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史记(三十)

一千余名甲午清军战俘,差点被清廷给遗忘了 | 短史记

陈慕谭 短史记-腾讯新闻 2021-06-02
 
作者丨陈慕谭
编辑吴酉
 

说一说甲午战争中被俘的清军士兵。

 

1894-1895年的甲午战争,以清廷海陆两条战线全面惨败告终——此役,日军在朝鲜、山东与辽东战场的损失只有2647人,包括战死者736人,负伤不治者228人,病死者1658人,“变死”(自杀、事故、灾祸及其他原因)者25人。清军伤亡缺乏可靠的数据统计,可以肯定的是阵亡者至少超过了两万人。此外,若不算刘公岛失陷后投降的4000余人,与台南陷落后投降的5000余名黑旗军(这些人当时便被放还),按日方的统计资料,被俘的清军士兵共计1789人

 

对清廷宣战后不久,日本陆军省便制定下发了一份《战俘管理之件》,就战俘营的设置、战俘粮食和被服寝具的发放、病患战俘的治疗、战俘的移动等问题,做了具体规定。这些规定,基本符合当时国际法中有关战俘待遇的条款。日军还在战场上散发《赤十字社俘虏宣传单》,内中说:

 

“战是国与国之战,非个人间的相互仇恨。敌伤兵、病兵、降兵的救护和仁爱心,此乃必遵文明之公法。即便对敌将之尸,也须以官礼相待。”
 
日军这样做的目的,是希望获得欧美世界的认同——对清廷宣战前14天,英国刚刚同意与日本签订新的通商与航海条约。根据新条约,英国将在五年后放弃在日本的领事裁判权。其他国家也随之跟进,准备与日本签订新的平等条约。不难推想,如果日军在战争中表现得不够“文明”,便会给列强坚持领事裁判权提供口实。日本政府当日将甲午战争包装成“一场文明和野蛮之间的战争”,核心用意便在此处。
 
佐世保镇守府司令柴山矢八给海军大臣西乡从道的一封信函,也颇能说明这一点。柴山在信中提到,被关押在镇守府监狱的清军战俘“同囚徒没有丝毫区别”,他担忧这种情况如果被外界知晓,会影响到日本“文明国家”的形象建构:
 
“(清军战俘)同囚徒没有丝毫区别。如为内外人窥知内情,可能会产生种种中伤和妄评。虽然在待遇上不是与囚徒同视,但毕竟与大臣阁下之意见相悖,至有不少遗憾之事。此次日清战争系帝国之侠义和威信展现给诸国之好机会。更何况我国平素尊重国际公法慎重有加,在文明之动作上并无耻辱之事。然今日对归顺者如囚徒一般待遇,实为国家之前途担忧。”
 
“至有不少遗憾之事”云云,自是委婉的说法,显示清军战俘在囚禁中发生过某些不好的事情。柴山还说,当地没有合适的“家屋”,希望海军方面另择地方来安置俘虏。
 
佐世保镇守府监狱关押的,是北洋“操江舰”被俘的清军官兵八十余人。据一同被俘的丹麦人弥伦斯回忆:
 
“上岸之时极备受辱,船近码头即放汽钟摇铃,吹号筒,使该处居民尽来观看。其监即在码头相近地方,将所拘之人分作二排并行,使之游行各街,游毕方收入监,以示凌辱。予所坐之监宽九(英)尺,长十一(英)尺,用铁栅关锁。约坐二点钟之久,又换一监,操江管驾并各副亦拘入同住。晚餐系鸡子两个,茶一杯。早餐面包一片,红糖少许,茶一杯。午餐系饭、糖、茶。”
 
不将战俘自码头直接关入监狱,反押着他们在佐世保的各条街道游行,且召集民众围观,是弥伦斯感觉受辱的主要原因。但因为他是丹麦人,所以很快便被从集体监狱转移至单人监狱,且可享受“每日之餐较前略好,门不加锁,得以散步”的特殊待遇。如此这般关押了十天后,弥伦斯被释放,条件是他承诺在中日战事未结束之前,不前往高丽,也不前往上海以北的中国各地。
 
