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158)

贼的道德

 张子鲤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9-27

 

 

上文回顾:《成为贼》

 

小偷

 
1
一月十五号,接近睡觉的时间,号门突然打开,文东进来了,管教和副所长都站在门口。
“链,都打架了干嘛不链,这不是规定嘛!”文东说,他摇晃着脑袋,像是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接着,他被拷走了。几分钟后,他被戴上手铐脚镣,拴在墙上的铁环中。
和其他犯人30平米的活动范围相比,现下,他被压缩到直径不到10公分的范围,未来3天都将如此。
他打了4区8号的广东仔,广东仔是因为碰瓷,被判诈骗罪进来的。“实在可气!”东哥说,他打广东仔是要教教他怎么做人。
广东仔仗着自己明天要被调走,明目张胆拿他桶里的东西,他质问广东仔,广东仔却甩出挑衅的话语,这让他很难堪。
作为监狱的常客,他明知道打人的后果。“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对于打人被拴,东哥丝毫不后悔,他说,要是不打,他得后悔一辈子。东哥在外面也是有头有脸的人,道上朋友很多,都给面儿。
文东,1975年生人,家就在昌平看守所附近的村里,是一名职业盗窃犯。
看见我,他冲着我笑,我也冲他笑。我们实在很有缘分。2区2号,4区2号,现又在4区9号见面了。我自告奋勇看护他,但他为了不麻烦我端屎端尿,进行了绝食。
在墙上的前48小时里,他一滴尿也没有尿出来,但在上墙后的第12个小时里,他就已经有了尿意。我多次说给他拿饭盒接着,他示意说不必,但他的脸,已经被尿憋得通红。
他按墙上的呼叫器找管教,说要上厕所。从早上等到下午,没人来给他解链。
东哥最终接受了我的好意,他拿着饭盒,面对着墙,过了很久也没尿出来,他又让我把饭盒拿回去。到晚上,东哥的脸由红变紫,尿憋得他坐立不安,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痉挛,阵痛一波一波来袭。
半夜里,他又坐了起来,脸上大颗大颗的汗往下掉。
我背着他躺着,不敢动一下。从东哥的种种行为来看,这是一个豁达洒脱的人,在内心深处,却安放着一个过于谨慎、内敛的灵魂。
我将饭盒换成水桶,他坐在上面,却依旧尿不出来。夜深人静,我不敢动,是给他传递信息:没有人盯着他看,放心尿吧。
然而,直到次日的半夜,他坐在桶上超过半小时,才完成了这项旁人轻而易举的排泄行动。我将水桶放到大窑时,看到里面全是血。在看守所,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图 | 作者在狱中收集的数据
 
2
我问东哥,这一行是不是像传说中那样,要将双指插进热水里夹东西,他摇头说用不着,那都是电视剧里虚构。我又问他们这一行有没有公认的贼王,他又摇头。
“那你一定很有名气吧?”
东哥眯着眼睛,不摇头,不点头,后来他说,在石家庄他们的家,方圆数十里,都知道有这么一号人。
在东哥的形容中,盗窃是个传统大行业,能细分出数十个专业,每项业务,对职业技能的要求并不一样。精通某项业务,不亚于读一个专科。真正入行,文东花了半年时间,成为技术全面的“精英”,他则用了20年。
观察同行工作是职业化的第一步,公交车站提供最专业的平台。
在这里,文东看见过同行两两配合,掩护对方偷钱包;利用报纸遮挡顾客视线;利用司机刹车造成的惯性贴身掏口袋;利用人的警惕心制造假象瞒天过海。
胖子行动缓慢,反应能力差,容易下手;穿着体面的人口袋里钱多;农民工可能会将钱缝在裤子里;抱孩子的女人双手被占,是完美的猎物;睡梦中的男女,永远都是待宰的肥猪……
总结盗窃心理学,学会使用兵法,掌握侦查与反侦察能力是基本的职业素养,而心思聪慧、记忆力好、随机应变,代表着一个职业小偷能够走多远、走多高——这属于老天爷赏饭吃。
毫无疑问,文东是老天爷眷顾的那个。
绞链一般在夏天干,女人穿得少,戴了金项链、金手链的,一去买菜挑拣蔬菜得低头,一低头,项链的下端就离开了脖子,就这时候,把医用剪刀伸出去,咔,另一只手接着项链,绞了就走。
“要是超过一秒钟,那就不专业。”
“他们手抖,一哆嗦,人家发现了,就干不成了。这个只有我能干。”东哥说,2010年夏天,他和3个朋友一起干了一个半月,赚了60万。
基础业务从钱包开始,再拓展下去,但凡人身上跨的挂的背的戴的提的拿的,和钱有关系,都属于文东的工作范围。
东哥的描述,让我恍惚间产生了在观赏一种工匠精神的错觉。
21世纪的前10年,是文东的黄金时代。偷钱包,效率最高的一次,在长途车上,有个睡着了的家伙,他很轻松地从他怀里拿出包,不到20分钟,三万五到手了。
智能手机出现后,主营业务调整为手机。
“毫不夸张地说,我偷的手机,得用一个卡车装。”文东用手比划着。这些偷来的手机将全部被运送到深圳的华强北手机二手市场——中国最大的电子市场——在那里被漂白后,卖向全世界。
职业巅峰,也许是在2008年,文东和100多个同行组成了声势浩大的盗窃军团,从中原腹地河南某县出发,一路向北,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华北平原。
他喜欢一掷千金的生活,喜欢交朋友,喜欢四海之内皆兄弟、快意恩仇的江湖。他的江湖,由分散在全国各地的朋友构建。
同行遵循传统的地域观念,自动将小我镶嵌到某个省市的版图中,形成辨识度较高的河南帮、四川帮、黑龙江帮、江西帮,新疆帮……帮派通常散化成三五个人的小团队,分工合作。
这是文东最怀念的日子。
 
