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172)

死不了的这8年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1-06-01

 

 

 

● 曾经的消防员朱铭骏。

文 邹帅

编辑 | 龚龙飞

 

 

“遮天”是一款游戏里的英雄,它手持长枪,身披龙甲,行动自如,一眨眼就冲到阵前,他双手一挥,敌人头上就落下如雨的刀子,杀人如砍瓜切菜。这是一个不需要策略的游戏,它更欢迎人民币玩家。在瘫痪两年后,朱铭骏意外发现可以用嘴咬着触控笔操控游戏,“遮天”释放了他内心的狂躁,他不停地花钱,购买装备,昏天暗地地厮杀,对于心如死水的人而言,这似乎是对现实里身处困境的平衡,很快,他就走到了游戏等级的尽头。
这是一款回合制游戏,普通人用一根手指即可控制。不过在山东安丘市人民医院的病房里,控制“遮天”的是一支触控笔,一对门牙咬着笔头,为了提高控制的准度,他的两腮要异常用力,在iPad上密集地触碰,有时候会顶住舌头,久了,笔头被咬得变形,他的腮部酸痛,两颊变得宽大,门牙开始松动,引发了牙痛——不能再继续了,医生劝告,母亲也哀求,但他不为所动。
那时候,朱铭骏几乎不接受意见,他卧在宽110公分的病床上,除了心脏跳动带来的起伏外,他的身体像是平躺的雕塑。他的头旁是呼吸机,放在飘窗上,发出“滴滴滴滴”的声音。飘窗上的水缸里游动着八条小鱼,自由灵动,窗外的视野宽阔,时常是蓝天白云。但他要用力歪过头,才能看到倾斜的一角天空。
现在,他总是平躺着,向上看,床边的铁架依次固定着台灯、电脑屏幕和手机。右边有一张小床,属于照顾他的人。

 

● 躺在床上看自己微博的朱铭骏。
“遮天”代表着他意志上的自由,在9.7英寸的屏幕上,朱铭骏咬着笔点了两年,从早上睁眼开始,朱铭骏就开始游戏,连续十几个小时,有时一整夜都不睡。游戏里的英雄多好啊,不会有瘫痪的痛苦,都能跑能跳。
但每次游戏结束,悲从中来,这不足以排解他的苦闷。他进入“绝症吧”、“截瘫吧”,想在里面找到安慰。他加了十几个QQ群,每个群都有看不完的消息,每个头像的发言里都在诉说人间惨剧。
朱铭骏做了比较,他认为自己的状况最糟糕,许多人身体痛苦,也意味着还有感知。他能控制的只有脖子以上的部位,最大的运动半径就是转头,运动能力最强的就是嘴,他还可以眨眼睛,脸上可以表达喜怒哀乐,此外,他连呼吸都控制不了,切开气管,脖子上留个洞,管子塞进去,进气量由机器控制,话说得快了,耗氧量大,气流跟不上,他的声音就会戛然而止,这时候,他的说话声就会被强制暂定。
“矫情”,朱铭骏在心里骂。有亲友来探视,“一定会好起来的”,朱铭骏也只好附和。人走了之后,他更痛苦,有时会发火和自虐,紧闭着嘴不吃饭,母亲可能是他唯一的发泄对象。
他让母亲周衡煜做了一块牌子——“拒绝探视”,挂在病房门前。他想活在游戏世界里,但他的头脑太清醒了,他知道那只是一片空虚。夜熬多了,头发变得稀疏,视力也在下降。
事实上,即便是非常有限的运动能力也需要一点点恢复。2013年,他刚从ICU出来,脖子还不能动,气管被切开后,要一年才能说话。一个头脑清醒的人怎么向外界传递他的想法?父母从口型里只能理解他简单的诉求,比如喝水。
哥哥想出办法,他眼睛的闭与合可以传递是与否,那就是二进制的逻辑,他们做一张字母表,手指依次划过每个字母,是,朱铭骏就眨眨眼,顺次排列,他闭上眼表示结束,把收集的字母拼成句子,就是他要说出的话。
有时候是一个电影名字,有时候是一道菜,痛快的一句话在他这里需要五分钟,他头脑清醒,身体和语言却被凝固住,就像被困在琥珀里的虫。
看电影是想分心,但他的脑海里是巨大的灰暗,他很自然会想到——为什么是我?怎么才能摆脱?
一次,他突然喘不上气,脸憋得通红,渐渐失去意识,心跳也没了。医生跑来,检查不出原因,就要宣布他死亡。父亲猛地把呼吸机拔开,带出一口痰。
再插上,他渐渐醒了,没有害怕,没有惊喜,对没有死成好像也不失望,他意识到自己没有那么想死了,继续“熬”,他觉得这个字是最准确的,但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

