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137)

本帖于 2021-05-16 09:53:22 时间, 由普通用户 YMCK1025 编辑

一个普通人的一生

 

作者:北蜗,魔都远郊一枚小吏,外焦里黛,人不狠,话不多。

 

 

 

前记

2021 年 2 月 24 日早上。

我在单位跑步机上跑步。

与往常不同的是,跑完 40 分钟一看表,快八点半了,想起八点三刻还有会,随手就把跑步机关了,没有像往常一样再走个五六分钟。

跑步机很快就停了,但也就在那一两秒,我马上后悔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一种久违的熟悉的难受感开始浮现,正在嘣嘣跳着的心仿佛突然被一只大手攥紧,越来越紧,很快就有些喘不上气来,心越来越疼,纯粹的器质性的疼。接着开始手脚无力、发麻,脑袋发晕发黑想吐,有了冷汗,浑身上下,说不出来的憋闷。

 

身体对这种糟糕的感觉已经无能为力,除了后悔自己手贱,只能挨着,忍着,强撑着不适再走两步,等着这股劲儿慢慢缓解。与疼痛不同,这种说不出来的憋闷更让人无可忍受却又无计可施。就在这么一两分钟里,我又体验了一把生不如死的感觉。

然后,就在那一瞬间,那个叫李建军的姨父一下子出现在我脑海里。

 

 

 

2014 年的夏天

 

是的,李建军就是心脏病走掉的,家乡县城农历七月的古会上,忙着张罗他的“麻辣拌”摊子。据说毫无征兆地,突然发作倒地,抽搐了一会儿,没等到救护车,走了。

据说走前被城管吆来喝去,撵了一上午,辗转了几个地儿。他的老婆,我小姨,又嫌他窝囊,被城管欺负,还和他吵了一架。天热,小本生意辛苦,晚上熬夜穿串,白天忙得脚不着地;再加上那天受了城管的气,被赶到个市口偏的地儿;又受了我小姨的气,几厢交织下,犯病了,走时 38 岁。

 

他的离去,于我而言,并不算什么很悲痛的事,所以,我也很坦诚的,一滴眼泪也没掉。毕竟于那几位已经离我而去的亲人比,论感情,他肯定差了些;论年龄,我小舅和他同岁,走时才 27。与其悲哀他的早逝,不如说更忧心生活无着的小姨和三个孩子,接下来的日子可怎么过。那真是又一段倍感灰暗而阴郁的日子。

 日子飞也似的过着,在这近七年时间里,我很少想到他。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团乱麻,谁顾得上去缅怀一个和自己本就无血缘关系的亲戚呢?

 

直至刚刚在跑步机上,被突然涌来的这种攥紧、窒息、憋闷的感觉袭击的瞬间,我想到了他,想到他走前的一段时间里,烈日酷暑,当街扑地,该又是经历了怎样一种折磨,直至渐渐失去了最后的生命气息。想到他这样一位先天性心脏病的人,活着的时候对类似我这种难受肯定体验过很多次了吧!

仅他和小姨一起生活的十来年,我就听了好几次,犯病住院,甚至严重到二楼也爬不上去。据说他的心脏是正常人的两倍大,这种情况应该是一点重活不干,待家里好吃好喝,好生养着,兴许活得还能长久些。

 

然而这是一个受苦人,一大家子生活在县城,三个孩子要上学吃饭,怎么可能待在家里养着呢?即便找不到活,待在家里,也绝没有好日子。小姨脾气暴,摔盆打碗,时不时就会吵上一架,所以我猜他自己也心急如焚,总是上蹿下跳地找活干。虽然他这颗病歪歪的“心”,最是不能着急上火。

他开过饭店、揽过小工,养过货车,好像还种过果树、架过电线,我都是断断续续听我妈说的,苦吃了不少,钱没挣下几个。这是很正常的。夫妻之间的争吵,大致也是这个导火索。

我妈为了她这个最小的妹妹一直操心受累,担惊受怕。听她唠叨,他们养车那一年,把我妈愁的,天天睡不着,担心他一个半路出家的二把式,一个人开这么个大家伙,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最怕他这身体万一突然来一下子,后果怎么想!

