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叙事

申赋渔 | 其实他是个小孩

 

清明节刚回到老家,有人就在院子外面大声地喊:“大鱼儿家来啦。”

 

是“跟斤儿”,我赶忙出门给他递烟。跟斤儿是我二爷爷的小儿子。我叫他跟斤叔。他的哥哥生下来时有十斤重,就叫“十斤儿”。他出生时是1957年,生下来骨瘦如材,也没有称,就随着他哥哥的名字,叫跟斤儿——跟在十斤儿后面出生的小东西。

 

跟斤儿出生之后,遇上大饥荒,母亲没有奶水,他靠一点汤汤水水挣扎着活。有一次已经死了,他父亲用蒲席裹起来准备去埋掉,母亲夺下来抱着哭,哭着哭着,他又醒了。他的哥哥偶然从牛粪堆里捡了一只刚生下来的死小牛,带回来,煮了一家人吃,竟然奇迹般保住了跟斤儿的命。

 

“好,长得壮了。”跟斤儿从头到脚打量着我。在乡下,看人胖了,就说长得壮。这是褒义词,说明人或者动物长得好,壮实。一头猪长得十分肥硕,可以卖了,叫壮猪。不过现在胖的人多了,乡亲们也知道用壮夸人不妥当,说的人少了。跟斤儿不管,照样这般夸每个从城里回来的人。

 

“还好,不壮。”我应酬着他。跟斤儿说什么,没人跟他计较。乡邻们说他是个“没头绪”的人。没头绪,就是乱七八糟,无从说起。父亲说他是活生生的阿Q。我每次回家,都能听到有关他的笑话。他是村里人茶余饭后,最开心的话题。同时他又是全村消息最灵通的人。哪家来客了,哪家吵架了,哪家儿孙在外面出事了,哪家有什么亲戚朋友发财了,他全知道。他自己身上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也是接连不断。他不说自己,可是不说别人也知道。

 

人们总会当面问他:“跟斤儿,你怎么就从桥上跌到河里去了呢?”“让人的,让人的。”他不说自己喝多了酒。他骑车驮着两筐收来的废铜烂铁,避让一个过桥的老人,冲过桥栏掉到河中心,差点淹死。

 

“跟斤儿,你杀猪怎么让猪满地跑呢?”他跟屠夫吹牛,自己的刀使得如何厉害。屠夫塞把刀给他,让他动手。他吓得双腿直抖。

 

“跟斤儿,你弹棉花的弓呢?”他不理人。他的弓被外村一个瓦匠扣留了,说跟斤儿和他老婆眉来眼去。

 

有跟斤儿的申村是生动的,热闹的。他总是让这个日渐衰败沉寂的村子,时不时地发出欢笑。人们嘲笑他,有些可怜,有些轻蔑,又有着一种善意的宽容。跟斤儿不在意。他总是嘻皮笑脸,说再严肃的话题,也是一脸不正经的样子。

 

大伯去世的时候,我从南京赶回来,在他灵前瞌了三个头。跟斤儿站在旁边,大声嚷嚷着:“这几个头瞌得好,响。”他本心是想夸赞我,却让人不知道怎么接话。他说话就是这样。

 

十多天前我回乡祭祖,刚到家不久,跟斤儿就来了。他把我递过去的烟夹在耳朵上,一边递上一桶菜油。“自己家里榨的,香。不像城里的,烧菜不冒烟,也没味儿。”说着,打开我汽车的后备箱,塞了进去。

 

“跟斤儿,在我家吃饭吧。”母亲开始把饭菜端上桌。跟斤儿掉头就跑:“不了,我家去吃。”

 

哪家有热闹,跟斤儿往哪家跑,大大咧咧地坐下来,毫不见外地跟人天南海北地胡吹。一到吃饭,他转身就走。赖在人家吃饭,会被人骂“没意思”。这就让人看不起了。不在人家吃饭,是他的原则。

 

