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207)

受歧视,难转正,外包员工逃离大厂

每人作者 每日人物 2021-07-18

 

大厂严密庞大的系统里,外包员工是局外人。与正职员工有着不同的不同行动法则,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HR在面试时就给他们划定了赛道终点——转正,陈思宇直到离职才发现,那个被叫做“转正”的终点其实根本不存在。他们“曲线救国”进大厂,却在转正希望破灭之后匆匆逃离。

 

 

 

 

文 | 尚嵘峥

编辑 | 钟十五

运营 | 月弥

 

 

 
 
曲线进大厂
 

 

入职阿里两个月,外包员工陈思宇忍不下去了,他要离职。

 

去年6月,刚从欧洲留学回国的陈思宇投了阿里校招的简历。等了一阵子,打来面试电话的是阿里全球速卖通业务的负责人。全球速卖通是阿里面向全球市场的在线交易平台,相当于国际版的淘宝。

 

电话里,对方提供的是内容运营的岗位,负责监测管理平台全球店铺的综合销量,执行公司销售政策。看中了陈思宇的留学背景,她在电话里给陈思宇“画大饼”,承诺月薪过万,工位安排在自己对面。

 

陈思宇心动了。唯一扎眼的是,这是个外包职位。陈思宇对此早有耳闻。外包员工被派驻到大厂工作,但是与第三方公司签劳务合同。

 

大厂的庞大系统中,他们按照不同的行动法则,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比如,外包员工只能从事边缘性工作,接触不到大厂核心业务和资源,偶尔还要干寄快递的杂活,大厂的薪资福利、晋升渠道也不覆盖他们,转正更是基本无望。一句话总结外包的缺点:“对职场发展很不利”。

 

在知乎和豆瓣上,大厂外包的帖子里负面评论铺天盖地。有人发帖问外包派遣到网易值不值得去,得到的高赞回答是,“但凡有个像样点的职位都不要去外包,但凡兜里还有下一顿的饭钱都不要去外包!”

 

网上对外包一股脑的劝退让陈思宇陷入犹豫。但对大厂的执念驱使他必须进入,“我只能说,它会催人长大,对我来说唯一的点就是,可以让自己的简历更好看”。直接进入大厂的门槛高,学历或经验不符合要求的外包工,转而选择曲线救国,比如先去大厂做外包,再慢慢找机会转正。

 

钱佳琳也持有这想法,去年年初进入滴滴法务部门,那时她刚从一所普通本科院校毕业不久。“如去面试正职,担心自己学历这一关都过不了。”而且这个岗位的正职不招应届生。所以当她接到外包岗位的电话时,她没多想就答应了。

 

更让她有所期待的是,这外包职位还有未来的空间,面试她的负责人告诉她,前期更多是些流程性的工作,等上手了,会交代一些对专业提升的工作。

 

外包工可能会转正,也吸引着拥有几年工作经验的姚逸凡。2020年8月之前,她在华为慧通的展厅接待工作,后来她受不了公司压抑的工作氛围,有了跳槽的想法。

 

接到猎头推荐阿里外包岗位的电话时,她起先是抗拒的:“干活的一群机器人,机械化的工作都会甩给外包”。让她真正放下芥蒂的,是阿里研究院的政府事务这个外包职位带来的待遇:每月工资15000元,工作日早九晚六,周末双休。这让姚逸凡感慨,“平台太好了”,最重要的是,还有机会转正。刚入职时她才发现,自己的五险一金是按最低标准缴纳的,每月只有几百元。

 

最后,陈思宇接受了这份外包offer。他前后和电话那头的负责人沟通了一个月,让陈思宇做出决定的,是负责人话语中对陈思宇个人肯定的暗示,比如将他的工位安排在负责人的对面,还会直接带他。这对陈思宇来说,这意味着他自己在团队中“我很重要”,以后转正的机会也会更大。

 

离职后,他回头看那段面试经历,他明白了自己是被负责人的话术迷惑了。“她说你的确资历不够,所以你先进来从外包干起,干熟有经验了我马上给你提。”