 

● 门上挂着的“光荣之家”的牌子。
 

 

阻力最小的地方
最近一段时间,朱铭骏开始鼓捣直播,他在预告里写着“用嘴打英雄联盟”,标题确实够吸引人,这款游戏比指挥“遮天”要复杂多了,正常人需要至少控制4个键,右手操纵鼠标,高速地运转,配合着策略,朱铭骏的嘴怎么控制?
直播镜头里,朱铭骏的嘴前有四根管,是四种信号的传感器,游戏开始了,他迅速吸动最右边的管,游戏里的英雄开始冲刺,一眨眼闪现到敌人旁边,慢慢吹动左边的那根,背包被打开。
键盘上四个键控制英雄的四个技能,在朱铭骏这里,吸和吹第二根管子可以释放两个技能,换到旁边的管子又是两个。通过设置,气流的快与慢同样可以改变对应的键位,只是需要背诵以及大量的练习。朱铭骏算了一下,按照他传递的信息,他现在可以娴熟控制键盘上的36个按钮,这是漫长的,经历了无数次失败的训练结果,朱铭骏适应了这种方式。
当游戏进入对决的高潮,朱铭骏高频地晃动头部,不断更替呼吸,传感器也跟着激烈地摇摆,吐吸都要求精微,才能让英雄灵活机动,他的嘴在四个管口快速切换,时吐时吸,频率就像指头点击按键,他的眼睛紧盯着屏幕,不停地释放技能,“右边右边,漂亮,一个人头!”他意识到自己击败一个玩家时,心里尤为高兴。虽然他的策略还没有那么丰富,也不能算高水平玩家。
四根管子连接着口控操纵杆,和电脑的显示屏一起挂在朱铭骏面前。这一整套叫QuadStick的设备是他从美国托人带回来的,这次,他再度从困境中“扩权”,他的打字速度与常人无异,这与失语的第一年比已经是改天换地了。

 

● 朱铭骏在游戏中。
三年前,他看到美国的游戏博主借助这套设备,用嘴打完竞技游戏。朱铭骏被击中了,他算好时差,去那位博主的直播间蹲守,不停地给他留言,发私信。咬着触控笔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少了,他一定要得到这套设备。
八年过去了,虽然有母亲的悉心照料,他的四肢也日趋单薄,母亲希望的奇迹并未发生,但他在寻找头部器官的能力边界,通过字母表,他用眨眼皮向外部传递需求;接着,他靠咬着触控笔进行简单的电脑操作;再到他的嘴通过呼与吸,控制传感器来使用电脑时,已如常人,五官中最灵活的嘴让他看到了阻力最小的方向,而事物总是朝着阻力最小的方向发展。
他也曾试图用嘴结束生命,朱铭骏的下嘴唇有一处米粒大小的疤痕,已难以辨认,他曾经用尽力气咬烂嘴唇,企图寻死。
他喜欢冒险,19岁进入消防队,这是和平年代里的危险兵种。在那里,他渴望得到肯定,每天拼命训练,爬绳上4楼,他只需40秒,规定的标准是1分钟,单杠他能拉到70个,远远超过一般的战士。2013年7月9日,朱铭骏在演练中意外摔下,那个双杠只有2米高,只是下落时,一下伤到了脖颈处,这么强壮的一个年轻人,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再恢复意识,朱铭骏已经躺在ICU。他能睁眼时,发现大小便都需要护士帮忙,羞耻感令他一刻都不想多活。
他恳求母亲把呼吸机拔了,母亲周衡煜不同意,一直在哭;他突然想到电视剧里的咬舌自尽,狠狠地咬下去,然后用力磨。舌头三分之一处被咬断,流了一嘴血,嘴唇也被咬掉一大块。

护士发现后,给他套上了个口栓,嘴一直张着。酸痛难忍,他求母亲给他摘下来,保证绝不再咬。至于绝食,他也做不到,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营养液通过血管维持着他的生命。

 

