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考

1977年10月,我从农村招工回城不满1年,在安徽新华印刷厂机修车间当学徒工。这时传来恢复高考的消息。本来以为要在钳工台前干一辈子了,没想到还有改变命运的机会,小时就确立的上大学目标,又有希望实现了。
然而,考前考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使我的高考充满了戏剧色彩,可谓一波三折、跌宕起伏,至今想来,仍感到命运的不可捉摸,似乎在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力量在操控着一切。
一是考与非考。是否参加高考,首先在父母那儿遇到阻力。父亲说,你在农村干了几年农活,好不容易回城了,工作来之不易,还是踏踏实实把本职工作干好,别这山望着那山高了。再说,你这些年也没摸什么书本,能考得上吗?母亲也觉得找个工作不容易,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其次,在同时招工回城的几个老同学那儿遭到了冷遇,当兴冲冲地向他们提出一起参考时,碰了一鼻子灰。他们说,好不容易脱离苦海回城,有了铁饭碗,该好好放松放松了,不想再折腾了。再说,凭我们的文化底子,能干得过老三届和应届生吗?别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还给单位留下一个坏印象。
再次,厂里环境也不够友好。一天上班,还未进车间,就听到有声音说,就咱们车间这几位,我看没人敢报名,不是当兵的就是从农村刚回来的,书本早就丢光了,谁能考得上?还是老老实实当工人吧!
内外打击,令人有点灰心。确实,这次招工回城来之不易,从生产队推荐,到大队和公社审核,最后县里确定,总是有人捣乱,几个月时间里折腾得够呛,基本没干农活,不是在去公社的路上,就是在去县里的路上。好不容易分配了工作,得到消息时却心里一下凉了,为什么?
原来是分到省地质勘探队,具体工作就是全省到处搭帐篷、竖井架、打钻眼,实际上还是整天在农村到处跑,那同种地不差不多吗?若是中学毕业时让我去那儿,肯定是忙不迭地报到去了,可在修了几年地球之后,确实不想再在广阔天地转悠了,虽然有工资可拿,但可能就一辈子不能真正回城了。好在逼着从不愿求人的父亲找老同事帮忙,才改成了新华印刷厂,真正回了城。
再者,小学4年级赶上文革,基本就停课了,之后的“复课闹革命”,虽然上了初中、高中,但隔三岔五学工学农学军,再加上常规的大批判,实在是没上多少文化课,更没有什么正经的考试,算是混了几年。而下乡插队3年里,白天干农活累得臭死,晚上天黑就睡觉,生活单调枯燥,别说学什么新知识,原来学的一点东西也丢得差不多了。
记得刚进厂时,一次师傅问我勾股定理,居然想不起来,糗丢大了。父亲说的有道理,先要搞清楚自己几斤几两;老同学的考虑和工友的议论也情有可原,刚脱离农村又要折腾,竞争对手又那么多,万一考不上,在厂里还混不混了!
即便如此,仍是心有不甘,虽然青春年少好读书的时节被耽误了十年,但自己毕竟才20出头,比起那些老三届的初中生、高中生,起码还有年龄上的优势。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行与不行,不试怎么知道?否则就只能像车间里的师傅们那样,在黑黢黢的厂房里,每天磨磨洋工、说说黄段子混日子了。人生能有几回搏,机会来了不博,更待何时?
