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200)

一个三线城市的反诈骗战争

张瑞 真实故事计划 2021-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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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止电信网络诈骗是一场对抗疲劳的战争。在反诈骗的一线,冯涛和阿言每天都会拨打400个宣传电话,派出所民警李剑飞像贪吃蛇一样走遍70000常住人口的辖区,一遍又一遍宣传防骗知识。可求助电话里,受害人的啜泣仍不间断。

骗子揣摩着猎物,警方抓捕着犯罪分子,如同巨大网络世界里的迷藏。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何在受害人落入圈套之前,阻止他们。一群阿里安全的技术宅试图与反诈骗的公安机关联合,并做点什么。

 

01

骗子,无孔不入

 

806房装着棕色防盗门,门口什么都没有,和其他住户鞋柜、杂物堆满过道相比,这家干净得有点过分。防盗窗关着,上面夹着一捆艾草一样的绿色植物。
这天是2021年五一假期后的第一天。送完刚刚上学的孩子,9点,本应该是吕倩上班的时间。但她没有出门,关紧了门窗,窗帘拉着。在厨房的灶台边,吕倩轻轻拧开了煤气的旋钮。她拍图发给微信备注为“老公”的男人,求他把钱还给自己。
对方回复“明天”。吕倩把煤气软管拆下,蜷缩在了浅绿色的布制沙发里,然后闭上眼睛。
柜子上放着刚买的尤加利叶和开着的粉色玫瑰。一天前,吕倩还沉浸在遇到了“完美男友”的喜悦里,一次又一次地往他们共同的投资平台账户里转账,五万,十万,四十万,直到三百万。
男人名叫“顺其自然”。5月1号,吕倩在交友软件上加了他,对方夸她“年轻”。吕倩40岁,离婚后一个人带着孩子,一直想给孩子好的生活,去年做生意被前男友骗了500万后,她开始对所有的男性保持警惕,可是这个男人看起来不太一样。
“顺其自然”45岁,不那么帅,但是穿着得体,身材较高。从事服装行业,成熟,稳重,经常在朋友圈发请客和出差的照片。通过聊天,吕倩得知对方叫方治,离异,这些年忙于事业,没怎么顾及情感问题。方治每天会主动聊天,频次恰好,总是在工作完或者要开始的时候聊几句,语调若即若离,让人觉得舒服。根据聊天,吕倩推断出他名下经营着一家公司。
情愫就在语言来往之间萌生。经历婚姻失败的吕倩在这个男人身上收获了踏实。方治的朋友圈,以及博雅的学识与谈吐,简直就是自己心里的完美伴侣。聊天第三天,吕倩把“顺其自然”备注为老公,对方称他为老婆。 
吕倩陷入热恋的时候,刘雯正和“苦尽甘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巧的是,他有着和“顺其自然”相似的背景,刘雯觉得对方“认知面很广”。
有天她发现对方发朋友圈,定位在自己所在的城市,她问对方在哪里,答曰南京,明显的差错让两人有了言语上推拉的机会。看着“苦尽甘来”在微信上努力向自己解释的样子,刘雯突然有了种情侣间拌嘴的错觉。认真的解释和对话,足以让刘雯感到有趣。“苦尽甘来”很强势,刘雯感到自己被推着走。
“顺其自然”就不会这样,说话目的性很强,喜欢袒露自己,吕倩说一点,他给与的更多。吕倩觉得谈感情,是认真的。
一场典型的“杀猪盘”诈骗。平行世界里,吕倩、刘雯都是猎物,现实中,她们俩甚至住在同一个城区。 

 

 

