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大家拆解一下京剧《玉堂春》里的苏三起解,可以对照着之前冯梦龙版小说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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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常说,三言二拍是一组特别好的作品,因为里面有凡人之美、凡人之光,今天讲的这个新英雄崇公道,也是玉堂春这个故事里后人成功的改编,老百姓对这个角色喜闻乐见。
这场戏发生在玉堂春被诬陷谋死亲夫沈洪之后,王三公子当了按院大人,专门来山西审案子救她,在把她从洪洞县押解到太原府这段路上,玉堂春认老解差崇公道做了干爹。
我们解读的是萧长华先生改编之后那个比较洁净的版本,1949年之前的很多版本,崇公道还有些黄色笑话,跟他的长者形象对照不太得体,有悖于人设,现在这个版本,每句话都有意味。
话不多说,我们来拆解,还是那个规则,原文灰色字体,解读黑字:
崇公道 (念) 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自有天知道。
(白) 老汉崇公道,在这洪洞县内当了一名长解。太爷因我年老,命我代管女监。今有按院大人在省城下马,要提谋死亲夫一案去往太原复审。看天色不早,就此监中走走。
大家别觉得丑这个行当就是负责搞笑的,一些坏人是丑行来扮演的,但是也有很多诙谐有趣的人,是丑来扮演,而丑行的高光角色之一,就是崇公道。
比如《长坂坡》里,袁世海扮演大白脸曹*****,先唱一句:“席卷荆襄建功勋,扫荡烟尘券操必胜”。
然后是四句定场诗,一般是介绍自己的身份和人生理想。
这个不同年代差好多,1932年的曹操,说话就是骄横得意的:
命出阃外山摇动,
全凭朝内文武功,
各路诸侯皆讨定,
汉室已在掌握中。
但是袁世海1960年代表演的时候,毛主席喜欢曹操,所以就成了:
最后是念白,介绍自己在什么单位工作,打算把谁怎么怎么样。
崇公道的定场诗就是一个关于公道的顺口溜,表达了他对权力的嘲讽,以及不愿意跟坏人同流合污的人生态度。
接下来的自我介绍,说明了他是一个老人,老到了已经不会有什么风流韵事,可以代管女监的地步。
有的人老了,会变得有丰富的做恶经验;有的人年纪长了,就变得柔润温柔,而且充满了智慧。
万幸,崇公道就是后一种人,他不是与世隔绝的人,他也收点小好处,但是他不去碰原则的东西,他不欺负人。
现在的看守所也好,监狱也罢,你过去敲门,里面一定问,办什么事,送东西,探视,还是律师会见,没有一张嘴就问:“你是来坐牢的吗?”
禁卒这么说,一来是骄横、肆无忌惮;二来确实古代的狱卒就是一群素质很差的人;三来狱卒财迷心窍——有人坐牢,买卖就来了,敲诈对象就来了,他们巴不得全民坐牢。
崇公道 (白) 你把苏三叫出来,她要起解太原府啦。
三种情况道喜:一种是无罪释放;二种是官司有了转机;三种是要杀头——出红差了。
崇公道 (白) 今有按院大人要提你前去复审,你的官司有了出头之日啦,岂不是一喜吗?
崇公道 (白) 好,你辞别你的,我去收拾收拾就来。
(禁卒开门,崇公道出监,崇公道、禁卒自两边分下。)
苏三 (白) 天哪,天!想我苏三,遭此不白冤枉,直到今日呵!
