1万多公斤,理想状态下,1年可以种3茬。
我们家的第一茬芹菜获得了大丰收,但碰上芹菜价格最低的时期,每斤仅能卖到1毛5,3个大棚的芹菜加起来,才卖了1万多。除去种子、肥料、农药、剔苗及拔菜时雇人工钱等成本,净落到爸妈手里的,大概1千多。
两人没日没夜忙活了3个月,乍看赚的真不算多。但从庄稼收成的角度来看,却也不算少——有人算过,如果1亩地仅种植玉米、小麦等常规农作物,全年收成净利润还不到600元。爸妈这一次虽没赚到很多钱,但却看到了种植大棚的巨大的潜力,把地梳整好以后,马上就撒下了第二茬种子。
夏日炎炎,这茬芹菜的产量比起第一茬稍逊一筹,好在下产时价格有所回暖,每斤在1元到2元之间徘徊,这次算下来,我家净赚了2万多。
入秋时节,只少数的人会选择继续种芹菜——因为冬芹周期长、产量低,还得花钱给大棚加两三层膜防止芹菜被冻坏。这么一算,村里大多数人都种上产量高、抗冻的菠菜,我家也一样。
| 家里的菠菜地(作者供图)

这年冬天,我家的菠菜卖了1万6,除去成本,净落到手里的也有1万2以上。第二年春天,我家又紧随潮流,种起了茄子、豆角,可惜不仅因种得晚错过了高价期,还因管理不当拉低了产量,这一季下来,赚的钱还没人家一半多。

不过,2012年6月,我爸算了一笔账:种大棚这1年多的时间,赚了近5万块,略高于他在外面开货车赚的钱。种大棚虽辛苦,但收益大家都看在眼里。这一年,我们村大棚数量猛增,近两千亩的地里,有七八百亩是大棚地。

 

 

2

 

种大棚是件实实在在、又脏又累的体力活儿。
自从种上了大棚,爸妈几乎全身心扑在了上面。最忙的时候,家里的锅碗瓢盆都不是饭后即时刷洗,而是改成了每次饭前临时刷几个用。连向来舍不得花钱的妈妈,因没时间洗衣服,还斥资买了一台全自动洗衣机。
我放假在家早上睡到七八点钟起床时,爸妈早就进棚里了。若到了有些蔬菜的“关键时期”,比如茄子的授粉时节,他们会早上5点左右起床,去给茄子花挨个儿授粉,还得折去多余的枝杈,有时一干就到了下午两三点钟。
种植时不易,采摘时也不轻松。为了赶上早晨的收菜车,他俩往往得凌晨两三点起床。如果采摘的是豆角,那就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豆角细长、量小,不易摘取,爸妈吃过晚饭就要戴着头灯去棚里,一直摘到次日清晨。在豆角成熟的季节,我们村里的大棚聚集地,就跟灯火摇曳的夜市一般。夏天成熟期的蔬菜,采摘时耽搁两三天,便有可能把一季的收成都荒废掉,所以即使午间气温40度,菜农们也得坚守一线。
炎炎夏日,晚上落不到觉睡是辛苦,可这也比白天在大棚里“蒸桑拿”好多了。我切身体会过大棚的热,不是生楞楞的灼热,开始是暖洋洋的,慢慢就晒得身子发虚。有一次,我妈看见我在棚里走路打晃,便说什么也不让我在棚里干活了。
我妈在棚里干活时有个专门喝水的杯子,容量是2.5升,在最热的时候,她一天要喝两三杯水。实在酷热难耐时,人们会拿块大布盖在棚上面,或者往上面撒泥水以遮些阴凉,但这通常治标不治本。有一年,我们村有个60岁的老头在大棚里热到了休克,送到医院里,没有抢救过来。
到了天冷的季节,则又是另一个极端。每逢刮风下雪,别人都往家里跑,种棚的菜农却要往地里跑。即使小心翼翼,每年仍有很多大棚被大风扯坏或被大雪压坏。菜农们也都给大棚上了保险,但赔付程序繁琐,最后能落实下来的、拿到赔付的不是很多,大多数情况下,还是要由菜农自己承担天灾带来的损失。
| 绑菠菜的模具(作者供图)

现在的菠菜、油菜都不会散装卖,必须装袋或者打捆,一颗一颗摘净枯叶、剪掉烂根——这种活当然都是人工做的。冬天菠菜从地里打包,凉得几乎都要结冰,即使戴着手套,手也会被冻得生疼。这个过程极其煎熬,300斤左右的菜,我爸妈得持续干上6小时以上,如果菜的质量较差,时间便会延长许多。我妈天生怕冷,她就在脚边放个炉子,捆一把菜就烤一下手。即便这样,到最后手还是被冻得不听使唤。还有一次,他俩把门关得太紧,结果差点煤气中毒。

我们姐弟仨最怕的就是冬天回家摘菠菜。我们当然想帮父母的忙,但每次干这种活都跟上刑一样。有时,我甚至祈祷自己赶紧生病,那就能在床上打吊瓶,不用再靠近菠菜一步。

 

 

3

 

