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310)

 

 

 

幼女强奸案里被孤立的报警人

2021-06-10 10:48:11
329人评论

作者林中溪

发底层之微声,写凡人之故事。

2021年春节,我回娘家拜年,给父母上坟。听李英说了几个月前村里发生的一件强奸幼女事件,作为事发后的报警人,她说,“那一段时间,我都快郁闷死了”。

李英初中毕业,20出头嫁到我们村,儿子、女儿还在读小学时,她就和丈夫一起到南方打工。李英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没什么心机,什么事都不会藏着掖着。十多年前,她查出鼻咽癌,放疗、化疗,命是保住了,但健康状况大不如前。2019年初夏,50多岁的李英独自回村养病。她丈夫继续在外打工,儿子也在当地送快递。

这些年,村里以前低矮的瓦房大多拆除,在相隔甚远的新宅基地上,各家先后建起了楼房,新修的水泥路联通各家。乡政府撤并搬走后,还在原址上建起了集市和商店。村里的生活水平比以前提高不少,但年轻人越来越多外出打工去了,剩下的基本都是儿童和老人。农忙时老人们种地,农闲时老头们在附近工地上干些零活,老太太们负责孙辈们吃喝拉撒、接送上学,空余时间就聚在一起打麻将。

1

独自在家养病这一年多,李英闷了就出去跟一些邻居聊天,到姐姐家玩玩(她姐姐也在家给带两个孙子)。谁家抽不开身了,李英就去帮着照看一下孩子,人家打麻将,她就在旁边看着凑热闹——她两手无力,拿不了牌。

李英去得最多的是王嫂子家,两家只隔了10多米宽的一块菜地。王嫂子60多岁,孙辈们大了,不需要她照管,农闲时,家里就是附近妇女打麻将的聚集地。王嫂子为人热情,说李英一个人不容易,经常带她到外面喝胡辣汤、吃油条,有时早上还给她送稀饭。

妇女们聚在一起打麻将,就免不了聊些村里头的八卦。我们村里九成的人家都是同姓,一个宗族的。

李英记得去年夏天有次去看人打牌,赶上王嫂子、李英姐姐和小胖妈“三缺一”。姗姗来迟的那个“一”——丁嫂子,便是村里头八卦的中心人物之一,是李英近门的堂嫂。

“这个丁大X,每天都积极得很,穆桂英挂帅——阵阵到。今个儿咋这晚还不来?不知又跟哪个男人睡觉还没起来吧?”王嫂子口无遮拦,说得几个人哈哈大笑。

“哼,多大岁数了,都快吃66()的人了,哪还那么大劲儿去睡?”李英姐姐说。

“66咋了?人老心不老,瘪子还不是经常到她家去?你看瘪子那样一个寡夫条子(老光棍),你让他没事跑自家干啥?”小胖妈皱着眉说。

小胖妈说的瘪子,是王嫂子老伴的弟弟,身高只有1米4,像没有长成的粮食瘪子,就得了这么个外号。他不仅个子矮,一只眼睛还瞎了。村里有六七个跟瘪子年龄相仿的男子,条件都比瘪子好,还打了一辈子光棍,瘪子自然也是都68岁了还未娶。除了哥哥,瘪子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在村务农,一个在城里上班,平日里无事,弟兄几个各过各的。

这些年,村里好多老鳏夫都住进了敬老院,生老病死都有国家包办。瘪子倒也进去过,但很快就出来了,说在里面住着不舒坦。他还住在自家的老宅地上,平日里种自己的几亩地,遇到谁家婚丧嫁娶、农忙人手不够,就给人家帮个忙。

听到说的是自家亲叔子,王嫂子又将话题往外引:“唉,你看丁嫂子她家大儿子,长得就像村里XX,老二跟XXX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鼻子眼,随得铁得很。”

“几个孩子没有一个是她老公的。她结婚后多少年都不生,后来接二连三生了这么多,都不知是谁的。”王嫂子往门外瞅了瞅,压低声音向李英伸着脖子说。

“你还怕人听见咋的?这事明着没人说,私底下谁不知道?你还当悄悄话。”小胖妈说。

“有一次丁嫂子跟一个女的吵架,人家就拿这事骂她,她老公出来维护,‘我老婆就算是*****,只要我不说,我看哪个卖X的敢说?我的孩子谁敢说不是我的,我撕烂她的嘴!’那次村里人可是看了一场大戏,哈哈哈。”王嫂子就像说相声。

正说着,丁嫂子骑着电动三轮来了,她身材矮胖,圆圆脸,额头、眼周围、嘴边都是皱纹,只有颧骨上皮肤还没有褪去红润。

“你个骚娘们,到哪里浪去了?害人家等你半天。”王嫂子玩笑骂道。

丁嫂子哈哈大笑:“你不比谁骚得很?顶风骚十里。”

随即,稀里哗啦的麻将声响起来。

 

没打几局,李英姐姐举着麻将的手,突然在空中停住了,像吃了苍蝇似的:“前天下午,我看见小兵在自己家门口,在轮椅上,不知把外村谁家六七岁的女孩,抱在他腿上坐着。他把裤子脱到大腿下,肚子往上一顶一顶的,别提多恶心了。”

小兵是李英家相隔不远的邻居,年轻时就偷鸡摸狗、不务正业。30多岁时他拐了一个外村的媳妇,女人抛家舍业来跟他,还不错,过成了一家人。如今他已经70岁,媳妇多年前就死了。这几年,小兵不知得了什么病,瘫痪了,整天坐着轮椅在门外,冬天晒太阳,夏天乘凉。

其他几个女人也暂停了搓牌,瞪大眼睛认真地听她说,脸上带着惊讶又担忧的复杂神情,毕竟在座的都是五六十岁的女人,谁家都有孙子孙女的,都是留守儿童。丁嫂子几个儿子、媳妇都是长年在外打工,她和老伴在家带孙子、孙女,家里就像开幼儿园的。他们老两口种着十七八亩地。农闲时,丁嫂子的老伴就到附近打零工,她就按时接送几个孩子上下学,空余时间就各家轮流打麻将。假期就更好办,几个孩子自己到处玩,反正给吃饱饭就行。如今,几个大点的孙辈都到城里封闭学校去了,还有小儿子的3个孩子——两女一男,在家跟着丁嫂子老两口。大孙女叫小雨,11岁,刚上五年级,模样周正,平日也算乖巧,放学回家经常帮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

“我看到了,但我怎么说呢?也不是我家孩子,我也不能上去骂他一顿,得罪人的事。只好装着没看见骑车过去了。我要是声张起来,他一个坏得淌屎的人,我怕他不定什么时候对我家孩子下手。”