跟斤儿还有一个原则,就是借钱必还。跟斤儿是村里最穷的人,常常要借债度日。不过他说哪天还,这一天到天黑了,他也一定会来还钱。村里人彼此之间借钱是常事,从来没有借条一说。不过像跟斤儿这般绝对恪守信义的,不多。也因为这个原则,跟斤儿对自己的贫穷与借债,从不觉得惭愧。他在谁的面前都抬得起头来。人们借钱给他,并不只是因为他讲信义,而是他的热心。村里哪家有事要帮忙,他一喊必到,做完就走。

 

“跟斤儿,我家西边那块地,帮忙耕一下呢。”

“跟斤儿,我家屋后面那棵树不行了,有空你来帮忙锯一锯。”

“跟斤儿,明天陪我到黄桥去买几只大缸啊。”

 

他都答应。村里年轻人太少了。跟斤儿六十出头,算是留在村里最年富力强的人了。几乎家家都剩下老弱病残,只能彼此扶持。跟斤儿是所有人得力的好帮手。都是乡邻,平时都是杂七杂八的小事,不好算工钱。有时给他一包烟,有时给他一瓶酒。这些他要,收下来,乐滋滋拿回去,给他的老婆。他的疯子老婆既抽烟,又喝酒,瘾很大。

 

大家都喊他的老婆叫“蛮子”。因为她是外地来的,不会说我们这里的方言。所有不说方言的人,村里人都称之为“蛮”。如果我回老家,跟人说普通话,背后人家就会指指点点地说,出去几年,话都不会说了,调蛮。语调都变成蛮人的了,装狗熊。

 

蛮子是跟斤儿捡来的老婆。蛮子一个人坐在十字路口哭。身上衣服破破烂烂,脸上肮脏不堪。许多人围着,问这问那,她一句话不说。跟斤儿挤过去:“跟我回家好不好?”女人点点头。跟斤儿就把她带回家。跟斤儿四十多岁,家里穷,一直没娶到老婆。

 

捡到老婆之后,跟斤儿不再东游西荡,很卖力地干活挣钱,给蛮子买奶粉,买麦乳精,还买了一身新衣服。这些,他自己从来都是舍不得的。过了一年,仍然一句话不说的蛮子竟然养得白白胖胖,给他生下一个女儿。跟斤儿对这个女儿爱若掌上明珠,天天抱在手里。孩子刚出生,蛮子竟然开口说话了,只是说的话没有人懂。蛮子只让跟斤儿抱自己的女儿,别的谁也不让。邻居家一个小男孩来玩,用手想摸摸这个可爱的小宝宝。蛮子从桌上拿起一把菜刀就朝他砍过去,幸好旁边有人一拉,只是砍伤了男孩的耳朵,鲜血直流。大家这才知道,蛮子是个疯子。

 

跟斤儿四处借钱给蛮子治疯病。治了两年,终于有所好转。时而清醒,时而疯癫。一次偶然,跟斤儿发现她会写字。两人用笔对话,才大概弄明白蛮子的身世。

 

蛮子是湖北人,大学没考上。同班考上的同学请大家去吃庆贺的酒席,她也去了。喝了两杯酒,她就疯了。家人把她关在家里,一不小心让她跑了。一路怎么流落到江苏,她记不清。不过她记得老家的地址,记得父母兄弟的名字。跟斤儿赶紧给她的家人写信。

 

一个多月后,蛮子的父亲赶来申村,看跟斤儿真心对自己的女儿好,也就认了这个女婿。留下几百元,吃了一顿饭,走了。走了就没有再来。

 

就在岳父放心把女儿交给跟斤儿之后,过了两个月,蛮子又发病,扔下女儿,跑了。申村人全部出动,四面八方去找。一连找了十多天,踪影俱无。一到夜里,跟斤儿就抱着女儿坐在床上号哭。嫂子劝他,找不到算了,孩子我帮你带。跟斤儿不听,天一亮,就把孩子包在包裹里,挂在胸前,骑着自行车四处乱找。一个月下来,跟斤儿人更瘦了,像个游魂。突然有人来报信,蛮子跑到五十多里外的一个村子里,被一个老光棍带回家了。