3
现下,这一行到了瓶颈期。
2018年8月,他和3个合伙人开车到农贸市场。进了市场,看见有人将手机露出了口袋,他四处观察,确定没有便衣后,迅速凑过去,伸手,掏出手机,转身便走。
整个盗窃过程以秒计时,然而,就在他转身的时候,一个老头正拿着手机拍摄。
总结这次入狱的原因,文东认为,还是职业素养不够。法律日趋完善,警察打击盗窃力度持续增大,天眼摄像头四处遍布,搜集证据的手段越来越先进。
小偷行业由中风险超高收益变成了超高风险中等收益。
“投入和产出不成正比。”重庆江津籍职业小偷王明清道出了实情。从业20多年,最近5年,王明清几乎年年都折进来,进监狱率远超过其他时期。
他的同行老乡,刘满银和老冯,释放几个月也先后折进来;黑龙江籍职业扒手汪明,19年释放数月,于当年10月再次落网;齐齐哈尔,1993年出生的小庄,19年8月盗窃罪刑满释放,10天后再次落网;黑户竹子今年19岁,但已经三进宫……
毫无疑问,小偷行业的风险还在持续增加。有人叹息,北京打击盗窃的力度,正在把人(小偷)往河北周边驱赶。
工作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以前主要是公交车站、地铁、火车站、公园等地,现在,这些地方高密度的摄像头、无处不在的便衣使得业内人士越来越谨慎,转而选择相对低风险的农贸市场、街头、集市。行业精英如文东者,也以商场为主要的办公地。
反扒大队有专门培训业务的老师,而全国数百万的盗窃军团却没有一所正规的大学进行专业课培训,这让小偷们普遍感到可惜。

在他们看来,并不是反扒大队的有多厉害,而是小偷行业出现了断层,手艺无法通过系统的教学传授出去;过于陈旧的师父带徒弟的传统模式依旧是主流,而且,师父往往抱着“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旧观念,很多技艺已经失传……

 


4
 
半步桥头,雾霭氤氲煞气稠。獬豸抚角忧,魑魅魍魉吼,飞花难锦绣……”东哥能背很多诗,岳飞的、白居易的、李白的、苏轼的。

 

图 | 文东家挂着的书法作品
东哥念的这首,据说是一个在七处的老教授写的诗,七处是北京第一看守所。老教授被判死刑,在绝望之际,写了这首《七笔勾》。
“咫尺飘尸臭,一入斯门此生便罢休,因此上把浪子回头一笔勾。”
我沉默着,东哥也沉默。
某种程度上说,文东成为贼,和他的爱情不无关系。他与妻子荣慧相识于童年,相恋于初二。
荣慧1976年出生,比文东小一岁。两人早恋被父母发现,分居二地时,文东每月两次从北京到新乐见她。少年穷,攒不到钱时,逃票、扒火车都干过。
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就走到了一个面摊前,要了一碗面。看见面摊车上的一盒钱,趁着老板不注意,文东跳起来,直接冲过去,抓了两把钱就往外面跑。这是1992年,文东第一次犯罪,抢劫,因为爱情。
荣慧家人的暴力威胁,是这段校园爱情的又一道障碍。被打得遍体鳞伤,爬不起来,文东并不在乎。
文东赢了。1995年,给岳父打下5千块欠条做彩礼,订婚,他带着荣慧前往北京谋生。
学历不高,没有一技之长,北漂的小情侣只能靠体力劳动换取收入。
给江苏人打工,装修,每天的工作是拿砂纸打墙灰,一天下来,整个人都是白的。夜里下了班,整个人瘫在床上,无法抬起胳膊。
荣慧哭着劝文东别干了,然而,她的工作更辛苦,做串串,每天晚上一根一根串好蔬菜、丸子,凌晨四五点起床,挑着担子,辗转数趟公交,到车站去卖。夜里回来,又得继续串蔬菜。
工地干活,文东被派去搬手脚架,加起来重六吨,从这栋楼挪到那栋楼,累得浑身虚软。
工作总在换,租住地总在换,饱尝辛酸,看不到任何希望。在气馁和极度的疲惫中,文东歇了几天,石榴庄的出租屋待不住,他到附近的公交车枢纽站溜达。
枢纽站龙蛇混杂,文东很快发现了隐藏在其中的暴利行业。“紧张,害怕,手心出汗。”成为贼,文东再次体验了抢劫面摊的情绪。
用了半年时间,文东才真正入行。工作的旺季,往往在11月到次年2月份,早上出去干活,快则半小时,慢则两个小时,结束工作,剩下的便是快活的休闲时光。
在歌厅,在KTV,在夜场,在工体,在三里屯,在后海,在北京夜夜歌舞的酒吧、坐台小姐聚集地,文东体验到了人生的另一种乐趣。
这种乐趣,是金钱、酒精、性、暴力、冰毒的混合体,在大分贝香港流行曲和电子音的轰炸下,变成纯粹的发泄。
赌、毒、嫖、是大多数职业小偷暴富后都会沉溺的爱好。生活极速膨胀,越过了文东想象的边界。
一入斯门,此生便罢休。

