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到家的时候,我都要在外面抽一支烟。对那个房子来说,有妻子、孩子、狗子,刚刚好。而我就像是提款机,负责把钱带回家就可以了,家里没有容纳我的地方,在门外刚刚好。”
去医院看孟哥的时候,孟哥并不虚弱,但脸色却不太好,哭丧着跟我说:“做个肠镜,花了1万6。”
我笑了:“谁让你来莆田系医院做肠镜来着?快40的人了,一点社会基本常识没有?”
孟哥是我们班26个人中唯一一个在船上坚持下来并混到船长的人。他从2006年毕业至今,在海员这个行业中一路摸爬滚打,年收入税后也有40万了,算上公积金,在大连这样一座城市,绝对是中等偏上收入。可是他没房,没车,也没存款。
“现在感觉家里的狗子、孩子、妻子,跟我也没多大关系似的。”躺在病床上的孟哥说起自己的人生,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孟哥常常觉得,自己能够逃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来到城市读大学,就跟偷来的人生似的。当年他以全县第一的成绩报考了海事大学的航海学院,主要是相中了这里一年1500元的低廉学费——即便如此,他那时也拿不出来。
报道那天,孟哥和一众交不起学费的新生们围在辅导员身边,辅导员一手摸着后脑勺,皱眉沉默,良久憋出一句话:“X!咱们学院的都这么穷吗?”
自然,贷款利息低的国家助学贷款成为了这帮穷学生们的首选。只是狼多肉少,大家为抢占名额,纷纷开始准备材料。办理助学贷款的程序、具体需要的资料,都是辅导员根据校方要求传达给各班班长,再由班长通知需要办理的同学。于是,若是班长这个上传下达的角色有了“私心”,事情就微妙了。
跟其他几位申请助学贷款的同学比起来,班长跟孟哥的材料最为接近——换句话说,班长和孟哥之间,只有一个人能拿到贷款。所以,当孟哥以为材料都交齐时,班长就突然告知他:“老孟,学校还需要一个村委会盖了公章的、能够证明你们家里穷得拿不起学费的公函,2小时后就截止提交了,你能拿到吗?”
孟哥回老家,需要先乘坐4个小时的火车,再辗转两三个小时才能到家,往返的路途加起来至少要一整天。这情况,收发大家资料的班长自然清楚。
孟哥闷声闷气地问班长:“辅导员什么时候通知的这事?我家里那么远,这点时间根本不可能拿到公函。”
大家都知道班长这是故意使绊子,可孟哥并没跟班长起任何争执,只是自认倒霉。助学贷款顺理成章地被班长拿走了,孟哥只得在老家东拼西凑四处借钱,大学期间只能拼命打工赚钱生活。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凡事都看得明白透彻,却从不想改变什么。好的事情享受着,不好的就自己忍着。
身上背着债的人,自然不可能有太多选择,2006年本科毕业,为了尽早工作还钱,孟哥放弃了保送研究生的机会,一门心思往船务公司钻。
“双(向)选(择)会”上,当其他学院的毕业生低三下四、看着HR的眼色为现实谋杀理想时,船务公司的职员们却都轻轻敲着航海学院寝室的门,赔着笑脸说:“同学,还有想签我们公司的没有?”
航海专业苦,从入校时大家心中就有数。当孟哥和我聊起毕业去向,我直言自己不想跑船,“太辛苦了。听说我们的专业报考海事局的竞争小,我想试试。”没有家庭背景社会关系的孟哥,对自己在公务员系统中的升职空间和收入水平并没有信心,而是当即决定:“我要上船,而且要干到船长。”
很快,他就签了一家国际知名、主营危险品运输的大公司,一签就是终身协议。他的想法很简单:危险品船员的工资水平要高于一般船舶船员,刚毕业的水手,一个月到手工资也有800到900美金。如此,可以多赚点钱好还债。
当时班里也有同学跟航海公司签“双选协议”,签5年的居多。大部分人的想法都是,跑几年船,攒点钱后,到陆地上做点小买卖、考个公务员。很少有人像孟哥这样,一毕业就希望坚持跑船到船长的。
彼时,中国航运市场的行情跟当时的GDP一样节节攀高,为了加强国际航运竞争力,对高级船员需求量巨大。尽管如此,对船员的选拔制度依旧极其严格,即便是我们这样全国一流的航海学府,能够取得高级船员证书的学生也并非百分之百。
大家都觉得孟哥傻:“有高级海员证书,哪个世界一流船务公司不能进?马士基不好去达飞,达飞不好去中远,反正都是跨国航运集团,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编者注:A.P.穆勒-马士基集团,常简称为“马士基”,是一个总部设于丹麦哥本哈根、世界知名的跨国企业集团。其以集装箱运输、离岸石油开采和运输作为主要的业务核心,也是世界上最大的集装箱船运经营者及集装箱船供应商;达飞海运集团是世界上第三大集装箱运输公司,总部位于法国马赛;中国远洋运输(集团)公司,简称“中远”或COSCO,是中国大陆最大的航运企业,53家由中央直管的特大型国企之一,全球大型海洋运输公司之一,2016年与中国海运集团总公司组建中国远洋海运集团。)
孟哥却一本正经地说:“用终生协议表个态,希望公司快点让我升职,赶紧赚钱还债是正经。”
那时,孟哥已与人文学院小青谈了两年恋爱,这着实让我们一众单身4年的和尚百般羡慕。毕业没多久,两人就领了证。
人文学院毕业后就业形势不好,小青找工作屡屡受挫。仗着孟哥工资还不错,小青便先在家待岗。孟哥对此也不甚在意,说只要小青开心就好:“我这辈子没什么大理想,就想着有一个房子,养一个妻子,一个孩子,一个狗子。”
船员有一个世界通用的晋升体系,像孟哥这样,从大学毕业进入船务公司后,还是要先从水手做起,然后一步步晋升到三副、二副、大副,直到船长。晋升时间的长短因公司和航运市场而异,有的十一二年能干到船长,有的就得熬到十五六年甚至更长——但只要不怕苦,坚持干下去,还是有盼头的。
而且,“官升一级”工资基本都会翻倍,若是30来岁当上了船长,一年工作六七个月,年薪几十万,日子必然会过得不错。
所以,孟哥一上船便干劲十足。凭借着扎实的专业知识,又比别人干得多,孟哥一心想早日晋升到三副——只有晋升到这个级别,才算得上是甲板部的管理级船员。
孟哥是有“高级船员证书”的,在正常市场行情下,两年后就会自动从水手升任三副。然而天不遂人愿,2008年,一场经济危机打乱了行情,很多小船务公司纷纷倒闭,孟哥所在的大公司业务量也急剧减少,大批船员无船可上——那时,在陆地休假,就这意味着没有任何收入。