民警阿言接待了这起案件,阿言说,骗子以公开的聊天软件为平台,从App就开始划分人群,女性从年龄段划分,从大到小的排位应该为:QQ、陌陌、探探、小红书、积木(阿言所在辖区是这样)。有的App女性人群比较年轻,个性鲜明,讲话直接;有的偏中年,想法保守一些;有的是少妇群体比较集中,她们想法比较多,追求小资生活。 
骗子根据这样的逻辑,在不同的平台上包装成不同的男性。在前期的信息交流中,方治们迅速摸清了吕倩和刘雯的家庭背景和性格,并且在沟通中不断调整自己的性格,以匹配受害人的理想型。而要做到对受害者的精确“打击”,除了一些所谓的“聊天秘籍”之外,极有可能,吕倩们面对的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他们在电话的那头,不断地由有各方面特长的人提出话题,接过话题,延伸话题,推进情感。
“这就像一个人工AI,你被套进去就很难出来。”阿言说。
之后的几天里,吕倩变成了“提款机”,不断地往方治推荐的投资平台加投,5月3到5月5三天,吕倩向客服提供的账户里分13次打入5万到70万不等的资金。
5号晚上,吕倩打了最后一笔,813527.8元,这是她最后的积蓄,有零有整,她中国银行的卡里终于归零了,她用光了家里的钱,又挪用了公司的钱,把钱和希望都交给了方治,盼望着能收获幸福。这一切家人都蒙在鼓里,妹妹只知道她最近有些失眠,当天晚上本该接孩子的她突然出门,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干了什么。
危机之时,当地警方联手阿里安全快速出击,挽救了被骗的自杀女子。方治看到吕倩要自杀的照片后,把消息发给了和吕倩在同一个城市的刘雯和另一个姑娘,说辞是“一个欠了自己一大笔钱的女人想不开。”
那天,她们才发现“顺其自然”、“苦尽甘来”、方治是同一个人,或者说,都是同一个账号。

02

反击,预警追踪

 

 

狙击电信网络诈骗的复杂性在于,藏在数字讯号里捕猎者的眼神,就笼罩在你身边看不见的空间里,本质上,这只能是一场追击战,而非正面对抗。阿言和同事们意识到,抓,是抓不完的。2020年6月到2021年5月,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反诈中心收到了8000多起诈骗警情。 
每一起诈骗报警,警方都要面对隐藏甚密的团伙,顺藤摸瓜到最后,线索往往消失于某个境外的IP地址。偶尔截住犯罪份子转移的赃款,也只能挽回零星损失。而另一方面,犯罪分子的骗术版本却在不断更迭,甚至,他们还结合技术发展出精准推送的“获客模式”,无孔不入。作为民警,阿言收到过冒充自己领导的诈骗电话。
追击投入的效果不明显,那么在骗子露出尾巴的刹那或者更早的时候,吹响警告的哨子,是不是更有效果?阿言鏖战电信网络诈骗的同时,也在研究反诈骗的技术解决方案。他们拆解全国各地发生的新的诈骗案件,分析犯罪行为特点,通过筛选,可疑风险的数量大幅下降,可仍是庞大数字。
时间成为一个关键量。诈骗行为发生需要以信任为基础,而信任需要时间去建立。阿言发现,在各种“法院通知”、“领导借款”、“老公转账”诈骗套路中,许多电话一打通就被机智的当事人挂掉了,时间很短,只有时间长的通话,意味着犯罪分子和当事人进行了充分的沟通,并极有可能在这个过程中获取信任,骗取钱财。
信任,最低建立的时间是500秒。
一个人在60秒里加上语气和停顿会说100到150个字,在这500秒里,骗子大概占据了360秒,会说600到750个字,刚好可以编织一个故事。对于大多数骗局来说,前30到60秒决定着“成功”的大部分,那些稍有迟疑的猎物就会陷入持续递进的后440秒,这是一个拉锯战,猎物游离,被推入,再游离,再被推入。之后深陷。
怎么让受害人知道自己正在受骗,尤其在接听诈骗电话、警方无法介入的时候,闪信弹窗显示就成了救命版的信息推送,不需要接电话和点开短信,劝阻信息在手机屏幕上直接显示。
为了叫醒被“洗脑”的受害人,还需要有一个专门的号码,来区分李逵和“李鬼”。公安部会同工信部等部门和互联网企业,在开展技术反制和预警劝阻工作的基础上,联合阿里推出“钱盾反诈机器人”。
依托反诈机器人智能语音交互与实时通话处理能力,警方可以对十几种典型电信网络诈骗场景下的受害人发起主动保护,并使用96110“公安反诈专号”作为外呼号码透出,提升反诈劝阻成功率。阿里安全程序员刘成新和同事们为了确保这个来电显示字段不会被纂改、盗用,加入了高等级的技术保护措施。

 

 