 

 
 
工牌的区隔
 

 

很快,面试时领导画的“大饼”就在陈思宇面前碎掉了。

 

因工牌没办下来,每天到阿里西溪园区门口申请访客名额,然后和形形色色来阿里参观的人一起,戴着标明访客身份的橙色贴纸,挤进没有门禁也不用刷工牌的5号楼。

 

在大厂,有形无形的标识和符号,都在提醒员工自己的层级。不同于阿里正职员工的P和M,陈思宇这些外包员工,是以F开头的完全不同的体系。刚入职,陈思宇拿到了较高的评级F4。

 

他的工位从不固定,永远在游移。会议室就是工位,他要每天提前借。全组只有他和另外一个级别是F2的外包同事在5号楼办公,他们都被阻挡在装有门禁的办公楼外。

 

后来他才得知,这位毕业于浙江某所双非院校的外包同事,已经借会议室独自办公了三个月,每天干的最多是收表的杂活,从来没有六点半准点下班过,“真的不知道她怎么撑下来的”。

 

陈思宇受不了借会议室办公,第一次有了不想干的想法,但他忍了下来,“真的想进组看一看”。借会议室办公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直到工牌办了下来。

 

当天,陈思宇刷开办公楼门禁去找自己工位,却发现不在领导的对面。这是正职员工空下来的工位,他拒绝承认那是自己的正式工位,因为“跟捡剩饭剩菜一样。”

 

然而,一切出行都要借助的工牌却是固定的。拿到工牌,陈思宇有了和正职员工一样的入门钥匙,不一样的是工牌颜色。外包员工是浅绿色,正职员工是深绿色。

 

工牌颜色的区别让陈思宇“不爽”,觉得把人划为三六九等,他对尊严极其敏感。于是,外包工的浅绿色工牌被他收起来,再也没戴过。

 

 

某互联网大厂正式员工戴着橙色工牌,外包员工戴绿色工牌。图 / 网络

 

平时,王雨欣也不戴工牌。她只在驻场外包公司大型活动上戴工牌,因为所有的人都要戴。也常常在这样的场合,为自己的不同颜色工牌感到尴尬。工牌颜色按照不同职能岗位划分,设计岗是橙色,技术岗是深蓝色,而外包员工不管什么岗位,都是统一的蓝色。正职员工的工牌上会标明姓名和部门,外包员工的工牌只有姓名。

 

她也进不了公司大群,没法直接收到全公司层面的通知,永远是领导在小群转发通知。有时领导很晚才转发通知或忘了转通知。有次,王雨欣按往常时间等公司班车上班,到点车却迟迟不来,她去小群里问领导,才知班车改了时间,最后只能慌里慌张打车去了公司。

 

月底发工资时,陈思宇发现,面试时承诺的月薪过万更像是空头支票,到头来只有九千多元。此后的过年过节,也从没收到过公司发的福利。王雨欣和她的外包同事,也从来没有收到过公司的年终奖和开工红包。

 

不过,在阿里研究院的姚亦凡没有为工牌烦恼过,或有可能与其所处的职位有关。她的工作性质属于给资源的一方,日常办公中级别比其他部门高,其他部门同事对她说话都客客气气。

 

部门的3个人,都是外包员工。上班第一天,主管就跟她们说,“我没有把你们当成外包的同学,也希望你们也不要把自己当外人”。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让人不舒服的地方,是刚开始来一直坐临时工位,后来问题很快就被主管解决了。

 

 
 
局外人
 

 

工卡的权限在大厂是种或明或暗的权力象征。而对外包员工开放的权限远比正职员工少得多。如外包工牌刷不了电梯乘坐。或因没有权限,去园区另外一栋办公楼,被保安告知不能进去。

 

和王雨欣相同岗位的同事有9个人,全都是外包员工。王雨欣企业微信的权限只被开放一小部分,只能查看外包员工的信息。而企业微信权限和工作生活绑定,比如去食堂吃饭,她无权扫码查看新菜单。去医务室拿药,她无法扫码,只能手写登记。

