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210)

互联网寒冬,连猎头都在为工作发愁丨寻业中国

 May 人间theLivings 2019-11-05
 

在每个猎头的通讯录中,都有一栏标签为“候选人”的好友。在那些被需要的日子里,他们曾像好友一样聊天、互道晚安。

 

 

配图 | VCG

 

 
 
 
 

 

寻业中国·Work in China丨连载30

 

 

1

 

我是误打误撞进入现在这家招聘公司的。离开上一家互联网公司后,我陷入了长达3个月的“职场空窗期”——来上海3年,换了两份工作,我突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疲倦与厌恶。所有的工作好似都一样,重复、琐碎,充斥着让人窒息的压抑,我完全失去了努力的方向与动力。
我硬生生在出租房里躺了3个月,每天除了睡觉、吃饭,就是没日没夜地玩手机。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废掉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猎头的电话。
在此之前,每次接到猎头的电话,往往在他们还没说完“您最近看新的工作机会吗”,我便毫不留情地挂掉。那个下午可能实在无聊,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对方闲扯起来。
对方介绍自己叫Ada,在网上看到我最近有更新简历,想问我是否要看新的工作机会。我说虽然自己已失业3个月,但还没想好要不要找工作。
她愣了一下:“你想做什么样的工作?”
“就是因为不知道想做什么工作,所以才没想好要不要找工作。”
“那你对工作最大的要求是什么?”她显然还没死心。
“让我知道为什么要工作。”
虽然最后我们互加了微信,但我觉得她八成不会再理我——事后回想起我俩的那段对话,我都觉得自己欠揍。但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周后,Ada给我发来消息:“我们公司有一个新媒体的工作,专门负责采写候选人的求职故事,你要不要来试一下?”
“为什么会想到我?”
“我看了你在朋友圈分享的那些你写的文章,觉得你文笔不错,应该挺适合做新媒体。”
“即使是做新媒体,我也没必要去你们公司呀。”
“你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工作吗?也许写写别人的故事,你就能找到自己的答案。”
她的这一句话,让我决定去她公司面试。

 

 

2

 

面试过程异常顺利,因为这个职位要求“立刻上岗”,所以我的“待业”劣势反而成了优势。
这家公司早期做招聘网站起家,在2017年设立了猎头事业部,专注于互联网领域的中高端人才招聘。我的工作内容,主要是与猎头和候选人沟通,了解求职市场的最新状态,分享候选人的职场经历,总结求职经验。
鉴于我对于招聘领域完全没有经验,领导决定让我先去猎头事业部轮岗两个月,从最基本的RC(Researcher)做起。RC又称寻访员,主要负责根据企业需求岗位在网上寻找合适的候选人简历,然后打电话沟通。负责带我的RC猎头,恰好是Ada。
我开玩笑地问她:“当时我那样怼你,你有没有想掐死我的冲动?”
“切,等你干一段时间,就知道自己当初对我有多客气了。”Ada满不在乎地说。
因为没有人脉资源,我只能去一些招聘网站上付费下载简历。几个网站的会员充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Ada说,如果业绩完不成,这些钱都是需要自己掏腰包的。我在心里默默算了下——如果完不成绩效没有提成,再扣除这些杂七杂八的费用,一个刚入行猎头RC的收入,连付房租都够呛。
公司对RC的要求是每天必须打满30个“有效电话”(电话接通,并且候选人愿意沟通),不然不能下班。我连续一周,每天加班到晚上10点,却仍然完不成指标。好多候选人要么不接电话,要么一听我是猎头就立马挂了,Ada教给我的技巧和话术完全没派上用场。
果然,周一的例会结束后,猎头事业部的经理人康姐把我单独留了下来。
康姐是公司的合伙人之一,也是公司的传奇人物,号称“猎头铁娘子”。她年纪不过34岁,之前在一家顶尖猎头公司做SC(Senior,高级猎头),年初才被我们公司重金挖了过来,年薪据称超百万。
“这周电话完成率这么低,你自己有总结过原因吗?是不是被拒绝的次数多了,后来就不愿意打了?”康姐仿佛一下看穿我的心思。
“有些人态度太差了,甚至还会说些难听的话。”我极力为自己辩解。
康姐叹了口气,说:“虽然你现在只是轮岗,以后并不会干猎头。但是我觉得写文章的人,如果连第一线的真实情况都不了解,恐怕也只是闭门造车。”
回到座位上,我有点沮丧,Ada跑来安慰我:“想开点,脸皮放厚点,就不怕别人挂你电话了。我何止被挂电话,再奇葩的人我都遇上过。”
说着,Ada打开她的微信,向我展示了她和候选人的聊天记录:有的人上来就问她有没有男朋友,说自己不找工作,就是想钓个猎头女朋友;有的人半夜发信息要和她视频聊天;还有人每天发一堆莫名其妙的佛学视频;最过分的,曾经还有一个候选人给她发过自己的裸照,虽然这个人已经被她拉黑了,但这件事却让她恶心了很久。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说当初我对她很客气了。

 

 

3

 

