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206)

“十五年了,只有在路上,我才感觉我是一个父亲。”

彭三源 / 刘程程 凤凰网读书 2021-07-13

7月11日,电影《失孤》原型人物郭刚堂向媒体表示失散24年的儿子找到了,且DNA比对成功,将于近期认亲。

 

1997年,郭刚堂年仅两岁的儿子郭振被拐,随后他变卖家当,换成摩托车开启寻子之路。这二十四年,他骑行超40万公里,跑了31个省,报废10辆摩托车,替七个家庭找回孩子,期间被骗、被关押、被死亡威胁,却始终没能得到儿子的下落。

 

 

 

2015年,根据郭刚堂寻子经历改编的电影《失孤》上映,影星刘德华扮演父亲雷泽宽,骑着摩托找儿子雷达,找了十五年未果。如今这部电影和背后这位父亲的时间,总算有了交代。

 

本文摘自电影同名书《失孤》,讲述了主人公从摩托车上载着一面寻子旗,到两面、三面,带着其他失孤者的伤与痛一齐上路的片断。“或许自己吃够了苦头,儿子就活得容易些”,他想。

 
 
 
 

01

每年、每月、每天,都有走失的孩子

 

福建省居中国东南沿海,是全国海岸线第二长的省。它在地缘上背山面海、气象宏阔,又在文化上吐纳万物、兼容并蓄。省会福州自然是占尽了福建的优势,雍容端坐于闽江下游。

 

城市像平日那样繁忙。喧嚣的街道,滚滚的车流,次第变闪的交通灯,还有行色匆匆的人们。如果从高空看去,它是个有序运作的机器,所有部分各就其位毫无违和感,有序得甚至让人感到疲惫和窒闷了。

 

没有人会在意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孩子,有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笑的样子,似乎让人看到了星星的光辉。

 

“周天意,女,一岁六个月,2014年2月4日在福州被拐。妈妈苏琴,爸爸周小安。如果发现线索请马上与孩子爸爸联系,1390590XXXX,必有重谢。”

 

——漂亮大眼睛的小女孩,被几行字做了最冰冷无情的注解。可惜城市丝毫不理会,把照片送上了“你每转发一次,都有可能带给她一份希望”的惯性传送带,继续自己冰冷的有序和繁忙。

 

 

苏琴,走失小女孩的妈妈,举着照片向街上每一个遇到的人询问:

 

“您看到一个这样的孩子吗?”

 

“麻烦问下,您看到过照片上的小孩吗?”

 

“您好,请问有没有见过这个小孩?”

 

……

 

她穿着得体,却浑身散发着凌乱的气场,逮谁问谁,倒是把路人都吓得走开。有的远远看到,连忙躲避,也有的不看照片便急忙摇头离去。苏琴顿了顿,咬住干裂的下唇,努力克制自己的眼泪,因为她必须看清楚女儿的照片,看清楚各个方向来的人,看清楚前面可能的路。

 

“天意!天意!我的孩子……你快回来啊天意——”

 

城市的上空并没有飘扬出绝望母亲的呼喊,因为母亲内心的呼喊已经打破世界所有的平衡。她听不见车水马龙的热闹,听不见汽车喇叭的噪音,她的耳朵像被高音刺破得只剩一阵耳鸣,鸣响着女儿稚嫩的声音“妈妈——”;她也看不见周遭的人,情侣拉着手在奔跑,滑板车少年在定格,她的视野全是错乱,唯有女儿黑亮的眼睛,一眨一眨冲着她笑……

 

 

交警大树“啪”一个立正,把苏琴的魂儿拉回来了。她挤不出笑,只歉疚地点头,大树抿着嘴深深地叹气。

 

“这儿车来车往的,真不安全。”交警语气不那么严厉。

 

“我……我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孩子的消息。”苏琴说。

 

“给我一些吧!”大树扶了一扶帽檐。

 

“啊?哦!好!”苏琴从包包里翻出一沓寻人启事,脸上写满了感激之情。

 

大树接过那一沓纸,摆手让苏琴回去,自己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不想回头——每次出勤,都能看到女人绝望地守在马路街边。每年每月每日都有走失的孩子,他看得多了,但能做的太少,他不想回头看女人绝望的眼睛里,面对警察时一闪而过的希望。

 

作为港口城市的福州,每天都有大量的货物集散。长途货车走104国道把货物运往北方,一个月跑几次车,光物流就能挣上十几万。跑长途辛苦,为了节约成本,司机总是尽可能地多运货;这一行当的人们能吃苦,货车也跟着人们吃苦,似乎永远超载,永远能装下。

 

长途货运的司机满载着喜悦,大开着车载收音机,儿歌声声飘向车外:“爸爸的爸爸叫什么?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爸爸的妈妈叫什么?爸爸的妈妈叫奶奶!……”

 

大树的巡逻摩托往路口一停,冲大车挥挥手。卡车司机连忙调小了音量,一蹦而下:“警察同志……”

 

 

“拉的什么呀?”

 

“橘子。”

 

“超载了吧?”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驾照。”

 

司机递过驾照的同时,递了一根烟。大树斜了一眼司机,把烟推开,说:“到哪儿啊?”

 

“山东啊!”

 

大树把驾照还给司机,做了个放行的手势。司机点头哈腰,看着大树往他的巡逻摩托走去,才跳上了车,刚关上车门,却见警察又走了过来。司机心里一哆嗦,没想警察一手扶帽檐一手递过一沓纸,透过车窗,缓缓地说:“老孙啊,我就不罚你了……麻烦你把这孩子的照片给往远了带,能带多远带多远,想着给散出去!”