 北洋海军“操江舰”被俘清军官兵八十余人列队被押入佐世保镇守府监狱
 
相比之下,清军战俘的待遇就要差很多了。候选从九品官员栾述善是在平壤战役中被俘的。据他在狱中的记述,被俘后一度“饮食俱无”,两天后才“发给饭团一握……渴极频呼,仅给臭泉一滴。如是者二十余日”。后被押往日本,途中也是颇受摧残:
 
“足无整履,身少完衣,由中和至黄州,奔波百余里之遥,不容喘息。九月初八日在江口上船,如入陷阱。坐卧不出寸步,便溺均在一舱。秽气熏蒸,时形呕吐。十六日,至日本广岛下船。狂奔十余里,立毙数人,始登火车。十七日到大阪府,住南御堂厂舍。……一日三餐,入口者无非霉烂萝卜,数月间遍身尽是腌脏衣服。”
 
栾述善是1894年旧历九月份被俘的,稍后便被押往了日本。清军方面无意查证栾的生死,李鸿章在该年的旧历十一月,直接将他定性成了一百余名“打仗阵亡”的官员之一,请求朝廷给予抚恤
 
栾后来的命运缺乏资料记载。他有可能直接死在了日本(他的狱中记述被保存在1897年川崎三郎出版的《日清战史》中,国内无版本流传),也可能回到了清朝(回国时这类文字材料会被收缴)。但即便回来了,他也只能承认自己已是一个“死人”——作为一个被俘者,他不可能再恢复候选从九品的官场身份,也不会有人愿意为了他这样的小人物去上奏朝廷请求更改抚恤名单。与其去折腾这些事,不如默认自己已经为朝廷牺牲在了战场之上。这样,至少的家庭尚能保住“各照原衔升阶从优议恤”的待遇。
 
 英国媒体当年绘制的甲午战争清军溃败情形
 
 
总体而言,在平壤等战役中被俘的清军官兵,后来大多被运输至日本国内的战俘营关押,共计有1000余名;在海城、旅顺等战役中被俘的清军官兵,则被集中收容在海城附近临时开设的战俘营,共计有600余名。这些人在战俘营中的待遇,应该与栾述善的遭遇大体相似。扼要来说便是:有饮食和衣物供给,但质量一般比较差;会遭遇人格上的侮辱(如供人参观),但无须被迫从事苦役。在此基础上,日军还会为患病战俘提供一些医疗救助,允许战俘传递书信(内容须经过审查),给死者提供墓地安葬。
 
这些做法,让对国际红十字会公约毫无了解的清军士兵“感到震惊”,有些获得医疗救助的士兵甚至感动得落下泪来。也让日本政府如愿以偿得到了国际舆论的认可——法国的战地记者曾如此报道:“我们随军详细观察了日军的作战行动,……日本兵对勇猛抵抗的清国俘虏表现出仁厚的优待,对病人、负伤者给予人道的治疗和安置。日本民族的仁爱心在这场战争中被展现给了世界。”
 
 平壤日军野战医院,为清军战俘提供医疗帮助
 
据日方资料统计,这1789名清军俘虏当中,有1539人于《马关条约》签订后被送回清朝,剩下的251名战俘中,有1人宣誓“归化”日本,余者情况不详。
 
档案显示,清廷当日不清楚日军手里有多少清军战俘,也无暇顾及这些战俘的命运——虽然《马关条约》中有“本约批准互换之后,两国应将是时所有俘虏尽数交还”的条款,但清廷迟迟没有动作。最早提出送还战俘的,是日本驻华公使林董。时为1895年旧历五月二十四日(距离两国换约已过去了差不多40天),林董奉日本政府之命前去拜见李鸿章与王文韶,对二人提到,日军手里现有1600余名清军俘虏,应按约交还,但须由清廷承担相应费用:
 
照约两国俘虏应各送还,广岛、海城有华兵俘虏一千六百人,当即分送,惟照通例,应由华筹给送费。”
 