 

陈思宇也面临过跟王雨欣同样的情况。去食堂吃饭,外包工牌刷不进去,他只能和其他外包同事点外卖,直到后来跟负责人反映才解决。对权限的限制直接降低了工作效率。比如,当陈思宇想下载数据时,每次都得让有权限的正职同事帮忙。他不愿意每次开口向别人求助,人为制造的工作效率低下也消磨着工作热情。
 
在互联网大厂,外包员工的成长远不及正式员工。图 / 视觉中国

 

链条上的外包员工是大厂局外人,他们被安排在头和尾,永远接触不到中间的核心环节。

 

陈思宇觉得,他们都是“某个环节上的一颗螺丝钉”,甚至“连螺丝钉都不如”。

 

进了滴滴,钱佳琳也发现实际上流程性工作比面试官说的更琐碎。合同盖章,材料归档,报销发票,给其他组的正职同事拿快递的活,都被推给钱佳琳。

 

外包员工的成长性远远不及正式员工。重要的工作和任务,领导只布置给同部门的管培生,钱佳琳每周例会上听着管培生汇报工作,明显感到他们在成长进步,而自己仍局限在合同盖章和发票盖章。好在她遇到一个有人情味、对下属一视同仁的直属领导,这让她略感欣慰。

 

钱佳琳的感受,也得到在腾讯工作的男朋友印证。“如果团队招外包的话,大家默认外包是干最苦最累的活,不会优先考虑给外包成长空间。”

 

王雨欣在工作中慢慢发现,自己终归不属于大厂。心理暗示下,王雨欣有意无意地和正职同事拉远了距离,“他们都是聊他们的,我们聊我们的”。工作上她直接与上级领导对接,同事间也更多和外包同事接触。

 

卑微感在陈思宇身上表现得更明显,外包的身份成了他的负担。端午节公司食堂办包粽子比赛,所有员工都能参加,陈思宇不敢去。他怕走到食堂门口被人拦住,“对不起,外包同学不能参加”。

 

外包身份带来的刺痛,有时也会来自公司的正式员工。比如在滴滴的内部论坛,就有员工发帖问,“凭什么外包的人也可以看内网?”被外包员工看到了,他们愤愤不平,“外包都是干的最苦最累的活,为什么不能看?”

 

 
 
难以兑现的转正
 
 

面试时HR承诺的“有机会转正”,进入职场赛道后,他们发现不容易兑现。

 

为了转正,有的外包员工付出比正职员工更多的努力。曾在网易游戏部门做过正职的安左贤注意到,自己每天早上到公司的时候,外包同事早就在工作了,晚上十点多下班,外包同事还没走。部门安排工作任务时,外包同事也总是多领一份。

 

安左贤同部门30多人里有一半是外包。在他看来,“外包都是一些比较差的学校”,但日常工作中,他看不出外包同事能力上比自己差。

 

他毕业于上海一所985高校,通过校招进入的网易,和一起校招进公司的同事更熟络,对外包同事的了解仅限于工作对接。

 

但很少有人跑到终点,甚至那个被HR划定的叫“转正”的终点,根本就不存在。

 

王雨欣一开始就是奔着赛道终点去的。等她进了后发现,自己被一股危机感笼罩,外包员工随时被辞退。之前公司砍掉了两个项目,外包员工也跟着凉掉的项目走了,因为合同里写明,项目截止员工只能调岗,不接受调岗就算放弃工作机会。

 

有同事因业绩连续三个月下滑后,被辞退了。她逐渐学会自己判断业务发展前景,业绩下滑得厉害时,被辞退的警报就会在心中打响。临近年底,教培行业的淡季,加上公司教育产品涨价,业绩成倍下滑,王雨欣和其他外包同事默默发简历,自己主动辞了职。

 

 

晚上11点,聚集着腾讯、新浪等互联网大厂的北京西二旗,一名年轻人刚下班。图 / 肖睿

 