确定高危通话后,除了线上弹窗预警,系统会将信息推给阿言这样的一线民警,然后,再由民警直接进行线下干预。顺利的话,在受害人按下转账密码的前一刻,就可以狙击骗子。面对海量诈骗电话,地方警方人力紧张时,智能“反诈机器人”派上了用场,代替民警和受害人即时联系,自动分析诈骗场景,进行深度沟通,提高预警效率。
这是一场技术和人相互配合,共同和时间赛跑的旅程。 系统上线后,很快就与阿言的工作建立起了联系。 
林童童是一名白领,工作时一通外地电话打断了她的平静。电话那头,一位东北口音的“警察”一字不差地报出她的身份证号、银行卡号。“你的账号涉嫌一起非法洗钱案,电话正在录音,需要你配合。”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听着,“警察”一直在讲一桩听起来很麻烦的案子,不断询问她信息是否正确。
 “人我不认识,号码是我的,你别套我话。”林童童强撑着反驳。
“什么叫我套你话?警方套你话?”声调一下提高,强调只需要正面回答问题。那口吻,完全就是一场审讯,极其严肃,不断质疑为什么林童童的银行卡在海南被使用和洗钱,顺便解释着什么叫“洗钱”。 
对方最后抛下一句,冰冷到斩钉截铁。“如果确认,会给你本人带来7—17年的刑期。”林童童拿着纸笔,颤抖着记录着这些她从来都不知道的地名、人名、电话号码、案件编号。她吓哭了,也全都相信了。
就在林童童全面崩溃,假警察和林童童通话的时候,真警察也在忙着联系林童童,鉴于电话已经持续十几分钟,他们判断受害人这时已经“中招”。
但是骗子一直占据电话,根本打不通,怎么办?阿言说,还有的骗子会诱导受害人设置为呼叫转移,这时只能开启下一步程序,从搜索库里联系受害人的家属和同事,马上开始行动。 
那边,对话还在继续。“那怎么解决?”林童童轻声问。
 “必须两小时内到海口市公安局说明情况。”林童童身处浙江,如何过去?她开始着急。
 正常的剧本是“警察”“好心”转接“公安局电话”,套出林童童的银行卡密码或把钱转移到“安全账号”。但林童童很幸运,就在电话转接的夹缝里,真警察终于插了进去,这时未接电话已经有十几个了。听到“刚才的是骗子,不要相信”后,林童童一时不敢确定,反复确认终于放下心那瞬间,她大哭一场。
都是套路。所有故事里,受害者的猝不及防,背后永远是瞄准人心弱点的设计。阿言说,这种案子,骗子就是要在最短时间营造压迫性氛围,扰乱正常人的思考,从而没办法判断骗局的逻辑漏洞。再利用受害人的自我保护本能,一步步顺着自己的意图行进。
其实,很多受害人挂断电话之后,稍加反应就能意识到刚才被骗了,但骗子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重点是,人在最紧张的时候,同时也是最闭耳塞听的时候。
有时,预警系统准确预警,受害人也不是都能敏锐地逃脱骗局。警方就需要线下和家属一起共同干预。
阿言的同事李剑飞上门劝阻刘老太的时候,这位年近七十的老人把自己反锁在了家里,拒不对话。因为电话那头的“刑警”宣称这是“机密”,谁都不能知道。这是一个和林童童一模一样的故事模版,只不过地点换成了上海。
刘老太精神高度紧张,怎么仅有的银行卡突然地变成了“赃物”?她精神高度集中,沉浸在与假警察的对话中,长达40多分钟,甚至,都没有注意到防盗门穿着警服敲门的李剑飞。 
直到老太的三个儿子、丈夫和亲戚得到通知赶回来,一屋子的人劝说她不要相信骗子。刘老太喃喃自语“他说查出来要坐牢的啊”,然后颤巍巍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给自己儿子看,上面是她记下来的不知道含义的一串串数字。儿子一把抢过,把那张撕成了碎片。
为了防止骗子再次给刘老太打电话,李剑飞让老太的儿子偷偷把手机设置成了飞行模式。他知道,过了这天,骗子大概率不会再骚扰这位老人了。至少,这次线上线下配合,大家一起赶在了骗子前头。

03

反诈,难点在人
技术在提升,从早期的几小时的预警延迟,到一些案例只有十几分钟甚至即时研判;系统预警的准确率还在提升,也不仅仅以时间作为单一判断依据。成效是显著的,和去年相比,小城诈骗案件发案率出现了下降。

为了更好地提升反诈效率,阿里安全程序员刘成新和同事们又推出了“钉钉反诈”,联动各地反诈中心的民警,基于钉钉企业组织架构实现反诈内容精准化推送,包含了反诈答题、防骗课堂、警情通报等功能。

在刘成新看来,这一模式将反诈的内容宣导和考评实现了网格化精准管理,即使远在外地的人员,也能第一时间参与当地公安的实时反诈,向成员推送警情案例提醒;对反诈考题的学习情况能实时反馈;针对辖区人群实施预警保护,对正在发生欺诈的场景,触发对反诈民警的提醒通知,及时拦截欺诈案件。

