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211)

与江姐之子彭云同窗六载

 

--作者:卢晓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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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送同学参军时的合影。前排右一为彭云,二排中为作者

 

与彭云同窗六载

 

前些年,红岩热又一次席卷而来时,已知天命的我又一次瞻仰了红岩史迹纪念展。不过不是在少年时经常去的重庆烈士墓,而是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的历史博物馆。在众多珍贵文物中,我寻觅到那份从未在记忆里消失过的江姐的遗书。我伫立在它的面前,视线仿佛凝固在存放这份遗书的玻璃匣子里边。

 

这是江姐在1949827从监狱里写给她的亲戚谭竹安先生的一封信,两个月后江姐就壮烈牺牲,而那时五星红旗已经在大半个中国高高飘扬。江姐的遗体被敌人投进了镪水池,致使她尸骨无存。这封信就成了江姐留给亲人的绝笔。

 

1949至今,时光走过了半个世纪;从重庆渣滓洞、白公馆到北京天安门,共和国已几经天翻地覆。然而无论遭逢什么艰难险阻、曲折坎坷,我的耳畔总是回荡着江姐在绝境中从不绝望的声音:“……假如不幸的话,云儿就送你了,盼教以踏着父母之足迹,以建设新中国为志,为共产主义革命事业奋斗到底。”“孩子们决不可娇养,粗服淡饭足矣。

 

早在我念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重庆日报就曾以整版篇幅,详尽报道了江竹筠烈士的感人事迹。记得我的班主任老师竟然不惜捐出一节她一向很看重的算术课,为我们朗诵完这篇长文。讲台上下,师生哭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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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竹筠烈士

 

与此同时,重庆话剧院也排演了话剧《江姐》。首场演出,观众席里便泣不成声。其中哭得最伤心的是一个戴红领巾的小男孩,他的名字叫彭云,即江姐在信里提到的。那天晚上,他的养母--谭竹安先生的姐姐谭正伦妈妈才第一次告诉他,台上那位英勇不屈的江姐便是他的亲生母亲。我相信自那以后,不仅是彭云,还有我,还有数以亿万计的世界上正直而善良的人们,都记住了这位巾帼英雄的名字。

 

1959年秋天,我幸运地考进了重庆市一所重点中学。报到那天,我从我们班的花名册上,惊讶地发现了彭云的名字。从此我们不仅同窗共读了六个寒暑,还成为并肩工作的同事:初中时他任团支书,我任中队长;高中时我任班长,他仍然任团支书。那时我们全班都住校,同学之间朝夕相处,亲密无间。

 

学时代的彭云从外表上看,除了脑袋特别大--因为这个原因,小时候江姐的战友们都戏称他为小老虎--和戴着一副缺腿的眼(掉了一根眼镜腿,他一直用棉线代替套在耳朵上)以外,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然而我们这个班却因为有了他而与众不同。不仅学校对我们备加关爱,为我们选派优秀教师,创造尽可能好的学习条件,而且市里对我们也另眼相看,有什么重要活动常会邀请我们参加。只要彭云在公众场合亮相,必然会造成轰动效应。

 

有一次,我们在曾囚禁革命志士的监狱渣滓洞--那是我们每年至少要去两次的地方,一次是清明节,一次是烈士遇难日--举行纪念活动。一不小心暴露了彭云的身份,牢房楼上楼下顿时挤得水泄不通。为了安全起见,我们班一位男同学赶紧换上彭云的衣服,戴上他的眼镜,和他调了个另外几个比他高大的男同学则架着他往外,好不容易才成功,摆脱追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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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竹筠烈士

  

我看到了江姐遗书

 

们班最出名也是最繁忙的时候,要数小说《红岩》出版发行之际。在那以前我们有幸先睹为快,不过小说原先的名字叫《禁锢的世界》,正式出版时才改为《红岩》。从此《红岩》不仅风行全国,而且漂洋过海。小说又一次将江姐推至高潮。来自全国乃至其他国家的信件雪片般飞来,平均每天都有好几十封,多的时候有一两百封。这些信件洋溢着对革命先烈的崇高敬意,也充满着对烈士后代的深切关怀。

 

彭云总是与我们一道分享这一份份浓情厚意。我们的心被温暖,被融化,有时难免因激动而有些忘乎所以。然而彭云却从不声张,从不骄傲,始终如一地保持着低调。我曾经纳闷,小小年纪的他为何能够如此冷静。直到有一天,他请我们去他家,给我们看了江姐的遗书后,我才真正明白。

