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求职,我成了内定的陪衬丨人间 · 寻业中国

“教授这个词,汉语讲出来照样响当当,建中国的实验室,做中国的课题,带中国的学生,通讯作者署上中国人的名字,照样发在美国大牛期刊上!”在这段话的感召下,我决定好好准备准备,回国应聘……
配图 |《中国合伙人》剧照
寻业中国·Work in China丨连载12
赴美做博士后的第7年,我终于在顶级学术期刊上发表了论文,还因此登上当地的媒体。看似收获颇丰,内心却充满焦虑——在美国,博士后只是博士毕业生拿到教职或进入企业前的缓冲阶段,甚至连正式工作都算不上。而我这博士后一入坑就是7年,再不爬出来,就不是缓冲、而是死缓了。
于是,我开始找工作。但因为没有美国本土的学位,绿卡也还在申请中,一时间毫无进展。正在焦头烂额时,我收到了一封来自QQ邮箱的邮件,发信人自称是国内某高校某学院的科研秘书,在文中用错误百出的英文描述说,他们学院一直在关注我的科研动向,并认为我的论文意义重大,诚挚邀请我参加他们在X市举办的学术论坛,交通及食宿等费用皆由他们承担。
自从到美国后,我便跟国内学术圈没有什么联系了。对这所高校的了解,也仅限于网上介绍的“教育部直属”、“211工程”和“一流学科建设高校”之类的头衔而已。登上学院网站,才发现这所自诩“在整合国内外优势资源基础上”成立的新学院的目标不可谓不宏大——“短期内建立国家一级重点学科,诚邀全球优秀人才加盟,以推进该校世界排名前1%的优势学科。”
世界排名前1%?我好奇到底是什么学科这么厉害。可点开链接,却进入了“网站正在建设中”的页面。
我不太确定,联系了一位在X市的师兄。当年在美国,我们常一起踢球,那时,他的口头禅是“5年之内必须杀回国去”,因为“海龟绝对整不过土鳖”。当然,他也不是说说而已——在美国待了几年后,师兄不但放弃了申请到一半的绿卡,更推掉美国这边公司的聘书,以海归风投的身份去了X市,做着上千万的投资项目,一时被传为奇谈。
“回来吧哥们儿,”隔着太平洋,师兄的东北话听着格外热乎,“各种烧钱,各种政策,往你脑门儿上咣咣猛砸,他们又刚成立,坑儿还没占满,你趁乱杀回来正是时候!”
师兄又让我备好中文简历,列上发表过的论文,我却糊涂了:“人家说开学术会,不是招聘会。”
“在美国待傻了吧?”师兄大笑,“真以为国内人傻钱多,请你回去游山玩水?这叫套路,学术招聘打包一起整了,回头往上一报,媒体一吹,好看又好听,何乐不为?”
国内?招聘?以前我也想过回国,可一来那时还没发表有分量的论文,二来对海归到底会是个什么状态也没概念。只在博客上看到过一些海归的文章,有人说离开时依依不舍,因为美国环境好、人少,充满田园气息;有人说美国是孩子的天堂,不用遭受国内孩子的各种压力;还有人醍醐灌顶,说年轻时来美国是凭那股闯劲儿,中年时回国要靠一颗不惑之心——没错,PM2.5、食品安全,这些都从新闻里走到你面前了,可那又怎么样呢?国内有发展机会,自然就有挑战,难不成所有好事都叫你一个人占尽了?
我没成家,没有小孩,更没痴想占尽所有好事。我只想做点自己的科研,所以当时,对我来说最有诱惑力是这段话——
“教授这个词,汉语讲出来照样响当当,建中国的实验室,做中国的课题,带中国的学生,通讯作者署上中国人的名字,照样发在美国大牛期刊上!”
跟师兄聊完,我重新搜出这段文字,读着读着,竟看到自己回国当上教授、坐在前面指导学生答辩时的场景。
在这画面的感召下,我不但立刻认真着手准备了中英双语的自荐信和简历,还专门为一个小时的求职演讲做了40多页的PPT,练得滚瓜烂熟——每分钟过一张,刚好留出15分钟回答问题——这些都是美国这边申请教职的固定流程,我想把这些带回去应该准不会错。
我给那位科研秘书回了邮件,用汉语表示感谢邀请,万分荣幸赴会。秘书迅速要了我的微信。我问具体的行程安排,好在美国提前请假。她说不急,届时会有通知。
很快,秘书就把我拉进这个论坛的微信群,看了几个,群友ID的所在地都是东京剑桥斯坦福之类,想必都是来自世界名牌大学的竞聘对手。既是竞争激烈,也体现了学院的吸引力,我在忐忑中又多了份期待。
秘书每隔几天就拉进一个新ID,这意味着又多了一个对手,于是,大家在群里都沉默不语。
过了一段时间,秘书终于给出会议行程安排,强调机票只能报经济舱,高铁则是商务座以下。群里终于有人开口了:“请问家属和子女怎么算?”
秘书回了一张捂脸的表情:“家人的话还请自理,抱歉哈。”
临行前,师兄叮嘱要收好登机牌和火车票,国内不像过去了,报销上管得严。我很感激,说务必要在X市一聚。
“必须的,”他在语音里大笑,“带你到江上兜一圈儿,咱哥俩儿把酒临风!”
可等我在X市落地,他人却到了广州。
“兄弟真对不起,那边项目要加急。”他打字道的歉,没用语音。
“没事,我要是留下来,咱以后不天天把酒临风?”我也打字回他。
以前在美国踢完球,就着啤酒和微波炉转出的油炸花生,我们都能聊到后半夜。如今人到中年,回了国内却也不得一见。我来不及感伤,就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了论坛上。
会场设在学校的主校区,与会人员安排的酒店却在城市的另一端,秘书说这样“方便诸位每天游览市容市貌”。
当天下午,我在酒店办了入住。天气正热,外加时差,我计划着先休息一下,再参加学院的迎接晚宴。冲完澡躺在床上,隔壁就响起了夸张的撞击声,每次撞击之间还有女人的叫声,像扩了10倍音量的猫叫。我被吵恼了,砸了几下墙,撞击声停止了,猫叫却更猛烈了。我只好垂头丧气地下了楼。
酒店本身是个大厦,对面还是层恋叠嶂的大厦,夹杂其间的是无数汽车,红灯时像停滞的传送带,绿灯时就变成一去不复返的江潮。过街天桥挂着巨幅广告牌,上面的明星我既叫不出名字,也分不出男女。明星脑袋上是大红的标语,也搞不清是谁给谁在代言。
酒店大门口铺的瓷砖光滑整洁,地上的小卡片就格外显眼。我捡起一张,正面是个半裸女人,反面是手机号和二维码。我回头看了一眼酒店,才对刚才的声声猫叫有了新的理解,同时也产生了新的疑问:我究竟是回了祖国,还是又漂到一个讲母语的异乡?