李英说:“这孩子爷爷奶奶也是太疏忽了,明知道小兵不地道,怎么不教育自家孩子离他远点呢?”李英想,就是自己看见了也不好当面跟小兵撕破脸,但她要把这事告诉女孩的家长。毕竟她也有女儿、孙女的,想着自己女儿、孙女要遇到这事儿,她非发疯不成。

 

听到那天牌局上的传言后,李英就长了个心眼,但凡见到有小孩在小兵家附近玩,她都会想办法把小孩子引开,轰他们到别处。

纵然如此,一个多月后还是出事了。一天,丁嫂子发现小雨衣袋里有20块钱,就问她是哪来的,小雨先是不说,在打骂逼问下,她才说,是小兵摸她了,“说摸了,就给20块”。

当时小雨爸爸在家养脚伤,听到此事,气愤地去找小兵的儿子,本想让他说说自己那个不着调的老子。谁知,小兵儿子不以为然地说:“他都没有性功能了,摸就摸了吧,还能怎么的?又不能摸掉一块肉。”这话气得丁嫂子一家跟他们大吵一架。

然而,最后这事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小雨家并不穷,家里堆着零食吃。听说小雨被狠狠打了一顿,但打完之后,大人们也只是警告她离小兵远点。没几天,丁嫂子又跟没事人儿一样出来打麻将。

2

临近初冬,李英有几晚总做一个情节类似的梦——一头牛瞪着铃铛大的眼睛,要抵她,她转身就跑,那头牛在后面紧追不舍。李英穿过村中的大路,拐弯抹角来到村子后面,远远看到她家废弃的老宅在白茫茫的雾气中影影绰绰……

每次惊醒之后,李英的心怦怦直跳。这梦到底是什么寓意,她实在想不明白,便决定沿着梦中的路线走走看,能发现点什么。

天亮了,李英出门,从王嫂子家门口路过时,王嫂子扯着嗓门喊:“来家喝稀饭,我马上就做好了。”李英说自家还有,便拐弯往北走,上了村中的主路。路很宽,通往村东头的集市,也是周围几个村庄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

李英没有往集市的方向走,她穿过主路,按着梦中奔逃的路线,沿着一条东北方向的小路,走向了以前的老宅地。村里人现在大多都搬到主路两边的新楼房里了,老宅地基本都没人住了,有的种了菜,有的种着小麦。

李英家的老宅也荒芜在这里,孤单地立在一片菜地中间——这是梦中,牛追赶她到的地方。她小心翼翼地走着,周围没什么特别,不知不觉便走到离自家老宅最近的一处房子,也是这片地方唯一还有人住的房子——瘪子的两间砖瓦房。

李英站在瘪子门前,大门紧闭,没什么异常。

 

又过了一周,天气很冷,但天色放晴。下午4点,太阳照在屋外的一片菜地上,泛着绿油油的光。

李英到门廊下收衣服,看到小雨带着妹妹和弟弟,牵着狗在附近的路边玩。没一会儿,她就看到瘪子领着小雨从门外经过往东去,没有在意。收拾好衣服,她想去姐姐家,出了门,看到小雨的弟弟妹妹正牵着狗往家走,神经顿时警觉起来:“瘪子带小雨干什么去了?”

她想起有一次,瘪子对另外一个女孩招手,让她过去。李英就问瘪子,你叫她干什么?他挤巴一下那只好眼说:“我给她买了好吃的,让她去拿。”李英瞥了他一眼,回头对正迟疑着的女孩说:“想吃东西叫你奶奶给你买去,不要吃别人的东西。”那女孩听她这样说,就回家了。

“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把女孩带哪里去。”想到这里,李英的脚步加快,希望能追上,“如果他是带小雨到大街上去,大街上人多,应该没有什么危险,如果带到别处,那就不好了。”

她紧赶慢赶,远远看见他们穿过村中的主路,往老宅那边走去。她经过路口,看到一户人家门口围坐着一些闲聊的村民,他们看着瘪子带着小雨经过,也看到李英急急地走过去。

李英远远看见小雨蹦蹦跳跳的,跟瘪子有说有笑的,很快到了老宅那里。果然,瘪子带着小雨开门进屋,在身后掩上门。

李英还不能确定会有什么事发生,她在瘪子家门外的路上定住,左右为难。她身体不好,如果一个人硬闯进去,也治不住瘪子——最好还是赶快通知丁嫂子过来。正在着急中,李英看到姐姐骑车从西边过来了,她赶快招手叫住姐姐,跟她说了情况,让她骑车回去找丁嫂子。

姐姐去了,李英在路边焦急地等待,心里想着,瘪子真干出什么来,这不是把小雨一辈子都毁了吗?她不时朝着西边看去,盼望着丁嫂子赶快过来。时间一分分过去,还不见人影。恰巧,小贾婶子从路边经过,李英赶忙叫住她。小贾婶子也60多岁了,同老伴在家带孙子孙女,跟李英、丁嫂子都是近门。

“她奶奶还没来,咱们一起进屋看看,万一真有什么事,可咋办?她虚岁才12啊。”李英着急地说。

小贾婶子跟李英一起来到瘪子门前——瘪子真是色胆包天,他知道老宅僻静,鲜有人来,连门都没锁——两扇门露着一巴掌宽的大缝隙。

就在这时,丁嫂子骑着电瓶三轮过来了。

“你怎么才来啊?快进去看看,瘪子不知在里面干啥呢。”李英压低声音,着急地说。

丁嫂子从窗户往里瞅了一下,紧接着怒气冲冲地从门旁找了一根树枝拿在手里,嘴里骂道:“你这个畜生!”随即一把推开半掩着的门,李英和小贾婶子紧跟着进去,到里屋一看,瘪子正光着身子在床前,慌乱地穿着裤子,因为着急,一时穿不上。小雨还在床上躺着。

就是这个时候,李英还在往好处想:“幸亏发现得及时,也许他没有干成呢。”

丁嫂子气得大吼大叫地骂道:“你个畜生!你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你还是个人吗?我打死你个畜生!”说着拿着树枝就往瘪子身上打,那树枝几下就打断了。小贾婶子也气得说:“还是叫你‘老爷(爷爷)’的人,这么小的孩子,你能做出这样的事?”

瘪子穿好衣服,在门外站着,耷拉着头。此时,小雨低着头来到屋外,丁嫂子劈头盖脸地打她,边打边骂道:“你个不要脸的死货,你为啥跟他来这里?你这么大了瞎屁不通吗?”