另一方面,看起来这是一场针对网络和电信的技术战争,但实际上,是一场人性的战争,难的是“人”。
没人愿意承认自己“蠢”。早期的反诈工作十分艰难,一方面,大部分人不认为自己会“愚蠢”到被骗而拒绝配合,另一方面,宣传员也有着对受害人有着不能理解和共情的心理鸿沟。
阿言说,不少人接到诈骗电话后又接到反诈电话,会直接暴躁,反过来骂警察。他笑一笑,这些谩骂本来是留给真正的骗子的。他们都得经历从“血气方刚”到“心如止水”的过程。
他有时候甚至想,反诈中心的回访电话要都是“接通,立即挂断”就好了,只要对陌生电话免疫了,拒绝对话了,至少电信诈骗就无处可走了。 
无力感也是时常要习惯的体验。有些瘦弱的90后冯涛,原来是片警,被抽调到反诈中心后,负责银行账户的止付工作(受害人报警后,可以申请48小时对打入银行账户的短暂冻结)。
有时候他比受害人还急,“拿出银行卡,四位四位说清楚卡号。”快一点,再快一点,早冻结几秒钟的时间,可能钱款就能追的回来,节省的几秒钟,可能就会挽救一家四口一辈子的积蓄。
有次一个受害人把钱打到了骗子希腊银行的账号,他费尽心思搞清楚了账号,突然发现,对于国外银行,自己无能为力。
线下也难,总有人心存侥幸。有的男性在遭遇“裸聊”诈骗后,李剑飞和同伴及时上门劝阻,对方连连说“知道了,这是骗子”。当天晚上,还是臊眉耷眼的到派出所报警:给对方转了6万。搞得李剑飞哭笑不得。原来男子思来想去,觉得这事儿不太体面,万一被家人发现影响不好,还是试着破财消灾。结果,财破了。

 

 
好的迹象也在慢慢生发。李剑飞经过了一次又一次挨家挨户的宣传走访后,在刘老太出警的那次,欣喜的注意到,周围看热闹的邻居开始主动地问民警索要反诈宣传页了。没有人再看着手机嘲笑为什么上海的一个退休教授被骗了几百万,也很少有人再朝着受害人的门指指点点。
这是他和同事像贪吃蛇一样走遍70000常住人口的辖区,对疲惫回家的人们进行宣讲最希望看到的,反诈宣传的难处,从根子上,就是大部分人不认为自己会“愚蠢”到被骗而拒绝配合。他也在思考,像刘老太这样看似儿女双全的家庭里,是不是存在对于老年人的关心有所疏忽的问题? 
李剑飞决定在接下来的走访中好好和老人们聊聊。只是很少有人关注受害人留下的创伤,案件发生后,受害人往往会被周围人冠上“愚蠢”的标签,在心理上羞愧得无地自容,就会极力掩饰自己的行为,还会有其他反应。
林童童还没从那通恐怖电话里恢复过来,遇到不认识的电话立刻警惕,犹豫很久才接,她要做好面对危险的所有准备,精神上,包括气势上。但是一提到“警方”就会有些失控,变得非常急躁。
救了吕倩的刘雯后来时常会想,如果不是自己生活太过困窘,很可能也会陷入方治设置的陷阱。她是药厂女工,负责药品的包装,每个月只能拿到三四千。常常从下午3点到凌晨12点,穿着白色的无菌服在房间里不停地把一板一板的胶囊装进纸盒里。车间很吵,和方治小小的“争吵”是枯燥的一天唯一的亮点。
33岁的刘雯从初中就辍学了,山坳里的家只能供养一个孩子,学习成绩很好的哥哥自然成了唯一的选择,她很为哥哥自豪。后来她喜欢把自己做菜的视频放到网上,有人喜欢看,那部用来拍摄的手机还是哥哥买的。
她只是朴素的有点崇拜一个见多识广的中年人。她不断地重复骗子“认知很好”,和他说话会学到很多。
五一的那天,方治殷勤地问刘雯在干吗,她回:“在端盘子。”是真的,为了还债,她利用工厂休息的时间到镇里的酒店打工,一天能拿一百块。
方治回:“滚。” 
刘雯没有拉黑危险的方治,依然装作不知情继续和他聊天。她小声地说,希望有一天对方能够“良心发现”,把钱还给可怜的吕倩。
 

- END -

撰文 | 张 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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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东农村到北京,再到独自带孩子定居悉尼,我把命运捏在了手里

自PAI 自PAI 2021-07-13

 