这里要解释一下,明朝的狱神是萧何,也叫青面神,《水浒传》里要杀宋江,也是拜青面神。
清朝之后,有些地方的狱神变成了亚爷,据说是明万历年间的一个广东狱卒,因为放犯人回家过年,结果大家都过完年回监狱,一个都没少,就成了神仙。这个故事在唐朝其实出现过,主角是李世民。
萧何修订秦律,把复杂繁复残酷的秦律改编成了汉律,所以被大家尊为司法系统的守护神。
玉堂春想不戴着枷,但是崇公道不答应,说了一句大道理,衙门里面,必须要摆出大道理的俨然来。
崇公道 (白) 你上那边好好待会儿去,等着我投了文就来。
崇公道 (白) 没有您不圣明的,这趟差事苦点儿,领的盘川钱俩人不够,一个人有点敷余。您闭闭眼,我就过去啦。
这就是描写洪洞县腐败的地方,按说是两个公人、一个嫌疑犯的盘川(差旅费),被上面克扣得厉害,最后只能让一个老头子自己押送犯人,你说,这真的江洋大盗,崇公道能看得住吗?洪洞县也就欺负欺负这种弱女子吧。
“你们居委会那些老太太,平均年龄七十六,就这么大的岁数,那还能抓住坏人么?那坏人要是让你们给抓住了那坏人得多大岁数,啊?那么大的岁数的坏人要是给抓住了,那还能改造的好嘛?就是改造好了那还有什么用呐,你说你们闲着没事儿抓他干嘛……”——《我爱我家》里,傅明老人的著名台词。
这俩人一个是七老八十的长者,一个是二十出头的姑娘,走到路上不让坏人劫了就不错,你说这大明司法的形象……
狱官 (白) 太原府?好地方啊!这有俩钱儿,你给我带个骡子来。
崇公道 (白) 二百四十钱?你买个骡子尾巴也买不来呀!得啦,我这是趟苦差事,没什么油水儿,多多少少的,反正不能白了您就是啦嘛!
(狱官将公文扔与崇公道,狱官下。崇公道拾起公文。)
监狱和押解是两个部门,这个人不直接管崇公道,但是崇公道来了,他都要试图敲诈一下。
二百四十钱让他给自己买头骡子,一头骡子,明朝中后期大概是五两银子,二百四十钱大约一钱到二钱银子。
你给我交出来这么多钱,因为你可以勒索人犯啊,交足太爷的,纳够狱官的,剩下都是自己的。
当然是苦活儿,谁给玉堂春打点呢?她没有家属,连个送饭送衣服的人都没有。
心都在胳肢窝里呢,意思就是:“这帮家伙的心,全都偏了,脏了,坏了。”
崇公道 (白) 苏三,你跪在这儿,是祝告天地,还是哀求盘川哪?
苏三 (白) 一非祝告天地,二非哀求盘川。烦老伯与我代问一声,有往南京去的客官无有?
苏三 (白) 与我那三郎带上一信,就说苏三起解了哇……
这就是古代打官司的惨状,要被解到外地去,家里又没钱,怎么办,就在街上跪着要。崇公道见多了这种场面,所以看见玉堂春在求人给她带书信给恋人的时候,就起了同情之心。
崇公道 (白) 到了这个时候,还惦记她的三郎哪!好,我给你问问去。
路人 (内白) 净剩下往热河、巴沟、喇嘛庙拉骆驼的啦。
崇公道 (白) 我说苏三哪,人家说啦:上南京的前三天都走啦。
崇公道 (白) 净剩下往热河、巴沟、喇嘛庙拉骆驼的啦。
崇公道 (白) 你瞧瞧:这么热的天,我空身走还出汗哪!何况你是女流之辈,戴着行枷,哪儿走得动啊!这么办,我给你摘下来,也凉快凉快,你瞧好不好?
有人眼望星空,就要有人脚踏实地,玉堂春是个文艺青年,她坐牢几个月,出去看见的就是花似锦,她要慨叹。
但是崇公道在乎的是冷热,他心疼一个人的办法就是照顾好她的生活。
崇公道 (白) 哈哈,在这儿等着我哪!什么王法?屁法!在城里由着他们,出了城就得由着我啦!干脆,咱们是说开就开。
常年接触罪恶的人,有的会变得心肠刚硬,有的会丧失同情别人的能力。
苏三 (白) 如此说来,老伯你倒是个大大的好人哪!
崇公道 (白) 没有儿子不要紧,连孙子也给耽误啦。
苏三 (白) 取笑了!啊老伯若不嫌弃,我情愿拜在老伯名下,以为螟蛉义女;不知老伯意下如何?
其实古代的高级行院,那可不是随便一躺就能干这个活儿的。
像崇公道老爷子,感慨自己孤家寡人没有孩子,玉堂春福至心灵,跪下就叫爸爸,这就是修炼出来的眼力价儿。
想不到老了老了的会收了这么个干女儿!哎呀,我这个穷干爹,连个见面礼儿都没有!有咧!
