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按照我们研究所的传统,比我高一届的师姐博士答辩时,由我担任她的“答辩秘书”,负责联系辩委、打印和寄送论文、现场录音这一类琐碎事务。
之前没有做过这方面的工作,我总担心中间会漏掉了什么,答辩当天紧张得头皮发麻。当然,师姐比我更紧张——我们都知道,她因为要照顾读幼儿园的儿子,在论文上并没有花足够的时间。
那天在答辩现场,几位辩委都很严肃,尤其是一位姓曾的教授,翻到论文中的一页,大谈上面涉及的常识错误,一口气罗列了五六条。一时间,会议室安静得有几分尴尬,师姐愣在那里,两手紧扣着,眼睛像陷进了淤泥中的车轮子,一动也不动。
曾教授讲完后,将眼镜摘下来,在手里把玩着,意味深长地总结说:“从‘百度’上得到的百科知识也能作为文献?你的博士读得不合格。”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师姐,她没有作声,但眼泪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涌。
尽管答辩过程充满了尴尬和别扭,师姐最终还是通过了答辩。结束后,师姐喊我一起跟着辩委们一起去校门口的饭店吃饭——这是约定俗成的“谢师宴”,前一天她已经订好了位子。我脑海里闪过几位辩委庄重的面孔,料定这不会是一次愉快的晚餐,就谢绝了师姐的邀请。但导师这个时候喊住了我,说让我“去陪着老师们喝几杯”。我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大家一起去了饭店。
不过,我没想到那天晚上酒桌上的气氛超乎寻常的热烈。而促成这种“其乐融融”的,竟然还是答辩会场上最严厉的曾教授。从落座一直到聚餐结束,活泼欢快的笑容就一直挂在他的脸上,在金丝边眼镜底下,他眼睛里的笑意又多了几分狡黠的意味。我装作恭恭敬敬,侧耳听着他一会儿要求这位老师“必须喝一个”,一会儿又让另一个“必须陪一杯”,每次举杯都有充分的理由,并且理由各不相同,基本不重样儿。
“……既然李靓颖端过来了,胡老师这个必须喝——你没听说那句诗嘛,‘美人微笑转星眸,月华羞,捧金瓯’——你怎么忍心让人家姑娘端酒站着?”他抬头望着对面的胡教授和端着酒的师姐,夸张地做出怜香惜玉的表情。其他人都被他的话逗引得哈哈大笑,师姐也抿嘴笑着,完全忘了答辩时的尴尬冷场。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吃到将近10点才结束,师姐带去的几瓶好白酒都见底儿了。从饭店出来时,我听到走在前面的一位老师笑着对另一个说:“只要有曾怀忠在,就不用担心酒桌上冷场。”
曾教授等着其他几位教授都坐上了网约车才离开,他心情很好,全然没有醉态,走之前还和师姐单独聊了几分钟,大概是在指点她怎样修改论文。师姐看起来很感动,不停地对着他点头。
回宿舍以后,我没能按捺住好奇心,在网上输入了“曾怀忠”三个字,在百度百科上读到了他的履历:本科就读于一个省属师范学院,硕士毕业后留校,后来到南京读博士,毕业后留在了读博的学校任教,两年后的2010年,他被评为副教授,紧接着2011年他又从这所学校辞职,来到了北京工作。
这样的经历在高校里很常见。一般有心跳槽的老师,都会选择靠原单位的供养读完博士,然后另觅高枝,或者留在读博的院校。不过曾教授年轻时又多转了一圈,他等着评完副高成了“青年人才”,奔着北京这家单位的优厚条件“一骑绝尘”。我看到他的履历上跟了一堆国家社科基金的项目,并且,到北京不久,他就顺利评上了教授和博导。
我又去“知网”搜索了一下曾教授发表过的学术论文,缩小范围后,竟然查到70多条发表记录,2009和2010这两年,他一共发表了8篇“C刊”,而在这之前,他好几年时间都默默无闻——可见他当时被北京“引进”的愿望是多么强烈,可以说是“毕其功于一役”。
那个晚上,我被曾教授发论文的能力深深震惊了。我身边很多高校教师都被“发表C刊”的压力折磨得痛不欲生,有些院校的教授每年只要可以发表一篇“C刊”,就算完成了基本任务量。曾教授的科研能力实在是太强,我带着崇敬之情,浏览着他的论文题目,发现他涉猎的面很广,虽然“本职”做的是文学研究,居然也关注政治学、流行文化那些领域的现象,还有两篇论文是关于教育学领域的。
我的导师最看不上的就是这样的学者,他认为这么做学问属于花拳绣腿,搞什么都没有深度——但显然,曾教授却靠着这些过得风生水起。
2
本以为随着师姐答辩的结束,就不会再见到曾教授了,没想到暑假过后刚开学,他又被邀请来我们学校做讲座。导师在我们群里发了通知,几位同学都表示要去大礼堂听一下。我那天下午没事,也拿了个笔记本去了,到了礼堂才发现,后排座位已经熙熙攘攘坐满了听众,只有第一排还空了一些座位——因为“过于显眼”,那是大家最不喜欢坐的位置。
无奈之下,我只好弯腰走到了最前排。这时候曾教授已经在整理手里的资料,准备开始讲了。他立刻认出了我,脸上绽放出了笑容,朝我点了点头。
我有点不好意思,也赶忙羞涩地问了声:“老师好!”
落座后,我身边一个女生突然和我悄悄打了个招呼:“你是郑老师(我导师)的学生吗?”