李鸿章将此事报告给了总理衙门,并提供了自己的处置意见:这笔费用“为数无多”,数量不大;可以等林董的正式公文送来后再分别办理。
 
 甲午年前后的李鸿章,引自小川一真《日清战争写真图》
 
二十天后,日本驻天津领事荒川已次奉林董之命,再次致函李鸿章推动此事,并希望清廷方面也能提供日军俘虏的资料并将之交还。
 
李鸿章的回复是:关押在日本广岛等处的清军俘虏,可派船送往大沽口,清廷将派文武官员前往“妥为点收”;关押在金州的清军俘虏,原本计划在旅顺口交接,但该处“尚未归还中国,暂难派员往收”,所以还要另外商议接收的地方。至于日军俘虏的情况,“尚未据各该文武查报”,也就是李鸿章手上没有任何这方面的信息,只能派人去前线军营现查,“俟有确数,再当奉闻”,等有了确切消息再通知日方(后来的统计结果是11名)。?
 
 日本浮世绘里的甲午战争
 
稍后,日本政府任命了一位陆军中佐为“遣送中国俘虏委员长”,负责具体的俘虏运送交接事宜。1895年8月18日,被关押在日本的清军俘虏,被送抵大沽口。清廷派出天津镇总兵罗荣光等前往接收。日方将遣返俘虏的名单、死亡诊断书和病历交给了罗荣光,罗荣光则出具了领收证。9月1日,被关押在海城等地的清军俘虏,也完成了交接。9月9日,林董照会总理衙门,告知所有清军俘虏均已送还。?
 
这些归国的清军俘虏没有受到迫害——《马关条约》第九款里有规定,“中国约将由日本所还俘虏,并不加以虐待,若或置于罪戾”;也没有得到朝廷的抚慰——据1895年8月23日李鸿章给海城方面的指示,“此间所收俘虏,皆饬粮台分别远近给资遣散,尊处应一律照办?
 
这些俘虏们,在领到一笔微薄的回家路费后,便消失在了茫茫人海,史料中再也见不到他们的踪影。
 
 
①徐平主编:《甲午战争·中日军队通览(1894-1895)》,解放军出版社2015年版,第388-389页。
②宗泽亚:《清日战争》,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220-221页。
转引自《甲午清军战俘在日本待遇如何》一文。
④弥伦斯致博来函,光绪二十年七月十四日(1894,8,14)。陈旭麓、顾廷龙、江熙主编:《甲午战争 下》,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47页。
孙克复:《栾述善<楚囚逸史>译介》,收入《甲午中日战争史论集》,辽宁大学科研处1984年版,第427-428页。
⑥续行查明阵亡员弁请恤片,光绪二十年十一月二十九日。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 15 奏议十五》,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555页。
⑦同上,第554页。
宗泽亚:《清日战争》,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219页。
侯德云:《天鼓:从甲午战争到戊戌变法》,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7年版,第45页。此外,在《时代》杂志驻东京记者的笔下,因清军和日军奉行不同的俘虏政策,日军在旅顺实施的屠杀竟也变得可以理解了。该记者写道:“中国人根本不抓俘虏。不论是那些死者伤者还是被征服者,他们都一无例外地砍下他们的头颅,并以各种方式残近害他们的肢体,最后用绳索穿过所有头颅的嘴巴与喉管,把它们串在一起。日本军队已经见到了他们的士兵的头颅。在平壤之战后,城里发现了一大桶头颅,其间有大岛将军的部队一个年轻军官的头颅。”转引自:(英)吉伯特·威尔士、(英)亨利·诺曼著;刘一君、邓海平译:《龙旗下的臣民 近代中国礼俗与社会》,光明日报出版社2000年,第307-308页。
⑩寄译署,光绪二十一年五月二十四日午刻。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 26 电报六》,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84页。
?复日本领事荒川已次,光绪二十一年闫五月十六日。《李鸿章全集 36 信函八》,第80页。
?孙克复:《战争俘虏之遣返》,收入氏著《甲午中日战争外交史》,辽宁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441-444页。

?急复宋宫保,光绪二十一年七月初四日午刻。《李鸿章全集 26 电报六》,第211页。

 

========================================================================

 

皇帝与医生之间两败俱伤的「攻防游戏」 | 短史记

隋林 短史记-腾讯新闻 2020-06-05

 