回来种大棚的,大多是像我爸一样的中年人,年轻人很少。
2013年,26岁的堂哥在外打工10多年后,辞去城里的工作,携妻带女回到农村,找乡亲租地,一下子盖了6个大棚,占地达10亩。
比起我爸那一辈顺其自然的菜农,堂哥立志要做一个“农民企业家”。他买了很多教学光盘,天天上学似的在手机上电脑上研究,还去县里请过专家,给农药公司客服打过两个小时的电话。他和嫂子怀着无比的热情,除了睡觉,时间都投入到了大棚里。
听我爸妈说,堂哥基本上把北方大棚种的蔬菜种了一个遍,但是没到两年,堂哥又去了城里打工,他的6个大棚除了几个地段好的租给了别人,其余都荒废了,任其长草。堂哥没给我说过他彻底放弃种大棚的原因,但无须多问——种上了大棚,菜在地里时,人得劳筋骨、饿体肤,求个好收成;菜成熟了,那又得费心掏力,指望幸运之神站在自己这一边。
相比于寿光规模宏大的市场和健全的交易平台,我们这里种大棚的菜农,基本属于“散养”,即便天公作美,菜农辛苦把蔬菜伺候成熟了,也不见得会有预期的收益。我们这里没有寿光那样的“市场价格预警”,菜价对菜农来说总是瞬息万变,不用说今天和昨天比,就是一天之内,上午和下午的收购价格也不尽相同。股票还有个涨停、跌停,菜价的涨跌却是天上地下的落差,用我爸的话说,“自从种了大棚,天天就跟坐过山车似的”。
没有正规的交易平台,通常都吸引不来跑长途的大货车,二道贩子们便化整为零,用一些平板车和小货车到下面来收菜,他们找个地方装个地磅,就是一个“菜点”。他们收菜时大都不是现场结算,而是要等大车上的人给他们说好了价格,他们再依据此给菜农们定价,层层盘剥,中间便又多了灰色操作空间。2014年我大四在杭州实习时,见杭州超市里的菠菜零售价是每斤7块,打电话问家里,爸妈说我家大棚里的菠菜收购价只能卖到每斤3毛。
不仅如此,菜贩子们还往往坐地压价,商量好的价格随时会变,有时看到菜捆里面有片黄叶,也会把价格砍上一刀,菜农很少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即便如此,大家仍然上赶着往“菜点”上送菜,生怕二道贩子们不收。我叔叔有一次去卖菠菜,跑了好几个菜点,都说已经“收满”,只听说还有一家收菜给猪吃的,价格极低,一车菠菜将近200斤,只给10块钱。叔叔觉得反正菜倒了也是浪费,便拉着车送去了,没想到到了地方,收菜的贩子又把价格降了一半。叔叔一气之下把菠菜全倒进了沟里,发誓再也不往那个菜点去送菜。
我妈最害怕就是去卖菜,我们家种了这么多年的菜,她一次也没去卖过。她说:“我看见收菜的就不自在,总感觉一个个的都跟骗子似的。”有次遇到小白菜销路太差,菜贩子一点都不收,我爸只好去镇子上摆摊卖,从4点的早市卖到中午,200多斤的菜才卖了35块钱,气得我爸说“干什么也不能种大棚”,又“勒令”我们姐弟仨绝不能待在家里,一定要学成出门,找份旱涝保收的工作。
当然,凡事都有正反两面,有时菜的产量紧俏,菜的收购价也会飙升,收菜的贩子们就会放下身段,争相加价,求着菜农去自己的菜点来卖菜。“萝卜快了不洗泥”,菜农把菜运到菜点,菜贩子们也不敢挑捡了。有时实在着急,菜贩子们还会亲自开车到菜农的大棚里去拉菜,更甚者,直接卷起袖子去棚里帮忙干活。
有一年我家拔芹菜,一开始市价每斤1块5,爸妈雇人干了2天,拔了1万多斤,一个棚的芹菜总共卖了不到2000块。拔到最后,我妈发现在地头上有一片面积大概只相当于1/4个篮球场的芹菜还没长成,觉得铲了可惜,就留了下来。没想到,一星期后,芹菜的市价猛涨到了4块5,几个菜贩子争相来抢购,最后这片巴掌大地方的芹菜,竟然也卖了将近2000块。我妈坐在地头上不知该喜该悲,一直念叨:“哎呀,要是当初多留点就好了。”
其实不光我妈这样想,种大棚的菜农们最美的梦,就是希望在市价最高的时候,自己手里正好有几万斤菜,干上一票狠的,就知足了。
事实上,这种情况太少了。菜价大部分时间都在中低价格区徘徊,高价的时候极少,碰上的几率,跟中彩票差不多。引领我们村种大棚风潮的贵婶,当年也就是运气爆棚了几次,每次卖菜都赶上短暂的高价,自那年后,她家的财富神话就没再持续下去。
菜农也都知道菜价的波动是由供需关系决定的,因此,大家伙儿普遍都有一个说出来让人感到惭愧的想法——希望全国各地蔬菜都受灾,唯独自家的蔬菜获得大丰收。2018年寿光水灾时,我们村的菜农们听到这个消息都喜形于色,恨不得奔走相告:“菜价要涨了!菜价要涨了!”
只是,这些年下来,没见几个种菜的暴富了,收菜的倒是几乎都成了大款。

 

 

4

 

以前常听长辈教诲说:“这世上只有土地不会骗人。”但这句话放在种大棚上,似乎并不完全准确。除了不可预知的天气和菜价,土地似乎也不听菜农的话,今年遇上好收成,并不代表明年还能“长出金子”。
我们家的大棚第一年种芹菜时,亩产最高能达到1万7千斤;到了第二年,亩产便降到了1万斤;等到第三年,菜苗经常长不起来就会死掉;最惨的是2016年,整个上半年,棚里种了3茬芹菜,全都没长活——前两茬是在出苗之后染病死的,最后一茬几乎已经长成,就在收获前的一个星期,突然大面积红根烂心,爸妈强行拔了1千多斤,可各个菜点都不收,只得倒进了沟里。
村里很多人家的大棚都跟我家的大棚类似——当同一种蔬菜长时间重复种植,就会大幅减产甚至死亡。每逢此时,菜农只能频繁更换农作物种类,或者把地闲置一段时间,闷上棚布让其“自行疗伤”。将大棚闲置的做法很浪费成本,但相比于菜种下去长不出来,却是更划算的选择——因为一旦把种子撒进地里,就意味着要开始源源不断地往里投钱了。
| 爸爸卖菜的账本(作者供图)