 

求神拜佛地支撑了一冬天,后来听说他们居然把车转出去了,还没赔多少,我妈也跟着长舒一口气。如此种种,每次见面或者电话,母女间常聊的,也大抵与他们有关。

他走前的一年,有一天,小姨突然打电话给妈,说是听了县城里医生的劝,他还年轻,下决心给他装个起搏器,让他过个正常日子。于是发动了一大堆亲戚筹钱,我也帮着找医生,最后在山大二院做了个起搏器安装手术,花了十多万,对他们这样的家境来说,绝对是一笔巨款,好在手术还算顺利。

 

他出院后大约感觉舒服了不少,两口子心情也好了,打趣地告诉我妈他们:医生们真是大惊小怪了!检查结果出来后,连地都不敢让下,上个厕所都要人扶着去,说的不知道多严重,出院时也跟他们千叮咛万嘱咐,不知道得多金贵地养着!哪儿那么夸张,在家还干活呢!这下可是好了!

 大家就都以为好了。甚至安装完起搏器后,他更不当回事了,结果手术不到一年,人就这么突然走了,带着这么一颗昂贵的不中用的心脏。哭得昏天黑地的小姨,心疼他是真的,心疼钱也是真的,发愁三个孩子,借的看病的钱,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也是真的。

……

一个发生在 2014 年盛夏的很沉重的故事。我说过,我并没有太多为他而悲伤,甚至觉得生活的重担,身体的折磨,于他而言,走了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我也很快就忘了他,直至当我猝不及防地体验了和他当年类似的,或许也只有十分之一的那种心脏骤然供血失衡引起的难受,才使得他那张年轻、朴实、憨厚,微胖发红的圆脸重新出现在我记忆里。

 

 

 

微尘·琐忆

 

记得他开个小火锅店时,我们偶尔去吃一顿,他恨不得把所有的菜,荤的素的都垒上来,直至我妈呵斥他:“说了吃不了吃不了,听不见啊,弄这么多不是浪费!”他也不生气,笑笑。

记得他经常帮我们家干活,修葺屋顶,迁坟之类的,搬的最重,干得最卖力。我妈十分担心他受累犯病,叫他悠着点,他也还是憨笑笑,还是干得满脸通红、满头大汗。

记得他饭量大,被小姨骂作饭桶,一筒挂面差不多一顿够他吃。他曾经和小姨说,西红柿挂面汤,是他认为的最美味,热乎乎的吃上一大碗,实在是妥帖。

 

记得他私下里对我小姨说,觉得我妈对他们实在太好了,他自己从小没妈,他心里就把三姐当妈了,将来给她养老尽孝。他确实是对我妈言听计从,甚至我妈有时觉得妹妹还不如妹夫听话些。

有段时间夫妻俩跑到外地去开个小饭店,三个孩子四散托给亲戚们照顾。最小的表弟叫黑豆,那时四五岁,白白净净,放到我们家。一个小男孩最是调皮的年纪,却乖巧得很,我妈说早晨叫“黑豆,起了”,就一骨碌马上爬起来,眼睛还睁不开,嘴里却嘟囔着“不睡了,起了”。我爸妈对这颗小豆子也甚是疼爱。

 

记得正好我放假回去的一天,他回来看儿子。坐沙发上,抱着儿子坐腿上,看儿子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兜里掏出三四袋蛋黄派给儿子吃,对,是那种散装的,几小包。连儿子的一整袋零食都没有,他当时的状况,想必是很窘迫了。

黑豆见了他爸,立马变了副样,黏在身上就是不松开,也不让走,和平时完全两样。费了半天劲,才从身上扒拉下来,他还是赶班车走了。黑豆才耍了一会赖,大约还没过瘾,于是第一次在我家放声哭起来,怎么也哄不住。看到这幕,我豪气地决定带这个小我二十来岁的小表弟去广场玩了当时最奢侈的游乐项目——电动小汽车。

