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159)

第一批经历冷静期的离婚男女

陈丽金 真实故事计划 2021-05-26

 

 

"
2021年1月1日,30天冷静期正式嵌入离婚程序。最早一批进入冷静期的离婚家庭,已经体验到如何在一场以天为计的倒计时博弈中,审视确定彼此的关系,并做出最后的判断。
 
01
离婚这件事情
在去往梁平区民政局的大巴车上,林溪刻意和赵磊错开几个座位坐下。但赵磊一直插空往她身边挪,不断尝试搭话,说不想离婚,说自己会变好,要买房子,买宝马车,已经有了驾照。林溪在心里翻了几个白眼。车里有别的乘客,她只能尽量不理赵磊。好在车程不过半小时,林溪想终于快要摆脱他了。
这是一场谋划已久的分离。对林溪来说,和赵磊的婚姻像一场漫长绝境。婚后她就发现,赵磊这个人不会控制自己,一旦吵架,他就口不择言,让林溪做小姐,还掐过她脖子。他们的爱情在这些离谱的事里迅速消磨干净。没多久,林溪就想离婚,赵磊不干。拉扯到2018年,林溪坚决搬出那个家,正式提出离婚。赵磊再度断然拒绝,说想离婚就先掏20万给他。
林溪一开始不想搭理赵磊,她自己查资料,研究通向自由之路。却很快发现,相比于结婚时所有程序都在拥护荷尔蒙冲动,离婚则处处阻碍。她想凭自己力量消灭一个合法婚姻,几乎不可能。
一个人如何以干脆的方式逃离婚姻关系?今年之前,标准流程仅仅是:夫妻双方携带好身份证件、照片、离婚协议,直接到民政局办手续,半个小时就可以领到林溪梦寐以求的绿色离婚证书。但那种好事情一定要赵磊配合。林溪没有20万,赵磊就不配合。
剩下的可能性是诉讼。今年1月,林溪向梁平区人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法院以未提供充分证据证明夫妻感情破裂为由,驳回了申请。这在林溪的预料之内,她也问过律师,知道一审一般不判离,6个月之后可以提起二次诉讼。
但那时林溪已经很疲倦了,她不想再等一个不确切的结果。法院宣判当天,林溪放软姿态约赵磊见面,说只要配合协议离婚,她愿意出钱,只是确实拿不出20万。林溪当时听说赵磊在外边欠了债,她隐约觉得赵磊可能急着要钱。果然,赵磊同意协议离婚,让林溪给他2万块“分手费”和每个月400块“生活费”。林溪赶紧答应下来。
跳下大巴车,眼前的梁平区民政局是一座黄色小楼,林溪盯着不想挪步的赵磊往里走。来办事的人不多,一个女性工作人员问了他们一些基本信息,确认当事人身份,是否协商好了。填了两张申请表格,和一份结婚证丢失协议声明,之后他们收到了两张《离婚登记申请受理回执单》和一个告知单,告知单上写了冷静期过后来登记离婚时需要带的材料。整个流程还是半个小时。
民政局的“营业”时间是早九点到晚五点,生产两种颜色的证书,它们(无论哪种颜色)注定只是一部分人的礼物。更多时候,决定离婚的只是夫妻一方。比如吉娜和丈夫卫豪,他们的离婚原因很标准,卫豪出轨了,吉娜为了女儿舍不得离婚,摊牌时,她隐晦地流露和解愿望,却被卫豪直接拒绝。他去意已决,她能争取的结果只是丈夫作为过错方补偿给她10万块;另一对夫妻,凌云和杨文,也是杨文出轨,漫不经心地求凌云原谅(本来可以),但这种无所谓刺激了她,凌云坚决把杨文拉来了民政局,跨出门槛,她看杨文,还是这么一副淡淡的表情。
也有夫妻双方冲动到一块儿的情况。像罗颖珊和钟鑫,两人因为生活中平常琐事大吵一架,都不服气,拿着身份证直奔民政局。几个小时后,钟鑫就后悔了,跟罗颖珊道歉。那晚两个人都不太说话,钟鑫玩电脑,罗颖珊玩手机,边玩边看钟鑫,想着他怎么不对她说些关心的话,越想越不愿意原谅他。隔天,罗颖珊决定回父母家。钟鑫送她到火车站,说有空了过去找她。语气不像是正在经历离婚,更像是即将分别的情侣不舍得告别。
这些冷静或不冷静的人,都从民政局拿回三张签名文件。在法律上,那意味着他们的30天离婚冷静期正式启动。离婚拉扯进入以天为计的倒计时博弈。到终点,他们将再度决定彼此的关系。
30天。尽管早就知道这个信息,但凝视单子上的日子,林溪还是涌起一种本能的不安。她要坚持30天,她隐隐预测这不会太顺利。但无论如何,他们终于走到这一步,号角吹响。