 

当天晚上,一个邻居开着拖拉机,带着跟斤儿、十斤儿等等十多个人,去那个村里夺人。平时蛮子对我母亲还算友善,母亲也坐着拖拉机赶过去,到时可以帮忙安抚她。喊开门,领头的人把跟斤儿与蛮子的结婚证明给那老光棍看过,众人把蛮子带了往外走。跟斤儿在最后面,还在与那人握手,连声说谢谢。领头的人踹了他一脚,他才跑出来,爬上拖拉机。一路上众人都骂他没脑子。人家抢了他老婆,他还谢谢。他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蛮子呵呵地笑。

 

跟斤儿一直怕蛮子死掉。蛮子活着,又找到了,他心里只剩下高兴。他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清明节回老家,我专门给蛮子带了一条香烟。他们的女儿已经出嫁,家里只有跟斤儿和蛮子两个人。蛮子因为吃药,变得很胖,还是不说话。我把烟递给她,她笑着朝我点点头,接过去。跟斤儿喊:“不要,不要。”蛮子不理他,紧紧地抱着烟进了里屋。跟斤儿咧开嘴,朝我嘿嘿地笑。

 

“来来来,你几年没回家,我带你看好东西。”他朝我招手。

 

在他家院子的南边,盖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小房子。跟斤儿推开门,带我进去,是个土地庙。里面供着土地公公、土地娘娘。原先的土地庙早就倒塌了,土地公公、土地娘娘的塑像也丢了。跟斤儿经过曲折的寻访,终于找回来。又挨家挨户请人捐钱修庙。庙很快就修好了,虽然小,也还十分精细。我朝土地公公、土地娘娘唱了几个偌。

 

跟斤儿看我的态度虔诚,很是满意,用手抹了抹下巴上的胡碴,认认真真地说道:“没有土地庙的村子,叫什么村子?不叫村子。从我们村子出去的人,跑得再远,土地神都保佑他。根在这里啊。跟你说,逢年过节,你爸妈都来这里祷告,请土地神保你们平安呢。”

 

清明节一过,我就离开申村回了南京。今天是谷雨,父亲给我打来电话,说跟斤儿死了,被车撞死的。

 

天已经黑了,我一直坐在院子里,看着头顶的月亮。月亮残缺了一大块,四周散落着一些忽明忽暗的星星。就在昨晚这个时分,跟斤儿骑着电瓶车去附近的镇上,被一辆汽车撞了。

 

跟斤儿在西村一户盖新房的人家做了一天的苦力,黄昏时才回家。之前每天晚上他都去河里抓黄鳝。近些年,村子周边的小河都填了,这个活儿就断了。蛮子要治病,每天都要吃药。他不能不没日没夜地挣钱。他又去田地里挖蚯蚓,有人专门收购。

 

他去镇上送蚯蚓时被汽车撞了。他的三轮电瓶车被撞成了碎片。他的头破了,脾脏破了,送到医院抢救到半夜,还是死了。

 

一种巨大的悲伤让我浑身失去了力气。我一动不动,在风吹着的树影里坐着。我看到眼前升起一股雾气。在雾气里,跟斤儿用自行车驮着我,送二十岁的我去镇上的车站。我要到珠海去打工。

 

“大鱼儿,外面混不下去,就家来。有你跟斤叔在,怕还没有一口饭吃?”跟斤儿说。

 

申村再也没有那么响的笑声和叫嚷了。跟斤儿不在了,村子变得残缺了,变得冷冷清清。再也没有人关心东家长西家短,再也没有人传播新闻制造笑话,再也没有人夹着棋盒子,挨家找人下象棋了。

 

我的女儿三岁时,曾经回老家住过一段时间。她和跟斤儿玩得很熟,女儿在他的膝盖上爬上爬下。女儿对他说:“你只不过看上去像个爷爷,其实你是个小孩儿。”

 

我从女儿小时候回忆起,又从我小时候回忆起。也许是大人们嫌弃他,笑话他,他总是跟小孩玩。他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又是我女儿小时候的玩伴。他是我们村子里所有孩子的玩伴。在这个黑夜里,我想起来的跟斤儿的样子,都是顽童一般的嘻皮笑脸。可是他那张胡子拉碴的笑脸,却让我止不住地流泪。从清明到谷雨,我才刚刚离开一个节气,怎么像离开了一辈子?