 

司机接过寻人启事的一沓纸,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沉沉地吐出一口气,透过弥漫的烟圈,他看着照片上孩子黑亮的眼睛,一言不发地点着头。

 

警察大树的巡逻摩托一溜烟远去了,货运卡车车内,稚嫩的《家族歌》音量又大了起来:“爸爸的爸爸叫什么?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爸爸的妈妈叫什么?爸爸的妈妈叫奶奶!……”

 

现实就是像警察大树所知道的那样,每年、每月、每天,都在发生着拐卖、走失儿童的事件。

 

中年男人雷泽宽,只是这类事件受害者的其中一位。

 

 

02

信念就是找儿子,活要见人,死要见

  

安徽省霍山县佛子岭镇,果园一派忙碌景象,雷家村一个男人用铁锹给树苗盖上最后一抔土,刚毅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女人拿毛巾擦擦丈夫额上的汗水,男人还没来得及说谢,目光掠过妻子的头顶,看到了颠着脚、慌张而来的母亲。

 

“妈,怎么了?”

 

“小达子,小达子不见了!”奶奶脸色苍白。

 

妻子神色骤变,往果园外跑去,边跑边喊:“雷达——雷达——”

 

男人跟着妻子往村里跑。铁锹“乓”的一下插进刚盖上的松软土地,由于重力,又倒向一边,“挖”倒了新栽的树苗。

 

老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从此,雷泽宽就开始了寻子之路。

 

 

儿子雷达走失时只有两岁,雷泽宽把两岁儿子的照片放大,做成一面旗,旗子上还写了姓名、地址、联系方式。雷泽宽卖了果园,买了当时最好的摩托车,把寻子旗插在摩托车后座。

 

 

安徽、河南、江苏、湖北、湖南、浙江、福建……能找的地方,他都去过。只要有一点儿儿子的消息,他就上路去寻,没有儿子的消息,他也上路——至少要把消息传播得更广啊。

 

摩托车的马达声响彻乡村公路,初春田野一片绿色,若不是心里的信念支撑着雷泽宽,他怕也没机会走出来,而若不是心里的信念压着雷泽宽,他怎能不停下来欣赏着万物蓬勃的美好?

 

信念,就是找儿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天找不到儿子,一天也不会停止脚步。

 

“十五年了,只有在路上,我才感觉我是一个父亲。”儿子雷达丢了十五年了,雷泽宽崩溃过,失落过,痛苦过,彷徨过,但最终他决定上路。这一上路,就是十五年,找儿子,是他存在的方式,更是他活着的希望。

 

 

万事若不是有一个“巧”字,那就一定是相由心生、境由心造。十五年的路途,雷泽宽看到过无数“寻人启事”,大都跟拐卖、走失儿童有关。也不知道是他格外注意,所以才像磁场一样吸引着信息到来;还是因为他独自上路,辛苦成习惯,对这类信息特别感同身受——他总是看到更多的孩子走失,更多的父母在寻找……

 

万没想到的是,雷泽宽看到了苏琴女儿周天意的寻人启事。

 

那天福州出发的老孙开着他的货车来到湖北,一路上脑海里循环着《家族歌》,他腻了,烦了,倦了。翻包拿烟的时候,他看到了周天意的照片,小女儿黑亮的眼睛看着他,仿佛看穿他的人生。

 

“吱——”刹车,停在路边。

 

“我也就是个货车司机而已,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我又没干违法的事儿,我也不知道你家孩子在哪儿……”老孙心里嘀咕着。一个平凡而奔波的人,承担不起那份生命信息的重托。想起这一路自己逢人就给发寻人启事,生意到底还要不要做下去了?“能散的地方,我也都散了,这非亲非故的我图什么啊?”老孙扬手把剩下的纸扔到了窗外。

 

大货车呼啸而去,灰尘飞扬,纸片飘落得到处都是。

 

一个骑自行车的高中生呸呸地吐着沙土,正想骂人,却看到了飞落的纸张,定睛一看,周天意黑亮的眼睛带着笑意。高中生挠挠头,从自行车上下来,沿路把寻人启事贴在电线杆上,贴得满头大汗。

 

贴完了寻人启事的高中男孩,骑上自行车飞走了,一路欢呼,为自己做了一件不错的事情。

 

自行车飞得太雀跃,雷泽宽差点儿撞上来了。中年男人减速停车,朝高中男孩大撒把飞车的身影喊了句:“小心点儿!”这一嗓子,喊饿了。

 

他习惯性地拿出泡面,撕开,拿出保温桶,倒水。

 

他大口地吞着泡面,不似在进食,而是在果腹。

 

他吃完了“午饭”,拿着手上的垃圾往路边的垃圾桶走去。

 

他把泡面盒子丢进垃圾桶,抬头看到了电线杆子上的寻人启事。

 

 

周天意黑亮的眼睛,看着中年男人。“你每转发一次,都有可能带给她一份希望”,雷泽宽劈手撕下了一张,看着照片,眼睛蒙上一层雾。

 

泡面吃得太快,现在感觉噎得难受。雷泽宽的喉结上下抖动着,他把寻人启事折起来,放在口袋。

 

摩托车往城里去了。

 

与此同时,那个高中生,他还沉浸在一种情绪当中,而这个情绪的出口,就是网络。马上,网名“秀才”发布了最新的微博:“这是我在上学路上捡到的照片,多可爱的孩子,帮转一下吧,她妈妈在等她回家!”并随手@宝贝回家张宝艳@陈士渠,@了一堆同学的名字……

 

后来,摩托车又从城里出来了。

 

从城里出来的摩托车,后座插了两面寻子旗,一个是两岁的小男孩雷达,一个是两岁的小女孩周天意。隔着十五年的光阴,隔着一个摩托车的宽度,照片上的两个孩子互相笑着,仿佛在对话。

 

 

雷泽宽加大了油门往前开着上路,他不得不加大油门啊,因为两面旗增大了阻力,只有跑起来,风才能把旗子都撑开。他能够加大油门啊,因为现在是两个孩子,两份希望,他有更多力量上路!