5
东哥游离在法律意义上的好人坏人的标准之外。
东哥及其合伙人默契配合,从业生涯都超过了十年,盗窃美学的重要篇章是契约精神,他们彼此信任,没人出卖朋友。“谁进来都不乱咬人,出去了还一起干。”
我得以猜测,小偷团伙的团建活动也许是到关帝庙烧香。关二爷不拘黑白,只问忠义。
跟妻子搬到分钟寺租住时,荣慧到火车站卖麻辣烫,而东哥就闲在家。
他的房东是一对老夫妻,丈夫瘫痪在床,妻子无心打扫,院落肮脏零乱,东哥爱干净,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替老头端屎倒尿。
“我们搬走的时候,老头老太太特别不愿意,他们的儿女也都来劝,愿意不要房租让我们住。”东哥自豪地说。他干的赡养父母的义务劳动,连房东的儿女们都没做过。
在跟各行各业打交道的三年,文东看见了许多黑色交易,参与的人中,黑道白道都有。“太黑了!”东哥苦笑着,他并不觉得我能理解他所说那个魔幻的世界。
停顿片刻,他又开口:“我不偷老人,不偷学生。”
“所以你刚进来,我特别愿意帮助你这种人,上过大学,受过高等教育,可太单纯了,都没被社会污染,我很不希望你们受到一点点伤害。就在你们的人生轨迹中活着就挺好,体体面面的,千万别看到这些……”
复述东哥这段话的时候,我热泪盈眶。
入狱是我生命中的至暗时刻。监狱里等级明确,犯人们命令新人多干活,却用刻薄而恶毒的话辱骂他们。
我曾目睹狱友被要求替头板(管理犯人的犯人)捏腿、按摩,或者被迫当众表演射精。当头板心情烦躁时,他会受到更严重的惩罚,往往一边哭一边哀求,希望头板放过他;头板心情好的时候,会让他多吃一个馒头。
东哥用他的江湖地位让我免于遭受欺凌,又在我对人生、未来彻底失去希望时宽慰我。
“人不能用好坏去分,这世界上没有好人坏人。”在和他面对面的交流中,我能看到在东哥喉结的抖动间,他的身体、他的心灵也在颤抖,也在怀满希望地呐喊。但很快,他让自己矛盾的心灵又滑入深深的黑夜里。
2020年1月23号早上,东哥终于被解链,调回隔壁的8号。走的时候,他没有回头。2月19号,他刑满释放,临走前,他冲我喊话,说记着我的情呢。
我感动又自责,他被链在墙上的那三天,我什么都没有做,可他却觉得欠了我很大的人情。
他给我留下了联系方式,邀请我到他家里做客,并许诺给我做他最拿手的猪肉炖粉条。

 

图 | 出狱后,作者前往文东家途中

6
文东于2020年2月19日出狱。出狱以来,他一直待在新乐市的家里。
 
凌晨1点,9楼的家中,灯已经熄灭。钥匙放在门口的鞋中。女儿已经睡熟,荣慧躺在床上,睁着眼等待丈夫回家。丈夫已在回家路上,暂时没有任何危险。
这是这个家最安详的时刻,荣慧不必再时时刻刻绷紧神经、为丈夫担忧。
这么多年来,每每撑不下去,她会想找个人倾诉。但她不能,也无法对任何人诉说。
“哪一天,突然接不到他的电话,那就是出事了。”荣慧平静地说。她能做的,只有收拾好行李,偷偷摸摸地前往某个看守所、某座监狱。
一年、两年、三年,漫长的等待后,再偷偷摸摸去一趟监狱,接回那个心灵、肉体相当陌生的男人。
荣慧也曾想过离开,他吸毒,他出轨,他干坏事,偷别人的东西,不仅违法,还伤天害理。
但文东拒绝签字,他清楚,妻子是个好女人。自己不在家里,老人和孩子都由她一人照顾,艰辛自不必说。母亲是北京人,毛病多,说话冲,不留情面,对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当面数落过,唯独对妻子,“没有一点点挑剔。”
文东坚决不离,发誓、作保证、软磨硬泡、威胁、搬出父母和孩子当筹码……为了挽留荣慧,他用尽了手段。
“说不吸毒他就戒了,再也没吸。”对丈夫的决心,荣慧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数十年的感情,并不像加减乘数那样简单直白。“这么说吧,快30年了,我们两个人已经活成了一个人,不用说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她说,“人到中年,已经不是爱不爱的问题了。”
我没法想象荣慧的情感世界。但也许,在内心深处,她依旧对那段电影似的恋情残存着一丝希望。
15岁的女儿在隔壁房间时,聊起小偷话题,夫妻俩下意识地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荣慧将声音压得很低:“他干什么,她应该猜出来了,毕竟隔两三年就进监狱,怎么看也不正常……但她从来不说。”
女儿是声乐艺术生,为了让她进入当地的好高中,家里花了四万元。 
1997年,文东成为贼后,荣慧劝过他,不要做这行,但文东根本不听。
直到今天,荣慧对丈夫的职业依旧不赞同,这并不只是传统道德认知里,贼就意味着坏人,意味着蒙羞和耻辱;也不只是现有法律体系和社会运行中,它被定义为违法。
“(女儿)上学的时候,别人都介绍自己的爸爸是做什么做什么的,你让她怎么说?她爸爸是干这个?你让别人怎么想,还有谁愿意和她交往呢?”
文东也经常被这个问题所困扰。文东想过放弃,可放弃并不容易。
20多年来,他没干别的,就是偷,自己所有的职业技能都和偷有关,社交圈子也几乎是完整的小偷王国。自己已经“半个身子埋土里了”,“没有学历,没有文化,拿什么养家?”
当年,成为贼是主动选择,艰苦的体力劳动并不能换来和劳动相匹配的报酬,反而在日复一日的机械劳动中变得挫败、绝望。而偷,轻而易举得到丰厚的物质报酬。
但获得高额收入后,文东并没有选择收手,而是继续偷。这让我无法理解。
“干我们这行,就好比草原上的狼。光有羊不行,草原很快就被啃光了,羊也容易生病,有了狼呢,哎!老弱病残的羊被吃了,草原也还是绿的。有了狼,各种动物都能生存。作为食物链中的一环,它能维持一个平衡。”
文东大口大口地抽着烟,不到半小时,他已经从烟盒中取出了6根烟。猛吸一口烟,他吐了出来,大团的蓝色烟雾将他的脸完全遮蔽了。
显然,文东在23年的职业生涯中,实践、总结出了一套生存的完整理论,我不可能影响、也不可能说服他接受我作为普通人的观念。
在文东的职业规划中,北京依旧是工作重心,说不好哪天会来。
当这个最强的职业小偷踏进北京的那天,所有的人:
请攥紧自己的手机。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上文回顾:《成为贼》