万一
周衡煜有求必应地照顾了儿子八年,只要能让他好受一些,她什么都愿意做。儿子烧钱沉迷游戏,母亲给;做的饭不爱吃,再做新的;瘫痪的人脾气大,有时说难听的话,她一句也不还嘴,部队在维持着他的医疗费用,如果不是这些原因,或许朱铭骏也熬不过八年。

 

 周衡煜在给儿子喂饭。
他是什么时候有了盼头呢?周衡煜感觉是他接触了心理学之后,他的生活不再只是这方窄窄的病床,也不是虚空的游戏世界,他走向内心,他在那里发现了一个广阔的思想世界。
2016年,朱铭骏收到一条来自“截瘫吧”的回复,对方看了他的经历,建议他多学习一些心理学的知识。朱铭骏以为是骗子,过了几天,他回了一句,“真的有用吗?”
对方保持耐心,还留下了联系方式,他是某高校心理学系教师王凡。朱铭骏将信将疑地加了好友,之后每隔一两天,他们就会漫无边际地聊一聊。
朱铭骏觉得王凡和周围的人不同,他特别能和自己共情,身份平等,就像两个病人在交流。王凡同情他的经历,也对消防员有敬意,想要帮他。
不讲病情的时候,王凡总提霍金、保尔柯察金这样的励志人物,希望朱铭骏能有个人生规划。他给朱铭骏发了三本心理学的通俗书籍,希望他也能成为心理咨询师。王凡觉得,这个职业非常适合朱铭骏,他会比一般的咨询师更能与来访者共情。
但朱铭骏只觉得王凡是在高谈阔论,他继续游戏,过了一个月,那三本书他也没打开,“心理咨询师”在他听来像是在装神弄鬼。
有一天,王凡说,你死得了我就不劝你了,反正也死不了,万一你的人生就改变了呢?
朱铭骏对“万一”两个字有触动,“死不了”这句话在这个时候出现,似乎也到了他认知的零界点,王凡说万一的口气里没有说教,更像是一个事实,它不是一定,也不是绝不。朱铭骏就去了解什么是心理咨询师,他发现做心理咨询师最重要的就两样——清醒的大脑和流利的语言,甚至说,面对那些绝望的人,还有谁比朱铭骏更适合呢?他完全可以做到。
有些时候,朱铭骏也想过自食其力,他跟着别人做淘宝刷单被骗了,又去尝试帮人打字,咬着笔点了一天只挣20元,没有坚持到第三天。
有个职业也好,还能挣钱。朱铭骏就开始看书,里面是各式各样的案例,他也没想到,居然会看上瘾,不到一周就看完了。原来人的内心可以那么丰富、辽阔与有趣,那里没有禁锢,他总是这么感叹。
那段时间,他总在对照自身的经验,分析自己的思维,解剖自己的梦境。
休息的间隙,朱铭骏打开书籍,史铁生、程浩、海伦凯勒,随着作家的思想在书里谈论生死和人生的意义。
《假如给我三天光明》让朱铭骏印象深刻,他发现作者并不书写痛苦,文字总是平静,阳光,有时甚至是风趣的,她还保持着对未来的美好想象。朱铭骏发现,他当时不以为意,甚至排斥的那些东西正在他的心里埋下了萌芽。
——为什么有悲观的想法?
——因为身体。
——这能解决吗?
——不能。
——那我还能做点什么?
在缓慢的时间里,对痛苦命运的拷问、抱怨渐渐转化为更具体和现实的规划,朱铭骏决定考心理咨询师的资格证,其中有领悟生死之后的自觉,他性格里强烈渴望被肯定的那部分也随之复苏了。
在床上躺了四年,朱铭骏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个证明,给家人,也给自己。过去,他认为自己只剩下一个头脑,身体都失去了,现在他觉得身体虽然失去了,但自己还有头脑在。
他开始发疯看书,背材料,从早上睁眼开始就盯着屏幕学习,有时凌晨两三点了还在默背。朱铭骏考试成绩一向不好,以前他最讨厌读书。医院的护士打趣,你是要考清华吗?

