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还是拆解一下三言二拍,讲一个关于“心软”的故事。
这是《警世通言》里的一个故事,叫做《赵春儿重旺曹家庄》。
顺便说一句,《警世通言》这本书,我跳过了《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宿香亭张浩逢莺莺》《金明池吴清逢爱爱》和《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四个故事。
这四个故事都会拆,但是我会放进到《熊太行解读三言二拍》的纸质版图书里给朋友们。
今天先说赵春儿的故事,和玉堂春类似,她是一个烟花女子,生长在勾阑行院。
扬州城外有个曹家庄,曹家庄有个曹员外,家里家大业大,非常有钱。
“人材出众,百事伶俐。只有两件事非其所长:一者不会读书,二者不会作家。”
那天有朋友留言说请我开写作课,我说我不讲这个,不合适:
写作分很多种,大多数人需要的是一种实用写作、公文写作;我刚毕业的时候教的是大学新闻系的新闻写作,大家的侧重不一样;至于小说的写作,我自己还在学习摸索中,没有过硬的作品,自然不能教人。帮大家拆解经典,那是我的所长,我们就多做做这事儿。
想要改善自己的白话文语感,鲁迅、周作人、郁达夫、梁实秋、王小波都是好的,毛泽东选集也可以拿来看。
冯梦龙说的“作家”,就是“经营家道”,今天我们一般称之为“持家”,今天好多人张口闭口说财务自由,这事很难,但是维护好自己的财务安全,计划用钱,让自己不陷入财务危机,是我们每个人都能做的事情。
古代像曹可成这样的独生子比较少,家里有钱,父母疼爱,读书不是不行吗?那就花钱买一个监生。
监生也可以做官,捐了监生之后,大家称呼他为“相公”,各种逢迎。
这孩子跟着一群不良朋友就学坏了,爱上了风月场所,这种地方是销金窟,进去了就有好多麻烦。
专一穿花街,串柳巷,吃风月酒,用脂粉钱,真个满面春风,挥金如土,人都唤他做“曹呆子”。
注意看这句话,老鸨子是不会吐槽客人啥的,他不光自己去吃花酒,还要请客,那些被他请的人,扭头就说他是傻子。
教育孩子必须要说明白这一点,那就是乱花钱买不来朋友的尊重,相反,别人都会觉得你是傻子,瞎请客一点都不酷。
太公知他浪费,禁约不住,只不把钱与他用。他就瞒了父亲,背地将田产各处抵借银子。
今天不太可能把家里房本儿拿出去卖了,要卖房得有视频验证,但是如果摊上一个乱借网贷,透支信用卡的儿子,一样会把老爹折腾得毛干爪净的。
第一、折色短少,不能足数,遇狠心的,还要搭些货物。
给银子的时候,就给你成色不好的银子,明朝的时候用白银,这银子倘若是杂色银子,用的时候就要减等做折扣。有的时候还用一些杂货抵押给你,一定会砸在手里的。
第三,利上起利,过了一年十个月,只倒换一张文书,并不催取,谁知本重利多,便有铜斗家计,不够他盘算。
看上去利息不太高,就像某东金条的广告所说,一天就是一瓶矿泉水,其实真正要命的是到期之后的复利,利滚利是还不清的。
我经常跟人说,别随便借钱给别人,因为真正有能力借钱,还能够索要回来的人或者公司,要么有势力,要么有暴力,普通老百姓做不到那种狠毒手段,钱就很容易收不回来。
第四,居中的人还要扣些谢礼。他把中人就自看做一半债主,狐假虎威,需索不休。
中人还要勒索,敢给抵押田产的坏人放贷的中人,也不是简单角色,勒索你起来,也要麻烦。
第五,写借票时,只拣上好美产,要他写做抵头。既写之后,这产业就不许你卖与他人。及至准算与他,又要减你的价钱。若算过,便有几两赢余,要他找绝,他又东扭西捏,朝三暮四,没有得爽利与你。
这就是抵押的意义,他会挑选你最好的资产做抵押,这个资产不能再卖了,等到最后强制还贷的时候,他就要把你的抵押物的价格压得低低的,最后就算他还要给你一点钱,他也会各种抵赖。
对了,顺便说一句,我们中国人经常说一句话,叫做“父债子偿”,但是有一句话更有用,叫做肉烂都在锅里,借钱给老员外的三少爷,会有风险,因为老爷子可能会把三少爷索性赶出家门,衙门告他忤逆,不认这个债,但是借钱给有钱人的独子,一定是可以收回来的,老头没法打死独生儿子不是?