 

那是我第一次读到江姐这封信。信是用竹签子蘸着用烧焦的棉花和水调制成的墨水,写在一张巴掌大的毛边纸上的。虽然随着岁月的流逝,纸有些发黄,字也有些褪色,但是江姐那苍劲有力的笔锋,那对时局入木三分的分析,那对理想和信仰毫不动摇的忠诚,那对儿子和亲人难以割舍的深情,都融入其中,让人铭心刻骨。更何况,那时的江姐正身陷铁牢,饱受酷刑,而且生死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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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竹筠烈士

 

还是第一次这么直接、这么贴近地读到一封烈士的家书。我为这封信所迸发出的精神力量和透射出的理想之光所深深震撼,同时也明白了彭云的谦虚和自律来自何处。

 

从此,我们教室的墙上挂上了江姐语录:孩子们决不可娇养,粗服淡饭足矣。”“教以踏着父母之足迹,以建设新中国为志,为共产主义革命事业奋斗到底。

 

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全国人民都在挨饿。虽然政府和学校对我们班有特殊照顾,让我们自报口粮标准,但我们全班同学都一致选择了最低等级,彭云也不例外。因为身体消瘦,他的头显得更大了,可深度近视眼镜后面那双酷似江姐的眼睛却仍然炯炯有神。粗服淡虽然亏欠了我们的身体,但是江姐的形象鼓舞着我们,这点困难算不了什么。大凡学校里有什么学习竞赛,彭云一定名列前茅;有什么评比项目,我们班也一定榜上有名。就连出墙报,也是每回都得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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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云的父母,彭咏梧与江竹筠烈士

 

文革中的考

 

彭云的父亲,即江姐的丈夫彭咏梧,也是一个响彻巴山蜀水的英雄名字。在一次集会后的突围中,他为了掩护群众,只身一人将敌人引到相反方向,终因寡不敌众而牺牲。惨无人道的敌人当场将他的头砍下来,悬挂在城门上示众,而江姐那时正满怀激情赶来与他并肩战斗。在事后写给谭竹安先生的一封信里,江姐倾诉了这个消息给她带来的那种叫人窒息得透不过气来的痛苦。但紧接着,她又写道:“……你别为我太难过。我知道,我该怎么样子活着。”“……记得不知是谁说过:活人可以在活人的心里死去,死人可以在活人的心中活着。’……所以他是活着的,而且永远的在我的心里。

 

被彭咏梧救出的老百姓怀着极度的悲痛,冒着生命危险,分两处掩埋了他的头颅和身体。1961年我们读初二的时候,当地政府特地邀请彭云前去,隆重举行了彭咏梧烈士的遗体合葬仪式。

 

不料到文革时,四人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竟然诬蔑彭咏梧、江竹筠所领导的川东地下党和游击队都是叛徒”“,并且关闭了纪念场馆,毁掉了珍贵文物,企图抹掉这段历史。那时我正在四川最贫困地区之一的大巴山插队落户,无论是肉体之苦还是精神之苦,都令我和知青同伴们濒临绝境。

 

支撑着我们勇敢地活下来,为自己曾经有过的理想和信念奋斗到底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有江姐、彭咏梧们的光辉形象与我们同在。无论在任何政治高压下,我从不相信用自己的生命去拯救乡亲的彭咏梧,以及明知新中国已经诞生、却慷慨就义牺牲在敌人屠刀下的江竹筠,会是什么叛徒!

 

样,在高中三年级即文革前一年,社会上盛起,我们班被树为市里贯彻阶级路线典型的时候,彭云也从不相信我们这些非红五类子弟会是什么动阶级的孝子贤孙。有一次他对我说,那些无中生有制造人间悲剧的人,将来会变成修正主义

 

现在想起来,他的话难免有些幼稚,但却让我得到了安慰,看到了希望。后来我在被剥夺上大学的权利之时,勇敢地选择了上山下的道路;十三年后,我又托改革开放的福考上了大学。彭云当年则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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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园的卢晓蓉

 

高中毕业以后,我们天各一方,至今已三十多年,但我们从未中断过联系。虽然历经磨难,我们却始终保持着中学时代那份纯真的友谊。也许是因为无论身在何处,我们走的仍然是同一条路:一条先辈们用热血和生命铺成的路,一条通往全人类美好明天的路。