02

何为冷静期
2021年1月1日,《民法典》重新定义了协议离婚程序。分三个阶段:申请离婚、冷静期和登记离婚。最关键是,30天冷静期这个续命装置正式嵌入法律程序。按照新华社的解读,意在希望夫妻双方考虑清楚后再决定是否离婚。赵磊和林溪这几对夫妻,是离婚冷静期这个新产品的首批体验用户。
体验报告注定凌乱。30天的时限究竟是长还是短,每个人感受都不同。总的来说,它像一个弹簧。可以被厌倦拉长,也可以被不舍压缩,也或者在一些反复中被来回拉扯。一次冲动的离婚决定无法清理明晰的问题甚至纠纷,都会平摊到冷静期里,它们往往混乱又锋利。如何在30天之内,把一切收拾干净。对很多夫妻都是一场考验。
对林溪来说,这30天长的度日如年。实际上,它从启动时就埋藏隐忧。签字前一刻,赵磊就要求给他转2000元,否则不签字。林溪没办法,用贷款软件套现给赵磊转了800块。走出民政局,赵磊又提出让林溪陪他睡一晚,林溪立刻拒绝并跑掉了,这个男人的反复无常让她完全不敢想象他会兑现承诺。
倒计时悬在每个家庭的头顶。即将分别的事实,通常会消弭一部分相看两厌。从民政局往家走,凌云看身边的杨文,竟然稍微顺眼了一点。杨文好像也触到这个讯号,轻轻开口挽回,“我思前想后,确实是太对不起你,我知错了,我们必须得离婚吗?”
“怎么能让我相信你改变了?”
“我马上就要失去你了。”以前,杨文从未说过这种话。
凌云有点犹豫,但最终没说话。她觉得一句话不足以抵消昔日痛苦。但她还是默默跟上了杨文,两人一起回家了,像从前那样,影子重叠在一起。思来想后,冷静期她没有地方去,不能回父母家,不想让他们担忧。她还得跟杨文住在一个屋檐下,法律上,那也还是她的“家”。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里,凌云总是忍不住对杨文冷嘲热讽。可能为了某种表态,杨文只是听着。凌云知道不能总是这样,早晚有一天会耗光对方的内疚。二十多年夫妻,凌云对杨文还有感情,她想分手,但不想变成敌人。她只有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尽量不去想那些事,每当感觉自己快要控制不住,凌云就出去遛弯,独自走了不知多少公里,不到一周的时间,她瘦了十斤。
同住一个屋檐下的还有吉娜和卫豪。作为外地媳妇,吉娜在这个城市没有落脚之处。她本想把女儿放在丈夫家,自己去旅游,一个月后再回来领离婚证,但怎么也放心不下女儿,就这么尴尬住着。吉娜和女儿住在原来夫妻两人的房间,卫豪搬到大哥的房间。冷静期正好赶上春节,大哥大嫂回家,发现没房间住了,出去住酒店。不再是一家人后,他们之间的相处迅速变得微妙。过去,婆婆待她不错,但现在,她感受到婆婆似有若无的敌视,比如她的房间连个枕头都没有,她觉得那分明是想赶她走。
但吉娜和卫豪的相处越来越好,从容,甚至带着一些许久未有的温情。吉娜觉得夫妻角色扮演比做夫妻容易多了,可能区别是,不用真的投入感情。每天,两人像刚结婚时一样,在饭桌上聊聊孩子的趣事和新闻热点。卫豪想吃吉娜做的东北菜,吉娜就做给他吃。也有缝隙,比如卫豪觉得两人不可能了,在外面偷偷谈女孩,吉娜知道后,生气地让卫豪把第三者删了,卫豪像做错事一样乖乖删,反而吉娜有点不好意思,把女儿拉来说话,说她是不能容忍女儿有后妈。
协议离婚之前,两个人早就商量好女儿归吉娜。对他们来说,冷静期唯一的意义是,女儿可以和父亲多相处一个月。从前,卫豪陪女儿玩不超过5分钟。冷静期内,他格外珍惜和女儿相处的时光,给孩子买各种各样的零食,耐心陪她玩。
每天只要没事,吉娜和卫豪都会带着女儿去家附近的海边游乐场。小孩子永远是单纯的,什么时候都能无忧无虑地玩,在外人看来这是幸福的一家三口,但心里有解不开的结。