小贾婶子也说:“你这个小闺女,都这么大了,不懂一点事吗?他叫你来,你就跟他来?”

小雨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丁嫂子弯腰又捡起一根树枝,要打孙女。李英拉开她:“你这时打她有啥用?你带孩子太不经心了,平时就顾自己打麻将,除了给孩子吃饱饭,你有没有教育过孩子?打电话报警吧。”

丁嫂子本来就是一个毫无主见的人,刚才早就乱了方寸。听李英说报警,这才回过神来,她让李英帮她打电话,“我出来匆忙,没带手机”。李英就直接打了110 ,给警察说某地有人强奸幼女。说罢,就去路边伸长脖子等,到时候好给警察指路。

3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听到动静的邻居都从村里四面八方赶来围观,都吸溜着嘴说,没想到瘪子能干出这样的事。

成功叔76岁了,算是村里比较有威望的人,以前村里红白喜事,大多都是他帮着主持操办。他住在瘪子家西北几百米的地方。他说:“我家院外,能看很远,我看到过两次,瘪子带着这女孩来他家。我只是怀疑,你一个老光棍,带一个小女孩来家干啥,我也没多想。谁知道他会这样,村里人脸都被他丢尽了,真是个祸害!就得叫警察把他抓起来!”

也有一些人看笑话不嫌事大,带着复杂的表情在一旁小声议论,有人叫着瘪子的大名笑说:“世全,你这是老牛吃嫩草啊。”周围人哄然大笑起来。

“都是些什么人啊,也能拿这事开玩笑?”李英看着那些哈哈大笑的人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摇头。

也有人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就丁嫂子那样的,不把小孩带坏才怪呢!也就是她家,要是别家的孩子,谁也不敢。人家是出来卖的。5月份的时候,就有人看见,他们在麦子地里……”

“就是,丁嫂子那人,啧啧,这女孩肯吃嘴(贪嘴),人家给她点好吃的,就跟人家走了,这也不能算强奸吧?是女孩自愿的。”

这时瘪子的堂嫂子刘嫂子咚咚地走过来,寒脸呆色地问:“是谁报警的?为啥要报警?报警不就弄大了吗?给赔点钱不就行了吗?都是老少爷们的,报警干啥?”

“就是,不该报警。两家商量一下,赔偿一些钱就好了。”有几个人惋惜道。

“咋那么巧被你们逮到了呢?是谁打的报告?”刘嫂子70来岁,满头灰白的头发。李英听她没有好腔调,也怕牵连自己,就掩盖说:“哪有谁打报告?小雨妹妹看到姐姐被瘪子叫走了,回去跟她奶奶说。她奶奶来找她,正好发现的。”她想着,这样说,她和小贾婶子还有她姐姐都能躲个清白,不至于被连累。

一会儿,警车来了,李英把丁嫂子叫到一旁,叮嘱她:“就说是小雨妹妹告诉你的,别牵扯到我和别人。”丁嫂子点头答应。

警察把围观的人群都赶离现场,在瘪子的屋门口询问情况,大家不愿离去,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地站在路边交头接耳地嘀咕着。离得近的人,传话过来,“瘪子说了,是小雨自愿的,已经给她4次钱了……”随后,警车把瘪子和小雨连同她奶奶都一同拉走了。

“啧啧啧,上次小兵那事儿也是小雨,这啥事儿都出到他们家?”说这样的话的也不在少数。

警笛声远去,围观的人群才渐渐散去。

往家走,李英心里有些复杂。主要是刘嫂子的话给她吃了一记闷棍。她特意绕了一个大圈,避免从王嫂子家门前过。刘嫂子是瘪子的堂嫂,都这样打抱不平,王嫂子是瘪子的亲嫂子,要是知道是自己报的警,不更得埋怨自己不讲情面——就是看她对自己那么照顾,也不该报警把她叔子抓起来。但李英心底又觉得自己报警没有错,这是惩恶扬善,但要真牵扯进去,邻里邻居的,自己也麻烦。

回家扒了几口剩饭,李英就握着手机等消息——她和姐姐还有小贾婶子都说好了,一旦有小雨和丁嫂子的消息,就互相通知。可一直等到夜里9点,她们谁也没等来消息,只好一同到丁嫂子家去看看。

家里只有小雨老爷在家。他说:“我干活很晚才来家听到这事,瘪子以前经常到我家来,我看他一个人可怜,就留他吃个饭啥的,他有时也给我帮忙干点小活儿,他还说将来他死了,叫小雨爸爸给他扛幡呢。几个小孩也跟他熟,叫他‘老爷老爷’的,有时他也给孩子买点零食吃,摸摸头拉拉手的,没想到他能这样。是他哄小雨的,小雨也不懂事。”

停了一下,他轻描淡写地说:“不过也没大事,我明天打个电话给派出所,就说两家关系好,就把他放出来了。都沾亲带故的,碍着面子。”

李英听了,一时张大了嘴巴,小贾婶子用拳头捶了小雨老爷的肩膀一下:“你这说的是啥话?你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李英和她姐姐也都说他:“你太不知道轻重了,这是啥事?你能这样想?”

等了一会儿,小雨和她奶奶还没回来,几个人就各自回家了。

4

次日一早,丁嫂子跑来找李英:“派出所的人让你和你姐、小贾婶子几个人知情人都去所里问话。”

李英惊一下:“不是跟你说别牵扯到我们吗?就说是小雨妹妹弟弟告诉你的,怎么又叫我们去?”

丁嫂子低头说:“人家派出所的人让如实说事情的经过,不能说假话,我只好说了。”

没办法,李英和姐姐、小贾婶子,跟着丁嫂子、小雨一起又去了镇上派出所,等警察上班。丁嫂子说,昨天小雨被民警拉到医院做了检查,发现“处女膜陈旧伤”,果然瘪子不是这一次了。

不一会儿,警察来上班了,一个昨天审问的民警看到小雨,说她:“你这个小孩,你是不是傻?昨天问你啥你都不说,问他第一次怎么哄你的,你也不知道。你都上五年级了,你咋这么傻呢?学校老师没有教过你们,不要随便跟男的出去吗?”

李英提醒小雨说:“是不是瘪子吓唬你说,别告诉你奶奶?”