 

这个质朴的男人,用他的蛮力和热忱感动着自己奔向前方,并不知道另一种力量也在悄然生长:由于宝贝回家官方微博转发了周天意的消息,一时间很多志愿者都开始积极关注,等在街上的人,坐在咖啡馆的人,过人行天桥的人,湖北的人,安徽的人,福建的人。甚至那个交警大树,也转发了。

 

无数的网络点名迅速传播这个消息,就像风瞬间张满了寻子旗……

 

我们怀抱着美好的希望,不为昨日的苦所累,不为明日的愁所伤。

 

我们奋力上路,找寻活着的意义,对抗日复一日虚无的磨蚀。

 

 

03

他吃够了苦头,儿子兴许活得就容易些

 

雷泽宽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倘若不是这些年的奔波,并不会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点缀他略斑白的鬓角的,是风带来的碎树叶;他那始终紧锁的眉头,把整张脸凝结成一个畏缩而茫然的信徒表情。这些年,他不被宗教福泽,只受心底呼唤的驱使。在身后飘扬两面寻子旗,雷泽宽听得见、看得到,那就是他的信仰。

 

 

 

山路有了雷泽宽,一点也不显得寂寞,比这更热闹的是迎面而来的超宽农用车。农用车本身不宽,但车上的货物比车本身的体积要大很多,它活像一头笨牛,吭哧吭哧地在山路蜿蜒中丧失了耐性,直到遇见雷泽宽的摩托,仍不减速。

 
摩托车急忙刹车、打把,可还是来不及躲闪。“轰——”雷泽宽生生被农用车挤下了山路……
 
摩托车甩开了主人,骨碌骨碌地往山下滚。主人被甩了出来,也骨碌骨碌地往山下滚。
 
 
雷泽宽只觉得天旋地转,失去意识前一刻还惦记着车上挂着的蓝色编织袋,里面有他的“福禄”。
 
身体被一个大石头拦住,他脑袋一蒙,闭上了眼睛。摩托车被挂在了树旁,寻子旗的旗杆折断了,大编织袋被树枝刮破了,大大小小的葫芦愉快地滚落,有的蹦在地上,有的飞出来撞上了石头,有的哗哗滚远。葫芦四散开来,编织袋里面的纸飞散了,哗哗地追着风,每一页都是寻人启事,雷达的脸、周天意的脸笑着。
 
男人恢复意识,是感到头一阵一阵的刺痛。
 
雷泽宽明明躺着,但是在前进,颠簸着前进。他看到自己躺在一辆小农用卡车的车斗里,安心地出了一口气。突然,男人像想起了什么,奋力抬头,他看见了自己的脸——摩托车跟他一起躺在车斗里,虽然前车轮变了形,但后视镜还没破——颧骨划了一道口子,右眉的血痂是深褐色,自己由于疼痛龇牙咧嘴的样子很狰狞。他这才踏实而安心地躺平了。
 
摩托车还在,还好。
 
男人彻底安心了。
 
胳膊上有伤,没关系;腿很疼,没关系;脸破了相,没关系。闭着眼,先等一等吧,能上路就好,我还活着。
 
农用小卡车哒哒哒地颠簸在山路上,司机麻木的脸在树影里忽显忽隐,他可不知道,躺在车斗的雷泽宽心里多感激这一切。
 

 

 
这不是雷泽宽在路上第一次遇到意外。
 
他被偷过钱,被人打过,被恶狗追过,被车撞过……他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一次意外而动摇上路的决心,也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一次困难而抱怨过生活。
 
在他心里,什么都比不上儿子的生命,丢了儿子,父亲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些意外和伤痛,算得了什么?男人心里有一个奇怪的逻辑,就是如果注定要受苦,那么请老天让他来承担儿子的那部分磨难,他吃够了苦头,儿子兴许活得就容易些。
 
每次大难不死,他都更感恩,他活着,就是老天在替他选择:不能死,因为儿子还需要我,我还没找到儿子。
 
 
活着的任何希望,在雷泽宽心里都跟儿子相牵连。强大的信念让他不畏惧,反而越挫越勇——他的身体很快恢复,能行动,能走路,这在他看来,就是无大碍,可以上路了。
 
男人把摩托车送去修理,自己则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缝补着寻子旗。儿子雷达的脸脏了,他吹了又吹,拿湿布擦了又擦。
 
修摩托车的年轻人,饶有兴味地看着雷泽宽,其实是被寻子旗吸引了注意力。
 
年轻人一米八三的个头,烫染的头发衬得皮肤很白,跟脏乱的修理铺一点儿也不搭。他的眼睛不大,鼻子很高,嘴角抿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他叫曾帅,人长得也很帅。假如他冲人笑着,一定是连树上的鸟儿都要扇动翅膀跳叫起来的。
 
曾帅打量着雷泽宽:颧骨擦着红药水,脸上灰扑扑的,眼神倒挺精神,拉碴胡子估摸有五十了。男人抬头,正迎上年轻人的目光,年轻人眨了眨眼睛。
 
 
雷泽宽摸出自己摔瘪了的军用水壶,“小伙子,有水吗?
 
曾帅倒了水,把水壶递给雷泽宽。中年男人接水壶的手伸出来,曾帅的心抖了一下:这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干裂、枯瘦,擦破了的伤疤张着口子,手背上一块灰一块黑一块紫。要是我爸也有一双这样的手……年轻人不敢想下去。
 
递过水壶之后,曾帅扭头不再看他,接着修车。叮叮咣咣的一阵,忙碌起来可以让自己不胡思乱想。
 
曾帅再抬头时,墙角破沙发的身影缩了下去,雷泽宽歪在一边睡着了,手里还捏着没缝完的寻子旗,雷达的脸正好被他的手掌捂着。
 
曾帅看到雷泽宽刮破的衣服,转身进了修理铺里间。出来时,斜在沙发角的雷泽宽身边,放了两件曾帅的T恤。
 
 
天黑了,雷泽宽醒了。他看到身边衣服,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破衣服,换上。
 
修理铺就只有曾帅一个人,雷泽宽走到里间的屋子,在他身边坐下来。
 
“谢谢。”雷泽宽开口。
 
曾帅回望了一眼,算是听到,年轻人不好意思表达,只噼里啪啦敲键盘上网。
 
雷泽宽在一旁的小桌子上展开地图,标上他走过的地方。曾帅侧头而视,走近前,问:“这是什么?
 