 

小孩子对那种五光十色、到处游走的玩意儿似乎都没有抵抗力,坐在上面左扭右扭,玩得高兴,似乎也忘掉了离别的伤感。

我却对这件小事印象深刻,对那几包派,他看儿子的眼神,黑豆的大哭,一直忘不了。特别是当我自己的儿子,也到了黑豆当时的年纪,每每看到他的无赖样儿,我总会在生活的间隙里想起这些片段。

 

他当然很多毛病,从小姨嘴里,脑子不够用,不会说话,不会办事,性子倔,不体贴,人又懒,不爱干活,也干不好,再加上身体有病。小姨对她这个重组家庭,简直是失望透顶。如果说还一直和他凑合着过,也许也就看在他对自己这一双儿女,宠爱有加,毕竟是亲骨肉吧!然而爱又不可得,自己的身体还是那种情况,看着一双稚儿幼女,他彼时的心情,我也是自己成了一双儿女的母亲后,才多少体会一点。

 

 

 

假如有来生

 

回忆如同柳絮,飘散开来,收拾不住,无非也就是鸡毛蒜皮。世间少了他这么个人,一切都还照旧,甚至还不算太差。小姨又找了个人,身体、脑子、手艺,强过他许多,这几年日子倒慢慢过好了,我妈也渐渐不为他们操太多心了。他走时一双儿女尚幼,如今已至青春期,个头窜得老高,黑豆与他尤其神似。也不知对亲爸还有什么印象没,和后来的这个爸爸倒是处得挺好,外人都不大能看出来。

 

快七年了,想他坟上的草也已经长多高了,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他,偶尔会想起他。不过想不起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最终大家都会归于尘土,他无非是早走了几十年。再加上那样一个心脏,时不时就要体验一把憋闷、钝疼,濒死、无力等,还有各种没法描述出来的难受。抑或身体稍有正常,生活的重担、妻子的指责、对孩子们的愧疚,种种压力又扑面而来,于他而言,生又何欢可言!

当然,即便如此,他也是万万不想走,估计到了最后,除了身体巨大的难受,恐惧和留恋也再所难免,只可惜,已经不得而知了。

 

我早已超过了他走时的年纪,想起他总感觉更像个弟弟。其实那时也没把他当个长辈,本来也没比他小几岁,反而他见了我们这些个外面工作的大外甥们,唯唯诺诺,讪笑着打个招呼就不吱声了。

 

想对这个小伙儿说一声,来生,希望你能换颗健康的心,少受点罪。运气再好点儿,投个富贵人家,多享点儿生而为人的乐。希望你能敞开吃你最喜欢的西红柿挂面汤,希望你能顺顺利利守着自己的幼子长大,最后活成个老头,蹲在村头的土墙下晒晒太阳。

来生!加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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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三角,我遇到4个吸毒的小孩

黑叶 全民故事计划 2021-05-14
我走过去问他们的爸爸妈妈在哪里,最大的男孩目光冷冷地看着我说:“给钱”。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73个故事—

 

 

前 言

 
黑叶是一名在金三角支教的老师。
 

他的日常工作不止讲课,还要随身带着匕首,有时甚至是枪支,防止疯魔的毒贩靠近学校;平常拿着麻袋去镇上给学生们乞讨粮油米面,出门吃饭前还要检查有没有罂粟籽。

 

黑叶在金三角遇到许多朝生暮死的人,凶残的毒贩、不要命的赌徒、被拐卖来的少女,渐渐让他成为一个对危险气味异常熟悉的人。

 

认识黑叶,纯属偶然,他在全民故事计划上刊发过好几个故事,我们想让他将金三角的故事写下来,一是记录,二是警惕更多的人。

 

这是《哭泣金三角》系列的第5篇。

 

 
我所在的医疗队离开金三角后,我留在了儿童庇护营。这里很简陋,木屋和竹排屋加一块半亩地大的水泥操场。看到这块水泥操场,我还是挺惊讶,水泥从很远的地方运进山里,费用高而且很麻烦,当初的决策者与众不同,我暗自佩服。
 
