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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的一个工作日,我正在工位上昏昏欲睡,好友刘灿突然在微信上发过来一个“单身联谊活动的报名表”,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参加。
我本想拒绝,可想起妈妈催婚的电话,就犹豫了一下——再过几个月我就满30岁了,虽然对结婚这件事没有太多的想法,但每次回家面对父母的焦虑和失望,总有一种莫名的负罪感。
我艰难地打出:“可以呀。”
刘灿发来一个欢呼的表情,叮嘱我要尽快填写报名表,并特别强调:“学历那一栏,一定要填写你的研究生院校。”
“我是在职读的硕士,要不要注明一下?”我问。
“千万别画蛇添足,这种‘优质单身群’,名校学历是基本门槛。”说完,她把活动的海报转发给我,其中对于参与嘉宾的要求是这样标注的:
需要满足以下至少2个条件:1、名校毕业;2、海归;3、名企工作;4、年薪男士30万以上,女士20万以上;5、已购房;6、男士从事IT或金融行业,女士职业为教师、医生、公务员。
我心虚地填完报名表提交,以为主办方审核信息估计要等一段时间,没想到不到3分钟,系统就发来“审核通过,请缴费”的通知。
我半信半疑地支付了130元的活动费,并按要求添加了主办方工作人员的微信。
活动当天,我和刘灿准时到达了活动地点——一家位于市中心的咖啡馆。
上了二楼,不到100平方的空间里黑压压地挤了上百人,室内光线昏暗,有一种沉暮的压抑感。我和刘灿签完到,拿到了自己的桌牌,上面除了编码,还有我们的年龄、工作、家乡以及学历。
主持人简单说了几句开场白,大家就开始了“8分钟约会”。为了节约时间,当天是“2V2”交流:每隔8分钟,桌上的两位男嘉宾会拿着自己的桌牌移向下一桌继续聊,女嘉宾则留在原地不动。
我和刘灿的座位相邻,我的同桌是一个容貌清秀的女生。刘灿朝我努努嘴,附在我耳边悄声说:“你惨了,这个女生一看就是男生喜欢的类型,你十有八九要当陪衬。”
果不其然,几轮下来,每个换到我们桌的男生都先花几分钟仔细审视我们面前的桌牌,然后针对性地问我几个问题,最后目光便齐刷刷地投向的我的同桌。
从他们的交谈中,我了解到了同桌女孩的信息:28岁,211院校毕业,小学老师,身高165,体重不超过100斤。女孩似乎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合,连男嘉宾提出让她起身检测身高的要求,她也能笑盈盈地答应。她每添加一个男嘉宾的微信,都会拍下对方面前的桌牌。
活动进入后半程,经过几十轮相似的对话后,所有人都显得神态疲倦,再也提不起交谈的欲望。我打哈欠的时候,同桌的女孩突然碰了碰我的胳膊,主动和我说起了悄悄话。
她说自己叫董君,老家是浙江金华的。我问她加了这么多的男生,之后能聊得过来吗?董君撇了撇嘴:“怎么可能都聊?所以我才要拍下他们的桌牌,先进行第一轮筛选。你看,每个人我都写了评语。”
我凑过去,发现她在一个男生的微信备注上写道:长相4分,学历5分,工作5分,情商较低,无房无车,淘汰。
“既然你都没看上,还加他们的微信干嘛?”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有些男生虽然现场表现不怎么样,但是保不准是潜力股哦。”接着,董君给我讲述了她一个同事是如何从相亲候选人中“打捞”起一个“大厂高薪程序员男友”的故事。那一波三折的经历听得我啧啧称叹。
我问她是不是经常经常参加这种活动。
“差不多一个月一次吧,不过我会换着平台参加,你知道的,上海现在做这种单身联谊的互联网平台很多的。”董君向我展示了自己关注的相亲平台,竟然有十几个,虽然名字不同,但无一例外都打着“优质”、“高端”和“精英”这样的字眼。
“你这样每周赶场,不累吗?”
“没办法,你知道上海优质单身男女比例是多少吗?3比7!优质单身男太少了,不趁着30岁前抓紧找,30岁以后那些条件好的男生看都不会看你一眼。”董君蹙着眉头说。
被她这么一说,再想到自己的年龄,一种焦虑感立刻袭上心头。
终于挨到活动结束,刘灿还在和一个叫周扬的男生意犹未尽地聊着,我便先行出了咖啡馆。这时,天空下起了毛毛雨,我站在屋檐下等待,不时有雨丝打在我的肩头,压抑了一下午的情绪终于得到了些许释放。
2
等了10分钟后,刘灿和周扬并肩走下来,我识趣地说自己要先走,刘灿却拉着我的胳膊说没关系,让我和他们一起去吃晚饭。
我们来到一家很有格调的日料店,周扬熟络地点完餐,就询问起我和刘灿的关系。
“我和小美以前是同事,小美也是985硕士毕业哦。”刘灿介绍完,我脸一红,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提这茬儿。
“原来学霸的朋友也是学霸呀。”周扬夸张地赞扬着。
接下来,他俩的话题围绕着学历展开。周扬的父母是老师,从小教育他要和学习好的孩子一起玩,读书时的同桌不是班级第一就是第二。周扬一直强调自己喜欢高学历的女生,觉得这样的女生娶回家有益于下一代的培养。
突然,周扬问刘灿:“你本科也是在交大读的吗?”
我心下一紧——第一学历一直是刘灿的“忌讳”,她和前男友就是因此分手的。
刘灿和前男友也是在一次相亲活动中认识的,这个男生本科和硕士都毕业于一所全国知名高校,非常优秀。两人确定关系不久后,一起去参加男方的同学聚会,渐渐就谈到考研人数创下新高的话题。当时,一个同学用鄙夷的语气说:“最烦那些本科出身不好,靠着死记硬背考上我们学校的研究生,走到哪儿都打着我们学校的名号。”其他人纷纷附和,还谈起一个校友因为第一学历不是名校而被大公司拒绝的事。刘灿佯装没听到,一直低头吃东西。
回去的路上,男友突然问刘灿研究生和本科是不是在同一所学校读的。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又追问本科学校的具体名称。刘灿含糊地说:“就是一所普通的本科,没有你学校那么好。”
男朋友脱口而出:“不会是二本吧?”