晚些时候,秘书包了辆大巴拉我们去学校赴宴,上过江大桥时暮色苍茫,江水无垠,大家纷纷拿起手机拍照。秘书很年轻,戴着I Love NY的鸭舌帽,手持麦克,像个职业导游。她给每人发了纸袋,里面装着会议行程、入场证和人员简介,然后用奇快无比的普通话介绍着这大桥的历史,比如,它是X市人民的骄傲。
随后,又感谢我们不畏舟车劳顿,千里迢迢来参加这次学术盛会。翻开会议行程,我才发现,明天上午是统一参观历史博物馆,下午大院长演讲,后天是学术报告,并没有招聘方面的安排。
“不是开会么,”我问身旁的女生,“为什么要去博物馆?”
“也是哦,”那女生也在翻行程书,“我都没注意,大概是想让咱们休息一下吧。”
女生姓宋,在苏黎世大学做博士后,研究方向很前沿,说话有点口音。我问她家是哪儿的。她笑了笑,没接话。我很尴尬,不知哪里说错了。这位宋博士大概也觉得突兀,过一会儿才小声说她家就在本市。
家在本市?本科和研究生会不会也在本校读的呢?在这种对手面前我有机会么?
“那您明天真就不用去博物馆了。”我试着开了句玩笑。
她也笑。一路再无话。
晚宴设在学校的国际交流中心,一共20人,秘书带一桌,书记带另一桌。我被分在秘书那一桌,宋博士则坐在书记旁边。
众人入座的当口,我翻开会议人员简介,果然,这位宋博士是本校出来的。简介上还附有每个人的照片,我认了认脸,还有几个在本校读过的,都坐在书记那桌。秘书笑着干咳一声,我和同席的几位迅速放下简介。
“诸位学子晚上好,”书记举杯起身,笑容满面,“欢迎你们回到祖国,回到我们北京时间的7点整!”
席上一共10道菜,两道是本市名菜,秘书把席面转了一圈又一圈,大家却都没怎么吃,也不怎么说话,大概是都想听听书记那桌在聊什么。可是也没听出什么来,因为书记喝了点酒,本地口音就越来越重了。
回酒店的大巴上,秘书说明早在楼下集合去博物馆。宋博士坐在我前边,正在用手机和儿子视频。回国连儿子都没带,显然是尽全力来求职的,这股狠劲儿让我压力陡增。
入夜,大家似乎既疲惫又心事重重,都不怎么说话。过江大桥不见星月,唯有灯火被江水层层映出,随波粼动,满满一江的迷茫。我拍下来传到朋友圈,第一个回复的竟是姐姐。
姐姐是表姐,从小玩到大,很亲,出国后多年未见了。
“你怎么会在大桥上?难道回国了?”姐姐用语音问。
“我来X市开个会。”
“我也在这儿办事呢!”
多年后遇到姐姐,却是因为这场含糊其辞的招聘会,人生何处不相逢。
第二天上午,和姐姐见了面。姐姐一袭白裙,跟多年前相比,没有更年轻,却更漂亮了。她在青岛开了家小公司,刚在X市谈完业务,听说我开完会就从北京飞回美国,当下把回青岛的机票改成了北京,小时候那股子干脆劲儿倒一点也没变。
我们边聊边逛过江大桥,姐姐问我在美国发展的怎么样,我说生活还行,发展绝对谈不上。又问我来开什么会。我说是一个学术论坛,同时也是招聘会。
“招聘?你想回国?”姐姐热切地看着我。
“不是我想不想回,是看国内要不要我。”我苦笑。
“那上午没会么?”
“上午安排去博物馆,无所谓吧。”
“人家聘方安排的活动都不参加,你还想找到工作?”姐姐摇头笑,“真是在国外待傻了。”
大桥两侧可以步行,我们本想边走边看风景,可惜起了雾,看不见江水,目力所及只有路中间的滚滚车流。我时差闹得正凶,一下子吸这么多尾气难免头晕,却不好意思开口,怕姐姐笑我在国外养得娇惯了。倒是她怕裙子被熏黑了,说要不就下桥吧。
姐姐怕我再犯低级错误,说要陪我去开会,“毕竟你姐我从大专出来就进社会混了。”
“可是你没有入场证件啊。”
“你不是有那秘书微信么,商量商量,搞生物又不是搞核武器,有啥不让进的?”
结果跟秘书一说,对方竟爽快地答应了。进了会场,姐姐戴上眼镜翻着人员简介,发现全是海外的博士博士后,发表的文章题目也全是英文,小声对我笑:“这屋里是不是你姐最没文化?”
我们在论坛一个分会场,主讲人是大院长,会场音响有杂音,好在他嗓门够大,关掉麦克直接上了方言。我听着很吃力。
“在座各位都是莘莘学子。莘莘是众多的意思,但我不这么觉得。我认为海外的都应该是辛辛学子,辛苦的辛!以我自己为例,当年我在哈佛读博儿,过新年导师家请客没去,一个人在实验室点灯熬油跑蛋白胶。波士顿那个破冬天死冷死冷,我那小破车也不争气,前半夜跑完3块胶后打不着火儿,一怒之下后半夜又跑了4块儿,年就算过完了。结果写毕业论文,后半夜那4块胶的结果全用上了,心里还有点后悔,再多跑两块就好了。所以我说咱们是辛辛学子,不是莘莘学子。”
院长越讲越动情,扯着嗓子怀念他的哈佛岁月,幻灯片一直没翻。我也听过学术界的一些大牛演讲,其中不乏诺贝尔奖得主,可大讲特讲自己20年前艰苦奋斗的,还闻所未闻。院长所谓的在美国做科研赶上节假日加个班,我也经历过。可区别就在于院长加班加成了院长,我却连个正经工作还没加出来,心下不禁又好笑又凄然。转头看姐姐听得很认真,趁大家鼓掌期间,还用手机拍了照。
院长终于往后翻他的幻灯片了。
一张张柱形图饼状图所描述的,不是科研进展,不是实验数据,而是真刀真枪的钱——学院每年能分到多少万的经费,年轻学者加盟后又能从学院分到多少万——大家知道这是上干货了,都甩开笔刷刷开记。姐姐倒是乐了:“原来你们做科研跟我们跑市场也差不多。”
这时,会场进来一个白人,梳金色马尾辫,汉语半生不熟,自称也是被邀请来开会的,从新加坡飞过来,广州误了点,所以才迟到。秘书从后排一路小跑到前面解释,院长点点头,才让他坐到后排。
“这位国际友人来自澳大利亚,目前在新加坡当助理教授,”院长开始了他的结束语,“我知道在座各位有不少都拿到了国外的教职,手里攥着国外的课题经费,但我问问你们,就国外给的那俩钱儿,能养多少基因敲除鼠?咱学院不说别的硬件,光是转基因的耗子就有上百种,这么强的条件,国外谁能提供?再说了,国外就算有这条件,为啥要给咱中国人呢?寒窗十载,游学万里,咱们不还得回到祖国怀抱,自己靠自己么!”
