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140)

一个00后女孩的次要人生

 王子伊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8-18
 
 

 

 

 

乌兰察布尘土飞扬

 
1
 

父亲大骂着用火钳砸爆屋顶肮脏的灯泡,母亲半个屁股黏在炕沿快活地疯笑,晓角的哭号被刹车般的岔气打断,开始地动山摇地咳嗽。

 
“砰——”世界暗了。
“这个凑合人家,趁早拆散了吧!”这句话缠着晓角的童年,将耳朵磨出茧。
在内蒙古乌兰察布南部的山区,狂风搜刮着田地,贫穷吞噬着村庄,懒惰催生着戾气。这里古有“风都”之称,蒙古语义是红山崖口,海拔一千五百米,是内蒙古少有的高寒地区,冬季温度能达到零下二十度,朔风往骨头缝里钻。这里野蛮荒凉,没有草原也没有马,却伫立着晓角的家。
阴云常年笼罩着院子。三间黄土房歪七扭八地站着。夏天,雨滴沿着旧电线跑,冬天,寒冷将墙壁冻出伤口,屋子冷得像冰窖。
空荡的院子散落着几块碎玻璃,那是父母打架过后的副产品。房间里堆满脏衣服、父亲的痛骂和母亲五颜六色的药,一声咳嗽,惊起大片暗黄色尘土。
晓角的母亲常年面朝墙壁,一笑就停不下来,笑到流眼泪,笑到要呕吐。她从二十岁第一次抑郁发疯,一直笑到现在,只有晓角脱离视线,才会中止无法抑制的快乐,说胡话、绝食、出走,直到晓角回来。
晓角的父亲枯瘦又黑,脾气暴躁。他经历过动荡的年代,作为家中的幼子,喝酒打架,没少做叛逆出格的事。他买过一个四川女人,后来女人跑了,这才与晓角的疯母亲成婚。他不再喝酒,看见酒犯恶心,但有烟瘾,一天抽一盒最差的“大青山”,买不起就抽烟丝。
在晓角看来,有时候他是体贴的父亲,给女儿捎县城色彩艳俗的糖;有时候,他是孝顺的儿子,吃下大把止疼片,伏在地上哭号他的母亲;还有时候,他是痛苦的自己,在早春烧玉米根的烟里,向妻女挥起镢头:“我要杀了你!”
与妻子吵架,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潇洒的时刻。妻子不疯时,不是他的对手,只能绞着双手,抽动眼睛发愣。
她的眼睛天生斜视,扭曲的面容狰狞可怖。屋顶飞鸟一样压下,露出长满妊娠纹的塑料布,墙上的土块受了惊吓,掉进锅里。父母的叫喊与晓角的嚎哭此起彼伏。
2009年,晓角6岁,不蹬小板凳挣扎几下就可以上炕了。一天傍晚,外公骑着自行车从十里山路外的村庄赶来,向晓角念出诱人的咒语:“想不想去上学?”
外公是个小老头,个儿不高,很瘦,说话爱拽文,也经常骂人。他年轻时学过俄文,当过民办老师,撒手不教,种了大半辈子的地。
彼时,七十四岁的外公身体还算硬朗。暮色四合,他歇下地里的活儿,赶着牛车来到晓角寒伧的家,将大花牛拴在门口,大步流星地进门。局促的晓角倚靠着柜子发呆。
母亲一反常态地安静,紧盯着被外公带走的晓角。
前一天,父母刚打了一架,砸碎很多东西,父亲说不要母亲,也不要晓角了。第二天傍晚,晓角被外公用嘎吱作响的牛车拉到镇上。那里只有一所小学,几个学生,一个老师。
晓角待了三天,在堆满杂物的小院儿又玩又闹。三天后,外公又来了,他的背驼得厉害,像生锈的镰刀,千沟万壑的脸泛出枯黄。
回程路上,晓角不停讲着学校里奇特的事:滚热的饭、规律的作息、烂漫的笑声,温馨的环境。外公兴致不高,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山路中有道险坡,坡上只有一条小道,旁边就是山崖。
上坡时起了大风,黄沙漫天,晓角拼命闭上眼睛,紧抓外公的衣角。她不想死,也不想回到争吵不断、畸形古怪的家。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心里第五遍哼唱老师教的歌谣时,外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到了。”
晓角睁开眼睛,一片昏黄中,撞见母亲死白的面容。整整三天,母亲不吃,不喝,不眠。母亲离不了她。
晓角被吓得退了一步,下意识想逃,但还是一步步走进家门,走入母亲痴疯的爱与窒息的怀抱。
上学的计划泡汤。晓角难受起来。黄褐色的尘土钻入口鼻,淹没院子,倾覆整个乌兰察布。晓角无路可逃,仿佛是上天赠予的命运。

 

图 | 村庄的夕阳


2

 

面对疯魔的女儿和渴望读书的晓角,外公又想出办法了。他找到课本,一本语文,一本数学,都是一年级的,陈旧单薄,字迹很浓,插图小人被裁掉不少。正值农闲,外公逐字教晓角认拼音,抄在本上,让她照着写。

晓角每天写几大页,新奇又茫然,继而厌烦,想逃,被外公从田里抓回,重写。旧日历背面,外公列出了一堆算式,握住晓角的手,教她算。纸薄得惊人,笔摩擦着,像在冰面上打滑。