刘灿的脸火辣辣的,她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嗯”,感觉下一秒自己就要难堪地哭出来。而男朋友一愣,两人一路无话。
经过这件事,刘灿明显感觉男友对她冷淡了很多,校友聚会也不再带她去了。没过多久,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分手了。
如今旧事重演,我担忧地看向刘灿,她却不改色地对周扬说,自己本科也是在交大读的。
回家的路上,我发现自己被拉进了一个新建的活动群,群成员都是参加这次活动的男女嘉宾。群里很快热闹起来,很多人又正式地介绍了自己,学历不是名校就是海归,有着体面的工作和收入,家庭小康无负担,就连爱好也出奇地一致:女生清一色喜欢读书、旅游或烘焙;男生喜欢运动、旅游和做饭。
一个男生给我发来私信:“你好,这是我的资料,很高兴认识你。”
随即一个文档传送过来,里面是整整四页的自我介绍,从家庭成员到交友要求,事无巨细,一条条地罗列着。
我还没来得及细看,下一条消息便跳了出来:“希望你也能整理自己的一份个人介绍发送过来,谢谢!”
我愣了半响,终究没将那个“好”字发送回去。
接下来几天,活动群一直很活跃,群主不定期地转发一些探讨城市大龄单身男女的文章和平台活动宣传。就连手机里的新闻APP都似乎感应到了我“岌岌可剩”的现状,三天两头地给我推送诸如《为什么男人不喜欢优质的剩女?》《过了三十岁,女人就失去了相亲的主动权》的文章。
就在我考虑要不要报名下一期联谊活动时,主办方的工作人员找到我,说看到我登记表的职业那栏填的是“新媒体”,就想问我愿不愿意兼职,帮他们运营微信公众号。
我想着工作量也不大,便爽快地答应了。
3
周六,我按照导航,找到了那个位于小区居民楼里的工作室,见到了平台负责人江天,还有唯一的正式员工阳阳。
江天毕业于一所985院校,2019年辞职后,全心经营这个单身联谊平台。一开始他主要在校友中推广,后来就扩大到整个上海的优质青年。短短一年的时间,平台的会员就发展到了上万人,工作室的流水也超过百万。
就拿上次的活动来说,光是报名费就收入1万多,主办方除了场地租赁费,并没有其他大额支出。而这样的活动,平台平均每周至少举办两场。
江天说,自从疫情过后,越来越多的人嗅到了互联网交友的商机,而且不约而同地把目标瞄准了学历高、工作好的优质单身青年。平台之间就像打擂台,活动形式不断推陈出新,挂牌的嘉宾也越来越精英化。
为了吸引客户,各大交友平台争相推出名目众多的相亲活动,譬如“上海人(310)专场”、“江浙沪人专场”、“海归专场”、“IT金融专场”。江天说,业内管这个叫“人群精准匹配”。
为了吸引更多客户参加活动,平台都要挂出一些优质嘉宾。江天叮嘱我:“你的工作主要就是撰写活动宣传和挂牌嘉宾的信息推送。活动宣传你肯定没什么问题,挂牌嘉宾的推送文章你要好好琢磨,怎么写才能突出我们平台的高格调,把其他平台给比下去。”
当天晚上,我把写好的文章发过去,江天很快回了一句:“不够吸引人。”
“可是,我是按照你们提供的嘉宾资料写的呀。”
“照实写当然不行,你要懂得包装。”江天发过来几篇范文,全部出自一个知名的交友平台,每篇阅读量都过万。我仔细看了一遍,除了暗自感叹这些万里挑一的俊男美女竟然也找不到对象外,还是没参透其中的玄机。
最终,是阳阳一语点醒了我:“都说让你包装了,你就不会把学历写高点、收入写多点、职业写得高大上一些?实在不行你去其他平台抄一篇改一改,照片换一换不就行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不是让我写精英,而是造一个精英出来呀。
“不然你还真相信那些家里住着豪宅、收入几十上百万、长得像吴彦祖或是Baby的人需要出来相亲?”阳阳发来一个吐舌头的表情。
得到指点,我照葫芦画瓢把文章改了一下,江天果然通过了。后来写多了,我逐渐摸索出了一些窍门:写女嘉宾一定要突出“三好”——学历好、颜值好、性格好,强调圈子简单、原生家庭幸福和谐;写男嘉宾要有“三高”——长得高、收入高、学历高,独立有趣,又温暖体贴。
和江天逐渐熟识后,我偶尔会客串工作人员,周日去活动现场帮忙。自从知道我到这家平台兼职,刘灿参加他们的活动也比以前更频繁了。
“有你在,正好可以帮我把把关。”刘灿说,她和周扬一直在保持联系,不过谁都没有更进一步,“相亲和找工作一样,大家都是多线发展,优中选优。”
而我第二次见到董君,是在一场名为“高薪男生V长腿女生”的专场联谊活动中。这个活动是有门槛的,参加的男嘉宾必须年薪过50万、在上海有房、大学本科以上学历;女嘉宾必须身高165厘米以上、体重100斤以下、年龄28岁以下,211或985以上学历。
活动场地设在一个特别有情调的酒吧里,不仅可以品尝美酒自由聊天,还可以俯瞰上海的夜景。当然,报名费也比其他场次贵一些。
帮阳阳做签到时,我无意中扫了一眼名单,发现一小半嘉宾的职业都是猎头、金融顾问、客户经理类似的职业。我悄声问:“这些人可能不是来相亲,是来扩展客户的吧?”
“不是可能,他们就是。每次活动,多少都会混进来几个这样的人。”阳阳不以为意地说。
“那还放他们进来?”
“人家交了报名费,我们为什么要拒绝?而且说不准人家是工作、相亲两头兼顾呢?现在上海每周这样的活动上百场,我们每次为了凑齐活动人数还得找人帮忙,哪有嫌人多的道理。”
“帮忙?”我没有听明白。
阳阳神秘兮兮地指了几个嘉宾给我看:“这几个就是我们特地找来撑场面的,是不是看着很养眼?”