小雨低头:“就是的,他说不让我告诉家里人。”

这时另一个民警过来,让李英她们几个知情人单独做笔录。想着瘪子的恶行,她们都如实说了自己所知的经过。

另一边,经过审讯,瘪子承认,第一次他趁着小雨家里没有大人,用手摸小雨的隐私部位,见孩子没反抗,往后就越发胆大,多次把小雨带到家里和野地里实行侵害。有时给她买点好吃的,有时给她20块钱。

瘪子暂时被扣在派出所,等候公安机关进一步调查相关证据。警察说,瘪子这种情况,一定会被判刑的。事到如今,公安机关查完证据,就会交给检察院审查逮捕了。况且,强奸幼女是公诉案件,根本不是小雨爷爷所说的,说点人情就能撤销的,打击违法犯罪不是他一人的事儿。

“最好让他一直蹲在里面,他要是蹲几年出来了,要报复我们咋办?”小贾婶子担心地说。

回去的路上,丁嫂子说:“多亏李英发现了,不然我还蒙在鼓里,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大人也不知道。等到小雨来月经了,怀孕了,那可咋弄吧。”言语之间很是感激。

李英说:“这是应该做的。”但也补充了一句:“就别到外面说我们仨知情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刚回到丁嫂子家,平日和丁嫂子关系不错的邻居大刘就过来了:“你咋想起报警呢?也不商量商量。”

丁嫂子一听这话,不高兴了:“为啥不能报警?跟谁商量?跟你商量?”

“这事你们难道不知道?”大刘奇怪地说。

丁嫂子一下子火了:“屁话!我知道我还让他这样?你既然知道,你咋不老早提醒我一下?”

大刘讪讪地说:“不该报警,让他赔点钱不就好了吗?”

丁嫂子指着门外气愤地说:“滚!”

5

第二天,李英姐姐、小贾婶子等几个人都在小胖妈家打麻将,李英也去凑热闹观看——这事发生后,李英心虚不敢去王嫂子家了。

这时,瘪子的堂嫂刘嫂子又过来了,她问小贾婶子:“你们昨天在派出所,都说啥来着?”她打听问信的。接着她指向李英说:“就是你李英干的好事,报警,这下把人抓起来了,显得你多有本事似的。”她大声嚎拉气的,唾沫横飞。

李英回怼道:“闭上你的X嘴,你这说的是人话吗?你家也有孙女外孙女。要是你家孙女、外孙女被人家这样糟蹋,你让我打个电话报个警,我能不帮你打电话吗?”

“谁让那个小女孩肯吃嘴呢?人家给她点好吃的她就跟人家睡了,谁说这是强奸?根本就是她自愿的,可怜害了我家兄弟,这么冷的天,也不知在监狱里可有被子、冷不冷。都是你多事,报警!赔点钱不就好了吗?这下叫人弄监狱里去了,对你有啥好处?你李英就是这么心坏。”

李英气死了,一时不知如何还嘴,心想这事儿终究还是转到自己身上来了,跟刘嫂子打架也打不过,就说:“咱们也别在人家小胖家里吵,有本事咱们出去。”

她说:“出去咋了?你看你那样!我还能怕你?”

李英把她带到小雨家,小雨父母和大伯接到电话在当天夜里都来家了。李英对刘嫂子说:“你问问小雨的爸妈,他们愿意赔钱还是愿意报警?”

小雨的爸爸初中毕业,是个退伍兵,在南方一个单位当保安。或许是之前小兵的事儿已经让他吃了闷亏,这次他气愤地说:“这不是赔钱的事,你家孩子出了这样的事,你愿意赔钱是你的事,我们也不是拿女儿卖钱。我来家这两天听到不止一个人跟我说赔钱放人,这不是侮辱人吗?出了这事,就要讲法律,把他抓起来关到死。以后,谁再这样说别怪我不客气!”

刘嫂子蔫下来,像瘪了的皮球,拍拍屁股走了。不过,经她这么一闹,村里人都知道是李英等人报的警了。

 

瘪子的小弟弟也住在村里,他倒是没出面说什么,他弟媳妇却不饶人,找到李英就骂:“一个庄的人没有不知道这事的,人家怎么都没像你这样跑前跑后地出头?她奶奶是老*****,她就是小*****。你以为她家大人不知道?是装不知道吧?他们就是想卖钱的,就是你李英,装大尾巴狼,显得你多有本事的样!”

“你说谁*****呢?这样空口白牙地诬陷人,告你诬陷罪一点也不亏你,让你也进公安局里去!”李英嘴上不甘示弱,心里却在打鼓。随后又听人说,瘪子在县城一家单位上班的大弟弟。听说二哥出事了,到处托关系试图给他开脱。村里人都在议论,说瘪子的大弟弟在城里有关系,能找到人,很快就能放出来,“到时候,那几个告状的人就有好看了。”

听了这样的传言,小贾婶子先坐不住了,她找到李英,生气地说:“都怪你,这还把我也连累进去,让我惹了一身骚。如果瘪子出来,他报复我怎么办?以后我家大人小孩要是出了啥事,我就找你,你要负责。”她气咻咻地,李英愣在那里,好长时间喘不过气。

李英姐姐紧跟着过来,张嘴就怪她多管闲事:“你这倒好,把我也扯进去了,我看你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这跟你有啥关系?你这弄得,我也惹了一身不是,人家都说丁嫂子知道小雨跟瘪子的事,就是你戳破了这层纸。本来她家就不当回事,你这大惊小怪地,弄得多大动静。你这把人家弄进去了,他家兄弟几个,都给得罪了,以后咋见面?你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我跟你说,你以后有啥事,别粘我,就是你死到屋里,我也不管!”

李英心里寒透了。瘪子的亲戚骂她,她都不寒心,她姐姐和小贾婶子怪罪,她实在受不了。本来抓住坏人,觉得是自己干了一件好事,为何到最后还被当作恶人似的,受到这样的冷落。

她对姐姐和小贾婶子说:“别说是丁嫂子家的小孩,都是一个门头的亲戚,谁家的孩子我不都是一样对待?你们两家的孙子孙女,要是出现这样的情况,我更会管的。这怎么能说是管闲事呢?”

说罢,就自个儿掩了门。李英想了,在这样的村里,大家都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多也就是像上次小兵猥亵小雨那样处理,骂一仗,甚至像他们说的,赔点钱就了事。只要不涉及人命的事,大家都鲜少去报警。这与她曾经在城里打工时见到那些动不动就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的城里人不一样。甚至,丁嫂子是不是都没太放心上呢?那自己这么做,是不是真多此一举了?要是自己或是家人真被报复了,那怎么办?