在猎头事业部的职位层级里,RC的上面是AC(Assistance Consultant,助理猎头)和C(Consultant,猎头顾问),都要负责跟进候选人的面试和入职谈判。从RC升到AC再到C,有明确的业绩考核,3个职位除了底薪不同,提成的比例也存在差异。所以,对一个猎头来说,业绩不仅意味着生存,更决定了未来的晋升空间。
当月的晋升考核到来前,我明显感觉有一股硝烟弥漫在RC们之间。Ada偷偷请求我把手上有意向的候选人推荐给她。“当一天和尚,就敲好一天钟”,我虽然也想在康姐面前表现一下,可一想到Ada平时对我的关心,我还是瞒着其他人,把联系上的几个优质候选人转给了她。
那段时间,我的朋友圈简直成了公司RC们的“传销会场”。每人每天平均5条以上的“找工作的小伙伴看过来,最新互联网岗位,待遇好环境佳,赶快私信我”,再配上各种表情包,成了刷屏的架势。不仅如此,RC姑娘们发自拍的频率也突然高了起来,或清纯或妩媚,一看就是精心打扮后的摆拍。
Ada一边刷朋友圈,一边发出“切”的声音:“这还真是个看脸的世界,连找工作都要先看猎头够不够漂亮。”
“啊?她们发自拍是为了吸引候选人呀。”我很是惊讶。
“你以为呢?不然谁会大晚上穿个吊带裙去跑步?不是有病嘛!”她朝我翻了个白眼。
“候选人找工作选猎头不应该看是否专业吗?和漂不漂亮有什么关系?”
“你这是女人的思维,男人可不这么想。你看,从前皇宫里选丫鬟是要她们去干活的,按理说应该考察她们干活是不是勤快,但最后还不是尽拣些漂亮的?皇帝就算不纳她们为妃,放在眼前赏心悦目也挺好。”
我觉得她这套歪理纯属是宫廷剧看多了的后遗症,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之前和候选人沟通的过程——确实有好几个人,原本在电话里还相谈甚欢,但加了微信之后就杳无音讯,甚至还有把我拉黑的。
晚上,Ada更新了一条朋友圈,是一张她穿着露肩小礼裙站在试衣镜前嘟嘴卖萌的照片,滤镜调得很大,显得肤白貌美大长腿。并配了一句:“单身狗女孩表示也想要甜甜的恋爱。”
这张照片是之前我和她一起逛街时在一家网红大牌时装店里拍的,当时她顶着店员的白眼,小心翼翼地把这条玫红色的礼服套在身上,摆了好几个姿势让我给她拍照,这张就是其中之一。拍完照后,她当然不会买那件礼服,因为衣服的价格比她一个月的工资还高。
看着Ada的朋友圈,我点开自己的微信主页,把封面的自拍照换成了风景照,又将朋友圈里所有的自拍都设成了“私密”状态。做完一切之后,我突然觉得有点可笑——这下子自己真是“丑得不敢见人”了。

 

 

4

 

两周后的晋升考核,Ada顺利晋升为AC,摆脱了每天从早到晚打电话的状态。而我为期1个月的RC轮岗也宣告结束,和她一起接受AC岗位的培训。
我们的直属领导是全部门业绩最好的良辰,他也是公司仅有的两个男猎头之一。据说他非常善于做候选人的思想工作,曾经成功游说一名高级别的程序员放弃了微软的工作,选择去国内一家初创型小公司,一下就为公司赚了30多万的服务费。
培训时,他说跟候选人聊天就像是在谈判,玩的是心理战,得了解他的工作经历、性格甚至家庭环境,懂得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一举击溃候选人的心理防线,接受你给他的安排。
我接触的第一个候选人,是一位35岁的女程序员。在互联网领域,程序员是需求最大的岗位,也是很多猎头的“心头好”。我们公司80%的成交量都来自程序员。但是程序员有两个分水岭:30岁后的女程序员和35岁后的男程序员。一旦到了这个岁数,他们就由香馍馍一下变成隔夜的剩饭。
因为公司对这单并不抱希望,所以就给了我全当“练手”。不同于以前那些候选人的冷漠,这个女程序员对我非常热情,甚至有一些“巴结”:不仅三不五时地嘘寒问暖,甚至还给我寄过一袋红枣,说是老家的特产。
我能感受到她的焦灼。被辞退的中年人、3岁孩子的妈妈、背负房贷的北漂,这些身份像3座大山一样压得她透过不气。她经常深更半夜在朋友圈转发些有关“中年危机”的文章,还晒过自己脱发的照片。我同情她的遭遇,多次通过BD(Business Development,负责对接企业职业需求和款项结算的岗位)的同事向客户企业推荐过她的简历,但是无一例外在HR那一关就被拒绝。
我开始躲避她的询问,害怕她把我当成“救命稻草”。在我多次没有回复她的消息后,她在一天凌晨2点时给我发了语音聊天。我被吵醒后,憋着一肚子的火,劈头盖脸地吼道:“你什么情况自己没点数吗?不是名校、不是名企,在一家公司一干就是5年,技术毫无进步,高龄又带娃,哪家互联网公司会放着一大批年轻技术好的男程序员不要,转过头要你?”
那头沉默好一会儿,传来一阵抽泣声:“我真的太害怕了,一想到万一找不到工作我就睡不着觉。光靠我老公一个人的工资,根本不够付下个月的房贷和生活费。孩子9月读幼儿园刚交了一大笔学费,每个月还要交营养费、课外活动费、兴趣班辅导费……我已经失业半年了,真的不能再在家待下去了。”
我为自己的口不择言感到懊恼,放缓语气安慰她:“对不起,我刚刚被吵醒,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其实你的条件虽然不算好,但也不差。只是你也知道,程序员这一行吃青春饭。你要不试试其他行业,没必要非去互联网公司。”
她叹了口气:“如果可以,谁愿意去互联网干996的活?但像我们这样什么都得靠自己的人,如果不在互联网干,在北京根本没办法安家,更别提养孩子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她给我讲了这些年她和老公在北京打拼的故事:如何辞去国企月薪4000块钱的行政工作,去培训班学了3个月的编程;第一次拿到1万块的工资后,和老公去全聚德吃了一顿烤鸭。她说自己之所以5年没跳槽,是因为自己意外怀孕,孩子出生后又要花精力培养,这才失去了很多工作机会。
说完这些,她深吸一口气:“这些话我憋了很久,也不敢和家里人说,怕他们担心。跟你说完,我舒服多了,谢谢你。”
那天晚上我一直失眠到天亮,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回放她的话,心里像塞了一块海绵,又闷又潮。当第一束光亮透过窗户射进屋子,那些积压在内心里的、对于工作的不满与倦怠突然一点点消失殆尽——也许对我们大多数人而言,工作只是生活的代价。

 

 

5

 