我探头过去,那几个人确实外形出众,看起来也十分健谈,每个人身边都积聚了好几个异性。阳阳老道地说:“这跟你包装挂牌嘉宾是一样的道理,来相亲的人才不会在乎你提供的场地够不够豪华,服务够不够周到,他们看重的是你手里的异性资源。资源越优秀,才能吸引他们持续参加活动。”
4
因为是自由交流的形式,活动开始后,江天和阳阳就捧着酒杯轻松地坐在一个角落里休息。我四处溜达,看到董君一个人落了单,便凑上去打招呼。
“现在出来相亲的女孩子是越来越年轻了呀。”她看向前方那几个青春的背影感叹。
“你也不老呀。”我安慰她。
“全场最老的阿姨了,明年都超龄了。”她自嘲。
我突然想起这场活动对女生的年龄限制是28周岁以下,怪不得她这么顾影自怜。而且,来这场活动的女嘉宾颜值都不低,年纪都不大,甚至有好几个看起来像是刚出校门的样子。董君放在这些人当中,自然没有那么出挑了。
“你加了那么多男生,就没有看上眼的。”我问。
“也有那么一两个,但是人家有更好的选择。在上海,有的是家世好、打扮精致的本地女孩。男人现实起来,比女人会算计。”
“那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
“说不上来,我周围同事的男朋友要么是本地的,要么是在大公司工作,年薪几十万,我不想找得比他们差。”
其实,我能理解董君的心态。在我们公司,女同事闲聊时,男朋友优秀与否一定是暗暗攀比的话题。如果谁落了下风,总会觉得矮人几分。
我俩闲谈间,一个男生坐在了对面。简单的寒暄过后,他礼貌地询问是否可以加我微信。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受宠若惊地同意了,他加完之后又闲聊几句,便客气地告辞。
董君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说:“这个男生看起来年纪不小了,估计着急结婚。”
当天晚上,这个男生发信息过来,说感觉我看起来很踏实,想进一步了解一下。他说自己是1984年的,目前在一家公司做技术管理。紧接着他开始对我发起密集的提问,从父母职业问到目前薪资,每个信息都不放过。尤其是听到我还有一个弟弟时,更加穷追不舍了。
问了半个小时,他做了最后结论:“虽然你家是农村的,而且还有个弟弟,不过好在你弟弟结婚了,以后应该也不会要你过多补贴。我对你还算满意,最重要的是,你看起来能安心过日子。不像现在很多女生觉得自己条件不错,就一直飘在天上,对男人各种挑三拣四、要求这要求那的。”
他还在喋喋不休地列举当代女生的罪状,我打断他:“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会过日子?”
“全场就你穿的最朴素,也没有化妆,看起来人也比较文静单纯。”
还没等我回复,他又开始数落,“现在的女孩子都不知道怎么了,一个个物质得不行,自己赚点钱全用来吃吃喝喝,买化妆品了,男朋友左一个右一个地换,等年老色衰了,就找个老实人接盘。”
他愤愤不平,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对女性有什么偏见,于是试探着问他之前谈过恋爱吗?果然,他说前女友在他条件不好的时候提出了分手,之后他便拼命赚钱,直到去年在上海买了房,年收入也稳定在50万以上,这才考虑结婚的事。他打算在半年之内结婚,一年之内生孩子,“毕竟家里父母年纪大了,唯一的愿望就是看到我结婚生子”。
“我不想再整什么虚头八脑的恋爱了,没什么意思。你刚刚说你快30了,年纪也不小了,得抓紧考虑结婚的事情。毕竟女人过了30岁,生孩子就不容易了。”
我没有跟他再聊下去,转头向董君吐槽起这个男生的言行。董君倒是毫不吃惊:“我当时就想提醒你了,遇到大龄男生一定要慎重考虑。他们多少受过伤,早就不相信爱情了。要不是为了找个女人生孩子,他们恐怕根本就不想结婚。”
虽然觉得董君的话有点刻薄,但我又觉得不无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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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通透如董君,依然在相亲场上栽了跟头。12月的最后一个周末,阳阳突然接到董君的信息,说她被“高薪男生V长腿女生”专场活动中认识的一个男嘉宾骗走了10万块钱,要求平台赔偿她的损失。
阳阳紧急找江天商量,准备晚上把董君约出来详细了解事件经过。恰好我当时也在活动现场帮忙,便要求一同前去。
在咖啡馆见到董君的第一眼,我差点没认出来眼前这个形容枯槁、脸色发白的女孩就是她。董君愤怒地向我们控诉那个男嘉宾在活动中是如何伪装成年入百万的金融精英,之后又是如何对她嘘寒问暖,假借指导投资的名义骗了她10万块钱。
我依稀记得活动那天,董君确实和一个男生相谈甚欢,男生高大帅气,穿着一身黑色风衣,很有霸道总裁范儿。两个人在活动结束后一起离开。
说起来,这个骗局并不高超,我惊诧的是董君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会这么没有戒备心。董君不甘心地辩解:“他给我看过他的工作牌、工资单,还带我去他工作的地方看过。”
“工牌和工资单这些都可以伪造的,你有亲眼见到他进公司吗?”江天问。
董君摇摇头:“他说金融公司外人是不能轻易进去的,他只带我去了公司楼下。”
“你怎么能在钱财方面轻信陌生人呢?”我忍不住问。
“怎么能是陌生人呢?我同事和朋友都见过他,大家还夸我眼光不错。”董君仍然不服气。
江天不愿意再争论下去了,提出报警,但董君连连摆手,说太丢脸了,她不想让同事和朋友知道。
“那你说怎么办?你自己交友不慎总不能让平台来负责吧?”江天的语气硬了起来。
“这个人是通过你们平台报名参加的活动,你们难道没有审核他的资料吗?”董君也不甘示弱。
其实,我早就发现平台的信息审核形同虚设了,恐怕这个骗子除了交的报名费是真的,其他的一切都是假的。江天和阳阳心虚地对视一眼,说:“这样吧,我们先去报警,后续的沟通工作我们来负责,尽量不让这件事影响到你的生活。”
因为骗子留的信息都是假的,查起来十分困难,警察只能让我们回去等消息。江天怕董君闹事影响平台声誉,只好先赔了她6万块钱,约定剩下的钱等找到骗子再说。
因为这件事,江天对平台进行了一次升级,要求报名者上传身份证和学位证的照片,并在活动推送的末尾附上一条免责声明:“本平台不完全负责嘉宾信息的真实性,请各位谨慎交友。”
而董君再也没来参加过联谊活动了,江天向其他同行打听,也都说没有见过她。以前,董君很爱在朋友圈分享自己的生活动态,把朋友圈当成个人名片去精心打造。但自从被骗后,她就关闭了朋友圈。
6
临近春节,江天瞅准时机,在平台上推出了“1对1”的“VIP高端服务”。只要购买VIP卡,平台会按照客户的择偶要求匹配合适的相亲对象,安排两人单独约会。VIP卡总共分三档,最高档卖3万元,最低档卖1万,择偶要求越高,收费越贵。
第一个购买VIP卡的客户叫周蕙。她是985本硕毕业,上市互联网公司中层管理,年薪60万,在上海有房有车。最难能可贵的是,周蕙是从农村一步一个脚印打拼到现在这个位置的。
因为之前太执着于工作,周蕙一直没有把心思放在恋爱上,以至于到了36岁,一次恋爱都没有谈过。因为迟迟没有结婚,周蕙和父母的关系急剧恶化,几乎到了见面就吵的地步。
我要负责写VIP嘉宾的介绍文案,所以江天在和周蕙进行服务沟通时,我就在一旁静静地观察她。可能是因为工作太忙,疏于保养,周蕙的体型略显臃肿,眼角的皱纹也比较深。不过从她的言行中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相当干练、理性的职场女性。
周蕙的择偶要求非常简单:男性,211以上学历,年龄40岁以内,相貌中上,有稳定的工作,愿意在一年之内结婚。
我立刻想到了那个想在半年内结婚的男生,他和周蕙的年龄也刚好相仿。之后,阳阳让我问一下,没想到我刚说完周蕙的年纪,那个男生就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什么?36岁的老女人你们居然介绍给我?你们是怎么想的?”为了表达自己的愤怒,下一刻他就删掉了我的微信。
好在阳阳联系到了另一个男嘉宾,并不介意周蕙的年纪,但他提出要先看看照片。江天早就想到了这点,让我提前把周蕙发来的照片修了一下,磨皮加滤镜,看起来年轻了不少。
等到两个人终于见了面,男嘉宾坐了不到半小时,就借口有事把周蕙一个人抛在咖啡馆里。等我和阳阳去接周蕙的时候,发现她已经独自坐了1个多小时,面前的咖啡早就没了热气。
周蕙神色凄楚地说:“有时候想想,自己一个女孩子这么努力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就像其他女生一样,年轻的时候好好打扮自己,趁着二十四五岁就把自己给嫁出去。”
我和阳阳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不可否认的是,如果把周蕙的性别换成“男”,以她的条件,放在相亲市场上肯定是被哄抢的对象,即使再大几岁也无人指摘。可现实就是如此残酷。
这时候,周蕙的手机响了,似乎是她母亲打来询问相亲结果的。两人没说几句就吵了起来,即使隔着一张桌子,我也能听见她母亲在咆哮:“你是不是有病才不结婚?你要是有病就赶快去治,别让我们跟着丢人!”