03

辗转30天
根据民法典中离婚条例的规定,冷静期满30日内,双方应当亲自到婚姻登记机关申请发给离婚证;未申请的,视为撤回离婚登记申请。一方反悔的恐惧,让林溪度过担惊受怕的一个月。
冷静期里,赵磊三番五次寻求复合。他不知从什么途径得到了林溪朋友的电话,经常骚扰,还在林溪家蹲点,他曾在凌晨给林溪发了一个前住址的视频,说自己已经到了,叫林溪出来谈一谈,见林溪不答应,还威胁她说有本事别出来。林溪把他的电话号码拉黑后,他还换别的号码不停地打来。这样的日子对林溪来说是种折磨,夜里她经常做梦梦到赵磊突然找到她,把她杀掉,她不知道这样的危险哪天真的会降临。
赵磊的父母也会利用孩子,教孩子说“不要走”、“不要跟爸爸离婚”之类的话,企图用孩子来留住林溪。
她感觉自己被困在无法挣脱的婚姻沼泽里,此前赵磊曾多次说,不管林溪在外面怎么样,有没有人追求,她就是不离婚,看人家发现了你怎么办?林溪必须离婚,她甚至想过很多次,如果没离成功,她情愿自杀。
冷静期对林溪来说是一个赛跑冲刺的阶段,每一天都显得特别长,希望好像就在眼前,但好像又抓不住。所以她一刻也不敢松懈,脑子里想的全是要怎么筹钱,中间会不会发生变故、要如何稳住赵磊,万一他反悔了,自己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为了筹钱,林溪省吃俭用,不买新衣服,不在外面吃饭。4月6号,她收到法院的判决书时,气急攻心,发烧3天硬是忍着没去看病。
她去了多家银行申请办理信用卡,都被银行拒绝。迫不得已,她打电话给娘家借钱,也被家人拒绝了。之后,她通过网贷筹了8千块,4月22号发了3千多工资,一共筹到了1万2,那是她所能筹到的极限。当天,她把银行账户的截图发赵磊,他这才爽快订车票。
另一边,冷静期可以给冲动离婚的夫妻提供一个缓冲时间,让他们调整情绪、挽回婚姻。30天内,罗颖珊和钟鑫整个家庭,轮番劝他们不要离婚。妈妈说罗颖珊既然结婚了两个人就要好好过日子,相互包容,讲了她的一些问题,让她改改自己的脾气。钟鑫态度也软化了,主动跟她报备自己的行踪。罗颖珊心软了,几天的时间,两人和好如初。
在不吵架的时候,罗颖珊和钟鑫很恩爱,除了上班,其他时间都黏在一起。但分开的这段日子,罗颖珊感觉爱情变得更淡了。她重新审视了这一年半的婚姻,自结婚后,跟公婆一起住,她就失去了自由,做事总是小心谨慎,生怕婆婆不喜欢。她生性喜欢掌控别人,但在婆家,她却是个被掌控者。婚后,她经常愁眉苦脸,没有以前快乐。
她动摇了,对未来她感到迷茫和害怕,她知道公婆不会放手让他们出去住,她能想到之后跟丈夫会继续无休止地争吵,以后还是过得不开心。