欺负独生子、绝户家庭、孤儿寡母,缺德,但都是妥妥的厉害生意。
大家如果要穿越去明朝,必须要看我们这个解读系列,那时候各种赚黑心钱的法子,都写在三言二拍里了。
肉身的掠夺者,比如杜十娘的恋人李甲;关系的代入者,代表就是玉堂春的爱人王景隆。
曹可成也是后者,他遇到赵春儿,就跟对方山盟海誓,想要娶对方进门。
赵春儿家(说是家,其实都是买来的),是专门接有钱客户的高端行院,赵春儿跟曹可成好了一阵,曹可成花了好多钱,她就希望曹可成给自己赎身。
这一点上,赵春儿是精打细算的,王景隆在院中花了三万两银子,玉堂春并没有拦着,等到钱没有了,她才真正感到了危险,那时候赎身都没有钱了。
原来妓家有这个规矩:初次破瓜的,叫做梳拢孤老;若替他把身价还了鸨儿,由他自在接客,无拘无管,这叫做赎身孤老。
孤老这俩字指的就是老客人、相好,梳栊孤老是第一次发生关系的客人,帮助赎身的客人叫做赎身孤老。
赎身之后,这位姐儿就算作“自由职业”,想不接客就可以不接,妈妈桑不能强迫她做事,赎身孤老有一些特权,比如他要来看姐儿,别的客人都要让他,如果他要把这姐儿娶回去,也不用额外花彩礼。
我们今天的角度看,这就是个VVVVIP卡而已,并没有改变赵春儿的属性,这也是商家的一个噱头,老鸨子赵大妈给赎身费开了价:白银五百两。
曹可成没有钱,钱都是爸爸的,不过他偷偷摸摸地,找到了爸爸藏钱的地方。
用心体访,晓得藏在卧房床背后复壁之内,用帐子掩着。可成觑个空,复进房去,偷了几个出来。
有道是儿子偷爹不算贼,尤其是他又没有兄弟,没人来跟他计较,但是有一点,这偷的到底是谁呢?我看是偷自己。
这是个大儿童,关系上的未成年人,你说他在乎爸爸吗?在乎,不然也不会做一堆假元宝来,怕气到了爸爸。
但是你觉得他真的孝顺么?显然也不是,不然的话,就应该明白爸爸的一片苦心。
大模大样的与春儿赎了身,又置办衣饰之类。以后但是要用,就将假银换出真银,多多少少都放在春儿处,凭他使费,并不检查。真个来得易,去得易,日渐日深,换个行亏流水,也不曾计个数目是几锭几两。
这人不是过日子的人,所以他爹才会给他攒下来那些银子,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儿子,你三十多岁的人了,要安顿下来了,不要再去那种风月场所了。这帐子后面有一个夹层,那是一百个元宝,五十两一个,一共五千两。”
“娘子,你夫妻是一世之事,莫要冷眼相看,须将好言谏劝丈夫,同心合胆,共做人家。我九泉之下,也得瞑目。”
曹可成这样的少爷,就必须要娶个忠心耿耿的悍妇,管着他才能过上好日子,老爷子临死前嘱托儿媳妇劝谏儿子,那也是死到临头乱投医,你都管不住,你托儿媳妇管?
曹太公一死,曹可成赶紧去清点银子,不知道还有多少真银,结果拿出来一看。
九十九个假的,一个真的,曹家如今的现金,就是五十两银子。
丧事从来都是很花钱的,就算老爷子已经备下了寿材,那肉、酒、办白事的人工费,都是多的,曹家这种家格,没有几百两恐怕是下不来的。
早知这东西始终还是我的。何须性急!如今大事在身,空手无措,反欠下许多债负,懊悔无及,对着假锭放声大哭。
有这么一种人,就是散漫之人,他们根本不去安排自己的人生,随遇而安。
这种人就应该去两极做事,要么是做个僧道,一斋一饭,一切随缘,要么就找个机关事业单位,旱涝保收,退休也有工资发,一定饿不死。
曹可成不规划钱,也不去计划开支,到了这个份上,只能哭了。
浑家劝道:“你平日务外,既往不咎。如今现放着许多银子,不理正事,只管哭做甚么?”