我成了这所儿童庇护营的负责人,每天都要费尽脑筋想着,要怎样解决几十个儿童的吃穿住及上学,还得到处去找药品以应付孩子生病所需。
 
山里没有医生,大人或孩子得了病,巫师就扮演着救治病人肉体及安慰灵魂的角色。至于治病的药,除了鸦片和一些奇怪的草,还有巫师念念叨叨叨的咒语及点燃的火把。然而,几乎每个月,附近山上的几个寨子还是有人因病死亡。
 
其中妇女及儿童占多数。我还发现,山里年迈者很少,村长说很多人没到五六十岁就死了。
 
两个月后,我对附近山上的几个寨子也算熟悉。缅甸山区中的寨子都不大,十几户人家就是一个寨子;寨子大多在山顶或半山腰,被竹林与树木掩盖。一条羊肠小道就是连接山外的交通。
 
每天清晨,我站在位于半山腰的儿童庇护营向远处看,目光所及皆为浩瀚神秘的云海;云海上端偶有山峰露出,云海中有狗鸣叫,令人不仅感到与世隔绝,还有一种无比强烈的孤独感。
 
我也经常去儿童庇护营东边山脚下的傣族山寨。山脚下有一条在雨季中十余米宽的河,沿河排开一溜木头与竹子混搭的吊脚楼。
 
每当我走进傣族寨子走到一个有香蕉林的山坡,一两个或三四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孩子,总是蹲在一个歪斜的旧竹屋前也看着我。
 
几个孩子中,最大的男孩儿,可能有十二三岁,每次见到他,他的嘴里都叼着根喇叭筒状烟卷,烟又粗又长。在阳光下眯着眼,神情像个老人。
 
有一天,我又从这走过,那个大男孩蹲在一根杯口粗的竹子上,他的旁边蹲着另外三个孩子,其中最小的女孩儿看上去有六七岁。他们竟每人手里拿着根烟,边看着我,边不时塞嘴里吸两口。
 
我挨个儿看着四个孩子,特别是那个最小的女孩,她虽然面黄肌瘦,但两只大眼睛却水灵灵的,在一弯长长的眼睫毛的映衬下极为漂亮。
 
“你叫什么名字?”我走过去纯属没话找话,这么大的孩子肯定听不懂、也不会说中国话。
 
“刘水,”女孩瞪着我。
 
我照例又吃一惊,女孩说的是云南话。
 
四个孩子的眼神与其他普通孩子不一样,有种动物的野气。我问他们的爸爸妈妈在哪里,最大的男孩目光冷冷地看着我说:“给钱”。
 

 
过了几天,村长背了筐菜送到学校,我跟村长说起在傣族寨子看到的四个孩子。村长告诉我,那四个孩子是他们的父母从中国带过来的。
 
我问孩子的父母呢,村长说死了。我又问什么原因死的。村长指了山上,说他们在山上种谷子好多天没回家,寨子里的人上山去找,也没找到。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年了,肯定是死了。
 
“他们没有亲戚吗?”村长说,他们是从中国跑到这边来的,没有亲戚。四个孩子的父母死后,寨子里的人给点米。没有办法,山里也很穷。过去这里种罂粟,现在没有了,大家都没有办法。
 
村长用手指指了个方向,说穿过傣族寨子边上的竹林,后边住着一个人,是很早以前从中国来的,他种地打猎,会给几个孩子送吃的。
 
我问村长,为什么没把他们收到儿童庇护营来。
 
村长说收了又跑了,再收了又跑。
 
“没办法。”他重复着这一句话。
 
到了星期天,学校不上课,我向其他管理员交待注意事项,去寨子里唯一的小铺买了些零食。
 
之后,我便背着包去了傣族寨子。
 
走到那个歪斜的竹排屋前,没见到四个孩子,我按照村长说的方向沿河边向竹林走。穿过竹林,看到山坡上的香蕉林有两间同样歪斜的竹排屋子,刘水正坐在屋外的小凳上看着我。
 
她的手里还抓着支喇叭筒烟。
 
我走过去说:“刘水,我来看你们了。”
 