挂了电话,周蕙不好意思地朝我们笑了笑,说自己已经两年没有回过老家了。因为所有的亲戚、邻居都知道她36岁还没嫁出去,这让她的父母抬不起头。
周蕙感情不顺,事业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光鲜。她说自己一路走来,其他女同事在怀孕生子后纷纷被边缘化,她靠着日复一日的加班,才勉强在男人堆里争得一席之地,成为公司管理层中唯一的女领导。她不敢有丝毫放松,做事力求完美,以至于同事们私下都称呼她为“嫁不出的老女人。”
我和阳阳都很同情周蕙,于是更卖力地帮她寻找合适的相亲人选。奈何条件好的男生都介意周蕙的年纪,条件太差的,她又看不上。就在我们无计可施的时候,一个男嘉宾主动向我们打探是否有合适的女生,说他一个朋友着急结婚。
这个男生不管是工作、收入还是学历,都和周蕙不相上下,虽然已经38岁了,但是外表一点也不显老。最重要的是,他对周蕙的条件很满意。
我们大喜过望,火速安排见面,过程出乎寻常地顺利,两人甚至约定以结婚为前提试着交往。
第一单VIP生意如此顺利,江天十分得意,我和阳阳则真心地为周蕙感到高兴。
没想到过完年不久,周蕙就联系我们,说那个男生有问题。
过年期间,男生带周蕙回家见父母,父母催促他们赶紧把婚事办了,周蕙虽觉得仓促,但难得遇上一个自己满意的,便同意了。可到了筹备婚礼的时候,男生才和周蕙商议,希望婚后两人各自住自己的房子,需要回父母家时再一起回去。并且考虑到两个人年纪,他也不准备要孩子了。
周蕙周围有很多“周末夫妻”,她觉得这样也挺自在,不是不能接受,但如果不生孩子,她就觉得完全没必要结婚,“没有孩子的婚姻那还有什么意义?”
最后两人不欢而散,周蕙并没有要求平台退款,也没有继续相亲。她开始打听去国外冻卵的手续,防止自己年纪大了,不容易受孕。
阳阳为周蕙打报不平,她猜测这个男生肯定有什么隐疾,或许压根就不喜欢女生。江天则说,周蕙结婚的目地也不单纯,相比一个名义上的丈夫,她真正期待的是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
我们都明白,不管他们各自想从婚姻中获取什么,其中一定没有爱情。
7
经过几个月的比较,刘灿最终还是和周扬走到了一起。她明白周扬之所以选择自己也是利弊权衡之后的结果,其中,她的名牌大学研究生学历占了很大的比重。
“‘学历代表智力,下一代的智力大多遗传母亲’。”刘灿给我学周扬的原话,不等说完便笑了起来。
我旁敲侧击地问她,有没有向周扬坦白第一学历的事情。她摇摇头说没有,随即以不在乎的口吻说道:“无所谓了,他以后要是知道了,接受不了就分手呗。我以前太看重他名校名企的光环,真正在一起后才发现,如果两个人饭吃不到一起,天聊不到一块,对方再优秀也是给显摆给外人看的。”
因为有钱可赚,江天想扩大平台规模,吸引更多的客户,但又害怕降低门槛会毁掉“精英交友”的招牌。他试着对一些嘉宾说出了自己的提议,遭到了绝大部分人的反对,最后只得作罢。
平台每周两次的交友活动扔在持续着,新人来了一波又一波,VIP的高端业务也在断断续续地售卖。挂牌出来的男女嘉宾条件越来越优秀:有人年纪轻轻就当上CEO,有人长相甜美坐拥百万粉丝,还有人的父母经营着连锁酒店。我不再深究这些信息的真假,反正上海最不缺的就是让人望尘莫及的精英。
一个36岁的男嘉宾在2020年靠着炒股赚了近1000万,他觉得自己只要再找到一个优秀的妻子组成家庭,人生就趋近于完美了。
他购买了平台最高档的VIP服务,一个星期约见了近40名女生,但女生条件再好,他总能挑出一些缺点,不是外貌有瑕疵,就是性格不讨喜,甚至女生无意间说的一句话也能成为“拜金”的证明。他强调自己可以匹配更完美的伴侣,但完美的标准他却说不清。
在一次相亲的间隙,他给我们讲自己的恋爱史,说最忘不掉的,还是初恋女友。
当年刚出校门,两人挤在十几平米的出租屋中,日常吃最多的是白菜豆腐,难得吃一回肉。有一次发完工资,他奢侈了一把,带女朋友去肯德基点了两份鸡肉汉堡。因为吃得太快,两个人噎着了,回去的路上不停地打嗝,一个人打嗝声刚落,另一个人打嗝声又起,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现在约会如果带女孩子去肯德基,大概立马就会被分手吧。”不同于讲起初恋的温柔语气,他又恢复到了之前的刻薄。
8
4月中旬,阳阳突然提出辞职,说要离开上海去男朋友所在的城市。此前,她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有男友,江天曾提出帮她介绍男朋友,她也没有拒绝。
她说:“我其实一直都不甘心,觉得他不够优秀,觉得自己配得上更好的另一半。来这里工作,说实话也是想近水楼台,有机会接触更多优秀的男生,看看有没有更好的选择。不过每次看大家像谈生意一样地谈论结婚,感觉也挺没意思的。我和男朋友之间好歹有3年积累下来的感情,我们将来的婚姻是有爱情的。”
阳阳走了,但她已经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可更多的人依然迷茫。
一次,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一个嘉宾晒上海房产证,配文是:“人生最重要的三件事:高考选对专业,买房选对时机,结婚选对对象。”
但到底怎么选才是对的,也许他也不明白。
接替阳阳的是一个即将毕业的00后小姑娘,第一次看到相亲活动现场的阵仗时,她不可思议地问我:“你们80后90后结婚都需要这么努力吗?”