这一年初始,公司没有委派给孟哥任何任务,一直让他“等通知”。不但不发工资,反倒要向公司缴纳一笔五险一金的费用。因为需要随时等待公司召唤,也不能随意从事兼职赚钱,孟哥的生活一下子陷入僵局。
可他还是闷着不管,既不主动联系公司要求上船,也不旁敲侧击地打听市场行情寻找跳槽机会。好多同公司的同事都在提醒他:船员管理公司的船员调配部门,是决定船员能不能上船工作的咽喉部门,要想上船,这些部门的人是需要“打点”的。孟哥也不傻,但是要他去给人请客送礼,就好像大姑娘怀娃——实在见不得人。
小青一直没出去工作,孟哥没了收入后,两人便坐吃山空了小半年。小青觉得把孟哥送上船赚钱比自己出外养家靠谱,便开始积极请客送礼,“那不是送礼,那叫做‘沟通’。礼是沟通的桥梁,它连着你和船员调配的人呢。”小青买了两瓶五粮液、两条中华烟,让孟哥去管调配的家里。
收礼、办事,没出一个月,孟哥终于以三副的身份回到了工作岗位上。
三副是船员收入“上行”的开始,孟哥这一次上船,每个月工资从6千涨到1万多。但工资的上涨也不代表业务能力突出——毕竟,海员这种工作,尤其是管理级船员,经验积累最重要。
按照分工,大副负责甲板部的日常工作,是甲板部的“老大”,除船长以外的甲板部兄弟们都归大副统一管理;二副负责航线设计;三副负责救生设备的保养维护。管理级船员在不同时间段都要驾驶船舶航行,所以船长、大副其实对孟哥这个新晋三副的工作是不放心的——茫茫大海,一个年轻三副第一次驾驶船舶,一旦发生事故,所有人都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船长、大副对孟哥的“不放心”,直接演变成了水手们对孟哥的“不上心”。对于保养甲板、敲锈这种甲板部的日常工作,孟哥在布置完后,水手们执行起来总是大打折扣——尤其是那些年长的、迟迟考不下“高级海员证”、却有着丰富航海经验的水手长们,对新晋三副命令更是应付了事。而所有的后果,都需要孟哥负责。
人在船上常年处于同一个封闭环境中,往往会变得敏感,爱钻牛角尖。
在好莱坞大片《怒海争锋》中有这样一个情节:一个年轻三副,因为总被水手不断鄙视,工作中出现了很多错误,最后忍受不了压力跳海自杀。有人认为是这个三副自己太脆弱、不够坚强,可只有真正常年待在船上的人才明白,海上工作中的压抑、自我怀疑与否定,若是无处发泄,时间长了人就会“变态”。
孟哥的第一次人身事故,就是在这种情况发生的。当时船靠泊在澳大利亚港口,由于码头设计缺陷,船舶待在码头时上下起伏特别严重。系泊缆绳一会儿松一会儿紧,反反复复,随时都有崩断的危险:一旦缆绳崩断,船舶就会不受控制地撞击码头,酿成重大事故。
船长坐镇驾驶室,要求孟哥带着3个水手去船尾“加固缆绳”——也就是在船尾现有6根缆绳的基础上,再增加1根缆绳。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工作,那6根缆绳若是有崩断的,但凡绳头有一点点扫到在作业人员身上,重大伤亡事故就不可避免——形象点说,打到头上,头打烂;打到腰上,高位截瘫。
孟哥作为三副,本应该站在船尾指挥水手们系泊新缆,但是水手们并不完全遵照孟哥的指令行事,导致新的缆绳迟迟不能系泊在大船的系缆桩上。船长在驾驶室里怒不可遏,水手不停埋怨孟哥指挥不当,看着大船上下剧烈起伏的危险状态,孟哥终于被逼急了,大骂水手,水手上手就将孟哥推到缆绳近前。
也就在这一刻,有根尾缆正好被崩断了,断缆绳处的一个细丝若有若无地扫向孟哥的口腔,两颗门牙瞬间粉碎,“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就觉得嘴里凉了一下,牙就没有了。”孟哥事后说。
因为感觉不到疼痛,孟哥还是坚持把备用缆绳系妥后,才想起牙需要处理一下。读书时,他总是说“男子汉打落牙齿和血吞”,没想到此刻竟一语成谶。
下船那天,从香港回家的路上,他给小青买了最新款iPhone。他知道小青喜欢金货,又买了金耳环、金项链,还给在农村的父母带了“人头马”。可他自己却舍不得给买哪怕一件T恤——这也是大部分船员的状态,用血汗换回来的钱,对自己能省则省,对于亲人却毫不吝啬。
看着满满一行李箱的礼物,孟哥跟同行的船员说,要悄悄回去,给老婆一个惊喜。对方则回了他一句海员常说的笑话:“还是提前通知一下媳妇自己回家的时间,最好不要给媳妇一个惊喜;否则,媳妇多半会给你一个惊喜。”
当孟哥灰头土脸地回到家,打开房门,打眼就看到小青跟一个陌生男人坐在沙发上,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在平息了看到丈夫的意外情绪后,小青大大方方地向孟哥介绍:“这是小马,我的同事。”
原来,孟哥在海上时,小青认识了卖保险的小马。卖保险就是拉人头的行业,小青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小马的下线:一个保险业务员,美其名曰“干上了金融行业”。
那时候孟哥还年轻,并没有怀疑小青对自己的感情,觉得妻子找个工作也好,就当打发时间了。
孟哥带回来15万现金,没多想,便把钱全部转给了小青,自己一分都没留。在家休了一个半月假后,孟哥跟小青说,现在的房子一天一个价,怕是还要涨,“我们拿这15万付个首付买房子吧”。
孟哥问还剩多少就交多少做首付,“剩下的我再上船赚”。
原来小青入职保险公司后,业绩并不理想。同学们都是刚刚工作没有积蓄,亲戚们见到卖保险的好像见到福寿膏(鸦片)一样躲得远远的。为了冲业绩,小青用孟哥的钱给自己和孟哥买了好多“人生保障”。
孟哥说他当时就感觉脑门子疼,却并没有苛责小青。毕竟她也是为了两个人的未来着想。再者,孟哥总觉得亏欠小青,自己常年在海上工作,家里家外的都是小青一个人张罗,“(有时)半夜门板响了,她一夜都不敢合眼,她愿意怎样,就由着她吧”。
没有钱就没有生活,休假不到2个月,孟哥又上船赚钱去了。
孟哥荣升二副时,时间已是2012年,此时他和小青的孩子还不到1岁。
在船上,三副负责的航行时间段是“8到12”,也就是每天上午8点到中午12点、晚上8点到半夜0点,需要在驾驶室负责船舶驾驶。而二副的工作时间是“0到4”,也就是每天的凌晨0点到早上4点、中午12点到下午4点。