 

“跟斤儿。”无论谁喊,再也没有人大声快活地应答一声:“哎!”申村的大地变得荒凉冷寂、空空旷旷,变得让人伤心,却又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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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赋渔 | 自己的命运

图 | 申村的油菜花

 

“跟斤儿被车子撞死了。”有人告诉跟斤儿的老婆蛮子。

 

“申庆来卖蚯蚓去了,没死。他死了会打电话给我的。”蛮子说。申庆来是跟斤儿的大名,平常只有蛮子这样喊他。

 

我父亲去找阴阳先生,询问给跟斤儿发丧的日子。照乡下的规矩,要问一下“落魂”的时间。人在死之前,已经先丢了魂。什么时候丢的,阴阳先生知道。

 

“跟斤儿的魂,十二天前就落了。”阴阳先生说。

 

“不错。”跟斤儿的哥哥十斤儿说,“他家的狗一连叫了十二天。”

 

那条小黄狗,是七八年前,跟斤儿从外村一户人家抱回来的。小奶狗渐渐长成了小黄狗,总是跟他形影不离。只要跟斤儿朝他的电动三轮车走过去,狗就抢先一步跳上车子。车子开到田间或者镇子上,跟斤儿干活去,小黄狗就守着他的车子。谁要靠近,它就汪汪大叫。有人故意骑上三轮车逗它,小黄狗就扑过去,咬着他的裤脚从车上往下拽。

 

谷雨前一天,太阳西斜,跟斤儿从外村做完活儿回家,喝了口水,又拿着小铁锹去挖蚯蚓。他走在前面,蛮子拎着一只小桶跟在后面。

 

“挖蚯蚓啊。”父亲跟他们打招呼。跟斤儿和蛮子从我家院子外面走过。

 

“哎。”跟斤儿笑嘻嘻地朝我父亲点点头。蛮子的脸上也带着笑,还是不说话。

 

我家东边是铁匠家。铁匠早就不在了,他的儿子活到八十多岁,也不在了。房子被推平,竹篱笆的院墙也拆了,用犁耕了一遍,重新变成田地。或许因为是一块住了多年的宅基地,土地的肥力不够,上面的油菜花开得不好,疏疏落落的。不过因为稀疏,人能走到地里,这也好。跟斤儿和蛮子就在这片油菜花的中间挖蚯蚓。跟斤儿在前面挖,蛮子在后面捡。这是很大的一片油菜地,满满地长着金黄的菜花,夕阳一照,流动着波浪一般的光。跟斤儿和蛮子像两个小黑点,在这一大片的金色里忙忙碌碌。

 

小黄狗没有跟进去,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小路边上,仰着头,朝着什么也没有的空气吠叫着。跟斤儿嫌它吵,喝斥它几句。小黄狗停一停,又叫起来。听到小黄狗不停地叫,邻居六斤儿家的狗也跑出来,站在路的另一头汪汪地叫。如果没有陌生人进村,小狗们从来不叫。这种不同寻常的犬吠,让人的心里有着说不出来的烦躁。

 

天黑下来,跟斤儿要去另一个村子卖蚯蚓,刚刚才跨上三轮车,发现小黄狗已经坐在了车上。

 

“下去,好好看家,我一会儿就回来。”跟斤儿朝狗喊着。狗不动。

 

“下去。”跟斤儿朝它挥手,“你看家,陪王蓉。”

 

小黄狗跳下车。王蓉是蛮子的名字。平常,也只有跟斤儿喊她的名字。陪王蓉,也是小黄狗的责任。王蓉一发病,就会到处乱跑。只要小黄狗跟着,王蓉就不会走丢掉。

 

跟斤儿开着三轮车走了,小黄狗汪汪地叫着。小黄狗一直叫到半夜,不叫了。跟斤儿在过姜黄公路的一条斑马线时,被一辆车子撞了。送到黄桥医院,抢救到半夜,没能救回来。

 

“跟斤儿死啦。”有人告诉王蓉。

“胡说。”王蓉说,“他没死。他去卖蚯蚓了。”

“卖蚯蚓的路上被撞死啦。”

“他马上就回来了。”王蓉走到路口朝远处张望着。

“不骗你,他是不是几天都没回家了?