我笑着说:“不努力的话,就得一直当剩男剩女了。”
她表示不屑:“这有什么要紧,开心就好啦。反正我打死都不会相亲,世界上好玩的事情那么多,为什么想不开非强迫自己结婚?”
看着她自信、天真的神情,再看向相亲场内焦虑、警惕的男女,我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哪一边才是现实。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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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家,父亲是个传奇性人物。
从小我就听他在我耳边一遍遍炫耀他的事迹:从村子里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镇里的中学;在没有经过数学竞赛培训的情况下拿了县城的数竞奖项;中考成绩全县第二名,顺利进入中专考试,最终考取了东北的一所中专学校(在80年代,中专学历比高中学历更吃香)。中专4年内专业课平均成绩90分以上,成为全校的风云人物,最终以全级第一名的成绩保送到了成都的一所大学;毕业后,直接分配去了西安的重点国企单位。
父亲总说,要是他当时有我现在的教育资源,肯定是清北状元。此外,他还总说自己年轻时风流倜傥,擅跳交际舞,很招小姑娘喜欢,人送外号“小郭富城”。
1999年,父母经人介绍相识。母亲在父亲从小生活的大山脚下的镇子里当中学老师。认识10天后,两人领了结婚证。2000年的春节,我就出生了。2001年,父亲向单位写申请把母亲调到西安工作,去了单位的子弟学校当老师。家庭安置稳妥后,从事地质工程的父亲放心地常年在野外出差,几年内就升为单位最年轻的项目经理。在我五年级时,他就不用再常年出差,可以每天回家了。
回归家庭生活后,父亲的“固执”就体现出来了。要是问我和母亲他最固执的点体现在哪里,我们绝对会异口同声地说:“浆水!”
浆水,指的就是酸菜发酵后泡出的酸水。
浆水的制作并不复杂,但知晓它的人基本只在西北一带。小时候我回山里老家,经常见堂屋外的地上铺着竹席,上面散着菜。“窝浆水”的菜能用油菜、芥菜和萝卜缨子自然是极好的,这些都没有,勉强可以用芹菜凑数。菜在屋外不能晾太久,叶子要发蔫但又不能失了过多水分。
烧柴,起锅,水沸,菜撂水里焯一下,立马捞出来。煮久了的菜,窝出的酸菜不会脆嫩。“浆水引子”是最重要的物料——略带点酸味的发酵液体。制作原材料很简单,面汤加些白醋,在夏天超过24小时便能发酵好。冬天山里寒冷,要等至少3天。
得到酸度适合的浆水引子要靠熟练度,也是个运气活儿,发酵失败是常有的事。次品的浆水引子窝不出正宗的浆水,所以若有人家做不出好的浆水引子,去别家借是最稳妥的。
发酵好的浆水相当于一个“汤头”,配上里面的酸菜佐料,可以百搭出各种食物。浇在面条上是浆水面,也可以凉拌魔芋做可口的下酒菜,配上干红椒炒土豆丝卷在煎饼里是一绝。此外,还有浆水鱼鱼、浆水搅团、浆水饺子。只要敢搭,几乎没有不能放浆水的家常菜。
不像父亲从周岁时就被太奶奶抱着喂浆水鱼鱼,我到小学五年级之前,家里都没有吃过浆水。母亲给我做饭很讲究营养和搭配,比如中午在学校吃的面,那晚上就要蒸米饭或煮稀饭,炒菜至少一荤一素。
当父亲可以每天回家后,我的饮食自由生涯便结束了。
父亲常提一句话:“三天不吃酸,走路打窜窜。”
父亲从老家带回来了浆水引子和大坛子。浆水虽容易做,发酵时间也短,但也易坏。夏天炎热,再加上频繁打开坛子夹酸菜和取浆水,浆水容易发臭,发霉的浆水就会生出“白花”。常年保持浆水的新鲜是个耐心活,夏天要每天用温热的面汤酘浆水,即使冬天,酘浆水的间隔也不能超过3天。
为了得到面汤,我家三天两头就要吃面。起初,父亲从不会给我做浆水面以外的面。用他的话说,浆水面比方便面还好做,不需要乱七八糟的调料包。拿长长的竹筷从浆水坛里夹出两整根浸满浆水的酸菜,菜刀一边切段,浆水汁子一边淌在案板上。父亲讲究切酸菜一定要快,撂进锅里也要快,这样可以减少浆水的损失。再另起锅煮挂面,面熟后放进大碗里,一人两三勺浆水汤头即可。煮面剩下的面汤,晾温后就可以酘浆水了。
小时候在我心中,浆水面就只含三种味道:酸味、咸味和面味——与辣条、方便面、薯片等人间美味无法比,只是规规矩矩的味道,母亲习惯做西红柿鸡蛋面,虽然也清淡,但好歹还有鸡蛋的鲜味和西红柿汤汁的酸甜味——以至于,后来我听到“浆水面”这三个字儿就嘴里反酸。
父亲却很霸道,总以领导的口吻训斥我,不允许我说浆水面不好吃,不允许家里两天内不吃浆水面。
“爸,浆水面没味道,能不能做个有酱料的面,比如炸酱面。”
“你味觉可能有问题,这么好吃的面怎么没味道?越吃越香,肯定是你汤浇少了。”
“爸,晚上吃米饭好不好?”