一位百度的前正职员工告诉每日人物,他身边的两个外包朋友,其中一个每月都申请转正,申请了三年也没结果,另一个每天早上9点上班,凌晨1点下班,干了五年还是转不了正。

 

“外包员工对公司来说就是廉价劳动力,即使空出head count(职位),也更偏向招经验丰富的社招员工”,上述百度前员工说。

 

在通往转正的道路上,陈思宇中途退了赛。入职快两个月,公司空出了个正职岗位,他提出申请,但面试时被一个大佬级负责人刷掉,没拿到转正offer。看不到希望,陈思宇给直属领导递交了辞呈。

 

钱佳琳也一度以为自己快跑到终点了。直属领导开始教她做专业性强的工作,如直接处理公司法务。在钱佳琳看来,领导让外包员工接触核心工作,应该预示着离转正不远了。

 

可转正的希望还是破灭,直属领导突然离职自己当了老板,新领导对外包员工不重视,流程性工作再次占据她的日常。失落之后,钱佳琳选择离职。辞职时她才听领导说,滴滴每月付给自己的薪资是12000元左右,其中外包公司从中抽成3000元左右。

 

 

 
外包不写进简历
 
 

从大厂出走之后,外包员工们迫切撕下贴在“外包”标签。在就业市场,外包经历不受待见。许多大厂HR看到应聘者简历上有外包经历,都会自动筛掉。

 

姚逸凡说,自己有个在华为时级别比她高的同事,跳槽到阿里做外包后一直想转正,总是转不进去,卡着她的就是这段外包经历。

 

找新工作时,陈思宇彻底不考虑外包职位了。他把阿里的外包经历从简历上抹去,对外也从不提这段经历,只有家人和几个要好的朋友知道。“外包没面子,自己干得也不开心,没必要公开说”。他解释道。后来他找了一份新工作,是在上海一家电商外企做产品市场。

 

阿里的外包经历让陈思宇重新理解,人与人之间要平等和尊重。在新工作岗位上,自己在招实习生时,他告诉自己,“不要觉得你高人一等,要平等对待”。最近他听说,当初自己离职时空出的名额有外包员工补了进去,那个员工前不久也离职了,“还是没转正”。

 

如今已跳槽到小公司的钱佳琳,坦言自己不介意外包的身份,而是更看重工作内容,青睐能学到业务、对自己职业成长帮助大的职位。

 

她把互联网大厂的高强度工作当做是一种锻炼。在滴滴,她所在的法务部门每年要经手一千多个法律事务,最多一次一天同时处理了五六个工作任务。

 

“这种工作量和工作强度,让我以后跳槽到其他公司后,在工作上可能都不会有太大障碍”。等来到现在这家小公司才发现,整个公司每天的工作量,比不上她在滴滴时自己一个人每天的工作量的一半。如果重新选择,钱佳琳还是会去滴滴做外包。

 

王雨欣离职后,等接到网易HR电话,说要招课程顾问和幼儿老师的外包职位,她直接拒绝了。做外包的一年多时间,王雨欣感受更多的是,自己的专业能力不仅没提升,反而一直在帮正职员工晋升。她陷入自我怀疑,“是不是我自己能力很差啊?”

 

即便如此,王雨欣还是给自己的这段外包经历打了60分,“虽然体验感不好,但也不算白体验,起码知道以后不要找外包”。

 

在阿里的姚逸凡还坚持朝着赛道终点跑。她对职业的未来充满憧憬,也感受到了被团队需要的感觉。去年底发年终奖时,主管还专门给姚逸凡分析来年的转正机会。6个月过去,她仍在等待那个转正机会。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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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校硕士毕业,我为什么要去卷烟厂当工人?