“标出来的是我去过的地方,没标的我还没去过。
 
“哇塞,去过那么多地方……”曾帅睁大眼睛,用手在地图上点来点去。
 
“是啊,坏了三个摩托车了。这回修摩托车多少钱?”雷泽宽问道。
 
大男孩儿咧嘴一笑:“还钱呐?”他摆摆手。
 
“……我现在可能钱不够,以后还你。” 雷泽宽拿出一个小本子,准备记,小本子上被写满了,每一页都是欠人家的钱,“多少钱?
 
曾帅问:“你欠人家多少钱了?
 
“好多。
 
“……甭记了,我送你的。
 
“那不行。
 
“我说不用就不用!
 
“那,我就记你修一辆摩托车。
 
曾帅明示不用还钱,雷泽宽只是笑笑,固执地掏出纸笔记上了。这些年,男人的小本子都被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他知道钱是还得清的,但是人情债,可能无力偿还;一笔笔记下来,就是提醒自己,还是好人多,而好人多的社会,总是有希望的。
 
曾帅看雷泽宽那么写着,不免觉得可笑,接着去玩电脑了。雷泽宽写完收起了本子,说:“我用一下你的电脑行吗?”曾帅给雷泽宽让出椅子。
 
 
雷泽宽浏览着宝贝回家的网页,照例翻看儿子雷达的发帖。雷泽宽轻轻滑动着鼠标,看到了一个网友的留言。网名“糖果姐姐”的人留言:“在福建泉州东海镇,有个孩子叫施桉易,跟你儿子的信息很像。
 
男人腾的一下站起来,激动得把椅子给掀倒了。曾帅再看他时,男人眼里闪耀着希望的光。
 
寻子旗又呼呼地被风张开了,摩托车上路。
 
雷泽宽咂着嘴唇,稳稳地旋动油门,挂挡提速,驰向山路。曾帅望去,雷泽宽的背影,被缝补好的寻子旗挡住了。
 
网页上的信息像投影一样在男人的脑海里循环播放:“施桉易今年十七岁,上高三。施桉易不是那户人家亲生的,从哪儿来的,那家人从来不说。他的脚上有伤疤。
 
雷达一岁多刚会走的时候,撵着爸妈往果园跑。那时候果园被承包没多久,一切都还没有就绪。大人在搬箱子卸货,歪歪扭扭的小男孩凑热闹,半拆的木板上有个钉子,孩子的脚挂了上去。
 
雷泽宽至今都记得当时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那以后他就再不许儿子去果园,只让奶奶带着。后来孩子直到走丢,都再没去过果园。
 
这个疤痕留在雷达的脚上,也一辈子留在父亲雷泽宽的心上。网友提供的消息,句句戳中男人的心。
 
 
茶农在山间剪茶叶,茶山上一阵接一阵规律的机器轰鸣。世世代代的茶农,庄严而麻木地劳作着,谁也不会注意到路上飞驰而过的摩托,承载一个父亲十五年的企盼。
 
雷泽宽上了茶山,雷泽宽过了茶山。山坡有一棵孤独的树,那里转弯,山路上公路。公路上雷泽宽放开油门飞奔起来,前所未有的惬意,这惬意没持续多久,被突如其来的摩托声打断:年轻小伙子曾帅跟上来了!
 

 

 
曾帅的头发被风吹得很飘逸,小伙子对自己飙车的造型颇感得意,灿烂地看着一旁满眼不解的雷泽宽。
 
两人并行了很久。
 
雷泽宽竖起左手伸了个大拇指,曾帅冲他一眨眼。路旁的鸟儿扑棱翅膀,飞向远处。
 
一老一少在街边小餐馆吃饭。餐馆是用竹子搭建的,竹子错落了武夷山午时的光阴,影影绰绰的阳光透进来,流年正盛。
 
曾帅坐竹影里,没吃饭,只喝水。他对面的雷泽宽端着碗,大口大口地吃饭。男人疲惫而饥饿,咀嚼食物的样子,让曾帅想到了乡间耕了一天地的牛。看得出雷泽宽用力地端着碗,手上的伤疤颜色变浅了,但手粗糙依旧。碗沿遮住男人大半个脸,曾帅只看得见他的额头,皱纹细密深刻,仿佛岁月精雕细琢出来的。
 
 
“您找儿子找了多久了?
 
“丢了多久就找了多久。
 
“一年到头地找吗?
 
“春天种地,秋天收割……除了这些时候,就在外面找。
 
“没有线索也找吗?
 
雷泽宽把碗放低了,“每一次出来都有线索……可是后来线索都不是真的。……可不能因为不是真的就不找。
 
曾帅看着他,突然激动起来,声调高亢:“您的亲生儿子都能丢……您对儿子负责任吗?
 
刚端起碗的雷泽宽愣住了,从碗沿上方看着曾帅。
 
小伙子一张帅脸充满正气,仿佛讨公道一般盯着男人。
 
雷泽宽走的路多了,见的人也多了,经过的风霜就更多了。他没有表情,把碗端起来继续吃饭。
 
曾帅不依不饶:“您怎么会把孩子丢了呢?
 
“那时候我包了一片果园,我和他妈去栽树,奶奶看着,回来他就丢了……”雷泽宽说不下去了,放下碗,放下筷子。
 
曾帅还盯着男人的眼睛,他好想看穿他的心。
 
雷泽宽把碗推向一边,筷子摆正,轻描淡写地说:“……没有父母不想好好看着亲骨肉。是人贩子可恨。谢谢你请我吃饭。”他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副扑克递给曾帅,说道:“这副扑克牌上的人,你也帮着留点儿神。万一有什么线索,上网给留个言,多个人留言就多个盼头。
 
曾帅低头打开手里的扑克牌,全都是丢失的人!
 