会场掌声雷动,学术报告硬生生被做成了誓师大会。
晚上和姐姐一起出去吃饭时,秘书果然在群里发布了后天招聘正教和副教的消息,具体面试方式另行通知。我摇头苦笑:“这些人里有不少都出自本校,我哪有机会?再说这个招聘形式看起来也不正规不透明,就算下来一纸聘书,我敢放弃美国那边留下来么?”
“留几个缺儿给自己人,在哪儿都很正常,”姐姐一边帮我剥着小龙虾,一边劝道:“人家花钱把你们请过来,肯定也想认真考察考察,不还有个老外么?连老外也是他们本校的?”
“老外能留下来当花瓶嘛!你也听见那个院长的讲话了,哪里是学者,分明就是土豪。”
“你这就是气话了,院长讲得实在、接地气,连我都能听懂,这才是大家!再说你也换位想想,人家毕竟是招人,要摆出一副穷酸相,谁会跟他们混?”
对着红彤彤的虾壳,我竟哑口无言。
过了一会儿,跑到楼下前台想结账,掏出一把现金,服务员呆了。姐姐追下来,捂嘴笑说她在楼上扫码付过了。我猛然想起小时没钱买游戏币,把姐姐拉到街机厅,她用自己零钱给我买了币子,站在一旁看我打,看的时候也是这般捂嘴笑。
接下来一整天是学术报告,我告诉姐姐外人听着可能会无聊,她却说难得有这么个机会,欣欣然跟我们上了大巴。
“嗨,我叫马克。”那个澳大利亚白人凑了过来。
“你中文讲得真好。”姐姐说。
“跟我老婆学的,她是中国人,我们在新加坡认识的。”
“所以你要跟她来中国?”
“是啊,”马克眨了眨蓝眼睛,“我们老外最怕老婆了。”
这种回答很讨女生喜欢,姐姐听了自然很乐。我却不以为然:在新加坡做科研,课题经费极难申请,非本国籍的助理教授升职空间也很有限,所以,像我这样来中国寻觅机会恐怕才是马克的真正原因。
会场上,姐姐果然很快没了兴趣,坐在后排用平板电脑打理生意。我的报告被安排在中午饭口,轮到我上台时,已经有人三三两两往外走了,最前排书记院长的座位也空了。这些年,我大小报告做了近20场,没想到最惨淡的一场竟是用母语讲的——讲完后,全场就还剩两个人,一个是马克,因为汉语没那么好,所以听得格外认真。另一个是姐姐,一直用手机给我拍照。
我去洗手间用凉水抹了把脸。脸是烫的,身上却是凉的。翻开手机,姐姐已在朋友圈里贴了我的照片:“为弟弟感到骄傲!”
骄傲?竞聘还没正式开始,我却已经觉得没戏了。
中午一起吃饭,马克问我知不知道招聘的事,以及怎样才能收到相关通知。我给他看了微信。他这才下载了APP,又红着脸问能不能帮忙申请个账号。姐姐自告奋勇,摆弄了好一阵才成功。马克兴高采烈地加了秘书的微信,被拉进群后用笑脸打招呼:“嗨,大家好,我是马克,还请多多照顾!”
半天没人理他,最后只有秘书回了一句“欢迎”。
傍晚,秘书在群里宣布明天下午1点面试,要求是每人预备10分钟的幻灯片,内容涵盖研究成果、手头项目和未来研究计划,最后预留5分钟答辩。说白了,这是给10分钟说明白过去、现在和将来。从博士到博士后,这群里每个人的科研经历都在10年以上,按每分钟过一张幻灯片算,一张幻灯片就是一年,哪里像面试,简直是立遗嘱。
“太他妈扯了!”我忍不住在姐姐面前骂起脏话,“在美国哪怕是招聘助理教授,每场面试学校也只安排一位面试者,头天晚上系主任带出去边吃边谈,第二天先给教授们来场小型报告,然后给全系做场大报告,中午和两个学生代表一起吃饭,下午还要会见各路教授,今年学校没招到满意的,明年再按这个流程重招,至少得有个认真态度,才叫学术,对不对?”
“国情不一样,你为啥非要把美国那套往国内搬?”
“那也不能这么多面试的一下午全过完吧?到底是聘教授还是下饺子?”
“美国都发展多少年了?人家这学院从零开始,所以要不拘一格降人才。”
“我今天做报告你也看见了,没人听,也没人提问——这大老远把我整过来到底图啥?”
“你明天才面试,今天就算讲出花儿又能怎么样?我找朋友跟学校人事处打听了,人家说像你这样的海归国家确实很重视,包括住房啥的都有政策,”姐姐翻开我的笔记本电脑,“你看那个老外,连微信也没有都不放弃,你还有啥抱怨的?赶紧做PPT吧。”
走到这一步,我才明白自己和这学院的关系:我不适应它,它也根本不需要我。所以这10张PPT我做得毫无动力,却又不得不做,像喉咙里卡着一个刺。姐姐沏了两杯乌龙茶,说要看我过一遍。
“这都是我专业的东西啊。”
“让非专业的人都能听明白,那才叫专业。”
就着乌龙茶,姐姐陪我连过了3遍,直到晚上10点多才回自己的酒店。我对着PPT发呆。第一张背景是我刚到美国中西部小镇的照片,十月里的枫叶,满树满街烂红。最后一张是昨天照的大桥夜景,灯火倒映在江水里摇曳不定。
夹在两张幻灯片之间的,是我这些年在科研上的付出,是人在海外的孤独,是看不见出路的迷茫。
那天夜里,我跟师兄通了语音。他说广州连日大雨,在机场堵了十几个小时,不然还能赶回来和我一聚。我说心领了,又聊起面试的情况。
“学校到底给你们这一拨海归啥职称?”他问。
“正教或副教。”
“兄弟,这么说吧,”师兄沉吟一下,“如果能拿到正教,再使使劲争取个青千(青年千人计划),那杀回来挺好。副教就没必要冒险回来了,你说呢?”