当然,也要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底牌,扬长避短。就自己的情况来看,考理工科是肯定不行的,本来就没有学到多少数理化知识,都基本还给老师了。但自己也有优势,上学时的强项是语文,作文经常被语文老师作为范文点评,在农村期间怕成了彻底的文盲,在没书看的情况下,把手头的鲁迅作品包括日记等,还有毛选4卷,都看了好几遍,同时还担任了生产队的通讯员,经常为大队和公社广播站写稿子。要知道,我们公社广播站可是当时中央广播事业局表彰的基层先进单位,办得挺火的。后来进工厂,也担任了车间通讯员,成了厂宣传科的常客。
思前想后,还是排除万难下决心报了名,在众人的怀疑中开始了复习迎考。
二是脚踝的肿与消。报名后很快得知,高考时间定在12月初,满打满算只有1个多月的复习时间,其紧张程度可想而知。
临近高考时,市里出了个通知,在职考生可以请假一周用于复习。当然,是否准假,由各单位说了算。这虽是个弹性规定,存在不确定性,但在全社会支持高考的大氛围下,谁会得罪人而不准假呢?于是在考前一周,便找车间主任请假,却没想到碰了个钉子。主任坐在办公桌后,头也不抬,口气生硬地说不行。问为何不行?答曰哪来那么多为何?不行就是不行。
一肚子气出来,遇到工友郑某,知我请假未遂,便劝我去找车间书记,并告诉我说,主任最近气不顺,是因为他的女儿下乡插队才一年,便要同当地的回乡青年结婚,全家反对也没用,所以最近找主任办事的,一律都被打回。原来如此,也可以理解!好在书记通情达理,不但准了假,还鼓励我好好复习好好考,争取一炮打响、金榜题名。
假请好了,准备利用7天时间,在家把一个多月来的复习内容好好梳理一遍,最后冲刺一下。不料第二天早晨起来,发现右脚踝肿了,触地疼得要命,走路一瘸一拐的,根本看不进去书。近期并未剧烈运动,怎么脚踝就肿了呢?真是天不助我,只能自认倒霉。结果7天假期,每天上下午各一次到厂医务室看脚,每次由大夫按摩半个小时,然后敷药包上,直到考试那一天仍未痊愈,只是疼痛有所缓解而已。
两天的考试,都是在脚踝疼痛中进行的,其影响自不待言。等到最后一门课考完走出考场时,却突然发现走路很顺畅了,脚踝不疼了,用手摸摸,肿也消了。这就怪了,难道脚踝疼痛是上天专门安排来捣乱的?诚心不让我考好?事后与人聊起,都认为与考前的精神高度紧张有关,高考结束,一下子没有负担了,也就恢复正常了。
三是录取通知书的失与得。1977年的高考,在正式录取之前,还有个初选。记得大概是考完20多天后的一个下午,厂里开大会,厂长如往常一样,在台上如念经一般讲着,自己坐在礼堂中间过道位置昏昏欲睡。突地有人拍肩膀,一看是宣传科科长。见我醒了,他低声说,出来一下!
心里一个激灵,肯定是好事!连忙随他到礼堂外。他说,刚接到省出版局电话,高考初选名单下来了,有你,还有3个人的。你现在就去一趟局里,把4个人的表都拿回来。高兴得差点喊了出来,赶紧跑回车间,找了辆自行车,骑上飞奔出版局。拿上表格回到厂里,正赶上散会,人们好像都知道了此事,对我指指点点。
这时,一个大个子拦住了我,颤颤地问:有我吗?这是排字车间的魏某,高考之后我一直都躲着他,原因就是每次碰到他,都要找我对考试答案,而结果基本都是他答对了,我却差了许多,令人很是沮丧。据说他家有人在省高教局,考后就看到了标准答案,因而他一直都是信心满满的。但这次拿到的初选名单却没有他。
看着他那渴求的眼神,我默默摇摇头,他立刻脸色突变,身体似要瘫倒下去。我连忙扶住他,安慰说也可能你的还没到。他的眼睛一下子放光了,抓住我的肩膀说:是真的吗?那我赶紧问问!掉头跑向厂部。