蔬菜种子的价格非常昂贵,几十克的种子,动辄几十上百;一些育苗类的蔬菜按株收钱,一亩地仅苗钱就要上千。种子出芽后,就要开始不间断地施化肥、浇水、打药,就像养殖场饲养必须一个月出栏的家禽一般,催生催熟。芹菜之所以能在70天内长成,就是因为菜农在这个周期里频繁地浇水、施肥,还得打七八次农药。我家大棚里一茬芹菜长到成熟,化肥、农药的花费就在两三千元。

城里人都关心蔬菜的农药残留问题,总幻想能吃到纯绿色无农药的水果蔬菜。可作为农家子弟,我从小到大都没吃过这种蔬菜,我家院子里种的白菜和韭菜,同样也要施化肥、打农药,不然等不到人吃,就被虫子先吃完了。我小姑家里种了一株葡萄,打农药的时候能结30多斤葡萄,今年姑夫心血来潮,决定吃点“纯天然无农药”的,结果只结了满藤的叶子,一颗葡萄也没落下。
我妈说:“现在土地都被肥料惯出病来了,一顿不吃药都不行。凡是地里的作物,无论是小麦玉米,还是黄瓜茄子,不上肥料是长不出来的,不打农药是活不到结果的。”
| 给蔬菜喷洒农药的喷药器(作者供图)

最终,即便前期的工作都做好了,遇到像我们家芹菜棚那种一茬不如一茬的情况,也只能自认倒霉,任上百个日夜的辛苦和前期资金的投入付诸东流。我家第一年种芹菜和菠菜收入的5万块,后来竟然一直是我家种大棚年收入的巅峰。等到了2018年,我爸妈种了3茬上海青、1茬小白菜、1茬菠菜,全年收益才1万多块钱。

我亲眼见过有不堪承受的菜农,一边用耙子往外面清理烂菜,一边红着眼睛抹眼泪。我想,这也正是堂兄离开的真正原因吧——他打工的收入比我爸妈更高,比起种大棚也更为稳定。在家乡的大棚种植没建立起健全良好的市场机制之前,或许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是不愿意再回来冒险了。

 

 

2016年种芹菜,伤了我爸妈的心,他们一度决定撤了棚布,在地里改种玉米。后来有人提出要用1万5的价格收购我们家的3个大棚,本来已经谈妥,但临了,那人突然变卦,最后不了了之。

我爸妈也无心再折腾,在秋天到来之前,索性什么也不种了,我爸出门找了份临时工作,我妈也去了人家的大棚里打零工。到了年底,两人才在大棚里种上了一点菠菜。

没想到,这一年年底,幸运之神竟然垂青了我家阴霾了快一年的大棚。菠菜获得了不错的收成,而且收购价格相当高。从腊月初爸妈第一次去菜点卖菜,市价就一直保持在3块钱以上没下来过,他们每天割大约两百斤菜,能卖六七百块钱。我妈只恨腊月的菠菜太小,不出产量,总是感慨说:“要是这种情况能持续两个月,其他时候把地全荒着也行!”我爸跟别人聊天时说:“我这一季,5个棚钱都收回来了,当初幸好没卖。”

过年的时候,高兴的爸爸一下子买了半扇猪。吃年夜饭的时候,我们问爸妈:“过了年还种大棚吗?”

“再碰一年运气吧。”他们说。

 

 

5

 

2019年4月,运气走了。
我妈在棚里割着上海青,棚外狂风大作,天气预报说阵风达到9级,我爸在棚外赶紧用土掩埋加固塑料布。忽然“咔吧”一声大响,本就破旧的大棚顶不住大风的撕扯,3个大棚你拉我拽,几百根玻璃纤维石膏柱子在一瞬间应声折断。我爸当时就吓傻了,因为我妈还在大棚里面。所幸柱子没有砸到我妈,她正巧处在了两根柱子中间,只是被塑料布闷倒了,幸运地逃过一劫。
我们后来听说了这件事,无不吓得一身冷汗,那柱子被带倒以后,插进土里几十公分,一旦碰到妈妈,后果真是不敢设想。
那天中午,爸妈空着车回了家。很多人都认为他们肯定难过得不得了,但两人跟没事人似的,当天下午就赶集玩去了。他们后来说,或许就是老天爷觉得他们太辛苦了,一下子便给了个干净利索,正好趁机放松下。
那之后,没有了大棚的羁绊,我爸去工地上打零工,走得不远,因为奶奶已经快90岁,身体也大不如前了。我们家也变回了以前的样子,院子永远被我妈扫得干干净净,锅碗瓢盆也回到了它们原本该待着的地方,一日三餐不再错点,我妈还成了村里舞蹈队的一员,偶尔也去别人家的棚里打工。
作为家里最小的儿子,我也工作两三年了。我们见识过前几年爸妈种大棚的辛苦,也都希望他们能够闲下来,享受享受生活。
只是,才刚休息小半年,到了国庆节,爸妈又聊起再盖大棚的事情来,我们姐弟仨都不大支持——毕竟他们也都年过半百的人了,种大棚着实辛苦,说他们好了伤疤忘了疼。
我姐说:“你俩忘记以前天天念叨的时候了,这才刚放下半年,怎么又想种大棚了?”
我妈说:“种的时候嫌它,没有了又有点空落落的。”
我爸也附和道:“你看我们这把年龄,干一年也不过一两万,种菜的话,碰上一季可能就抵打一年工。”
他说的也是实情,他打工这小半年,算起来也就才挣了几千元。理性来看,种植大棚蔬菜,虽是劳心劳力,但的确为留守农村的人提供了一种收入可能。尤其是对于我父母这样的打工者,他们不像堂哥那样年轻,没有多少知识,外出务工也只能干些边缘的力气活,挣不到钱不说,还得背井离乡、受人委屈。等“冷静”下来,他自然又念起种大棚的好处。
我想,这大概也是我们村的大棚数量还在持续稳定增加的原因吧。村里兴起大棚种植已经9年,期间虽有人放弃,但如今全村近一半地都盖上了大棚,而且还有继续扩张的趋势。大舅家的表哥开了个盖大棚的作坊,从最初一家人干,到现在已经招了30多个工人,去他家预定盖大棚、翻新大棚,常常都需要排队。像表哥这样的作坊,方圆几十里地还有好几家,规模甚至超过一些盖房子的建筑队,这也是村里大棚种植兴起后,带动的新兴产业。
| 一眼望不到头的棚区 (作者供图)