“嗯,我也不想回国重来一次culture shock(文化冲击),三十好几的人,折腾不起了。”
“你绿卡办咋样了?赶紧把绿卡拿下来,才能攻守自如。”
“啥叫攻守自如?”
“就是有了绿卡,在美国好找工作,国内也高看你一眼。我他妈要是当初在美国多熬几天就好了,把绿卡熬下来,回来少说多少废话!”
两个中年男人这场深更半夜的对话,让我彻底明白了,这国是没法回了。
第二天坐上大巴,心里感觉很怪,不知道是荆轲刺秦的悲壮,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放松。
面试原本安排在阶梯大教室,却因设备故障,临时换到一间小教室。院长沉着脸对我们说:“时间有限,请各位抓紧。”然后又问,“有人要赶飞机么?”
当下好几个人举手,都是本校出来的,其中就有那位宋博士,秘书就让他们先上。等轮到我们,院长又对着表说:“各位也别照幻灯片一张一张来了,直接讲讲创新,拿到课题后想做啥项目,项目能出啥成果,直接上干货!”
得,就连昨晚那几张幻灯片也白忙活了。我上台后脑里一片空白,眼里只看见一片茶叶,叶片泡得异常胀大,在院长的玻璃茶杯里不停旋转。
“行,讲得挺好,”院长张开嘴,把那茶叶一吸而进,“如果安排你给本科生教学,打算开啥课?”
“肿瘤方面的转化医学。”
“倒是挺会赶时髦的,”院长摆摆手,“下一个。”
我和姐姐要赶当晚8点的航班飞北京。上了出租车,姐姐说我讲得不错,很会临场应变。我却告诉她,这场面试我已毫无希望了:“给谁正教,给谁副教,早都定好了。”
“正教副教到底什么差别?待遇很不一样么?”
“工资住房就不用说了,单说招生这一项,如果你考研,正教授和副教授,你选哪个当导师?”
“副教不也能熬到正教么?咱们一步一步来不行?”
“一步一步来就等于每一步都比别人差一步。我三十好几,没那个资本了。”
姐姐不再说话,只是和我一起看着窗外灰蒙蒙的江水。
一路狂奔到机场,航班却晚点了,理由是天气。问什么时候能起飞,机场的答复是“具体时间另行通知。”
我怕耽误第二天从北京飞美国,当场要换航班。姐姐劝我先跟秘书联系一下,不然回头报销会有麻烦。我在微信里给秘书留言,没有回复,语音邀请也不接,情急之下就直接换了。
姐姐没说什么,抢着把钱付了。
新换的航班还是晚点,一直推到半夜,登机口的服务人员不停向乘客们解释,最后搬来一箱八宝粥和一叠小薄毯子,算是表达歉意,大家立即开抢。
机场里空调大开,吹着莫名其妙的冷风。姐姐穿着裙子,双臂抱肩瑟瑟发抖。有人领了两三条毯子,还有人从别的候机室跑过来冒领,我也冲上去拽了两条。姐姐把一条毯子铺在金属靠椅上,另一条盖身上,这才好些。走进机场书店,里面摆着新任美国总统的自传,中文标题是《永不放弃:特朗普的自述》,封面配以总统先生的发型、眉毛和眼神,效果委实了得。
起飞已是凌晨3点。不少乘客在抱怨,空姐只能用微笑抵挡。她疲惫不堪地问我想喝点什么,我要了杯速溶咖啡。不少座位空着,大家头冲窗,腿伸向过道,横着睡了起来,鼾声一片。空姐推着餐车,不得不在一双双鞋之间百转千回。
“在美国坐飞机也这么折腾么?”姐姐问我。
“那边飞机也经常晚点,只是机场没有人发毯子,也没有人抢毯子罢了。”
“我看你已经不太适应国内了,还是别回来了。”
“嗯,我也这么想。”
回到美国后,我在微信里收到了秘书发的聘书,副教授。
我说抱歉,自己暂时还没有回国的想法,然后发给她从X市飞北京的登机牌扫描件。
她说对不起,这个登机牌和您回国前提供的行程单不符,财务处那边没法处理。
我说好的,谢谢。从此再无联系。
“哥们儿,你没回来就对了!”过了两天,师兄又发来语音,“我这次在广州认识一对海归,两口子看中一套500万的房子,七拼八凑弄好首付,落户的事儿却被学校人事处耽误了好几个月,等拿到户口本儿,房子涨了100多万,差点没吵离婚了。你说在美国一漂十来年,回国一瞅连房子都搞不起,到底图啥呢?”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给他回了张捂脸的表情。打开英文简历,边改边投,边投边改,都是美国这边的公司。
等又过了一年,绿卡下来了,我也拿到新工作的聘书,搬到了东海岸。又收到一封来自QQ邮箱的邮件,还是那个在X市举办的学术论坛,诚挚邀请我参加,交通食宿将由他们承担。我对了一下去年的QQ邮箱地址,不是同一个。
我又上了那个学院的网站,有些链接点开依旧是“网站正在建设中”,另一些则是新上任教授的简介,有图有文,去年和书记一桌吃饭的几位一个不少。那个马克也赫然在列,还是一双蓝眼睛,只是摇滚歌星一般的马尾辫剪了,换成了符合国人标准的三七分。
姐姐祝贺我找到新工作,嘱咐我无论在哪儿都要好好的,不要让她担心。我笑着说还欠她一张机票,春暖花开时一定要请她和姐夫来华盛顿看樱花。
编辑 | 沈燕妮
小 杜
独立文学创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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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医生20年,我不想让女儿接班丨寻业中国

我一直认为是这份工作将老韩困在这里,让她没有时间去看更大的世界,但或许老韩是心甘情愿的。
配图 |《乡村医生》剧照
寻业中国·Work in China丨连载13
去年年初,考研成绩还没出来时,作为一个普通医学院的本科生,我做两手准备,也投了一些简历试着找工作 ,但都石沉大海。
一筹莫展之际,给老韩打电话抱怨了几句,老韩便半开玩笑地问我愿不愿意回去接她的班。我笑了笑,应付道:“好啊,我要是找不到工作就回家接你的班。”
老韩立刻正色道:“开玩笑呢!我怎么会让你回来做这个,丫头啊,你要努努力留在大医院工作,有保障,知道吗?”