显然,二副的工作时间是反人类的。一般人做到二副的时候,要么忍受不了辛苦,下船另谋出路,要么寄希望于迅速升职到大副,这样不仅工作时间可以正常化,还可以升职加薪成为甲板部一把手。有终身协议在身的孟哥,当然是选择后者,身为新晋奶爸,他工作又有了干劲——直到他们的船上换了一名船长。
船长分为普通船长和高级船长。考上海事局颁发的船长证,是普通船长;3年后可以参评交通部的高级船长评审,过了才是高级船长——这在国内是副高级职称,也是中国航海界能够拿到的最高职称了。
新任船长便是位高级船长,因为接下来要跑美国航线,船长要应付各项港口国和码头货方检查,对英语水平和业务要求都很高。
起初,孟哥及全船兄弟对新船长期待很高,可惜一个人的道德水平往往和技术能力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大家很快发现,新船长最大的问题是“不管下属死活”。
几百年前,船长之所以被船员称作“上帝”,且在船上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是因为通信设备不发达,船只能否顺利航行,完全依靠船长的个人航海技术水平。但随着通信技术不断发展,如今的船长可以随时跟陆地调度进行电话、邮件通讯,船长对自己的判断有怀疑时,可以随时跟陆地联系获取帮助,尤其是遇到恶劣气象时,可以有岸基的气象导航帮助船长选择合适的航线。
但技术带来的“安全保障”,也让船长的权力不断被资本的力量削减。很多时候,为了完成货主、船东的要求,船长不得不牺牲船员利益甚至是安全。比如某年在日本沉没的一条散货船,表面上看是船受到台风的影响,可是如果让船长撇开经济利益关系,相信他一定会选择远离台风区域的避风港抛锚避风,而不是前往位于台风区域的日本锚地抛锚“抗台”——这大概率是货主船东为了追求更快的船期,让船只去冒险。
这种情况下,如果船长为了个人利益向领导示好而不顾整船兄弟死活,那么船员的日子就会暗无天日。
孟哥同新船长的第一次冲突,是在新加坡向美国航行过程中遇到的。
8月份的新加坡炎热异常。甲板上扔一个鸡蛋,放点油,十几秒就能变成煎蛋。对于工作了一天的海员来说,能够洗澡是一件大事。偏偏这时,船上的海水淡化设备发生故障,机舱在检查后得出结论,必须“上配件”才能修好海水淡化设备。
通常情况下,这只需要船长向公司提出申请,公司海务委派当地代理购买配件送上船进行修缮即可。可是在新加坡上配件,要比国内购买配件价格略高,新任船长为了向公司证明自己管理船舶后船上“节流”明显,竟然没有向公司申请配件,反倒让“大家忍忍就过去了”。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账:新加坡上配件尚且嫌贵,去了美国岂不是更贵?船员们怨气冲天:“船长为了自己在公司方面有好的表现,至少两个月内都不打算让我们洗澡了?”
大家私下里都把船长叫“黄世仁”,孟哥虽然也有怨气,但是想着自己是高级船员的身份,说话还是得克制,而且,他想要升大副,还需要船长的推荐信。一般来说,只要二副工作期间没有大的问题,船长都乐意做个顺水人情,给公司写个推荐信。孟哥此前也曾向船长提过,希望能够获得推荐信,船长当时答应得很痛快。
然而有一天,孟哥上驾驶室的时候,偷听到大副跟船长的一段对话:
“船长,老二(船长把三副叫做老三,二副叫老二)上次说的推荐信的事情,要不要跟我今天的邮件一起发给公司?”
大副没敢多说什么,倒是躲在一旁的孟哥听了个全乎,气不打一处来:即便不愿意劳心费神地给我推荐信,说话也未免太不客气了。
等行到印度洋穿越苏伊士运河之前,船长又下达了一个命令:船上不允许私分伙食费。
私分伙食费一直是国内海员收入的灰色地带——通常,船员每天的伙食费用是8美金,1个月就有240美金左右——有的航运公司每个月给一个船员只花100美金的伙食费,剩下的140美金会以现金的形式发放到船员手里。这就相当于每个船员每个月多赚了1000多元人民币。
船长这么一说,大家心里都有意见,只是敢怒不敢言。特别是一心想着赚钱买房的孟哥,1个月1000元钱,对他并不是小数目。
没过太久,大台(船上服务员)给船长打扫房间时发现了一个秘密:船长有一个账本,里面记录了船上进伙食的费用和供应商给船长的返点——换句话说,船长是用大家的伙食费肥了自己腰包。
大台把这事跟孟哥说了,孟哥愤怒异常,拉了几个比较熟悉的同事一说,大家纷纷表示“这活不能干了”。几个人要求孟哥带头罢工,孟哥脑子一热,真就带着大家研究起来。
彼时的孟哥跟刚毕业时已不一样了,他有人缘、有技术,在水手们心中也有了一定的威信。当天,船就停在了印度洋上,不下锚固定船位,也不继续前进。船长发现问题不对,却找不到人干活,手下只有一个大副没有罢工,可是大副也左右摇摆,不能成事。孟哥作为代表向船长逼宫,向公司发邮件:“要么换全船船员,要么换船长。”
公司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船上这边却热闹起来。船长指责孟哥带头罢工损害了公司利益,孟哥一边据理力争,一边阻止低级船员武力伤害船长。
大洋里发生武斗,是一件异常可怕的事情。茫茫大海,武斗的两人如果打红了眼,随时都可能把对方扔下海,上哪儿救?2008年,我们一个同届的同学外派中跟菲律宾船员吵架,当晚就消失不见了,是生是死,至今未知。
孟哥怕事情闹大,跟大厨商量,把厨房里的刀叉统统扔进了大海,又让水手长把干活用的板子斧子锁进库房,苦苦等着公司的回音。
公司很快就妥协了——毕竟换一个船长的代价远远小于换一船船员。
这是孟哥航海生涯中的一场硬仗,再次下船休假的时候,孟哥一到家就付了首付,贷款买了一套35平的小公寓。
这是孟哥人生的巅峰——房子,妻子,他已经实现了两样;但这也是孟哥人生的低谷——因为小青有点“看不起他”了。
小青对孟哥的归家并未表现得怎么热情,反而张口闭口都是小马:小马爸爸是村长,你知道村长都是有钱人,不像你,爹妈穷得连一年1500的学费都拿不出来;小马认识的客户有一次买了10万元的保险,那一单他光提成就有2万多,不像你,活多钱少不着家;小马虽然学历不高,却是“社会大学”的优秀毕业生,不像你,闷葫芦一个……
为此两个人开始频繁吵架,待孟哥再次出海回家时,小青抱着咿呀学语的孩子,向孟哥提出了离婚,离婚的理由之一让孟哥痛苦万分:“你抱抱孩子,看她认不认你这个爸爸?”