大棚种植还给农村里“闲着”的中老年妇女,带来了源源不断的工作机会。在我们当地,老一辈,大多是男人出去工作,女人在家,除了种点地,几乎没有固定的收入。大棚兴起后,很多工作需要密集的人工来完成——诸如前期的剔苗和后期的收菜,工作量大且又需在短期内完成,所以菜农不得不雇人来做,根据工作量的大小和季节的闲忙,工资从每天四五十到七八十不等。这份低薪工作吸引不了年轻人和男性劳动力,于是中老年妇女便成了这一行业的主力军。

我爸常年有记账的习惯,在他的本子上我看到一些数据:1亩地出1茬芹菜,要用到1000元左右的人工费。我们村子总共有两千多亩地,目前将近一半为大棚地,假设这些地每年至少种1茬芹菜,那么所产出的人工费最多可以达到80多万。这些钱,可以给大量的人提供工作机会。
拿我大姨来说,她已经年近70,在过去几十年里一直过着在家相夫教子的生活,一年到头,唯一忙活的日子就是春秋两收。她不会看书打牌,也没其他的兴趣爱好,每天闲暇时间都用来看电视,或者出门跟其他妇女站大街聊天。几年前,她开始去大棚里打工,从最开始零散随性地干几天,到后来几乎不休息。前不久去她家串门,她告诉我们,去年她在大棚里干了七八个月,就赚了1万多块钱。
我知道,每天早上凌晨太阳还没升起来,便会在村子的各条路上看到一拨接一拨中老年妇女,她们成群结队地骑着电动车飞快驶过,赶往自己打工的大棚。也会有很多妇女聚集在桥上或者路边,等待寻找工作,如果哪家需要工人,就能在第一时间去找她们。
我妈也是这些打工者中的一员,当我们家的大棚闲置时,她就出去打几天零工。她说她喜欢那种干活的氛围,一大群年纪差不多的妇女有说有笑,互相八卦十里八乡的新鲜事,而且给人家干活不像给自家干活,没那么多焦虑,到点收钱走人就行。

 

 

后记

 

2019年11月底,妈妈给我打电话,又说起大棚的事情,似乎已经从之前的商量改为提上日程了。
“就盖一个。”妈妈说,“趁着还能干得动。”

我看了看日历,不由地想到,看来今年过年回家,八成又要去摘那恐怖的菠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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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层社区调查员,每天都在做什么丨寻业中国

 红袖添乱 人间theLivings 2020-02-18

 

每当看到那些穿着橙色工作服守在大街上的环卫工人,穿着绿马甲巡街的交警,一闪而过的黄色骑手小哥,24小时在药店守店的店员,我就觉得很安心。

而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配图 | 作者供图

 

 
 
 
 

 

寻业中国·Work in China丨连载35

 

 

大年初一,我下楼扔垃圾,看到高中同学丽丽臂弯里挂着浆糊桶、腋下夹着纸卷,正在单元门上贴“市民周知”。
丽丽是一位单亲妈妈,在这座北方小城的社区里,工作快10年了。平日我工作忙,和她联系也不多,本以为她们工作会很轻松,就是茶余饭后和大爷大妈聊聊天就行。这个春节一直待在家,才看到她成天忙上忙下,和她在微信上断断续续聊了好几天,才知道她的工作比我想象中要繁杂得多。 
平日里,老旧小区改造时,她要协调建设局、社会事业局、规划房产局,参加拆除违章建筑;做信访工作时,要逐项排查、集体联动、责任到人;三城联创时,要加强宣传,落实责任,做好禁种、禁吸、禁毒;再就业扶持中要做好不漏一员,提供关心、爱心、真心援助等。另外,像配合民警调查嫌疑人行踪,为特殊人群服务、打理他们基本的生活,甚至还要上门去帮居民清理下水道……事无巨细,样样都要来。
赶上眼下的特殊情况,工作内容又新添了几项:不仅要负责流动人口入户调查相关事宜,还得随时接听居民打来的咨询电话。
文章是丽丽的口述。

 

 

1

 