 

 

 

张 子 鲤

总是走在岔路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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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文青的流动爱情

 肖斌 真实故事计划 2020-10-03

 


 

 

 

1

 
林政喝着酒,抽着烟,乱糟糟的头发盖住一半耳朵,对我说不行。我们是普通工人,完全不知道当官的怎么想。你那一篇,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写厂长那部分。面对一件事情,厂长会怎么想、怎么讲话,都不像你写的那个样子。
虽然被批评不舒服,但林政说的这一点,击中了我,我无法反驳。他继续说:
“这些还不算致命的!可以把厂长拿掉,换成车间主任,车间主任我们就熟悉啦,天天看见。致命的是——”
我看着他。我和林政从初中起就是同学,高中毕业一起进电炉厂,一年实习期结束,1989年,我们搭档了,他冷作(注:将各种型材按照图纸和技术要求做成产品),我电焊,我们都住在厂里单身楼,他住在楼上右边第一间,挨着楼梯,我住在最里面,挨着厕所。
我们初中时就喜欢写作,从诗歌开始,然后武侠,再到小说。先短篇,短篇没有发表,就中篇。我们是对方作品的第一个阅读者,读完就交流,交流时从来没有客气话,直接说,你这一篇哪里好、哪里不好,结构、人物怎么样,语言、节奏怎么样。
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文学风起云涌,男女老少都是文学青年。走上文学这条道不是我和林政的自主选择,贫瘠的80年代没有娱乐,我们只好看书,读书的起点是地摊小人书和图书室。图书室里都是革命文学,后来在地摊上看到梁羽生的《云海玉弓缘》等武侠小说,才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看多了,我们也试着写。进厂后,我们梦想着作品发表,被厂里的人刮目相看,或许能从工人转成干部也说不定。
林政写小说常躲在屋里写,我还参加文学班。1988年,我看到《株洲日报》上“汽笛”文学班的招生广告,希望林政同去,他不愿意交钱,我交了25元钱,成为了文学班的学员。在文学班,我接触到《诗歌报》、《中篇小说选刊》等文学报刊杂志。读到翟永明的诗,“月亮像一团光洁芬芳的肉体/酣睡,发出诱人的气息”,大胆的比喻和贴近生活气息的文字,让我看到文学不可思议的诱惑。我在文学班得到的杂志也给林政看了,后来我开始订阅报刊杂志,林政老看我的,过意不去了,他才开始订阅。
我和林政的创作还处于模仿期,我们疯狂地写作,没有谁教我们,读过的每一首诗歌、每一篇小说就是我们的老师。那些文学报刊都被我们翻得“糜烂”了,拿在手里是软踏踏的,一摸,上面似乎有一层毛。

 

图 | 我当时订阅的《诗歌报》
林政特别喜欢《中篇小说选刊》,一门心思往小说里钻。他原本不喝酒,不知道怎么写人物喝酒时的状态,才开始学习喝酒。
我看着他抿一口酒,撇一下嘴,再眯眯眼睛。他就是这样,一句话说一半,要你问他才接着往下说。我其实很烦他这套,故弄玄虚。但还是追问:“什么是致命的?”
“我们是男的,小说中有男有女,女的那方面怎么样?”
“女的哪方面?”
“味道啊,女人的味道是怎样的?写到发生关系,只能猜测,而猜测不准确啊。所以我想好了——”
我笑:“那你就和罗瑜贞好一回嘛。”
罗瑜贞在电炉厂厂门口外的商店上班,她爸是工会主席,从车间调到商店也是她爸安排的。我们是同龄人,说得上话,罗瑜贞挺漂亮,我先认识她,又将她介绍给林政,罗瑜贞看上了林政,但林政不理她。她只好常来找我,她很佩服我和林政,说单身楼这么多男青年,或者吹乐器,或者打鸟。你们看书,还写文章,你们真了不起。
但林政不喜欢罗瑜贞,林政喜欢灏灏姐。灏灏姐和我们一个车间,钳工, 30出头。厂里人都知道,灏灏姐相亲多次,都没遇上对她感兴趣的男人。我怀疑林政是严重自卑,选灏灏姐他才心安理得。
我愤愤不平:“那你和灏灏姐好一回吧。”
林政叹息:“她不喜欢我。”
林政25岁了,还没试过女人滋味,我经验多些,但最后关头,没一次成功过。林政告诉我,火车站有鸡,他准备这个月12号发了工资就去火车站,哪怕需要一个月的工资,他也一定要试一下女人的滋味。
“女人是谁不重要,”他说:“重要的是女人的滋味是什么,这个要弄,才清楚。”
 