想着这些,李英那些天都没睡几个囫囵觉,精神萎靡。最终,她还是只能给丈夫打电话倾诉心中的烦闷。没想到,平日不靠谱的丈夫这次意外地支持她,说她做得对,并且告诉她再有人找茬,怎样说话,如何有理有据地怼人家,并说,“实在不行,就别在家待着了,还来我这里”。

丈夫这话给李英吃了颗定心丸,以至于在省城上班的女儿要接她去散散心,她也给拒绝了,“哪里都不去,就在家待着”。她想的是,就要看看这事儿的结果。她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件事做得是正确的,就算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也不要怕。

当然,李英心底面对王嫂子还是有点难为情。后来那一阵,她也就没怎么去看打牌,空闲时间就打理自家菜地。

但邻里邻居的,再怎么躲也躲不开。

这天下午,李英在门外打理菜地,王嫂子在路边招手让她过去,说:“李英,咱们娘儿们可不能因为这事薄了,本来都是好姊妹。你哥跟我说了,他是他,我是我,他自作自受,自己做事自己担,要杀要剐有上面管,咱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还说着,把李英拉到她家坐。听了王嫂子的话,李英心情放松下来。

过了一阵,听人说瘪子的大弟弟给他疏通关系,没有效果,那些认为不该报警、说李英管闲事的人也逐渐改变了态度。还有人对李英说:“这一片小女孩很多,你可得给她们看好了。”

“也许这是讽刺,但我把这当成是夸奖。”李英说。

这件事也着实给村里带孩子的家长们上了一课,听说在外打工的父母们纷纷回家给孩子们“上课”,老人们平日看管也严格了许多。李英姐姐更是精神高度紧张,除了上学,平日不让俩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对小兵这类人来说,瘪子被抓也是十足的威慑,那段时间都鲜少看到他摇着轮椅坐在门前了。

村委会倒并未对此多做什么特殊处理,他们说,这案子已经走了法律程序,那就按法律来。

 

后记

“俺姐,你说我做得对不对?”李英问我说。

我肯定地说:“当然做得对了。”

“好,除了XX(她老公)说我做得对,丁嫂子和小雨爸妈、你也说我做得对。我也算知足了,以后遇见这样的事,我还会管的。”

年后开学,小雨和弟弟妹妹被送到一个更远的地方去上学,学校里每天早上来接,晚上送回来。丁嫂子更有时间打麻将了。

清明前几天,我又回家上坟。李英说,“小雨来月经了,要不是及时发现这事,以后怀孕那就更麻烦了”。我们去上坟回来,丁嫂子直接把三轮车开到小胖家门口,说说笑笑地去打麻将了,没事儿人一样。

5月底,瘪子的案子开庭,丁嫂子和小雨爸爸来参加庭审,我也想去旁听(我也是小雨家近门亲戚),但法官说为了保护未成年人隐私,案子不公开审理,只允许监护人一人参加庭审,连丁嫂子都不能旁听。法官还说,现在都是视频远程审判,嫌疑人并不押解到法庭。

事后,我看了起诉书,不满一页纸,写了瘪子的作案经过,瘪子只承认两次强奸、几次猥亵。公诉人建议以强奸和猥亵幼女罪,二罪并罚,判处7年6个月。小雨爸爸作为监护人要求从严顶格判决,但最终维持了公诉人提议的量刑,案件就此审理完毕。

我问丁嫂子:“这件事对小雨有什么影响?”

“她?瞎屁不知。刚出事那天,在派出所,很晚了,警察给俺俩面条吃,我都吃不下,她还呼啦呼啦吃一大碗,她啥也不懂,混混沌沌的。”

本文人名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

 

 

打脸名家的出版社编辑

2021-06-09 10:00:26
44人评论

作者鹿大萌

想用文字记录折腾的生活

离开出版社以后,我还常与前同事一起聚会、聊天。大概是因为有着相同的工作经历,能体会他们的辛酸,渐渐的,我成了“树洞”。

2020年底,大毛又约我出去,看他神情憔悴,半边脸都因上火肿了起来,我就问他又被哪个作者“虐”了——大毛比我晚半年入职,工作能力不错,唯一的不足是心里存不住事,话多,经常在办公室里吐槽作者,弄得几个同事受不了换了办公室。

这次,大毛的鼻子“哼”了一声,说:“还不是那个‘大家’。”

1

2017年,大毛研究生毕业后没有考上博士,所学的政治学专业也找不到对口的工作,就在家里待业半年。导师觉得他闲着不是个事,就发来一个老牌出版社的招聘信息。

2018年春,大毛正式来到出版社,主编见他第一面就说这儿缺编辑,“你先干几个月的校对,然后立刻上手。”

可第一个月还没结束,主编就火急火燎地问他准备好了没,有没有把握接稿子。后来大毛才知道,主编那么着急,是因为他自己闯了祸。

很早之前,主编就接了一个教授的书稿,资助费都收了,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就一直拖着,书迟迟没有出版。后来,主编偶然听说这位教授手里有个大项目,未来少不了要跟出版社合作,他着急去讨好,才匆忙又把这堆书稿翻了出来。

教授姓郭,八十年代末考上了国内的名牌大学,之后一路读到了博士。他主要研究“政府管理”与“社会治理”,进入高校后很快评上了教授,之后又跳了好几个大学,一路高升,还在国企、地方政府挂过职。什么“会长”、“秘书长”、“主任”的头衔一大堆。

去年,郭教授来到北京的一所大学任教,还担任某研究中心主任,出了不少著作。主编觉得郭教授的研究方向跟大毛的专业有点搭边,就把书稿塞给了他。

稿子虽不厚,但蓬松得厉害,大概是积压太久的缘故,封面有些发黄,上面还沾染了几滴陈年污渍,散发出一股子霉味——可以看出,主编压根就没把它当一回事。

新人大毛第一次接稿子,很兴奋。只是他没高兴太久,就发现自己掉入了一个大坑。

 

开始工作之前,大毛特意向“圈内人”——自己的硕导打听了一下。可是硕导却不愿意多讲,只说郭教授“还可以”,最后来了句:“我的意思,你懂了吧?”