我问她,哥哥们在哪儿。刘水天真地举着烟向后边一指,说和爷爷去收笼子了。我想刘水说的“爷爷”,就是村长指的那个中国人。
 
我抓过一只木凳坐在刘水身边,从包里拿出一把零食给她。她想吃又没吃,连同其他零食一块抱在怀里。我猜她是想等几个哥哥回来再吃。
 
我问刘水为什么不去上学。她说上学就要住在学校里,那样不能回家等爸爸妈妈了。听她这么说,再看她瘦弱的样子,我心里一阵酸楚。
 
这几个孩子还不知道,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了。
 
在我和刘水东拉西扯说话时,我注意到她的头上开始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眼晴像是困得越来越睁不开,身体也摇晃着向我倒来。
 
我赶快伸手扶住她,问刘水是困了还是病了。她嘴里喃喃地说:头晕。我抓住刘水细细的手腕摸脉跳,脉动弱而快,我认为她是营养不良导致的低血糖,赶忙从包里拿出饼干让刘水吃了。
 
刘水靠在我的身上,像一只小羊那么柔软,身上散发着一股酸臭味,枯草样的乱发中还有白胖的虱子在爬。
 
我的手触到她突出的脊椎,感到一股异常。顺着刘水的脊椎向下摸,我发现她的脊椎侧弯。
 
原来这个小女孩的身体还有残疾。
 

 
刘水躺在竹床上侧脸看着我,眼睛一动不动。
 
那个老人回来了,七十多岁、留一束灰白长发,刘水的三个哥哥在屋外宰杀捕获回来的野兔。
 
老人的腰间挎一柄刀,肩上背着一架竹制弓箭,手里还提着一把土枪。他看到我后神情如常,目光像刀锋一样在阳光下闪了闪。
 
我抱着刘水站起身,对老人恭敬地说:“我是山后那边学校的老师,特意来看看几个孩子。”
 
他点头走进屋。我抱着刘水跟着老人进去,把刘水放在竹床上,“小姑娘身体太弱,头发晕。”
 
“请坐。”他的语气冷漠。
 
同样坐在小凳上的老人从兜里掏出木烟斗,装上烟末点燃,刘水看着从竹床上下来,伸手抢过烟斗,放嘴里叭哒叭哒吸了几口。我看看刘水又看看老人,他说:“抽几口烟就把一些事忘了。
 
我有点惊讶,以我的经验,老人话中有话。
 
果然,烟雾中有麻古(冰毒)的香味。
 
老人在小凳的腿上敲空烟斗,又装上烟末点燃。他说:“年龄大的人知道自己的死期,可小孩子不知道,要忍受一辈子。太长了,难啊。”
 
我猜到老人放纵孩子们抽烟的原因,看一眼刘水说:“他们得到学校上学,起码能解决温饱。
 
“填饱这几张嘴不容易,能收过去当然好。”
 
老人问我是从中国什么地方来的。
 
我告诉他,我是山东人。
 
他问我:“为什么到缅甸来当志愿者?”
 
我其实并未告诉老人自己是志愿者,但我知道他能想到我是志愿者,因为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从北京赴缅、还有赴越的学生都是志愿者。
 
不是志愿者,谁能到缅甸这半原始山区来?
 