阳光透过竹子,斑驳地映着曾帅的脸,他半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雷泽宽跨上摩托车,车座却被拉住了。
 
曾帅站在雷泽宽身后:“我也是被拐的孩子。
 
雷泽宽愣了一下,回头。
 
毕竟是二十六岁的年轻孩子,曾帅脸上不谙世事的单纯和无奈,在清亮的眼神中一览无余。阳光洒在这个大男孩儿身上,雷泽宽心生怜悯。
 
“我也是被拐的孩子。
 

 

 
曾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正好一列火车从后面山路上驶过,轰轰隆隆的声音盖过了他的声音,但是每个字,雷泽宽都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他从摩托车上下来,把车停在一旁,一把揽住曾帅的肩膀。
 
 
“……我只记得我被拐的时候四岁,记得抱我的那个叔叔……现在想应该是人贩子……路上掐我……我记得我家附近有铁索桥,有竹林,还有妈妈梳长辫子。
 
雷泽宽问:“没有别的了?
 
曾帅摇头。
 
雷泽宽问:“你记不记得小伙伴的名字,兄弟姐妹的名字?
 
曾帅摇头:“不记得。
 
雷泽宽引导地说:“爸爸妈妈有没有给你讲过故事?
 
曾帅说:“不记得。
 
雷泽宽继续引导:“……有没有你特别喜欢吃的东西,比如辣椒,比如面食,比如……这些都是小孩子容易记住的东西。
 
“我……我只记得这些,家的附近有铁索桥,有竹林,还有就是,妈妈梳着一条特别长的辫子。”曾帅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玩世不恭,不觉得悲伤,反倒邪邪地笑了,笑起来阳光灿烂,看着让人心碎,“……别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雷泽宽无语了。
 
曾帅说:“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把这些重复一遍,怕有一天我会忘……我一直盼着在梦里见到我出生的地方,还有我的妈妈,可我从来没有梦见过。
 
这时,大男孩儿的眼睛里流过一抹掩饰不住的红,就这样也没忘了给雷泽宽一个阳光灿烂的微笑,眼底那一抹红深深地戳疼了雷泽宽。
 
“我不明白,我妈妈为什么连我的梦里也不肯来。
 
 
“走吧,我带你去网吧,把你的资料放在网上……”
 
“我放网上了,已经放了一年多了,也有好多网友给线索,可我知道都不是。
 
雷泽宽沉默。
 
“我的网名叫‘妈妈的笑脸梦中相见’,有什么消息您可以@我。
 
“那你真名叫……”
 
“我叫曾帅。”曾帅又是一笑,“您知道这不是我的真名。……我不记得我的真名叫什么。
 
雷泽宽想起什么,问:“你有小时候的照片吗?
 
“已经放在网上了。是我从养父家里偷出来的,不过已经是六岁的照片了。”曾帅掏出手机,从网上调出那张照片给雷泽宽看。
 
手机上出现六岁曾帅的照片。雷泽宽定定地看了好久。
 
再次上路的时候,又是雷泽宽一个人了。不过也不完全是一个人,因为他的摩托车后,多了一面寻子旗,那是六岁的曾帅的照片。
 
现在,三面寻子旗威武地飘扬在雷泽宽的摩托车身后,他就是威武的将军!
 
 
 

 

 
本文节选自

 

《失孤》

作者: 彭三源 著 / 刘程程 改编

出版社: 长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20-12

 

 

编辑 | 巴巴罗萨

主编 | 魏冰心

 

 

==============================================================

 

“面部吸脂,我差点死在手术台”

每人作者 每日人物 2021-07-19

 

 

我自己本科学的是临床医学,2002年来到整形医院,作为住院医生,经过5~7年的培训才能成为主治医师,独立主刀美容手术,知道手术的风险在哪,要跟患者讲清楚。有些底线是不能突破的。比如吸脂面积不能过大,有一些基础疾病比如凝血障碍的人不能做,有些有精神疾病的也不能做。术前得给患者做全面的检查,包括血常规、生化、心电图等等,还要询问病史。”

 

 

 

 

文 | 徐晴 高越

编辑 | 金汤

运营 | 林塔

 

 
 

7月13日早上,网红小冉因为全身感染造成多器官衰竭,抢救无效离世。

 
两个多月前,小冉独自前往杭州华颜医疗美容医院,做了长达五个小时的吸脂与填充手术,包括腰腹吸脂修复术、上臂吸脂术和自体脂肪二次填充乳房术。在手术前,一位朋友收到了小冉的消息:“马上就要做手术了,好开心,自己要变美了。”但在手术结束的12小时后,持续、难以忍受的疼痛包围了小冉。
 
在小冉的朋友后续发出的微博中,有一份“护理记录单”,尽管只有两页,但“患者诉疼痛”“患者续诉疼痛”“患者心悸、气短,骶尾部持续疼痛”的文字非常显眼,相似的“诉疼痛”表述出现了八次。
 
长达两天的时间里,她的疼痛并没有被重视,唯一的缓解方式是口服布洛芬。5月4日凌晨5点,小冉“疼得不行”,自己打了120急救电话。一小时三十四分钟后,她的家人接到了来自浙江绿城心血管病医院ICU的电话,对方表示,小冉已经器官衰竭,并且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情况很不乐观”。尽管后来她又被转到了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进行多次手术和抢救,其中有两次全身杀菌手术,“肚子直接开刀进行杀菌”,她的朋友说。但由于细菌感染过于严重,最终她还是在7月13日不幸离世。
 
杭州市卫健委的通报中显示,这是一起医疗事故,华颜医疗美容医院存在术前缺乏认识、术中操作不当、术后观察处理不及时等过错,与患者死亡存在因果关系,承担全部责任,并已作出赔偿。
 
吸脂手术,一种属于整形美容外科体形雕塑的手术,它的原理是通过负压吸引的方法将身体某部位多余的脂肪吸出,在短时间内达到局部变瘦的效果。在这个医美广告铺天盖地,医美行业乱象丛生的时代,吸脂手术搭着身材焦虑的东风,一直被人追逐。
 
但在“轻松变美”的背后,被忽视的风险一直存在。我们找到了几位做过吸脂手术的人,也找到了两位医美行业从业者,他们讲了自己的经历,以及对吸脂手术的看法。
 
 