04

飞越冷静期
4月25号,冷静期结束。林溪约赵磊在梁平高铁站汇合,一起出发去民政局。
在签离婚文件之前,赵磊让林溪先转钱。林溪不放心,要求他签完字后转1千6百块,到了柜台办理的离婚手续的时候再转再转1万,她要确保一手交钱一手办证。
离婚是一个升级打怪的过程,随时有可能在最后一关被击败。到了领离婚证的最后一步——审查,柜台的工作人员先是问男女双方要告知单,之后问他们有没有起诉离婚,起诉了要带起诉书。然而林溪没带起诉书,工作人员表示办不了。
林溪崩溃了,她已经把所有的钱都转给赵磊了,当下办不了,赵磊随时跑掉,所有努力都白费了。林溪押着赵磊火速赶往赵磊家,取上离婚证下午赶到民政局,来回两小时。
递上判决书后,工作人员又来了一句,生效书在哪?工作人员让他们回去拿生效书后,第二天再过来。林溪急了,她坐在大厅不走,激动地跟工作人员理论,责怪没有提前告知,要是上午说了要生效书,他们在取判决书的时候就顺道去法院取了,当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再去法院已经来不及了。
见状,民政局的主管出来协商,林溪提出签一个说明书,被主管否决了。最后僵持不下,主管提出一个折中的办法,让林溪给法官打电话,由法官来告知民政局,离婚判决是否生效。如果生效了,今天就能办离婚证。
不太幸运,当时法官正在开庭,他们坐在民政局大厅干等了两个小时。期间,林溪坐立不安,在大厅来回踱步。而赵磊在一旁打着游戏,还讥讽林溪,说林溪越是紧张,他就越生气,说不定就走了。林溪双眼死死盯着赵磊,连赵磊上厕所她也要在门口守着防止他逃跑,也不敢去吃饭,生怕错过法官的电话。
民政局下班之前最后一刻,林溪终于等到电话。领到离婚证,她只是感觉松了半口气。在民政局门口,赵磊还在威胁说,最好不要让他知道林溪在半年或一年之内谈对象或生孩子。林溪加快脚步逃离了现场,走时还不忘回头看赵磊有没有跟过来。
在冷静期还剩两天的时候,罗颖珊和钟鑫又吵架了,钟鑫再一次提出离婚,两人就这样出现在民政局门口。排队的时候,钟鑫欲言又止,罗颖珊看出来他有话想说,假装玩手机不理他。直到领完离婚证,钟鑫才说,他提离婚的时候,只要罗颖珊不同意,他就不离。
分别前,在站台上,罗颖珊也问钟鑫类似问题,如果钟鑫希望她留下来,她就不走。钟鑫没有正面回答她问题,只说他希望大家各自成熟,收敛脾气,改变性格,调整好心态,以后还有复婚的可能。
凌云和吉娜也领到了离婚证。离婚后,杨文不肯搬走,他觉得搬走之后别人就会知道他们离婚了,说两人继续住在一起还能相互照顾。凌云知道杨文是考虑到离婚后,凌云还能照顾他。
凌云虽不同意,但也没法赶杨文走,默认他留下。但她事先声明,离婚就该有离婚的样,她不会像以前那样为他考虑周到,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她想去哪玩就去哪玩,不会想着他有没有吃饭。并且,跟他约法三章,只要他和别人聊暧昧,就得立马搬走。离婚没法彻底消除婚姻的伤痛,只能随着时间慢慢淡化。
吉娜这边,由于女儿舍不得离开爸爸,她只能陪着女儿在卫豪家多待一周,之后带着女儿回到大理,开启单亲妈妈的生活。
最后一刻,手续的印证带来一种仪式感。婚姻的记忆定格在三种颜色,一份白色文件,一份粉红色文件,一张绿色的离婚证书,两个人各一份。结婚证理论上应该交回,但大部分人不会带着它。
很多新闻里,冷静期作为一种法律刻意设置的善意,已被证明获得了应有收效。据统计,今年1至4月,最后只有37%的夫妻办理了离婚。在这几对夫妻里面,罗颖珊和钟鑫的遗憾可能是最多的,罗颖珊承认他们是抱着复婚的愿望分手,这个决定更像是一个考验,两个人以后会更成熟。但也犹豫,说不定以后有新欢呢?未来的一切谁都说不准。
在民政局的门口,排队的人群可能会流到门外。大家推推搡搡,看不清楚彼此表情。但大部分时候,人们总是成双结对出来,有人先走,有人踌躇在原地,可能几分钟,也可能很久,最终每个人都会在人海里消失。

- END -

撰文 | 陈丽金

 

================================================================

 

极限运动者妻子:唯一愿望是爱人活着回家

袁玥 真实故事计划 2021-05-28

 

 

"

5月22日,甘肃白银马拉松越野赛。天灾和人祸共同设计出一个残酷玩笑。追责仍在进行,21个生命已经轻率地离开了。这些天,他们的亲人陆续赶往白银。此刻温度回升,那些人倒下的路边,山石背面,树下,彻底不复那一夜的冰凉。刚刚挥手道别,转瞬痕迹消散,这可能是尘世里最深刻的哀恸。