Bella/口述

 

山东省淄博市罗村镇千峪村,从出生到上中学,我一直生活在这个村里。“80后、大学扩招、毕业即失业、农村到城市、重男轻女、北漂、离婚、单身妈妈、海外定居……”这些关键词都可以跟我无缝衔接。

我的童年记忆里,有着农耕文化的所有印记。没有公路,没有电灯,没有电视。

 

我出生的小山村,一个邻居拍的照片。

脑补一下这样一种生活:没有自来水,生活饮用水要到村里一个露天大水洼里去挑,夏天水上面漂浮着一层绿毛,冬天挑水的入口处冰冻三尺,不小心就会溜跟头;没有厕所,白天在猪圈如厕,晚上在屋里用桶方便;收割庄稼靠手,小麦用镰刀来割,玉米要一个一个掰下来,用手推车拉回家。

女孩读书没用的观念深入人心,我每天回家都要把家务做完才可以写作业;上学的教室也是简陋到可怕,夏天下雨,学生们要不断地挪动桌子防止房顶漏下来的雨水把课本打湿,冬天,学生要轮流从家里拿玉米棒去教室里生火。

 

我四岁时的照片,在当时住的院子里。

那些生活的日常,今天翻出来看,居然感觉自己活得像原始人一样:原始,真实,粗糙,自然,稀罕。我不觉得是苦难,反而觉得那是我的根,是我发芽出土的地方,是我的起点。

1995年,我上初二。这一年,当煤矿工人的爸爸从农业户口转为非农业户口(城镇户口),全家人从农村搬到爸爸工作的矿区。而之前在农村的那些玩伴们,现在大部分都依然生活在农村,能读到高中的都屈指可数。

 

这是我们搬到矿区后的家, 我的父母现在还住在这里,是我2017年回国时拍的。

1996年中考,我落榜了,或许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到绝望,我第一次体会到把自己命运捏在手里的感觉。

比那些考过分数线的同学,我要多交4000元才可以有资格去读。1996年的4000块是一笔很大的花销。父母没有钱。我跟妈妈一起去亲戚家借钱。借来的4000元,妈妈用手帕包着,放在我面前。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钱,内心充满了愧疚。

 

高中时,我在我的座位上。

我天生愚笨,性格懦弱。三年高中,像一个陀螺一样的, 一方面被老师领着往前走,另外一方面被内心那种罪孽深重拖着让自己“戴罪立功”。我的数学不好,其他文科科目都名列前茅。

高考后,我的分数线只过了大学专科线。选择院校就像抓阄一样, 拿着厚厚的一本志愿选择指南, 我不知道要选择哪个学校,哪个专业。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生活的县城,矿区,哪里知道外面的世界?志愿选择指南上那些省市,对我来说就是名词, 连距离的概念都没有。正常的三个志愿,我都填了山东省内的学校。当时想着提前志愿也别空着,随便填一个吧,我在随便翻到的一页的左下角,看到“北京物资学院 英语类”,就填了。

结果阴差阳错地考到了北京物资学院,更是稀里糊涂地读了英语专业。

到北京读书, 是我生命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拿着大学录取通知,可以买半价票,票价是24元。1999年,在绿皮火车上晃荡了12个小时后, 我土里土气地到了北京,那一年,我正好18岁。

 

1999年,建国50周年时,我在北京拍的照片。穿的是离家时我妈找裁缝给我做的衣服,也是我最好的衣服。

还记得大一暑假过后返回北京的那个下午。从北京站到通州,经过长安街,双向10个车道的宽阔,让刚刚从逼仄的矿区中返程的我,感受到的不仅是视觉的冲击,更是激发了我对美好的向往。那一刻,有个声音说:我属于这里,我要一直留在北京。

2001年,大专毕业,国家早已开始了大学扩招。有很多同学选择专升本,学费要5000元。而父母已经无法再负担我读书的费用。我没有梦想,没有规划,只想留在北京。那时候BP机是找工作的必需品,把个人信息登到一份免费的报纸上,BP机上会不时收到面试信息。

第一份工作,2001年6月份,某政府机关办事处。面对一屋子的面试官和应试者,我居然“脱颖而出”,被录用了!