孩子在孟哥怀里哭得死去活来,她并不知道抱她的这个人是自己的亲爹,也不知道自己吃的喝的都是爸爸在海上一滴汗一滴血换回来的。对于孩子而言,这就是一个陌生人。
眼见这段少有的校园恋情典范就要破灭,我们一帮同学都觉得可惜。我和另外一位同学还找到小青,看她是否能回心转意。小青并不想多聊,只在我们问她,怎么舍得放弃那么多年的感情时说:“有多少爱情能够经得住长年累月的分离呢?”
离婚的程序异常简单。孟哥净身出户,房子、孩子、款子都留给小青,每个月的房贷也是孟哥还,另外还有孩子的抚养费——妻子虽然不是自己的了,孩子是有血缘在的。
离婚不到半年,还在船上的孟哥接到讯息,小青跟小马结婚了。小马嫌住在孟哥买的房子里“闹心”,小青就希望孟哥把房子买走,以便他们付新房子的首付。孟哥休假后第一时间把房款打到了小青账户里。
小青收到房款后说,她不打算让孟哥跟孩子再有什么接触了,“孩子已经把小马当成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不希望你再介入我们的生活。另外,孩子要改姓,姓马,不是孟。”孟哥一时间目瞪口呆。
这种要求当然不能同意,改姓需要孟哥到派出所协助小青办理,没有孟哥的签字不能成行。小青却早有办法:“你不帮我改姓,我就不帮你过户房子。”就这样僵持了两三年,孟哥始终没有看到过孩子,小青始终没有把房子过户给孟哥。
没有了家庭牵挂的孟哥,上船工作的时间越发久了。到了2015年,他终于拿到了大副证书,成为了甲板部的老大。
能够熬到大副的人本来就少,尤其是像孟哥这样从事危险品运输船舶的大副,从业人数在世界范围内都不多。因此他倍受公司重视,收入也相当可观了。
跟孟哥比,进了海事系统的公务员同学们多少就都有些惨淡了。30多岁的年龄,大多还是科员,仕途升迁已然无望了,借用一个海事局同学的话说,“我这辈子能够赚到的钱,今天就能算出来了”。一起聚会时,大家纷纷羡慕起孟哥来,说“还是老孟当初的选择对啊”。孟哥这时就不说话,只喝酒,抢着付账。
也就是在2015年,孟哥在海员之家网站的论坛上认识了小菊。在一个大部分女性都是已婚“海嫂”的网站上,单身又对海员有着强烈好感的小菊很快就引起了孟哥的注意。两人从论坛交流发展到线下见面,从约饭局到一起外出旅游,终于在一个夜晚睡在了同一张床上。这个夜晚之后,过了两个月,孟哥跟我们这些兄弟们宣布:他又要结婚了,因为小菊怀孕了。
住在小青房子里的小菊,对这个产权问题不清楚的房子并不满意,可是卖又不能卖,租又不能租。孩子出生后,孟哥又开始了不断上船赚奶粉钱的生活,两人总是聚少离多。小菊一个人在家做全职太太,照看宝宝,按部就班地生活。
小菊说家里有狗子的宝宝不容易得咽炎,于是孟哥理想的生活——房子、妻子、孩子、狗子,总算是齐了。
有爱情的生活到孩子上幼儿园后戛然而止。白天不需要照看宝宝的小菊,没事的时候喜欢到美容院“做脸”。好在孟哥收入也逐年攀升,2018年年初,他初任船长,三四十万的年收入,完全可以支撑小菊日常的生活。
只是美容院里的女人,大多有钱有闲。有钱,意味着攀比;有闲,就要碎嘴。渐渐地,小菊开始感慨有钱人的生活真好。而她的心病,仍旧在于已经高攀不起的房价和自己住的这处狭窄灰暗、产权不明的公寓。
小菊常常对孟哥说:“你前妻跟你离婚,总算有一套房子;咱俩要是离了,我只有一个孩子。”
孟哥知道,这套房子的产权证还在小青手里,没有小青配合过户,孟哥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真正拥有房子产权的。而他最闹心的,还是自己和小菊的孩子。
常年在海上赚钱养家,孟哥错过了孩子的几乎所有成长期,每次看到别人家的孩子跑着扑向爸爸的时候,孟哥就总是感慨孩子对自己的“客气”。约我喝酒的时候,他常常这样调侃自己:“我感觉我姑娘就差叫我孟叔叔了。”
我只能安慰他:“至少你实现了你的人生理想:房子、妻子、孩子、狗子。”
“每次回到家,我都要在外面抽一支烟。对那个房子来说,有妻子、孩子、狗子,刚刚好;而我就像是提款机,负责把钱带回家就可以了,家里没有容纳我的地方,在门外刚刚好。”
2019年初,孟哥准备再次出海。临行前,我们俩喝酒为他送行,一盘花生米,从中午喝到半夜。
酒后接连几天,孟哥都觉得肚子疼。终于有一天他疼得受不了,觉得应该在出海前做一个彻底的检查,免得在茫茫大海上干忍着。去医院,医生给他预约了肠镜检查,临走时,大夫特别关照了一下:“需要家属陪同。”
做肠镜的那天早上,孟哥叫醒了小菊说:“今天检查肠镜,大夫说需要家属陪同。”
“不就是一个检查吗?要什么家属?我今天约好了去美容院做脸,你还是自己去吧。放心吧,你这个年纪,不会有事情的。”小菊这么回他。
孟哥本来约的是去公立医院做肠镜,可是患者太多,考虑到下午4点半还要接孩子放学,他转念去了一家私立医院。常年在海上漂泊,孟哥对社会上很多事都不甚了解。他去的那家私立医院,看起来高端,其实并不正规——公立医院一次肠镜检查需要2000多元而且需要预约,而这家医院表示当场就能安排肠镜检查,费用600元。
孟哥吃了泻药,自己走进检查室。护士问家属在哪。孟哥就说自己一个人没关系,下午还要接孩子,就不打麻药了。
检查期间,大夫说:“你这个有息肉啊,要不要切掉?切除的话需要加价,1万6。另外,你的家属在哪里?切除息肉属于手术范畴,需要家属签字确认。”孟哥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宰了,可是他是一个人孤单单地来医院,不认栽又能怎么样呢?孟哥说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感觉自己那么无助。