“上一天班好累,准备个菜就要半天,浆水面多方便,吃了还不胖。”
“我觉得我不胖,可以吃菜。”
“那是因为你一直吃我的浆水才不胖。”
“……”
像这样以“浆水面”为题的雄辩,一般都是我败下阵来。
2
父亲回归家庭后,除了终结了我丰富的饮食结构,也终结了我的童年。
我学不好奥数时他会一边骂我笨,一边叼着烟给我讲题。无论是牛吃草、追及还是放水问题,他只用方程给我解,他总提一句话,“方程是万能的!”结果就是我对着一堆三元方程发呆,他脑子里从来没有循序渐进的教学概念。
我长大后,母亲感慨那时的父亲也不过是个大孩子,根本不会跟小女孩相处。事实上直到我出生的一刻前,父亲都以为我是个男孩——这是做B超时的那个做医生的亲戚偷偷告诉母亲的。长大后父亲跟我讲这段事情时,忍不住叹息说:“你要是男孩,我就教你踢足球和怎么追漂亮姑娘了。”
正当我想用“重男轻女”驳斥他时,他又说:“现在只能教你怎么防像我当年一样风流的男生了。”
父亲并没有因为我是女孩就怜香惜玉。我穿开裆裤时总喜欢坐台阶上,有次父亲看到了,直接把我拎起来,结果力气太大导致我的胳膊脱臼了。父亲向母亲狡辩说:“这不是嫌地上脏嘛,哪个晓得小孩子胳膊这么不禁拽。”当我个子只搭到他肚子时,他喜欢用双手捧住我的下颚把我拎起来,在老家这叫“拔萝卜”,后来我才知道他小时候就是这样欺负同村的小男孩。
别人家的父亲都是手把手温柔地教女儿打羽毛球和乒乓球。他不会,他喜欢狠狠扣球,十有八九都是我屁颠屁颠去捡球。上大学后跟同学打球,他们总是惊讶我一个看上去柔弱的女生怎么那么喜欢扣狠球,这是因为小时候我只有扣球才有胜父亲的概率。
我六年级时,有一次母亲要外出学习一周。母亲走的那一天,我觉得世界都要崩塌了。果然知父莫若女,父亲懒得买菜,每天晚饭都是浆水面。偶尔他想换个口味,就给浆水汤里洒一把苞谷糁,给我面前端来“苞谷糁浆水面”。
事实上,我宁愿他不放苞谷糁。小孩嘴皮薄,吃汤面嫌烫。但放上十几分钟,放了苞谷糁的面更容易坨到一起,而且越吃越稠,吃到最后就是一坨“糨糊”,看着就没了食欲。
后来我一听父亲说“下一顿吃浆水”,自己就跑去超市买了一大袋方便面。父女在厨房很和谐,他在煤气灶台煮他的浆水面,我在电磁炉上煮方便面,还放了鸡蛋、火腿和青菜补充营养。
父亲配浆水面的佐料永远是豆腐乳——也是从老家拿回来的,在我闻来还是一股子怪酸味。他看我吃红烧味的方便面,总替我操心没味道,趁我不注意时挑起一小坨豆腐乳就往我碗里撂,到后来他胳膊在我眼前一晃,我就立马抬头瞪他。
母亲回来后知晓我这段时间的伙食,痛骂父亲耽误我发育。后来父母总抢夺晚饭的掌勺大权。父亲回来得早,就炒浆水调料,母亲回来得早,就从冰箱拿肉解冻。
为了降低家里吃浆水的频率,母亲偷偷叮嘱我,每天放学回家就把肉从冰箱取出来——当天解冻的肉不能再回冷,回来早的父亲一看厨房里“大摇大摆”躺在案板上的肉,就吃瘪地溜出厨房。但第二天一早,他势必要吃一碗浆水面找补回来。
3
西安最好的中学有5所,小升初、初升高的家长都知道这“五大名校”。父母让我上奥数,就是为了考名校。我家住在城乡结合部,如果按照学区划分,我要到附近村子里的初中上学,父母自然不愿意。
我上学早一年,脑子比同级的孩子开窍晚,奥数学得勉勉强强。不出意外,我没考上“五大名校”,倒是拿到了几所还算不错的二类初中通行证。对这个结果我和母亲已经很满意了,比我们小区大部分同级孩子的结果好。
六年级的三八妇女节那天,母亲去一所中学交了5000元定金。我很高兴自己的奥数生涯终于能结束了,母亲还专门给我下了水果汤圆庆祝。只有父亲神情复杂,一边如释重负,一边又不甘心。
“我这个智商,咋就没遗传给你呢?”父亲点了根烟,深深吸了几口。
那夜,我和母亲早早睡了,他一个人在房间上网。第二天起来,他在我面前摆了张纸。上面杂七杂八地写着学校名字、补习机构、联系电话等等。
“你妈昨天签的中学有点一般,你试试考这个中学的双语班,这几个班的中考成绩跟‘五大名校’的差不多。可以算是第六个‘名校’。”简短一段话,我和母亲都懵了——这所学校的名字只是模糊听过,也不知道还有个双语班。
一听说这所学校的小升初考试是全英文,我全身写满了抗拒,试都不想试。但父亲显然不是让我抱着去试的心态考。当时是3月,考试在6月。
“你别担心,不会让你裸考的,这家英语补习机构是专门培训想考双语班的学生的。”父亲说道。
那时我还没意识到父亲作为工科生的检索能力和严谨态度。他在一晚上时间查阅了西安所有二类学校的介绍、升学率以及近几年的中考成绩。
英语补习班离家很远,两个多小时的公交。第一次上课后我就直打退堂鼓,老师在听写初三的英语单词,错1个抄10遍,抄不完不准回家。念在我是第一次上课,老师放了我一马。
父亲在外面等了我3个小时,我一见他就哼唧说:“爸这不行,我不上了。他们都学了两年初中英语了,我什么也不会,不会语法,不会完形填空,单词只写对了十几个……”
他听完后,淡淡地说:“没什么,这不是还有3个月吗?我初二生病在家自学了两个月,期末还考了班级第一。好好学,别想着放弃。”不愧是他。
小区家长很不能理解我父亲的多此一举,我都已经签了学校,为什么还要瞎折腾?比起初中英语,我学了3年的剑桥和朗文国际英语仿佛是个笑话。3个月学完初中英语,更是个笑话。
每次上课,我都是倒数几个走的,一直在抄单词,给老师背作文。背的倒装句式我都不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倒,老师只说背就是了。我和父亲晚上坐公交回家时,车上基本没人。
到了6月快考试的前几天,英语机构大大延长补习时间,基本每天小学放学后我就要坐公交过去。3小时的英语狂轰滥炸加上长时间车程,我连晚饭都吃不下,10点多到家后肚子咕咕叫,母亲留的鸡汤和排骨泡饭一点提不起我的胃口。
这时父亲会做我很爱吃的浆水面片,虽然都是面食,但我觉得浆水面片比浆水面有滋味得多,也许是因为面片本身的味道与口感跟面条不同。炒浆水时不需要放什么油,浆水即使在冰箱放上一天也形不成什么油膜,滑溜溜的面片吃完,喝掉半碗浆水汤,立马解暑去腻。
结果,那年我走了“狗屎运”,用英语出的数学考卷突然增大难度,接近中等的奥数题难度,而且每道数学题占分都大。我两年半吊子的奥数水平还是强于两年只上英语班的同学,最终以倒数成绩进入了双语班。
从此,我成了我家第二个传奇性人物。
4
父母给我在初中附近租了房,每天上下班陪读。那3年在出租屋里,我没再吃过浆水面。浆水坛子是搬不过来的,父亲只能用醋汤面做替代品,芹菜切段当料。用芹菜是因为它立马能入味,清脆的口感最接近酸菜。
以前提起“酸”,我脑海里只会蹦出山西老陈醋,觉得正儿八经的酸味就应该是用醋调出来的。但真当用醋做酸汤面时,我又觉得它酸得不地道——酸味短暂而直接,也缺了发酵后菜的清香味,仿佛只要随便拿来一碗面,放些醋都可以模仿出这种味道。
父亲陪读一直不如母亲积极。晚上应酬后他便直接回家,第二天兴冲冲地去吃浆水鱼鱼或者浆水搅团。母亲气得只能打电话骂他道:“喝酒后还吃酸的,不要命了!”