全网喧嚣。在悼念声中,我们寻找到一个看似无关的故事。我们理解这个故事,也就理解了运动,追求,以及生命更复杂的意义和代价。存于人心的天平,砝码可能最不重要。

 
文章主角叫成湛湘,一个普通中学的语文老师。在这个故事里,她的角色只是妻子。丈夫王铁男是一名极限登山者,仅这份事业而言,他成就极高。他们20多年婚姻,其中至少一半时间,王铁男人在路上,而死亡悬在头上。
很多时候,婚姻之所以不耐烦,只因它由太过平庸的日子编织而成。可那正是成湛湘无比渴望的平凡烟火。他们的婚姻实在太特殊了,组成生活的是一次又一次的道别,和一夜又一夜的担忧。在成湛湘的心中,丈夫就像一只固执飘在外头的风筝,不管风雨或电闪雷鸣。成湛湘一个人守在家里,手握着一根脆弱的线,目送他越飘越远。他牵走了她的整颗心。
白银事发深夜,成湛湘也是一个人在家中。她第一时间收到这个讯息。出于一种说不清楚的恐慌和同病相怜,她给丈夫打了个一个电话,得知他的一个朋友可能就在遇难名单里。
以下是成湛湘的自述:

“半夜我就刷到了这件事儿,当时老黑(王铁男爱称)不在家,信息也不回,我给他打电话,他的声音有点低落,说他一个朋友在那儿,失踪了,电话根本打不通,那朋友是跑在第一波的人,第一波的人都是马拉松大咖,最牛的人。

运动圈子不大,老黑的朋友也多,我眼前闪过一些面孔,还是不知道那是谁,他变成了21人名单里的一个名字。名字是不可能复制出容貌的。

我问老黑,咋能出这么大的事,到底怎么回事?

老黑说,自然灾害,冻死了。

我说怎么可能呢,我还停滞在某种关于季节的错乱里。

老黑说下冰雹啊,下的是啥,冰雹啊。人已经失踪了。

我挂断了电话,一时心思如麻。

老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老黑自己也是冲在最前面的那种人啊。”

01

我最知道夜晚到底有多黑

 

乌鲁木齐的家中早已停掉了暖气,夜晚漆黑冰凉。成湛湘独自坐在夜里,被黑暗笼罩。二十多年来,每年有一半的时间她都会这样,丈夫王铁男是一名极限登山者,“极限运动”顾名思义,是拿自己的生命和大自然的危险较劲。成湛湘无法阻拦丈夫,更无法遏止刻骨担忧,她能做的一切,只有等待。

我从来不管他叫王铁男,我叫他“老黑”,老黑是我的丈夫,我是老黑的妻子。

每一次,老黑冲顶的时候,我都睡不着觉。和通宵加班的人不同,他们眼睛有地方放,我没有。我最知道夜晚到底有多黑。

他登山的时候,我只能坐在家里等消息,刷天气预报,只有这个与他的一线安全相连。但他非爬上去不可的是珠峰啊,你知道那是哪种地方,天气每一时每一寸都不一样,我清楚那个东西能给我的其实只是安慰。我祈祷不要降温,祈祷不要刮风。尤其是,祈祷他能回复我的消息,他能回家。

当老黑这样人的妻子,担忧是一个爬都爬不出来的漩涡。他总是不能自拔地往里跳,我就得跟着被拽进去。

最可怕的永远是失联,老黑登山都是那种肯定没有正常手机信号的山。只能靠北斗盒子联系,那个东西不稳定,而且经常出现故障,更关键是,我也不敢联系他,生怕在危险时刻造成惊扰。2018年5月登珠峰的时候,我和老黑整整失联30个小时。那是我最恐惧接近魂飞魄散的一次。可对老黑,它意义太大了,那可是老黑第一次成功登顶珠峰,之前都是在几百米的地方下撤。我能理解他的骄傲,我真的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我的担忧。

那天下午,我收到老黑发来的一条消息,“到C4了(海拔7950米的营地),晚上九点冲顶”。当时大概是下午四点,我正在做饭,一下子就没心情了,关上火,回到房间,我只想找个地方坐下。

我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从我家乌鲁木齐,到尼泊尔珠峰南坡,时差有三个多小时。这么算,再过10个小时,老黑就要开始登顶了。想到“登顶”,我必须大口喘气,才能勉强维持呼吸。我查过他的那个线路,我没真正去过,但那就和我从家里到单位的路线一样烂熟于心。我知道,珠峰的第一道关卡是昆布冰川,那里有把人吞下的冰裂缝。我还知道,有个关口叫希拉里台阶,坡度差不多就是垂直的,只能一人通过,最险峻的地方在照片里像菜刀一样薄,老黑曾说人压根不是走上去,而是骑上去。他当笑话说,我却只能当末日预言来听。稍有不慎,他人就没了。那些都是公认最危险和经常死人的地方。