我说苏三哪!这儿有根棍儿,给你当做见面礼儿,你拄着它走,三条腿不是总比这两条腿强的多吗?
这话真是让人闻者流泪啊,崇公道也是被人放弃的人,没人愿意去的穷差事,他去。
他一个人做两个人的工作,他好容易认了一个女儿,是个涉嫌杀人的人犯,欢天喜地认下这个闺女,俩人作伴走路,他就用一个拐棍儿做了见面礼。
接下来这段很有意思,玉堂春一嗟叹身世,崇公道就出言评点,其实都是老成之言,他不嫌弃这个孩子,还慢慢开导。
崇公道 (白) 你说什么:“想当初在院中穿绸着锦,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唉!今非昔比,打上官司啦,可就比不得当初你在院里的时候啦。这话又说回来了,你在院里头穿绸着锦,成天花天酒地,那是鸨儿拿你当摇钱树,叫你长年给她赚钱,那日子何时是了哇!如今你呀,就盼着到了省城,见了都天大人,判明冤枉,那时候可就有了一条生路,称心的日子还在后头哪。不用发愁,有指望。耐点烦,咱们走吧!
这个境界呀,各位,一个老爷子,权力和金钱重灾区浸淫了几十年的老爷子,听见小姑娘张嘴谈富贵生活,用自由来安慰她。
崇公道 (白) 哎哟,孩子,你说这两句话,我听着心里好难过啦!爹娘做事心太狠,不该将你卖入娼门。这话呢,有你这么一说。本来嘛,做父母的应当教养儿女成人,决不该卖女为娼;话虽如此,他必是被事所逼,再加上受人愚弄,才闹得这样结果。这也是万分不得已而为之。已然做错啦,埋怨他也是无益啦。得啦,走吧。
玉堂春怨恨父母,如果要巴结玉堂春,图她未来给自己养老,那老头应该顺着说,骂这父母几句,但是崇公道不是,他说“必然是被事所逼,再加上受人愚弄”。
崇公道 (白) 嗳,话可别这么说。沈燕林花了银子钱,替你赎身,叫你出籍为良,也是一件好事。你怎么倒埋怨起他来啦?唉!按说呢,他可也不对,既有媳妇,干吗又把你给弄到家里去。你呢,年轻貌美,那皮氏瞅见你,还能不有个“醋儿啦,酱儿啦”的吗?你们这件事情啊,就叫做“醋海波澜”嘛!
玉堂春埋怨沈燕林(原著小说里是沈洪),因为沈财主如果不赎自己,其实王金龙可能就会去找自己的。
但是崇公道也没有去骂这人,说沈燕林给玉堂春赎身也是好事,只是没有搞好妻妾关系。
这个老汉没文化,但是有法律精神,他认为罪和罚就应该对等。
崇公道 (白) 你说什么可恨皮氏心太狠,不该用药面毒死夫君?对,皮氏这个娘们心肠是狠哪。可是你也得想想啊,皮氏素日一个人惯惯的啦,沈燕林又把你带进家来,你要是一得宠,没有她的地步啦,她有不生歹心的吗?那一天她弄那一碗药面,指望是把你给毒死,不想那倒霉的沈燕林替你吃了,这才“呜呼哀哉”,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看起来,这也是沈燕林有俩糟钱儿,自找其祸呀!唉,走吧。
在过去的有些老版本里,崇公道是顺着玉堂春的话头往下说,说皮氏曾经勾引过自己,这种情节就是不好的,不对的,崇公道是个老穷汉,皮氏再也不会无聊到那种地步。
现在这个崇公道的解读特别好:这个女人固然恶毒,但是沈燕林做为男人,有不妥的地方,才给了对方的机会。
崇公道 (白) 你说什么春锦不该私通赵监生?唉,这也难怪呀!你想啊,她是一个受苦的丫头,是皮氏拿银子买来的。叫她往东,她不敢往西;叫她打狗,她不敢骂鸡。再一说,皮氏既然跟赵监生乱七八遭的,春锦也老大不小的啦,日久天长的,春锦……咳!也就不用说啦。她这个事,你也管不了。这不是仨鼻子眼儿,多出一口气吗?孩子,甭生闲气啦。走吧,走吧。