“申庆来没死。他死了,会打电话给我的。”王蓉很认真地说。

 

没人再敢跟王蓉说什么,怕她的疯病发作。王蓉站在路口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香烟,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

 

跟斤儿被送回家。王蓉一直盯着跟斤儿看,一句话不说。看着看着,忽然伸出手去拉他。旁边人赶紧把王蓉带离开。王蓉在不远处的一只小板凳上坐着,一言不发,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都来跟斤儿灵前磕头。跟斤儿的女儿女婿跪在跟斤儿的旁边,一边哭,一边向每个人磕头还礼。女儿生了一个儿子。清明节回老家时,我看到跟斤儿在院子里教小宝宝学走路。跟斤儿伸出一根手指,让小宝宝揪着。小宝宝摇摇晃晃地站着,抓着跟斤儿的手指,怎么也不敢放开。跟斤儿朝他喊:“走走走。”小宝宝就是不走,一步也不肯迈。大家都在旁边看着笑。

 

灵车来了,送跟斤儿去火化。一直沉默不语的王蓉突然大喊大叫起来,冲过去用手拍着灵车的窗户,不让车子把跟斤儿带走。几个人才把王蓉拉开。灵车开走了,王蓉站在大门外的路口,一动不动地发呆。

 

“害我。害我。害我。”王蓉嘴里翻来复去的念叨着这两个字。

 

“害我”是我们的方言。王蓉到申村二十多年,从来不说我们的方言。如果开口说话,要么是普通话,要么是她的家乡话。也正是因为如此,人们喊她蛮子。这是人们第一次听她说我们的一句方言。这两个字,在我们的方言里,有着复杂的情绪和意义。它并不只是字面上所说,有谁伤害了自己的意思。它是说被人孤单地抛下了,人生再也没有着落,不知如何是好。这里面藏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有着对死者突然撒手而去的怨恨、痛苦和不能自已的悲伤。就像被人抽走了可以攀爬的绳索,正滑向一个无底深渊。

 

出嫁才一年多的女儿,搬回了申村。她原本打算等孩子再大一点,就去城里打工。父亲死了,母亲要人照顾,现在她哪里也去不了。她从跟斤儿的柜子里翻出一个本子。里面夹着一张存折,上面有几万元。这是跟斤儿全部的积蓄。这是一个记帐本,里面写着借钱、还钱、购物、人情往来等等很细致的账目。跟斤儿没有欠债。在一页一页的数字中间,有一行字特别醒目:“今年有血光之灾,无法可逃。”

 

跟斤儿初中毕业,在他那辈人中,算是个文化人。跟斤儿除了在家种地、打短工,还做过收废品、开小店、贩卖鸡蛋等等职业。所有这些,他都不喜欢。他最想做的,是阴阳先生。他从各个地方搜集了十多本书,有易经八卦、有风水、有画符催邪,还有摸骨相面等等。村里有婚丧嫁娶,盖房看坟等事,他都热切地赶过来,看时辰,说吉凶。从来没有人信他。人们不搭理他。被他说烦了,就骂他:“跟斤儿,好好干人的活计,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偶尔,跟斤儿会来跟我的父亲叹息:“人要是被人看不起了,怎么样都没办法翻身。”

 