我不禁有些诧异。她接着便告诉我,她是曾教授的在读博士生,跟着导师一起坐车从学校过来听课的。讲座这时候开始了,我们俩都转过头,听曾教授用标准的英文来了段开场白。台下都是外语系出身的学生,他刚介绍完,掌声便响起来了。
讲座的主要内容是关于某个文学理论的发展动向,因为涉及不少哲学家,本来内容比较枯燥。然而曾教授是那种有很强演绎能力的人,擅长用生活里的例子解释学术现象,台下的学生们好几次被他逗得哄堂大笑,我也会随大流抿起嘴。不过我心里其实也在犯嘀咕:他讲的东西并不算深入,在任何一本文学史上都读得到。只是因为他的段子好笑,而我们这些学外语出身的学生学术功底又普遍偏差,他说出的一些词大概让很多人“不明觉厉”,衬托得讲座效果格外好。
讲座进入尾声,趁着听众提问的空当,曾教授的女学生又扭头跟我说话,还问我一会儿有没有时间一起喝个咖啡,她有一些写论文方面的问题想要咨询我。
散场后,那个女学生和曾教授打了招呼,我俩便一起离开了大礼堂,前往校园里的“当绿咖啡”。走在林荫道上,这位叫张瑶的女同学感慨了一下:“当时差点就在这里念书了呀!”我才知道,她硕士毕业那年曾经考过我导师的博士,因为竞争太激烈,落榜了,第二年又改报了曾教授。
我们在咖啡馆聊了聊各自的研究方向以及论文的进展,张瑶叹气说,硕士的时候就没有经过专门的学术训练,自己现在都不知道怎样开展研究,写论文还是不知如何下笔。我想她大概是在傲娇,便笑着对她说:“师妹你不要谦虚,曾老师平时不给你们指导论文吗?他发了很多论文,做研究的经验应该很丰富的。”
没想到这句话竟然击中了张瑶的“痛处”,她立刻向我大吐苦水:“他哪里顾得上我们,他都在忙他自己的项目呀!他还有行政事务要处理,我们这些学生他从来不闻不问的。我们是和他的业绩挂钩最小的嘛,爹不疼娘不爱的。”
她瞥了我一眼,大概觉得我不信,继续没好气地说:“要不然我怎会跑那么远来这里听讲座?平时他根本不给我们上课。我们师兄也是这样,进来那么久,只听过他一门课。我都怀疑他是否认得全自己的学生。”
我看她恨恨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曾教授这样的博导在我们身边也并不少见,我偶尔也听隔壁室友吐槽过他们各自的导师——要么热衷于行政上的升迁或者是个人名气提升,要么就是在好几所大学做讲座教授,一年到头到处飞,“指导学生”大概是这些教授们所有的工作中最不重要的内容。
张瑶告诉我,曾教授在哈尔滨和杭州的大学里都担任讲座教授,每年去几趟,开两场讲座,发文章时顺便注上那些单位的名称,这样一年下来便有十几万块钱的聘任费,和本职工作相比,有诱惑力多了。
我一时无语,顿了顿只得说:“你们导师应该很会做人。我在网上看到,他现在还是他原先那个学校的兼职教授——一般那些跳槽的老师,为了拿回自己的档案,都要和原单位闹得很不愉快。”
张瑶不以为然:“也是互相利用吧!他原先的学校申请了外国文学学科的一级博士点,下面导师不够,他过去也是帮忙。再说,我导师还是社科基金的评审专家,我听他说,每次他一回原单位,那些年轻老师都围着他转呢!”
她的这番揭露,让我们俩一阵唏嘘。如今“搞项目”成了大学里所有群体的痛点:校领导需要科研项目的规格和数量来显示政绩,老师们评职称更是要满足一定数量的项目和论文。高校里的生态就是这样,等我们俩以后博士毕业了,十有八九也还是跳到这样的泥潭里,为了发论文、拿项目,想落到一身干净,几乎是不可能的。
又聊了一会儿,我们才从咖啡馆出来。在校门口告辞时,张瑶突然笑了笑说:“说了半天,也没有怎么聊论文。我是真羡慕你们,有导师带着做学术,我也就偶尔帮我导师收收快递。”
回到宿舍的时候,室友也刚从研究所里回来,还顺便拿了我们所新一期的杂志(C刊),放了一本在我桌上。我翻了翻目录,意外地发现,“曾怀忠”的名字赫然在目。想想自己石沉大海的稿件,我不由感觉到一阵荒凉。
我的一个师兄经常用《圣经》里的那段“马太效应”自黑搞科研的年轻人和“学术大佬们”的差别:“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就在下午喝咖啡时,张瑶还向我讲:当年曾教授来北京其实主要是为了他的女儿,那次跳槽,他们学校不仅给了曾教授一笔“人才引进费”、解决了北京户口,还安排他女儿读了学校的附小。
3
博二的下半年,我去上海参加了一个全国学术会议。会议安排得很紧凑,第一天下午的分会场讨论,一直说到了6点多。等最后一个发言人终于做完了报告,我和一个新认识的年轻教师便慌慌张张往酒店的餐厅赶。他比我有开会经验,边走边笑着对我说:“人家肯定都开始吃饭了,一会儿咱们看到哪个厅(包间)有位置,就直接‘见缝插针’吧。”
果然,好几个包间都坐满了人。那个老师找到一个空座位,先坐下了,我接着往“聚贤厅”、“大帅府”那些包间张望。走到了一个包间门口,突然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我还没反应过来,曾教授已经和我四目相对。我还在惊讶,他已经伸手招呼我赶紧进去:他的右手边有一个位置。
曾教授坐的是正对门口的“上座”,我一副小鸡啄米的神态,谦恭地弯腰从一侧走进去,到他身边,笑着和他打了招呼,然后坐下来,听见他向身边的人介绍:“这位是XX(我导师的名字)兄的高足。”于是,我只好又对着其他人依次傻笑了一番。过了会儿,被我进屋打断的话题终于接上了,有人问了曾教授一句:“刚才您还没说完,你们那个答辩最终什么结果?”
曾教授扶了扶眼镜,眼角又是那个熟悉的狡黠微笑:“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了……”不过他没有停下来,面对着八卦心重的听众们,接着说:“我当时就心想,周XX不承认他的学生抄袭,可以理解,可是鲁教授没有必要袒护他呀!他自己学生几年前的博士论文,他不至于老糊涂记不得吧?那就是想要充滥好人啦!我可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既然她不承认抄袭,我当即打开电脑——谢天谢地,知网立刻便登上了——我找到鲁教授的弟子李小玲几年前的博士论文,整本下载了,打开以后,根本不用多费事,就找到第三章随便念了一段,几乎是一字不差。在场的几个人脸上没一个挂得住的,周XX最尴尬,一个劲儿朝我摆手,‘行了行了’,声音虚得像刚吃完三包泻药……”
周围的人纷纷大笑,有的还情不自禁拍起了桌子。我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就悄悄掏出手机给张瑶发了微信:“来开会见到你导了,坐我旁边。他说的周XX是哪位老师?鲁教授又是哪个?”