 

● 朱铭骏在准备下一场心理咨询师证书的考试。

 

 

怜悯的价值
见到朱铭骏的时候,他正平躺在床上直播,封面图上插着呼吸机的照片让不少想轻松寻乐的人犹豫,其实朱铭骏每说几句就要“哈哈哈哈”地笑一次,他跟网友闲聊,给他们普及心理学常识,房间里充盈着轻松活跃的气氛,这与过去的沉寂大不相同。
直播镜头看不见的地方,母亲在给他细致地按摩,泡脚,保持血液通畅。躺了八年,他没有消瘦,体重还长了20多斤,肌肉变成了脂肪,即便母亲努力,小心,他的小腿还在萎缩。每隔一阵他都要吐痰,母亲拿着杯子跑到镜头前,观众赶紧叮嘱他少说点话。
这种环绕式地对话令他沉迷。不久前,他录制了一段视频讲述自己曾经的火场记忆,被推到网站的首页,大量的人涌进他的直播间,朱铭骏享受这种被很多人喜爱的感觉,“像明星一样”。
过去八年,这对母子就窝在房间里,相对无言。这一刻太美好了,朱铭骏知道热闹早晚会散去。每半分钟,他就会说一次“谢谢”,预告里依旧写着“用嘴打英雄联盟”,他也知道需要噱头,想在大家的好奇心消失之前多吸引一些人的关注。

 

床头的呼吸机上放着支持朱铭骏的人刚刚寄来的花。
他尝试“面对面”和我说话,这或许是他在肢体上表达对一个人尊重的最高仪式。对他来讲是困难的,母亲要把手伸到他的身下一点点往床中间挪动,再扶着他的腰上翻。
最好是两个人配合,但请的护工嫌太累,几个月前就走了。朱铭骏有时会一巴掌把自己抽醒,或者说那已经不是他的手了,只是连在身上的器官。一个姿势久了,手和脚会痉挛,就会大幅度地自行抖动。他在夜里总要抖醒好几回,护工就要给他动动身子,没法睡觉,现在这些都由母亲在夜里来完成。
如果突然换姿势,身体也会剧烈抽搐,“面对面”说话只好取消了。如果有来求助的人,他一定会侧过身,他觉得这是表达专业的底线。在这座县级市,心理咨询师很少,就中国来说,朱铭骏也是特殊的一位。
过去两年,一百多位心事重重的人走进他的房间,在旁边的小床坐下,向他倾诉自己的困境。他们大多是青少年,同情和诧异有时会在脸上直接流露,朱铭骏总是告诉家长,不要透露自己的职业身份,但可以把自己描述的凄惨些。
他曾经不接受任何怜悯,现在,他看到了怜悯的价值。正如王凡所说,来访者好奇他的身体状况,同情他的经历,信任关系就容易建立。遇到沉默的男孩,朱铭骏还会尝试用嘴打游戏来吸引他。

 

朱铭骏和一位曾经找他做心理咨询的男孩在聊天。

一开始,他对青少年是免费的,成年人咨询的单价是119元,这个数字是火警电话,意味着消防员要出马了。后来他发现,成年人太难改变了,青少年的可塑性强,能给他更大的成就感。他在学校旁边租了一家商铺,准备专做青少年心理咨询。

 

再一次的死亡

读书,考证可以一个人面对电脑完成,但要走向社会又是另一回事。2018年,母亲把朱铭骏推到姥姥家,那是他五年来第一次离开病房。当时,他已经拿到了二级心理咨询师的认证,立志去帮助别人。

走在路上,他怕极了,帽子使劲往下压,恨不得能把全脸遮住。只要有人多看一眼,他就觉得对方在心里嘲讽自己,催着母亲赶紧走。

到家之后,他不再狂躁,而是不断从心理学的角度剖析自己,发现自卑已经占满了内心。朱铭骏想要克服,他跟小姨说自己要走出去,小姨有一种特立独行的力量。

家附近的广场是朱铭骏无比熟悉的地方,他在这里长大,童年时在这里奔跑。但从病房到广场的路,轮椅总是未到终点就折返,往来六天都失败了,终于在推他出门的第七天,朱铭骏才敢抬头,说出那一句事实:“当兵受伤了”。

第一天,他刚到楼下就反悔了,央求小姨回去,但她充耳不闻,推着他继续往前走。带着呼吸机上路,有人上来询问,他是来乞讨的吗?朱铭骏一声不吭,小姨就替他作答。

但回到病房之后,朱铭骏想的不是“再也不去了”,通过学习心理学,他可以理性地看待自己的遭遇,他感到愧疚,央求小姨再试试。

尽管是以这么痛苦的方式,但朱铭骏和现实世界终于又开始连结,他在广场上认识陌生朋友,给他们讲心理学知识,还在夏天做起了公益演讲,他的表达越来越放松自如。人们口口相传,很多人都知道安丘城里有一位特别的心理咨询师,朱铭骏开始接到求助的电话。