跟斤儿的女儿拿出记账本,把那行字指给人看。因为周围都是密密麻麻的数字,那行字就变得特别醒目。那行字是今年正月里写的。在写完这行字之后,他就在筹备王蓉的五十岁大寿。王蓉是他捡回来的妻子,从来没办过婚礼。女儿出生,也没有认真庆祝。这一次,他把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请到。他说一辈子,也想好好热闹一次。生日宴是在镇上摆的,相当丰盛,很有排场。九天之后,跟斤儿死了。女儿把他学算命的一堆已经翻得破烂不堪的书,扔到了火里。

 

村子里不许再建坟墓,跟斤儿被埋在指定的公墓。王蓉在家门口坐着,她不发疯,也不说话。她只是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女儿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怀里抱着孩子,也是一句话不说。小黄狗趴在墙脚底下,蜷着身子在睡觉。孩子挣扎着要下来。女儿把手轻轻松开。孩子站在地上,离开妈妈,歪歪斜斜地朝外婆走过去。他会走路了。

 

“害我。”王蓉说。王蓉在责怪跟斤儿不辞而别。邻居们听了,也嘀嘀咕咕:“跟斤儿上辈子欠了老婆女儿的,大概是已经还清了。”

 

关于命运这回事,人们只相信阴阳先生,人们不相信跟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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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赋渔 | 藏于息壤的秘密

2021年04月30日 08:51 分类:点滴 阅读:700 评论:0

 

 村里出现了一条白蛇。

 

我的院子外面横着一条小河,小河的对岸,有几幢高大的老屋,各自都占了很大的院落。因为长期无人居住,院子里破败不堪,杂草丛生。前些天一直下雨,今天才出了一个好太阳,没想到一家院子里竟然游出一条蛇来。长长一条白蛇,突然窜到马路中间,把一个过路人吓得尖声大叫。李师傅跟几个工人正在附近一户人家做装修,听说有蛇,拿了铁锹、木棒跑出来搜查。闹腾了一个多小时,什么也没找到。许多人闻讯过来,在小木桥边上议论纷纷。

 

“汉高祖提三尺宝剑,斩白蛇……”

油漆匠刚开口就被李师傅打断:“你拉倒吧。大家人心惶惶,你还在这里假充斯文。”

 

油漆匠绕过李师傅,走到我旁边,和我并排站着,望着河对岸那排老屋,摇了摇头。

 

几个月前,油漆匠在我家做活时,就跟我说起对岸这几幢房屋的风水。他说,本来也没有什么不好,都是他们几家自己作的。一户人家为了扩大自家的院子,挖断了从他家门口经过的路,把这段路用墙围了进去,只在院墙外留下很窄的一条小道。另一户人家动作更大,竟然填了三分之一的河面,把增加出来的那块空地,做了菜园。菜园里搭的棚架还在,因为没人打理,田地里长满了杂草。

 

“路成了断头路,河成了断头河。”油漆匠把手掌轻轻往下一切,“直直地戳着他家的房子,风水怎么会好?占了那么大一块地方,又怎样?还不是关门落锁。”

 

小村里几乎家家都在悄然搭房扩院。因为都是采用蚕食手段,房屋和院子变得奇形怪状。竹篱笆、冬青树、不锈钢、塑料板或者任何一样东西,都可以悄无声息地侵占一块空间。我不懂风水,看不出是凶是吉,只是觉得各有各的丑陋。他们辛苦地占据了一块地方,然后丢下,就这样放着。每天晚上我站在露台上朝四周看,都是黑乎乎一片,只有零星一点的灯光。大部分人已经搬走了,而且也看不到回来的迹象。那些往外拓展的空间,慢慢又被大自然收回。野草、灌木、藤蔓,布满了所有裸露在外的土地。高大的乔木也因为没有修剪,枝叶横生,把许多房屋都遮盖了。大自然努力地抹擦着人类的痕迹,大自然有自己的审美。

 