填了初选表交上去后,很快就是体检,然后静等消息。那一阵子是最快乐的时光,走路都是跳跃的,因为曙光就在前头。每天在厂里碰见的熟人都要问,拿到录取通知了吗?虽然嘴上回答还没有,但心里觉得应该是十拿九稳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有录取的消息传来,而自己这边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不禁有点忐忑,几次经过厂部,也没敢到宣传科去问。一天中午在车间烧着取暖煤炉的小屋里睡了一觉,醒来时听到隔壁房间有说话声,一听那沙哑的嗓子,就知是车间被借调到厂宣传科的老余,他是个退伍兵,到厂里有3年多了,原先也是钳工,因为笔头子不错,在我进厂之前被借调到了厂宣传科,我来之后便兼职干起了他原先车间通讯员的角色,负责为厂报供稿。宣传科长多次当众夸我写稿快、文笔好,据说已引起他的不满,可能是担心我会取代他在宣传科的位置吧。
这时听他说,高考录取已经结束了,彩印车间的赵洪昨天就拿到了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还是我送给他的,其他人没戏了。钳工李师傅问,那小陶呢?上次初选通知还是他拿回来的。只听余的鼻子哼了一声说,那管什么用,不是没拿到通知书吗?自我感觉太好!接着便是开门关门声。我起身到隔壁,余已不在,李师傅几人见到我,讪讪地说,老余说得不一定对,你的通知应该也快了。我立时觉得全身瘫软,就像上次魏某一样。
快下班时,晚报到了。翻看报纸的小郑突然喊道:小陶,这儿有高考消息!并随手递给我。接过来一看,映进眼帘的是头版中间标题“决不气馁,整装再战”,内容是高考落榜考生写的,表示虽然这次考试失利,没被录取,但将振作精神,从头再来,重新复习,迎接下次高考。连这种文章都登出来了,可见余说的是真的,自己彻底没戏了。
下班也没情绪回家吃饭,直接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愣。如果说刚考完时心里没底,因为毕竟是积压了十来年的考生一齐上阵,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那些老三届的高中生、初中生知识底子远胜于我们这些文革期间上学的,但拿到初选通知后,则充满了希望,全厂30多人参考,只有我们4人过关,可为何又不行了呢?到底差在哪儿?落榜虽然可以继续复习迎考,但将要重复那种苦不堪言、前途莫测的日子,特别是考前再来一次脚踝肿了呢?同时还要面对车间主任的冷漠和老余的幸灾乐祸。越想越是丧气。
这时响起敲门声,不情愿地起来,打开门是小郑,说回家后越想越不对劲,吃过晚饭便过来看看,估计我在这边且没吃晚饭。说着他从携带的包里拿出一个饭盒,打开后是热腾腾的米饭,上面覆盖着几片腊肉和一些青菜,要我尽快吃。很感动!
小郑比我大几岁,是金工班开车床的。他为人宽厚、处事老到,凡事善于为别人着想,自我进厂后,就一直对我很关照。肚子确实饿了,接过饭盒很快吃完,情绪也好了些。郑说我今天晚上就住这儿陪你了。于是,我俩一人一头靠床上,盖着被子聊天,直到深夜。
第二天是厂休日,早晨起来后,郑见我状态还好,便告辞了。我回家见到父母和兄弟,简单说了下情况,承认这次高考失败,表示将重新开始复习。
周一上班,虽然还没完全从沮丧中恢复过来,但情绪平复多了,一边干活,一边琢磨如何开始新的复习,工友们见到,也都基本不提高考的事。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在你欣喜若狂时,浇你一头冷水;而在你绝望时,又突然掉下一个美味大馅饼。10点余,正在钳工台前低头锉螺丝,有脚步声渐近,抬头一看,是余的那张乌鸦脸,到跟前停住,面无表情地说,刚接到市招生办电话,要你去一趟。心里一惊,停下锉刀,正要问招生办在哪儿?什么事?他已转身走了。旁边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好事啊,还不赶紧去!