 

● 2019年夏天,朱铭骏在广场上做公益演讲。
在医生曾经的诊断里,朱铭骏还可以活十五年,现在过去八年,他也期待医学的进步能够帮助他重新站立起来。2019年,他有一次几乎要死去,因为食物过敏,肺部萎缩,呼吸机的氧气进不去。医生一边验血,一边打强心针。
朱铭骏害怕极了,他一直对母亲说“我不想死”。情况越来越糟,他说不出来话了,迷迷糊糊,他告诫自己,再坚持5秒,再坚持3秒。后来,心跳停了,他进入假死状态,朱铭骏手脚冰凉。
昏迷十几分钟后,他睁开了眼,对着母亲说:“妈,我又活过来了”,活着真好。

(王凡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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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公夜校大龄班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1-06-03

 

 

 

文 | 刘小云

编辑 | 龚龙飞

 

“治政之要,在于安民,安民之要,在于察其疾苦…”
晚上10点,在朔州酒店的二楼,一间由客房改成的课堂传出嗡嗡的读书声,一群年过三十的人正在记诵古文,这是申论考试里通用的经典。我端坐其列,双手捂着耳朵,闭眼背诵,十分钟后,白老师拿起话筒:“我们下一题。”
下一题是2019年山西省考的归纳概括真题,题目里有800字的材料,要求概括文中M县的成功做法。白老师教授的技巧——要把动词全部罗列出来,整理概括,算好每一个要点的字数,再写进格子本里。

 

● 考生准备进入考场。图源视觉中国
白老师强调要珍惜练真题的机会,不然上战场就慌了。他说省考比高考更难,高考里绝大多数都考不上,可公务员考试都是大学生和你竞争,我就更加老实地画重点。时间快到11点,老师还没有一点要下课的意思,我已经着急地取消了好几次滴滴。

“今天就到这里吧。”终于要下课了,我拿上书包夺门而出。脑袋被轰炸了4个小时,总算能回家躺一躺。走出酒店大楼,晚风袭来,后面几个同班同学也陆续出来,一脸疲惫,大家互道一声告别,大家都是年过三十的人,晚上在苦读,白天还要顶着困意上班,想到就有些荒诞。

 

我还能去哪里”

去年,母亲生病,家里催婚,我从深圳回到山西。在家照顾了母亲一个多月,我便来到朔州,这是山西北部的一个地级市,也是我男朋友的城市,我一直不愿意待在老家,此前的深圳老板也来消息了,随时可以回去工作,但我打了退堂鼓,快三十了,眼看在深圳买房无望,不回家,不结婚,我还能去哪里?我说服自己要参加工作,融入老家的社交圈。
头三个月,我在保健品公司里做策划,每天朝8晚6,一周上六天班,拿4千块钱的月薪。很快我就感到不适应了,这里重关系、重社交,我必须要拿捏好分寸,否则就会被人议论。大家都已结婚,聊的话题都是家长里短,我则显得另类。
工资又被各种克扣,到手不足3500元,这连深圳工资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极大损伤了我的自尊。一次下大雪,我滑车迟到了还被罚款,我觉得委屈便离了职,在家做起了线上工作。家人们不放心,觉得我得有个正经工作,尤其是男方全家都在体制内,他们告诉我入了体制,再做你想做的事,还给我举了刘慈欣就是在娘子关电厂写出《三体》,不然一两年后,结婚生子,谁来为你的孕期买单?