每人作者 每日人物 2021-07-18

 

 

近日,河南中烟的一份招聘拟录用名单引发争议。在“一线生产操作岗”录取的135人中,不乏中国人民大学、武汉大学、郑州大学等知名高校的毕业生,其中硕士学历共41人,高达录取总人数的30%。

 

一直以来,烟草行业都颇有神秘意味。无论是薪酬待遇,还是工作性质,引起外界猜测的次数并不鲜见。当烟草迎上了当下的“内卷潮”,这135位年轻人再度被推至舆论的风口浪尖。

 

主要争议点是,名校毕业生去卷烟厂所谓的“一线操作岗”,是学历贬值?又或者是年轻人为了稳定、高薪愿意投身车间流水线?

 

每日人物联系了3名正在以及过去在卷烟厂一线工作的从业者。通过他们的讲述,我们试图呈现真实的卷烟厂车间的样貌,以及他们真实的选择与状态。有人在这里得到满足,找到了自我价值。有人在温水中挣扎十余年后,终于跳出。有人干脆“接受平庸的自己”,选择与机器相伴。

 

他们为什么选择卷烟厂?卷烟厂是否满足了他们的初始之意?他们留下与离开又为了什么?

 

 

 

 

文 | 钟艺璇

编辑 | 楚明

运营 | 月弥

 

 

“温水煮青蛙,我一直在挣扎”

 
 
 

王通 东南地区某卷烟厂 工龄11年

 

我上个月刚从卷烟厂辞职,全家都反对,我父亲甚至气得几天吃不下饭。

 

这份工作,一直是我家里人对外侃侃而谈的话题之一。“我家小孩在烟草”,我的父亲常说这样一句话。我家人是有面子了,但我们这些在里头的人,待了几年,早就认清真实现状。

 

我2010年从东南沿海的一所大学毕业,热能与动力专业。一毕业就考上本省的一家卷烟厂,岗位是锅炉,属于动力部门。简单来说,这个工作需要通过操作按钮控制风压与温度,对我个人而言,没有任何难度。

 

上午8点上班,下午4点下班,两班倒。上班时间除去吃饭、上厕所以外,原则上不能离开设备,离开也需要找同事帮忙盯着。

 

我们这一批大学生一共81人,研究生9个。包括我在内的20个倒霉蛋,被分在工业系统,也就是你们认为的和机器打交道的工人,2个研究生被留了下来。

 

进来的时候,我身边同事的文化水平基本是初中高中,因为卷烟厂老龄化严重,这些人年纪很大了。其实心理不平衡的不是我们,反倒是他们。大家都做着一样的工作,却同工不同酬,他们的工资比我们低1/3左右。

 

我干了2年锅炉,接下来去了商业系统,销售、采购都做过。网上传的15万年薪,不是只有一定真实性,它就是真的。2015年左右,我到手就有15万年薪。我进去的第一年,月薪3500左右;第二年,5000;第三年,6000多;第四年,8000多。离职前,我到手年薪25万上下。烟草行业的确会比同类国企高一些,如果换算成公务员,烟草普通员工年薪,差不多对标税务局。 

 

但这是我工作11年才有的工资,我相信我去其他行业,收入只高不低。我现在的新工作,做销售,收入就更高一些。

 

过去在卷烟厂的工作,不夸张地说,只要有一点点学习能力的人,都能胜任。

 

这么多年,我们招收了不少的研究生,这些研究生,除了极少数走学术方向,剩下的研究生都受不了,离职了,因为他们需要做大量打杂或者枯燥的工作。我所在的烟厂,研究生离职率,超过90%。

 

但我能理解他们为什么来。一是这里稳定,来这里好几年不用担心换工作的问题。二是他们相信这里有上升空间。

 

 

▲ 中烟工业公司郑州卷烟厂生产线。图 /视觉中国 

 

可我在这里是煎熬啊,温水煮青蛙的感觉你懂吗?我一直在挣扎。这些年,我参加过司法考试,也考了CPA,都没有通过。在没有任何技能的前提下,我真的很难跳出去。

 

你要说我喜欢什么工作,其实我喜欢做文案,会自学视频剪辑,喜欢和别人打交道,但我已经不是年轻大学生,没有任何竞争力。

 