借了自行车冲出车间,到厂部宣传科,科长正好在,说你怎么不去招生办?我说来问一下招办在哪儿,去干什么?科长说,这老余,让他通知也不说清楚。招办在市政府内,让你去拿大学录取通知书。谢了一声,即跑出去,骑上车狂蹬。
20分钟后到了市政府,很快找到招生办,一位中年男子接待了我,首先表示歉意,说多年没有这种高考了,算是个新事物,省市都没有专门的招生办,加上时间仓促,工作人员都是临时抽调的,办公地点也是借的,大家没经验,所以出现了一些疏漏。各校寄来的录取通知书,拆包之后是堆在四张拼起来的桌子上的,众人围着一圈分发,前天发完,昨天休息,今天上午来将桌子搬回原处,发现地上还有几个信封,估计是从桌缝中漏掉的,就赶紧通知你们了。
连声谢谢,接过写着我的名字的信封,拆开之后是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兴奋之情无以言表,出门跨上自行车回厂,脑中响起李白的诗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2021年6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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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在河东麦田的一次武斗事件

“七·二三”布告
炎炎夏日来临,老家应该收割小麦了,不由想起了50多年前发生在麦田里的一次武斗事件。
老家是山西省晋南地区万荣县,晋南古称河东,西面和南面毗邻黄河,汾水在此汇入黄河,以前盛产小麦棉花,是中华民族的主要发源地之一。
当时我十二三岁,记忆中万荣县的造反组织分为两大派,一派简称“三司”;一派简称“红联”。两派由开始时的大辩论逐步发展到恶性武斗,“三司”势力强大占据了县城解店镇,“红联”退却到了县西的荣河镇(原荣河县县城,万荣县是由万泉县和荣河县合并而成的)。“三司”“宜将剩勇追穷寇”,组织武力围攻荣河镇,“红联”不敌,从荣河镇退却了。此时的武斗,已经由最初的大刀长矛使用上了真枪实弹。
晋南各县的“红联”武斗人员麋集到了临汾古城。临汾原为晋南专署所在地,管辖几十个县,后来才划分为临汾和运城两个地区。晋南各县的“三司”武斗人员合力将临汾城团团围住,攻守双方形成僵持态势。临汾城中的“红联”不间断地派出武装小分队“深入敌后”,一是进行“破坏捣乱”扩大影响,二是网罗人员发展势力。各县的“三司”武斗力量占据县城,并控制下面的公社和大队,严密防守“红联”武斗小分队,此次武斗事件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
我所在的丁樊村离高村公社十里路。那天晚上,一股“红联”武斗小分队路过我们村,顺便叫走了一名派性观点是“红联”的男性社员。据说还准备叫走另一人,此人闻到敲门声,迅速翻墙跑掉了,没有跟随小分队出走,保住了性命。
“红联”武斗小分队离开我们村之后,上了离村二十多里路的孤山。孤山是万荣县境内一座突兀的山峰,海拔1411米,峰峦叠嶂,青松覆盖,有学者考证,介子推死难的绵上之山并非介休的绵山,而是这座孤山。
在此之前,曾有一支“红联”武斗小分队来到位于公路线上的高村公社所在地高村,乘其不备,偷袭了公社机关大院,将睡在公社的“三司”武斗人员痛揍了一顿,打砸了一通,但没有打死人。“三司”借此大做文章,组织各村干部群众上高村公社大院参观现场,揭发控诉“红联”小分队的反革命暴行。