“有保障”3个字她特意加重了语气。
我知道这是老韩心里一辈子的刺,但也知道她始终舍不得拔出。
老韩是我妈,她是名乡村医生。
对于自己的工作,老韩既热爱又无奈。每日清晨,她都准时起床到村里的卫生所“打卡”上班,算来已近20年了,日复一日,从未间断。我们调侃老韩的工作“貌似凤凰,实则家鸡,听着高大上,其实接地气,乡土与时尚结合,云泥并存”。
老韩不但不生气,还十分赞同地点点头:“嗯,有道理,形容得还挺贴切。”
其实,老韩曾经也是“凤凰”。当年老韩高中毕业,在外婆安排下念了医专大学,1993年毕业后便留在城里的医院工作,有编制。工作两年后,她和同村的我爸结婚,随后我们姐弟三人相继出生。
我们家在村里,离老韩的医院30里地,我爸当时又长期在外地工作,奶奶因为婆媳矛盾,不愿意多照看我们,老韩忙不过来,便想辞职回家。
这时,作为我们村第一代乡村医生的外婆,年岁渐大,力不从心,便想着让老韩回乡接班。外婆年轻时,乡医在农村有着较高的声望和地位,老韩从小耳濡目染,自然对这个工作抱有好感,加之当时乡医收入也不错,还能留在家里照顾我们姐弟,老韩便欣然接过外婆的衣钵。
1999年,到卫生院报备后,老韩成了我们村第二代乡医。她的第一个卫生所就是我家的西屋,一个闲置的平房。
这是一个小套间,老韩将外边的大间当作诊室和药房,里屋就当作注射室。她勒令曾在家具厂上班的我爸给她设计制作药柜和桌子,尽快完工。两天后,两个组合式药柜、两张办公桌和一张工作台出现在西屋,还被统一刷上淡黄色油漆。老韩巡视一番,甚是满意,命名其为“药房屋”。
老韩便在这里开启了她的乡医生涯,每天起床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药房屋去打扫卫生,桌面被她擦到反光,墙角没有一丝灰尘,凳子齐刷刷地摆在墙边。她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卫生所就该是这个标准!”
我们忽闪着不解的眼神,盯着老韩附和着:“哦”——毕竟作为母亲与妻子的老韩,粗枝大叶,她给我做的棉裤,棉絮堆得疙疙瘩瘩,很不舒服,我爸吃饭时常揶揄她:“你看你炒的菜,这是土豆丝儿吗?叫它土豆条我都嫌它粗!还有你擦的桌子,上边还有油点呢!”
外婆教老韩织毛衣时也总是嫌她笨,怎么教都教不会,但对于女儿作为一个医生的业务能力,权威的外婆却换了另一套说辞:“看你妈多聪明,那扎针、输液、打算盘,一看就会!天生就是干这行的。”
我们开始有些疑惑,但看着当上乡医后的老韩的“表现”,渐渐地,都信服了。
那时去城里不方便,村里近300户人家,不论遇到何种疾病,第一时间都会想到老韩,要么请老韩去看看,要么就直接上门来问个明白。作为村里唯一一位乡医,内科、妇科、儿科,甚至一些简单的外科,老韩都照单全收。
常常门外一声“老韩,我娃儿发烧了!”“老韩,我家爹脚动不了了!”“老韩,快!我屋头那位割韭菜割到手了”……老韩便迅速放下手中的活儿,冲出门去。出门前,还不忘叮嘱我们姐弟仨“看门”,说有人来就告诉人家稍等她一下。这样的事儿多了,老爸开玩笑对我们说:“有了你们仨儿,狗都不用养了。”
除了这样的“急诊”,对那些走不动、家里穷的老病人,老韩也常常抽空去回访。老韩理解他们的难处,在医药费上从来都没有跟他们计较过,能减的减,能免的免,实在不行,她也常常自掏腰包。
不出诊时,留守西屋的老韩每天也要接诊很多人。乡里乡亲,彼此都熟识,看完病后,总是愿意留下来和话痨老韩唠唠嗑,老韩风趣幽默,常常能让进门时还愁眉苦脸的病人,出门后眉心舒展——现在那句“有时治愈,经常关怀,总是安慰”,老韩倒是老早就做到了。
我曾无意间翻过老韩的日记本,上面写满了每天的心得体会:
“今天给老季扎针时,好几下都没扎进去,技术得再练练。”
“唐姨的感冒好几天了,都不见好,得换一种药试试。”
“刘叔的腰腿痛,得抽空带他去看看中医。”
……
那几年,乡亲们也都夸老韩,我和小伙伴走在路上,都会有人跟我打招呼:“呀!这不是老韩家的二丫头吗?上哪玩呀?你妈在家吗?”南街的胖霞阿姨,每次见到我,都热情地招呼我到她们家里摘樱桃吃,村西头开小卖部的龟爷爷,总是会塞给我泡泡糖。
老韩的这份工作也让我家过得还不错,我们姐弟三人总是能穿上时新的衣服,玩上刚出的玩具。
2003年,我上小学二年级,新农合政策开始实施。当时的我并不懂得新农合是为何物,只知道家家户户都有了一个看病用的小本本,每次有人来看病、买药,老韩就会在那个本子上写些东西,然后不收钱就会让他们把药拿走。班里有一个调皮的男生拿着那个本子冲我炫耀:“看,拿着这个去你家买药,就不用给你妈钱了,哈哈!”
那天放学回家之后,我一脸严肃地质问老韩:“你为什么卖药不收他们钱?你再这样我都没钱上学了!”
看到小小的我为家里的生计担忧,老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二丫真是长大了,都知道催妈挣钱了!”