2018年末,互联网行业步入“低谷期”。各大互联网公司纷纷削减招聘费用,收缩岗位。公司的好几家大客户都不再续约,中小客户的招聘要求也水涨船高。
公司给猎头事业部制定了新的绩效:一个猎头如果当月没有成单,就要自动离职。一时间,整个事业部人人自危,气氛一天比一天压抑。
对于这个规定,康姐是极力反对的。猎头做单本来就受太多非主观因素影响——如淡旺季、企业职位调整、候选人意向改变等,况且当下互联网行情如此低迷,即使是老猎头也很难保证每个月都能成单,更别说新人了。但是她终究没能以一人之力改变公司的决定,于是只能用类似“越努力越幸运”、“逆流而进,方为勇士”的鸡汤口号来激励大家。
但是谁都明白,不管怎么努力,终究会有人被迫离开。
Ada当月有3个候选人需要跟进。其中,吴江和林奇在面试环节,唐轩已进入最后的入职谈判。她把希望寄托在唐轩和进入“终面”的林奇身上,至于还在“初面”的吴江,她希望我能帮忙接手。
因为怕我占用其他猎头的成单机会,康姐和良辰让我接触的大都是不好“出手”的候选人,主要以采访聊天为主,为之后的工作积累素材。所以作为AC的那一个月,我基本处于放任自流的状态,有大把的空闲时间,没多想,我就爽快地答应了Ada。
当看到吴江的简历时,我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Ada放弃:尽管他的学历背景特别好——邮电大学的计算机硕士,第一份工作还是一家互联网“大厂”——但他的跳槽频率太高了。3年换了4份工作,每段跳槽间还有2到3个月的“空窗期”,也就是说,他平均每份工作的时间都不到半年。这样的跳槽经历,无论在哪家公司眼中,都是无法抹去的职业污点。
和吴江的沟通并不顺利,他话不多,每次聊天说的最多的就是“嗯”、“对的”和“可以”。他要去面试的是一家互联网金融公司,半年前经历了一轮“暴雷”,很少有候选人愿意接受这家公司的面试邀请,但他似乎并不在意。
另一边,唐轩的入职谈判也出了问题——他一直纠结于2000元的薪资落差,迟迟不接offer,Ada一时心急,直接通过BD的同事向客户公司为候选人争取到了2000元的涨薪,并承诺候选人一定会按时入职。但让Ada没想到的是,一个星期后,唐轩非但没有入职,反而还从此杳无音信。
在周会上,康姐批评了Ada,并把这件事列为部门的反面教材——Ada这种向客户公司要求涨薪并擅自承诺的行为,已经影响到了公司的信誉。
虽然最终Ada并没有受到处罚,但她的情绪还是受到了很大的影响。那段时间,她发给我的消息除了抱怨就是吐槽:
“做猎头千万别和候选人交心,人家把你当备胎,你却傻乎乎以为是真爱。”
“我一个拿几千块钱的人,帮人家找几万块钱的工作,想想都可笑。”
“我们赚的是企业的钱,又没拿候选人一毛钱,也不知道他装什么大爷?”
好在林奇顺利通过终面的消息让她重获了一些信心,但他最后是否会选择接受offer,Ada也没多少信心——因为林奇无论从学历背景还是工作经历,都属于“优质选手”,有好几家猎头公司在竞争。

 

 

6

 

那段时间,公司里所有的AC和C的同事们似乎都出师不利。受到网上铺天盖地“经济寒潮”言论的影响,很多候选人临时变卦或摇摆不定,让猎头们伤透了脑筋。为了给员工打气,部门晨会上,良辰给我们分享了他之前说服候选人放弃微软、选择创业公司的案例。
当时候选人A在国内顶尖互联网公司做技术经理,因为公司业务调整受到冷落,从而萌发了跳槽的心思。良辰说,一开始他就感觉A跳槽的想法并不坚定,更像是一时的意气用事。
在他们接触的第一个星期,良辰每天要花4、5个小时听A吐槽。“那段时间他特别闲,我特别忙。为了应付他,我每天要多加好几个小时的班。”良辰苦笑道。
通过倾听建立了初步的信任后,良辰劝A别着急辞职,可以先在职面试几家公司、了解一下市场情况。等A参加完两个公司的面试后,良辰发现他辞职的意愿明显强烈了很多——那两家公司许诺的薪酬,是A当前的两倍。
“A是一个戒备心很重的人,虽然他跟我聊了一周,但很多重要的个人信息并没有透露。如果一开始我就劝他辞职,他反而会觉得我别有居心。只有让他自己去亲身体验跳槽的好处,他才会真正下定决心。”
历经了两个月的周折,A终于决定选择良辰推荐的一家创业公司。通过良辰的协调,那家创业公司也拿出了最大的诚意——CEO特地从美国飞回来亲自面试,而且给出了公司每年1%的分红。
A很快办完了离职手续,体检和背景调查也顺利通过,就等着一周后正式入职。良辰悬了两个月的心终于落下,请了年假去重庆旅游。然而,良辰刚在重庆放松了3天,A就发来消息,说微软给他发了offer,他恐怕不能如期去创业公司入职了。
看到消息时,良辰正在重庆的一处小巷,绕了一圈又一圈,也没有找到出路,最终他崩溃地蹲在路边半天没起身。良辰订了当晚的航班,凌晨6点到达的上海机场,估摸着A还没起床,他在机场坐了2个小时,才发消息约A见一面。
A选择微软的原因合乎常理:外企巨头,待遇好,环境佳,加班少,稳定性高。创业公司虽然薪资高,但是压力大,他害怕自己不能胜任。
经过一番推心置腹,良辰最终在A的孩子身上找到了突破口。
A已经36岁了,有两个正在上幼儿园的孩子,妻子全职在家,房贷还没有还清,经济压力不小。他很爱孩子,什么都想给他们最好的。良辰给A算了一笔账:从孩子的择校到课外兴趣辅导,再到五花八门的出国交流,这些费用只会越来越昂贵,微软的薪资虽然不低,但也负担不起,创业公司不一样,薪资提升空间大,1%的分红更是一笔无法估量的财富。
“你现在搏一下,搏的不是一份工作,而是孩子们的将来。”良辰最后对A这样说。
两天后,A如期去创业公司报到。

 

 

7

 