我的老乡李新民长我几岁,家住万荣县高村公社北薛村,他毕业于阎景中学,应为我的学长。他业余撰写了不少著作和文章,文笔优美,生动有趣,时在孤山林场当工人。据他回忆,当晚,“红联”小分队上了距高村不远的孤山,向林场工作人员要吃要喝,最后逃遁到孤山南边的临猗县陈庄,也许是旅途疲惫,也许是大意失荆州,这伙人躲藏在村外的麦田里,结果被“三司”武斗人员团团包围,一场恶战由此交火。
战斗打响,“红联”武斗小分队欲拼命突出重围,来自万荣县的“三司”武斗人员越聚越多。“红联”小分队人员少,再加上沿途搜罗的人员没有武器,没有战斗力,成为他们的累赘。据说分头突围时,有几人持轻机枪开路,已经杀出了包围圈,扭头一看,发现跟随在他们身后的人员没能冲出来。这几人挺讲义气,重新杀回去寻人,结果就没几人出来。
这几个人家是距离我们村二里路的冯村,他们之所以冲出来了又返回去,主要是抢救那几位他们搜罗来的本村人,认为若不把他们救出,此后将没脸回村,没脸见乡亲们。这次武斗,仅冯村一个村就有三四人亡命,其中有我一个发小的姑父,死时三十多岁,撇下妻儿老小。发小告我,他的姑姑此后一直单身,养育几个孩子成人。我们村那位被叫走的社员,同样撇下妻儿,莫名其妙做了武斗的冤魂。
陈庄距我们村三四十里路,那些日子,村里男女老少白天黑夜都在热烈地谈论此事,当然免不了道听途说,夸大其词,武斗的恐怖笼罩在周围村庄。李新民兄曾间接亲历了这场武斗事件,网上看他写过一篇《孤山林场的枪声》,生动地描述了所见所闻。下面特选载其中一部分,有助于读者进一步了解陈庄武斗事件:
一次武斗事件,把我吓得从林场跑回家里。
那段时间,我们这派占据上风,对方组织只有少量的游兵强勇,蜗居在临汾城里。
来林场的这十来个人,就是从临汾城里突围出来的。全部荷枪实弹,挂长持短,个个身强力壮,都是刀枪高手。
他们半夜冲出重围后,于半路劫持了一辆破卡车,对凑着开到孤山附近,弃车从步,匿于山底草木之中。饿了一天一夜,黄昏时才敢在林场露面。
这伙人进门就砍死了林场两条吃供应粮的看门狼狗,然后鸣枪警示。正是开饭时候,吓得林场几百号工人抱头乱窜,有的还欲翻墙逃走。我有点临场经验,赶忙制止住几个要翻墙的工友,说人家若发现有人跳墙,还以为你是通风报信,一梭子弹过来,咱没事却寻下事了。
我们全部被拥进饭厅里,其中一个大概是头儿,给我们训了话。大意是,革命正处于低潮时期,要大家认清形势,坚持真理,支持正义。他们要从林场借十袋面粉,并要抽调四十个民工,帮他们扛到山顶。再三强调,是借而不是拿,有借条为据,等革命成功之后,一定加倍偿还。
这些人一律戴墨镜捂口罩,根本看不出眉目。我一直低着头,只怕有人认出我来。好在没有,坏在被挑选为扛面的四十个人了。
这得想法溜哩!再不溜就怕走不了了。扛面倒不怕,就怕被收留了。我借上厕所的机会,准备越墙逃走。没想厕所里已经有七八个人在跃跃欲试。厕所的土墙不高,跳起来便能够着,就是墙头土虚,手扒不住。都在跳,都过不去,都不知道互相帮助一下。我和他们都不认识,来不及也犯不着帮扶他们。我过人的弹跳力派上用场了,我来了个龙行虎步,豹子攀岩,左脚蹬墙,右腿跨上,三两秒钟便飞跃而过。
说别人是图财害命,其实往往多是自己惜财丢命,我就差点儿弄下这事。
我从墙上跳到野外后,说啥也应该赶快逃离现场,我却丢不下我的自行车和铺盖卷,又顺墙溜到宿舍区,推出车子,捆好铺盖才走。
宿舍区和场部虽不在一个大院,也仅一墙之隔,万一被那伙人发现,命都不知丢在哪儿了,还谈啥车子铺盖。
结果还是“万一”了,就在我出门刚跨上自行车的当儿,离自行车前轱辘不到一尺的地方,几颗子弹“噗噗噗”落地。参加过战斗的人都知道,子弹“啾啾啾”的话,那还很高远,若是“噗噗噗”,就在脚跟前,看怕人么!那是一段下坡路,平时不用蹬还得捏闸。我真地回想不起我当时捏闸了没有,下坡时蹬车子了没有,反正我一下就冲出老远。