大毛一头雾水,但又不好多问,之后,他向主编索要作者的微信,谁知主编却面露难色:“这个人啊,比较忙,我都没他微信,只有他邮箱。我一般都是跟他的学生陈博士联系的,我把陈博士的微信和作者邮箱给你。”

大毛临出门时,主任又提醒了一句:“对了,以后称呼要注意,不要称‘郭教授’,他喜欢别人称呼他为‘郭主任’。还有,没事最好不要联系他们。”主编的声音突然小了一度,像是在自言自语,“联系了也没用”。

这下大毛更懵了,但还是按吩咐先加了陈博士的微信。第一次交流,大毛发现这位陈博士很慵懒,回答除了“好的”、“嗯”之外,一句话都不想多说似的。

大毛想打听一些郭主任的信息,谁知陈博士的回答很隐晦,只说以后接触多了,就明白了。就在两人不知道要说啥的时候,陈博士的口气缓和了点,“另外再嘱咐一句吧,以后跟稿子没关系的事少打听,让郭主任知道不太好。”

大毛意识到自己越了界,道谢后赶紧挂了电话,生怕再说错什么。

2

编辑工作正式开始,大毛先仔细审阅了选题单,发现这是一本关于社会治理方面的书。介绍看起来很高大上,说是“要为社会发展提供指导意见”。此外,还有很多项目基金的背书,看着口碑十分过硬。

大毛读了前言,觉得言语平实,不难懂,只是有一点,里面列举的数据与案例绝大多数都是90年代的,2010年后的内容几乎没有。大毛顺手搜了一下,发现这些案例居然在其他书里出现过,而且作者都是郭主任。

大毛把那几本书都找了出来,随手翻翻,内容大同小异,只是书名略微不同。最早出版的那本是90年代初上市的,后来又分别以修订版、增补版的名义出了两次,而且每一本出版社都不同,像是在故意规避什么。

大毛负责的这本书,除了“致谢”外,内容同样没有太大的变化,只在原书名的基础上换了两个字而已。

“这不是重复出版吗?”大毛赶紧向主编汇报,没想到主编面无表情地拿出了一个大大的文件袋说:“上次忘了给你了,这是郭主任之前出过的书,拿给你参考。”

大毛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主编头也不转的盯着电脑:“这书之前出了那么多遍,说明问题不大,你只要把把文字关,其余的能不改的就不改,早点做完拉倒。”

大毛挫败地回到办公室,把这事告诉了同事,大家却见怪不怪,还跟他这个新人普及了一下“行业潜规则”——通常,作者出书会跟出版社签订版权期限,5到10年不等,期限满后,书的销量若是不好,合作就此打住。之后,作者可以拿着书稿换个出版社出版继续卖。

大毛觉得这样做没有意义,毕竟换出版社也提升不了销量,可同事却说,这些教授出书一般都是靠学校出资助费,如果他们只跟一家出版社合作,无论是二印、三印,还是只能算一个项目。可要是换家出版社,书名跟内容稍微改改,不用费太多心,就能算一个新项目,重拿资助,“何乐而不为呢?”

大毛还是觉得不对,如果高校教师都这么干,学校总会发现出版的是同一本书。他翻看那几本书上的作者简介,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查郭主任的简历。果然,每本书的再版的日期正好对应他跳槽的时间。

一般而言,教授换了新学校后,都能拿到一笔学术资助费用来做项目或者出书。打一个“信息差”,用这笔钱“新瓶装旧酒”,而新学校好不容易挖来一个教授,根本不会在乎这几万块钱,审核也不严格,基本都会通过。

大毛心中凉了半截,觉得这也太敷衍了,可是同事们却说这是常规操作,习惯就好。他们还给郭主任这类作者起了一个名字:“大家”。因为他们的身份大,都是局长、会长、教授什么的,职务够唬人;口气大,说起话来特没谱,没边没沿,能扯;书写得格局大,动不动就是治国、理政、平天下;当然,错误也十分巨大,编辑非常容易踩坑。

大毛再重新看看文件袋里的那些书,郭主任的简历一个比一个写得长,他做的这本,作者简历已经占了一半,其中介绍职务的文字又占了一半——看来,郭主任就是这样一位“大家”了。

3

半个月以后,主编把大毛喊了过去,递给他一摞期刊,“上次你提的意见我想了想,如果还是出老书确实没啥意思,我跟郭主任讲了,让他补充一些新内容进来。这些期刊里打标签的文章你直接排进去,还有一些郭主任新写的内容要换进去,你看着统筹吧。”

大毛心想,郭主任真是一点功夫都不想费,净挑现成的。可稿子他已经审完了,现在又要增改那么多内容,那之前很多功夫都白费了。主编看出了大毛的情绪,安慰道:“做书嘛,都会遇到反复的情况,要早点适应。之前的你校了就校了,也算你的工作量,当编辑,心态一定要稳。”

大毛不情愿地接过期刊,准备先把里面的文章录入电脑。按理说,作者应该给出版社电子稿,但陈博士说时间太久,电子稿都没了。后来又说,当初就是手写稿,没有电子稿。

大毛看他们推三阻四的,只能自己想办法。虽然这事排版公司可以做,但要额外收费,主编是多一分钱也不想出,还说:“几万字而已,你自己打打,每天打一点,几天就搞定了,而且还可以一边打一边修改。”没有办法,大毛只能自掏腰包买识图软件,把文字扒下来。

因为有了之前的经验,接下来的校对很快,那些已经发过的文章除了上下篇章衔接过于生硬外,也挑不出其他毛病。关键是,新替换的文字稿,虽然只有几章,总共三四万字,但读起来很别扭,文字晦涩不说,里面的毛病一挑一大堆。

大毛以为这不是定稿,就把问题汇总发到了郭主任的邮箱,让他审核。没想到当天下午,他就接到了陈博士的电话,对方口气很不友好,说稿子没问题,“郭主任说是你在鸡蛋里挑骨头,如果没能力拿下就直说,我们好早点换人。”

主任知道后,也把大毛批评了一顿:“以后出现问题你先跟我说,我来跟郭主任沟通,或者你跟陈博士联系。不要直接联系郭主任。”

编辑联系作者有什么问题吗?大毛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他实话实说,发邮件的时候语气也很客气。但主编的解释是,郭主任比较在意“身份对等”,就是领导对接领导,办事员对接办事员。

大毛认识很多大学教授,没人有这种臭毛病。等他后来了解到,这是郭主任在机关养成的习惯,就更来气了。

这天,他在办公室熬了半宿,把文章中的毛病一个个挑出来,整理成文档,还把正确的内容标注好,然后发去了郭主任的邮箱,心里想着:大不了再挨顿批,也没什么可怕的。这时候,大毛刚进出版社不久,自诩自己可以被人说编辑能力不足,但是绝不能让人质疑自己的学术水平,“这是对我七年学习生涯的亵渎。”

 

没过几天,大毛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对方声音有些苍老,但底气很足,语调朝上,透露着傲慢。他说自己是郭主任,先夸了大毛一顿,说陈博士送错了稿子,要感谢他指出那么多的错误,还表示完全接受那些修改意见。