从我记事起,菜市场旁的浆水鱼鱼店就存在了。小学时2块5一碗,中学时5块钱一碗,上大学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涨到6块钱。店只早上开,不到12点必定卖空,还有人专程开车来买他家的浆水料。几年下来,店主开上了宝马。
在浆水的领域里,我最爱吃的是浆水搅团和浆水鱼鱼,都是陕西传统风味小吃。家里是不会做的,只能去外面吃。
这两种食物本质一样,用玉米面和小麦面按一定比例熬成面糊,鱼鱼比搅团多了一个步骤,把面糊舀进专门的箩漏中,面糊呈水滴状一节一节漏进装凉水的盆里,很像大盆里挤满了“小鱼”。
玉米面多些是黄色的“鱼”,小麦面多些是米白色的“鱼”。大人们喜欢吃偏黄的“鱼鱼”,口感粗糙一些的面食更像小时候的味道。用父亲的话说,白“鱼鱼”太软,没什么嚼头。
这家小店是“苍蝇馆子”,木头门上用白油漆写着几个大字:风味搅团。10平米左右的店面只有6张四人桌,但早餐高峰时一张桌子能挤下6个人。每张桌子上放着一个装水的碗,里面是一把铁勺子。母亲严重质疑这家店的卫生水平,我们仨去吃时,她就用保鲜袋从家里装3个勺子过去。我人小面子薄,不好意思跟陌生人挤一张桌子上。每当我扭捏之时,父亲就一把把我按在座位上:“你这娃脑子锈了是不?瞅到空位还不赶紧屁股占上去!”
跟老板娘熟的食客会大方地喊一声“多放勺浆水,尤其多放韭菜段”。印象中有次快到中午才去吃,店里不算挤,但还是坐满了。老板娘用陕西话喊“最后一勺子浆水料了,谁要?”一时间,店里一半以上的人抻长了脖子向老板娘投去目光。
“这里!”“我要!”“来来来!”
最终,这勺料赏赐给了一个直接把碗举起来的顾客,父亲失落地把举起的手收了回来。
我上初中时,父亲的棱角和脾气终于肯收敛些了,认识到不能只给我做浆水面。他也跟母亲一样给我做荤菜,虽然他还是坚持浆水面是最好吃的。
初二那年,父亲突然开了窍,想把我培养出些淑女气质,给我报了形体芭蕾课。我从小就是在单双杠、蛐蛐堆和沙坑里长大的。这样高雅又程式化的运动让我觉得无聊,我经常翘课跑到附近公园遛弯儿。
父亲发现后大骂我是败家玩意儿,但初中的我已不像小学时胆怯,敢跟父亲顶嘴,跟他一样犟。不过总是以我哭结尾,他说话既快,逻辑又严密,我说不过他,就委屈地哭。第二天我还憋着气,他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见我不理他,强行逗我说话。
这也是他的规矩,他不允许家里有人冷落他。家里的战争总是他引起的,但也总是以他巴结母亲和我结束的。
5
真正开始留恋浆水是在高中,父母不陪读后,我连醋汤面也吃不上了。我在学校吃了3年的刀削面和牛肉拉面。
食堂饭菜味重,油和盐仿佛不要钱。刀削面总是不会吃完的,快到碗底时面已经被浇头泡到油腻,糊着一层红油。吃完后一个多小时嘴里都是咸味,要不停喝水。每当这时,我就特别想念浆水,它从不会带给人油腻感。
一到夏天傍晚,下课铃还没打,我的心就已经飞到了家里的浆水坛子。眼前看着圆锥曲线、导数题和英语完形填空,心里念的是小学五年级暑假的油泼辣子酸汤面片,还有奶奶用浆水煮出的“金元宝”饺子。奶奶家的饺子不是把皮紧捏在一起,而是将两边的角向下一弯按在一起,样子很像“金元宝”,筷子可以从中间形成的洞穿进去。
高中时我在学校附近租房住,原先父母还陪读,后来觉得父母早起晚归太辛苦,就让他们周末再来,反正自己在屋里学习也不会受干扰。
2017年我参加高考,高考前几个月,我开始变得依赖起父母,想放学后在家里看见个人影。因为父亲单位更近些,他扛起了陪读大旗。
4月,父亲又觅得一家浆水鱼鱼,就在高中附近的巷子里,我3年都没有去过的地方。这家的鱼鱼,小麦面掺得多,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白的鱼鱼。嚼劲自然没多少,与其说是“吃鱼鱼”,不如说是“喝鱼鱼”。
好在这家的浆水还算够味,是我在备考夏日里吃过的最爽口的食物了。就着鱼鱼酸汤吃锅贴,是我高考前几天的发明。
虽然我总跟别人抱怨父亲不靠谱,心很大,比如我提出一个人住时他丝毫不担心女孩子的安全问题,母亲倒是操心了一周,每晚叮嘱我锁门,但是我人生中每个重要时刻都有他的身影。
我的高中是省里最好的学校之一,在中考前我已经拿到了这所高中提前录取的名额。这很大程度是他的功劳——他打听到这所高中有提前批次的自主招生考试,只考3门。不知父亲通过什么方式给我报了名。我其实就是抱着重在参与的态度参加考试,觉得难题自己做不来。
这一次考试我也走了“狗屎运”,我的成绩成为这次考试的分数底线,我是这批录取人次的最后一名。
与其说高考前是相信自己,不如说是相信父亲。虽然小时候他总是以他的智商“损”我,但中学时他一直要我相信他的智商,“我的智商遗传给你没问题,你要像我一样有舍我其谁的霸气”。
现在听起来很鸡血,但当时我奉为圭臬。心里想着:“我可以不相信我,但我不能不信我爸,从小到大他觉得我能行的我都做到了。”
最终我考上了全国top2的高校,一向朋友圈不营业的他,破天荒晒了我的录取通知书。
6
大学我在外地上。前两年晚上给父母打电话闲聊,问他们吃的什么,十有八九跟浆水相关。母亲看起来妥协了,说就两个人在家做饭没什么意思,炒菜嫌麻烦,一个菜不够,两个菜会剩。
大二暑假回去时,发现父母关于浆水的吵架升级了,不再围绕着伙食营养,而是父亲的健康。单位体检,父亲查出了胃溃疡。他常年应酬喝酒,酒醒后还要吃浆水解酒,没有一点养胃的概念。