 

(本文摘自卢晓蓉著《水咬人》,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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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的两个高中65级同学的回忆

 

第一个是卢晓蓉,1946年出生,是民生公司卢作孚长子卢国维的女儿。

 

战胜利后,内战爆发,此时卢作孚所在的民生公司,也是内忧外患。卢晓蓉记得,爷爷几乎每天都要早出晚归,可即使他再忙,也会挤出时间和她逗逗乐,或者带她出去兜兜风。对于卢作孚,膝下的第一个孙女晓蓉就是他最好的人生藉慰。民生公司的老人,也曾记得,民生公司开会时,年幼的晓蓉,就在台上走来又走去,卢作孚也不会干涉,任她来回地溜达。

 

时的晓蓉,老爱皱眉头,卢作孚见了,曾对着长媳感叹:这孩子从小爱皱眉头,将来长大了不知会有什么样的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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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先生

 

1959年秋天,卢晓蓉考入了我们重庆三中初622班。报到那天,她忽然从班级的花名册上,发现了彭云的名字。彭云,就是小说《红岩》中,江姐的独子。从此,卢晓蓉与彭云,同窗六载。初中时,彭云任团支书,晓蓉任中队长;高中65级时晓蓉任班长,彭云仍然任团支书。那时学生都住校,同学之间朝夕相处,亲密无间。

 

因彭云是江姐的儿子,爱乌及乌,我们班因有了他,而格外与众不同。学校对此班关爱,选派优秀老师任教;市里也是另眼相看,有什么重要活动,常会邀请此班同学参加。

 

卢晓蓉,在学校,也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但在1965年高考时,卢晓蓉落榜了。

 

卢晓蓉后来写道:

 

我第一次报考大学是1965年。其实早在1964年的夏天,我就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气息。有几位当年毕业品学兼优的学长因为出身不好没有考上大学,为我们树立了脱胎换骨的好榜样:上山下乡,扎根农村一辈子

 

待到刚升上高三,市委派出工作组进驻我们学校我们班,一把贯彻阶级路线刀,便把好端端一个班拦腰两半。一半靠对象团结对象另一半孤立对象击对象。据说市委工作组是带着理论依据《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来的。

 

于是上课时,一半坐前面,另一半坐后面;复习时,一半有老师辅导,另一半自力更生;考试时,一半开卷,另一半闭卷;政治试卷,一半题目是长大要接革命班另一半题目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我即从班长、年级主席的巅峰,跌入了另一半的低谷。

 

这样的形势面前,我只能向高年级的榜样看齐,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就选择自己的出路。我连续写了六份书面申请,要求不参加高考直接下农村。其实潜台词是,我很害怕背上一个不上大学的声。见到我的态度很坚决,当时的校长决定找我谈话。

 

我向来很尊重这位文质彬彬的南下干部。记得初中毕业升学考试以后,我和几位女同学在校园里散步,正好遇见了这位校长。同学们一拥而上,纷纷向他打听自己能不能升上高中,他慈祥而和蔼地望着我说:

 

你这样的好学生我们怎能不要!

 

那年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以全年级第一的成绩中榜。而今这位校长找我谈话,还是往日的模样,只是眉宇间增添了几丝忧愁,口吻也绝无当年那么有把握:

 

你不是说要颗红心,两种准备吗?考大学也是祖国的需要嘛,你应该带头考好。考不上大学再下农村也不迟。我知道,这是老校长在当时那种自身难保的情势下,能够告诉我的全部心里话,寄托着他的祝愿和希望。

 

我就这样被动地参加了文革前最后一次高考。高考前填志愿时,我在重点大学和非重点大学的十个空格里,无一例外全部填上了农学院。排名从北京农学院到最后一个新疆建设兵团农学院。我以为像我这样的出身,能考上一个农学院就算不错了。

 

哪知志愿表交上去后,班主任两次找我改填志愿,第一次说学校研究过了,我可以报考北京大学化学系,个系在全国都很有名。第二次又对我说:北大化学系还不是全国最好的系,最好的要数清华大学建筑工程系,系主任是梁启超的儿子梁思成,你报考这个系吧。没来得及核实梁思成当时还是不是系主任,就再次改填了志愿表。只是留了一手:其余九个志愿,仍是清一色的农学院。

 