“吸脂后皮肤感染,医美机构说我是‘过度劳累’”

 
 
 

小鱼 23岁 在读学生

 

吸脂手术,其实是我瞒着父母自己做的。
 
2017年的时候,我在南京上大学。那个时候小红书上有很多推荐吸脂手术的帖子,有一位梨形身材的博主跟我情况很像,看着她事无巨细的介绍以及前后的对比图,我已经能够想象到自己变瘦的样子,于是就心动了。
 
我做的是360°水动力大腿环吸加膝关节内侧吸脂手术,算上束身衣与药物的费用,一共两万多,花了我一整年的压岁钱和奖学金。
 
手术过程选的是全麻,前一晚12点之前要禁食禁水。第二天换好住院服,拍完照直接就进手术室了。等到手术完成醒过来的时候,腿已经缠好了绷带。
 
术后几天里其实一直都有轻微的疼痛,每到上下床和去洗手间的时候尤为明显,换束身裤的时候疼得快要站不住。但是到那时候,都还是我预料之内的情况,始料不及的变故是在三周多之后发生的。
 
回到学校开始上课之后,我左腿的伤口处出现了局部的红肿、发热,一碰就很疼,并且红肿有着逐步扩大的趋势。我又回到美容机构进行就诊,但得到的回复是“过度劳累”。医生要求我好好休息,不要多走动,给我开了一些消炎药与抗生素。但过了两天,我的情况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有了更加严重的趋势。
 
伤口处的肿胀越来越大,痛感也越来越明显,而且我感觉到这种疼不是表面的,而是仿佛来自伤口深处。周围的皮肤一直发热、发胀,摸起来很烫,甚至有黄色和白色的脓液一点点从伤口渗出来。那种又烫又疼的感觉就像是用火生生地烤着我的腿,肉一点一点烂了的疼,我永远都忘不了。
 
除了疼痛之外,我开始行动困难,左腿一落地就发软,伤口处一阵阵刺痛,到了后来还有低烧和头痛。
 
我吓坏了,立马给父母打电话。我家在济南,他们当天晚上就赶过来了。第二天,我们去医院检查,才被诊断为是“结核分枝杆菌皮肤感染”,有皮下组织慢性炎伴急性炎,而且还有一定程度的上皮增生。治疗做了穿刺引流和抗生素处理,花了将近一个月才总算是好了。
 
病是好了,但是这一下子,学校很多人都知道我做了吸脂手术发生感染,老师同学都来问我情况,我觉得丢人又尴尬。
 
任何需要动刀子的医美手术我都不会再尝试了,连打耳洞也都是纠结了很久才下定的决心。吸脂就像是个教训,会一直提醒着我不要再冲动。
 
▲ 图 / 《瘦身男女》截图
 
 

“面部吸脂全身麻醉,我差点死在手术室里”

 
 
 

小A 25岁 教师

 

医美这方面,我可以说是一个资深体验者了,比如双眼皮、瘦脸针之类的。今年我觉得自己脸上的肉太多,想做面部吸脂,于是在网上找到了一家私人医美机构。
 
手术前,这家机构给我做了一个简单的体检,看看有没有传染病,又做了核酸检测。之后一个麻醉医生来到我的病房,看了我的检测报告,告诉我这是一个全麻手术。当时他完全没有提到过全麻会有什么风险,跟我闲聊了几句之后就走了。
 
手术的过程里,因为全身麻醉,我完全没有意识,也没有自主呼吸的能力,一根管子插进我的喉咙里。当我逐渐清醒的时候,手术已经做完了,一个助理医生扯掉了管子。我稍微睁开眼睛,但身体还是不能动,也不能自主呼吸。
 
就在那个时候,我发现自己的喉咙里全都是痰,鼻子也是堵着的,呼吸很困难。我听到旁边的人说“她有痰,给她吸痰”,助理医生又把吸痰的管子伸进我的喉咙。我安心了一点,但是很快发现,痰没吸出来,医生直接把氧气面罩很用力地按在了我的鼻子上,刚刚好压到了我的鼻孔。我开始挣扎,想说话但说不出来,手和脚使了全部的力气,也只是稍微动了动。护士们按住了我的四肢,助理医生吼我:“不要乱动!”
 
我的挣扎没有起作用,呼吸越来越艰难,一点气都喘不上来了,我甚至听到了手术室里的仪器发出“滴滴滴”的声音。到最后我连意识都模糊了,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没多久,但对我来说,那是我人生里度过的最漫长一刻,我听到麻醉师说,“可以把她的下巴抬高一点,呼吸会顺畅些”,那个助理医生照做了,果然,我能喘气了,又活过来了。
 
然后我就听到一个护士说,“没事了,她能呼吸了”,麻醉医生说:“幸好是个大人,要是小孩,肯定就没命了。”
 
之后,我从手术室里被推到病房里,彻底清醒之后,仍然浑身无力,一直在发抖,躺在床上连拿起手机的力气都没有。之后的几个月,我一直在做噩梦,梦到自己呼吸不了,死在了手术台上,惊醒的时候一身冷汗。
 
▲ 图 / 《整容日记》截图
 
又过了几个月,我去公立三甲医院做了一个其它手术。同样是全麻,在公立医院,医生术前专门到我的病房跟我讲了一个小时,讲全麻的风险、手术的风险,手术中可能遇到什么状况,手术的方案等等。还有一个耳鼻喉医生专门来给我做了检查,看我适不适合做全麻。这一下,我彻底感受到了私立医美机构和公立三甲医院的不同。
 
现在我特别后悔。虽然做了手术,我的双下巴还在,脸上的肉还是很多,皮肤也非常松弛。还有朋友跟我说,你一个面部吸脂为什么要全麻?不应该局部麻醉就行了吗?我真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术后流了三天血,扫地阿姨都嫌弃我”

 
 
 

小英 31岁 打工人

 