虽然已经远远脱离射程,我仍不减速。天色已暗,我得赶路,我得先到公社通知姐姐。我和姐姐不是一派,那伙人却和姐姐是一派的,我得让她避嫌,最好能把她带回家去。
临近收麦的夜晚,一般都很宁静。准备应付艰苦的夏收,人们早早就歇息了,路上几乎见不到行人走动。高黄的麦地里成了野生动物匿身的屏障,常有野狼出没。山上的狼不吃人,山下的狼却啥都吃哩!不怕狼是假的,我更怕碰上武斗队的伏兵。一路下坡,很少蹬踏,风儿还吹着,我却浑身湿透了,能感觉到冷汗顺前胸后背溪流。刚剃下的光头还没长长,头发也在“噌噌”直奓。
骑到公社门口时,才发现铺盖卷儿早从衣架上滚落一边,被子被沙石路面齐茬茬地磨断,成了几片儿。
动乱年月,还不到十点钟,公社的大门就关了。敲了半天,才将门叫开。门房老头只把大门开了个缝儿,他认识我,听说我要见我姐,小声告诉我,说我姐还被关押着,恐怕见不上。说前一段从临汾跑回来几个人,到公社搔扰了一下。你姐早不参加派性活动了,但人家还怀疑是她里勾外联,所以把她的行动约束了。
越是这样,越有必要见到姐姐。我让老头告诉驻扎在公社的武斗队,说我和他们是一派的,想见我姐说点家务事。
老头跑去没多一会就回来了,说武斗队的态度很坚决,不管是谁,不管啥事,都不能见。无奈何,我才将山上发生的情况,小声告诉了老头,求他先放我进去,我找他们理论。老头是个好心人,过去和姐姐也处的不错,他迟疑了一下,叮咛我,山上的情况先别和他们说,就放我进去了。
我直接走进墙上挂满枪支的武斗队队部,一个可能是队长的人正要批评老头,见其中许多人都和我打招呼,便把话收回去了。
我谎称老人病了,来叫姐姐回去。其他人也帮我说话,说我既然晚上赶来,肯定病得不轻,就让回去一下。
队长说,见一下可以,放人得通过县总部,他不敢擅自作主。
我给队长戴了半天高帽也不抵事。那家伙话不多,主意却顶真,说啥都不行。
我最后才说,那你请示总部。他说电话线被临汾下来的那伙人砍断了,还没修好。
只能见一下,就见一下,听听姐姐意见后再说。
姐姐的办公室兼卧室门口并没人把守,门外也不挂锁,只是限制他不能走出公社的大门。
就这我都觉得伤心,进门只喊了句“姐”,就哽咽住了。姐姐拉住我的手:“你……”也说不成话了。
房中没电,也没点灯,姐弟俩手拉着手哭了一阵子,姐姐才说:“我没事,别难受,这么晚了,你跑来干啥?”
我便将林场发生的情况说了,让她想办法离开这是非之地。
姐姐听我说完之后说:“越是有情况,我越不能离开。正好他们也把我看管起来了,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与我无关。不怕,那伙人来了绝对不会伤害我,你放心。我现在的处境最安全,离开公社反而不安全。亏了你和我不是一个观点,要不,你今晚见我,难免人家会说你是通风报信,我是里勾外联。”
我觉得姐姐说得有道理,起身要走。
姐姐说太晚了,让通信员给我开个房间,明天一早再走。
姐姐眼下的处境,我怕她作难,就没敢说我下午还没吃饭,只说我不害怕,我想晚上就回去。
公社离家还有二十来里路,姐姐见留不住我,说要走就快走,一再叮咛我,已经很晚了,慢慢骑,骑在路中间。遇到狼,别停车子;遇见人,车子扔了就跑,别和人硬来。我一一点头应允。她还不放心,还把灯点着,将我全身搜了一遍,发现没有刀械后,才让我离开。
我都出门了,姐姐又把我叫回来。灯光下,她已看见我的单衣服都湿透了,却还非要让我套上她的棉坎肩不可,而且要给我反套上,还从背后给我把扣子也扣上,说这样骑车子心口不凉。我真怀疑姐姐脑子受刺激了。我说我热得不行,她说骑一会儿就凉了。我说她的坎肩太小,套上难受,她让我将就着。气得我说她:“你干啥哩!你是折磨我哩啊!”