慢慢地,晓角习惯在家里上学。父亲向亲戚要来各种旧书、漫画甚至广告。母亲年轻时上过中学,不发病时就贴在晓角身边,教她算数、识字。

四处拾来的废纸越积越厚,晓角识的字也越来越多。2011年,外公送给晓角一本《唐诗三百首》,盗版书籍错误成灾,有些连作者名字都对不上。外公说,一天一首,都背下来,就会变得聪明极了。于是,晓角开始背,一天一首,背下来在本上默写,等外公随时来考。

8岁的晓角人生中第一次接近诗歌,接触文学。诗像镰刀一样将她收割,比如“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比如“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她读懂些许,困惑反而比以往更多了。

还没来得及考察晓角背诵,外公和外婆就从农村搬到县城,住进楼房背后湿冷的平房了。他们衰老得无法从沟地的井里挑水。一辆车代替花牛,送两个老人到县城的大舅家——那里有个压水井。

那年冬日数九天的夜晚,晓角缩在被窝竖起耳朵,听父亲与母亲商议去县城:“明个早点,三个人一打去趟城里。”
黑暗中,北风冲撞着窗户。晓角的心突突直跳,闭眼想象城市的模样。她在电视里见过城市,那里高楼林立,绿树成荫,人们规整、健康,像阳光砌出来的。
第二天清早,一家人坐上嘎吱作响的旧出租车。车里没有暖气,玻璃结着霜。车子开动后,窗外枯瘦的树木飞跑着远去。
晓角忍受着颠簸,感到一阵恶心,她从没坐过那么快的东西,到小城二十里路,因晕车难受得几乎呕吐。
县城与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街道破旧,堆满小摊。但晓角依旧瞪大眼睛,艰难地在破布样的人流中穿行,每一声吆喝、鸣笛都那么新鲜。这是她第一次离开村庄,来到另一个世界。
父亲给晓角买了一点糖果,她小心捧着,跟在他身后。喧闹中,晓角畏首畏尾,怯懦得脸红发胀。父亲猛推了她一下,糖掉到地上。
在外公外婆居住的巷子,晓角认识了一帮小孩。他们热闹、客套、油滑,上学时因课业不佳,被平房学校里的老师训得很惨。其中年龄最大的女孩梳着整齐的马尾,个子不高,却居高临下。
她定了个游戏规则,找借口打晓角,逼问晓角为何不上学,然后装模作样出谋划策。晓角讨厌被打,却喜欢和他们玩。她发疯般想去城里上学。
识字以前,晓角拥有易于满足的快乐。在点火烧农田的春天,她喜欢把塑料薄膜挂在玉米秆上,看着它们在风中猎猎飞舞。现在她回到村里,这种快乐消失了。

 

 | 院子和晓角的狗


3

 
像晓角这般年纪的孩子,大多去城里上学了。她没有什么同龄的朋友,幻想中有几个孩子陪她玩,还有老师。这些人物都有具体的名字,住的地方和性格。其中有个男孩叫小杰,性格软弱但阳光善良,喜欢帮助人,和她住在同一村里。
新年时大伯到来,是晓角唯一的慰藉。大伯的个头矮小,走路时拖着一条小儿麻痹的瘸腿。他上过学,中途肄业去放羊,被羊放了几十年,面色紫红,脏得不成样。
每逢新年,大伯将一个猪头和一点血汗钱交给赤贫的弟弟,任凭疯癫的弟媳夺下他的饭碗,注视弟弟用板斧砸烂玻璃,睡进黑洞洞的隔屋一言不发。
他是个结巴,插不上嘴,只能留下挣了一年的钱,早早拿起鞭杆,回到二十里外的另一个村,回到乌兰察布的荒山,在羊群的陪伴下,开始下一轮回。
大伯一生被困在残疾的身体里,困在放羊鞭子上。晓角被困在畸形的家庭,困在一个叫上学的虚假诺言里。也许因为两人的命运相似,大伯对她格外好。
2012年,大伯给她带来几块软糖,他问:
“角,你,你自学识了几个字了?”
“不少啦。”
“那,那就好,人活着得认得个头上脚下。”
“大爷,你想个办法让我上学去吧,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
大伯沉默了,盯着晓角攥紧软糖的脏手出神。
赶上正月,大伯穿戴整齐,拿着新挽好的鞭子,向顽劣的弟弟提出要求:
“俺……俺得让这个孩子上,上学去,她得……得离开你们,俺......俺先带她到她大姑家住……住几天,然后就去上学,你们不能毁......毁了她。”拙于言辞的大伯言辞坚定、认真。晓角跳下炕,站在他身边。
结果还是一样,争吵响起来。父亲辱骂声中的粗厉棱角,能割透好几层羊毛。大伯头低得要掉下来。
晓角大哭,拉着大伯的衣服,“你说过要带我去上学的,你说过要带我去上学的!”大伯结巴犯了,脸憋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
不久大伯患病,肺气肿,身体肿得像皮球。他从十五岁开始放羊,放到六十多岁终于停下。大家商量、对骂、撕扯,最后决定把大伯送进镇上的养老院。
大伯逃出过几回,和几个乞丐赶喜宴、丧宴,农村的鼓匠唢呐震天。在盛夏一个晴朗的午后,养老院院长打来电话,时好时坏的大伯总算死了。晓角戴上帽子,奔到田里告诉父亲。父亲“诶”了一声,步行去镇上了。
大伯在晓角家危房的院子里停了三天,然后被埋在遥远多沙的西山坡上。三天中,父亲哭昏两次,晓角一滴眼泪没掉,棺材临走时,给大伯磕了个头。
后来晓角得知,大伯死时双手紧握。人死时,有极想见的人,手才会紧握。晓角推断,大伯最后还是想再见她一面的。
那年,晓角九岁。上学的念头随着外公离开、大伯去世破灭了。晓角在一片荒芜中继续生活,幻想中鲜活的面容越来越淡,直至消失。他们没有和晓角一起长大。