2
转眼到了12号,我惦记着林政的事情,吃过晚饭就到处找他,单身楼、他家里,都找不到。到晚上9点了,我忍不住,在小卖部买了两瓶啤酒,带着啤酒,坐在池塘边的草地上等他。夜里快12点,孤零零的马路上,结结实实的小矮个林政回来了。
我们坐在池塘边、小树下,每人一瓶啤酒,他把一切告诉了我。
——没有车从单位通往市区。林政走3公里的路去市里,接着坐公共汽车到火车站,在火车站附近转悠,逛到一个巷子里的路边店,店名叫“忘忧”,门口站着一个40多岁的女人,林政隐晦地说明来意,跟着女人进到店里的一个包间。
不久,女人带了个女的进来,说这个女的叫兰兰,18岁,包你满意的。林政看看兰兰,觉得她28不止。但他还是随兰兰来到楼上一个昏暗的小房间。兰兰引导着她,到最后一步了,林政紧张,总不射。不知道弄了多久,兰兰求他,算了吧?她还有客在等。事情最终没有成功,林政一个月的工资也花得差不多了。
我还想追问,林政说很晚了,回去睡吧。
干了最后一口啤酒,我们把空瓶子扔进池塘,“波”一响,沉下去又浮上来。林政穿着圆头衫,一身汗臭,两撇小胡子,我们从黑暗中走进单位院子,上单身楼。一路上他意兴阑珊,嘴唇紧抿,进自己的房间马上锁门。我到自己的房里不久,听见他又走过长长的走廊,经过我门口,到我隔壁的厕所洗冷水澡。
他两个桶子轮着接水,把一桶桶水举过头顶倒下来,破裂的水砸到地板上,除发出叫旁边的人听了感到撕心裂肺的声音外,世界一片清静。
我相信,去火车站的事,林政从没有和第二个人说起过,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这天,林政拿着新一期《中篇小说选刊》,兴冲冲地跑到我的房间来,这期《选刊》上有一个故事不错,说的是抗日时的传奇,他兴奋地和我讨论这个故事的漂亮之处,他一激动就乱弹烟灰,都弹我床上了。我一笑而过。当时通俗文学和纯文学地位是不一样的,故事出奇制胜,就等于通俗文学。通俗文学好看,可让人瞧不起,我是练纯文学的。
半个月后,林政拿了他新写的中篇来了。他这个中篇,是模仿《选刊》上那个通俗文学的。林政新编了一个故事,故事说关羽的“汉寿亭侯印”在抗日期间被挖出来了,国民党、日本人、土匪,围绕这个印展开保护、夺取,里面以土匪为主角,漂亮的女主角兰兰为了保护印,和青年土匪阿正之间发生了缠绵的爱情。
阿正和兰兰直接的身体接触,是我没有写过的,我觉得很刺激。
这个中篇林政投向《湖南文学》,两个月后,车间办公室来了《湖南文学》编辑部的电话,林政接了电话,和什么人都没说,就一个人跑到长沙去了。
 
3
我比车间里的人更晚知道发表的事情。钳工班来了个技校毕业的19岁姑娘,小马。这段时间我有事没事,常常到钳工班找灏灏姐说话。灏灏姐平日不管开心不开心,总板着脸,本来我从不跟她聊天的。
灏灏姐开玩笑,你到底是找我还是找她啊?小马在旁边听灏灏姐这么说,抬起她那对无辜的大眼睛,往我们这边瞟过来。我是喜欢小马的。小马一张小脸像朵小花,别人的头发都是黑色,她下面半截是外国色。她还化妆,那时厂里没几个女孩化妆。化妆的女孩怎么这么好看,无辜的眼睛特别无辜。
“林政发表小说了,你看过吗?”灏灏姐问。
“啊?”我晴天响惊雷。
“你们都写文章的,又是最好的朋友,你会不知道?”
我一点都不知道,只知道这段时间根本看不到林政,他很少来上班,或者报个到就跑了,领导也没问过我。我和他是搭档,他冷作的工作不做,我电焊的活都快干完了。
几乎是立刻,我的心沉下去,沉到深深的水里。我们从诗歌起步,诗歌我写了不到一年,1989年就在《株洲日报》发表了诗歌处女作《星期六的约会》(原作品名)。林政一首诗都没有发表过,哪知道突然,他发表小说了。对于文学爱好者来说,发表诗歌和发表小说,那可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关系。

 