很多人可能认为,人在担忧的时候,会使劲寻找能提供慰藉的证据安抚自己。但实际上,如果担忧到了极致,反而会找各种印证担忧的证据,这真是一种奇怪心理。比如,我会想为什么人失温就突然一下子不能动了呢?我在网上认真查,说是人的体内会产生一种毒素,它对人是特别致命的,几分钟之内让人全身抽搐,就倒在那儿了。再有,老黑爬的高度,正好是波音747的巡航高度,含氧量只有海平面的三分之二,人类身体就不能在那个高度呆。每走一点,脑细胞就在朝死亡前进一步。

我总是在查这些东西,消磨他在外面“玩命”的那些时间。我脑袋总是装着乱七八糟的念头,我怕他死了。他能一直活下来就是我的一个信念。

再担心,我白天还得上班。我在高中教语文,那么多学生等着我。他们也都知道老黑登山的事儿,会和我一起着急。那次老黑登珠峰,办公室里气氛特别安静,好像都怕打扰我,我反而希望能闹出点动静让我安心。

在办公室,我一直心神不宁地看着手机,没有丈夫的消息,我忍不住给他在大本营的好友打电话,他告诉我,应该是已经登顶了,但还没有收到本人消息,所以暂时不要发朋友圈。那就是安全了,办公室的人都在听着怎么回事,我把消息一说,所有老师都簇拥过来,他们抱住我,有的人还哭了。

但我的心还吊在嗓子眼,下撤的路比上山更危险。下午,我回到学校宿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电话突然响起,我抓起一听,老黑气喘吁吁,第一句话就是,我好累,好累。我心里一酸,这么多年,从没听他叫过一声累。他告诉我,北斗盒子出了问题,没法在顶峰跟我取得联系。登顶时,他昏倒在地,醒来后才发现氧气没了,才赶快让向导换了氧气。在珠峰顶峰,没有氧气,二十五分钟人就死了。我在电话这头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掉。

那段时间婆婆住在我家,下班回去,我看到婆婆自己在里屋哭,一抖一抖的,我吓了一跳,以为婆婆身体出了事,她89岁了。结果婆婆拿出朋友圈里老黑登顶照片,哭着跟我说,你说这还有个人样吗?我看着照片里我的老黑,头发花白,脸上都是浮肿的,整个人像是被扒了一层皮。老黑才六十多岁的人,就像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我看着眼泪也要掉下来了,可我还得安慰婆婆。

 

图|年轻时的王铁男和成湛湘 帐篷是王铁男亲手做的

 

02

这就算是他在交代后事了吧

柯特勒曾这样形容一个探险者的一生:一次次将自己推向能力极限,视种种危险、筋疲力尽如无物;孤注一掷,只求活得更精彩壮烈。王铁男喜欢这句话,他就是这么活着的。用俗话解释一下,就是受伤无所谓,生命也重要,自由价更高。但这种信念在家人心中是别种滋味。顶梁柱一旦折断,对任何普通家庭都是顷刻困境,一份保险买不断半生艰难,更不可能买断爱。

1999年,老黑受过一次很重的伤。他登慕士塔格峰的时候,不小心掉进冰裂缝。那意味着他能活下来都像彩票中奖。这件事我甚至不是从老黑那儿听的。

那次登山结束,我们俩一块去电台做节目,主持人叫老黑说一说登山经历,老黑就带出这个事儿。在海拔6200米的地方,他一脚踏空掉进三米多深的缝中,熬了一夜,不停地用头灯打信号呼救,不让自己睡过去(极寒状态下,睡意是大自然让你死的舒服点的恩赐)。

我当时愣住了,拼命地听,脑子里一瞬间爆发的杂音几乎让耳朵失效。老黑自顾自沉浸,感慨着说,“我的意识一度出现了恍惚,我想到了死,想到了家人和未成年的儿子。”当着主持人的面,我的眼泪一行一行流下来。

出来以后,我质问老黑,你为啥不跟我讲,他说这有啥可说的。记忆里他只是淡淡地回家了,脚趾甲冻没了好几只。我问他慕士塔格峰什么样,他说那个峰挺好,平稳的就像一个大馒头。