司马迁在《史记·扁鹊仓公列传》里,记载了一段“扁鹊见齐桓侯”(《韩非子》的寓言里是蔡桓公)的故事。这个故事提供了一条成语,叫做“讳疾忌医”。

 

当然,扁鹊的故事是假的。《史记》说扁鹊既医治过赵简子,又医治过虢国太子,这在时间上就很可疑,它意味着扁鹊必须活够两百岁。齐国或者田齐也没有什么“桓侯”。而且,《史记》里还说扁鹊的高超医术来自神人“长桑君”传授的透视术,“不待切脉望色听声写形”,不玩什么望闻问切,可以直接看穿人的五脏六腑,这种叙述已是怪力乱神。

 

据朱维铮的考据,司马迁为扁鹊立传,其实是想借这个虚幻的人物,来传递一种“治国如同治病,不可讳疾忌医,更不可弃良医而信庸医,致使轻恙变重症,自招乱亡”的现实忧虑,他把扁鹊的传记插在政治人物田叔、刘濞的传记中间,而不是将其与天文、气象、占卜之人归为一类,也是为了凸显这个目的。

 

齐桓侯或者蔡桓公“讳疾忌医”的故事是假的。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讳疾忌医”的故事,却是真的。

 

 

慈禧

 

杜钟骏是晚清时期的一名候补知县,号称擅长医道,故被人举荐入宫给光绪皇帝看病。他后来留下了一篇回忆文字《德宗请脉记》,里面说,自己在诊病之前,已深知慈禧和光绪的忌讳:

 

“皇太后恶人说皇上肝郁,皇上恶人说自己肾亏,予故避之。”

 

按中国传统医学的说法,一个人“肝郁”,往往是因为他的心情长期不愉快;能让光绪皇帝不愉快的自然只会是慈禧,而慈禧绝不愿承认自己在迫害光绪。一个人“肾亏”,则往往意味着他不够男性、不够阳刚,有损皇帝的光辉形象。所以,当着慈禧的面给光绪诊病时,杜钟骏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肝郁”与“肾亏”这些名词。

 

在“给皇帝看病”这件事情上,讳疾忌医其实只是小事,最要紧的是如何保住自己的脑袋和前程。

 

唐朝的某些皇帝就很喜欢杀医生。最残暴的杀医事件,发生在公元868年,唐懿宗的爱女同昌公主病故,参与医治的韩宗绍、康仲殷等二十余名医官被杀,还株连了他们的宗族亲属三百多人。出面反对诛杀的大臣温璋,也因遭到了皇帝的革职贬窜而服毒自杀,死后还被皇帝唾骂“恶贯满盈,死有余辜”。


明朝皇帝也很喜欢杀医生。明仁宗朱高炽做太子时,其妃张氏长达十个月没有来月经,御医们会诊后一致认为张氏是怀孕了。只有一位叫做盛寅的医生说张氏没有身孕,而是患了某种疾病,并开了一副被众御医们认为可能导致堕胎的“禁药”。后来,张氏病情加重,只好死马当做活马医,要试一试盛寅的药方。但在试药之前,朱高炽已命人将盛寅抓了起来,以致于他的家人忧心如焚,担心全家会被“磔死”,也就是将肉一片片割下来处死。盛寅一共被关了三天,朱高炽见吃了药的张氏还没死,才放他回家。再然后,吓尿了的盛寅“求出为南京太医院”,想方设法要离开皇家,调去了南京工作。

 

盛寅只是吓尿,嘉靖年间的太医许绅则是直接被吓死的。“壬寅宫变”时,嘉靖皇帝差点被饱受他摧残的宫女杨金英等人勒死。许绅奉命急救,将皇帝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活过来的皇帝前脚封赏许绅为太子太保,后脚许绅就去世了。在遗言里,许绅明言自己死于“惊悸”:

 

“吾不起矣。曩者宫变,吾自分不效必杀身,因此惊悸,非药石所能疗也。”

 

意思是:我活不了啦。之前奉命去抢救皇帝的时候,我就知道,如果救不回来,自己肯定难逃一死,我的“惊悸”之深,早已病入膏荒。

 