图 | 1989年,肖斌发表于《株洲日报》的诗歌《约会》
“他给了我一本刊物,你要不要看看?”
灏灏姐从工具柜里,拿出一本《湖南文学》给我。我查找目录,一下子就看到了小说的名字和作者林政。我翻阅小说,很容易地看到林政把初稿给我的时候,我通篇帮他删除、增添的段落,修改的词句、标点符号。铅字就是美丽啊,最普通的铅字,也比名家书法漂亮。
小马吵,问能不能先给她看,我给她。灏灏姐说小马别把书搞坏了,我要还给林政的。小马本来蹲在地上干活,拿着书,活不干了,跑到角落的铁长椅子上看去了。小马穿衣服和我认识的女性不同,不知道为什么,哪怕是工作服,穿在她身上也特别好看,合身,该凸的地方会凸出来。她背对着我们到铁长椅子那边去,小屁股鼓鼓的,扭动的姿势都跟别人不同。
灏灏姐说林政稿费拿到了,700块,今天晚上林政请车间的年轻人到化校去吃宵夜。这段时间他忙一点,刚刚加入株洲市作家协会,他偷偷往外面跑搞写作的事情,也没有跟车间领导请假,如果领导问,你帮他担待一点。
我看着灏灏姐这张寡淡的脸升起光辉,问:“你同意了?”
灏灏姐笑:“同意什么,别乱想啊。”
她又掉头喊小马,先别看了,做事,等下今天做不完,你师傅要你加班的。小马遗憾地合上杂志,放到她师傅的工具柜里,过来对我说:“好想看啊,把你写的也给我看看,行吗?”我点点头,心情复杂地离开。
晚上有十几个人,主要是我们车间的,包括罗瑜贞等,我们在家里吃完晚饭后,约在厂门口过去一点的地方汇合。人到齐了,一起走路去化校。灏灏姐陪在林政身边,林政步伐轻快,谈笑风生。小马、罗瑜贞,都陪在林政身边。我跟几个哥们走。
走完一公里左右的马路,我们上了铁路——株洲是一座火车搬来的城市,到处是铁路。走水泥枕木不像走马路,枕木之间的距离,比平常走路的步伐要宽一点。高个子像我还好,矮个子走,要跳,所以小马和罗瑜贞就像两只窈窕的麋鹿,围着林政跳来跳去。她们越跳,我越青筋暴露。
这个夜宵他们都吃得高兴,大家都看出了林政和灏灏姐的关系比以前进步明显,不断举杯祝贺,真为他俩高兴。灏灏姐相亲不顺,曾反复说过,这辈子要独善其身。这回好了,把她解决了。而我看到林政的目光老在小马身上探究,从里到外。罗瑜贞和我一样寂寞,像夜空的星。
灏灏姐多老练,她也看见了林政向小马漂移的目光,在桌子底下,她把林政的手抓住了,还摸林政的大腿。这一夜的林政,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王朝马汉在身边啊。
发表了这个中篇之后,不久林政又在《株洲日报》发表了一篇报道,歌颂我们单位书记兼厂长的文章,一时之间,他风头无两,睥睨一切。干部工人都议论,认为林政应该会转为干部。毕竟,厂里还没有人在报刊上发表过文章。
林政接下来又参加了省文联在株洲办的笔会,他常常不在车间,我不知道他如何请假,他好像得到了车间的默许,这更佐证了他会变为干部的传言。
林政不在车间,我在车间也没什么事做,我报个到,马上就跑回单身楼看书。林政单身楼房子的门总是关着的,以前我路过这张门,可以随意推一推、喊一喊他的名字,现在我俩关系尴尬,我低着头,默默地走过他房门。
几次,我看见过灏灏姐从林政的房子里出来,她已经有了林政的钥匙,他们也偶尔在这里做饭吃。门外面放着个小煤炉,煮饭炒菜,弄好了饭菜端进去,两个人关上门快快乐乐地吃,举案齐眉的样子,就差早生贵子了。
 
4
车间团支部书记找到我,说领导批准车间青年出去搞一次活动,费用大家平摊,地点是衡山。星期五下午车间放假,我们坐火车出发,星期五晚上住山下,星期六一早爬山,在山上住一晚,星期天回来。
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1995年5月1日起,全国开始实行“大礼拜”(注:双休日工作制)。大礼拜一实行我们就想出去玩了,都到秋天了,才梦想成真。
全车间年轻人都参加了。我们登上火车,林政和灏灏姐坐的是两个人的位子,小马想靠近林政,她跟人换了位子,隔着走廊,坐在林政边上。
她跟林政说他的那个小说,她列举了很多小说当中她喜欢的词句。我听她说的词句,有不少是我改的,可林政都忘记了,他的小胡子翘起,细细分析这一句为什么这么写,他真的忘记了,那是我造句的风格,是我的独一无二,可惜是在他的文章里。
我和林政一直是对方作品的第一个读者,林政看完,会在最后写一两段话,我看书喜欢手头拿一只笔,随看随划重点,看林政的文章也一样,随看随划,对不好的句子立刻修改。所以我一认就认得出哪是我的句子。我把头扭向窗外。
林政告诉小马,这个小说是写故事,人物要为故事服务:“譬如说手啊……”林政向小马伸出他的两只手,叫她把手伸过来,林政拿着她的手:“你看你这希望纹、羽毛纹,婚姻线事业线,天纹地纹,啊。”小马叫起来:“你还会看相啊?这么博学多才!”
我看灏灏姐,她和林政之间隔着宽宽的距离,都可以再坐一个人进去了。她紧紧地靠着窗户,窗户幸亏不是墙壁,如果是墙壁,她就融化到墙里去了。她望着玻璃上印出的林政和小马。林政弯着腰,小马也弯着腰,他们两个隔着过道,头都挨到一起了。小马时不时哈哈笑,林政说话的声音细细的,他故意的,他的声音只有小马听得清。
火车咣里咣当,摇摇摆摆,令人想昏睡。不真实的车内的灯光,走在过道上左倾右倾、走走停停的人。本来大家都心情愉快,林政和小马的肆无忌惮,令大家都了无生趣。林政是火车的核心,我和灏灏姐是两个边沿人,有一回无意中对视,勉强笑笑,人生是一场梦啊。
车到了衡山站。我们下车问衡山在哪里,才发现衡山是衡山,衡山站是衡山站,衡山在南岳,衡山站在衡山县。明天白天才有去南岳的汽车,火车站附近没有住宿的地方。一行人决定坐过渡的船,先去县城。
我还在失望,想再抱怨火车“ 为什么没有提示?”,林政问明坐船的地方,和小马一起,带着大家一窝鸭子一样跑下台阶,去江边赶船。我赶紧撒开腿追。
还好,最后一班船,我们过了湘江。即便出了这样的故障,大家的情绪依旧分外高涨。找好房子吃饭,很晚大家还不想睡,我问当地人,附近有什么可以旅游的地方,他们说没有,只有一个烈士墓。跟大家通报,居然都同意了。
当地人说烈士墓离县城不远,我们决定步行。这一步行,走到快中午才到。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口干舌燥,小马脱掉外衣,我看见小马露出她早该露出的骄傲,只有我有相机,小马这边喊,那边叫,我不停地帮她拍。林政本来拿着小马的外套跟着我跑,他一过来我就换地方,他跟几次只好不跟了。
灏灏姐清醒过来,她绝地反击,对林政坚壁清野,寸步不离。先是把小马的外套丢给了我,我乐滋滋接着。林政要靠近小马,灏灏姐就把他拖开。当初我明确反对他追灏灏姐的,可他一条道走到黑。走到黑追到了,小马偏偏像流星闪现,流星为你林政而来?想换人,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小说发表了,灏灏姐追到了,天底下的好事不能都归你吧?
大家其实都压着火,不赞同表现出来,就是把小马往我身边推。灏灏姐不用盯着林政了,所有的眼睛都帮灏灏姐盯着,在烈士墓那里已经这样,上衡山途中,更是如此。小马还想再问一下放纵线爱情线的问题,大家坚决反对放纵,不要放纵,要稳如磐石。
晚上住宿,打牌时,我想打一下,小马不打,他们就不要我打。林政不想打,灏灏姐已经上桌,他们拖住林政,林政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逃不开。
当晚我和林政住一个双人间,他们去打牌,我和小马在房间聊天。聊了几句,小马建议到外面走走。我知道晚上山上很冷,披着我的被子出来了。
我们往高处走。夜凉如冰,起雾了,这里一块那里一团。路上也有和我们类似的一男一女,一起披着被子。路边也看得到,草地上、被子里露出的一双男性腿,在路边滚动。这情景越来越暧昧。
还没到山顶,真不能再上了,会冻死。我和小马面对面抱着,开始接吻。我的手马上从她的裤腰带后面插进去,摸到了小马鼓鼓的屁股。
小马喘息,说回去吧。
我们回到旅馆,关上门,被子盖在两个人身上。门响,林政来了,他发现了床上的人,鼓得太高的被子,和床边小马乱七八糟的衣服。他站在门口犹豫,又关上门走了。
坐火车回去的时候,小马和我坐在一起,就像林政和灏灏姐坐在一起一样。灏灏姐冲我神秘地笑,林政也没有像来的时候那样给小马看手相了。林政垂头丧气,像吸完后刚刚丢掉的烟头,不看我,也不看灏灏姐一眼。我看着他,相貌普通,身高一米六多,身体矮胖。这个自己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
衡山回来不久,我和小马完全正式了。有天在单身楼倒垃圾那个角落,我在楼上看见林政和灏灏姐在争吵。灏灏姐由情绪激动,到哭哭啼啼,再到无话可说蹲在地上,最后看一眼一直背对着她的林政,站起来走了。
他们,分手了。
 