受到良辰这段经历的启发,我决定约吴江见面聊一聊。
因为吴江已经离职,我理所当然地觉得他挺闲,见面不成问题。没想到吴江说自己最近几天都没时间,如果非要见面,只能约在周日晚上7点,而且只能聊一个半小时。更令我没想到的是,吴江约我见面的地点不是咖啡厅、茶馆,而是市儿童医院对面的一个小花园里。
7点一到,吴江准时出现。他高高瘦瘦,如想象中一般沉默寡言。我想尽量表现出猎头的专业,从互联网形势谈到程序员的职业发展,并不时抛出一些专业名词,但吴江对我的话似乎不置可否,眼睛一直盯着远处,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我有点尴尬,试图找话题引起他的回应。我问面试难不难,他说“还行”。我又问他对那家金融公司的印象,他又说“还行”。
“那如果面试通过,你会考虑入职吗?”
“看吧。”
我本来还想详细问一下他的过往经历,但看他的样子,觉得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我活动了一下冻僵的手脚,决定不再和他干耗下去。我随口问他:“你家住在附近吗?”
我本意是想等他回答“是”之后,再聊几句家常就道再见——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住在附近,否则怎么会约在这里见面。
没想到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弟弟在这里住院,我不能走太远,所以只能约在这里。”
我猝不及防地吸了口凉气,呛得连咳了好几声:“怎么会……”
“尿毒症,病情一重就得住院。这个月我得照顾他,下个月才能上班。”他依然面无表情。
“那你之前几次辞职都是因为他?”
“算是也不算是,主要还是为了多赚钱。”
之后,他拒绝了我去探病的要求,说病房9点就要熄灯,他要赶回去帮弟弟洗漱。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没能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我之前一直很羡慕那些裸辞的上班族,抛开一切说走就走,直到现在我现在才明白,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资格,有些人不管是工作还是辞职,都身不由己。

 

 
月底结束的前一天,林奇入职客户公司,Ada不仅脱离了失业危机,还拿到了一笔可观的提成。我对于林奇能在短短一周内完成离职、然后又立即入职新的公司感到惊讶,因为正常来说,这个过程一般要1个月以上。
两个月的轮岗结束,我返回总部上班,和猎头们的联系比之前少了很多。
有一次和之前同组的RC聊天,她神神秘秘地问我知不知道Ada男朋友的事——就是前不久刚成单的候选人林奇。
“看人家Ada多聪明,工作爱情两不误,一般人还真学不来。”我能听出她语气中的讽刺。之前我还奇怪林奇怎么那么容易被说服,原来如此。
晚上我约Ada出来,本想着旁敲侧击地询问下,没想到她一下子就看穿了我的心思,问我是不是听说了她和林奇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并不否认林奇选择客户公司是为了帮我成单,但那的确是一家不错的公司,不管是薪水还是职位都符合他的预期。况且我也并没要求他那么做,是他自己为了追我而做的选择。”Ada坦然地看着我的眼睛。
“所以你就答应了做他女朋友?”想起圈子里有些猎头为了成单,答应做候选人的女朋友之后又翻脸,我不敢相信Ada也会做出这样的事。
“你说得像是我在诈骗一样。他追我,我觉得他不错,两个人就相处试试喽。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说不出有什么问题,但心里就是怪怪的。
“哦,对了,吴江入职那家金融公司了,工资给的还挺高。”Ada告诉我。
那次和吴江见完面,我出于同情,私下和他说了那家公司的真实情况:组织架构混乱,业务风险高,不定期裁员。我以为话说到那个份上,他肯定不会再往火坑里跳。不知道他是不相信我,还是了解之后仍然飞蛾扑火。但无论哪一种,我都没资格干涉他的选择。

 

 

8

 

2019年的“金三银四”,公司的成单量与往年相比减少了1/3。每个月都有人被辞退,也有人主动离职,从前60人的猎头事业部,到4月底只剩下了不到一半的人。
雪上加霜的是,康姐也在这个节骨眼提出离职。我以为康姐是因为不满公司制度才要离开,后来才听说她是为了家庭,迫不得已才放弃事业——康姐因为工作迟迟没要小孩,和老公的关系岌岌可危,为了维系婚姻,她只能辞去工作,回家专心备孕。
良辰也离开了公司,成为了一名自由猎头。他说自己不擅长管理工作,也不喜欢被公司制度束缚,之后想按照自己的方式去选择职位和候选人。离职那天,良辰发了一条朋友圈:帮一个好看的茶杯找到相配的茶盖,本来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但如果明明不相配,却硬要凑合,不仅招人烦,自己看着也难受。
Ada说,良辰之前因为公司客户质量的问题和BD们吵过好多次,“能不能别什么乱七八糟的公司订单都接,再这么下去哪个候选人还愿意相信我们猎头?”但BD的同事也很无奈——公司效益不好,能接到单已经感恩戴德,谁还有工夫去管职位的好坏?
“良辰是真心把候选人当朋友处,现在还有几个这样的猎头?”Ada感慨。
我却觉得良辰才是那个真正懂得如何做“猎头”的人。都说干猎头这一行,最终拼的是人脉,而人脉,不过是以心换心。

 

 
8月,公司有意裁撤上海的猎头事业部,转而在苏州建立分部,以此减少成本。猎头事业部的员工可以去苏州,也可以拿着赔偿离职。
除了几个刚入职的应届生,大多数老员工都选择了离职。吃散伙饭那天,Ada把我也叫了过去。
Ada找了一家小公司做HR,朝九晚五,体面清闲。我问她怎么不继续当猎头,她说,林奇不让。“说到底还是不信任吧,毕竟我们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走到一起的。”Ada的神情有点黯淡。
我没想到会在饭桌上见到康姐。几个月不见,她瘦了不少,但是整个人开朗了许多,有一种“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感觉。这几个月,我断断续续听到不少她的消息:备孕失败,和老公的矛盾也激化到了顶点,最后以离婚收场。她知乎账号的主页动态中,关注了不少关于“冻卵”和“不婚”的话题,我想,她大概对婚姻彻底失望了。
康姐说她准备去另一家猎头公司做SC,还打算出一本关于职场的书。康姐指着在场的女孩子说:“你们记住啊,任何时候,女人都得有自己的事业。别说工作苦,没有工作才是真的苦。”
饭吃到一半,有人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第一个被抽中的是猎头事业部最老的员工慧芳。她原本在总公司做行政,猎头事业部刚成立时自愿调岗做了RC。她选择了“真心话”。
“有没有后悔转行做猎头?”
她先是不假思索地点头,后来又摇摇头:“有时候挺后悔,但想想也没什么后悔的。如果不做猎头,我大概一辈子也体会不到月入两万的快乐。”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道:“其实赚钱只是一方面。猎头这个职业让我接触了很多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我原来做行政每天混混日子觉得也挺美,但做了猎头看到太多为工作拼命的人,觉得自己也该活得更努力一点。”
第二个被抽中的是Ada,她选择了“大冒险”。她被要求给10个候选人群发消息:“我们是朋友吗?”
结果10个人中,6个人已经把她删除好友,2个人回:“你谁啊?”1个人回:“有病吧?”只有1个人回:“算是吧。”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但笑容背后又有点心酸。毕竟在每个猎头的微信通讯录中,都保留着一栏标签为“候选人”的好友。在那些被需要的日子里,他们曾像好友一样聊天、互道晚安。