最后结果当然是落榜,一个大学都没有考上。班主任得知后,若无其事地说:概是志愿填高了。我表示同意。在此之前,亲朋好友无不认为我没考上大学的原因是志愿填高了。尽管是班主任主动叫我改填的,但毕竟是我亲自下的笔,我自不量力,只能咎由自取,随即志愿报名去了川北大巴山。

 

时隔七年后一个偶然机会,我看到了这张致我于死命的志愿表,发现学成绩栏里除了体育80多分,其余都在90分以上。优缺点栏里只有优点,没有缺点。可是在此生是否录取栏里,却写着此生不宜录取,上面还盖了一个母校的大红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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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去世后,他的妻子与孙辈们在一起

 

随后,卢晓蓉去了四川最艰苦的地区之一--当年红四方面军的根据地大巴山区万源县,在那里劳动、工作、生活了13年。

 

1978年高考,填报志愿时,卢晓蓉犹豫了。在家庭出身一栏,填吧,有爷爷资本家的阴影;不填吧,又会犯有隐瞒家史的罪名。横竖都难堪,不如硬着头皮写吧,爷爷卢作孚,民生公司总经理。

 

出乎意料的是,晓蓉竟成了全县第一个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考生,而且还是华东师范大学。那一年,卢晓蓉已经32岁,并有了一个4岁的女儿。从此,大学四年,彻底改变了晓蓉的后半生。

 

学毕业后,卢晓蓉与当时录取她的吴铎教授,异地重逢。晓蓉问起:当年哪来那么大的勇气录取我?

 

吴教授回答:抗战时,我乘过你爷爷公司的船,从湖北去四川避难,特佩服你爷爷的勇气。

 

卢晓蓉,作为爷爷卢作孚最钟爱的长孙女,其命运,其悲欢,也深受爷爷的影响,好在最终有了一个很好的结局,同学们都为她高兴。

 

第二个就是已经提到的我们班的彭云。19464月,江竹筠在成都生下了儿子彭云。19491114日,江竹筠壮烈牺牲于歌乐山电台岚垭刑场,牺牲时年仅29岁。当江姐走向刑场的时候,她唯一带着的就是自己儿子彭云的照片。

 

江姐在临刑之前给谭正伦(彭云父亲的前妻)写下了一封托孤遗书,信里满载着江姐作为一名母亲,对儿子浓浓的思念之情:假如不幸的话,云儿就送你了,盼教以踏着父母之足迹,以建设新中国为志,为事业奋斗到底。孩子们决不要娇养,粗服淡饭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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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云和父母

 

彭云是江姐唯一的儿子,他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他从小认真读书,成绩优异。

 

彭云身高只有1.60米,个子不高,从外表上看,除了脑袋略大和戴着一副眼镜以外,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然而我们这个班却因为有了他而与众不同。不仅学校对我们倍加关爱,为我们选派优秀教师,创造尽可能好的学习条件,而且市里对我们也另眼相看,有什么重要活动常会邀请我们参加。只要彭云在公众场合亮相,必然会造成轰动效应,来自全国乃至其他国家的信件雪片般飞来……

 

大凡学校里有什么学习竞赛,彭云一定名列前茅;他还一直担任班干部。有一次我们班到渣滓洞举行纪念活动,不知怎么被认出来彭云就是江姐的儿子,牢房楼上楼下顿时被挤得水泄不通。为了安全起见,班上一位男同学赶紧换上彭云的衣服和眼镜和彭云调包,我们才成功

 

卢晓蓉形容中学时代的彭云,从不声张,从不骄傲,始终如一地保持着低调。彭云本人则更愿意把这种低调归结为天性,对别人的关注比较淡然,而且一直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上课看小说,还被老师没收过几次,可就是学习成绩好。我能一直做班干部,除了特殊身份之外就是成绩好,人缘好。

 

1965年高考,彭云成为四川理科状元。

 

清华大学招生的老师早就盯上了他,几次找他做工作,劝他去清华学习。但彭云决定继承父业上军校,选报了当时大名鼎鼎的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哈军工)。当彭云决心定下来后,问题就来了。哈军工是军校,考生的身体条件要求不同于一般的大学,身体方面最低的要求是满足陆军服兵役的条件。彭云体重不够,只有92斤,还戴着一副600度的高度近视镜,第一轮体检就给刷下来了。

 

来,了解了彭云的特殊情况后,学院院长刘居英少将一锤定音,破格录取彭云!除了他是著名烈士江姐儿子这一根正苗红的特殊缘由外,还因为彭云是1965年四川高考的理科状元,这个条件太过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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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姐(左)中学毕业留影