我做过腰腹环吸的吸脂手术,用的是bodytite,也叫黄金微雕,花了得有四五万吧。
 
一开始,我是在某医疗机构的广告里听说了酷塑减肥法,说能把脂肪直接冻死,可以快乐地吃着零食变瘦。结果去咨询的时候,被告知吸脂手术才直接而快速,只需要躺在那三四天,肚子上的肉就没有了,这不也是快乐的事情吗?恰好我当时有个完整的7天假期,时机刚好,那就做吧。
 
不过,交了钱、确定了手术日期之后,我开始害怕了,害怕全麻那万分之一的风险,也害怕脂肪栓塞那几十万分之一的危险,我一遍遍地问销售,如果发生了意外,你们会在多快的时间内把我送到医院急救室?也一遍遍地去查主治医生的资料,找他聊了三次天。当然,医生和销售都是自信的,甚至哂笑我有点神叨。
 
到了做手术那天,我自己去了机构,自己在全麻告知单上签了字——我明白这在公立医院是不允许的,然后打了预留针,换上病号服,摘下眼镜走去手术室。病房在5层,手术室在4层,那条路上我特别绝望,首先是看不见,其次去一个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房间。你知道很多电视剧里,人迈向天堂时会洒下一束刺眼的光吗?我下楼梯的时候,窗口就突然斜射进来那么一束光。
 
手术过程我是睡着的,再睁开眼,已经是四五个小时之后,我躺在了“血泊”里。
 
吸脂手术的原理是先打肿胀液进去,吸多少脂肪就打多少,肿胀液里面有生理盐水和止痛止血的药,然后医生会把针头伸进去一边刮一边吸。所以手术之后,你的吸脂部位不会突然变细,而是像被“灌了个水饱儿”,要在伤口处留几个小口,加压包扎,再裹上束身衣,把混合着血的肿胀液排出去才能恢复。
 
▲ 吸脂虽然表面上创口看着小,但实际上皮下伤口非常多。图 / 网络
 
医生挺狠的,给我抽了6000ml的脂肪,是标准量的二倍,这就意味着需要把同等量的肿胀液流出来或者代谢走才能看出效果,所以术后几天,我在床上躺着,腰腹、臀部下面垫着隔尿垫吸收肿胀液。第一天去了两次厕所,全都昏过去了,不知道是因为低血糖还是麻醉代谢未完的关系,反正突然两眼一抹黑,挺吓人的。
 
隔尿垫也是动不动就湿透,需要频繁更换,扫地的阿姨进来,直接把情绪表现在脸上,她觉得我的房间特别腥,都是血的味道。
 
三天之后,我拆线回家,起床躺下或者是上厕所,都很费劲,我那会刚到新单位,蹲坑蹲不下去,上厕所要过一条马路,再上扶梯,到商场里蹲马桶,感觉自己神神秘秘的。而且为了让皮肤恢复得平整,得一直穿束身衣。
 
医美机构卖的塑身衣是原价,八九百块一件,淘宝店是折后价,五折左右。我确实穿了近三个月,但腹部还是有些凹凸不平,后腰的两个刀口也有一些色素沉淀,感觉是两个黑乎乎的疤。
 
其实凹凸不平挺常见的,淤青和瘢痕也是。我术后淤青非常严重,连着几个月从屁股到大腿都是又青又紫。还有浮肿,肿到脚面。
 
总体来说我的手术并不理想,之前以为躺两三天就行了,实际上可能花了两三个月才算完。而且刚做完手术的时候确实有比较明显的改变,但是现在我的围度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如果生活习惯没有改变,肉嘛,怎么都会回来的。人生嘛,哪有那么立竿见影一劳永逸的事儿呢?
 
 

“这个事情出现在杭州,我一点都不意外”

 
 
 

爱美的Alex 33岁 杭州医美从业者

 

前些天,看到杭州华颜医美机构吸脂手术事故的新闻,觉得很惋惜。但是,这个事情出现在杭州,我一点都不意外。
 
我干这行有一段时间了,可以说杭州的医美机构良莠不齐。比如有一批医美机构,虽然可能拿到了正规诊所或以上的营业执照,但不具备急救条件。像我所在的机构,每次吸脂这种项目都要把病人带到公共医疗中心去做,万一出了问题,可以立刻反应。新闻里说,小冉最开始喊疼,华颜没什么反应,人快不行了才送到公立医院急救,可能就是华颜自己不具备急救条件,想先看看情况,实在不行了才送出去。
 
而且,吸脂手术是个很大的外科手术,像小冉做的是全身麻醉下的吸脂加自体脂肪填充,实际上是两个外科手术加到一起,不仅对麻醉师要求很高,对机构的无菌环境、急救设备要求也很高。
 
但杭州的医美市场又非常大,尤其是这些年在网红效应和网红医美直播的影响下,大到麻醉师根本不够用,机构需要做手术了,就到公立医院去请。有执照的整形医生也不够用,我知道有很多杭州的机构会到上海找医生,让医生把执照挂在杭州。
 
在这种情况下,你会看到很多不规范的事情出现。
 
有一些机构,客户预约的时候是一个医生,真正做手术的时候是另一个医生。因为当你全麻之后,你也不知道是谁做的,这个只能看机构的良心。
 
七八月是医美的淡季,因为天气很热,不利于恢复,但是在淡季,不会有哪家机构会把财神爷往外赶。你随便去一家杭州的医美机构咨询吸脂,销售大概率会跟你说:“这是个小手术,很安全,两个小时就做好了,我们做过很多次,大家都在做,一个礼拜就恢复好了,你完全看不出来创口,创口很小等等。”至于风险,一个字都不会提。
 
究其本质,还是因为钱。在医美项目里,手术类项目是最赚钱的。手术类的价格不像针剂类那么透明,在不同的机构,次数不同疗程不同,吸脂这个项目从几千到十几万的都有,价格弹性非常大。
 
给销售的提成也很高。一些热门的医美机构,针剂类项目的提成大概在20%-40%,手术类的提成是40%-80%,剩下20%-60%是机构和医生的收入。手术类项目成本很低,像吸脂手术,除去人力成本,机器可以反复使用,针、连接套的成本不高,别的就没什么了。
 