 

 | 田地


4

 
乌兰察布的风很大,刮天,刮地。风养活了许多味道,羊圈以下几米的湿土味,老果树长花苞那一刻的苦味,玉米根一冬后重见天日的呼吸味,河味,雨味,老鼠味,旧衣服味。晓角闻着这些气味生活。屡屡受挫后,她对生活的期望只是活着而已。
2015年,父亲意外接到一通来自乡干部的电话,说附近很多村子实行危房改造,很可能轮到他们村。
得知消息,晓角欢欣雀跃。整个冬天她都在盼着,有意无意地提起新家。干农活时她问父亲,住进新房后怎样通水,怎样安排牲口。父亲兴奋地附合,爸给你攒下钱打个井,羊还圈在原处,到那时候光景就会好的。
母亲冷笑:“净是说梦,人家咋就能给你盖新房,你自己还盖不了哩!”
日子一天天过去,风越刮越猛,屋中院中的尘土飞扬,四处弥散。
父亲边接着干部们说法不一的电话,边向女儿吹嘘自己认识镇上的人物。晓角嘴上肯定父亲,心却一点点变凉。她照例干农活,做家务,按时擦洗裂开的玻璃。终于,父亲不再接到干部的电话了。
无数问询石沉大海。在一个大风呜咽的白天,晓角再也忍无可忍:“我要换大家,我要换大家……”她连哭闹了几天。父亲一言不发地坐在地上抽旱烟,母亲斜楞着浑浊的眼骂道:“小疯子,想疯了,瞎扯什么?”
那年的扶贫行动实行在哪儿,晓角已经记不清楚。如同上学计划般,新房计划落空了。晓角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母亲发疯父亲咆哮,她在地里锄玉米、种土豆。
晓角对新房许下过愿景,只是愿景并非砖头瓦片,而是父母和睦的契机,一家人重新开始的生活。
一个春日午后,父母下地刨玉米根,晓角找出母亲几种连吃了二十余年的药,坐到家门口的台阶上,拧开瓶盖,对着瓶口发愣。乌兰察布的春风凶猛而寒冷,刺眼阳光下,羊吃剩的干玉米杆微微发抖。
她凝视着形状各异的药瓶,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冷风让她打了个寒战。走进屋里,将药瓶按原位置放好,也把自己死去的希望放好。那一年,晓角12岁。
2018年,早春的风再次捎来扶贫改造的消息。
清早,村长踏进晓角的家门,他平时从不造访。记录完晓角家的收入情况、地亩面积后,村长走了,临走前说:“国家要实行十个全覆盖计划,要盖新房,几个村子合并改为移民村,一户先只收五千,像你们家这样少数重点的贫困户,很可能不要钱。”
父亲高兴得叫喊起来:“人家又给你盖新房呀!”
这回,晓角并没有欢呼雀跃,她不愿再盼星星、盼月亮,最后一场空欢喜。
可那年春天的冻土一消,工程真的开始了。河对面的村民把自家门口木栏杆围的菜园率先清理,让出大片空地。挖掘机铲出大坑,堆起高耸的土堆。
没过两天,墙就砌了起来。工人全是外省的,说着听不懂的话。村民觉得砖房新鲜,总去看工人搭建。晓角也每天攥紧母亲旁观。母亲戴起红头巾,俨然一个少女。
到了夏天,四排扶贫房就已要上瓦了。它们整整齐齐,威严肃立。晓角听说,自家的新房是前排的第一间。她趴在窗台看了一眼,里面很宽敞,大梁刮得发黑,墙壁的砖块有细小裂缝。
新年后的腊月,一家人租了一辆铁皮车,开始搬家。整车装满旧柜、破桌、杂物。老房暴露出许多经年的旧物:二十年前的镜子依然完整,母亲刚嫁来时弄丢的梳子落满灰尘,晓角幼时第一个玩具娃娃只剩一个头,大伯生前用的羊毛剪生了锈,和一团结块的猫屎堆在一起。大伯的遗照放在堆东西的房间里,父亲跟晓角说,“去,把你大爷带上,要走了。
寒意搅动着空气,阳光照进老房,尘土漫天。晓角最后看了一眼搬空的老房,禁不住想这个地方将来会变成怎样,钢牙铁齿的机器会吞噬一切,“施工危险”的警示牌立得很直。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大伯送来苹果,母亲在外放羊,父亲让她拿苹果给母亲送去。晓角不依,说妈欺负大伯,为什么要给她送大伯的苹果。父亲说:“都是苦命人,没什么欺负不欺负的,送去吧。”
晓角抱好遗照,跟在车后,小心翼翼地走过冰面。