 

 
今年的“金九银十”,招聘市场仍然不景气。离职的猎头们不得不四处寻找新的工作机会。有人像Ada一样去了甲方公司做HR,有人去了别的招聘公司继续做猎头,有人做了市场或运营,还有人转行做了程序员——这个猎头因为长期接触技术候选人,为了和他们有共同话题而自学了编程,一年下来,竟也无师自通。

我想起Ada当初和我说,从别人的经历中可以找到自己工作的答案。这群曾经以操心别人工作为职业的猎头们,想必也找到了自己的答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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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中国人体器官无偿捐赠的第一线丨寻业中国

 良民 人间theLivings 2019-11-12
 

每年全国待移植病人大概30万人,而器官捐献数量只有1万例左右。

只要有一例病人愿意器官捐献,包括眼角膜、心脏、肺、肝脏、肾脏在内的脏器都可以利用的话,至少能挽救7个生命,可谓功莫大焉。

 

 

配图 | VCG

 

前    言

 
 
 
为促进我国人体器官移植事业的健康发展,按照2007年开始施行的《人体器官移植条例》的有关规定,中国红十字会总会与卫生部于2010年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了人体器官捐献试点工作。随后,各家经批准开展人体器官移植项目的医院也都专门成立了“器官获取办公室”,简称OPO,由神经内外科医师、重症医学科医师及护士、人体器官捐献专业协调员和器官获取医师、数据采集录入员、财务管理人员等组成。
我是医院OPO办公室的一名工作人员,每当医院任一科室的医生得到捐献信息,都会第一时间反馈到我这里,再由我根据情况调动资源——安排评估员、协调员、车辆等,同时对接移植团队,以保障器官的捐献和移植的成功。
捐献成功后的喜悦,被误解时的苦恼,工作不顺心的低落……种种酸甜苦辣,都融入日复一日的工作中,而下文的这个案例,则是我多年工作中较为曲折和典型的一例。

 

寻业中国·Work in China丨连载31

 

 

1

 

2016年6月14日下班后,我接到文鼎县(化名)人民医院的电话,说他们医院有一例潜在的器官捐献病人,问我们要不要过去了解一下。
对我们来说,这种信息太重要了。每年全国待移植病人大概30万人,而器官捐献数量只有1万例左右,严重短缺。通常来说,只要有一例病人愿意捐献,且包括眼角膜、心脏、肺、肝脏、肾脏在内的脏器都可以利用的话,至少能挽救7个生命。所以,每一个潜在捐献的信息,对我们而言都异常重要。
挂了电话,我安排好手头的工作,决定马上奔赴文鼎县。晚上7点多,我已和协调员、评估员一起,带上仪器,在前往县城的高速路上了。
“主任,这个病人什么情况?”协调员小张问我。
“是个43岁的男性病人,因车祸脑外伤住在县人民医院ICU。据他们医生说病人已经脑死亡,家属也有捐献意向。”
“年龄不大,器官质量说不定还可以。”评估员赵主任接话道。
“当地医院也这样认为,当然具体还需你来评估。”
器官捐献有两个标准,一个是心死亡标准,一个是脑死亡标准。除了心脏捐献需要脑死亡标准外,其他脏器捐献都可以在心死亡后再进行。但,心死亡后脏器容易缺血,影响捐献器官的质量,相对而言,脑死亡捐献的质量更高,也是国际通行的捐献标准。
而评估员的职责则有两个,其一,是评估潜在捐献者的器官能不能用;其二就是看捐献者有没有达到死亡标准。通常每个医院OPO的评估员,都由医院ICU或者神经内外科等相关专业的专家组成,运用专业知识对捐献者进行评估。
我们一切后续工作,都要等赵主任出具了评估结果后再进行。

 

 
杭州距离文鼎约200公里,高速公路上车水马龙,直到进入上三高速,车才少了。行过连绵的山区,又过了新昌,我们堵了半个多小时,到达文鼎县人民医院时,已是晚上11点半。
午夜时分,整个县城都静悄悄的,只有医院依旧灯火通明。
“这么迟了,我们先休息还是先去看病人?”他们征求我的意见。
现在和家属碰面是不可能的了,但先看一下病人、评估一下还是很有必要的。万一病人符合捐献条件,必须晚上就进行捐献,这种时候一刻都耽搁不得。
“先去看病人吧。”我说。
大家把仪器从车上搬下,便往ICU跑。ICU门口空荡荡的,家属都已回去休息了,只有“重症监护室”几个字发出绿色的光芒。值班医护人员给我们讲述了病人的情况——
该病人是昨天傍晚骑电瓶车被一辆摩托撞倒后,造成了严重的脑外伤,当时就昏迷了,送到医院后紧急做了颅脑手术,接着出现脑疝,就再也没有醒来。
所谓脑疝是由于急剧的颅内压增高,使得脑组织从原本所在的区域跑到了不该去的另一个区域,是最严重的颅脑外伤,接近濒死状态。但这类病人的心肺功能一般不受影响,其他可捐器官也不会缺血。经赵主任评估,病人包括肝脏、肾脏在内的可移植器官均功能完好。
为进一步评估,赵主任又给病人做了脑电图。趁这个间隙,我们和值班的医护人员聊了起来。根据此前医院的反馈,对于器官捐献,病人女儿的态度坚决,家里父母亲以及兄弟姐妹无所谓,妻子的态度还不明确。
我们随即明白了,接下去的主要工作就是征得病人妻子的同意。
脑电图结果很快出来了,还有脑电活动,但非常微弱,也就是说,尚未达到脑死亡标准——这与我们此前的无数临床案例经验,确实有出入。但经验毕竟是经验,最后到底是不是脑死亡,还是要靠仪器来确定——这就是严格评估的必要性。
对于我们来说,心情更为复杂了。
如果病人已达到捐献标准,当晚就一刻都不能耽搁。那将是一个不眠之夜,要马上征得家属的同意,要请红十会人员过来见证,要医生赶来取器官等等;如果达不到捐献要求,我们就需要在这里继续等待,有时甚至得待上一个星期,过程也十分煎熬。
但是,医护人员有医护人员的职业要求。所有人的首要目标当然是治病救人,哪怕有一线希望,如果家属不放弃,我们也不会放弃。就这个病人来说,就算脑电活动微弱,随时有可能死亡,但在此之前,我们照样不能放弃。
“你们辛苦了,有一线希望,有需要我们医院医务人员协助的,义不容辞。”