大年三十中午,坐了3个多小时大巴,我总算带着儿子回到老家,准备跟父母过个团圆年。没成想,喷香的饭菜刚上桌,手机屏幕上就弹出领导在工作群里的通知:“全体职工请于1月25日返岗,无特殊理由不准请假。”
我瞬间像霜打的茄子,7岁的儿子看到,怯怯地问我:“妈妈,又要回去加班吗?”儿子从生下来就是我一个人带,从小到大,我的工作常有突发事件,无数次突然转身让他变得极为敏感。
就在去年10月,市里开始三城联创活动(创建全国文明城市、创建国家卫生城市、创建国家食品安全示范城市),我们社区工作人员全部上阵,利用双休日参与拆除违章建筑。恰好赶上儿子的生日,本答应先带他去吃西餐,然后去儿童乐园,最后再买一个跳舞机器人作为生日礼物的。可到了那天,我只能将儿子送到托管班。
晚上8点多下班后,我赶到蛋糕店买下了最后一个拳头大小的蛋糕,再去托管班时,教室里只剩下儿子孤零零的一个人。我悄悄从后门进去,站在他身后,儿子正在画画,画的是我和他一起过生日。正中间是个巨型蛋糕,我和儿子还有一个机器人围坐在蛋糕旁边,一起许愿。我心里好难过,轻轻将他抱在怀里,又从包里拿出刚买的蛋糕,儿子这才破涕为笑:“妈妈,我还以为你忘记接我了呢!”那个寒夜,我满心都是愧疚,觉得自己总在他的成长里缺席。
这一次也是如此,我依旧只能将他揽在怀里,又跟父母说明了情况,父母让我放心,儿子他们先帮忙照顾。下午5点,天已经快黑了,我坐上返程的大巴,车上人不多,戴口罩的只有三五个。途中,我收到领导布置的工作任务——社区开始进行流动人口入户调查,严防疫情扩散,并且“不提供防护用品”。晚上8点多一回到市里,我就赶紧跑去药房一条街,想着自己买点口罩酒精备着。
往年除夕,药房这时早就闭店了,今晚却人满为患。几乎所有的药房门口都贴上了“口罩已售完”的告示,但凡走进药店询问口罩情况,店员便会卖力地兜售库存的板蓝根和洗手液。
本来计划回老家过年,家里基本没有储备食物。我赶到最近的一个超市,临近闭店,里面买东西的人比售货员还少,鸡蛋、蔬菜都卖空了。我只好拎了两包方便面,加了点火腿肠榨菜,就是我的年夜饭。
回到家,煮好面,咽了几口,心里堵得厉害。

 

 

2

 

自从“三城联创”以来,我们社区就做了“串百家门、知百家情、解百家难、暖百家心”的入户调查工作。
包括社区的困难群众、独居老人、残疾家庭、失业人员,都要做好帮扶工作。发放宣传材料、对帮扶项目进行讲解,还要听取他们的反馈,尽可能地为大家解决实际困难。
有次我们在为一位失独家庭的老人办理补助时,听说老人的儿子因公殉职。他自己本身还是残疾人,带着孙子一起生活十分艰苦。老人告诉我,生活上的困难勉强还能克服,就是孩子的户口不在本地,不能入学,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最后,由社区出面和学区校方进行了沟通,学校无偿接收了孩子。
而这次针对疫情的调查,又与以往更不同,这是关系到每一位居民的生命健康与安全的,任务更加艰巨了。

 

大年初一,带着自己准备好的酒精、手套和口罩,我6点半就到岗开始“模拟培训”,以便能在8点半正式入户。
这次入户调查要求异常严格,需要详细了解调查对象的身体情况,做到“往返路线清(),回地、来源地清,交通工具方式清,身体状态清,防治措施清,接触人员清”。此外,这次户询时,“需要保持安全距离,还需要应对一些突发状况”。
为了工作顺利开展,主任要求我们在入户前做好准备工作,制定细致的工作方案和调查计划,整理入户表格,估算好每天访问的住户数量和访问路线,合理分配调查时间,“时间太短弄不清情况,太长又会带来反感”;同时,又提前和相关协助部门沟通工作,先给片警小王打了电话,还得给社区居委会、业主委员会组长、物业管理联系好,“了解基本情况,争取配合,减少入户阻力,每天调查不少于150户”。
我们的调查时间也以方便住户为原则,设在上午9点半到11点半,下午2点到4点半,如果调查期间住户家没人,需要在晚上7点到8点半再走访一次。因为人员紧张,只能“单人作战”。临出发前,办事处再次提醒我们:“住户开门前要站得远一些。”
然而,工作第一天就遇到了麻烦。
相比起一些老住户大爷大妈的积极配合,也有些居民因为恐慌,明明听到家里有人走动,却怎么敲门也无人应答,我只能等晚上再来。
早晨,物业人员告诉我,3天前一直空置的5楼有住户回来,开1辆白色马自达,武汉车牌,“一开始车停在小区停车场,昨晚挪到比较隐蔽的小花园南面去了,并且车牌还用光碟遮住了。”
我听后,心里一惊,马上打电话和领导反映,又联系了片警小王。我们按物业提供的信息到了住户门口,听见房间里有动静,可敲了几次门,始终没人理会。
领导培训时一再强调,就算是非常时期也要彬彬有礼,有耐心、态度好,一定先要表明自己的身份,我便在门外先开了口,“您好住户,我是社区工作人员,需要占用您一点时间进行流动人员登记,为了大家的健康安全,请您配合!”
仍然无人应答。
小王上前敲门,拿出警官证对准门镜:“我是民警,请开门,请您配合!”
大约过了10分钟,门终于拉开条小缝儿,一位60多岁的大爷露出半张脸,满脸都是警惕和防备,操着南方口音问:“你们什么事儿?”
“大爷,有居民反映您家是从武汉回来的,现在病毒扩散严重,需要了解您的具体行程。”
大爷一听这话,突然就发火了:“关你什么事?这属于个人隐私,你管不着!”
“我们会对您的个人信息保密……”
“你们怎么保密?老子前脚刚进家门,后面就有人报警抓我,老子犯了什么法?”
“非常时期,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这也是对您本人负责。”民警小王立刻说道。
“你怎么对我负责?把我抓起来隔离?警察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家没人生病!你们要是再不走,老子告你们扰民,滚!”
大爷刚想关门,小王赶忙用一只脚别住门缝儿:“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大家的安全……”
大爷见无法关门,便掏出手机,开始对着我们录像:“想吓唬我?我要在网络上爆料,看看你们是怎么对待我们的!”
“网络报料也需要内容真实,您这种报料属于传播谣言,会造成不好的社会影响,要依法惩处的!”小王正色道。
僵持了一会儿,大爷先缓和下来,说:“你想问什么吧,老子没病。”
我赶紧打开登记表:“您家里有人发烧吗?”
“没有,家里就我一个人,健康得很。”
那道门缝儿正对着他家餐厅,我和小王都能看到餐桌上至少摆着4副碗筷还没收拾,而且还听到小孩子说话的声音好像突然被大人用手捂住了。
“大爷,您不能谎报的。”我耐心地劝他。
“我没说谎!”
这时,左侧那户居民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位戴口罩的阿姨探出头来,指着他家说:“他家一共回来五口,老两口带着儿子、儿媳和孙子,昨天晚上10点多他儿子发烧去社区医院打针了,我听见他们还说今天晚上要开车去沈阳,如果真染上瘟疫了,还不知道要害多少人!”
右侧的邻居也打开门上的小通风口说:“晚上还听到有人咳嗽,小孩子闹了半夜,好像也生病了。”
我赶紧对大爷说:“生病就要去医院,更何况家里还有孩子。您不为大人考虑也要为孩子考虑呀。钟南山都说了,真话和真药一样重要。”
在大家共同的努力劝说之下,大爷一家终于愿意去医院接受检查。所幸,当天下午临床检查结果就出来了,虽然家里有人发烧,孩子也在咳嗽,但都是普通感冒。另外,我们也了解到,他们家的车虽然挂的是武汉车牌,但其实平日都在沈阳做熟食生意的,已经有五六年没回过武汉了。
这次到小城来,本是打算和亲家一起过年,没想到一路上就因着一个车牌,受到了不少阻碍,才把压抑已久的情绪发泄到了我们身上。