 

嘉靖皇帝

 

杜钟骏入宫去给光绪治病,倒不必担心吓尿与吓死。因为时代已经走到1907年(次年光绪去世),杀医生成了一件公认的极不文明、极不体面的事情。御医们需要担忧的是自己的前程——之前同治皇帝死的时候,御医李德立等人均被“革职戴罪当差”;之后光绪与慈禧死去,御医张仲元、全顺等人,也都被革了职。

 

为了趋利避害、规避皇权的惩罚,历代御医们都练就了一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高超本领。他们热衷于开无风险的补药,而非治病之药;热衷于用“慢治”卸责,而讳言药到病除;热衷于“从众诊断”,随大流,绝不说和其他人不一样的话,绝不发表独到见解,如此就可以处在法不责众的安全位置。这些,而非医术,才是御医们必修的核心职业技能。

 

皇帝当然也不傻。为了反制御医们的这种手段,晚清的紫禁城发明了一种“轮诊制度”,简单说来就是以若干天数(比如五天或者十天)为一个周期,每天让一名医生前来诊病,让他单独写出自己的诊断意见和药方,不许医生们彼此交流。最后由皇帝和大臣们来判断谁的诊断和药方是可信的。杜钟骏虽然不是御医,但他既是入宫看病,于是也被安排与其他被举荐的医生一起参加“轮诊”。这个外来人很不理解这种做法,对内务府大臣说:

 

“六日轮流一诊,各抒己见,前后不相闻问,如何能愈病?”

 

我们六个外来的医生,每人负责一天,轮流给皇上看病,单独诊断单独开药,不许交流。这种办法,怎么可能把病治好呢?

 

大概是懒得跟这些“民间名医”解释,解释起来也麻烦,内务府的回复很简单——“内廷章程向来如此,予不敢言”,皇宫的制度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你的这种意见,我不敢去说。

 

内务府的解释很粗糙,但杜钟骏们大约也能明白,这种“轮诊制度”的存在,乃是皇权为防被医生联合蒙蔽而专门设置;其结果往往是:诊断的虽是同一个病人,但有多少医生就会出现多少病名和药方,亦即众说纷纭千人千方,继而使参与诊断的医生们陷入被动。所以,为求自保,杜钟骏从宫里出来,又去找了工部尚书陆润庠,对他说:

 

“六日开一方,彼此不相闻问,有此办法否?我辈来此满拟治好皇上之病,以博微名。及今看来徒劳无益,希望全无,不求有功,先求无过。似此医治必不见功,将来谁执其咎,请公便中一言。”

 

大意是:六天才允许我进宫开一个药方,还不许我们这群医生互相交流,哪有这种治病的方法?我们这些人,从民间来到皇宫,本来想着治好了皇上的病,能够博取到名声与富贵。如今看起来,肯定是徒劳无功。如果将来治不好皇上的病,究竟是谁的过错?还要请陆尚书你出来说句公道话。

 

陆润庠的回复,与内务府如出一辙——“君不必多虑,内廷之事向来如此,既不任功,亦不任过,不便进言”,你不要想太多,宫里的事一向就是这样的,你的这些意见,我也不方便去说。

 

 

光绪皇帝

 

杜钟骏对“轮诊制度”的批评,其实也并非毫无道理。就常理而言,让医生每天诊视患者、让医生们互相交流意见,才是更好的办法。而且,“轮诊制度”走到最后,相当于将判断药方好坏的决定权交给了皇帝、太后及大臣等非专业人士。

 

比如,号称“名医”的马文植,1880年受诏入宫给慈禧诊脉,他开的药方就是先“呈内大臣、诸侍医看过”,再“进呈皇太后御览”,然后由李莲英传旨给众大臣,说太后觉得马文植拟的药方也不错,要他们商议一下,究竟是继续服用太医院之前的药方呢,还是改服马文植开的新药方。大臣们不傻,自然是绝不肯表达任何有倾向的意见,他们集体回奏说“臣等不明医药,未敢擅定,恭请圣裁”,我们啥也不懂,还是请太后老佛爷您自己来决定吃哪种药吧。慈禧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圣裁,她很“机智”地将太医院和马文植融为了一体——“仍用太医院方,明日同议,着马文植主稿”,用太医院的药方,但得让马文植来主稿。