后来才知道,姐姐怕我碰上狼了。她深信她弟弟的脸儿经得起狼抓,她只怕弟弟的内脏被狼刨了。不说明的原因,是怕不幸言中。
我在其它章节中提到过,我和姐姐一母同胞,一块儿从王家抱养到李家。姐姐长我十一岁,长姐如母,她其时在公社当妇联主任。
我逃出林场后,听说那伙人提出要在林场用晚饭。正是开饭的时间,场长哪有不允之理。
炊事员们太短见了,在那伙人给我们训话的空儿,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藏了起来。
那伙人到灶房后,啥吃的也没见上。明知是炊事员在搞鬼,也来不及计较,马上集合抽出的那四十个人,扛着面就上山了。
一位工友后来告诉我,说我逃脱以后,他补了我的缺。整得他们也没吃上饭,饿着肚子上了山。别说四个人轮换着扛一袋面,空走着也气喘汗流,两条腿也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硬撑到“金顶庙”后,扛面的人死活不走了。任凭那伙人打骂,坐在地上就是不动。黑咕隆咚的天儿,十来个人在山上监视几十个人,不是容易的事,也不敢过于强迫。
驻扎在县城的、我们这一派的武斗队,在那伙人进入林场的时候,就已经获得消息。当那伙人向山上进发时,山下已被四面围住,数以千计的武斗队员已经蠢蠢而动。
金顶庙是林场的宿营地,有锅灶,可以做饭。然没等一锅馍蒸熟,就见四周火把逼近,山上的人只得饿着肚子突围。
无法考究,那一天一夜没吃饭的饿“勇”们,是怎样突围的,下山后又是怎样跑了几十里地,隐藏在陈庄的麦地里。
第二天就发生了“著名”的“打陈庄”。
县城的武斗队出动了八辆大卡车,也只有八辆大卡车,载满了荷枪实弹的人,沿途搜索,挨处排查。高音喇叭不停叫喊,宣传宽大政策,劝说缴械投降。
大队人马行至陈庄地界,从麦地里窜出来两只野兔,车上便有人开枪射击。隐藏在麦地里的人,还以为他们的目标暴露了,遂开枪还击。
一边势众,是在明处,人都集中在高高的车箱里。一边人少,却在暗处,而且是分散隐蔽。
战斗当然以匿于麦地里的人弹尽死绝为止。
大队人马其实死伤的更多。
清扫战场时,见死于麦地里的人,每个人身边都嚼下一大堆子麦穗儿,持不同观点的人,也有为之动情的。
没有人敢为他们收尸,老百姓为了收麦,只好将尸体统统扔进一个大积粪坑里。也没填土掩埋,等候着他们的亲人风平浪静之后来认领。
从林场跑回后的第四天,姐夫就把我安置在阎景药材批发站上班了。
头天上班就赶上师傅去陈庄认尸。师傅的哥哥也在临汾武斗队,他担心其中有他的哥哥。
我当然不能回避。
我用自行车驮着忧心忡忡的师傅,赶到了陈庄地里。
扔在坑里的十来个人,几乎全是爬在那儿,死尸相枕,得翻过身来才能辩认。本来是师傅翻头我翻身,师傅却手颤得翻不动,我们只好换过来。尸体已经腐烂,我们戴着防毒面具,味儿还不冲人。苍蝇多得简直无法形容,飞起来遮天盖日,落下去密密麻麻,撞在身上,如雨点一般。
翻了半天,不能说劳而无功,盼的就是劳而无功。
一场小型武斗,死去二三十人,伤者不计其数。
这究竟是干啥哩?不排除这些人中间有个别抱有政治目的,却敢肯定大多数人是被一种信仰所驱使,被一种认识所执迷。死于这种既不是抗日战争,又不是解放战争,更不是抗美援朝的战争中,真让人无法称谓。“牺牲”当然不配,“阵亡”更是不妥。后来的人们提起他们,只能说是“文革中被打死了”。
人不仅能创造幸福,也能制造不幸。
死于非命,惨不忍睹!无可名状,谁之过错?