 

 

3

 

社区的每位职工都关注了政府公众号,为的是看疫情实时播报,第一时间掌握准确情况。小城连着3天“零确诊”,我的心渐渐安稳下来,继续给自己壮胆——城市小,流动人口相对比较少,也许会平安渡过这次难关。
可我的侥幸心理很快就被打破了。1月28日,关于“我市4例输入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者被确诊”的新闻在我的朋友圈刷了屏。其中有1名就隶属于我们社区。
当天上午,我们接到举报说,社区有从武汉回来的人员疑似被感染。一看详细的地址,正是我所负责的片区,只能“认命”去做排查。物业领着我到了住户的门口,我深吸一口气,又把口罩捂严实了些,敲了敲门,里面很快有回应,我赶紧自报家门,又说,“不用开门,我问你答就行。”
我隔着门问了他一些问题,这位年轻人也非常配合,说自己在武汉务工,1月22日到了黄冈,1月23日晚乘坐D740次列车进京,1月24日早到达北京西站,随后乘地铁到了北京南,当天乘高铁回到本市,当时身体并无任何不适,便打车回了家。昨天才感觉有些不舒服,便自行去了医院检查。
我将他的情况立即上报,很快,年轻人便被带走隔离,随后被确诊。我本以为自己也算作密切接触者之一,也应被隔离,但因为我们连面都没见,我便被排除了。
然而糟糕的是,当晚我就开始有点发烧,第二天,嗓子已经肿得说不出话来,咳嗽、胃也疼。我强忍着给父母和儿子打了个电话,说了些鼓励的话,可瞬间眼泪就夺眶而出,总感觉自己就是像在托孤。电话那边传来儿子稚嫩的声音:“妈妈,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啊?我又感冒了,还想你!”
孩子开始在电话那边哭,我也在这边哭。再用温度计一测,体温38度5,赶忙给领导打了电话请假。主任以为我是因为接触到确诊者,想要在家隔离,立马说:“你可以排除,人都没见,没事儿。”
待我给她说了身体状况,她的声音立刻高了八度:“真病假病了?现在可是关键时刻,正是用人的时候,我们是挡在老百姓前面的第一道防线,你要是贪生怕死,欺骗隐瞒上级,可要知道后果——自己先在家做隔离吧,有什么问题直接给小王打电话!”
我还没来得及给小王打电话,没多久,小王的微信倒是先来了:“姐,听说你生病了?姐,我们可是战友。工作中虽然存在不可预知的危险,但我们这么努力,好运一定会眷顾咱们的。”
我和小王认识3年多了。一开始见他,还像个孩子,脸上一对酒窝,一说话还会脸红。不过,工作起来却毫不含糊,我们一直配合默契,是一对很好的搭档。
转头想想,他这么说也是在安慰自己。一个28岁的小伙子,出任务时还要带着妈妈绣的护身符, 运送发烧病人本应该是救护车的活,可医院忙不过来,再加上很多发烧病人不配合,不肯去医院。小王作为片警,已经用警车接送6个发烧病人去医院了,每次回来都要用酒精给车里全面消毒,再给自己消毒。
这个春节,他从农历二十八就没敢回家了,一直住在所里。
“姐,我觉得你肯定没事,你千万别着急,吃两天药。家里没有药,我就给你送过去。反正咱俩是一根绳上两只蚂蚱,你要是真染上了,我也跑不了。”小王还在给我打气。

 