 

 | 新房


5

 
晓角家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除了玉米和土豆,家里有四头牛,是国家出一部分钱,自己出一部分钱买的。每年收入能有一万。最直接的感受是——家里能经常吃上肉,先前过年时才能吃上的菜,平时也能吃到了。
唯独,父母没有改变。搬进新房,生活条件改善,都没有止住父亲的咆哮、母亲的疯魔。只是此时的晓角,不再寄希望于他们的和睦,她已经找到新的寄托。
三年前,表姐送过她一个旧翻盖手机。旧手机坏掉后,外公又将二舅送他的手机转送给晓角。村里没有网线,两部手机通过迟钝的信号,连接晓角与外面的世界。
她大量阅读电子书,透过米黄屏幕上纤细的字,与萧红、莫言、余华、王小波、鲁迅、贾平凹在新房中对谈,又被海子、刘年、余秀华、洛夫的诗打动,时常想起外公曾让她背唐诗三百首,却一首没有考过。
2018年一个冬日下午,晓角独自在家,翻起洛夫的长诗《漂木》。内蒙的冬天五点天黑,屋外暮色渐浓。黑暗迅速地辏集,一个个小山包连绵不绝,相互应和。孤灯照着房间,晕开某种人造的黄昏。
你们/可以用盐腌我们/用火烤我们/切时间一样的切成块状/割历史一样的割成章节/然后装进一只防腐的铁罐扔入深渊/一个荒凉的黑洞/不,一个未预期的抵达/最后我们又回到/一个巨大而寂静的茧/一次鸿蒙而深邃的/睡眠 
她感觉到自己的空隙。在她和所有人之间,有一个绝对空荡的深渊。她在里面挥动胳膊,什么也抓不住,发出喊叫,没人应答。
周围太安静了。晓角好像来到岸边,堆满锈一样的尘土,思想都躲藏起来了,伸手一握,一掌冷雾。羊群在山上慢跑,咩咩的叫声像是葬礼的唢呐。她翻出纸笔,写下:
窗外挂着羊皮像/我妈妈的背影
这是晓角第一次尝试表达。回忆起那个时刻,她只记得这一句。此后,她每天发泄式地写一篇或一段,没技巧,全靠乍现的灵感,想到什么写什么,像洪水,像惨呼。写完从来不看,烂到没法看,只顾提笔乱写,像溺水者紧攥住仅剩的木板,试图争夺最后一点对人生的掌控。
晓角把诗发在一个公众号上。第一首,第二首,第三首。第一次,她得了三块钱的打赏,然后越来越多,到了一百、两百。一位老师引荐下,晓角的诗在纸刊发表。就这样,十五岁的晓角,生活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住在县城的外公知道后,在电话里对她说了三遍:“角,祝你好运。”
日子热闹起来,很多人来晓角家看她。整个腊月,八十岁的外公都在为她取快递,走不动路了,就骑着小三轮去取。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样刊、各种老师送的书成为外公幸福的烦恼,“你呀,你呀。”他在电话里开心地抱怨着。
一天下午,外公给晓角发来短信,晓角不知道他何时学会了打字:“角,你和外公说想当一个作家,我还觉得是玩笑,是天真。现在我相信你了。”
一切确实在变好。2020年7月,晓角用稿费给家里买了个九百来块钱的洗衣机。洗衣机送到扶贫砖瓦房,左邻右舍都探出了脑袋。
村里的人都夸她,出息了,将来一定会走出这里。晓角家的邻居是对老夫妻。老头有残疾。晓角家和他们家没什么来往。她在当地出名后,那家老太太就倚着门框,笑她:“你现在可值钱了。”
 