新农合政策的实行,让政府对于乡医的管理更加的系统化、正规化,乡医也依据新的要求,仔细地梳理了每村的住户和每家的人数,还有村子里的高血压、糖尿病的人数,在每年组织体检时,省了不少的力气。而那些被村民免费拿走的药,政府会在统计过后,在下个月月初发放给乡医。
虽然梳理工作耗时耗力,但老韩说:“这样好,很正规,也有效率。”
次年,政府又施行《乡村医生从业管理条例》,将乡医正式纳入医疗服务的范畴,对其进行统一正规的管理,要求所有的乡医都必须经过相应的注册及培训考试,以正式的名义执照开业——以前的乡医是民间自发承认的职位,村里人都知道这个人有行医看病的能力,不需要相关证件,到卫生院报备即可,我外婆当年就是被生产队推选到卫校培训结束后回乡当的乡医,我们当地第一代乡医大多都是这样来的。
新条例开始执行之后,老韩几乎天天跑去镇上卫生院开会。那里相当于是我们镇上所有乡医的联络点和总部。奔波疲累,老韩却很开心:“通过考试,有了执照开业,那就有可能真正进入医疗系统啦。”
“那你考得上吗?”上小学的我已知考试之多艰。
“你妈妈那么厉害,怎么会不行?”
偶尔,我也会随老韩去卫生院开会。卫生院里负责乡医事务的人叫老光,浓眉大眼,每次会议结束后,老光总会拿食指沾着唾沫分发资料,而资料上有些生涩的名词,让文化程度不高的乡医们很是苦恼,围在老光身边问东问西。老光分“嘴”乏术,只好委托老韩把资料上的专业名词用通俗易懂的话语解释给大家听。
作为这一众乡医里学历最高的老韩,每一次讲解都生动有趣,照顾到各个层次的乡医朋友,到最后大家都竖起大拇指夸赞,“不愧是大学生,文化水平就是高”。老韩听到称赞,也是喜笑颜开。
2006年9月,乡村医生资格考试将一部分原来的乡医挡在了门外,彻底离开了这个行业。老韩很顺利地通过了考试,拿到了正式执照,这也更加坚定了她对乡村医生光明前景的期待。
2008年,我升入初中,放假回家时又随老韩到卫生院开会。
这一次开完会的老韩,眉头紧锁,不像以往那般春光满面。原来,老光向老韩等人传达了上级领导的指示:政府为发挥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落实医疗体制改革,决定实行所有药品零差价售卖政策。
那天,乡医们围着老光吵吵嚷嚷:“这零差价实行了,我们挣什么?没有赚头了,一家老小吃什么,怎么活?”
老光很无奈:“你们冲我嚷有什么用,我也只是个传话的。”
吵闹无果之后,大家也都嘟嘟囔囔地离开了。乡医是个24小时待命的职业,身份与责任将他们禁锢在这方寸之地。之前他们还可以凭借着卖药补贴家用,现如今连这点奔头也没有了。(药品价格是统一管理的,原则上不允许私自定价,但是这方面当时管理不严格,一些药品还是会有私自定价的现象,但都不会特别离谱。)
回去的路上,老韩一直沉着脸。
她跟我说:“其实这项政策很好,可以让农村的很多孤寡老人吃得起药,但是这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前头村子里的贾叔已经不打算做了,正在找人接手。”
站在现实的角度,当时的老韩人处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即使有再大的理想抱负,生活也会告诉她,该放弃时就得放弃。
这件事后,很多乡医顶不住生活的压力外出打工,或许是考虑到我们还小,或许是其他原因,老韩最后还是坚持下来了。
那时老韩的书桌一侧放着她的毕业纪念册,首页便是老韩的笔迹: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用一颗平等的心对待患者。作为一名医生,要把别人的生命当成是自己的亲人一样对待,要看到别人的痛苦就像看到自己的痛苦,要永远心存善念。
药品零差价实行之后,考虑到乡村医生的生活状况,政府要求乡医详细记录病人买药、打针的情况,每月汇报到卫生院。然后根据记录,政府再将药品成本费补偿给乡医,另外按病人人数发放每人2到3元的“出诊补贴”。
即便如此,老韩的收入也打了对折。每个月底,老韩从卫生所汇报回来,翻开自己的小账本,上面的数字总是令老韩感到心痛:“我想为乡亲们看病,但也得让我生活啊。”
虽然我爸的工资还算凑合,但我们姐弟仨都到了用钱的时间,家里的开销明显增加。老韩收入的变动,让家里生活水平明显降了一个层级,以往大部分时间对我们有求必应的老韩,也开始“吝啬”起来,衣服、零食样样精简。
零差价的风波还未平息,政府很快又提出了一项要求:所有乡医的卫生所都必须独立出去,不允许设在家里。
消息一出来,乡医们立刻就炸了锅。老韩的一位同行好友打来电话:“老韩,这可咋整啊? 哪儿有钱盖房子啊,上哪盖去,孩子上学的钱都还没有着落呢!”
“就是,想一出是一出,谁给出钱啊?再这样折腾我就不干了,我也出去打工去,你知道我们村那谁在广东一个月多少钱吗……”
搬新家不但费钱,而且耗时费力,大部分乡医都还有农活要干。而且把卫生所独立出去,乡医就无法上班时兼顾家事儿了,这七七八八的账,都要乡医来承担。
这件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乡医们集体上卫生院去讨要说法,老光收集了大家的意见,承诺整理成册,向领导反映。然而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个政策终究还是落实下来了,政府承诺会给予一定补贴。只是补贴款一级级打下来后,落到乡医手里的并没有多少,更别说拿这些钱盖房子了。
为了安抚大家,上级承诺说会给乡医配置专用设备。于是,那些达标的乡医,很快收到了床椅、电脑和红外线灯等一些医用设备。而不达标的,这些设备便“由于资金的关系,需要分期发放”。
邻村的王大夫,原本是对新要求意见最大一个,发誓“决不妥协,坚决不另盖房子”。老韩也跟在她后面吆喝。眼见别人领了设备,王大夫随即就将自家老院子收拾出来,把卫生所搬了进去。
开会时,她见到老韩,讪讪地说:“哎呀,没办法呀,人家都搞了,你不搞怎么办呢?”
老韩很生气也很无奈,眼瞅着大家伙都领了设备,吃晚饭时对我爸说:“我也盖,凭什么他们都行,我不行?就把咱妈(我外婆不干村医后,便去了外地舅舅家)的院子收拾出来,咱搬那儿去!”