很快,张瑶便回复了我个笑哭的表情。她告诉我,周教授是他们院的另一位博导,因为和曾教授争外国语学院院长的职位,俩人经常明争暗斗,谁都看不惯对方。
想必这次是曾教授抓到了对手的“小辫子”,所以才会这么得意洋洋。
其他人显然还没有听过瘾,有人说起,周教授曾经去他们学校讲学,准备的报告和两年前在另一所大学的报告完全相同,纯属敷衍。曾教授本来扬起筷子要夹菜,听了之后,立刻将胳膊悬在了半空,说:“还有一年,他有两个硕士生要答辩,我也有两个硕士答辩。我让学生早早把论文给他送去了,后来他的学生来送论文,临走时特意对我说:‘曾老师,周老师让我们告诉您,他给您的两个学生都打了“优秀”。’——你们说,这是什么意思嘛?明明白白告诉我,要懂得‘礼尚往来’?他一把年纪了,也真做得出来!”
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看到曾教授问询的目光正扫过我,连忙也和其他人一起会意地笑起来——上次师姐答辩谢师宴上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辩委们说的没错,只要酒桌上有曾教授在,就不会冷场。这张餐桌上的各位来自不同的大学,却都被曾教授这个“能人”吸引,时而抚掌大笑,时而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等待着他将包袱层层抖开的时刻。
晚饭快吃完的时候,坐在我不远处的一位老师也对我寒暄了几句,问我毕业后打算去哪里“高就”,有没有意向去他们学校工作。
我有些受宠若惊,不好意思地说:“我还不知道够不够资格去这么好的单位呢!”
那位老师说了句客套话:“就怕你瞧不上呢。”
曾教授这时候接住了话:“你们待遇怎么样,我过去!”
有几位老师立刻笑出声来。那位邀请我的老师也以为他是在逗闷子,忍俊不禁:“您是要来当校长吧?”
没想到,曾教授突然认真起来:“我是说真的——你们学校不是最近在搞什么‘珠峰计划’吗?我看那个‘一级引进’的标准还搞了个‘一事一议’,神秘兮兮的——一年到底能给多少万?”
那个老师伸出一根手指:“您这个水平的,至少是这个数,外加一套房子。”
曾教授一下子兴奋起来,两眼突然像被点亮了,炯炯地望着那个老师:“那可以呀!要求条件呢?一年出多少成果?”
那个老师想了想,逐一列举了论文、论著、项目的数量。曾教授微微点着头,轻声嘀咕:“是有点苛刻……不过,‘3年一部专著’,这倒也没问题……你们的‘权威论文’怎么认定的?《外国文学研究》算是‘A刊’吗?还需要有获奖?什么级别的,省部级算么?”
旁边有个年轻老师对身边的人说:“‘3年一部专著’——这可让我们年轻人情何以堪!”虽然是笑着说的,语气里似乎又透露着埋怨。我那些刚进入高校的师兄师姐也经常这样抱怨,没有资历,没有门路,辛辛苦苦写的论文投出去多半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一个师兄曾经告诉过我,他为了能保证每年发一篇“C刊”,至少需要“五六篇论文在天上飞着”。
曾教授仿佛没有听到这个年轻老师的话,还在笑眯眯地和那位老师交谈着。我盯着他的脸,仿佛穿透了他的皮肤,看到他的大脑正在高速地运转,像一个谈判专家一样思维缜密。
4
那次会议之后,我便没日没夜开始忙着撰写学位论文。又过了几个月,我总算顺利地通过了博士论文答辩,去了一家研究所工作。听起来,这个研究所的规格相当高,不过,因为是人文社科领域,我们的收入却不是一般的低,和普通高校比起来要差一大截;又因为研究所里没有给学生讲课的任务,所有同事都以“发表论文”为志业,导致职称评比的时候特别惨烈,随便一个人都能抱出一摞自己的“科研成果”。
我以为博士毕业找到工作就算是有了一个“头衔”,一开始完全没有想到形势会如此严峻。我终究还是没逃过当年师兄的那一句调侃,辛辛苦苦写出来的论文,投递出去之后杳无音讯,一打开各种学术刊物,读到的反倒是那些名教授的“随想”、“漫谈”。眼看着评“副研究员”的希望日渐遥远,守着微薄的工资,我陷入了深深的困顿,甚至有时也会做些白日梦,梦想自己被某个“C刊”主编看中,“发文”不断。
所里有一个老师和我关系不错,他比我早工作两年,正快马加鞭为评“副研”做准备,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去办公室看书、写论文。有一次,他听我抱怨完,悄悄地安慰我说:“这事儿急不来。我都想开了,先韬光养晦一阵子,等成果差不多了,评上‘副研’,就找个大学,至少收入能提高一大截!”
听了他的计划,我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久违的身影:曾教授。
和曾教授已经很久没有见了,但张瑶还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她已经读到了博四,因为面临着论文答辩和就业,有时会带着焦灼和我吐槽半天,每次基本是以一个苦笑或者叹气的表情结束。
听我讲了我们的待遇,她说自己打死也不要参加我们单位的面试。还说导师曾经告诉过她,让她不要留北京,以她的脑子,毕业后去找个地方大学,没有科研压力,相夫教子,挺好的。曾教授还给她推荐了浙江的一所二本院校,据说“引进条件”丰厚,引进费用按照读博期间发表的“C刊”数量计算,一篇给15万。
“我觉得他说得挺对的,我测试过‘九型人格’,我就属于那种小喽啰的角色。好学校里的水也深,我导师那样的都趟了两腿泥,我就算了。”
张瑶所谓的“水太深”,指的是他们学院里的“政治斗争”——曾教授和那位周教授为了争夺外国语学院的院长,已经积怨太深,两人在各种场合都不忘给对方“穿小鞋”。据说有一次,某个大学的博士生答辩同时请了他们两位——也不知道主家到底安的是什么心——结果俩人虽然没有挨着坐,却还是因为几个术语产生了争执,成了整场答辩最热闹的“名场面”。
今年的3月份,我们单位举办了一系列的专家讲座。我偶然得知,有一场讲座是曾教授主讲,心里竟然涌出一些期待。
那天,我很早就来到了会场。会议室还没开门,我百无聊赖,打量起了门口张贴的海报。上面的曾教授西装革履,露出富有亲和力的微笑。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曾怀忠”三个字后面的“单位”,居然换成了国内一所Top3的名校!