6
 
出名后的晓角,性格依旧古怪,不修边幅,不照镜子,喜欢远离人群,独来独往。周围没有人懂得她。父母看见稿费,高兴归高兴,对她的写作没有反应,更别提凑热闹的村民。文学使她醒了,醒后,周围却空无一人。
一日,外婆打趣,让晓角赶快招个男人入赘,就住在新房里,晓角跟丈夫住在正房,母亲和父亲住堂屋,凑合着过。外婆说完笑了,晓角却哭了。她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只是觉得从头到脚,都与周遭格格不入。
2020年7月,十七岁的晓角挂着“文学新秀”的头衔,作为特邀嘉宾,参加内蒙古文联的活动。
她见到作协的大领导,领导很对得起称谓,张嘴净是空无一物、毫无美感的官话。挂牌的作家在会上发言:“作家本来就是时代的歌者,是歌颂盛世的。”
晓角坐在旁听席,最初正襟危坐,但很快卸了劲儿,开始玩手机,在群里斗图、抢红包。期间,她的目光偶然与一个女作家对上,后者过于无聊,又不能光明正大地玩手机,只能充分调动起感官——眼神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
会议过后,晓角被带去参观马铃薯博物馆。乌兰察布是马铃薯之都,因气候独特,盛产马铃薯。每年,晓角都要挥起锄头,在田地里种土豆。这是她每年都要打交道的朋友,揭不开锅时顿顿少不了的仇人。现在,它们金光闪闪地躺在展柜里,接受众人朝见。
晓角觉出讽刺,她隐隐察觉,自己其实可有可无。除了乌兰察布市的作协主席和几个女老师,没有人关心她的诗、她的生活与所谓的文学,人们只是需要一个精神符号。
三天里,她吃着丰盛的火锅,在氤氲的热气中,听一位教授侃大山、开黄腔。晚上睡在干净整洁的酒店里,竟然有些孤独。
这是晓角第一次受邀参加文联活动,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最初的欣喜很快退去,她冷静下来,活动给了她一次重新审视自我的契机,也诱发出更大的矛盾。
作为写诗的人,或者别人嘴里的文学新秀,晓角懂得自己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人,如果过得稍微热闹,内心便会丧失发现的敏感、言说的冲动。
比起天天吃火锅,住大酒店的日子,她更愿意过寂寞的苦日子,坚持每天写诗,一天一首,不为发表,像做功课那样写。为此她有意识地打基础,全靠随缘的灵光,不会有将来。
她才17岁,没想过自己会成为职业诗人,不敢肯定是否能永远写下去。写诗的收入不稳定。她没上过学,没有学历,以后除了种地,只能进城打工,否则就没有饭吃。活下去,有尊严是吃饱以后的事情。
临近高考之际,晓角受一家文学杂志邀请,写一篇高考同题作文。晓角忙完一天的农活,晚上用手机敲出一篇《我和我的未来》,那是浙江卷的作文题。在文中她畅想:
“这世上是不是还有一个我过着另一种人生。她父母不老,家庭和谐,住不住在危房里无所谓,她性格一定开朗,七岁去上学,和小朋友玩,一年级,二年级,一年一年,扎辫子到穿裙子,她长大了,所以去高考,上大学,然后离开她生长的地方,她早恋,青春期叛逆,也会彻底地成长。她的人生那么正常,规矩,向上,理所应当。
那是拥有选择的人生。但晓角没有那么多选择。不光是她,还有西山坡上沉睡的大伯,新砌扶贫房里清醒的父亲、疯笑的母亲,都被缚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狂风乍起,卷起尘沙,淹没天地。
 
 

王 子 伊

编织诗意的RUC新闻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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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脱口秀演员的段子人生

 罗丹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8-20
 

 

 

 

 

1
 
作为过载俱乐部唯一一位女脱口秀演员,张薄汁上台只需要自我介绍一句“大家好我是张薄汁”,就能收获令其他演员羡慕的舞台炸裂效果。
《喜剧之王》里,张柏芝的脸巴掌般大小,身材曼妙,回眸一笑倾倒无数观众。而张薄汁短发,圆脸,体宽是普通女孩的两倍,一站上舞台就习惯来回走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在撼动地板和观众。
这是2019年中旬,过载俱乐部举办的这场演出的主咖是梁海源,他是几家脱口秀综艺的常驻嘉宾。张薄汁就是高中看了梁海源在《今晚80后》的表演才了解脱口秀。出于对偶像的敬意,张薄汁一上台就怼跑了观众。
第一排有个干瘦男观众一直在看手机,张薄汁上前,手指几乎戳到他脸上,问:“你在看什么?”男观众:“看手机啊。”
张薄汁抬高音量,声如洪钟:“看演出就好好看演出,玩什么手机。”观众“切”了一声,站起来转身走了。张薄汁冲着后台说:“现在请切断现场wifi。”
俱乐部商演第一次有观众被演员怼跑,我们台下等着的几个演员都很慌,张薄汁倒很淡定,一把扯过话筒线,继续开麦:“在座有四川大学的吗?我当年特别想考四川大学,后来经过高三一年的不懈努力,高考考了三百多分,去了西南皇家体育学院,也就是成都体院。”
她接着讲起自己为什么来成都。张薄汁在桂林长大,高考填志愿的最后一天,整个家族纷纷来劝:“就在桂林上大学,以后早点成家,也好照顾你妈。女娃娃去那么远做什么?”她的目光逐一扫过亲人:“就是为了避开你们呀。”
来成都还有一个原因,她妈说起过,当年离婚之后,她爸曾来成都住过一段时间。
“我来自一个单亲家庭,我爸当年跟我妈离婚,是因为我是女的。后来他就来了成都。你们都知道的,成都男生跟男生这个情况。我很怀疑啊,他离婚不是因为我是女的,是因为我妈是女的。”
她随手指着第一排的一位观众,问:“你有爸爸吗?”
观众回答“有”,张薄汁收回话筒:“我没有爸爸。”
讲完这句话,全场陷入意味复杂的沉默中。张薄汁笑了:“这又不是你们的错。罪魁祸首是我妈。我爸说,这小东西下面没东西,就不能继承我的遗产。所以他就和我妈分手了。”

 