他媳妇还以为是他死了爸爸,慌了,所以哭,所以还劝他振作,理正事。
他媳妇本身就一直在跟他怄气,一身病,这下——死了。
曹可成的债主一一杀到,这个人卖掉了所有的房屋、地产,最后在“坟堂屋”里容身。
什么叫坟堂屋,过去的大户人家,在坟地附近会盖两间屋子,过去扫墓,就在那里休息歇脚,平时一般是给同族的穷亲戚住着,也不收钱,让对方帮着照看祖坟。
这里远离市中心,萧条冷清,身边就是充满怨念祖先,你说到晚上能睡好么?
赵春儿久不见可成来家,心中思念。闻得家中有父丧,又浑家为假锭事气死了,恐怕七嘴八张,不敢去吊问,后来晓得他房产都费了,搬在坟堂屋里安身,甚是凄惨,寄信去请他来。
春儿这姑娘有计较,人家家里有父丧,如果去吊,她没有名分,再说曹大娘子为银子的事情气死了,这事儿说起来,自己也有干系,你让她去,别人就要说嘴了。
后来听说曹可成破产了,知道这个时候他最需要关怀,再说一个破产的人,大家基本上也就对他没啥期待了,那就无所谓了,就请曹可成来。
春儿一见,抱头大哭,道:“妾之此身,乃君身也。幸妾尚有余货可以相济,有急何不告我?乃治酒相款,是夜留宿。明早,取白金百两赠与可成,嘱付他拿回家省吃省用:“缺少时,再来对我说。”
都说这行里的人歹毒,但是赵春儿是个好女人,她直接拿钱给曹可成。
可成得了银子,顿忘苦楚,迷恋春儿,不肯起身,就将银子买酒买肉,请旧日一班闲汉同吃。
春儿初次不好阻他,到第二次,就将好言苦劝,说:“这班闲汉,有损无益。当初你一家人家,都是这班人坏了。如今再不可近他了,我劝你回去是好话。且待三年服满之后,还有事与你商议。”
赵春儿还没有嫁给曹可成,但是分明操的就是一个大娘子的心,有道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曹可成什么都没有了,赵春儿还在操心他,这就是赵春儿仁厚的地方。
一连劝了几次。可成还是败落财主的性子,疑心春儿厌薄他,忿然而去。春儿放心不下,悄地教人打听他,虽然不去跳槽,依旧大吃大用。
这里的“跳槽”,是指嫖客换了妓女的意思,今天我们用的“跳槽”,一般指的是换工作,已经没有不好的意思了。
曹可成没有拿着赵春儿给的钱去嫖别人,只是大吃大喝。
春儿暗想,他受苦不透,还不知稼稻艰难,且由他磨炼去。过了数日,可成盘缠竭了,有一顿,没一顿,却不伏气去告求春儿。春儿心上虽念他,也不去惹他上门了。约莫十分艰难,又教人送些柴米之类,小小周济他,只是不敷。
对这种不良公子哥,就不能给钱了,给点柴米,不让他饿死,就是一份人心。
“你当初费过几干银子在赵家,连这春儿的身子都是你赎的。你今如此落莫,他却风花雪月受用。何不去告他一状,追还些身价也好。”
有的人眼里,看不见别人的善意,都说成生意,赵春儿接济曹可成,那些人反而撺掇不和。
可成道:“当初之事,也是我自家情愿,相好在前;今日重新番脸,却被子弟们笑话。”
他说的是嫖院的行规,你不能因为自家破产了,就去告人家姐儿迷你,这也太不要脸了,你又不是未成年人充值游戏、打赏女主播。
又有嘴快的,将此话学与春儿听了,暗暗点头:“可见曹生的心肠还好。”又想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若再有人掸掇,怕不变卦?”
曹可成这个大孩子,心地并不坏,但是总被人撺掇,就要有麻烦,把话说清楚,大家都好办。
“我早就答应了要嫁给你,难道还会骗你不成?一来,你父亲没了,要守孝三年,我现在跟你去,你会被人议论。二来,你现在生活艰难,我还没有嫁入你家,我就能在外面赚钱。”
用礼教来说,曹可成是个十足的混蛋,给父亲服丧、老婆刚死的时候就去院中见相好,特别不正确。
但是从小道理上,两个人又都有可圈可点之处,赵春儿抚慰家破人亡的曹可成,曹可成信任赵春儿,这种善意、这种彼此的信任,就是他们不正确、但是动人的地方。
光阴似箭,不觉三年服满。春儿备了三牲祭礼、香烛纸钱,到曹氏坟堂拜奠,又将钱三串,把与可成做起灵功德。
春儿是从良的妓女,曹可成虽然是个监生,但也是有身份的人,春儿没法当正室,所以这句话一定要说清,我辛辛苦苦为你,倘若未来有人要踩在我头上,我受不了。
春儿道:“你目下虽如此说,怕日后挣得好时,又要寻良家正配,可不在了我一片心机?”