大毛有些惊讶,不管怎么看,郭主任都不像是一个轻易肯“认输”的人。事后他才知道,郭主任早就把电话打到主编那儿了,而且态度很不好。

这次,主编却没有站在郭主任那边,只是淡淡地说,出版社每季度都要进行稿件审核,可以抽审也可以送审,若真出了问题,捅出去就不好看了。“我们社的名气加上您的名头,在网络上发酵到什么程度也是难以预测的。”这话戳到了郭主任的痛点,这才愿意老老实实地配合编辑修改。

“这是我的电话,直接加这个微信就行。”寒暄一番后,郭主任又对大毛说:“我一般是不会加陌生人的微信的。”据陈博士讲,这是郭主任把大毛当成“自己人”的意思。

事后,主编提醒大毛,以后发邮件之前要给他过一眼,万一遇到脾气不好的作者,编辑这种“打脸”的行为可能适得其反,甚至会影响自己的职业生涯。“咱们现在不比以前,改制成企业以后,是出版社求着作者出书。这些人的职位、学历高,你们这种小编辑、小硕士不好讲话的。”

之后,大毛尽量不去麻烦郭主任,对方也全力满足大毛的要求。成书出来后,郭主任亲手写了一封表扬信寄给主编,大家都觉得稀罕,“现在还有写表扬信的,又不是学生了。”

大毛得到了郭主任的信任,之后点名让他做自己的责编。于是,大毛又陆续接了郭主任的两本书,私下里,郭主任还送给大毛一些自己藏书,其中还附带着别人写给他的赠言。

把别人送自己的书再转手送人,大毛不知道这是有心还是无意。不过,那些书的出版日期都挺早,保养的却很好,一点折痕都没有,仿佛从来没有被翻看过。

4

2019年年初,大毛正好到郭主任的学校附近办事,主编让他顺路去拜访。

那天郭主任恰好在开会,陈博士热情地接待了大毛。

郭主任办公室不小,内部装潢很气派,整体氛围偏严肃,办公桌上摆了一黑一红两部电话,文件夹摆得整整齐齐,并没有普通大学教授办公室的那种杂乱拥挤之感。陈博士略带炫耀地说:“这可是副厅级干部的标准,很多教授都是两人一间,郭主任可是一人一间。”

大毛再仔细看,办公室两边的墙各有不同,一边装了一排书架,上面总共没几本书,都是一些通俗读物、杂志和报纸,剩余的地方几乎全是奖杯、奖状;另一面墙上挂满了郭主任与各位领导的合影,每张照片下面都贴了说明,上写着:“某天某地与某位领导见面,探讨了什么。”

陈博士指着那一墙的照片说,郭主任每周都要把它们擦一遍,“这是以前在机关养成的作风,说清洁的环境有利于工作的开展。”

大毛正欣赏照片的时候,郭主任走了进来。笑着说自己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就喜欢记录下来。他把大毛往沙发上一让,自己二郎腿一翘,领导派头就更足了。

和其他常着休闲装的教授不同,郭主任着装十分考究。一件深色夹克衫,里面是鸡心领羊毛衫罩着红色领带。虽然发际线退得严重,还是梳着大背头,染得乌黑的头发与苍老的脸庞极不相称,大黑框眼镜不时往下掉,他时不时要用中指与拇指往上托一托,不苟言笑的样子,有点像电视剧《人民的名义》里的高书记。

大毛还没开口谈正事,郭主任就自顾自地讲了自己的“历史”,在哪儿教过书、任过职等等。更多的时候,是讲他认识了哪些领导教授。交谈中,大毛提起几个老师,他立马就能接上,还讲了很多教授名人的八卦。

就这样,两人聊了一下午,郭主任居然连一口水都没喝。陈博士告诉大毛,郭主任以前在政府机关挂职时经常开会,他发现中途喝水容易打断思路,就练出了讲话不喝水的“绝技”。

 

第二天大毛跟主编汇报工作,才想起昨天一点正经事儿都没谈。主编倒也理解,问他是不是一直在听郭主任的光荣历史与人脉关系了,看样子,他也经历过。

主编认识郭主任是个巧合。一次,主编去党校参加培训,郭主任是主讲老师,通篇的官样文章,听得大家昏昏欲睡。过了两天,出版社搞业务培训,还是请郭主任来,谁知他一反常态,讲解社会发展与出版业的行业形势的时候,声情并茂、活泼生动,引得台下掌声连连。主编对郭主任产生了兴趣,主动接触,两人就此相识。

大毛感到很奇怪,郭主任讲课的状态怎么差别那么大。主编神秘一笑:“前面那个是任务,都是场面活动,好与不好都那样;后面那个是我们真金白银请来的,讲的不好,以后就没人请他了。”

主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望着窗外说:“郭主任这人啊,我就佩服他一点,能扯。这不是贬义,他知道在什么场合该讲什么话,不像一些教授不管在哪儿,只管自己讲得痛快,最后引火烧身。而且他深藏不露,虽然能扯,但都是点到为止,不会让人反感,不知不觉就能把你带入到那个故事里去。要是搞传销,他绝对是一把好手。”

大毛一想还真是,跟郭主任聊天的时候,一点枯燥的感觉都没有,还十分想听下去。这下,他越发觉得郭主任有意思了,但主编却告诫大毛,最好与郭主任保持距离,“咱们做书的,干好本职工作。郭主任这人有点太官了,不像真正的大学教授那么纯。”

据说,郭主任的人脉很广,尤其在政府机关里,认识的人不少。不止是主编,很多与郭主任接触过的人都感觉他不像学者,“政府里有种官员是‘学者型官员’,郭主任则是‘官员型学者’。”

5

到了端午节,陈博士受郭主任之托,顺路来出版社看大毛,还客气地带了粽子和咸鸭蛋。大毛请陈博士吃饭,表示感谢。

在之前的工作中,陈博士付出很多,在他和郭主任之间受了不少夹板气。那时候,大毛只觉得陈博士跟郭主任一样,身上的“机关习气”很重,但这次见面,他对陈博士有了新的认识。

陈博士跟大毛大吐苦水,说自己原来是大学辅导员,干过一些办公室的工作,因为想进步才读博。博导郭主任在众多学生中选择了他,原因很简单,他日常工作中有很多行政方面的事务需要有经验的人处理。

这样看来,陈博士跟郭主任的关系就不奇怪了。他们不像师生,也不像老板和员工,更像机关里的那种上下级。陈博士说:“我跟老郭读,也是为了将来能留校,或者他给我推荐一个机关单位也行,不然我也不想受那个气。”

读博的喜悦是一样的,读博的辛酸各有不同。大毛表示理解,但也不想继续听抱怨,就把话题逐渐转到了郭主任身上。他问陈博士,是怎么看自己的导师的?