我已经33岁了,或许会有人说这个岁数不该再冒风险。但我考虑过了,过去11年,我结婚买房生子的任务已经完成,小孩也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我现在到了可以跳出来为自己而活的时候,我也认为我有能力可以在新工作中获得成绩。

 

那份编制也算不上什么,有的人很看重,但我觉得没用。我工作后没几年,烟草的福利已经大打折扣,内部也查得很严格,但烟草的管理模式依旧停留在过去,我不愿意留在里头养老。

 

我身边的同事绝大多数都选择留在这里,一直待到退休,大家都无能为力。所以我的离开,也让他们炸锅了。

 

但我至今不后悔进卷烟厂,因为当时我根本找不到更好的工作。我这个专业如果在其他行业,在当时,一个月拿两千块就已经不错了。过去在烟厂的时候,我没有任何规划,一直就想着手头干着一份工作,一边考公务员,但我发现公务员工资也不高,而且我的确一直没考上。

 

不过这个想法到现在还没有放弃。还有2年,我可以再试试。

 

 

“我不担心机器会把我替代”

 
 
 

刘静 西南地区某卷烟厂 工龄11年

 

来到卷烟厂前,我已经考上了事业单位,有编制。

 

但我看好烟草这个行业,这里有企业编制,除了稳定以外,发展空间也大。

 

我所说的稳定,不是指工作稳定,而是行业稳定。从理论上说,这个行业不会倒,不会有大起大落的风险。在一个稳定的平台上,对个人的成长和培养也是有一定好处的。

 

 

▲ 烟草被许多人认为是“稳定+福利待遇好”的理想行业。图 /视觉中国 

 

大概是11年前,我们这一批人经过考试被招进卷烟厂,是大类招聘,当时还没有现在这么细化,没有明确岗位,只说卷烟厂需要多少人,限定了年龄和学历。我所在的这个厂当时招了三四十个人进来。

 

进来前我就被告知要去一线,但我抱着侥幸心理,我毕竟研究生毕业,还是国内一所知名政法类院校的王牌专业。随我进来的这一批人里,研究生1/10不到,我的理解是,烟厂只是对外宣称所有的新人下工厂,内部会根据专业或者个人水平再分配部门。毕竟我是一个文科生,我对文科生的定义还停留在后勤或者文字这些岗位。

 

但很快我发现我错了。所有新人必须去一线,还不能被替代。当时还不像现在,那时候没有明文规定年限,所有人都不知道要在一线待多久才能转岗。我心里难免有落差,但没有持续很久,因为我发现身边所有的同事都是高学历,这里的最低学历是本科。

 

我们有非常严格的岗前培训。我被安排到云南理论培训了1个月,从早学到晚,难度一点也不比高中或者大学的那些期末考试轻松,考试合格才能入职。中途也有人选择放弃了。但我感觉自己的学习状态还不错。

 

卷烟厂主要部门是制丝、卷包和动力,我被安排到制丝。进厂以后,每道工序都要进行3个月的实习,也就是实操,过关还不行,成绩良好以上才能上岗。上岗以后,会有工龄10年以上的师傅带着,实习至少半年以上,确保能够独立操作、考核完成后,才算正式上岗。

 

我先后待过微波松散、加料回潮、中央控制这些工序。对于新人而言,初上手是有一定难度的。我记得我在加料回潮工序学了3个月,考核都没有过关。师傅又带了我几个月,才考过了。加料回潮简单来说,就是给烟丝加湿。面对源源不断的烟丝,我需要控制参数。在什么时间点加湿,不同品种的烟分别加多少湿度,很考验工人的实操经验。

 

很多人说我们这份工作不需要高学历,我觉得不是。烟厂招聘研究生,并不是说这个岗位有多难,只有研究生能胜任,而是企业赋予了研究生更多的期待,高学历的人可能带来比这个岗位更多的东西。所以一个研究生的真正意义,在于创造超越这个岗位的基础价值。

 