春儿就凑五十两银子,把与可成买房。又与些另碎银钱,教他收拾房室,置办些家火。择了吉日;至期,打叠细软,做几个箱笼装了,带着随身伏侍的丫鬟,叫做翠叶,唤个船只,蓦地到曹家。神不知,鬼不觉,完其亲事。
春儿非常低调,人家不摆酒,为什么,因为曹可成的朋友,没什么好朋友,都是酒肉朋友,你请他们来家,那坏事就又来了。
春儿道:“你生长富室,不会经营生理,还是赎几亩田地耕种,这是务实的事。”
春姐是苦人家出身(富人谁家卖姑娘当妓女啊),觉得男人天生会种地,但是大少爷曹可成那里干过农活儿,他不愿意买地,要去做投资。
可成自夸其能,说道:“我经了许多折挫,学得乖了,不到得被人哄了!”
有先前一班闲汉遇见了,晓得他纳了春姐,手中有物,都来哄他:某事有利无利,某事利重利轻,某人五分钱,某人合子钱。
这些人鼓捣他去投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全都赔了,回去还找春姐要钱。
气得春儿两泪交流,道:“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你当初浪费,以有今日,如今是有限之物,费一分没一分了。”
春儿被逼不过,别口气,将箱笼上钥匙一一交付丈夫,说道:“这些东西,左右是你的,如今都交与你,省得牵挂!我今后自和翠叶纺织度日,我也不要你养活,你也莫缠我。”
春儿又失了个纺织的伴儿,又气又苦,从前至后,把可成诉说一场。
C++和Python发明之前,男人们都做什么工作呢?
“我看你这个营生不错,你要不教会了我,咱俩一起纺线吧。”
春姐想了想,要不让曹可成搞教育培训好了,毕竟伶牙俐齿,甜言蜜语的一个大少爷。
春儿道:“你也曾读书识字,这里村前村后,少个训蒙先生,坟堂屋里又空着,何不聚集几个村童教学,得些学俸,好盘用。”
可成道:“‘有智妇人,胜如男子。’贤妻说得是。”当下便与乡老商议,聚了十来个村童,教书写仿,甚不耐烦,出于无奈。过了些时,渐渐惯了,枯茶淡饭,绝不想分外受用。
写仿就是临摹描红,他干的就是基础教育,再高明了他也不行,他那个功名都是捐的。
用钱习惯好了,人也就沉下心来过日子了,过日子了,自然就会慢慢找到自己的事业了。
忽一日,可成入城,撞见一人,豸补银带,乌纱皂靴,乘舆张盖而来,仆从甚盛。
其人认得是曹可成,出轿施礼,可成躲避不迭。路次相见,各问寒暄。
此人姓殷名盛,同府通州人。当初与可成同坐监,同拨历的,近选得浙江按察使经历,在家起身赴任,好不热闹。
进城遇见了老同学,人家穿着官衣,对了,这个通州人,说的是江苏南通。
明清的官服,胸口都有一块“补子”,清朝讲究是文禽武兽,明朝要复杂一点,豸,是古代的独角兽,据说是会撞那个亏心违法的人,一般是监察、司法系统的官员穿着。
按察使经历,今天的话说,相当于政法系统的一个处长。
老同学客客气气,跟你打招呼,一问你的近况,你情况不好,心里就会尴尬。
可成别了殷盛,闷闷回家,对浑家说道:“我的家当已败尽了,还有一件败不尽的,是监生。今日看见通州殷盛选了三司首领官,往浙江赴任,好不兴头!我与他是同拨历的,我的选期已透了,怎得银子上京使用!