我觉得老黑是得了一种叫做登山的病,一辈子也治不好。有次登珠峰,老黑遇到大雾,在离顶峰300米的地方被迫折返,他很沮丧,承诺我不会再登山了。我特别开心,可他转瞬就开始了更加剧烈的体能训练。他没说是为了什么,我们心照不宣,他肯定是还想登山。

疾病也阻止不了他。又有一次,他自制帐篷防雨没做好,在高海拔处感冒咳血,突发肺水肿,医生也说他不能再登山了,因为高山病会遗留下来,身体不可能到以前那样。我当时又是特庆幸。得这个病如果能让他死了登山的念头,那也很值得。但是回到病房,老黑见到我,第一句就说这次是我没有锻炼好,锻炼好还要再来,看着这样的他,我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话都说尽了,上次在西藏,老黑的膝盖碎掉了12块骨头;还有一次摔断了腿,医生从胯骨处取了一块骨头垫到断腿处。每次,医生都是这样说,你再也不能登山了,他说我就不信邪,我就非要去。 

每次受伤,他都以专业运动员标准,做康复训练,那个看着就特别疼,老黑疼的牙咬着手,腿上牵引用的铁锤子直往下掉。那时做完手术才四天,多疼啊,我就跟他说不要弄了,他不行他不听,汗珠子砸在地上他都倔强,说我就要动,我不动我这条腿就废了。老黑说的废了,只是指不可以再登山了。

我只能尽自己的力量帮他渡过疼。我在他床前,捏着他手,帮他数数,一个,两个,三个。这好像能给他力量,但他不在乎几个数,他一定要做满一个小时。

登山者需要极大程度保存体力,日常生活也不允许任何懈怠,老黑保持体力的方式很独特,是扛大米,从一楼扛到12楼,天天下班以后他就扛大米,有人开玩笑问我,说你们家王铁男有病,我说对对,他就是有病,他想干的事情谁也没办法拦住他。

我家有一台训练用的脚踏车。每天晚上12点,老黑就开始狂蹬,汗水滴到眼睛里,整个人像从桑拿房里出来一样,湿了个彻底。他一边蹬车,我就一边给他擦汗。毛巾捋过他一身的伤疤,有碗口大的圆伤疤,还有蜈蚣一样的长伤疤,最长的从脚踝一直穿到膝盖,那都是常年在野外留下的。

老黑从来不会告诉我,那些伤口后面危在旦夕的时刻什么样,我听到的永远只是轻描淡写。但我知道他给儿子买了30万保险。还有,他第一次登珠峰之前,他把他的工资卡和密码都交给了我。我觉得这就算是他在交代后事了吧。那次掉进冰裂缝,老黑也说过,想起那个赔偿数额,他感到宽慰。

老黑每次出行都戴着护身符,是我给他买的,一只和田玉的佛头,一式两份。我出门会戴着另一只佛,一只佛的力量不知道够不够保佑他,两只可能会好一点。

 

图|王铁男登山时,成湛湘依靠这些讯息放下心

03

连一袋面粉都没给家里买过

这是登山者王铁男的光荣简历:王铁男,中国首登博格达峰的登山探险家,生命全部献给了探险,曾任乌鲁木齐登山探险协会主席,是国内第一批涉足登山探险领域的人,并开辟过多条高风险的徒步线路,有“天山野蛮派”之称。

可王铁男作为丈夫的简历,成湛湘戴着滤镜也写不出来。结婚这么多年,他连一袋面粉都没给家里买过。这个圈子里,夫妻离散的多,像成湛湘这样不离不弃的是绝对少数。不过是,她爱他。

很多人都问过我,我怎么受得了,换成别人早就离婚了。但多少个夜晚,我一次次半夜醒来,看着丈夫的睡脸。头发白的乱七八糟,脸上也都是皱纹,但我还是看不厌倦。我有时会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就这么爱呢?这么多年,这个男人让我经历了那么多委屈,但我总是觉得爱不够他。

我常常跟老黑开玩笑,你连一袋面粉都没给家里买过。除了上次去珠峰,他的工资卡几乎没交给过我,有一次我看到他的卡里只剩下9毛6分钱。家里的生活花销,全由我和公公、婆婆的薪水承担。他在山中行踪飘忽,有时候还需要我们的资助。家里的洗衣机、电冰箱,都是我趁着他不在家换掉的。如果他在家,一定会说,修修就好了,没必要花钱。