5
1996年,下岗这个词出现了。株洲市是工业城市,万人工厂东南西北林立,工人面临艰难的选择。电炉厂的下岗是签合同,自愿,一年一签,按工龄每个月发生活费,我8年工龄每月能发120元。年轻人不懂事,下岗就下岗,正好四海漂流。后来才知道其实下岗的都是年轻人,老同志要养家糊口,不能下岗。我和林政都下岗了。
那时候社会号召“转变思想观念”,鼓励擦皮鞋也是就业,报纸上经常报道“捞偏门”的下岗青年不靠单位养活自己的故事,但电炉厂绝大部分下岗的年轻人都没去找事情做,就在家里白吃白喝待着。株洲市第一届服装博览会要开幕了,招聘工作人员,我应聘了,到组委会混吃混喝了一段时间。
和我们单位相邻的“荷花公社”驻地有个粮站,那里空房子多,林政在那里租了厂房,办了个家具加工厂。这是罗瑜贞告诉我的。
罗瑜贞还告诉我,林政的小说被转载了,就是那个小说,被《今古传奇》转载了,稿费300。
她知道林政这么多信息,我以为他们好了,罗瑜贞苦笑,没有好。林政那里需要票据、纸张什么的,他让罗瑜贞从她就职的商店偷偷拿出来给他。罗瑜贞做不来这样的事情,感到为难。林政家里在他们老家那个农村给他介绍了一个女的,见过面了,在谈。林政向厂里申请了结婚住房,可能不久会结婚了。
“他都要跟别人结婚了,你还帮他偷个屁呀?”我忿忿不平。
我更忿忿不平的是,我和林政都是工人,只想靠写作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我们都失败了,尤其是林政。他都在《湖南文学》发表中篇小说了,还是当工人,还是下岗。《湖南文学》,月刊,一期只发一个中篇,林政这个中篇的含金量厂里领导懂吗?为什么单位对林政不能破例,作为人才提拔呢?不提拔工人,光说工人是领导阶级,领导阶级都下岗了还领导谁?
我下岗一年,只谋到过服装博览会一个职业,博览会一结束,我就失业了。1997年到续签合同时,车间要我回去,我顺台阶下,回到了车间。
回厂后有个考警校的机会,我和林政等厂里的大部分青工,不管是下岗的还是在职的,都去考了。不久有到郴州汝城大山里的出差,安装电炉,我出差去了。
快安装完的前几天,我家里来了一个电话,妹妹告诉我两件事情。第一,《湖南文学》来了一个稿费单子,300元。第二,警校我考取了。
两件事突如其来,我应接不暇。首先是小说,我写了这么多中篇给《湖南文学》,他们发的是哪一篇?林政的中篇给的是700元,3万来字,我的中篇一般也是3万字左右,只给300元?
心底里更严峻的是考取了警校带来的震荡。这意味着我就不是工人了,即将成为干部。
从郴州回来罗瑜贞告诉我,林政的家已经安顿得差不多了,林政托她转告我,叫我去他家里坐坐。我不想去,但罗瑜贞坚持去,她后来没为林政偷票据了,满怀歉意。我们就去了。