一个工人的归宿,有很多条路。我简单从两方面来说,如果你想走技术线,那你最后的理想是成为一个技术骨干,要么走研发,要么做维护,要么做技术革新。现在公司以及行业给予的选拔机会也很多。另一方面,如果你不走技术这条路,选择还是很多的,就像我在一线工作3年多,之后逐渐转岗,现在是销售。

 

我为什么转岗,无非是发现我成不了一个技术骨干。我考过了初级工程师,但是越往上走我越吃力。这种吃力,对我个人而言,可能来源于知识构成以及思维方式局限。不过国企这样的大企业,它对待员工更加人性化,现在这份工作就挺适合我,不然我也不会留到至今。

 

我不知道为什么河南卷烟厂会上新闻,这根本不应该成为一个新闻。或许大家对一线的定义还停留在上个世纪,但自动化、机械化、智能化绝对是我们追求的一个方向,对学历提高要求自然很正常。

 

我不认为这是学历贬值。但如果你仅仅满足一辈子操作机器的话,这肯定是贬值。我认为我们和机器是一种相互进步的关系,我不担心机器会把我替代,一个工种消失了,另一个工种又会诞生。

 

我还想纠正两个误解。第一是大家对一线的误解。所有属于工厂、属于车间的业务范畴,无论是设备、技术还是工艺,都叫做一线。一线并不只是流水线操作。一线是核心,同一级别里,肯定是保障一线的待遇,我刚刚转岗的时候,工资还没有之前高。

 

第二个是对烟厂轻松混日子就可以拿高薪的误解。我承认,十几年前,烟草行业也许算高薪,但我们的薪水已经很久没有变化了。目前我的收入水平和本地的公务员差不多,五险一金会比他们略高一些。工资会根据工厂效益而浮动,一些比较发达的地方、或者品牌悠久的厂,工资会高一些,不能一概而论。我所在的厂效益一般,在全国算靠后。 

 

负责任地说,我第一年跟着师傅做学徒的阶段,一年的工资到手也就不到2万块,每个月才几百块钱。我为什么印象这么深刻?因为我到手的工资实在太低了,我不敢看,一直靠家里扶持。直到听同事说要发年终奖了,我赶紧跑去ATM机查询余额,结果看到这么点数字,辛辛苦苦一年我就挣这么点钱。我很失落,也很生气,走的时候甚至忘记退出页面,忘记拔卡,等我反应过来,钱和卡全没了。

 

当然,转正之后会好一些。但至于网上所说的一进卷烟厂年薪15万,也许每个厂的情况不一样,我只想说,我在一线4年都没有达到这个水平。

 

在我们这里,转行的人的确很少。但如果你要说是转型有困难,那么所有行业都会存在这样的问题。你让一个写代码的做销售,他也未必做得来。

 

我觉得近几年,尤其是最近,存在一个倾向,就是年轻人流行丧了。我能理解大家要反对所谓的“压榨”,但这绝对不能意味着要把自己变成一个无能的人。不能用无能来抵制。

 

 

图 / 韩剧《18 Again》截图

 

不管你是研究生也好,博士生也罢,你到任何一个工作岗位上,都一定要明白一个道理,你必须要放下那种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如果你不能为公司或者行业创造价值,你和其他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

 

 

“我才25岁,基本已和社会脱节”

 
 
 

何俊杰  中部地区某卷烟厂 工龄2年

 

只要不倒闭,我大概率会留在卷烟厂,一辈子。

 

我是95后,学的仪器仪表专业,前年进入卷烟厂,负责卷包。简单解释一下,卷包做烟,制丝做烟丝,动力提供配套电力、压力。因为设备原因,卷包最累。

 

我一个操作人员,在这上班没什么需要规划的。现在想出车间,能力和关系都要,身边一辈子待在车间的人多得很,我也大概率会是其中一员。

 

我不想去“卷”,没什么意思,因为我不喜欢去和别人打太多交道。操作岗虽然累,但是不需要考虑操作以外的事情,而且我是本地人,有房,不用考虑太多。

 