开始工作,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拨号上网,那是我第一次接触网络。基本不会打字,敲半天才能敲出几行字。发传真,不会用传真机,复印文件,不会用复印机。领导让我翻译做书面英语翻译,我一塌糊涂。学校里学的和工作中的英语完全是两回事,日常沟通对话、读英文小说、写英文日记还可以,真要做书面翻译,我两眼一抹黑。

一个星期后,我被开除。领导看我可怜,发了我一个半月的工资,2000块,对于当时的我,是一笔巨款。

 

2001年初,我在大学里操场上拍的照片。

万幸,7月份,我又被某制药公司的北京办事处录用为行政人员,包住宿,月工资600元。日常的工作包括买菜、打扫卫生、遛老板养的狗。我天生怕狗,或许那狗也感受到我不喜欢它,总是无缘无故攻击我,我却不敢反击,在那个环境下,那只狗要比我金贵的多。

工作了两周就莫名其妙被解雇了,拿了50块钱工资,老板要求我当天把所有的行李搬走。那天是2001年7月13日,全国上下都沉浸在中国申奥成功的喜悦中,而我,还没来得及开始构建自己的梦,就一个大跟头,摔了个四脚朝天。

我打包好行李,在同学宿舍的地板上睡了两天。第三天,同学说,“我们这里的水电都是要交钱的。”我听出了画外音,给家里打电话,终于撑不住了,“妈,我想回家。”是真的在北京无处容身了吗?是找不到工作了吗?不知道,没有计划,没有目标,一切都是本能驱动。

 

走投无路,离开北京时在北京火车站,当时的男友帮我拍的。

回到家后,没有安慰和温暖。爸爸边抽烟边叹气 :“这大学是白念了,钱都打水漂了,连个工作都找不到。”弟弟说:“还大学毕业生呢,都不如我上技校挣得多。”我说:“我肯定能一个月赚到1000块。” 我妈说:“自己不知道扒几碗干饭?你吹牛皮啊?”

我在纺织工厂当过工人,没多久,工厂发不出工资,面临倒闭。又去了另一个效益好的大工厂,月薪400块,培训完后,要求上缴毕业证书并把户口迁到工厂。我觉得自己不能被禁锢在那里,待了一周后又跑了。

后来被一个卖儿童英语教材的销售组织录用。在那里,每天早上和晚上一定要大声唱歌,呼喊:“ 我能行,我一定做得到, 我是最棒的。“每个销售人员都着装靓丽才可以去大街上推销。一套教材是7000多元,即使放到现在也有点离谱,何况是20年前的小县城。

 

这段“流亡”期间,我做过几天英语老师,这是我给培训教室设计的背景墙。

晃荡了半年,在那样颠沛流离的状态下,我居然完好无损地生存下来,没有步入歧途,没有自暴自弃。这期间,一直靠第一份工作施舍给我的2000块生活。在存款还剩一百块的时候,心中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我得回北京,再不回去,就没有钱买火车票了!2001年12月份,圣诞节前夕,买完火车票,还剩30块。

我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偷偷地跑回了北京,它彻底打消了我所有的退路,家是回不去的,我承受不了父母的叹息。就是要死也得死在北京,不混出个样来,不回家。

回到北京的第一份工作,是文秘,月薪800块。从我住的郊区到工作地点,每天往返要5-6个小时。说是文秘,其实也是半个保姆,上班的第一件事是拖地,中午去给老板买菜做饭。虽然月薪才800块,我居然存了钱,工作2个月就给父母买了第一台彩色电视机,或许是太急于在他们面前证明自己了。这份工作做了3个月,试用期过后老板给涨薪到1000块,但我在北京已经安顿下来,想要去找更好的发展,所以辞职了。

当时我基本每年换一份工作,几乎所有工作平时的书面沟通都是全英文,我的书面英语能力也在日常工作中慢慢提高。不知道要做什么,只要这份工作比我前一份工作赚的多, 我就换,薪水是找工作唯一的衡量标尺。

 

2003年的照片,我跟别人合租, 终于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家具家电都是从当地的二手市场淘来的。

没有大梦想,只有三步之内的小目标:从与别人合租一个房间,到有单独的房间;从只能买路边摊的衣服到可以买超市的衣服;第一年工作,过年回家给父母买了彩色电视,之后的一年又给家里换了沙发……同时,也在父母面前找到自尊,证明他们让我上大学不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从2001年底到2006年,和无数的北漂一族一样,我住在郊区,到市区去上班。没有生活,只有工作,两点一线。又和很多北漂不一样,因为我把北京当成家,觉得自己本该属于这个地方,回到山东父母生活的矿区,反而觉得自己像个异客。

每天上下班在国贸桥下等公交车,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仰望着国贸大厦,想着哪天我一定要在里面工作。像王尔德所说,“我们虽然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在仰望星空”。而那时候,眼前的国贸大厦就是我的星空。