玉堂春把所有伤害她的人都骂了一通,但是崇公道说得对,那也是一个受苦的丫头,此外,他也说了丫头在主母犯奸的时候没有不加入的,这是他多年司法工作的经验之谈,他甚至提到春锦“老大不小”的了,他对女性的欲望,是可以理解、甚至有些同情的。
崇公道 (白) 有嘚,说来说去,说到我们“座儿上”来啦。常言说得好:“衙门口冲南开,有理无理拿钱来。”你想想他做官为的是什么呀?不就是为发财吗!孩子,你这么聪明,怎么净说傻话呀!别说啦,咱们走吧。
玉堂春说王县令的时候,崇公道直接加入了对大老爷的吐槽。
他没有再替这个狗官辩解,你看见这句话,你可以看见一个良善之人对当地官风的深深失望。
崇公道 (白) 嘿,又说到我们“六扇门儿”来啦。听我告诉你说:大堂不种高粱,二堂不种黑豆,不吃你们打官司的吃谁呀?就拿你们这档子事情说吧,甭说旁人,连老汉我还闹了双鞋穿哪。说这个干什么?快点走吧。
崇公道 (白) 啊?洪洞县没好人?不用说,连我也在其内啦!你可真没良心!这么热的天,挺重的枷我拿着,我的棍儿你拄着,连我都不是好人?不是好人,咱就甭行好事!来来来,把这个枷快给我戴上!你真要把我气死!这是怎么说的!哼……
苏三你要往前看,你的运势在前面,庙堂之上,有你的盟军,倘若沉浸在对这些恶人杂碎的憎恶之上,你没有办法走出来。
那怎么办?我一再启发你,有些事情要放一放,我们就快有办法治他们了。比如皮氏、赵监生和王县令,但有些事情,你永远都改编不了。比如众衙役的事情。
那我就来一回苦肉计,我要你好好夸夸我,别抱怨了,你好好夸夸老爹我好了。我就是骄傲的人性之光。
(白) 哈哈哈……气把我气死,乐又把我给乐活了。我说苏三哪,此处已离省城不远,把行枷戴上,咱们该进城啦。
本来他也不是为了生玉堂春的气,现在这一组对话过去,玉堂春就不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和痛苦当中,开始往前看了。
苏三 (白) 爹爹呀!女儿遭此不白冤枉,监中有人不服,替女儿写下申冤大状,又恐皮氏搜去,因此藏在身旁。此番见了都天大人,望求爹爹想个主意,将状子递上才好哇……
苏三开始全力去为自己的性命和清白去谋划了,只有这种状态,才能活下来。
崇公道 (白) 等我想想……有咧,你把状子藏在行枷之内,见了大人,说明此事,当堂劈桎开枷,也就递上去啦。
崇公道早有计较,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他以前成全过谁?有人得救么?有人感激他么?他有没有什么遗憾,没能救下谁呢?每个老人都是一本大书,在公门中的老人,那就是一百集的《法制进行时》。
最后一节,这段轻松的戏回归主线,崇公道重回了司法的俨然——他开始驱散行人,带苏三进城。
他到处都在坏规矩:一个人顶两份差、给玉堂春拆枷、让她拄着拐棍走路、说同情她的话语,让可能被判死罪的姑娘管自己叫爹。
他每破坏一次王法,就有一次人性的闪光,而那些张口闭口都是王法的家伙,才是践踏正义最狠的人。
崇公道心里有慈悲、有爱,他知道从折磨人上收获不到任何快乐,他的生命中不去执行破坏,而是尽力成全他人,他能从助人行为当中收获最大的快乐。
《女起解》是一段戏曲名段,但如果不了解这个故事,听的就是咿咿呀呀,意思不大。
但是如果你知道了这个故事,你就会明白中国人对侠义的期待,并不是高来高去、飞剑取人首级,更多的,就是这种温润长者,他们就像《名贤集》里那四句大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