 

● 严格的公务员考试现场。图源视觉中国
不由分说,男朋友带我去了公务员培训机构里报名。
这家机构位于朔州市最高的办公楼,外观非常气派。一出电梯,我就看见了满是红色的标语,“奋战一年、幸福一生”,密密麻麻的大表格贴满楼道,列出了教师职称、军队文职、特岗培训等等的考试时间。
男朋友要求不高,指着表格说我随便上一个就行。
“42800元,考不过退全款。”我觉得是天价,拉着他就往外面走。他却给我算帐,4万块钱买个终身保障还是划算的,央求我无论如何要试一试,还夸我聪明,说不定能一举高中,稳定的工作或许能给他安全感,我答应了他的请求。
我去问销售小妹是否有更便宜的课程,小妹一脸难为情,翻着产品表,皱着眉头说:“有是有,25800,58天,但都是晚上。”我追问她,晚上都是给谁上课。

“中年人,上了班的中年人。”她回答道。

 

“进度实在太慢了”
“白天你可以做喜欢的事,临睡前还能学点东西!”男朋友鼓动下,我报了名。我安慰自己,也就两三个月,考不上,钱就退回来了,学下的知识是自己的,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2020年1月1日,我加入了这个大龄班,授课地点在距离我家6公里的快捷酒店,我以为在酒店培训就是大家盘坐在床上看电视。
我进去之后才发现东西都搬空了,二楼整层都被租下来做教室。每一间10平米,里面放着五六条桌子、一台投影仪和一块白板。进到里面,已经坐了四五个同学,除了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其他人都更成熟,还有一位大哥已经秃顶了,确实像销售小妹所说的是“中年人班”。

 

● 培训正在进行中。讲述者供图
一个课务老师把我叫住,发了厚厚的10本教材,我问道:“公务员不是才考两门吗?”“这里有很多专题呀!一个专题有一本!”密密麻麻的文字,压得我两手都要抬不起来了。大学毕业后,身边不少同学考进了编制,我一个人去了深圳,收入上比老家体制里的同学要好点。聚会时,看到有些同学拮据,我总是大方买单,俨然成了“混得还可以”的大姐姐。

 

成捆的备考资料。讲述者供图
哪想到,现在也泯然出现在考公大军里,我不想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默默抱着书本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
不一会儿,数学老师来了,第一节讲的是整除法,类似于小学数学课的巧算,多年不接触数学,我还没听清他说什么,题目就被解开了。
再看周围的同学,拧着眉毛,和我一样不解的神情。老师没功夫顾及我们听不听得懂,一个劲儿地往后赶,边赶边说你们2个月实在太慢了,进度实在太慢了。他的语速和神态把我带回了高中,那种对数学的恐惧和不安再度重现,课还没上完,我出了一手心汗。半个钟头之后,我已经完全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了,只好目光四处游荡。
突然间,我注意到我前面的大姐右胳膊上別着一个“孝”字,在山西,这表明大姐最近有亲人去世,她的表情严肃又认真,跟着老师的比划不停地写算着。三个小时后,第一节课算结束了,一本厚书翻过了三分之一。我彻底放弃还能学知识的想法,这个年纪培训真是自讨苦吃。
年龄上,我们经历了生活的诸多风雨,可学习力却不似从前,刚下班就来上课的人不敢放松,也很少和老师互动,课间死气沉沉,老师说的内容听不懂也不敢再问,怕人嫌弃自己一把年纪这点东西也学不会:做完题报错,从上到下一片飘红。
我索性想交点朋友算了,定了主意之后,我轻松了很多。男朋友在楼下等我,他问今天学了什么,我慌张地说,数学。

 

“你现在还不懂体制内的好”
直到第三天,我们班的人数才聚齐,一共12个,课务老师拉了个群,这时我才注意到一对带着婚戒的夫妻坐在我的斜对角。
除了课间的15分钟休息,我们几乎没有任何交流。而且他们迟到严重,六点半的夜校班总是拖到七点,隔三差五还缺课,想交朋友的计划也被打破了。
每晚上课,除了转笔,玩手机,就是干瞪眼。做题大半天,一对答案错一大半,我沮丧地缩在角落里,有些后悔了。

 

 培训课堂的酒店客房。讲述者供图

一个礼拜了,数学课终于上完。随堂测验我只拿了50分,但我已经很满足了,想起中学的公式就令人头疼。我等着迎接逻辑课,时间不再那么难熬,上课兴致也高了。课间和女同学一起上厕所,也相互建立了联系,昏暗的考公之路算是看到一点希望。
我前排这位姐姐叫卫红,31周岁,有一个5岁的孩子,她在本地一家快要上市的公司就职。男朋友说那是当地的热门企业,招聘要求很严,尤其是这一二年姿态摆得很高。
卫红姐的文科不行,学习总是跟不上了。我问她为什么要考公务员,她摆了摆手,“没有双休,无止尽的加班,工作紧张。”她的公司有保险,却要自己缴纳公积金,每月房贷压力大,干了五六年了,工资还是五千,休产假时没有一分钱的补贴,回来之后每个月多给三百。她得知她在太原的同学,考上了公务员,一考上婚嫁加产假,享受了不少福利,她的工资和同学差不多,但同学夫妻公积金抵扣房贷每月只需再交200多元,同学开着30多万的车,自己却只能给女儿报一门课外兴趣班。
几个月前,她父亲生病去世,花了许多钱也没有治好,她连丧假都只休三天,她说算是看透了民营公司的资本家嘴脸。她语重心长地劝诫我“你现在还不懂体制内的好。尤其是女人,没有一个安稳的工作真的不行。”