 

2003年,工作时的照片。

2002年春节过后,面试了一家香港的展览公司,全程英文,我通过了面试,月薪1700 块。结束面试,第一件事就是找公用电话,打给父母,告诉他们我不仅挣到1000块,而且公司还给我上保险。在打电话要按分钟收费的年代,我无法知道他们知道这个消息的感受,我猜他们应该是惊讶的。

在这家公司期间,有位同事离职,这么好的工作怎么还会要离开?我特别惊讶。我从来没有规划,因为此刻已是人生的最高点,实在没有能力和想象力去憧憬未来。我以为自己会在那里一直做下去,但其实只在那里做了一年半就离开了。后来又陆陆续续换了几份工作,每份工作都比上一份薪水更多。

 

2004年10月份,我去香港参加展会时的照片。

2005年,去了一家外资媒体公司,见识了很多大场面,还有很多名人。工作地点是在国贸对面的SOHO现代城,离国贸大厦,还有一步之遥。2006年,我应聘到目前就职的公司,办公室在国贸大厦。应聘这个职位的每一位候选人都比我厉害,有的是海外留学,有的是知名院校硕士,而我只是二流大学的大专。

当我真正坐在国贸大厦的办公室里时,多了一份和别人不一样的满足,那是愿望达成一样的梦境。

 

2014年,我坐在北京国贸的办公室里。

工作基本稳定后,父母的催婚让我无处可躲。我和前夫婚恋网站认识。前夫温文尔雅、学识渊博,还是北京户口,有房有车,这似乎是上天对我多年北漂的嘉赏,给了我一个不用太拼搏就很安稳舒适的家。按部就班,我们热恋时就结婚了,结婚第二个月就怀孕了,现在想来真的是无知者无畏,甚至两个人都没有经历磨合期。

由于工作关系,接触到了北京各大高校的MBA。我萌生了想继续读书的想法,至少得有个拿得出的学位,这是我在北京活下来后的第一个计划。婚礼结束后三个月,我就进入到MBA的学习中。2009年的那个冬天,我挺着个大肚子,每个周二下午下班后,从北京东三环坐地铁去北四环中科院MBA管理学院,上课到晚上10点多,再从学校回到北京西四环的住处。而前夫的工作只能每个月回北京一次。整个怀孕阶段几乎都是我一个人。

 

我的MBA毕业照,但那时我的工作已经稳定了,读完MBA对我的职业发展目前尚未有什么帮助。

后来前夫辞了职,整天沉浸在游戏中,我们又从与公婆合住的房子里搬了出来。我一个人工作,担负着租房和一切家用。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有了离婚的想法。不是背叛婚姻,是想逃跑,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只有离开这一切,才能活下去,离开是求生的本能。

在女儿过完三岁生日一个星期后,2013年3月9号,我们走进民政局,协议离婚。

 

这是离婚后我朋友圈的状态, 女儿成了我的全部。

原本以为离婚是个动作,是个瞬间,后来才知道,离婚是个漫长且痛苦的过程。就像长在树干上的一节枯树枝,树枝不是一天变枯的,而要在这节死去的枯树枝上再长出新的枝丫,不知道要再经历多少个日日夜夜。

 

离婚后,我拍了个人写真,来记录当时的样子。

很多朋友说,你真能干,自己一个人既要上班,又要带孩子。但是他们哪里知道,其中的滋味只有自己品得到,相比生活上的辛苦、经济上的拮据,更苦的是女儿跟我要爸爸,我却给不出。随着女儿一点点长大,看到别人的爸爸,她却连爸爸的影子都看不到。

 

和女儿的生活,女儿在厨房做早餐。

朋友看我一个人骑自行车带着孩子,建议我买个车,而买车需要先摇号,我就稀里糊涂注册了,没想到第二个月居然就被摇中!这是在2013年10月份,离婚半年后,也是我好运的开始。命运不会亏待一个认真生活的人,这一切在我离婚后得到了最好的验证。

 

这是中签时我在朋友圈发的状态,由此开始了我开挂的人生。

以前从未想过能在北京买房。结婚时,住在婆婆早年买的房子里,妄以为她儿子的家就是我的。在离婚半年后,我居然买房了。离婚,我是净身出户,带着一车行李和女儿,没有一分钱。自己买房,又是一次无知者无畏的大胆行为。