陈博士抖了一下肩,撇撇嘴,做了个鬼脸,“以前郭主任也不这样,他读书那会儿也是很认真的,毕竟九十年代能读博士的都不是一般人。”

那个年代,整个社会处于巨大的变革之中,当时流行一句话:“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郭主任的老师、同学纷纷下海,只有他独守书桌。坚持做学问没问题,但养家糊口、买房子这些现实问题绕不过去,郭主任没办法,就在外面接讲座,去企业、单位里讲课挣钱。

时间久了,他开始到处跑人情,还常说:“人在()情场,身不由己。”

“老郭也是有不少创作的,他被政府机关邀请去写了不少调研报告,也可以理解为内参,外界很难看到罢了,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大学挖他。”听到“内参”,大毛来了兴趣,忙问这种项目的经费是不是很高。陈博士摆摆手,说看着多,其实一花就没了。而且郭主任很重视写调研报告这件事,扎扎实实搞调研,成本不低的。

“老郭一直倡导学以致用,说一些教授写的东西距离社会太远了,只有小圈子里的小部分人可以看懂,所以他要求自己的调研报告一定要扎实,不能只是表面文章。他希望发挥自己所长,为社会发展提供建议。”

大毛对陈博士的解释还是持有保留态度,毕竟他是“大家”的学生,利益相关。这些“内参”他也没见过,谁知道呢?不过,大毛还是希望是真的。

估计陈博士看出了大毛不相信,半个月后,他发来了郭主任写的调研报告。大毛读了一遍,虽然有一大堆数据与专有名词不大懂,但还是能感觉出行文严谨、数据扎实。大毛不禁想起了主编的话,“如果他不好好写,以后还有谁请他呢?”

6

2019年年底,又到了博士“申请季”,已经工作两年的大毛基本放弃了读博的想法,但仍有点不甘心。要知道,现在的博士都是申请考核制,说白了就是靠关系,如果跟导师熟,打好招呼,基本就没啥问题。可是想读博的人越来越多,队越排越长,大毛不抱太大的希望,于是准备随便投份简历,申请试试。

一天,郭主任突然在微信上问大毛,是不是要申请读博。大毛愣住了,不知道他是咋知道的,郭主任说,大毛给他寄稿子的时候不小心把申请书也一块寄过去了,他看了大毛的简历,觉得条件还不错,“怎么就申请一个普通的学校呢?”

接着,郭主任问大毛愿不愿意去X大。这是个985高校,大毛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再说,里面的导师他一个也不认识。郭主任却说:“没事,那里面的教授我好多都认识,我来帮你联系。”随后,还帮大毛写了一个十分热情的推荐信。

大毛不知道该如何感谢,郭主任却说没啥,“一是感谢你之前帮我改稿子,更重要是惜才,你那么好的苗子不搞学问可惜了。”

就这样,大毛稀里糊涂地申请了X大,通过了初审,参加了面试。面试完没几天,他就接到了导师的电话,让他去见面。

一见面,导师就问大毛怎么认识郭主任的,他如实回答。导师说郭主任多次给自己打电话推荐大毛,甚至亲自拜访,“也是你运气好,原来我定的那个学生放弃了。老郭架子很大的,很少这么推荐人,想必你一定十分优秀。”

大毛由衷感谢郭主任圆了他博士梦,但又隐约有些担忧,欠下这么大的人情,以后工作起来可能就要束手束脚了。

 

这两年,出版社人员流失严重,主编得知大毛要读博的时候,就跟他商量兼职做编辑的事。其实,之前也有编辑因为读博离职,但主编连挽留的客气话都不说,他这样留大毛,背后的原因显而易见——郭主任太难伺候,换个编辑还得适应,不如留下大毛。

看工资给的不多,大毛本想拒绝,但主编诱惑他:“你想啊,你可以借用咱们社这个大平台去认识很多教授,对你拓展人脉是有好处的。”大毛想想也对,就答应了。

9月份开学前,主编给了大毛一本期刊,说是他读博的学校出的一本论文集刊,以后就让他做。大毛打听了一下,这个期刊是哲学院自办的,每期找几个教授约稿,然后凑成一本书出版,因为内容质量堪忧,印出来发给学生都没人要,说白了就是套用出版资金,俗称“以书代刊”。

大毛犹豫了,想拒绝,主编却悠悠地说:“郭主任可是编委之一,第一份稿子就是他的,他也是点名让你接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大毛只有硬着头皮接了,但心里很困惑,郭主任是研究社会治理的,怎么去搞哲学了?而且,这篇文章写的还是深奥的宗教哲学。

大毛读了稿子,发现里面的内容一言难尽。虽然他不是学哲学的,但对宗教多少有些了解。郭主任的文章里错误一大堆,很多引用文献根本不查,缺字少句的情况也很严重。没有办法,大毛还是采用了老办法,直接给郭主任发邮件,指出错误,希望修改。他上午发完邮件,郭主任下午就回了,他先表扬了大毛一番,最后说:“本人对宗教不甚了解,所以完全同意你的意见,特授权你全权修改,修改后无须返回。”

这种口吻像是对属下报告的批复,主编也被逗乐了,让大毛自己看着办。大毛没办法,只有一点点核对原文,又读不少宗教哲学的论文,一番大改之后,终于完成。他把成文发给郭主任看,对方秒回二字:“同意。”

这篇文章发表后,评价还不错,郭主任就想把这文章投到一个核心期刊去,把大毛算成“合作者”。大毛拒绝了,一个门外汉写的东西难免会有漏洞,万一哪天被投诉了,不被拉下水都难。可是郭主任不死心,他把陈博士算成“合作者”,但投稿一直没被录用,大毛这才松了一口气。

后来,大毛问陈博士,郭主任为什么要写一些自己完全不懂的文章。陈博士说:“嗨,这种自办刊物,需要一些知名教授撑场面,但是给的稿费又不多,那些教授不能每期都写。郭主任跟期刊主编关系好,不好拒绝,就随便写写,挂挂名啦。”

“万一碰到一个不负责的编辑给出版了,不是有损郭主任的名声?”大毛还是不放心。

“这个期刊扔了都没人要,谁去看呢?”陈博士一脸坏笑,“老郭知道你这人靠谱,所以才点名让你当责编啊。”

听完这话,大毛一脸愕然。之后,郭主任仍然习惯性的把文章发给大毛“把关”。很多次,他都想拒绝,但想到以后可能需要郭主任帮忙,还是忍了下来。

有时候,大毛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另一个“陈博士”,不知不觉与郭主任捆绑紧密,失去了自由身。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所有跟帖: 

太陽系竟是一座監獄?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6/12/2021 postreply 20:12:01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