躺在床上,感觉自己烧得晕乎乎,连递杯开水的人都没有,只能强撑着身体找水喝,然后把年前给儿子开的感冒药吃了点。
晚上8点,平日只会用手机接电话的老爸忽然用微信给我发信息:“拍张照片给我发过来。”
这个节点,咋可能给他拍照?我只好在手机里找了以前的旧照片发给他。过了1个多小时,老爸的信息又来了:“我就是想你了!”
老爸是个非常保守严肃的人,如果不是真惦记我,一辈子也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想来这么多年,我也太让他们操心了。
有一年下大雪,我非要赶回社区做失业人员登记。我妈只得给我带了一袋子家里做的食物,让老爸骑电动送我去车站,结果到了半路因为雪太大,电动车开不动了。老爸不让我下车走路,硬是推着电动车把我送到车站,那一路大部分是上坡,看着老爸的背影,才觉得只有在父母心中,我才是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可现在,我不仅没能尽孝,还有儿子要抚养,我不能倒下——想到这里,我的心理防线一下就决堤了。
记得刚开始调查那几天,每天回家都会把自己穿的衣服和鞋脱到门外,家里用酒精擦地消毒,认真洗手数次,再仔细洗个澡。后来一想,反正自己也是一个人,累得不行的时候,这一套程序就省了,回到家洗洗手,倒头就睡了,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懈怠了?
哭了一会儿,我又想,自己和感染者并没有实质接触,不能自己吓自己。加上这个季节本来就是流感多发,工作强度又大,早出晚归,容易着凉,免疫力低也是很有可能的。而且,就算得了肺炎也不代表是病毒性肺炎,普通细菌性感染的肺炎也会发烧;就算是病毒性肺炎也不代表是新冠,还有可能是甲流乙流……
在这一系列的自我说服中,我慢慢睡着了。在家里休息了两天,烧也退了。谢天谢地,真的只是普通感冒,我的心里渐渐明亮起来。

 

 

4

 

大年初九,我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
我负责的片区有近2000的居民,前期排查工作已基本完成。但为了应对日渐严重的疫情,工作也需要进一步细化,工作量随之迅速增长。
领导的要求是,每天早晚2次巡查小区环境,进行清扫消毒,重点场所每日消毒不能少于2次。小区里的垃圾箱和废弃防护物品收集点是重中之重,每天市垃圾处理中心都会派专人定时定点回收、销毁,但仍然会有拾荒老人来翻,我们都需要监督管理。
此外,还要给社区出租屋人员登记,如果发生疫情未及时报告,要追究房东责任;有人家办“红事”、“白事”,也要备案管理,社区要负责引导居民“红事”停办、“白事”简办。
除了这些“规定动作”,我的手机、微信上还不断接着“急单”:生病期间,外卖小哥都不停给我打电话,告诉我有些小区过于恐慌,私自封了小区大门,他们进不去小区,顾客收不到食物,不停地投诉他们,我得赶到小区去协调;
还有前期入户调查时,我加了不少从湖北回城或途经湖北人员的微信,他们得按要求在家隔离14天,他们所在的老旧小区多半都没有物业,只能在微信上找到我,说家里没有吃的了,或是发来长长的日用品单子,催我赶紧买了送过去,否则“我就自己出去买”——当然,即便没有这份“威胁”,职责所在,我们也都会帮忙处理;
另外,还得关心大家的心理问题——人被关在一个密闭空间太久,总是容易出现焦虑不安,经常有自行隔离的外来人员在微信上找我聊天,排解心理焦虑。
有一个从河南到本地来看闺女的大爷,本来计划帮闺女照看半年孙子,闺女也给他租好了房子。没想到他乘坐的火车车厢有武汉旅客,也算“密切接触人群”,只能先行在出租屋隔离。大爷几乎每天都用微信和我说话,一次至少要聊20分钟,语速快、口音重,我唯一能完全听懂的,就是每次聊天结束之前,他都会用“河普”对我说:“小丫儿,每天和你说说话,感觉心里亮堂多了。”
工作得到认可,我既开心又难过。往年这个时候,我都正带着儿子出去走亲戚串门、放鞭炮、打牌,一家人热热闹闹。而现在,我一个人躺在家里养病,我们都成了孤独中人。

 

重新开工的第一天,我就忙得脚不沾地,晚上回到家,腰酸背痛,倒头就睡。没想到,凌晨3点,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惊醒。
迷糊着接起电话,那边一口哭腔:“姐,你快来救我吧,我肠子掉出来了……”是正在独自隔离的二胎孕妇小玲,离预产期还有1个多月。我一边安抚她,一边穿上衣服就往她家跑。
小玲的家人1月22日从外省旅游回来,前期排查时,得知除了她,家里其他人都有发烧症状。这种情况,需要通过隔离才能排除在旅途中遇到新冠病毒携带者的可能。社区只能紧急处理,让他们一家人分开,发烧的人在新房隔离观察、小玲留在老房子里隔离。她家的老房子刚好和我家是前后楼,小玲的丈夫便托我这几天多照顾她。
外面的气温有零下十七八度,我一边跑一边给小王打电话求助,说话的声音都是颤的——非常时期,医院的救护车在24小时不停接送发热病人,肯定来不及,我让小王开着警车来,又给小玲的老公打了电话,告诉他情况,那边也急得不行,可还在隔离期又出不来门,只能一切拜托我。
一口气冲上5楼,进门一看,小玲正趴在客厅的沙发上,脸色惨白,紧咬嘴唇,指甲把沙发抠得“吱吱作响”。我一个人根本抬不动她,幸好,小王5分钟之后就赶到了。
我俩给小玲穿上厚实的羽绒服,戴好口罩,小王抱着她,我提着预产箱冲下楼。小王直接把警车开到市妇婴医院——只有这家医院没设发热门诊。他负责把小玲送急救室,我跑去挂急诊,并告知医院:孕妇正在自行隔离期。
医生检查完,发现是脐带脱垂,胎膜早破,对产妇威胁不大,但是孩子会非常危险——这会导致婴儿血流受阻,造成急性缺氧。医生说,阴道检查、B超检查肯定来不及做了,需要马上手术,脐带血循环阻断超过7分钟,孩子肯定就保不住了。
我和小王吓坏了,小玲一听就哭了。好在医生用听诊器又听了听,说还有微弱的胎心音。随后,医生护士们马上戴起防护设备,通知手术室开通绿色通道,小王就跑前跑后办各种手续。可是当需要家属签字时,我和小王都不是直系亲属。赶紧再给小玲的老公打电话说明情况,他在电话那头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要是有问题一定要保大人呀!”
等挂了电话我才知道,我在外面打电话核实登记时,主刀大夫已嘱咐护士让孕妇按手印、开始手术了——“救人要紧”。6分钟之后,孩子平安降生。虽然一开始有些轻度窒息,但经过新生儿科医生的抢救,很快就好转了。
等小家伙发出第一声响亮的啼哭时,医生护士包括我和小王一片欢呼,好像孩子是我们自己的一样——这个可爱的小生命真是来之不易,让我更想儿子了。
小王瘫在椅子上说:“姐,这是给我提前‘上岗培训’的呢吗?我都要吓死了。”
我俩这时才发现自己什么防护也没做,连口罩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丢了。
医院特意给小铃安排了隔离病房,主治医生告诉我,其实医护人员也害怕,如果真的给感染冠状病毒的孕妇接生,是件非常危险的事——他们当时只戴了防护面罩,但穿的就是普通手术服,“我们没有防护服,所有耗材都支援一线了。”
让我们庆幸的是,小玲随后在医院做了核酸检测,是阴性,所有人都安全了。小玲的家人还没过隔离期,好在他们联系了一个远房亲戚,让她先照顾到小玲母子的起居。