从李新民的回忆可以看出,他和姐姐一对亲姐妹,派性观点却绝不相同,他属于“三司”一派的,姐姐是“红联”一派的,“文革”中父子、夫妻、兄弟姐妹政治观点相左的,遍地皆是,争论起来面红耳赤,关系搞僵,现在的年轻人很难想象。李新民姐姐当时是高村公社的话务员,上一次“红联”小分队“偷袭”公社,传说是他姐姐做了“内应”,为小分队提供了公社的武装布防图,李新民文中说他姐姐被关押审查就是指这件事。
高村公社大院紧靠公路,我有一次参加我们村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上高村演出,抽闲上公社转悠,大门有持枪站岗的武斗人员不让进去,大院的四个角落,搭建起四个凉棚,作为瞭望和武斗使用,一派杀气腾腾景象。
临汾两派的武斗一直对峙到了1969年夏天,造成城里城外民不聊生,南同蒲铁路运输中断,社会影响极坏。
忽一日,应该是1969年7月下旬,突然一架飞机在临汾上空盘旋,人们仰头观望,从飞机上飘落下雪片般的传单,上面印着经伟大领袖毛主席批示“照办”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布告》,要求两派立即停止武斗,布告发布日期为7月23日,称作“七·二三”布告。随着传单散落,全副武装的解放军部队开赴临汾城内外,收缴武器弹药,遣散双方武斗人员,持续好长时间的两派武斗方才落下帷幕。
人们高兴地夸赞说:伟大领袖毛主席就是英明伟大,这么大的武斗事件,他老人家在纸上轻轻画了一个圆圈,就给制止了,毛主席真是神啊!
在随后的日子,万荣县一辆解放牌大卡车上支着一只大喇叭,每天上各村游荡,反复播放“七·二三”布告,要求参加过武斗的人员主动上县武装部上缴私藏的武器弹药,并接受组织清查。
我们村有一位社员持“红联”观点,早早随“红联”人员跑到了临汾城。他自己逃了,家庭却遭殃了,过一段时间,公社的“三司”武斗人员就将他妻子抓去,审问其丈夫的下落;有时半夜突然将他家包围,黑洞洞的枪口从窗户伸进来,喝问此人回来没有。传说此人担任过武斗小头目,随身携带一支手枪。临汾武斗结束后,他回到家,夜晚,他家院子挤满了男女老少,我也跑去凑热闹。
只听此人说,解放军部队一来,两派人员纷纷放下了武器。有一队人员不听命令,企图携带武器出城,解放军战士对空开了一炮,吓得他们乖乖缴械了。这个社员曾当过大队干部,挺能干,见人和蔼可亲,不知咋地卷入了派性和武斗。好在他在武斗中没犯啥事,回家后就没事了。
临汾武斗事件影响极坏,直到1969年8月23日,山西省革命委员会还发布了《关于进一步落实“七·二三”布告紧急通知》,《通知》说:“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批准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布告》发布以来,我省太原、晋中、晋南地区武器收缴工作进展迅速,武斗已经制止,外出人员陆续返回本单位,社会秩序日益稳定,两派对立情绪逐步消除,全省革命形势大好,越来越好。但是,混进各派群众组织中的极少数坏人,不甘心他们的失败,还在继续利用资产阶级派性,蒙蔽、煽动部分群众隐藏、转移武器,或者裹挟部分群众逃跑流窜,有的继续煽动、威胁一部分外出人员不回本单位。为了进一步落实‘七·二三’布告,狠狠打击一小撮阶级敌人和坏头头的罪恶活动,保护广大群众的利益,巩固和发展已经取得的胜利,加强无产阶级专政,特紧急通令如下……”
陈庄武斗事件,仅仅是山西省临汾武斗、平遥武斗、晋东南武斗的一小朵浪花,当时在万荣县、临猗县和运城地区、临汾地区广为人知。不知道官方有没有完整的历史记载,不知道在当地档案馆能不能查阅到原始记录,不知道当地史志办会不会记载一笔,感谢李新民兄为我们留下极其珍贵的一页。
2021年5月28日草于小店新居
2021年6月7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