监生的选官,就是安排同学们去吏部实习,但是你要拿到实际的官职,就要花钱了,殷盛和曹可成是同一批实习的同学,现在当上了七品官大老爷,曹可成眼气了。
对呀,早干嘛去了?倘若当年不忙着吃喝嫖赌,让老爹把钱拿出来帮自己选官,这不官都做了好几年了么,如今四十好几了,才想起来应该仕途上努力,晚了点儿。
可成道:“本多利多。如今的世界,中科甲的也只是财来财往,莫说监生官。使用多些,就有个好地方,多趁得些银子;再肯营于时,还有一两任官做。使用得少,把个不好的缺打发你,一年二载,就升你做王官,有官无职,监生的本钱还弄不出哩。”
借着曹可成的话说:“如果你用钱太少,让你去王府里当王官,连回本儿都难。”
你看,昔日完全没有金钱概念的大少爷,第一次有了“收益”“本钱”的概念,居然是在买卖官职上,真是讽刺。
春儿道:“好缺要多少?”可成道:“好缺也费得千金。”春儿道:“百两尚且难措,何况千金?还是训蒙安稳。”
可成道:“适才梦见得了官职,在广东潮州府。我身坐府堂之上,众书吏参谒。我方吃茶,有一吏,瘦而长,黄须数茎,捧文书至公座。偶不小心触吾茶匝,翻污衣袖,不觉惊醒。醒来乃是一梦。自思一贫如洗,此生无复冠带之望,上辱宗祖,下玷子孙,是以悲泣耳。”
春儿道:“你生于富家,长在名门,难道没几个好亲眷?何不去借贷,为求官之资;倘得一命,偿之有日。”
这里春儿也是将他一军,之前撺掇他告春儿的,就是那些亲友。
可成道:“我因自小务外,亲戚中都以我为不肖,摈弃不纳。今穷困如此,在自开口,人谁托我?便肯借时,将何抵头?”
他的不成器举世闻名了,老爹死了,老婆气死了,祖产卖了,嫖院娶妓……
春儿道:“你今日为求官借贷,比先前浪费不同,或者肯借也不见得。”
这句对,借钱这件事,关键是你要说清楚用途,为了做官借钱,自古就是一条“正路”。
曹可成跑了一圈,当然没借来,倒是拎回来半袋子米,几个铜钱,亲戚还是有可怜他,怕他饿肚子的。
“我呀,有十八个干姐妹儿,我如今厚着脸皮,一人借十两,就是一百八十两,但是有一点,去了不能空手啊,十八份礼物得有吧……”
春儿让曹可成先去搞文书,你要是去北京选官,还得先要本县本府出文书,办手续,文书到了,她才好想办法借钱。
县里有个朱外郎,为人忠厚,与可成旧有相识,晓得他穷了,在众人面前,替他周旋其事,写个欠票,等待有了地方,加利寄还。
信用好,钱可以扎着。朱外郎这样的朋友,早点交就对了。
可成欢欢喜喜,怀着文书回来,一路上叫天地,叫祖宗,只愿浑家出去告债,告得来便好。
曹可成用钱的习惯恶劣,但是人不坏,他知道谁对自己好,也知道自己欠谁的。
走进门时,只见浑家依旧坐在房里绩麻,光景甚是凄凉。口虽不语,心下慌张,想告债又告不来了,不觉眼泪汪汪,又不敢大惊小怪,怀着文书立于房门之外,低低的叫一声:“贤妻。”
春儿听见了,手中擘麻,口里问道:“文书之事如何?”
可成便脚揣进房门,在怀中取出文书,放于桌上道:“托赖贤妻福萌,文书已有了。”
春儿起身,将文书看了,肚里想道:“这呆子也不呆了。”
相着可成间道:“你真个要做官?只怕为妻的叫奶奶不起。”
可成道:“说那里话!今日可成前程,全赖贤妻扶持挚带,但不识借贷之事如何?”春儿道:“都已告过,只等你有个起身日子,大家送来。”
可成也不敢问惜多借少,慌忙走去肆中择了个古日,口复了春儿。
他知道听老婆的话没错了,这个女人,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为他着想的人了。
须臾锄头借到。春儿拿开了绩麻的篮儿,指这搭他说道:“我嫁你时,就替你办一顶纱帽埋于此下。”
可成想道:“纱帽埋在地下,却不朽了?莫要拗他,且锄着看怎地。运起锄头,狠力几下,只听得当的一声响,翻起一件东西。可成到惊了一跳,检起看,是个小小瓷坛,坛里面装着散碎银两和几件银酒器。
春儿叫丈夫拿去城中倾兑,看是多少。可成倾了锞儿,兑准一百六十七两,拿回家来,双手捧与浑家,笑容可掬。
有意思了,好的缺要上千两,但是春儿这里,拿出来一百六十七两,跟之前她说的姐妹们的那笔钱差不多,这笔钱可以理解为首付,启动资金,后面的再想办法。
她对自己的钱,一向有数,妓女这一行,倘若不算账,没有好下场。
要对钱特别有感觉,才能有前途,但是倘若如蚊子好血,专一去掯勒老实人,那就坏了。
难得的就是这种奇女子,对钱特别有数,偏偏又在关键地方上,可以all in进去。
春儿本知数目,有心试他,见分毫不曾苟且,心下甚喜。
叫再取锄头来,将十五年常坐下绩麻去处,一个小矮凳儿搬开了,教可成再锄下去。锄出一大瓷坛,内中都是黄白之物,不下千金。
原来春儿看见可成浪费,预先下着,悄地埋藏这许多东西,终日在上面坐着绩麻,一十五年并不露半字,真女中丈夫也!