图 | 张薄汁在舞台上


2

 
2017年底第一次参加脱口秀活动之前,张薄汁已经连续二十天没有出过家门。彼时她大学毕业小半年,日夜颠倒地忙着公司的一个马拉松项目,作息紊乱;加上考研失利,未来不定,她开始彻夜失眠,常常睁着眼睛挨到凌晨。“最恐怖的是声音,”张薄汁说,“早上五点多的时候外面的鸟开始叫,你知道这一晚又白躺了。”
失眠持续了近两个月,最严重时,她感到左手手臂被匕首划过般的痛感。她沿着疼痛的大致脉络,在手臂上纹了一条从桂林到成都的铁路线,从此每次抽血的时候都叮嘱护士:“扎成都这,这位置好抽。”
张薄汁去看心理医生,被诊断为轻度抑郁。起初,她抗拒看医生,小时候生病会被妈妈骂。她一直记得妈妈帮她测体温时,看向体温计的厌恶表情,好像水银滴进了眼睛。
医生开了药,她没吃,怕有激素会长胖。抑郁发作的时候,她丧失了做事的动力,计划好的大扫除,不想做,洗衣机里衣服放了一整天,懒得去取,最热爱的展览和话剧,她宁愿票作废,也不愿出门。
觉得在家里耗下去不是个办法,张薄汁在豆瓣搜同城活动,决定去参加高升桥一家水吧举办的脱口秀线下读稿会。十来个人围成一圈,像戒酒者互助协会一样轮流发言,交待自己为什么会闲得来搞脱口秀。
读稿会上有个长发年轻人,神情忧郁,鼻子高得像建筑工地的塔吊,说自己是个诗人,来参加开放麦是因为经常有朋友在他念诗的时候笑出声。他最后才介绍名字:“我叫徘徊。”张薄汁发出一声吐痰般清脆的干笑:“哈!”
现场气氛一时凝滞。徘徊指着张薄汁说:“就是这种。”
聚会组织者蔡师傅觉得,这胖女孩至少是个好的脱口秀观众。
蔡师傅布置了现场写段子的任务,还给每个人派发了纸笔。广西人张薄汁第一条就写了吃狗肉:“我觉得不能再一个人过下去了,就决定去领养一只狗。我去动物中心登记,工作人员见我籍贯写的广西,一下把表抽了回去。我质问他,不是说好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领养代替购买吗?工作人员说,是啊,可是对你们广西人,天下也没有免费的午餐啊。”
结束后,蔡师傅单独找到张薄汁,邀她入伙。张薄汁问这能带给她什么。当然什么也没有,但蔡师傅没有立刻告诉她。他打量张薄汁的身材,开了一个玩笑:“这至少能让你出门。”
张薄汁感到手臂上的铁路线一阵跳动,她抬手按住成都站,说:“我想想。”

 

图 | 张薄汁在手臂纹了条铁路线


3

 

严格意义上说,张薄汁和爸爸见过一面,在产房。护士接生完,把薄汁递给她父亲,父亲看了她一眼,就匆匆把头挪开,当天就离家出走了。

母亲生下张薄汁那年已经四十岁,薄汁还有个大自己十二岁的哥哥。对于家庭中缺席的那个男人,母亲和哥哥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母亲靠开屠宰场抚养一双儿女。屠宰场进门处左手边一个大的斜坡直通到二楼,二楼两个工人正在刮猪皮,肉顺着斜坡往下滚,猪皮倒挂在挂钩上。每隔几天,妈妈跟小舅都会押一车猪皮到温州做成皮革。母亲脾气暴躁,她在案板上挥刀砍猪肉时,张薄汁觉得她可以用菜刀砍开世界上一切东西。

屠宰场很赚钱,九十年代末,妈妈给家中专照顾张薄汁的保姆开五百块工资。薄汁渴望母亲的关注,学前班时,她想让妈妈送自己上学,一次放学路上,途经派出所,张薄汁挣脱保姆的手,冲进去,拉住警察一边大喊一边指着保姆:“她是人贩子,警察叔叔救我!”保姆急得捂她嘴,更像人贩子了。闹了好久,一直到妈妈赶到派出所向警察解释,才让他们走。

妈妈没有给她更多回应,她忙着自己恋爱。直到上大学离家前,妈妈带回家不下十个叔叔。张薄汁形容母亲的两性关系,“婚姻是约束,单身就是民宿”,但她觉得妈妈看男人的眼光很差。一次,母亲把在火车上认识的男人带回家过夜,发现男人行李里有刀和绳子。第二天男人走时,还带走了薄汁妈身上几万块现金。

妈妈性情喜怒无常,薄汁很小就学会了讨好她。妈妈有时会故意把毛巾扔地上,一直没人捡的话,她就会发飙:“这个家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做卫生?”薄汁在阿姨家打翻了糖罐,妈妈回去后,拿剪刀尖扎她。薄汁后来看《还珠格格》,评价容嬷嬷扎紫薇时“表演痕迹过重”,因为她妈真刀实枪地扎她时,面部根本不会有那么多表情。

父亲无从想象,母亲无法依赖,张薄汁小时候很黏哥哥。

初中有一回,张薄汁发烧在家休息,哥哥说生病别在家待着,要外出晒晒太阳,拉她去附近一个广场,指着一块大石头说:“你去那上面坐着好好晒晒,我去逛一逛就来找你。”张薄汁在石头上坐了一会,睡着了。醒来时太阳已经落山,薄汁的第一个念头是:哥哥好意带我出来晒太阳,不能让他发现我睡着了。