2013年7月27日,一个炎热的星期五,本想看房,结果当天就买了,是排了一晚上的队,从晚上7点排到第二天早上9点,那些一起排队的都是一家人,不断轮岗,而我,自己找了张报纸,愣是一个人坚持了一宿。买房的首付款基本都是借的,办公室里的同事,能借的都借了。记得自己有个Excel 借款表,记录着每位朋友的借款金额和借款日期,借了40多万。

 

这是排了一宿的队,发在朋友圈的状态。

一个人边工作边带娃,虽然日子过得拮据艰难,但是却没有了以往的痛苦和纠结。虽然离婚的伤疤还在那里,我也会像一个怨妇一样数落前夫和婆婆的行为,但是内心却平静了许多,对自己的生活有了更多的掌控感。

 

这是在买的新房子的小区里,自己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

2014年10月份,我正考虑女儿上小学的事情,在一个星期四下午,突然收到人力资源部的电话,老板们要和我开会。开会的内容是,我这个工作职位要被调到国外,问我是否愿意去?思考再三,我决定离开漂了15年的北京,就像当年从山东义无反顾地来到北京一样,把过往都扔到身后,踩到脚下,给自己再一次的进行复盘结算。

出国前的那个春节,我回家跟父母一起过。在家期间,我和老板电话沟通相关事项。听到爸妈悄悄在说:“听叽里呱啦的,英语说得那么溜,厉害啊,一般人可做不到。

原本以为这么多年,自己早已无数次、无数倍地找回了自尊,再无需任何人的肯定和证明。但是当无意中听到父母的这句肯定,却依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心里有个声音,“我做到了”。

 

这是当时去机场路上发的朋友圈状态。

在女儿过完五岁生日后,除了房子,我处理了在北京的所有家当,拉着两个行李箱,抱着女儿,踏上了澳洲的土地。就这样,把我过往三十多年的生活经验一点点涂抹清零复盘,把馒头、大饼、油条切换成这个世界里的toast, roll, pasta。

 

悉尼CBD, 我的办公室从北京的国贸大厦到了悉尼歌剧院旁边的大厦里。

记不清楚多少次,或者是刚到办公室坐下,或者是在开会,或者就是在工作,收到老师的电话。状况百出,有时候是因为哭得太厉害,老师根本无法上课,被老师送到校长办公室,有时候是在教室大闹,躺在地上打滚,谁也碰不得,谁哄就踢谁。

 

女儿上学2个月后,给我做的母亲节卡片。

大概半年后,2015年10月份左右,女儿才慢慢安静下来。有一天我下班去托管班接她,老师说,今天你女儿跟我说话了,叫我的名字了。我抱着宝贝女儿,没有人知道我有多高兴。

 

悉尼歌剧院, 就在我的办公室附近, 我中午散步的地方。

这些年,公司内部经过几次并购重组,我作为元老员工,接连不断地在在股票分红中受益,还清了我北京买房时的欠款。公司被纳斯达克上市公司并购,我兑现所有公司股票,用所得的部分在悉尼市区买下了一个地段非常好的公寓。

而我,刚进入这家公司时,财务行政占我工作的60%,其它的跟项目相关的数据工作占40%。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工作中找机会学习,现在被提升为高级数据分析师,开始独立管理和运营一些大型项目。

 

我和女儿在家附近散步,我偷拍的女儿背影。

渐渐地,我走出了离婚的雾霭,心里没有了抱怨,也没有了伤痛。应了那句话,爱的对立面不是恨,而是不在乎。是的, 对于前夫,只有满满的祝福,祝愿他的人生下半场能平稳些。至于我们的关系,也达到了从未有过的平心静气,像对待老朋友,又像对家人。

 

从去年疫情开始, 就一直在家里办公,这是近期的自拍照。

人生走完上半场,我依然站在风雨飘摇的路上。我从一个落后的山村里走出来,从一个被煤场污染着的矿区走出来,从山东到北京,从一个人飘忽不定到走进一段期望的关系,又从这段让我挣扎的关系中挣脱出来,从北半球来到南半球, 这一路走来,那些令人鼓舞的时刻,幸福的瞬间,那些纠结的痛苦和挣扎的眼泪一起拼凑成了现在的我。

 

我家附近的小路,从小生活在山村和矿区的我,以前从不知道有这样的地方存在。

我小心捡起这些散落的碎片,借由这次回顾自己的时机,仔细地把每一个碎片拼接起来,无需隐藏任何伤疤,因为那是我人生旅途的勋章。

我对自己说:不必仰望别人,自己亦是风景。

 

-THE  END-

本文在今日头条首发,皆由主人公本人口述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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