会议室里渐渐熙熙攘攘起来。梳着背头,戴金丝边眼镜的曾教授在我们所长的引导下,像领导一样笑着走了进来,边走边和两旁的熟人打招呼。
而在此之前,我已经和张瑶聊了几分钟,大致了解了曾教授和周教授怎样在校长办公室撕破了脸,随后又怎样把张瑶以及其他的学生喊到办公室,帮他搬书、收拾东西。
“我输了。”和学生们坐在学校外面的餐馆里时,曾教授对弟子们说。但张瑶对我说,她不相信那是她导师内心真实的想法——在饭桌上,他一如既往地话多,不仅没有显得落寞,反倒有几分得意。
按照学院规定,他们这些学生还是挂在曾教授名下,张瑶一个硕士师弟大胆地问老师“下一步去哪里”时,曾教授神秘地说:
“你将来可以跟着我接着读,比这里强!”
讲座在一阵掌声中开始了。坐在我身边的一位同事把脸稍稍凑向我,低声说:“听说,这个曾教授可是很能混学术圈的。”
我扭过头,也压低了声音回答他:“能混得开,那也得本身有本事才行吧。”
说这句话时,我略微有些迟疑,不知道有几分是出于自己的真心。比起几年前我第一次见到曾教授,如今的他身上又增加了不少头衔:国际某学会的副会长,“新世纪百千万人才工程”国家级人选、国家社科基金学科评委、国家留学基金委留学归国人员科研启动基金评委、两种国际期刊的编委……这些头衔,加上他“在研”的重大项目,不知要给他新入驻的学校带去多少资源;而我们这些人微言轻的“青椒”,承受着“文凭通货膨胀”带来的碾压,到底什么时候能看到曙光?
这一次,曾教授炯炯有神的目光环顾四周,却偏偏忽略了我。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许是他太过心无旁骛,也许是过了两年,他已经把我淡忘了?
我有些期待被他发现,甚至带着点过分的憧憬和热望,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等讲座一结束,我要立刻走过去和曾老师打招呼。我隐约觉得,对我而言,这没准是一次改变人生的机会。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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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14岁那年,因为父母工作变动,搬到了叔叔家附近住。搬家那天一大早,堂妹凌溪就跟着叔叔婶婶过来帮忙,一屋子的大人整理东西,忙得不可开交,我跟凌溪夹在其中,显得有些多余。
我妈见我俩都不说话,笑道:“你俩小时候不是挺好的嘛,这会儿怎么不讲话了。”我看了一眼立在身边的凌溪,心想:我俩关系好?
凌溪比我小1岁,个头却比我高,看起来更像个大姑娘。以前我们两家离得远,我和她交集并不多,除了过年时偶尔见见,已经有三四年没接触了。凌溪从小就乐呵呵的,好像什么都不懂,而我性格火爆,且个性强硬,跟她在一起玩,别别扭扭,所以我并不喜欢她。
搬家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妈拿柜子里的东西时,我爸看到了却没有搭把手,于是我妈开始唠叨,我爸烦躁地回嘴,我伸手想帮忙搬东西,却被我妈一把推开,差点摔倒在地——她总是这样,外强中干,每次跟我爸吵架,最后都会把火撒到我身上。
见我们一家三口的脸色都不太好,婶婶忙劝我妈别生气,叔叔拉开了我爸,凌溪则趁势问她妈要了10块钱,拉着我的手说:“我带姐姐出去吃米粉去了。”说完,便拉着我冲出家门。
“姐,以后他们大人的事你少掺和。”凌溪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管他们吵什么,你只管过你的。”
“你懂个屁。”我气还没消,凌溪比我小,我不认为她懂得父母还有亲子之间的微妙关系。
我妈的性格不讨喜,强势又脆弱,嘴上没有一刻饶人的。她时常歇斯底里,内心却十分渴望我爸的关爱。而我爸胆子小,性子怂,表面上看着怕老婆,但言行上却没有一点爱。他做什么都透露出一股子无所谓的态度,让人心寒。我小小年纪,除了让妈妈撒气,什么都做不了。
在长沙,没有什么事是一碗米粉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来一碗。
那时我家住河西,那一片有几个嗦粉的点,其中一个是挨着湖大和师大“堕落街”,那里是大学城,里面有几家从常德杀过来的米粉馆子,卖的是常德人喜欢吃的圆粉,粉上面通常加一块现炒出来的盖码,像酸辣鸡杂、辣椒炒肉这一类的,口味相当重。再有就是溁湾镇那一块,卖的是长沙本地的宽粉或炒粉,一般直接加些酸豆角、辣椒萝卜、剁椒和肉丝之类的东西,味道比常德米粉清淡。
“我们吃常德米粉吧,口味重,辣味足。”凌溪指着一家常德盖码米粉店,然后莫名加了一句:“其实我爸妈也没外人看到的那么好,我跟你说,以前我爸稍不顺意就打我妈的,但这关我们什么事?姐,我们什么都没做,大人们过不好生活,那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你只管过好你自己就可以了。”
凌溪长得并不机灵,但说话一点也不含糊。我妈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她一直给我灌输的是:她所有的痛苦都源于我。所以,只要她觉得痛苦,我就会有负罪感,我已经默认自己是她痛苦的源泉。
那天和凌溪一起嗦粉,我们第一次谈到了彼此的父母。不知道是因为我也喜欢吃常德米粉,还是凌溪的话让我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解脱,我感到我们的灵魂在慢慢地贴近。
2
1997年,17岁的我靠着父母的关系进入一家银行工作。2年后,单位分了一套房子,我搬离父母家开始独居。在凌溪看来,这简直就是“单身贵族”般的生活,几乎每个周末,她都会往我这里跑。
那时候,我拿的工资比凌溪多,她小嘴很甜,见面就说我是她的“偶像”。实际上,她就是想让我请她吃遍长沙好吃的苍蝇馆子或夜宵摊子。
湘江大桥旁边原有一座小桥,连着橘子洲头和河西,现在早拆了。长沙最有名的夜市,就曾在这里——一艘艘的大型拖船沿着这座小桥一路排开,上面全是夜宵摊。一到晚上,一排船灯火通明,烟雾缭绕,香气扑鼻,米粉、臭豆腐、烧烤、火锅、小龙虾……各种美食,应有尽有。
很多个夏天的夜晚,我跟凌溪穿着背心裤衩,趿拉着人字拖,约上一群狐朋狗友,去拖船上一醉方休。好多人骑着摩托车跑来拖船上,吃得差不多了就从座位上站起来,把衣服一脱,往湘江河里一跳,游个几百米再爬上船,一身湿漉漉的,继续撸串、吃臭豆腐。
这样的生活肆意纵情,潇潇洒洒,如果不是因为我执意要出国,应该还会持续下去。
一天,我们全家去凌溪家聚餐,大家聊着聊着,就说起了买空调的事。我妈想买一台空调,我爸却不愿意掏钱,两人再次发生了激烈地争吵。我在中间做和事佬,拿了2000块钱给我妈,她却转头骂我。
这么多年,我已经受够了父母吵架拿我撒气,当即就跟我妈吵了起来,她顺手甩了我一个大嘴*****,我冲她吼道:“你是不是有病?!”我妈当时也气疯了,冲过来挠我的脸:“你说什么?我养条狗,狗还会对我摇个尾巴,你怎么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我有病?!”