躺在手术台上,他感觉自己特别需要有那么一个人,能够站在手术室外面等着他,能够在同意切除息肉的知情书上签字,或者愤怒地告诉私立医院的大夫:“我们不切了回家……”
“希望能有个人,能在我推出手术室时嘘寒问暖一把。”
等我接到他的信息,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躺在病床上休息了好一会儿了,正等着下午4点半去接孩子。
看见我进门,他苦笑了:“长这么大,第一次给自己花这么大一笔钱。”
继而,他痛哭流涕,嘴里念叨着,“这钱花得真他妈冤。”
我拍拍他的肩膀,想这哭声,怕不是心疼花了冤枉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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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回首这6年,我见证了电视购物的光彩和辉煌,也看到它一蹶不振的衰败态势,在这背后,一群媒体人想尽了法子,各种折腾,收获到的却是各奔前程的无奈。
曾几何时,广电人是社会的骄子,是父母长辈眼中的精英,是各大名校毕业生的热门选择,在网络电商还未奔跑发力之前,有广电背景的电视购物占据了零售市场的半壁江山。
眼下,这一切却被历史车轮无情碾压,出逃的媒体人更是比比皆是。
2012年秋,我26岁,刚从广告公司离职。因缘巧合,找到了一家电视购物的企划岗工作。
面试定在下午3点,我如约到达电视台。整个会客厅闹哄哄的,每个洽谈间都挤满了人,三五一桌,各自大声交流着,场面好不热闹。有些人和我一样,身上挂着临时通行证,身旁摆着服装、食品、小电器等物件,还有一些身材高挑、打扮靓丽的美女。
看到我疑惑的样子,HR傅哥笑着告诉我,这是每周固定的制播会,商品部人员会组织导演、购物专家、供应商、厂家代表一起过来开会,商量节目形式及前期准备等事宜。而那些打扮靓丽的美女,便是购物专家,也就是电视屏幕上的节目主持人。
傅哥看过我的作品后,说这个岗位需要一个文案功底比较强的人,觉得我比较适合,就又带我去见主管部门负责人。领导和我交流了不多一会儿,便让我回去等通知。第二天,我收到offer,正式入职这家电视购物频道。
说起电视购物,很多人都很排斥,因为脑袋里总会闪现出电视屏幕上一些卖酒、卖药的节目。其实,这些都不算是真正的电视购物,不过是商家买了电视台的广告时段,电视台只负责播放广告。
正规的电视购物,是广电机构自己组建的全资子公司,有着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颁发的运营牌照,拥有自己频道信号的电视台。原则上来说,每个省只能有一家电视购物频道。迄今为止,全国也只颁发了34块电视购物运营牌照,我们频道就是其中之一。
电视购物频道有独立的一套运营流程,从商品的开发到采购,从节目的制作到服务配送,所有流程都是自己完成,全过程都在公司监管之下,所以,产品的质量可以保证。
我所在的行销企划部,工作主要涉及两块。第一块,负责整个频道的宣传,比如频道宣传片制作,我们不仅需要提供主题和文案,还需协助部门拍摄、制作,最后再由我们安排时间播出;第二块,策划相应的活动,譬如每逢节假日,为了配合销售部门提升业绩,我们就需要出一些大型策划的点子。
第一天上班,傅哥带我来到一个大办公室,“你们企划部要的人终于来了,贺经理,人就交给你啦。”
办公室十来号人,我所在的部门只占了一小块。贺经理将部门两个姑娘——慧姐和小雨子——介绍给我认识,并让小雨子带我熟悉下公司情况。
小雨子和我同龄,但我却像个小老弟一样跟在她后面,她带我到公司走了一圈,最后去了节目部的演播厅——这直接刷新了我对电视购物的固有认识。
我原以为,电视购物就是主持人以亢奋的精神状态对着镜头大声叫卖,没什么技术含量。
进入现场后,灯光照得舞台明晃晃的。一名男模正穿着一双男鞋站在一块布满尖钉的木板上,来回弯曲用力,轻微踩踏。镜头随后给到鞋底特写,竟然看不出一点被破坏的痕迹。旁边购物专家一套销售话术下来,有理有据,逻辑清晰,层层递进唤起受众的购买欲。
接下来是卖羽绒被,为了体现羽绒被的松软和弹力,工作人员将被子铺在一个鸡蛋上面。购物专家则轻轻站在被子上,最后将被子拉开,下面的鸡蛋完好无损。
小雨子嘻笑:“那当然,他们每天和商品打交道,都有熟悉的商品品类,自然也有一套烂熟于心的话术,这可是他们混饭吃的家伙嘛。”
这时也是电视购物的黄金时期,电视购物商品根本不愁卖。电视台本身具有一定的公信力,还能在节目里进行现场试验来展现商品特性,配合购物专家的话术引导,再利用一些优惠活动等,隔空打开观众的腰包不是难事。此外,当时智能手机还未完全普及,网购也仅仅是部分年轻人的活动,每天还是有大量的家庭主妇盯着电视机,她们喜欢这种直观简单的购物方式。
回来的路上,小雨子笑着对我说:“你这个岗位,招了几个月,一直没合适的人选,这下好了,我们部门的人终于齐了。”
小雨子摇了摇头,“人倒是有,只是领导都不满意,这个岗位就一直空着。”听她这么说,我心里暗暗觉得有些压力。