春儿道:“官人为甚悲伤?”可成道:“想着贤妻一十五年勤劳辛苦,布衣蔬食,谁知留下这一片心机。都因我曹可成不肖,以至连累受苦。今日贤妻当受我一拜!说罢,就拜下去。
可成这个表态是好的,男子汉大丈夫,该跪老婆就跪老婆,而且最好就娶一个值得跪的老婆,选一个从心里值得敬重的人。

春儿慌忙扶起道:“今日苦尽甘来,博得好日,共享荣华。可成道:“盘缠尽有,我上京听选,留贤妻在家,形孤影只。不若同到京中,百事也有商量。”
你看可成做得多好,老婆是投资人,这个时候不能把人扔在家里,直接带去。
初任是福建同安县二尹,就升了本省泉州府经历,都是老婆帮他做官,宦声大振。
这两个都是八品官,这里的评价有意思,“都是老婆帮他做官”。
赵春儿的出身,看人特别准,又是一个特别懂钱的女人,其实就是很好的一个人才。
适值朝觐之年,太守进京,同知推官俱缺,上司道他有才,批府印与他执掌,择日升堂管事。
知府,市长,同知,副市长,推官,政法口负责的干部,市长上会了,不在家,潮州去北京,来回得有半年,领导都不在,他一个通判,就掌印了——做了代市长。
吏书参谒已毕,门子献茶。方才举手,有一外郎捧文书到公座前,触翻茶瓯,淋漓满袖。
可成正欲发怒,看那外郎瘦而长,有黄须数茎,猛然想起数年之前,曾有一梦,今日光景,宛然梦中所见。始知前程出处,皆由天定,非偶然也。那外郎惊慌,磕头谢罪。可成好言抚慰,全无怒意。合堂称其大量。
春儿也记得那个梦,你看,曹可成回到了梦开始的地方了。
“我看,夫君这个官就别做了,当年梦到这个场景,这就是您仕途的天花板了,当了三任官,如今六品官代理知府,太学生出身到这份上,也算是到头了。”
一直到半年后,接任的知府来了,才允许他退休,他带着春儿,算了算,当官这几年,攒下了几千两银子,夫妻两个回到扬州曹家庄,把旧时候的房子、田产买了回来,这会儿他退休老干部,也没人敢抬价敲诈了。
Make family Cao great again了。
最后冯梦龙赶紧强调了一嘴:烟花女子里,像赵春儿这样的女子极少极少,大家还是不要去沾惹那个行当为妙。
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好好的,默默地照顾着自己喜欢的人,护着对方的周全。
不过她完全不是那种被男人控制的女子,她知道正常的关系是怎么样的。
她看到曹可成能不被那些亲戚绑架,念自己的情谊,不去告自己,也不跳槽,就知道这个男人还有可取之处。
她后来的交出箱笼、让出钱财,说到底都是谋略,她的每一步都留有后手,只有等到夫君完全信赖他、改造好的时候,才终于赌上全部,让他成为事业上的合伙人。
这样神奇的女子,多少人一辈子都未必遇到一个,而曹可成居然是嫖院的时候乱撒钱结识到了,只能说人各人命不同。
遇到了这样的人,无论是男是女,是同性还是异性,都知道好好结识一下,做夫妻、恋人、朋友,都合适,也许她在泥沼之中,也许他在绝境之内,但是遇到了就值得交,因为他有底线、有不忍,不会下狠手害人。
这就是我们经常说的凡人之美,也许浑身都是缺点,但动人的那个地方,真的会给我们心灵的柔软处来上一下,让我们觉得,世界上有这样的人,真的如此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