凌溪怕我的脸被挠花,死命把我拖进她的卧室,把我压坐在床上。她正在好声劝我的时候,我爸背着手,没事人似的走进来,丢下一句:“你还敢对你妈不敬?你小心我打死你!”
我的火气本来已经消了些,听到这话,一把推开凌溪,冲到他面前吼道:“好,来,打我!你今天就打死我!”爸爸被震住了,没吱声,凌溪又赶紧把我拖开。
我在阳台上哭了大半天,最后跟凌溪说:“我真的受够了这个家了,一分钟都不想再待下去了。”凌溪一直抱着我,安慰道:“姐,会好的会好的,你别生气啊,我都跟你说了,你只管过好你自己的,跟他们置什么气?走,我带你去吃臭豆腐、小龙虾。”
2002年,我辞去银行的工作,准备去法国读书。凌溪知道后哭得撕心裂肺:“你能不能不走啊,你不能忍一忍吗?忍一下就过去了啊,这又是多大的事呢?谁的父母又是完美的呢?你看看你,多好的工作,多好的房子……”
我说不是因为我爸妈,是我厌倦了长沙湿热的天气,厌倦了永远尘土飞扬的五一路,厌倦了臭豆腐、米粉和小龙虾。更重要的是,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看的?”凌溪说,“再看,那也不是你的,长沙的天气是不好,五一路是灰重,但是这里是你家啊。你还能嫌弃自己的父母吗?姐,你为什么不换个角度看问题,你厌倦的东西,那都是溶进你血肉的东西啊,你放不下的,总有一天,你会拼了命地要回来的,你明不明白?”
我说我不明白,我的灵魂没有家,去哪里都一样。凌溪摇了摇头:“姐,你别以为逃避可以解决一切,你逃得再远,也永远逃不过自己的心。”
我不再理会凌溪,只一心想逃离长沙,逃离让我厌烦的一切,我甚至得意地对凌溪说:“你看,湘江小桥也不复存在了,拖船消失了,长沙的宵夜摊子全都被拆掉了,长沙要开始新生活了,我也要开始我的新生活了。”
3
出国之后,我并没有过上自己想象中的新生活。衣食住行样样都要钱,我手里的积蓄并不多,反对我出国的父母也没有提供很大的经济支持,渐渐地,银行卡里的钱如流水般消失殆尽。
跟我一起出国的同学们,大多毕业就回了国,回到父母身边,留学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一个短暂的人生经历。而我一门心思想在法国留下,如今想来,这更像是一种逃避。我匆匆找了一个法国人结婚,拿到了法国的10年居留权。2005年,我带着5个月大的儿子恩佐回了一趟长沙。
凌溪那时刚怀孕,见我一身清瘦,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人家生个孩子都肥得跟个猪似的,你生了个孩子就像半年没吃饱一样。来,我带你去嗦碗粉去,再顺便吃几片臭豆腐。”
我笑了:“你这话有意思,别人滋补都是炖个燕窝人参什么的,你带我去吃米粉和臭豆腐?”
凌溪不以为然:“对于你这个远在法国的人,比起燕窝,臭豆腐是不是更让你向往?”说完,大概是想到了臭豆腐的味道,凌溪突然歪过头,干呕了起来——她怀孕很辛苦,从头到尾一直在孕吐,最后几乎是吐着上了产床。
为了我,她豁出去了,带我出门吃饭的时候,还随身带了个塑料袋。那天,我们找了个常德米粉铺子,点了两碗粉,我吃着,看着凌溪边吃边吐。臭豆腐就更不用说了,她远远嗅了就犯恶心,但她仍坚持着看我把臭豆腐一块一块吃下去。
我说:“你是不是变态?你自己恶心成这样,还要逼我一边吃一边看着你吐?”
凌溪笑着说:“你少废话,我这不是怕你忘了长沙的味道嘛!”
我心里突然一酸,低头说:“你放心,我不会忘了臭豆腐的味道,更不会忘了回家的路。”
我说的是真话,我只是想在法国站稳了再回来。但天不遂人愿,我冒冒失失的婚姻,并没有让自己活得更有底气,反而将生活越过越糟。这一切凌溪并不知情,但她听完我的话,还是转过脸去,眼泪掉了下来。
因为性格不合,加上他有暴力倾向,结婚不到两年,我便要跟那个法国人离婚。这事我没告诉父母,只打电话告诉了凌溪。
这场离婚官司打得十分艰难,2008年年初,我把年幼的恩佐送回长沙,想让父母帮忙照顾一下。临走的时候,我交代凌溪要好好带我儿子:“一定要带他去吃香的喝辣的。”
凌溪一手拉着自己的女儿,一手拉着恩佐,冲我挤眉弄眼:“保证让你儿子对咱们大长沙的味道记忆犹新。”
就这样,恩佐在长沙待了一年,跟在凌溪小姨屁股后面四处吃喝。等他再回法国,就经常跟我闹:“妈妈,我想吃长沙的玉米香肠,想吃糖油耙耙,我想吃臭豆腐,想吃米粉,为什么这些在法国没有?我们能不能回长沙去?”