 

1978年,彭云考取了中科院计算所的研究生。随后,彭云考取了第一批公派留学生,在美国马里兰大学获得了博士学位。1987年,彭云在中科院软件所做了一年多的研究工作后,又前往美国。从此之后,他一直在美国工作和生活。并成为了计算机人工智能领域的专家,是马里兰大学计算机系终身教授。

 

江姐牺牲在原中美合作所,她唯一的儿子却定居美国。为何没回祖国发展?记者采访时,彭云说出了原因。

 

记者问:江姐在狱中受尽磨难,并写下遗愿假若不幸的话,云儿就送给你了,盼教以踏着父母之足迹,以建设新中国为志,为革命事业奋斗到底,您怎么看待母亲的遗愿?人生选择中有没有过矛盾和挣扎?

 

彭云答:我在做人方面应该说达到了母亲的要求,我为人正派,做学问也很努力。但是,要说为祖国做贡献,确实,没有太多了。这样说来,母亲的遗愿我只做到了一半。母亲可能还是希望我能在国内发展好一点吧!但只要我不做坏事,没做对不起国家、亲人、朋友的事,我想她也不会责怪我,但遗憾是有的。母亲的遗愿我只做到了一半。

 

问:去美国后,为何会一直留在那里?身为烈士的后代,定居美国?

 

答:我就是想做点学问,没什么太大的志向,其实开始的时候没想一直留在美国。后来,研究做得还算可以,就这么做下去了,回国的事也就拖下来了。从研究的内容来说,当时感觉国内比较看重两头,一头是纯理论,一头是完全应用,而美国学校里大部分是做中间段,适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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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云在美

 

问:您会经常想着是否回国吗?

 

彭云答:实我总在想该不该回去。也曾经努力过,但想不好回国做什么。我似乎找不到着力点。原来,我想做出大东西就回祖国,但还没等做出来就老了。

 

问:您在国外的时候会时常想起自己的特殊身份吗?周围的人是否知道?

 

彭云答:经常会想到,因为那是我血脉中的一部分,我怎么能忘呢。周围的同事和学生们也都知道,因为这个事情是没办法保密的,但大家很少当面和我谈论这个事情。

 

问:您退休后会回国吗?

 

彭云答:我想会的,毕竟亲人朋友都在这里(中国),儿子也在。我看到国内的发展很兴奋。

 

彭云还坦言:这个人就是爱念书,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踏踏实实做点学问。在现在这个学校虽然也很忙碌,但是很安静,环境宽松,适合我。在马里兰大学教课、带研究生,同时做一些行政工作,生活很充实。

 

们都老了(今年75岁),盼望卢晓蓉和彭云都回来参加我们的同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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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晓蓉近影

 

作者不详,文图选自网络

 

 

转自《新三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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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九年春

 

--作者:李致

 

严寒,大雪纷飞。新的一年开始了。

 

每天照样请罪写检查。《人民日报》元旦社论指出,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只是一小撮,似乎牛鬼们带来希望专政人员训话时号召大家抓住时机,彻底交代罪行,不当死不悔改。有不少牛鬼连夜赶写交代材料。我实在找不出值得交代的东西,生活依旧,按时作息。我知道这又是态度问题,但有什么办法?

 

说实在的,我想得最多的是春节能否回家。

 

已有半年多没有回家,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当然即使放别人回家,也可能把我一人扣下来。这已有两次前例,不能不作最坏的思想准备。

 

除夕下午刚上班即开始写罪行材料--专政小组来了一人。他先讲了许多报纸社论的精神,终于宣布所有牛鬼放假四天。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尽管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喜悦之情也难免流露出来。其他牛鬼也如此。

 

几条纪律必须遵守,专政人员说,第一,不许串门,更不许外出;第二,每天必须在家里人早请示晚汇报时,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罪;第三,继续认真考虑自己的罪行;第四,要向自己全家交代一次自己的罪行;第五,春节回来,交一份书面思想汇报。

 

只要能回家,其他事都好办。

 

下午五时半回家,全家人都很高兴。我爱人说儿子早知这个消息,全家人都在等我。爱人还做了好吃的。一个小方桌,四把小椅子。平常我们一家就是在这儿吃饭的。坐在一起,团圆了,感到特别亲切。尽管被关押半年多,我的精神未垮,我爱人和子女从不相信我是坏人,因而并无悲伤情绪。

 

可是大年初一却碰上一个难题。

 

约在八时半,我们这一层楼的革命群,都开始请示了。相继传来敬祝个伟大领袖寿无疆和敬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的呼声。我赶快按照专政小组规定,招呼全家开始请示。可是当全家四人站在毛主席像前,谁来带领呢?