我们部门严格来说有6个人,抛开部门负责人贺经理,真正日常做事的也就是我、小雨子和慧姐3人。另外两人一个是网络小编,坐在网络运营那边,和我们部门的日常事务基本不搭边,另一个则是大领导的儿子,占个位置,偶尔才来一趟。
小雨子为人很机灵,频道开台起就在公司,熟悉多个业务部门的工作,和公司里面很多领导同事关系都很好。
慧姐略长我们几岁,性格老实,但脑子转得慢,写一个文案经常要憋很久。因为效率不高,经常加班到最后一个走。
而贺经理,据说我来之前,所有案子的稿子都是她亲自写。我来了之后,便是给我写的稿子提意见,不过都能提到点子上,我很佩服。不过,她也是当年就加入的,却是一副提不起干劲的样子。上班时间,贺经理几乎都在划水,不是追剧就是网购。下班就约人打麻将,拍一些开会的照片证明自己在加班。在这一点上,小雨子经常配合得很好,顺利帮她圆谎。
贺经理倒从来没找过我干这些事,好在我业务能力比小雨子和慧姐突出一点,稿子写得又好又快,用在销售宣传上效果很好。因此,她对我也算满意,对接部门也很满意。
我们频道体量较小,仅仅覆盖一个省。但一档节目40分钟,单价299-399的商品,我们可以卖个100多组。若逢各类节假日,销量会更好。
我入职不久,便碰上淘宝的双十一活动,虽然体量比不了近几年,但在当时同样开启了全民的消费热情。我们也适时设计了很多力度非常大的活动,好的商品闭着眼睛就可以卖出去,直播时,总会看到总导演在工作群说库存没了,直接转下一档商品。
因为销量有保证,商品部门成为公司最强势的部门,基本每一个品类,都会有几家不错的供应商竞标。每周一次的商品审议会,可以从早上9点开到晚上9点。50多款商品,一个一个讨论定下来哪些能上、哪些不能上。紧接着第二天便是编排会议,确定下周具体上档的商品和时间。有些黄金档位,供应商想要拿到手,需要靠抢。
2013年频道周年庆的时候,我正在做一款不粘锅的预告,已经确定放在吃完饭的黄金时间。毕竟,一大家子吃饭,看到屏幕里色泽鲜艳的烹饪场景,再对比自己的餐桌,自然会对锅具产生兴趣。而正当我兴冲冲把这一系列宣传企划提交给贺经理,她却告诉我要换商品。
“乐扣乐扣保鲜盒,他们出了包档费,就要这个时间段。”贺经理无可奈何。
当时,以乐扣乐扣为代表的韩国流保鲜盒火遍电视购物圈,其以极佳的封闭性俘获了主妇们的心——不仅能存放一般食品,而且用来打包饭菜也不会有汤汁溢出。虽说一套十几个,价位在六七百元(比商场便宜一点),妈妈们仍然趋之如鹜。
因此,像保鲜盒这类预估一档节目就能卖出两三百组左右的产品供应商,便不会像其他供应商谈好销量提成后就等我们安排档位时间,而是额外花上几万元买下我们更多的档位,以求更多曝光量。毕竟他们知道自家产品销量好,算上这点档位费,他们也基本能稳赚不赔。
那时工作很累,也人很充实。我因为做事认真,慢慢地也受到了朱总的青睐。
我所在的办公室,统称为电视本部,里面又分了3个小部门,一个是我所在的行销企划部,负责公司活动和宣传,一个叫编排统筹部,负责节目的编排和上档,最后一个名叫视觉包装部,负责电视宣传片的拍摄与制作。这三个部门都归朱总管理。
2013年底,我们要提前策划春节前后的相关活动,项目进行得有序而紧张,而这时贺经理的父亲去世了,她得请一段长假。朱总平时看过我写的东西,也和我聊过一些工作上的想法,他决定把春节这两个月的工作内容,交由我来负责。
这意味着,企划部接下来的工作将由我主导,压力不小。好在我有之前广告公司的经验,在朱总的帮助下,经过几轮修改碰撞,成功将这两个月的策划给定了下来,然后开始按部就班地执行。
那段时间,我累得喘不过气来,文案一个接一个地写。电视节目里找不到人暖场,我便和导演商量自己穿着奇装异服上台炒气氛。节目部做不出的道具,我边托关系找外面的公司做……各种事情交织在一起,也让我频繁出入节目部和商品部,给人留下了好印象。
这期间,我接触了一些老会员,大多是一些家庭主妇或中老年人,有的会每天盯着电视,将各种生活所需都买回家里。有的下单则全凭“感觉”,比如购物专家是不是讨喜,客服人员语气是否亲切等等“人为因素”直接影响他们下单的决心。
我也感觉出这是我工作的另一层意义——对于某些人而言,我们更像是一扇明亮的窗。或许在某个冷清的客厅里,购物专家热情洋溢的声音可以为某个独居老人带去一丝暖意,电话里客服人员的亲切询问,可以让子女不在身边的他们,寻求到一丝慰藉。
那时,手机购物刚刚兴起,微信支付还未上线。我们频道风头正盛,2013年年度销量,取得了开台以来最好的业绩,全体员工的年终奖也是盆满钵满,而我也评选上了年度优秀员工,一时间风光无限,准备接下来大展拳脚好好干一番。
现在看来,这只是黄昏前的最后一抹光彩,之后,一切都变了。
2014年中旬,我渐渐感觉公司的气氛不如以前轻松愉快了,最明显的便是总经理开始频繁干预我们的企划工作。
我们的企划案,都是提前一个月确定好,然后以星期为单位执行。正常情况下是本周做下周的工作,就算临时有一些变化调整,也会给我们两三天时间做准备,现在却开始临时变更。
那天我正要下班离开,贺经理一脸严肃地从会议室出来:“你们三个,先别走,明天的东西要改。”
“明天的?”我忍不住道,“这个时间点了,还怎么改啊,再说,节目部那边都安排好了啊。”
贺经理摇了摇头:“必须改,节目部那边你们不用管,自会有领导出面,老板有新的点子,立马就要执行,你们赶紧改,我陪着你们,什么时候做完,什么时候下班。”
贺经理这么说了,我们也只好把确定好的东西推翻,全部重新撰写,到了晚上10点,发现一个我们改不了的地方,我小声对贺经理说:“这里,要视觉部门的同事才能改,怎么办?”