我鼻子一酸,安慰他:“很快的,咱们很快就能回长沙去了。”
其实我撒谎了。因为不懂法律,我在离婚期间把儿子放回了中国,这个行为让前夫很生气,他向法官申请了离境限止令,法官勒令孩子立即回到法国。这也意味着,如果没有得到前夫的同意,恩佐再也不能擅自离开法国了。
等我打赢离婚官司、取消了儿子的离境限止令,已然是11年后,恩佐都14岁了。我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凌溪,说要带儿子回国,她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一定要减肥,“要给我的宝贝侄儿留一个好印象”。
4
2019年,我终于带着恩佐踏上了回国的飞机。那时正是七八月,长沙最热的时候。
长沙的热和法国南部的那种干热完全不同,下飞机的一瞬间,一股厚重、潮湿的蒸气迎面扑来,就像突然穿上了一件湿漉漉的紧身衣,脱也脱不下来。
恩佐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曾在长沙生活过,他一路上不停地抱怨:“为什么这个地方这么热?”
“这不是什么‘这个地方’,是你妈妈我出生的地方,是故乡,也是你生活过的地方。”我听到儿子的话,心里不太舒服,但出国17年,我回家的次数并不多,自己也有些不太适应长沙的气候了。
“那也不是我的故乡,这里气候太差了,这么潮,我感觉到胸闷,不舒服,气都喘不过来了!”进入青春期的恩佐极易暴躁,讲话都带吼的。我尽力克制情绪,把他带进了有空调的机场大厅,盼着凌溪快点来。
结果凌溪姗姗来迟,见面的时候,手里还提着一包刚炸出来的臭豆腐。她得意的告诉我:“迟到就是因为去买这个给你儿子。”
多年不见,1米65的凌溪已经胖到了130多斤。她原本就是油性发质,洗头不过两天就开始出油,这会儿头发像湿了似的贴在头皮上。她的脸更夸张,油光满面,像在油锅里捞过。
“你不是要减肥吗?”我语气有些不耐,“头发这么油了为什么还不洗?”
看着我一脸嫌弃,凌溪满脸堆笑,把手里的臭豆腐献宝似的往恩佐手里送:“减,吃饱了一定减。洗什么头?我又不泡小鲜肉,有那时间不如去吃一顿——来,宝贝儿,快尝尝咱们长沙特产臭豆腐,你妈小时候特别喜欢吃,你也爱吃,你小时候,2岁的时候,你还记得吗?”
恩佐只瞧了一眼,立马捂住鼻子,往后退了一大步,就像小姨递了一碗毒药给他一样。我好说歹说,也没有能让恩佐接受这一番好意,顿时一肚子火直往上冒,最后把火劈头盖脸地撒在了凌溪身上:“你想法还真是清奇,你觉得我儿子在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之后,居然还会有兴趣去吃一碗臭豆腐?”
凌溪白了我一眼,又看了恩佐一眼,继而大笑起来:“我以为,是你生的嘛,骨子里总该有一点你的基因吧,哪知道他长大了会不喜欢啊。不管怎么样,总得让他记得咱们大长沙的味道吧。”
最后不得已,我端着那碗臭豆腐上了凌溪的车。车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状的气味,恩佐全程捂住口鼻,紧皱眉头,而我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浸润了这股“长沙味道”。
车停在我家楼下,推开车门,我就嗅到了一股熟悉的辣椒炒肉的味道。
辣椒炒肉是婶婶的拿手菜,香味可以传到50米开外,从小就在我心里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她常说,一个人厨艺行不行,做辣椒炒肉就能看出来。这道菜看似简单,想做好却并不容易:选材一定要用心,辣椒不能太辣,也不能不辣,不能太老,也不能太嫩;肉也有讲究,一定要肥瘦比例适中;姜和蒜一样都不能少,爆炒的时候火要大,肉味才香。以前我每每去凌溪家,都羡慕她有一个会做菜的妈妈,更羡慕她家庭氛围和谐,父母相亲相爱。我妈做菜的手艺一直不太行,她的精力好像都放在跟我爸吵架上了。
我在自家楼下深深地吸鼻子,感叹道:“天啊,这个味道,我在法国一直都怀念这味道!”
留学期间,我一直在研究辣椒炒肉的做法,但根本做不出。一是找不到适合的辣椒,二是国外杀猪的方法不一样,猪肉总有一股去不掉的腥味。就算勉强做了一顿,不是被邻居投诉,就是被前夫声讨——在不能吃辣的法国人面前,辣椒散发的味道被称为“生化武器”。
我转头问凌溪:“这是你妈在我家做饭呢?”
“我妈干嘛跑你家来做饭,是你妈专门找我妈学的,说你喜欢吃,在家苦练呢。”凌溪拉着我和儿子就进了家门,好像她才是这家的闺女。
我妈正好从厨房里端一大碗辣椒炒肉出来,突然看见身高近1米7的外孙,眼泪一下就滑了下来:“我的天啊,都长这么高了。以前,都还是抱在手里的啊!”
凌溪赶紧把恩佐推到我妈面前,又从她手里接过那盘菜,紧紧端住。恩佐站在外婆面前,两人都有些手足无措,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的心酸。终于,我妈没有忍住,一把将恩佐抱住。恩佐有些难为情,转头看了我一眼,我用眼神示意他,他只好机械地回抱。
我妈并不介意,她拉着恩佐坐下,指着桌子上的菜说:“宝贝儿快来看看,你小姨买了一堆你喜欢吃的东西。口味虾、糖油粑粑,还有长沙的米粉和玉米香肠,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东西。”
恩佐扫了一眼桌上的食物,面露难色,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爸根本没看出端倪,还问凌溪有没有把臭豆腐带去机场给孩子吃。恩佐立即摇头,深恶痛绝地说:“妈妈,我不想吃那个嗅起来像大便的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声调一下子提高了八度:“胡说什么!你忘了,你小时候在中国住了一年,跟着外公外婆和小姨的时候,很喜欢吃臭豆腐的。”
“不可能,我不可能喜欢吃这样的食物!”儿子不管不顾地说。
我的火气渐渐上来了:“那不吃这个,吃其他的!”