 

这种对御医的不信任,和御医对专业决策权的甘愿让渡,发展到极致,往往就会变成皇帝自己出手更改药方。慈禧和光绪都干过这种事情。慈禧曾将薛宝田拟定药方里的“续断”擅自改为“当归”。光绪经常改动医生开的药方,比如擅自往里面加入乳香、紫花地丁、白芷,或圈掉药方里的杜仲和菟丝子,有时候还会直接下旨对御医进行业务指导,教他们怎么玩“君臣相佐”。

 

“皇帝自己出手写药方”这种事情,也见于欧洲。

 

安德雷亚斯·维萨里(Andreas Vesalius)是文艺复兴时期一位伟大的医生,也是近代人体解剖学的创始人。他给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做过宫廷医生。查理五世常年受痛风困扰,又暴饮暴食不愿在饮食上自我节制,且觉得自己的宫廷医生都是无能之辈,所以更愿意尝试各种来自民间的偏方。维萨里任职期间,查理五世迷上了一种叫做“菝葜”的草药,不但强迫维萨里将之放入药方,还宣称该草药在治疗痛风方面有神奇的效果。维萨里不相信个案,也不愿玩糊弄游戏。他在诸多痛风患者身上使用“菝葜”做了实验之后,发表论文《论菝葜》,否定了查理五世的主观感受,认为他的痛风有所好转,是这段时间饮食控制得比较好所致,与菝葜毫无关系。

 

像许多未接受过基础逻辑教育的人一样,查理五世更愿意相信自己的主观个案感受,而非实验数据。所以,维萨里对“菝葜”疗效的独立见解,不但没有得到他的赞赏,反引起了他的愤怒。他下令让人去调查维萨里,想要看看他究竟是不是一个包藏祸心的“宗教异端”——在那个时代,被扣上“宗教异端”的帽子是有可能被烧死的。万幸的是,维萨里在言论方面小心谨慎,教廷什么也没有查到。

 

 

安德雷亚斯·维萨里

 

然而,若让皇帝撤去“轮诊制度”,听任医生们互相交流,其结果又大概率会变成一场糊弄。杜钟骏在《德宗请脉记》里,就不经意间记录下了一场这样的糊弄。

 

杜说,他们六位民间医生被举荐进京一段时间之后,光绪皇帝有一次下旨,让六人合作拟出一个“可以常服之方”,且给他们五天商议交流的时间。六人接旨后,推举了其中年龄最大的陈秉钧做主笔。陈秉钧拟出的药方“直抉太医前后方案矛盾之误”,会凸显出御医们之前开的药方有问题,众人都不赞成。杜钟骏还对其他五个人说:你们要是觉得自己能治好皇上的病,那就不妨批评太医们的药方;否则的话,还是不要说的好,会得罪人。然后,众人按照杜钟骏的主意,保留了陈秉钧的药方的头尾,将中间部分给改了,使人看不出是在“明言”太医们之前的药方有问题。而杜钟骏自己拟的药方,根本就没有拿出来给众人讨论。

 

对参与药方商议的杜钟骏来说,不得罪御医(以免遭报复)、不用自己的药方为底稿讨论(日后如果出了问题,自己不会成为主要责任人),比御医们的药方是否正确、自己的药方是否更好,要重要得多。

 

如此这般,皇帝与他的医生们就陷入到了一种漫长的死循环之中。皇帝无法信任医生,医生也不敢给皇帝提供关于疾病的独立见解。双方不再是一种简单的医患关系,而更像是在玩一种两败俱伤的攻防游戏。

 


 

参考资料

①朱维铮,《历史观念史:国病与身病——司马迁与扁鹊传奇》。

②杜钟骏,《德宗请脉记》

③杨津涛,《御医们的医术,通常都不高明》。

④朱石生,《天才永生:维萨里与实证解剖》。

 

所有跟帖: 

苦命的女人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6/03/2021 postreply 19:21:15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