我试图安慰亲人离去的痛苦,没想到她大手一挥:“肝癌,确诊到人没了也就半年,各类报销也解决不了问题,因此更要吃公家饭。”我无法理解老家人对考公务员的热情,我觉得多挣点钱买够保险也能解决生病的问题,但她目光坚定的样子,我也不忍心反驳。

 

一直考到35岁
接下来是言语课,这是我最喜欢的类目,言语课老师风趣,我们经常七嘴八舌地在课堂讨论,那对夫妻里的先生吐槽自己去年两门才考了100分。两人是从北京回来的,一个做技术,一个做媒体。丈夫李勋是本地人,妻子王霞是同乡,李勋大学毕业后去北京发展,眼看买房无望,想和妻子回太原,考虑到父母的因素,还是决定回朔州生活,两人买了房,在去年结婚了。起初,李勋在网络公司上班,王霞在做文案,他们发现收入只有北漂时的四分之一,每天骑电动车通勤,对周围的生活环境也不适应,怀孕之后,王霞辞职决定和丈夫一块考公。
有一天晚上,下了大雪,这对夫妻开车载我回去,路上,我又聊起了为什么要考公务员的话题,王霞很不好意思地说因为怀孕了,辞职在家养胎闲不住,想找点事做,如果考上了,每周四天就能下班,孩子也不用跟着受罪。
李勋考过2次,还算少的,他的同学在广东,两年考了9次,天南海北地飞,只要有考试就报,不知花了多少钱,终于在去年上岸了。我们连呼执著,老师却不以为意,说他曾经带过一个学生,每年都考,一直考到35岁,也就是在最后一年才考上。
“从考试到上岸,普通人的平均时长是2年。”老师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听闻机构派他去测题能考150分到160分,这是一个非常高的分数,我们问他为什么不去做公务员,他耸了耸肩说,公务员平均薪资4000元,他开销太大,工资养不活他的好几个女朋友,我们笑作一团。同学们的关系在经历言语课之后明显增进了不少。
没过多久,课务老师突然发消息让我们不要去上课了,具体开课时间等通知。一个礼拜后,我们被通知换到另一个地点,卫红姐才偷偷告诉我,听说是因为竞争对手眼红,以疫情期间群众聚集为由举报了机构,相关部门就把二楼的教室查封了。
新教室还是在酒店,在一家肥牛火锅店的上面,正如我最开始的猜想,一间很大的客房,床铺沙发都在,电视机前竖了一块白板。紧凑地摆着几张桌子。

 

改换后的第二个培训地点。讲述者供图

因为课程进度落下太多,每天的上课时间又延长了,每天晚上7点上到11点。上夜校的两个多月里,除了第三天领书全班到齐过一次,我们就很少完整地出现在教室里,大家要么是加班,要么孩子有事。
每次上课,正是楼下火锅店生意最热闹的时候,有音乐、有吵闹,还有火锅沸腾飘来的香味。有一天。老师都忍不住了,开玩笑说考公务员就是要抵御一路上的诱惑。

但这并没有提起我们的兴趣,楼下干扰不断,加上也快过年了,班里每天能来的学生只剩下了五六个,学习的心早已涣散。连老师都说,每次上课,自己都能睡着。因此,老师从不给我们留家庭作业,因为知道即便是留下也根本没时间做。

 