“这桌上哪一样我都不喜欢吃,我不饿。”
我爸赶紧出来打圆场,问恩佐想吃什么,“让外婆去给你做去”。恩佐白皙的小腿被蚊子咬了好多包,他一边抬起脚用力地挠,一边客气地摇头:“谢谢,我不饿。”
眼见着爸妈脸上兴奋的表情像昙花一般凋落,我的心突然尖锐地刺痛了起来,再也忍不住,冲着儿子喊:“你不饿也给我吃!这里是长沙,没有奶酪,没有牛排,没有披萨,能吃就吃,不能吃也得给我吃!”
凌溪一把抱住我,把我拖到阳台上,就像从前一样。她看着我,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姐,刚回来,你跟个孩子较什么劲啊!”
5
担心我和儿子的矛盾进一步激化,当晚凌溪执意要留宿我家,跟我睡一张床。
因为情绪激动,再加上倒时差,我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凌溪也没睡着,她忍了半天,终于问道:“你如今怎么跟你妈一个脾气了?当初是你逃去法国的,又因为离境限止令,宝贝不能回国,你总得给他些时间适应,怎么一下子就跟他急了呢?”她把手搭在我肩上拍了拍:“你自己过不好自己的生活,关孩子什么事,为什么要把气撒在孩子身上?”
我不得不承认凌溪说的是对的。黑暗中,我有些沉默,静了一会儿,我问凌溪,还记不记得我离婚那会儿给她打的电话。
“怎么不记得,姐啊,我那时候真想让你回来。咱不出国了,就留在国内,天天胡吃海喝的,多好啊。”
“在你心里,我就惦记着吃长沙那两口吗?”
“你不惦记着那两口,那你惦记什么?我吗?你惦记吗?我让你回来,你能回来吗?”凌溪嘻皮笑脸地说出一连串问句。
我的眼泪突然涌出来:“那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跟我说?让我回来。”
“我哪有什么资格跟你说这些。”凌溪转过头,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我,“你跟我不一样,你是我的偶像。你是风一样的女子,敢做敢当,志在四方,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八面威风。姐,你放心地飞吧,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管你去到哪里,只要想回来,我都会在这里等着你的。”
凌溪说话的时候,表情很认真,让人没有怀疑的理由。她从小把我当偶像,却从来不知道,这么多年我最羡慕的人就是她。母慈子孝的人是不会远走他乡的,当年我赌气跑了那么远,在异国生下孩子、一个人带孩子的时候,真的很羡慕待在父母身边的凌溪。
人的一生中,那些重要的东西,那些不能丢弃的东西,她很早就看得通透了。而我走了一大圈,历经磨难,才终于明白。这十几年,我好像哪哪儿都没过好,在法国的生活也没有尽心经营,每次回国看到日渐年迈的父母,心里又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你放心,国内一切,都有我呢。”凌溪轻轻地拍拍我的手,“姐,我还是那句话,你把自己过好了,其他人就会跟着好了。”
凌溪似乎有一种魔力,一种能迅速让我安静下来的魔力。第二天早上,我发现爸妈的脸色并不好,看样子他们昨晚也没有睡好。
老两口正在客厅里商量,想去超市买一些恩佐喜欢吃的披萨和奶酪。我妈的逻辑很简单,“吃好是基本需求”。他们觉得,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得让他吃得开心,他才能记得住这个地方。
我认为既然恩佐都已经回长沙了,当然要让他吃这里的东西。于是,这一天,我跟父母的关系又开始有些剑拔弩张了。
凌溪站出来,笑着对我妈说:“五伯娘,小孩子不能惯,不能由着他们的性子来,不就是吃嘛,我来解决。”
我妈早已没了往日的强悍,她哀怨地看了我一眼,话里有话:“他们娘俩的性子,还能由得了我?”
我的心又莫名抽痛了一下,凌溪赶紧把我拉出客厅,摁在卧室的床上,然后张罗孩子们起床。之后,凌溪带着孩子们在长沙城里乱逛,去的都是我们当年走过的地方:坡子街、太平街、南门口、东瓜山、都正街……不到半天,恩佐就喜欢上了热情活泼的小姨,两人打成一片。
我跟在凌溪身后,看着她不停地往恩佐嘴里塞东西:“来尝尝这个,文和友的大香肠。”“张口,刮凉粉来一口。”“糖油粑粑,来,咬一口,香喷喷,甜滋滋……”
突然,我文不对题地问凌溪:“你觉不觉得我妈老了?”
凌溪把手里的臭豆腐快速塞进恩佐的嘴,然后看了我一眼,眼神中竟饱含了无数的情绪。不知怎的,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见我哭了,恩佐用力咽下臭豆腐:“妈妈别难过,我觉得长沙的东西其实也不是那么难吃。”说完他便急着伸手:“小姨,快点,奶茶给我!”
这副模样像极了我小时候被我妈逼着喝中药、急着伸手要糖的样子。我从小恨吃中药,但到了法国之后,但凡身体不舒服,我还是会跑到巴黎的“美丽城”去找中医。
一座城的精、气、神,能让生长在这里的人魂萦梦牵,就算出走半生,那些人、事、物也会在生命中留下痕迹。我告诉凌溪,我想彻底回家了。不过,在此之前,我准备先在法国赚一笔钱。
返回法国的那天,凌溪带着女儿送我们去黄花机场,我们四个在机场吃了一顿长沙特色美食。机场的食物吃起来总像少了一股味儿,我跟凌溪约好了:“下次回国,一定要带恩佐再去吃几次文和友的臭豆腐。”
但我没有想到,这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凌溪。
6
2019年6月,我在普罗旺斯城里开了一间名叫“湘格格”的小吃店,主打湖南米粉,赚外国人的钱。
刚开张的时候生意非常好,食客们对湖南米粉赞不绝口,但到了2020年年初,开始有谣言传开,说中国出了个新病毒。刚开的中餐馆遇到这种情况,生意自然一落千丈,贷款和房租像大山一样重重地压过来,让我头疼不已。
1月,凌溪给我打来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国。当时我的心情不太好,但也不想提店里的事,只说近期怕是不能回去了。
凌溪没有多说什么:“行,姐,你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可以了。”她沉默了半天,又说:“这次我真的瘦了。”
我信她个鬼,她每次都说自己减肥,但每次都在骗我,于是我随口问她现在多重。
“108斤。”
“那还真是瘦了呢!”我有些吃惊,“怎么,文和友的臭豆腐不香了?辣椒炒肉不下饭了?还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姐,我病了。”凌溪漫不经心地说。
“穷病啊,没钱吃饭了?”我没心没肺地开玩笑,“别怕,姐开店了哈,赚钱了回头给你打钱。”
凌溪叹了口气,沉重地说,自己真病了。我追问下去,“胃癌”两个字从她嘴里艰难地吐出来。
我不能接受——怎么可能呢?我经常闹胃疼,可她是个铁胃啊,从来没有任何不适!