她整理好衣服,使劲搓脸,让自己看上去清醒些。太阳彻底消失,哥哥才回来,手里拿着没喝完的可乐。他扔下张薄汁,一个人去看了场电影。当晚,张薄汁高烧烧到四十度。

哥哥上大学后,极其颓废。晚上玩游戏,中午起床。毕业后也不急着找工作,每天像度假一样在家耗着,脚上永远趿拉着一双人字拖。

有天中午快到两点,哥哥还没起床,门反锁着敲不开。暴躁的妈妈从厨房拿了把菜刀,生生将哥哥房间的木门劈开,一脚将缺口踹得更大。返身回厨房,端了盆水直接泼到儿子床上。妈妈泼完水就出门了,房内寂静,流水滴答,留哥哥在床上一脸惊愕。他擦干脸上的水,掀开被子,操起盆放满水,去了妈妈房间,将满满一盆水泼到床上。

一连见证了两场泼水盛况,薄汁内心惊异,觉得她哥死定了。果然,哥哥很快认怂,下午敲开张薄汁的房门,手中挥舞两张钞票:“老妹,我给你两百块钱,你帮我把妈的床吹干。”张薄汁吹了两个小时,床褥依旧很湿,吹风机烫得拿不住。她一面吹床单,一面用嘴吹吹风机,最后只好用自己的床褥换了妈妈的。那晚,妈妈倒是没发觉任何异样,张薄汁像自己的鬼魂,在床边站了一宿。

那几年,妈妈沉迷炒期货,哥哥沉迷炒股,家中先后卖了三套房子,经济条件已经在走下坡路。大人的言行做派小孩都看在眼中,耳濡目染下很多人就长成了同样德性。也有人努力修正自己,在人生路线图上标记为:一定要避开他们。张薄汁属于后者。

 

图 | 张薄汁高中母校附近


4

 
踏上成都的土地,薄汁心情舒畅,仿佛是出了一口恶气。大四时,她和同学聊天:“回桂林?这辈子都不可能回桂林了。“
薄汁从大二开始兼职,给微博大V当编辑助理,去天涯等各种论坛上面搜刮搬运猎奇文章,一个月下来能赚八九百,几个月后收入过千。大三时,她在成都一家体育产业公司参与马拉松项目,负责宣传、对接媒体以及培训志愿者。一旦不再向家人要钱,家人也不再那么要命。
毕业后,她如愿留在成都。但亲戚对张薄汁最殷切的期望依旧是,毕业了就回桂林,早点嫁人成家。
因为父母离婚,张薄汁对婚姻充满怀疑。母亲四个兄弟姊妹,表哥表姐一串,长辈加上同辈一共建立了八个小家庭,其中四家都离了婚。这也成了张薄汁后来在脱口秀舞台上臭名昭著的一个谐音梗:“我们的家族企业很有名,搞时尚的,叫做八离四家。”
薄汁质疑:“你们婚离成这样了,我结婚做什么?”
薄汁人生里唯一一次认为靠谱的婚姻,是最亲近的大姨二婚。大姨和第一任丈夫关系很紧张,薄汁的第二任大姨夫姓蔡,张薄汁喊他蔡伯,蔡伯住独栋带院落的房子,脾气温和,和大姨很恩爱,张薄汁很喜欢他。她一度觉得,要是结婚能直接二婚就好了。
大姨二婚后没多久,蔡伯在一次睡午觉时心脏骤停去世。蔡伯的子女一直觉得,薄汁大姨是为了钱才跟他们爹在一起的,蔡伯去世后,两家人关系闹得很僵。每年清明,蔡伯儿女跟薄汁大姨都分开上坟。张薄汁惊叹,“纸钱分两次烧过去,汇率多不划算啊。”
大姨和蔡伯的这段感情,让薄汁对亲密关系的期待扬起又按下。张薄汁下了结论,“说白了,问题还是在于,压根就不该结婚。”
张薄汁在台上大大咧咧,只在自嘲是母胎solo时偶尔展现低沉。她第一次心动的对象,是初中时一个喜欢穿宽松运动服的同学,走路时裤腿被风灌得鼓鼓胀胀。有一年刚入秋,男生穿一件贴身卫衣,正在打扫卫生的张薄汁在他桌前停留了很久,“他屁股竟那么翘”。后来同学告诉她,翘臀男孩对她有好感。张薄汁突然就丧失了兴趣,连想起他的裤型,都感觉厌恶不已。
成年后有一次在桂林,薄汁和一堆人一起看世界杯,邻桌男生加了她微信,问张薄汁是不是喜欢足球,他经常踢球,可不可以约她来看。张薄汁说她从来不看足球,那晚只是为了去蹭啤酒。男生又说想跟她进一步发展,约她出来见面,让她蹭啤酒,她直接把对方拉黑了。
“那之后再也没有男孩喜欢我了。”张薄汁自认是 “性单恋”,在心理学中,性单恋意味着对某人的爱恋会随着对方的正面回应而消失。心理学上还说,性单恋是童年形成的情感模式的再现,可能和从小在亲人那里养成的回避性依恋人格相关。
张薄汁想起这些也会沮丧,但化作段子在舞台上讲出来时,语气依旧酣畅淋漓。
“我妈说,再不结婚就要天打雷劈了,问我男朋友在哪里。我说在这里——”张薄汁说着,竖起中指,“我妈是个迷信的人,吼道,都给你说了,奇数不吉利,偶数才吉利!”她加了根食指,朝观众比了个“耶”。
 