“考上了都可以尽力做好”
过年前的最后一天,教室里只留下了我与另一个女孩,这时,我才知道她每天都是最后一个回家,她告诉我再过半个小时,有最后一趟公交车。
“这么晚了还有公交车?”
“有的,这是专门接高三学生下晚自习的夜间巴士,只需要一块钱。”
我拿出手机查了下,最后一站竟然路过我们小区,我决定和她一起回家,等公交车的功夫,我们闲聊起来,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亚男。亚男是隔壁县城的,比我小,现在租房住,在城区一个街道办做临时工,家里人对她的期望就是能有个安稳的工作。
“那些人干同样的活,我们只拿着人家不到一半的钱”,她说到现状,亚男从大三开始就报考各种岗位,国考、省考、乡镇、教师等等,但是因为学的是文秘专业,竞争太激烈了,都没有成功。
“我做题太慢了,去年国考我还有50多个题没做”,亚男说话也慢条斯理,问她有什么兴趣爱好和专长,她连着摇头。她说其实自己好迷茫,毕业之后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所有的同学都在考公务员,家里人催着她,但是家里实在没钱,学费都是培训老师推荐的贷款项目。
多等半个小时,就为了搭乘一块钱的公交车回家,看着亚男一脸迷茫,我安慰她还年轻,就算是考公务员也比別人多几年的试错机会。“但愿吧!”车到站了,亚男离开。我也定了第二天的车票准备回家过年。
我考公务员的事连父母也没有提,整个春节,我都左右闪躲着亲戚们的追问,放了10天假,再次回到教室,所学的东西已经全部忘干净了。
课务老师反复提醒,上申论课是一位山西名师,姓白,很多同学经他点拨成绩能提升不少,要我们认真听讲。结果,我发现这不是公文写作,确切地说是抄书。

 

● 上申论课需要算字数填写答案。讲述者供图

他平静地告诉我,这就是能拿到高分,此外,白老师每节课会留出时间让我们背诵作文金句与语录。在一次课上,我扭转了对他的看法。讲完对策题目之后,白老师一再强调意见要有实用性和可执行性,不要提出假大空的意见,他说“尽管同学们心怀各种梦想,考哪个岗位的公务员,考上了都可以尽力做好,你们之中一定有人会成为这座城市的管理者、服务者,老师只想呼吁你们能为百姓实实在在办点事。站在执行者的……”

那一瞬间我似乎被说得有些感动了,沉下心想想,自己从未由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我要上岸”
两个月的课程快结束了,最后一天,卫红姐提议我们去楼下吃一顿火锅以解连日来的馋瘾。秃顶的大哥却拒绝了,说要赶回家。他叫刘强,这时我才知道他家在县城,距离学校有40多公里,他三两天来一次,每次上课,隔几分钟他就要问老师讲到哪里,经常跑神,进度完全跟不上。他的孩子3岁,他本身有事业单位的编制,考公务员是为了改善待遇,去年没考过,可能本身就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兜底,基本没时间上课,也因为路途遥远,王霞也以不能吃辣婉拒了。就这样,12个“中年人”组成的考公夜校班就地解散了。
接着,我们按照报名岗位被分进了不同的班次进行最后的冲刺训练,60多个人封闭在酒店里七天七夜,每天一个老师,上午讲题目,下午考试,晚上讲卷子还穿插着各种考公名师的讲座,一连线,发现全国几十个城市都在进行轰轰烈烈地考试培训。
满教室哗啦啦的阅读声,做不完的题目,灌输不完的知识点,所有人都在不知疲倦地学习,强度已经逼近极限,就连课间的几分钟都是放着“我要上岸”的励志歌曲,比高考还紧张的氛围在大教室里弥漫着。

 

● 上百人的集训大课。讲述者供图
听到周围有相互认识的,一聊发现都是前两年参加过考试,大家讨论着哪里好考些,很多人从周围城市过来参加考试,他们热闹地说着各地方言。
最后一天本应该休息,学校还安排了一位名师给我们考前押题,“名师”妙语连珠地讲述一些技能,诸如保持大脑和肌肉的紧张状态有好处;资料分析最后一题选D蒙对的概率大;还让我们买上一套学习尺,有图形的题能直接量出答案等等。
考试的那一天,男朋友带我路过文曲星庙,他提议让我下来拜一拜,我连连摆手,最后果然没有考过。后来,我再联系班上的同学,王霞在待产,她还准备考事业编制;刘强这次算是死心了,路途太远了,他明年不准备考了;卫红姐没有进面试,她打算明年继续考,其他的人已经联系不上了。
(文中刘小云、刘强、王霞、李勋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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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骨惹灵异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6/13/2021 postreply 19: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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