我跟他说,也没什么特别原因,以前我在中国的贫困山区扶贫支教,顺着劲儿就到缅甸来了。
 
刘水坐在竹床上看我,她手指墙壁处一个竹台让我看。有一张发黄的照片镶嵌在铝罐上。
 
照片上的女生,穿着军装。
 
那张照片上的女孩,应该是老人的故人。
 
此前我走访过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赴缅的北京人。那些曾经的北京学生历经生死,有的在本地留下来,已经成为富豪;有的流落于深山之中。
 
我明白过来,很谨慎地说:“您到缅甸也有几十年了吧,经历了生死困苦,我给您敬礼!”随即我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老人躹了一躬。
 
老人拦住我:“不必,我所经历的与你无关。”
 
他面容冷竣,朝我摆摆手抬脚走出屋外。
 

 
没过几天,刘水和她的两个哥哥就被我收入了儿童庇护营。四个孩子中的老大——刘海,他还是坚决不离开香蕉林前那个歪斜的竹屋。
 
老人对我说就让他留下吧,平日几个孩子也是轮流在这儿值班,等他们的父母有一天回来。
 
我们几个管理员给几十个失去父母的孩子做饭、上课,还要想办法让他们高兴地玩乐。
 
刘水的两个哥哥刘江、刘河野惯了,经常溜出去,跑回他们那个歪斜的竹屋。有的管理员就会训斥哥俩,我就只好在暗中给哥俩解围。
 
这哥俩也不一般,三天两头的,不是弄回条眼镜蛇,就是弄条蜥蜴或几个刺猬回来。我问他俩用的什么办法,哥俩掏出弹弓,咧着嘴朝我笑。
 
不管怎么说,无论是蛇和蜥蜴,也都是肉,这对一年吃不到肉的孩子们来说是件好事。
 
村长见到刘水和两个哥哥又回到了儿童庇护营,脸上挺惊讶也露出不快。他说,寨子里还有更穷的孩子。我也很不高兴,儿童庇护营和学校是慈善机构开办的,收什么样的儿童进来都有标准。我听别的管理员说,村长提过几次要把他亲戚的几个孩子弄进来。这一点,我坚决不同意。
 
村长再次得到否定,突然变得很气愤,他说刘水兄妹的父母是毒贩,这种人的孩子长大了也是毒贩,“你自己看看,那么小的孩子就抽烟。”
 
村长说完,我的另一猜想得到了证实。
 
我并不忌讳这个,我只是怕,几个孩子有一天知道真相,该怎么办?他们如何接受这些。
 
到了星期天,我来到竹林后边的竹屋,见老人在屋外修他的土枪。走近了看,才看清那是支土枪是美军用的M15改装的,原来的枪管卸掉了,又接了一支更长的钢管。老人说这支枪他从十八岁用到七十多岁,像他一样老了,有时会卡住。
 
“这支枪会陪我入土长眠。”他摸着枪说。
 
在缅甸的深山中遇到的中国人,几乎都有着谜一般的身世,特别是几十年前从北京赴缅的人,他们都有共同的背景,但经历却又不同。
 
我坦诚地说,村长提到了刘水四兄妹的父母是毒贩,我想多了解一些。老人放下工具长叹一声说,“村长承诺过不提几个孩子父母的事。”
 
我问老人:“孩子们的父母真是毒贩?”
 
“你知道了,也许能保护那几个孩子。”老人说。
 
几个孩子的父母是云南人,曾经做生意挣了很多钱,后来生意垮掉,赔光了钱还负债几百万。
 
老人说,做那种生意是没有退路的。没办法,夫妻两个人就带着孩子跑到金三角这边来了。
 
“这里到处是毒品,干这种生意是无法罢手的。”
 
两年前,那俩人凑了几十斤毒品要回去。
 
走之前,夫妻俩来拜访老人,求老人一旦他俩没回来,让他帮忙照顾几个孩子一段时间;如果他俩回来了,就把老人当父母供养。“我当时想毙了那俩人。这些人早就变成鬼了。”老人骂道。
 
老人没答应。但那俩人走了后就没再回来。老人见四个孩子每天蹲在门口等他们的父母,心渐渐地软了。一天,四个孩子跪在老人门前,最小的刘水还病得不轻。“我不能看着四条生命死在我这个老人眼前,怎么着也应该是我先死吧?
 