 

 

2

 

也许是职业习惯使然,第二天一早我就醒了。酒店和医院只隔了一条马路,透过窗户,整个院区尽收眼底。虽然时间尚早,医院里却已熙熙攘攘了。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通过窗户传进室内,那是我所熟悉的声音。
我决定早点去ICU一趟,看看能不能碰到病人家属,和他们聊聊。刚要离开酒店,协调员小张就给我打来电话,说她早就去医院了,家属已经在ICU门口了,让我过去一趟。
我既高兴又忐忑不安。高兴的是,这么顺利就能和家属碰面;忐忑的是,如果时机选择的不对,家属拒绝了,后续再沟通就十分困难了。
在OPO办公室中,协调员的工作就是向家属介绍器官捐献方方面面的知识,想方设法协调各部门资源、满足家属的意愿,促成家属在捐献志愿书上签字。由于中国传统的思维惯性,病人逝世后,同意捐献器官的家属微乎其微,捐献器官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仍旧是一种思维的颠覆——协调员的任务就是帮助家属完成这种颠覆。
在我们过去的工作中,10个潜在捐献者,最后能成功的只有一二例,大多数都是无用功。有的是家属同意了,最后病情未达到死亡标准,不能捐;有的是病情达到要求了,家属死活不同意,捐不成。
不但如此,我们还经常受到家属的辱骂——人都快死了,家属本就痛不欲生,作为医生,不想办法救,还想让他早点死,获取他的器官,谁能接受?记得有一次,一位协调员在和家属沟通过程中,差点还挨了打,还好身手敏捷,才得以成功逃脱——对于协调员这份工作而言,成功是运气,失败是常态。
可是一旦劝捐成功,看着那些器官衰竭的病人在捐献者的无私奉献和所有医护人员的努力下,移植了那些原本要被一把火烧掉的器官,后又重获新生。那种巨大的成就感和喜悦,大概也是其他职业所不能体会的。

 

 
几分钟后,我到了医院ICU。
和昨天相比,病人呼吸更微弱了,维持生命所需要的条件也更高了,维持心跳的去甲肾上腺素的剂量需求更大了。严峻的事实要求我们必须加快进度。
协调员告诉我,她刚刚和家属聊过,但未涉及到器官捐献问题,只是了解了一下家里的情况。全家人包括妻子、父母、兄弟姐妹都在,家里还有3个孩子:两个女儿在上学,一个初中,一个小学,儿子最小,暂时由亲戚照顾。
我推门出去,在协调员的指引下见到了家属。
这是一个典型的山区农村家庭,衣着朴素,表情淳朴,每个人都头发凌乱,面容憔悴,眼里满是无助和痛苦。病人妻子的老家在安徽,两人是打工时认识的人,之后又一起辗转全国各地,两个女儿出生在新疆,儿子出生在宁波。随着逐渐长大,他们回到文鼎山区老家,以务农和做木匠活为生。一场车祸,让一家人的生活顿时跌入深渊。
我向病人的妻子走去。“你好,我们是杭州医院过来的。”
“你们找我有事?”她低着的头抬了起来。她还不到40岁,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显老。穿一件碎花衬衣,不算旧,但皱巴巴的。身材中等,圆脸,脸上满是长期在日光照射下劳动留下的照射斑。
“我们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我依旧没有直说。
“又没有请你们,你们过来干嘛?”再次开口,她的言语中就全是抵触情绪了。我想,也许是她女儿已经给她说了器官捐献的事情。看样子,现在不是提及捐献的好时机。
“是这里的医生让我们过来的,毕竟大医院的水平要好得多……”
没等我把话说完,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了起来:“你们就是过来让我捐献的,你们给我走!给我走!我不会同意的!”
这个时候,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终止这个话题。我们安慰了家属几句,很快离开了。

 

 

3

 

在和协调员商量后,我们决定和病人的主管医生共同商讨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ICU的李主任很快就把主管医生和主管护士都请来了会议室。
很快,大家就得出了一致结论:第一,暂时不要和病人妻子接触,而是从病人的父亲和哥哥着手,侧面了解清楚病人妻子拒绝捐献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做到有的放矢;第二,维护好待捐器官的功能,不放弃捐献的可能。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虽然病人目前只能靠仪器维持,但在家属未明确表示放弃之前,我们作为医务人员,还是先尽力救治。
中午时分,ICU的工人通知我们,病人妻子离开了。我们决定趁此机会和其他家属先聊一下。
我们以沟通病情为由,把家属请进了ICU会议室,先介绍了病情:“……由于脑部外伤造成的,病人虽然经过手术,但脑功能很难恢复。现在出现了脑疝,这是最严重的,会影响呼吸中枢,也就是说,呼吸的指挥部受损,恢复的可能性极小,我们现在正在尽力抢救。”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悲痛,我握住病人父亲的手继续说,“话虽这么说,但的确非常不乐观。并且,医疗费用可能也是一个非常大的数字。我想问一下,如果最终救不回来,你们看看能不能同意器官捐献。与其火化掉,还不如捐出来,造福他人。行吗?”
听了我的话,病人父亲轻声抽泣了起来。随即,其他人也轻声哭了。
“唉,你们要抢救我们也没钱啊。”过了良久,病人父亲用当地方言说。
此话一出,家属们都议论开了,说到目前为止,医药费还欠着医院,肇事者也找不到。
“车祸地点在偏僻山区,来往车辆很少,等别人好不容易发现人了报了警,都不知道事情过去多久了……”
“目前也只知道是摩托车,但那么多摩托车,又没人看到,又没有监控,破不了案啊……”
一听到大家的担心,我立刻说:“医药费你们放心,如果你们同意捐献,我们会出这个钱的。”根据省卫生主管部门和省红十字会的联合发文,移植医院或救治医院是可以对经济有困难的待捐者进行医药费补助、减免的。但不能以现金形式给家属,只能由医院之间根据实际产生的费用进行结账。
几个家属的眼睛都亮了一下。我抓住机会,进一步说:“对于捐献这件事,还是想听听大家是什么态度。另外,如果有什么想法,尽管和我们说,我们都会尽力提供帮助的。毕竟,你们这是在做好事。”
他们开始讨论了起来,而大家的头也都偏向了病人的父亲和哥哥,看着他们。
最后,大家的意见集合起来总结为4点:
第一,经济上的问题,这个家经济上实在是太困难了,想得到我们的帮助;
第二,后续几个小孩上学的问题;
第三,交通事故处理问题;
第四,如果他们捐献器官了,村里人会认为他们在卖器官,会看不起他们,这也是个问题。
“如果这些问题都解决了,你们同不同意捐献?特别是他的妻子?”我再一次向家属们确认。
病人的父亲和哥哥说,他们可以代表家族里所有的人来劝她。她的大女儿赞成捐献,也可以一起帮忙劝她妈妈。最终应该会同意。