我爸当时嘴里正喝着一口汤,还没咽进去呢,听了老韩的话就呆在了那里。老韩一个眼神盯过去,我爸立刻点了头:“行,听你的,我明天就去收拾去。”
我们家在村东头,外婆的院子在村西头。第二天,我爸就进城买了材料,翻新老房子,从秋末折腾到年底,“审核合格”的通知总算下来了。我放学回家去找老韩,看到屋里多了两张医用床,立刻冲到正屋,果不其然,我爸正在摆弄一台新的电脑,老韩正在旁边指挥着。
老韩说:“卫生院还差咱们两把椅子,明天让你爸去拉,东西就齐了,嘿嘿!”
我回头看看我爸,他冲我耸了耸肩膀:“你妈呀,就是眼红这些东西!”
不过,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电脑发放下来后,上级要求所有乡医都必须学会电脑操作,要将本村村民的基本信息、体检记录以及新农合使用情况通通录入医疗系统里。这些乡医年纪老的已年过六旬,包括38岁的老韩在内,很多人之前根本就没有碰过电脑,里面绝大部分人此前连电脑都没碰过,要学会这些操作,着实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儿。
看见老韩佝着身子在电脑前,从打字开始研究,我打趣她:“你行吗?学得会吗?”
老韩一个巴掌拍过来,放出狠话:“死孩子,我怎么不行?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又不是傻子,一个小小的电脑我还学不会啊,别瞧不起我!”
我揉着她肩膀点点头:“老韩你加油!”
考虑到大家的实际情况,卫生院组织大家一起系统地学习电脑的使用,主要是乡医网站的登录和基本操作,真有点上学的味道,老韩也很快上手了。
这次把卫生所搬到外婆家后,即使算上补贴和那些发放的物品,我们家投入的钱还是很多。
因为外出打工,村里人变少了。到城里的路越来越好,很多人有点病,更愿意去大医院了,卫生所的运营情况便每况愈下。而镇卫生院对于乡医的把控越来越严格,每个月需要上交的报表、例行的会议、定期的村民体检、随访等等各项事务,让老韩应接不暇。
老韩开始感到力不从心,抱怨这份工作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不过抱怨归抱怨,对病人她依然是拼尽全力。村子里的小媳妇生孩子了,她跟着去医院帮忙接生;孤寡老人生病了,她带着血压计亲自上门,还留在那里照顾整夜;村子里的重症病人卫生院看不了,需要转到大医院的,老韩打了无数个电话,几乎动用了她所有的人脉,事后还不忘时时打电话询问病情……我姐经常说,老韩的一腔热血都花在这上边了,干点其他的什么不行?
最让我替老韩不值的是,从这时起,老韩的付出渐渐被一些人视而不见。有些村民觉得国家这时大力扶持乡医,补贴建房、补贴设备,老韩背地里还不知得了多少好处,以往放在心里的那丝尊重,也就淡了。本来老韩严格遵守规定,定期给村子里的老人量血压、测血糖、组织他们进行体检。但每当卫生院领导到下来视察时,他们总是跟领导装糊涂:“啊,什么,随访啊?没有啊,俺不知道!”
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推翻了老韩所有的辛苦付出,为此,老韩被领导批评了好几回。
再见到那些个老人时,老韩要是询问他们,他们也只会打哈哈:“哎呀,量血压就是随访啊?俺不知道,年纪大了,脑子不管用喽,别往心里去啊!下次领导来俺跟他解释!”
老韩摊开手:“每次都是这样说,也从来没改过,你说说,咋办?”
老韩的心也在这些事中一点点凉透,她对于卫生所不如从前上心了——午饭吃完后,偶尔她也睡个午觉了。以前晚上几乎10点多才回家,现在有时7点就回来了。
从外地回来的舅舅知道后,劝老韩放弃这个不争气的卫生所:“别守着了,到大城市去开个小的诊所,再怎么着都比这个强。”
老韩说会好好考虑。可考虑的结果,并不是离开。
2010年的夏天,我上初三,学业紧张,回家时间少。一次,跟老韩打电话时,她告诉我她要考全国执业助理医师,还讲了一大堆“打铁还需自身硬”、“别怕没机会,就怕没有准备”……听得我一头雾水。
后来我姐告诉我,那是因为镇卫生院给老韩他们上了一课,说国家现在大力支持乡医工作,在开办诊所方面给了很多好的政策。只要自身水平过硬,有拿得出手的技术,就能干出一番事业。“有为才能有位,有医德有医术,自然不缺机会,回报也会变得优厚”。
我说:“老韩是被洗脑了吧!”
我本以为老韩也就是三分钟热度,但没想到,她将家里的医学书都翻了出来,还找到了当年上学的笔记,报名参加了一个“不过全额退款”的培训班。
虽然老韩用心,但毕竟年纪大了,精力大不如从前。这场资格考试,她考了3年。
考试分为实际操作和理论笔试,实际操作安排在每年的6月,只有通过了才可以参加9月份理论笔试。第一年,老韩操作没过;第二年,操作过了,笔试没过。老韩说,她要再考一年,如果还不过的话,就不再考了。第三年,老韩废寝忘食,在考试前夕连续好几天挑灯夜战。我陪着她去参加考试,进考场前,我对她说:“妈,别紧张,你可以的!”
2013年6月26日,42岁的老韩如愿拿到了全国执业助理医师资格证书,成为我们当地的乡医里边第一个拿到这个证书的人。接下来的几年,老韩又自学了中医的推拿、针灸和拔罐,立志要开创我们村的“特色诊疗”。为此,她专门跑去学习了浮针技术,用来治疗老年人的腰腿痛。2016年拿到了资格证书,老韩高兴得请全家到饭店吃了王婆大虾。
只是一摞证书背后,当初镇卫生院画下的蓝图却迟迟没有实现。年近半百、再过几年就要退休的老韩依旧没有“转正”——按现在这个身份,她没有所谓的“退休”,也就没有“退休金”拿。
偶尔碰上以前在镇上医院工作的小姐妹,大家都在憧憬“退休生活”——拿着退休工资,游山玩水去。老韩心里发酸,有时也忍不住跟我们吐槽:“大家都一样工作,凭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有?当初就不应该辞职照顾你们,当时怎么就辞职了呢?”