贺经理瞟了一眼,直接说:“我打电话给他们经理,让他叫人过来。”
我心知今天不做完肯定是回不了家的,只得不吭声加油干,过了半小时,看到视觉部门的同事一副臭脸进来,简单问了两句,再没说一句话,最后我们都是凌晨才回家。
随后,我便从贺经理口中得知,公司已经连续3个月没有完成销售任务了。难怪,总经理着急,每个月完不成任务,不能向集团交差。
那时,整个电视行业都面临着一个严峻问题,电视开机率越来越少——这直接影响我们的销售。我们办公区域挂了几台电视,播放我们自己频道和竞争频道的内容,除此之外,大家回家几乎没人开过电视,年轻人的生活都被电脑和手机占据着。剩下看电视的,都是一些中老年群体,而这时,我们妈妈辈的也都开始刷智能手机了。
与此同时,我们的直播,也从全天满档直播,调整成了上午偶尔有直播,固定直播只留了晚上的时段。以前一档节目随随便便就卖一两百组,现在能卖50组就不错了,从成本考虑,这种销量也支撑不起这么多的直播。
很多老同事也开始感叹,为什么我们的商品就卖不出去了呢?当然,这个问题的答案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们虽然也有自己的网购平台,但人才和精力有限,只能作为电视渠道以外的辅助渠道使用,无法起到太多的作用。
偶尔有卖得好的商品,又经常拿不到货——供应商早已把货源分给那些卖得好的频道了。我们陷入了恶性循环,越是卖不出去,越是找不到好的供应商。我们只好用低价商品吸引消费者,目标用户也从中端群体彻底变成了低消费群体。
我还记得,那时公司还特意开了批评会,把每个部门都狠狠批了一顿。然而亏损的势头一出现,就再也难以抑制,连续几个月都是如此,公司领导层变得焦虑起来。最让大家人心惶惶的,便是商品运营部的掌舵人唐总离职了。
商品部是公司核心的部门,负责运营整个商品的开发及采购,是公司的命脉所在,唐总开台即在这边,为公司积累了诸多的供应商资源。他这一走,对公司士气打击也极大。
“他的位置,朱总来代替。朱总往后两边都管。”小雨子如是说道。
我心中有些不安,不清楚商品部失去唐总后,将会出现怎样的困境。然而,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们部门率先发生变化了。
我们是个花钱的部门,公司效益不好,要求我们节省开支,活动自然开展不起来。随之而来的是部门存在感降低,中层领导们心态也发生了变化。他们平时收入高,现在业绩难看,他们的收入自然被砍了一大截。
有次开完会,贺经理气鼓鼓地和我们说:“你们再也不要加班了啊,现在公司不给报销加班路费了。”
我们平时加班很多,贺经理也为我们争取了一些加班补贴。这次补贴取消了,甚至连她自己的汽车油费补贴也被砍了,难怪她心里不是滋味。
随着网购的普及,我们的日子越发难过,不管我们用尽什么方法,都止不住下降的颓势,公司离职员工越来越多,商品越来越单一,节目越来越没意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公司的发展势头非常不妙。
终于,我也产生了离职的念头。我找到贺经理,委婉地提了准备离职的事,她没多挽留,流程很快批了。待流程转到朱总那里,却被卡住。朱总找到我,叹了一口气,忍不住说道:“现在公司情况不好,这段时间,我也确实没怎么管你们这边,我有责任。”
自从公司业绩开始下滑后,朱总管的盘子更大,从他疲惫的眼神中,我能感觉到他的无能为力。朱总询问我离职的原因,我直接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对方,“我看不到前途”。
我如实告诉他,还没找到。朱总点了点头,皱起眉毛告诉我不能离职,随后他对我说了一番话,我至今都记得非常清楚。
“我不同意你离职,我觉得你在这里做得很好,你说自己做得很痛苦,那是因为你为了一些自己办不到的事情而苦恼,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因为这些都不是你能左右的。另外,你在这边待的时间也不长,贸然离职你又要从零开始,缺少积累,没有成长,关键你现在又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还不如调整好心态,勇于面对,暂时留在这里。”
诚然,我之前也是跳槽比较多,每到一处,遇到不顺心就很容易产生离职的想法。我的心思被朱总说透了,我答应朱总,先不离职。
就这样,又撑了一年多。2015年公司业绩持续低迷,期间,公司花重金从韩国请来一位电视购物行业的培训师,为公司节目呈现进行专业指导。奈何此时的电视购物,已经不是在屏幕上花心思就可以制胜的年代了,最终也无太大作用,培训师只能黯然离去。
就在频道全体员工一片茫然的时候,集团高层做出了对应举措——2016年,换帅了。
我们单位隶属于某广电集团旗下,公司业绩连续下滑,集团领导看不下去了,便换了个新领导过来。新官上任三把火,为了止亏为盈,新领导第一个动作便是进行企业内部人员调整,直白点就是裁员。
能力较差的,安排转岗;少数老员工,直接给予补偿辞退;有些部门干脆取消。而我们这个花钱办事的部门,便是被取消的命运。
这时,慧姐已经离职走了,小许早就不来公司了,负责新媒体的小编也顺势到了网络运营那边,我们部门剩下的几个人都处于工作量不饱和的状态了。
公司首先将我们部门和编排统筹部、数据经营部合并到了一起,叫做“研发中心”。负责管理是新领导带过来的小仇姐,年纪比我略大一点,擅长数据分析工作。这样一来,情况就很尴尬了,大家都在一个部门里,贺经理怎么办?