 

 
会后,我立刻给省红十字会相关人员打了电话,汇报当前工作的进展情况,也说这两天我们可能会征得家属的同意,到时候请他们过来见证。同时,也请他们告知文鼎县当地的红十字会,看看能不能给捐献者家庭提供适当的帮助。
省红十字会是我们省级单位器官捐献工作的政策制定者和监管者,我们所有的捐献工作都要在省红十字会的见证下才能进行。而对于捐献者家庭的一系列补助资金,也都是来源于红十字会的相关基金,医院是不允许出这个钱的,否则容易失控,也会给别人留下口舌。
之后,我给本院的医生打了电话,让他们做好准备,根据血型、体重等情况选择好待移植的病人。
完成了这些事,我忽然感到十分疲劳,晚饭都没吃便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4

 

来到县城的第3天,我依旧是天蒙蒙亮就醒了。今天我的工作,就是针对病人家属提出的需求,挨个逐一解决。
根据我国《人体器官移植条例》的有关规定,医院只能对捐献者补助丧葬费、医药费等,严禁额外给家属其他任何费用——因为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就会把无偿捐献引向器官买卖,谁出的钱多,器官就归谁,这是严格禁止的。
在本世纪初之前,我国器官捐献事业也曾走过弯路,经过多年的不懈努力,现今才只剩下“无偿捐献”一条路径。如果允许额外给钱,无疑会对好不容易走上轨道的捐献事业造成致命打击,将这一刚刚起步的事业毁于一旦。
可是,既然不能额外给钱,那怎样满足家属的要求呢?我仔细推演了一下,决定从政策层面着手。

 

 
来到医院后,我先查到病人目前为止共欠费5万余元,包括后续费用,估计会在10万元左右,我们医院有这笔专项资金,这是国家政策允许的,也是经过医院领导班子讨论通过的。一旦需要,我无需请示就可以直接拍板。于是,我立刻和文鼎县人民医院的领导说,请他们尽量治疗,后续所有的费用我们医院会过来结账。
而丧葬费这笔钱,需要走红十字会这条路。包括关于病人的3个子女后续教育补助的问题,红十字会都说没问题,可以批出专项款项,提供给3个子女大学毕业直到参加工作为止。
对于交通事故的处理,我辗转通过县政府的朋友联系到了病人所在县的交警队,情况的确和家属所说的一致,事故地点位于深山,是一条小路,沿线有很多村庄,他们正在排查。不要说目前尚不能确定肇事车是不是附近村庄的,即使是附近村庄的,排查量也很大。另外,现在农村里大功率电瓶车也很多,痕迹和摩托车类似,如果加上这些电瓶车,难度会更大,估计最终很可能结不了案。退一万步讲,山区的摩托车很少上保险,即使找到肇事者,有没有赔偿能力也是个问题。
“那有没有办法帮帮他们?”我问。
“最多只能启动道路交通事故应急救助资金支付医疗费,其他帮不上忙。”
无论谁出医药费,也都是我们两家单位之间的事,对伤者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对解决家属的诉求帮助十分有限。
我沉思了一下,只好说:“那好吧。还有一件事要请你们帮忙,这个病人估计会进行器官捐献。如果成功的话,是你们县里本地人捐献第一例,非常有意义。到时候需要麻烦你们出具一些证明文件,非常感谢。”
交警队的领导很爽快地答应了。
最后一点,对于如何处理村民对他们一家有可能出现的负面看法问题,我联系了县当地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想听听他们的建议。
当地红十字会由副会长带队,一行好几个人很快就赶到了医院。大家一致认为对于器官捐献,普通民众的认知大多还停留在了“买卖行为”上。特别这一家的妻子是外地人,村民很容易抱着恶意,认为老公走了,家属就卖了器官拿钱走人。这一点是妻子绝对不能接受的。
如果我们能通过电视台和当地报纸等媒体,大力宣传这种高尚的行为,使得尽可能多的人认识到器官捐献是无偿的、崇高的,那负面看法自然而然就会消除。
“那就请你们辛苦一下,到时候请一定联系一下当地媒体。”
“义不容辞,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对方说。
这些事情解决之后,我决定再次和家属接触一次。

 

 

5

 

当我和协调员来到ICU门口,所有的家属都在。
经过上次接触,家属已经认识我们,加上我对他们的承诺,大家都已不再有抵触情绪了。所有人都自动让开了路,让我们走到病人妻子身边,她朝我们点点头。
我客气了几句,马上切入正题。
我首先明确表示器官捐献是无偿的、不能额外给钱,如果给钱了,那就变成了器官买卖,这是国家政策所不允许的。但是,我们可以力能所及地为他们做点事。接下来,我把4个问题的解决方案全部向家属做了说明。最后,我看到她眼里闪了一下。我想,她内心的某处应该是被击中了。至少,这些肯定是她在丈夫车祸后一直在考虑的问题。眼看都可以解决,她看起来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可过了良久,她还是摇摇头,“别人会说我是为了钱在卖器官的。”
“这个我们已经考虑到了。”我又把第4个方案详细解释了一遍。
她说还是不想接受电视台采访,“弄得大家都知道”。我便说,可以不拍她的人,把事情说清楚就可以,让大家知道她们是无偿在做好事,是很光荣的事。
她这才点点头。
“那如果你的丈夫救不回来,你愿不愿意做好事呢?”最终,我问出了这一句。
她立刻就哭了,转过身靠在墙上,哭得越发厉害了,不停地摇头,嘴里念叨着,“不要,不要……”
家属都过围上来安慰她,病人父亲也劝她:“还是捐了吧。不捐,孩子上学怎么办?”
她不停地哭,不停地摇着头。一时间,我们又都愣在了那里。