因为老黑,我也认识了圈子里一些极限运动员和他们的妻子,她们经常到我家里来,尤其是如果我或者别人的丈夫在外头,这种时候,多一个人总是容易一点。和她们聊天,我们能看到彼此眼睛里的无奈,嘴上说不能给丈夫拖后腿。

但他的那些朋友,是一个比一个少了。最早走的是董哥,老黑最好的朋友,死在2001年。他带队穿越夏特古道,途中山洪暴发,董哥是队长,在最前面引路,一下就被水卷走了。老黑冒死跳进水里救他,却找不着人,他们在那儿停了半个月,人尸不见。

有时候我想,这可能就是冥冥之中的命吧,他们这种人注定会死在路上。董哥那时已经老了,爬不太动了,之前说那是他最后一次出行,不是像老黑这么嘴上说说,他把所有装备都送给了老黑。可就是那最后一次出了事。

董哥和她妻子和我们家关系特别好,不是他们来我家,就是我们去他们家。但是事情发生了,董哥妻子才意识到丈夫平时做的事情多危险。他们这种人习惯把话藏着说。

还有老刘,老刘死在2018年,和老黑一块儿登的珠峰,在登顶时刻突然血压飙升,眼睛都看不见了,只好撤退。下山没多久,老刘就去世了,死因是脑出血,一瞬间的事情。我和老黑给老刘穿的衣服,把他送走了。

我不敢想象老刘的妻子什么心情,她开餐馆,工作忙,只知道丈夫爱登山,经济没问题就任凭他去了。那次我去机场送老黑,第一次见到老刘妻子,我对老黑千叮咛万嘱咐,可旁边老刘妻子淡淡的,我就有些诧异,老刘瞅空偷偷和我们说,他老婆不知道危险,可别告诉她啊。

回家路上我和老刘妻子一辆车,加了微信,她后知后觉般问我,这趟是不是不怎么安全啊。我犹豫着不知道怎么说,就说这个山呢,它不是特别好登,但是天气好应该也没有大问题。谁也没想到,怎么可能想到呢,最后回来的只有老黑一个人。

熟悉的人陆续这么消失,我怎能不惊心动魄。我曾跟婆婆商量,全家人一起跪在老黑面前,跪着求,求他别去探险了,可老黑还是要去。

但我知道朋友的死亡在他心里更是阴影。作为身边人,我能体会到他受了多少刺激,他经常一个人神经质地坐在一个地方发呆,也不说话。有一次,是大半夜,老黑突然从床上跳起来,跨过我的身体,扑到地上,两胳膊不停地挥啊,口里念叨着,我要去救董哥,我要去救董哥。我被吓坏了,只好抱着他哭。

死亡是什么,我从来不敢想,尽管心里清楚它多少次和我们这个小家庭擦肩而过。老黑曾告诉我,如果真的回不来了,也不要为他感到遗憾,能跟大山在一起,他死而无憾。可是这种英雄话真的不是说给最爱他的人听的。我心里堵的难受,但我不能给他添乱,只能劝慰他不要想太多,安全回来最重要。我一次又一次把要说的话用力打回心里,微笑着送他走。

每一次,我都会帮老黑整理行李,冲锋衣、速干T恤、厚袜子,照着装备清单一件件清点,同时查看包里药品的日期,过期的药必须要全部挑出来。有时候,婆婆也帮忙一起收拾。路上的小零食,也是我给买的,路餐一定要保证高热量,我尤其记得会装上他最爱吃的牛肉干。

我家单元楼没有电梯,我总是帮着老黑把包拿到楼下,除了这些,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为这个男人做些什么。连续十几年,他都是年三十吃完团圆饭,第二天就踏上山中行程。我只能站在楼下,目送他的背影。大家都知道他过年不在,也很少来我家拜年,比起别人家,我家的年总是冷冷清清。

本来送到楼下就够了,但在老黑去登珠峰前,我一直把他送到机场的安检口,他朝我挥挥手,说回去吧,我不肯走,一定要看到他的身影在安检口消失,感觉他就像走向一个巨大的冰裂缝。不管怎样,我还是要看着他走完,直到看不见。

 

图|这一次王铁男目送自己的妻子

- END -

采访 | 袁玥 张峰
撰文 | 袁玥
编辑 | 林扉

所有跟帖: 

【灵异鬼故事】午夜鬼呼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6/01/2021 postreply 08:54:53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