5
张薄汁只在过年时回桂林。一次在家过年,她不小心摔坏了杯子,生怕母亲责怪,她凌晨下楼,满城市找还开着的超市买杯子。
她在脱口秀舞台上讲段子尺度很大,“但不及母亲骂人脏话的十分之一”。在舞台和生活中讲话,也不自觉带着怼人的语气。在远离暴力的家的地方,她试图一点一点地,将自己从母亲的模子里抠出来。回成都后,朋友来家做客,饭后帮忙洗碗,没有擦干后放在原位。张薄汁下意识想指责对方,内心突然冒出个声音:“不要变得跟妈妈一样。”
她读过一本书,《在新疆》,作者刘亮程的父亲在他八岁那年去世。书里讲到父亲角色的缺失,对他的一生产生了很深的影响 ,“童年是我们自己的陌生人。我们并不想看清童年陪伴的那个老人。我们连自己都无法弄清。”
张薄汁觉得童年也是自己的陌生人。她小时候不止一次地猜想,父母离婚,是不是就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如果出生带着原罪,那受到的伤害,是不是对自己的惩罚?
人生的每一个阶段,张薄汁都无法对当下的自己亲近。有天晚上她睡不着,在微博上写:
成年前的日子也是一个孩子/我不能责骂她/我应该比谁都心疼她/可是我没有/我把头转过去/不想看她/视她为熟悉的陌生人/连她伸出的手我都打掉/只向我伸了的手

 

图 | 小时候的张薄汁
张薄汁的大部分脱口秀段子都是在调侃家人,舞台效果不错。假话真说真话假讲,她享受脱口秀演员的身份。脱口秀演员借段子承认自己对生活无能为力,同时也表明自己跟所有叙述对象和谐共存。对张薄汁来说,脱口秀或许还有警示作用。在变成自己讨厌的大人之前,借一声大笑叫醒自己。
“大学三年级有一阵,我特别想要一台苹果手机,我妈答应了我,但一直也没买。没多久她做了个手术,取掉了一个肾。有段时间她在医院状态很不好,交待起后事,给我和哥哥说,你哥哥每天都来医院太辛苦了,都只能站着玩手机,房子就留给他。汁汁你也很辛苦,每天帮妈妈端屎端尿,割下来的肾就给你买个苹果吧。”
观众笑得很开心,只有我们场边几个演员知道,张薄汁妈妈那时候得了癌症,是真的取了一个肾。
 
6

2019年5月,一家媒体采访了张薄汁。跟拍的视频中,张薄汁下楼取快递,镜头晃动,听得到咚咚咚敦实的脚步声,就像张薄汁脱口秀演出时的出场方式,一个人响得像一支部队。

除了接体育公司的项目策划外,她现在的主业是开淘宝店,业务内容有着她鲜明的个人特色:大号女装。她抑郁的症状轻了些,偶尔失眠,依旧很宅。记者问她:“现在讲脱口秀,对你的意义是什么?”

张薄汁答:“这就是我现在出门的原因啊。”

我问张薄汁:“你讲了那么多家事,有没有可能通过这种方式达成某种和解?”

张薄汁没有犹豫:“和解?当然不可能。”

2019年春节,张薄汁回桂林过年。她妈轻描淡写地告诉她:“你父亲去年夏天走了,好像是肺癌。”好像是肺癌,她妈都不确定,可能只是觉得中国得肺癌的人多。

生活中一直不知道在哪的那个人,现在终于知道在哪了。张薄汁形容这份心情是:“介于知道江湖仇人老死不能手刃,以及一直想去的海岛已经沉了之间。”

这场专场演完后,演员们照例聚餐喝酒。张薄汁表示之后要开始早睡早起了,医生说这是治失眠最好的方法。散场后,我俩一起打车,路上我问她平时为什么睡那么晚,她说:“我给你讲个故事。”

张薄汁小学一年级起就被送到寄宿学校。两个班级将近40个女生,都住在一个大寝室里,寝室每天八点四十熄灯,班主任会在寝室转一圈,确定她们老实睡觉后就离开。

差不多十分钟后,寝室会响起抽泣声。生活老师听到有人哭,会起床走到那个学生床前安慰她,抽泣声变得更大了,隐约还能听见一两句“我想妈妈了”。

张薄汁特别喜欢当时的生活老师,为引起她的注意也会努力哭一哭。有时候哭得早了,被寝室哭声淹没,谁也没听见。有时候哭晚了,生活老师出门聊天,又会忽略掉她。后来张薄汁找到了方法,等老师聊天回来在床上躺下,她再发出大一点的抽泣声,虽然哭得很滞后,后知后哭,但特别管用。老师走到张薄汁床头,手探过栏杆轻拍她的被子,直到她安静下来。

我说:“像是在讨好你妈。”

张薄汁按熄手机,脸上荧光消失,抬头道:“不,我只是想说,我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学会了熬夜。”

 

 

罗 丹 

王小波门下走狗,郫县伍迪·艾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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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异故事:归来的儿子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5/18/2021 postreply 10:3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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