后来进城开会远远看见前同事,老韩也会刻意绕道躲开。自从老韩好友林阿姨当上了神经内科的主任之后,老韩深觉跌份,就很少和她来往了。
去年年初,上级又出新指示:所有的村卫生所都要进行正规改造,大到药柜、桌子、凳子,小到血压计、体温计,必须按照统一医用物品的标准配置。
镇上卫生院决定在十里八村的卫生所里找一家进行试点,最后选定了老韩的卫生所——这主要是因为我们村地处省道边,上级领导前来视察时一定会开车经过我们村口,抽查的可能性很大。
于是,老韩的卫生所迎来了第三次搬迁。这在外人看来,是天上掉下的馅饼,而这个饼是苦是甜,只有老韩清楚。
镇卫生院对于这次的“试点”相当重视,院长亲自找到我们村长,要求把大队的院子腾出来改造成村卫生所。村长递过烟,一直点头答应,随后只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就把院子腾出来了。
院长带着老韩进去院子转了一圈,细细交代了一下卫生所里大致的标准布局,临走时,递给了老韩一个设计师的电话号码,让老韩请他过来看一下,“好好设计设计”。
老韩惊讶了:“连设计师都用上了,看来这次上头是真重视了。”
领导亲批,卫生院出资装修、配备硬件,工程进行得很快,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原来的大队部的牌子就被摘掉,换成了新设计的村卫生所的牌子。
屋子里物品风格、色彩统一,休息室的大电视还配有卡拉ok功能,卫生间分了男女。小院的墙壁上,专业画家勾上了水墨丹青的国画,让卫生院别有一番格调。大门两侧的花坛,种上了鲜艳的太阳花。甚至连门口马路上的人行横道,都被设计成了黄白相间,提醒路人的同时,也彰显着这里的特殊。
既然是“试点”,领导自然就会来视察。卫生院院长指示老韩,准备好演讲稿,得身着白大褂,用普通话向领导汇报新卫生所的改造过程。听我爸说,领导视察当天,老韩起了个大早,打扫卫生、准备资料、练习演讲稿,紧张得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待领导来时,乌泱泱一帮人,老韩差点没招架得住。好在卫生院院长一直在旁边指导,老韩才有惊无险地完成了这次汇报,用她自己话说,“简直脱了一层皮”。
领导走后,到老韩这个卫生所参观、学习的人络绎不绝,那一阵老韩的工作就是接待“游客”,有散客、有团体。不仅如此,这里也成了卫生院检查工作的必到之处——以前好歹也是和其他村轮着来的。
这一切都令老韩苦不堪言,哭笑不得。毕竟除了硬装的花费,其他的药物、水电等都是老韩自己掏钱。这样的“接待”工作,费时费力还费钱,但还找不到人说理。谁都知道上面给了她一个“装修豪华的小院”,再抱怨,别人指不定就会说她“得了便宜还卖乖”。
有好几次,老韩被叫到卫生院去,领导指着她交上来的报告,故皱眉头:“哎呀,这个,嗯……这个写得不行啊,老韩啊,你……”
老韩一听就明白了,赶紧从包里掏出购物卡,起身跟领导握手:“是是是,您批评的是,我下次肯定会注意的!”
领导眼皮一翻:“哎呀,算了,算了,你们也都是老同志了,下次注意啊!”
老韩说,这种事已经好几回了,每一次至少都在500块钱以上,想想她都觉得心疼。
热度过后,老韩的小院又恢复了平静。
这几年,村里人口走了一半去外出打工。老韩经常在卫生所待上一整天也没人来,即便有人来,多半也是找她闲聊的。以前,老韩很少能吃个囫囵饭,现在吃得倒是规律,但心里却又空落落的。
其他村的卫生所大抵也是这个情形。渐渐地,乡医们都开始琢磨一些副业,有人偷偷收起了快递,有人开了个小卖铺。老韩却依然走中医道路,将她的浮针技术练习得更加到位。老韩说:“我是个大夫,即使开创副业,也得是和医学相关,毕竟门口挂着的是卫生所的招牌。”
考虑到这样的现实情况,上级为了安抚乡医们的情绪,提出按各村村民人数给村医发放一定的补助,命名为“公共卫生服务费”。我们这样的小村,村民在册人数500来人,每人20元,一年补助1万多点,而隔壁村2000人,给乡医的一年补助就是4万元。
面对这个结果,老韩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
我劝老韩:“要不你就听我舅的,去城里开诊所吧,别在这里守着了。”
顺着我的话头,有好几次她都说要辞了这份工作,可每一次临了了,就又舍不得了:“我走了,咱们村的人上哪看病去?”
老韩说的是“实话”,也是“大话”:我们村现在的确没有更合适的年轻医生来接卫生所,但如果老韩不干,村民们折腾一点去邻村卫生所或者去30里外的镇上,也能看病。
我问老韩,她自己是否真的喜欢这份工作,她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说:“习惯了,离不开。”
我以前总认为是这份工作将老韩困在这里,让她没有时间去看更大的世界,但现在看来,或许老韩是心甘情愿的。再打电话回家,问起她近况,她说:“谁的工作没有喜乐悲愁?抱怨归抱怨,该干还得干。”
对啊,老韩干了一辈子乡医,虽然有悲愁、有委屈,但这份工作带给她的喜乐、温暖和荣誉,或许是她一直不愿离开的原因吧。想起几年前的冬天,老韩半夜被人叫起来去看一个发烧的孩子。回来时下雪,路面湿滑,老韩一不小心摔了一跤,腰部磕在地上,躺在那里半天没起来。好在下夜班的村民把她扶回了家。老韩在家里养伤的日子,村子里的人几乎都来看她了,甚至还有人专门从外地打来电话问候,还寄来营养品,老韩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可真留下来,困难还是摆在那里。
政府的确也多次提出要优化乡医体制改革,然而,乡村医生这个职业却太过特殊。论年纪,很多人已经年过花甲;论专业,不少人的技术还停留在上个世纪;论待遇,有的还不如一个普通打工仔的收入;论前途,“不敢退”是老年村医普遍的状态,因为缺少完善的养老保障。
2018年年末,听老韩讲,政府提出,65岁以上的乡医必须交出从医资格证,以后每月发300元,是“生活补助”,而不是“退休金”。今年4月份,刚满65岁外婆的资料也通过了上级的审核,外婆一直小心保存的乡村医生资格证(5年前,鉴于我外婆是第一代乡医,资历老,政府直接发了资格证书给她)也被收走了。这意味着,她的职业生涯正式画上了句号。
300元着实不多,老韩笑笑,感叹,“有总比没有好吧”。
现在的老韩依旧守在她那个水墨丹青的小院,还在院子里养了好多盆花。
她最近又要开始忙了,要准备考药师资格证,资料都已经买好了。
编辑 | 唐糖
游 鱼
最不像摩羯座的摩羯座,
热爱生活,向往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