母亲托人从陕北买来上好的小米,每晚用电饭锅“预约”小米粥,还要雷打不动地放6个红枣进去。大多数情况下,父亲第二天会喝母亲准备的粥和煮鸡蛋,但他不喜欢吃煮烂的枣,嫌甜腻腻的,我一看他盯我碗的眼神,就端着碗跑了。
偶尔父亲嘴太馋,哪怕跟母亲吵架,也要自己下浆水面。有一次母亲过于愤怒,趁父亲出差时教唆我把整坛浆水倒了,打电话告诉他,由于我照顾不到位,浆水“发花”了。父亲回来看着空坛子黯然神伤——再拿浆水引子,只能是下一次回老家时。
虽然母亲总嗔怪父亲离不开浆水,但事实上她也是从小吃浆水长大的,只是不像父亲这般嗜浆水如命。两人都是陕西安康人,用母亲的话说,陕南一带,汉中、安康、商洛都是吃浆水的。在她的家乡,没有哪一户人家屋里不摆着浆水坛子。
我有时会问母亲,为什么她和父亲认识10天就闪婚。当着父亲的面,母亲一直的回答都是“瞎了眼,被骗了”。直到我上大学前,都是这样打哈哈似的回复我。
大学假期,我跟母亲分享我的恋爱故事,然后又一次问了母亲,当年看上了父亲哪点?母亲这次终于正经回答了:“你爸当年确实帅,而且在我教课的镇子里很出名。”
我表示这也没什么,她大学里的优秀男生也不少。
母亲像是突然回忆到了什么,笑着说:“他又骄傲又实在,他直言家里很穷,甚至约会吃的第一顿饭就安排在脏乱差的小馆子里。”
我正想腹诽这是什么择偶标准,母亲补了一句:“他说只会带认准的媳妇儿来吃浆水。”
那家“苍蝇馆”在镇子通往山上的最末一段路上。馆子门口没有招牌,只有经过门口时才能发现屋里是个吃饭的地方。去年寒假回老家过年,我又被父亲带进去吃饭。门还是小时候看到的那样,绿漆掉得差不多了。墙上的价目表依旧是手写的,价格那里隔几年就会重新粘上一个数字。
20多年来,这家餐馆主打“浆水两掺面”,这是我爷爷、姥爷和父亲心目中的“极品浆水面”。两掺面,顾名思义,就是两种原料掺和在一起做成的面食。小麦面和豌豆面以2:1的比例混合。豌豆面的量至关重要,多了面会发硬,少了面又缺了豆香味。这家馆子的两掺面不仅比例调和完美,面还是手擀的,够筋道。
夏天里,厨房师傅捞出两掺面,往冰凉的浆水调料里一浸,撒上葱段端到客人桌上。呼呼转头的风扇下,父亲把短袖下摆撩起来露出大肚皮,舀出一大勺油泼辣子淋到面上,淌着汗大口吸溜着面,面捞完后捡宝般捞酸菜段,都捞完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扣,端起搪瓷碗把浆水汤喝完。这样一气呵成的画面,深深刻在我的童年回忆里。
但我吃两掺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数外地人还是吃不惯,觉得面的口感太糙,又发硬不入味。每次被父亲带到那家餐馆里,我只点浆水汤饺子吃。
不只是我,表姊妹、堂弟都吃不惯。坦白来讲,小时候我们对浆水的接受都是勉强的。西北人吃面不喜清淡,我小时候也不例外。爱吃裤带蘸水面,是因为蘸料咸香。爱吃肉汁揪面片,是因为浓郁的肉酱香味。似乎只有浆水是个例外,除去酸味便没什么可值圈点的味道,对小孩来说,没有肉,更是减分项。
7
疫情居家隔离期间,母亲发明了酸菜的新吃法。炒米饭比较油腻,她把酸菜切成丁,直接跟米饭炒。酸菜吸油,即使里面再打鸡蛋,吃起来依旧口感清爽。
在父母心中,浆水酸菜是最高贵的菜。小时候他们吃它,不是因为喜爱,只是实在没多少菜能吃。调味品和油是稀缺的,浆水发酵味道的成本只是时间。
七八十年代,母亲家总吃红薯稀饭,母亲嫌没味道,姥姥就把酸菜切碎拌到她的饭里。父亲在镇里上初中,他不舍得在食堂吃,就去姑奶奶家做饭。他从家里带来浆水菜和干面条,熬酸菜料时只放一点大油煮出的面就够香。中专和大学时父亲在外地吃不到浆水,无比想念家乡的味道。
他也像小孩子展示宝贝玩具一样向周围人推荐浆水。工作后有次他和同事回老家,一开始那个同事吃不惯浆水,父亲直说浆水有降血压的功效,那人吃了几天浆水后证实父亲没夸张。后来,他一听说父亲要回家,就自告奋勇开车送他。
上大学后在南方做社会实践时,我碰见了一款酸菜牛肉粒罐头,第一口就油腻到我喝掉半碗稀饭。跟父亲打电话说这个事,他笑着说:“酸菜是穷人的伙食,碰了油就没有它的本味儿了。”
直到今天,父亲还是不会表达什么感情。只要没什么要紧事,他从来不会主动给我打电话,经常是我给他打,他一句“还在应酬”就挂断了。家庭群里,父亲的交流内容是西安的房价分析、劝我和母亲读《曾国藩家书》。
最近,我放假坐高铁回家,跟父亲撒娇:“爸来接我呗,其他孩子都有人接。”
“不去,太远了。新地铁线路通了,你坐坐体验下,地铁里很漂亮。”
到了晚饭点我才到家,父亲给我面前端来一大碗浆水面片。我赌气他不来接我,嚷嚷自己“晕地铁”不想吃。母亲到我房间安慰我,说父亲不是不在意我,浆水是他昨天刚酘的。
“你爸知道你喜欢吃略微带点热度的凉面片。如果他去接你回来,你再吃上温度适宜的面片就要到晚上了。”
坐在餐桌上,我摸着碗壁,指腹间传来的是小时候熟悉的温度。看着厨房系着花围裙的父亲,我笑着说:“爸你是不是插着温度计做的浆水。”
他背对着我,没看见我含着泪:“笑话,我这么聪明,温度摸一下就感觉出来了。”
那晚之前,我一直没有把“父亲”和“佝偻”两个字联系在一起,在我印象里他一直是腰杆挺直的,把“骄傲”写满了脸上。
“爸,你年轻时真有郭富城那么帅吗?”
“我们不是同一种帅。”
“爸,今晚吃了浆水,明早不吃了好不好。”
“好。”
我突然伤感岁月,连父亲也不再固执如初。
“那就明晚吃浆水饺子!”他不慌不忙地加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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