 

 

5

 

经过送小玲去医院的事,我心里的弦儿绷得更紧了,担心自己哪一步做得稍有差池,便是人命关天的事儿。非常时期,得要协调好自己所在区域商家、医疗服务站的正常运转,尤其是老人、孕妇以及特殊人群的生活,这样才能做到平稳过渡。
我们和社区的医疗服务站已经做好沟通,他们可以保证每天有1个留守人员,方便附近居民就近打针、拿药,还可以避免去医院的过程中交叉感染。当然,遇到孤寡老人要去医院做透析或者像小玲那样的特殊情况,就只能见招拆招了。
另外,社区里有一些“自愿支援”的商家,也有一些失落情绪了。一家小饭店的老板本已停止对外营业,可是附近有些孤寡老人还照常打电话订餐——有2名90多岁的孤寡老人,连楼都下不了,如果他的小饭馆不开火做饭,着实非常麻烦。
房租水电要付,蔬菜粮油价格上涨,老板的饭菜价格却没有变化。大过年的,又赶上疫情,服务员都不愿意回来上班。老板只能一个人住在店里,每天从采买到烹饪再到给老人送三餐,都是自己亲力亲为。
“周围邻居都知道我这儿坚持着呢,大家都不敢出门,最近打订饭电话的人越来越多,可我只能先可着孤寡老人先来,每天累得要命,收入却比平常要少得多,只能麻烦你们街道,看看能不能想办法帮帮我,哪怕帮我招个临时工也行,现在这种情况,给出3倍工资人家也不来上工……”
老板这么说,我一时也想不出办法来。那天,正好河南大爷又发微信要和我聊天——他已经自行隔离16天了,应该没有任何问题了。我赶忙问大爷愿不愿意来小饭馆帮忙,大爷立刻就同意了,直接扛着被子搬到了店里,和老板一聊,俩人还颇为投缘。也算是成就了一番好事。
而我工作的重心,也更多地转移到社区里的孤寡老人身上。
由于是在老城区,社区住户多是50岁以上的中老年人,80-90岁的老人有186人,90-99有7人。
其中有一位94岁的陈奶奶,生活能半自理,为了提高她的生活质量,我和她结了对子。每周去看望她一次,每个月的补贴金都按时给她送过来,定时定期带她去洗澡,每逢年节把街道发的月饼也送她一份,是我日常工作的一部分。
长期和老人相处之后,我发现对待老年人就要像孩子一样,你怎样对待他就会将心比心地回报你。回想起来,也可能是因为我在父母身边的时间并不多,就把对父母的关心都转移到社区的大爷大妈身上。
这些天,年轻人手机里的信息铺天盖地,但有的老人不看新闻,也不知道疫情的严重性,碰上通情达理的,多解释几遍也就理解了,可有的老人却很固执。一位大妈坚持要买某个品牌的保健品,不给买,就不停地打电话哭闹。最后,我跑了6家药店才买到她要的东西。 
除此以外,除了定期给缺菜少粮的隔离人员“补货”,还得每天打电话叮嘱他们:“一旦有发烧情况一定要及时报告隔离,除了对你自己,还是对所有人负责。”每天早出晚归,看手机上的疫情通报,就会想,这到底何时是个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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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偶尔的沮丧也会被更多的感动冲散。
有天,我去楼下小超市买方便面。开超市的大爷说:“姑娘,晚上就吃这个哪有营养?要增加免疫力,就不怕病了。”说着,他硬是给我切了一块自己家做的酱牛肉,用塑料袋包好塞给我。
也有社区朋友发微信说,年前5元一包的一次性口罩已经卖到15元一个了,她托人买了2包,还有2只N95,都给我留着,说不能让我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就进入第一线。
我想或许也是这10年的努力,我的努力被社区居民看到,被他们见证,也被他们认可。单就去年,我就将近走访了近2000户居民,为居民开具各类证明超过300份,建档登记500份,为失业人员再就业走访企业36次。我知道,只要踏踏实实为大家服务,大家能看到,我也能无愧于心。
| 丽丽在做车辆登记检查(作者供图)
眼下,我的工作也慢慢捋顺了,那些非疫情期间该做的事儿,一件不落,比如我们每周都会去劳动局上报各种报表,包括困难家庭补助、再就业申请表、失独家庭补助;同时,对于抗疫的关键时期,也做好了各种出入登记、车辆检查等。
这些工作细碎,也让人倍觉疲累。但我想,这也算是任其职尽其责吧。
每当看到那些穿着橙色工作服守在大街上的环卫工人,穿着绿马甲巡街的交警,一闪而过的黄色骑手小哥,24小时在药店守店的店员,我就觉得很安心。而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们就像停滞生活中的血液,尽微薄之力汇聚成城市运转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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