来之前,我在施工单位待了1年多,工地没有想象的简单,要应付很多单位,要应酬,比较烦,我就考上卷烟厂离开了。卷包车间一共5个工序,我目前负责2个主工序,卷接和包装。卷接把烟丝做成烟支,包装则把烟支做成条包。

 

我是本科,这里也有硕士,只有博士可以不来车间。其实一线生产操作,是需要硕士这类高学历人才的,尤其传统工科机电学科出身的。因为厂里的设备不仅操作就行,买回来要调试、改造升级以及日常维修。这些东西要么有经验、要么有学历。你不可能指望那些刚毕业的人有这么多年的经验,只能要求有较高的学历。学历高的人,从概率上来说学习能力会好些,很多提质改造的东西需要高学历的人来做。

 

所以不要被带偏了,觉得流水线上只有操作岗。

 

收入的话,操作岗的确高一些,其他岗位就普通国企水平,和铁路差不多。我们工资高一些,是因为需要承担质量风险和安全风险。其实主要是质量,安全不乱来出不了事。凡是经手的香烟,每包烟是谁做的都查得到,就算去年的东西,今年投诉一样找得到人。

 

我没有接到过投诉,但同事有。被投诉了,基本上一两个月白干,需要下岗重新培训,有时候领导也要负连带责任。这里的下岗不是指离厂,而是指暂时从岗位下来接受培训。培训至少1个月,期间只能拿最低工资,最低多少不知道,但我同事有拿过600多元的情况。

 

我还有半年转正,现在一年收入7万元左右。转正了可能有十多万,基本已经到顶了,更别说制丝、动力这些辅助工序,十多万基本上是工人工资最高水平。

 

我们这每年还招大专,不过招得少。大专、本科生、研究生都做一样的工作,但是大专往其他方面走很难了。研究生在设备提质改造的时候会参与课题,还能有别的发展空间。例如我们现在的一些课题,需要在电脑上做仿真,很多大专需要重新学,但研究生以前操作过,他们的优势很大。

 

我没参与过这些课题,觉得很耗时间,一周6天班,本来空余时间就少,我下班有自己的事。其实参加课题就是一个调岗的思路,但是我当初报的就是这个操作岗,也没想过调岗。

 

因为进厂的时候就有人告诉我们,只要不犯法就不会开除。未来几十年看,虽然烟草可能走下坡路,但还不至于完全倒闭。所以,厂子不倒闭的话,我大概率会待一辈子。

 

进了里头,待久了就出不去了。我学到的操作技能,放在社会上基本没什么用。我才25岁不到,基本就和社会脱节了。

 

其实流水线哪有不枯燥的呢,只不过我和大家都能忍。我认清了平庸的自己,也接受了平庸的自己,这里没什么自我提升可言。我知道,我们只是操作机器的人而已,没有什么不可替代的。所以那些所谓的面子,办公室有,我们这些一线工人没有。

 

我愿意一辈子留在这里,毕竟外面我能找得到的工作,都没这钱多。我的对口专业,本省没有比较好的工作,传统制造业不景气也没得选。

 

但我和父母是经历过下岗潮的人,我们都在给自己留后路。我出生没多久,父母的厂子倒闭了。我爸妈先去广东打工,后来去了工地上赚钱,直到现在还没退休。我从小跟着他们在工地干活,那可比我现在车间上班累多了。

 

因为他们经历过,所以给我在经济上留了准备。我也在自学CPA、摄影、炒股,笔译也学习过一段时间。其实我不出去玩,就是为了自己学东西。今年8月底我要参加CPA考试,第一年先试试手,顺利的话,再考初级经济师。

 

不过这些准备,是为了最坏情况打算的。我并不会辞职,没这个必要。

 

而且我一点都不羡慕其他人,因为我和外界接触少,我也根本不知道同龄人在做什么。

 

 

图 / 日剧《我要准时下班》截图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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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作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7/22/2021 postreply 12:5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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