我想立即回国,但2月初中国开始全面封禁,紧接着法国也封禁,没有机票可买。我要来凌溪的病历,找了一位法国的医生看,医生说凌溪发现癌症时已经是晚期了,而且从她的基因检测结果看,没有找到有效抗体,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案,甚至连靶向治疗都不能做——换句话说,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想了。
凌溪衰弱的速度比我想象中更快,我不甘心,问她愿不愿意来法国。凌溪的声音一下子清亮起来:“哇——”但马上又沉了下去:“我怕我死在法国,像我这样的人,要死也只能死在长沙。”
其实,这也只是我的一个梦想罢了,那个时候根本没有航班。我故作轻松地说:“你急什么,你的时候未到,阎王爷不会收你的。你给我等着哈,新冠危机解除,我就回国,我们再去嗦碗米粉吧。”
凌溪在视频那头笑着说:“要得,还是常德米粉吧,让老板码子给我们多炒点。”
后来,凌溪开始做化疗,第一次效果很好,她没有吐,头发也没掉。但第二次化疗就不行了,她开始不停地呕吐,还出现了肠梗阻。凌溪给我发来新的化验报告,我赶紧给那位法国医生看,得到的回答依然是:“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第二天,我给凌溪发了一段极光的视频:“宝贝,你等我,我很快就回去了,我带你去看极光,好不好?”
她乖乖地回:“好,我还想好好的吃一顿。”
我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再后来,凌溪不再跟我视频了,只跟我语音聊天。我妈告诉我,凌溪已经瘦脱了相,怕我见到她那个样子会伤心。她停止了治疗,转去一家疗养院。
再后来,凌溪跟我聊天的信息越来越少,只有两次,她打来语音电话“告状”:一次是想吃冰棒,家里人不让;还有一次是想吃西瓜,家人依然不许。
凌溪“告状”的声音已经很虚弱了,妹夫在一旁解释:“姐,我是怕她吃了肚子不舒服。”
“吃,她想吃什么就给她吃什么!”我立马给妹夫下命令。后来,我跟妹夫单独讲话,数落了他一顿:“她现在都这样了,想吃什么你还不让她吃吗?不管是什么,只要她想吃,都给她吃吧。”
2020年6月,凌溪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疗养院又没有很好的护理条件,她便以惊人的速度瘦了下去。
我这个在凌溪眼中八面威风的“偶像”姐姐,却不知道该怎么救她。我的店还没有卖出去,我的贷款还要还,我手里没有余钱,依然没有去中国的飞机,我痛苦得快要发狂了,却什么都做不了。
从凌溪告诉我她生病到去世,中间只隔了短短的6个月。最后的日子里,她瘦得不到70斤,临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用尽全力只说出了几个字:“姐,回来吧,你该回来了。”
7
凌溪走后,我陷入了一场严重的抑郁。整夜整夜地失眠,白头发突然冒出来,黑头发大把大把地掉落。
以前凌溪在的时候,我不觉得有什么,直到失去她,我才知道有多痛。那天半夜我睡不着,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大哭一场,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如此的无能,既不能在经济上提供帮助她,也不能在精神上安抚她,甚至到最后都不能陪在她身边。
我后悔了,当年任性出走法国,并没有给我带来想要的新生活,反而把我与过去最爱的一切阻断了。我无法承受这巨大的悲痛,又习惯性地想逃避,那感觉好像是:我只要不回国,就可以当这一切都是假的——凌溪没有得胃癌,也没有瘦到不成人形,她还好好的活在长沙的某一处,等着我回去,一起去吃米粉、臭豆腐和小龙虾。
那段日子,我妈怕我走不出来,几乎每次打电话都要劝我“想开一些”。我嘴上答应,却把自己关在家里,几乎天天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直到有一天,恩佐拿着电脑挤到我床上,说想跟我一起看一部电影。这是一部名叫《寻梦环游记》的动画片,讲的是人死后,会去另一个世界生活。
恩佐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妈妈,你应该好好的,不然小姨会伤心的。你看,去世的人只要还有人记得她,爱着她,她就不会真正死亡,她会好好的在亡灵世界活着。”
我问恩佐:“那你呢,你爱小姨吗?你还记得她吗?”
恩佐点点头:“我当然爱小姨,而且我永远都记得那个臭豆腐的味道,还有小姨带我去吃过的那些小吃。我们可以再去长沙,把小姨带我吃过的好吃的再吃一遍,这样每吃一遍,我就会想起小姨来。”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也许很久以后,恩佐会告诉他的后代:“那个让爸爸吃臭豆腐的姨婆啊……”
从这以后,我像突然醒了似的。我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抑郁下去了,到了该担起责任的时候了。
逃离故乡长沙19年,因为凌溪仓促离世,我终于下定了回国的决心。我把小吃店卖掉,把贷款还了,还分期在国内买了套房。
那天,我给我妈打电话,说我准备回家了。我妈叹了口气:“你是该回来看看了,这回回来待多久啊?你得去凌溪的墓上去看看她,可怜凌溪走的时候,一直在叫你的名字呢。”
我轻轻地说,我准备带着儿子彻底回国了。我妈只说“好”,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开心。她似乎永远在焦虑,既担心未成年的外孙,又担心我回国以后的收入与生活。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凌溪还是十几岁的模样,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又白又胖,站在长沙河西的一个路口等我:“姐,你终于回来了,快点带我去吃点东西吧,我太饿了。”
“你想吃什么?”我问她。
“能不能带着我把长沙城里的好吃的都吃一遍?”
我笑中带着泪,点了点头。凌溪一下子抱住我,那结结实实的拥抱感觉特别真实,她跟我说:“姐,欢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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