▲ 图 / 视觉中国
 
现在,我最大的感受是,来做吸脂手术的大多有比较严重的容貌焦虑,对自己要求也很苛刻,同时又胆子很大,很愿意花钱。我常常会看到一些产后的妈妈,她们可能会把婚姻里两个人关系的问题归结到身材上,她们又要工作又要带小孩,没有时间健身,也没办法节食,那么会来吸脂。还有不到90斤的女孩子来吸脂,再就是网红群体,她们有上镜需求,要求更精细,比较关注一般人比较难减下来的后背、手臂等地方,也会像网红小冉一样,先吸脂再做自体脂肪填充,有的是填额头,有的是填胸部、屁股,更追求完美。
 
有时候,我会觉得医美行业发展这么迅速,跟被制造出来的身材焦虑、容貌焦虑有很大的关系。但究竟是谁制造的,这就不好说了。
 
 

“一般不太会出事,一出就是出大事”

 
 
 

郭鑫 43岁 中国医学科学院整形外科医院(即八大处医院)整形外科医生

 

我做吸脂手术有20年了。跟10年前相比,吸脂的人越来越多了。就诊患者有两种胖,一种叫真的胖,一种叫自己觉得胖。170斤来吸,80斤来吸,70斤也来吸。在一些私立的医美机构,手术量直接跟医生的收入挂钩,获客成本又是很高的,所以会出现给不适合做的求美者进行吸脂手术的情况。
 
吸脂手术是针对皮下脂肪而不是脏器脂肪的一种减脂手术,适合局部肥胖或者全身肥胖,但皮肤并不松弛的人。不一定非得特别胖的人才能吸脂,有些人可能只有后腰、大腿的后外侧有脂肪堆积,那么比起节食、运动,吸脂是一个捷径。
 
在国内,吸脂手术可能有30多年的历史了。一直都是负压吸脂,虽然现在各种新技术出现了,但都是以负压吸脂为根本,演变而来的,技术上是有一点进步的,不过差别不大。吸脂手术都是创伤性的,有医美机构会推荐非创伤性的技术,如酷塑,其实效果不明显,最终还会引导求美者走上吸脂手术的道路。
 
但吸脂手术的风险系数很高。第一个是效果的风险。有一些人不适合吸脂,本来就皮肤松弛的人吸完之后会更松弛。再比如说吸得凹凸不平,轻微凹凸不平可以通过后期修复塑形,但如果吸脂时候吸得特别浅、离皮肤表层特别近,造成皮肤坏死、严重色沉,这些后期修复难度很大。
 
还有一种情况是为了追求更瘦的效果,吸得特别“狠”,我们常规吸肚子,一般吸80~90%左右的脂肪,剩下10~20%来维持肚子的平整度和正常的手感。一旦吸狠了,剩下的脂肪少于5%的话,极可能出现凹凸不平,特别是腹部手感特别硬,摸起来像菜板似的。
 
▲ 做完吸脂后凹凸不平的皮肤。图 / 网络
 
接下来是手术安全的问题。吸脂可以全麻也可以局麻,但很多人怕疼,一般都是全麻。比如一台腰腹部环吸手术需要两个半小时,也有的时间很长,四五个小时,更甚者七八个小时的。麻醉这么长时间,大部分要采用静脉麻醉,要维持病人的正常血氧,这对麻醉师的技术要求非常高。好多医美机构的麻醉师是外聘的,可能是一个外科的麻醉师,对持续性静脉麻醉医美手术不了解,对病人的疼痛程度也比较难评估。病人一喊疼,就加大麻药,一旦过量了,就会造成麻醉过深,导致呼吸出问题。另外,局部麻醉的吸脂手术,也会因为麻药过量,导致利多卡因中毒的问题。
 
除了麻醉,最严重的手术安全问题叫脂肪栓塞,也就是脂肪进入血管里,循环血流中出现的脂滴阻塞小血管,短期内进入肺循环,那很有可能造成75%的肺循环面积受阻,然后引起窒息和急性右心衰竭死亡。一般来说,人体的脂肪层的血管不是特别多,出现脂肪,主要是因为吸脂的时候操作过于暴力导致的出血过多,同时吸脂时间过长。
 
还有一种风险是医生吸脂面积太大,正常大腿环吸再加一个小腿就可以了,不能一次性把全身都吸了。面积太大可能造成出血过多,术后也非常容易感染。
 
麻醉出问题跟麻醉师有关系,脂肪栓塞和出血过多都跟医生水平有直接关系,说明医生的熟练度有问题,操作的成熟程度不达标。
 
我自己本科学的是临床医学,2002年来到整形医院,作为住院医生,经过5~7年的培训才能成为主治医师,独立主刀美容手术,知道手术的风险在哪,要跟患者讲清楚。有些底线是不能突破的。比如吸脂面积不能过大,有一些基础疾病比如凝血障碍的人不能做,有些有精神疾病的也不能做。术前得给患者做全面的检查,包括血常规、生化、心电图等等,还要询问病史。
 
但现在很多医美机构的医生是没有经过这个过程的,培训一下就能上岗,然后在自媒体铺天盖地地宣传,再包装成“名医”,这是很容易出问题的。最近医美机构吸脂出问题,无外乎刚才提到的几种情况:麻醉;患者存在先天疾病,术前检查没做到位;医生水平不够。总体来说就是医疗质量不过关,是一个团队共同的问题。所以说吸脂手术一般不太会出事,但一出就是出大事。
 
不得不说,现在行业里的竞争压力也很大。医生越来越多,不但吸脂操作得更快,还更平整,虽然技术上差别不大,但做得越来越精细。十几年前,我独立做吸脂手术的时候,觉得没有凹凸不平、比原来瘦很多就可以了,现在的求美者手术前会与医生商量,患者要求围度减少6公分,就不能只减少4公分。
 
总体而言整个行业是在走向成熟的,但从一团混乱走向成熟,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来重新洗牌。

所有跟帖: 

故事串烧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7/19/2021 postreply 20:15:23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