 
 
尽管儿童庇护营是慈善机构设立的,但援助的生活物资主要是大米及基本菜金,几十个孩子的生活和学习所需要,全靠我到县城去“化缘”。
 
县城里有商店、饭店,还有几家橡胶公司、矿业和农业公司,这些地方的老板对我很熟悉,见我便开玩笑说:“要饭的天使又飞来了。”他们都尽可能地给儿童庇护营一点帮助,令我很感动。
 
这次来县城,我想尽可能地多要些东西。雨季很快到来,山路泥泞,那时我就出不来了。令我高兴的是,我在香蕉种植公司要到了几袋废弃的包装纸,否则几十个孩子便后只能用树叶擦屁股。
 
在一家商店,我转弯抹角地要到了几斤糖果。
 
我想帮刘水四兄妹把“烟”戒掉。虽然我多少理解老人无视几个孩子抽烟的理由,但我认为孩子们的生命健康,比逃避现实的痛苦更重要。
 
最后我咬咬牙,把津贴中剩下的钱给老人买了个MP4,还买了块太阳能充电板:老人离世界太遥远了,他应该听听当前世界的声音。
 
之后,我又去县里的区片救援办公室耍无赖,要到了一纸箱学生用的作业本及两盒彩色粉笔,便心满意足地搭橡胶公司的货车回山里去了。
 
回到山里,我匆匆吃完饭,拿起MP4和太阳能充电板,便顺河边向老人住的竹屋走去。在香蕉林前,我见刘海正坐在一截木头上抽烟,便从兜里抓出一把糖给他,告诉他以后别抽烟了。
 
刘海把烟丢在地上,说要和我一块去看爷爷。
 
老人不在竹屋,刘海说,爷爷去又去看奶奶了。
 
刘海说的奶奶,肯定是骨灰罐上照片中的姑娘。
 
刘海带着我穿过竹林,一个长满白色和黄色花朵的花圃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放轻脚步走过去,看到老人正坐在一个用台头垒起的墓前沉思。
 
用石头垒的墓很精致,每块石头都被仔细打磨过,砌成一座长方形的石体,顶部呈穹形,墓碑是一块有光泽沉实的红木。这座墓至少需要二十年来修建,想到这里,我的眼泪瞬间涌出眼眶。
 
老人与墓被围在群山中沉默并宁静,淡淡的花香飘绕周围,老人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肩头的骨架向上突起,像一只鹰落在这沉默。
 
我坐在花圃的外边凝视着这一幕。
 

 
三个月后,我离开了儿童庇护营。
 
原因是,刘水离开了。
 
一天晚上,轮到我值夜班,当我在宿舍巡查时,用手电挨个查看已熟睡的孩子们。刘水瘦弱的身体倦缩在毯子下,睡得很安静。
 
看着睡梦中的刘水,我站在她跟前多停留了一会儿,心想等下次医疗队再来时,咨询一下医生,是否有可能把她送到大医院治疗。
 
早晨,管理员招呼孩子们起床。
 
我在厨房帮着给孩子们做饭。
 
管理员急匆匆跑来告诉我,刘水出事了。
 
我冲进屋子,看到刘水倦缩着身体,仍像我在夜间巡查时那样,侧躺着一动不动。我伸手轻轻拍拍她,又摇了摇她的身体,我的心慌了。
 
刘水的身体冷冰僵硬。
 
我又试了试她的呼吸,摸了脉搏,查看了瞳孔,双手支着床板,垂下头一阵茫然。
 
刘水死了。老人来接她,最后将她安葬在他的花圃中。我和老人以及刘水的三个哥哥,围坐在刘水覆盖着鲜花的坟前沉默不语,直到深夜。
 
离开时,老人喃喃说了五个字:绝望的世界。
 
十几天后,我去看望老人,他不在竹屋,但屋里收拾得十分整洁。我四下环顾,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摆放在竹台上的骨灰罐不见了。
 
我来到花圃,刘海坐在凳子上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目光不像是一个孩子的目光。
 
一瞬间,我全明白了。我指着石墓轻声问刘海:爷爷在这几天了。他说五天了。刘海示意墓尾有一块活动的石板。就这样,老人也离开了人世。

 

 

作者黑叶,支教老师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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