起初大家各自干各自的事情,每次需要汇报的工作,我也很自觉地在贺经理这汇报一次,然后又去小仇姐那重复汇报一次。但毕竟一个部门不能有两个当家的,等熟悉了情况之后,小仇姐开始整顿了。
我们部门里,贺经理和小雨子被移出去,成立了一个新的业务部门,不到一个月,新业务完全无法开展,贺经理离职走了,所在的部门也不复存在。而小雨子,又回到了她最开始的地方,订购部当接线员。
后来,小仇姐和我谈起,说她观察了很久,不喜欢贺经理和小雨子的行为,尤其是贺经理,“完全不像个部门负责人”。不管怎样,我的工作算是保住了,从这天开始,我也成为了公司唯一坚守在行销企划职能的人员。
随着公司的结构调整,其他部门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朱总抽身出来专心管理商品部,其余的中层管理人员也转岗的转岗,离职的离职,一大批导演和购物专家开始寻觅新的工作机会。这其中,有的转投供应商那边,成为了在各频道节目中串场的厂家代表;有的寻找新的财富机会,做起了微商生意;有的则积累了一批粘性极强的粉丝,准备以一种新的姿态与观众见面。
不过,我这边倒是格外的轻松,虽然我的工作,全公司只有我一个人负责。
因为此时,我们已拿不出合适的商品,很多商品上档即死,只能用节目播带反复播出,一次直播录的商品可以用好几个月,而行销活动必须有明确的时效性,加上公司费用紧张,导致行销企划大幅度缩水。
另外,新领导研究对策,希望加大本地化渗透进程,锁定的首个目标便是家装行业,也进一步减少了行销企划的工作内容。新领导反复和我们说:“我们卖传统商品不管怎么卖,都卖不过天猫、京东,我们要卖的是本地化、非标准化的商品。”
我不理解电视购物要怎么卖家装产品,领导已经算过一笔账,给出了营销策略。“家装公司每年要投上千万广告费,投了也未必可以收到回报,如果投在我们这里,我们将时段卖给他们,还可以直接将我们的会员引流到门店,比他们平时投广告更值。”
是的,我们从一家电视购物的频道,慢慢回归成了卖广告的传统电视台,而我们也在消费着跟随我们多年的老会员们最后一点点信任,我们的商品也变成了某某家装公司的某某套餐,我们的营业目标也从单纯的销售额,转变成了引导上门成交的人数。
而这次转型,也为公司的后续发展,带来了严重的后果。
2017年,整个行业无比萧条,真正进入了寒冬,今年预计亏损多少、如何减少下滑是成了领导们最关心的内容。不仅我们单位难过,一些兄弟频道也是苦不堪言,还有同行哭诉发不出工资。
而我们创新转型卖起了家装,经过一年多时间,略微稳住销售业绩,只不过,不知不觉中却得罪了两批人。
第一,便是我们的供应商,每天黄金档位都给了家装公司,传统商品能上档播出的时间愈发少了。本来就卖不动,现在档位还少,更加赚不到钱。和供应商打交道的运营们叫苦不迭。
第二,则是我们的会员。以前,很多家庭主妇就算不买,也会把电视开着,看一些有意思的商品演示和介绍。而现在,没有装修需求的会员,压根是不会看我们的节目。一些老会员多次向我抱怨,“不知道你们现在卖些什么”、“感觉你们台没东西可卖了”、“想在你们这买东西,但确实没有自己想要的”之类。
不同于各大网络购物平台,电视购物更趋向于一种遭遇式购物,你卖什么,消费者便买什么,所以,节目效果是否吸引人尤为重要。而家装广告占据大量播出时间,相应的最能体现我们优势的部分没了,吸引新会员的机会越来越少。
而外界,购物江湖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2018年,抖音等直播软件的火爆带红了一大批带货主播。小仇姐看着一段视频,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个美妆博主李佳琦,一档节目卖2万多支口红,到底是真是假啊?”
“应该是真的吧。”我苦笑,我们的美妆,一档节目只能卖个30组。
智能终端时代的来临,让电视购物仅有的那一点点公信力,也在一群无节操广告商的肆虐之下变得荡然无存——一些电视台因为没有广告收入,就让一些卖药和医疗器械的广告主入驻,往往这类广告夸大宣传,导致说起电视购物大多数人第一反应则是“骗人的”,留给电视购物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
电视购物圈的一些眼光能力出众者,也顺应时代潮流,找到了一些新的路子,正在疯狂的吸纳着新粉丝。
有次我在节目部,看到工作人员都围在一起,一群人盯着一台手机屏幕,我好奇地凑过去:“你们看什么呢?”
“肖美女?”我一时疑惑,想不起这个人,顺着屏幕看去,发现有些眼熟,乍然想起,这不是我们的购物专家嘛!
肖美女以前在我们这里负责厨房品类,后来离职了,现在居然搞起了直播。
“她现在蛮火的,有几十万粉丝。”有人指着旁边的数字。
看着屏幕里熟悉的购物专家,切菜、炒菜,介绍着刀具,和粉丝互动着。虽没有宽敞明亮的演播厅,不过节奏更快,目的性更强,也更有亲近感,给我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同样的配方,不同的体验,观众随手打开便能观看,还能和主持人互动。反观我们,一档节目40分钟,现在很少有人能坚持看完,与观众的互动性几乎为零,还始终受限于覆盖范围(电视台要覆盖到别的省市,需要支付一笔不菲的覆盖费给当地广电系统)。
眼看着危机越来越大,公司又走了一大批精英骨干,再次元气大伤。这时,集团高层再次对公司进行了调整,公司总经理又一次换人。
奈何此时大势已失,供应商和老会员大量流失,我们始终缺乏强有力的好商品,直播也缩减成了一周3次,播出录播商品为主,反复的重播,让消费者缺少新奇感,还夹杂着一大批合同期内的家装广告,让我们台沦为一个四不像的频道。
2018年中旬,频道找到新的路子,与其他兄弟频道共同经营。大部分时间,我们只需转播对方的商品即可,这意味我们只需要一小部分自己的节目了,大部分的导演、购物专家、商品企划、宣传推广都将无事可做,大家开始各谋后路。
春去秋来,回首这6年,我见证了电视购物的光彩和辉煌,也看到它一蹶不振的衰败态势。在这背后,一群媒体人想尽了法子,各种折腾,收获到的却是各奔前程的无奈。
写完离职申请,我再次找到朱总,那时朱总已经被调到了一个闲职部门。
朱总叹了一口气,“新东家还是在电视购物这个圈子吗?”
朱总点点头,“挺好,当初我留过你,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理由再留你了。”
临走前,我经过会客厅,冷冷清清的,三两个员工在里面闲聊,再没有了来时的热闹。
几个月后,小仇姐也离职了,跟着前领导去了一家做贸易的新公司;卸下销售重担的朱总,在频道挂着闲职,等待退休的到来;小雨子依旧留在了频道里,只不过开始做起了代购生意;而我,去了一家国企,重新折腾一番。
我想,不管是继续坚守在电视购物行业,还是去了其他行业的人,这些年的经历,总是难以忘怀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