 

图 | 肖斌和林政(右)
林政对我来表示出高兴的劲儿,先恭喜我发表了小说,问小说的情况。我告诉他写的是单身楼的事情,一男一女,没什么故事。我不会编故事,只是记述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林政赞扬了我,说他那个小说情节离奇,可是离真实生活远,还是写周边熟悉的东西更有成就感。
他跟我说了一件事,我才明白他刚刚发表小说的时候风生水起,为什么后来偃旗息鼓了。原来他认识了杂志社的一位女编辑。有次开笔会,那位编辑喝了几杯后,对他表示了那个意思。
他说的这位编辑,我在杂志上看过她的照片,清秀端庄,虽然比我们大个二十来岁。林政说那天晚饭后他陪她散步,散完步,她邀请他到她的房间谈文学。两个人喝酒,女编辑忽然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说完倒在他怀里,嘤嘤哭泣。
女主编告诉林政,中篇小说,不是你们这些文学爱好者可以发表的,林政的能发表,是太巧了。林政发表处女作那期的自然来稿,作家中篇来了四个。编辑部约的是湖南的一位作家,改稿几次了,还是不行。眼看时间到了,林政这篇来了,林政这篇比其它四个好看。她想发林政这篇,限定时间叫那位作家改出来。时间一到,那位作家没有改好,她就打电话叫林政过长沙。等到清样出来,那位作家来了。她说实话,作家的稿子改得不错了,麻烦的是林政的稿子又挡在这里了,最后她下决心,作家的稿子留存,先发林政的。
女编辑泪水涟涟,抬起头,闭上眼,虽然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但长年待在编辑部晒不到阳光,白得很。他们接吻,吻到女主编衣衫不整去洗澡的时候,林政跑了。林政说,跑是突然的冲动,不是深思熟虑,也没有左右权衡,自然跑了。
“要是你呀肖斌,肯定就那个了,你看看他!”罗瑜贞眼睛里涌出泪花。
林政看着我,“其实四十多,并不显老的。”我从他这句话里,读出了他无穷的悔意。他说,自他那次拒绝女编辑,后来就很难再发表文章了。
不久我参加了林政的婚礼,摆了很多桌,新娘子很漂亮。再不久,我去读警校了。
读警校后,我跟林政基本断了联系。一个月或者两个月,我才能从长沙回来一次,每次回来,就是焦急地和小马上床。
1998年年底,小马告诉我林政生了个儿子。林政的家具加工厂早停了,现在林政学会了开车,在帮人跑客。电炉厂到市里没有公共汽车,她听说林政准备买辆面包车,来跑厂里到市里这条线。
1999年警校毕业后,我离开了株洲,到另一个城市工作。陌生的环境很难适应。这里像警校一样,几个月才有一次休息。小马来过一次,后来再也没有来了。
偶尔回株洲一次,碰到林政,他问我是不是还在写,最近发表了什么?我说写还是写了不少,但不怎么投稿了。
我也问林政,他说如果有时间,还是会想动笔,但是——哪里有时间呢?孩子慢慢大了,到处要用钱,老婆没有工作,他要养家糊口。这时候都有手机了,但我们没有留号码。
我再见罗瑜贞是几年后。我回去参加一位长辈的丧礼,刚好饭桌上跟她坐一起。我们亲切地打招呼,她说我一点没变,可她完全变了,她变成了当初的灏灏姐,一个妇女的形象。她结了婚又离了婚,孩子归男方,她一个人又回到了电炉厂,和母亲住,她父亲早过世了。
我离开株洲没多久,2001年左右,厂里很多人买断工龄,离开厂,失去了我们父母曾看得比天还大的固定工作,成为靠自己才能活的无业游民。十几年的工龄,当时只能卖四五千元人民币。林政也买断了,他跑了厂里到市里的客运线路,跑了几年,没有钱赚,到驾校当教练去了。小马也买断了,在株洲一家药企,现在到北京去了,生了个儿子。大家都不跟灏灏姐玩的,灏灏姐的情况一无所知。
电炉厂没什么变化,但电炉厂旁边的荷花公社变了,以前林政开家具加工厂的地方,现在是株洲市开发的“秋瑾故居”。前几年我去看了一次,那口塘——林政第一次去尝试女人的滋味,我深夜里等他回来的那口池塘,还在那里,一模一样。
那是2016年,微信上一个电炉厂平常不联系的朋友,发了一个消息告诉我,林政死了。
“怎么死的?”
“病吧。”
“什么病?”
“不知道。”
“丧事办了吗?”
“早办了。”
我问过电炉厂的哥几个,林政的墓地在哪里?他们说那要问她妹妹,他们不知道。
林政比我小一岁多,他凋谢在45岁。他发表中篇小说,应该是1995年。他的人生在他25岁时达到高潮,就像浪花,忽然跳起来,跳那么高,然后马上砸在地上。
我想林政的墓地,适合写墓志铭的人,应该是我。虽然我们分别多年,后来关系也不好。但林政的青年时代,是和我一起度过的。我们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文学青年,我们参加朗诵会,结诗社,读文学班,被漂亮姑娘吸引,给姑娘们写诗,引得姑娘们泪水涟涟。
如果要我为林政写墓志铭,怎么写?
“这世界我来过,爱过,我是个文学爱好者。”
——这样行不行?

 

 

肖 斌

像鸟划过天空,我要留下那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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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门恩怨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5/31/2021 postreply 14:5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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