 

我身,没有资格。

 

爱人说:从来没有带领过,让女儿带领。

 

让女儿带领请示,应该没问题。因为文革初期她参加过机关的宣传队,有表演能力。我立即支持我爱人的意见,叫女儿带领。但女儿坚决不愿意。

 

没带领人,怎样请示呢?

 

没办法,我只有叫儿子来带领。我儿子当时很小,严格来说让他带领似不够严肃。出乎意料,儿子也不愿意。似乎谁也不愿做这件傻事。无可奈何之际,全家都支持儿子来带领。

 

儿子毕竟年小,被迫带领全家敬祝伟大领袖寿无疆统帅的身远健康总算完成了这个规定。可是勉强儿子这样做,现在想来也感到歉意。

 

爱人不愿带领当然能理解,两个孩子为什么不愿意?可能都对这种封建的形式主义的东西感到厌倦了。在公开场合不能不跟着喊几声,在家里却不愿带领。可惜洞察一切领袖不知道这个情况。以后听说,伟大领袖对统帅个人崇拜以及什个伟大类,早就不高,而且厌烦了。如果及时传达了这个最高指示,我们何至如此尴尬?

 

 

向全家人交代自己的罪行一事,安排在初二下午。我们围坐在小方桌四周。我爱人了解我的情况,所谓交代实际是对两个孩子。我着重说了在工作中如何执行了修正主义路线,如没有突出政治,过分强调智育等等。这些事几乎是所有当权派皆有的罪行,已成套话空话,孩子们司空见惯,听烦了,听过就算了。当谈到十几岁写过一些错误作品时,女儿发生兴趣,要我举例说明。

 

说自己十五岁时所写的一首小诗,名叫《野草》,全文是:温室的花朵/需要一定的水分、温度和阳光/我们却不断地/像野草/从荒原、坟堆、石缝瓦砾中/发芽,生长!

 

 

儿听了,立即说:这有什么错?不做温室的花朵,在艰苦的环境中成长。我觉得挺好。

 

这首诗谈不上好,但也没什么错。当时系一九四五年,面临国民党的黑暗统治,不可能要求有好的环境;我也只有十五六岁,思想水平不高。我很高兴女儿能分辨是非,但只能违心地按照革命群批判的语言说:它既没有突出党的领导,也没有依靠群众的思想,只强调了个人奋斗。

 

儿没表态。我不得不反复批判,大有她不服我则不停之势。最后她把头转过去,不屑地说了一句:充其量有点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我至今还记得她那轻蔑的样子。

 

我不想把问题扯开了。自己都不信的话,岂能说服儿女?趁此机会,我说被捕问题,我没悔过、没自首,更没出卖同志;只是执行修正主义路线的罪行,是该受审查该被批判的。假戏真做,我想让孩子对我的问题心中有个底。

 

这个规定任务就算完成了。

 

还要写思想汇报,这也是令人头疼的事。从一九六六年被揪出来开始,规定我每周写份思想汇报。

如果写真话这并不难,一千字半小时即可。但那时哪儿能容你讲真话?除非你甘愿被折磨。

讲点轻描淡写的违心话也不行,会说你不触及灵魂不暴露思想。

每当写思想汇报时,我常坐在桌前,一两小时无法提笔,万分苦恼。

别有用心的某人(那个与母蚊子对号入座的)多次借此大做文章。

 

 

初四下午,又面临这个局面。折腾一两小时后,我不得不提笔写思想汇报。首先感谢革命群给我们放假,让我们回家过春节。接着表明遵守了各项规定,没有外出和串门,按时在请示、晚汇报时向毛主席请罪,认真向家人交代了自己的罪行,等等。最后决心要用毛泽东思想改造自己,重新做人,并高呼几项必呼的口号--全是劳什子文化大革命八股

 

明天清早得回关押之地,难得的最后一夕从吃晚饭到上床,与两个孩子说不完的话。深夜,又与爱人讨论国家和个人的前景。说来说去,谁知道这文化大革命要到何时为止?

 

这就是我一九六九年的春节。

 

 

转自《私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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