 

 
这天下午,我们临时决定,去她女儿的学校一趟。
很多问题一直盘踞在我的脑子里,总是找不到答案——为何解决了那么多实际的困难,病人妻子还是不同意呢?是不是还有其他什么问题,被我们忽视了?为了解她真实的想法,小组成员都认为,和她的女儿聊聊最合适。
尽管大女儿还不满18周岁,但也满16周岁了,劝劝母亲还是合规的——当然,也只是请她劝劝,最后的决定权还在她母亲那里。
再退一步,如果女儿的态度坚决,我们可以请她帮忙;但如果态度模棱两可,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开这个口。毕竟,给一个未成年人这种压力是不人道的,也不是我们该做的。一路上我都在琢磨这些问题,可最后到底会怎样,还是只能等见到大女儿再说。
傍晚时分,协调员回来了,详细和我说了见面情况。
她说,病人女儿的学习成绩很好,也非常有主见,她在ICU外面看到器官捐献宣传栏,得知自己父亲已经无可挽救后,就和母亲提,要不要捐献器官、造福他人,她母亲也没有说不同意,只是说要考虑一下。
协调员问病人女儿,母亲提出几点要求,我们都满足了,但还是不同意,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原因。病人女儿想了一下,说:“也许妈妈是舍不得爸爸,他们都在一起打工,两人感情一直很好。妈妈从来没有说过不同意捐献,应该就是舍不得。”她也知道爸爸救不回来了,晚上会给妈妈打电话,再劝劝妈妈。
霎时,我明白了,原来病人妻子真正不舍的是对丈夫的爱,一直不同意捐献,也是想让我们尽力抢救——她无法接受丈夫已经不可救治的事实,怎么也舍不得丈夫就这样离去。
我突然热泪盈眶。

 

 

6

 

6月17日上午9点,赵主任再一次做了评估,病人脑电活动已经消失了,脑血流停止,也就是说,已经脑死亡。
省红十字会工作人员也到了,同时来的还有当地红十字会工作人员。我们一起向病人妻子以及其他家属告知了病情,说明病人已经脑死亡,再无抢救意义,大家都尽力了。
我再一次劝病人妻子:“经过我们多天的抢救,病人确定已经回不来了,有时候我们也只能接受现实……其实,你丈夫虽然去世了,但还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让他活着。如果你同意捐献,他的肾脏、肝脏将在他人的身体里继续活着,眼角膜也相当于由他人代替你丈夫继续看这个世界。让你的丈夫以另外一种方式活着,这才是对他最好的纪念,是非常有意义的。”
家属也说:“捐了吧,就捐了吧,烧掉可惜了。”
病人妻子没有说话,也没有哭。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好,我捐,我签字。不过你们不要骗我,我要看着他心跳停掉你们才可以拿,否则,谁也不准拿。”
可以看到心脏停止是要进医院手术室的,这是规定不允许的。
“不让我看那我就不捐。”病人的妻子非常坚持。
我最终答应了她,并再一次表示了感谢。

 

 
下午,签字仪式在医院办公室里举行。
这是文鼎县本地人器官捐献第一例,意义重大,办公室周围聚了很多人。有省红十字会人员、当地红十字会人员、十几个病人家属,还有电视台、报社记者,也有该医院过来参观学习的医护人员等等。
签字仪式是在省红十字会人员见证下进行的,全程录像录音,病人妻子、父母亲、兄弟都在器官捐献登记单上郑重地签了字。病人妻子和父母亲都不会写字,由病人女儿、病人哥哥代签,所有人都按了手印。
我随即通知了取器官的专家。同时,也把病人信息录入了国家器官捐献分配系统,按照要求统一进行分配。

 

 
晚上8点,县医院的手术室静悄悄的。
病人静静地躺在手术床上,只有机器发出“滴滴滴”的声音。他的呼吸和心跳都由药物和机器维持着,一旦撤销,心跳呼吸将很快停止。
我们将病人妻子安排在手术间外,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机器上的心电图,现在心电图显示正常。
麻醉师、医生、护士各个人员都已到位。麻醉师等在手术床旁边,医生和护士洗手消毒、铺手术单。协调员小张和红十字会工作人员一起整理表单,调试摄像机。连遗体整理人员我们都带来了,手术结束后会直接帮其整理遗体。
一切准备就绪。
病人妻子无力地靠在手术间门上,但眼睛睁得大大的,我轻轻地问她:“现在一切准备就绪,药物一停,过一会儿,那个机器上波浪形绿色的线变成一条直线,就表明你丈夫心跳停止,人没了。然后我们再取器官。我们现在可以停药了吗?”
我看到她眼泪像珠子一样滚落下来,点了点头。
我朝麻醉师点点头。红十字会工作人员开始录音录像。麻醉师脱掉呼吸机,撤掉了肾上腺素和去甲肾上腺素。
一开始,心电图没什么变化,几分钟后,心跳就从每分钟120次慢慢往下掉,直到变成“0”,心电图也变成了直线。时间是晚上8:20分。
病人的妻子突然瘫在手术间门口。我请工作人员扶着她离开手术室,让她在门口椅子上坐着休息。同时,请一位女性工作人员照顾好她。
麻醉师宣布获取器官手术现在开始。
这次,病人捐献出的一个肝脏、两个肾脏、两个眼角膜,将全部移植到已等候多时的受体身上。
9:30分,整个手术结束,所有的器官将立即送往杭州。

 

 

尾声

 

当遗体整理员整理好遗体,外面包着洁白的单子。我们所有人都绕着遗体站成一圈,红十字会工作人员宣布:“现在开始默哀。”大家深深地朝遗体三鞠躬。
我们陪着家属,直到殡仪馆的车辆来到。望着殡仪馆离去的车辆,我终于长长叹一口气。这么多天的辛苦终于结束了。
我心里没有一丝喜悦,也没有悲伤,这就是我的职责,我的工作。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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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 民

一位医生,

一位医疗质量管理者,

一位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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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门的五座坟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7/22/2021 postreply 17:3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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