油漆匠讲说着各家的风水,他憎恶这些人家对土地过于野蛮的贪婪。“哪个不喜欢地方大一点?吃相难看。”油漆匠说。他自己也用亮闪闪的不锈钢栅栏,圈起了一个大院子。原先土地上的树木和花藤,他全砍了,平整地铺上了水泥地,横七竖八地放置着油漆桶、梯子、铁锹、木柱子等等杂物。院墙上挂着一个防毒面具一样的面罩。院门是一个高大的铸铁焊成的圆拱,上面绑了一圈闪烁不定的霓虹灯。为了院墙的事,油漆匠还跟隔壁邻居吵过一架。邻居借他的院墙为自家院墙,还在墙那边支上花架,爬了一墙的月季。

 

我劝了油漆匠两次,他不再争吵,也就随便邻居的月季去攀爬了,然而心里总觉得损失了什么。中国人对土地甚至空间,都有着一种莫名的焦虑和不可遏止的饥渴。在我的老家,也一样不让邻居家的树梢、藤蔓伸过自家的田地。伸过来,就砍掉。彼此都这样。更不用说会让一块地闲着。如果空着一块地,所有经过的人,都会咂舌叹息,甚至会轻声责骂。如果主人总也不管,一定会有人在这里栽种上庄稼。他不在意终将由谁收割,他就是为这块土地心疼。土地不能糟蹋,土地是命根子。土地不仅为他们生长粮食,同时成了他们骨子里的一种信仰。

 

五年前我去法国时,回老家向父母辞别,母亲拿出一包泥土让我带着:“头疼发热,心里难受,把这包泥放枕头底下,睡一觉就好。”

 

“这个叫息泥。”父亲说,“是门口桑树底下挖的,在神像面前供过了。”

 

父亲说的息泥,大概就是鲧从天上偷来的息壤。洪水淹没了大地,人们无处可逃。鲧发愿要把人们从这个大灾难里救出来。治水最重要的工具,就是息壤,只有息壤才能驯服洪水。一小块息壤,能不停地生长,长成堤坝和土山。

 

鲧费了怎样的心思才偷出了这块息壤?不知道。天帝也不知道。在鲧即将把洪水治好的时候,天帝才发现息壤被偷了。天帝勃然大怒。几乎在所有的神话传说中,天降洪水,都是天帝对人类的惩罚。竟然有人想帮助人类逃避惩罚,这是不能容忍的,这是对天帝权威的挑战。普罗米修斯从奥林匹斯山上为人类盗来火神,发怒的宙斯把他绑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上,让老鹰每天啄食他的肝脏。鲧犯的错和普罗米修斯一样。一个盗的是土,一个盗的是火。两个人都是为人类盗取希望。而希望,只能由天帝掌握,凡人不配拥有。震怒的天帝,派出火神祝融,把鲧杀死在羽山之郊。

 

泥土和火种一样,既然交给了人类,已经施用在广阔的大地上,天帝再也不能收走。鲧死了,鲧的儿子大禹继续治水,他最重要的宝物,就是父亲帮他盗来的息壤。鲧死了,却又不能说他因为盗取息壤而死。如果赫赫天帝竟然因为吝啬泥土处死了鲧,人们就不信这个天帝了,至少在心里对他会不再尊重,也许还会生出仇怨。那么错的就只好是鲧。“顺欲成功,帝何刑焉?”鲧治水很顺利,都即将成功了,天帝为什么要杀死他呢?屈原在《天问》里为鲧鸣不平。处死鲧的理由,只好改成他治水不力。让你给百姓办事,没办好,竟然用堵的方法治水,这是死罪。事实上,直到今天,对付洪水,用的手段也就是堵和疏。甚至堵比疏用得更多。谎言经过一再重复,人们也就忘记了真相。鲧治水九年被杀。大禹治水十三年才成功。洪水终于把土地还给了人类。而息壤,成了土地象征。人们供奉息壤,耕种土地。

 

拥有了土地,就能从容地安排自己的生活了。一直到今天,人们都怀有这样美好的愿望。几乎每个中国人的心里,都有个《归园田居》的梦:“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一小块土地,就能让自己的心灵得到自由。而这种思想的由来,相当古老。

 

在遥远的帝尧时代,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在路上玩着击壤的游戏。围看的人感慨地说:“真伟大啊,帝尧的仁德。”老人击壤而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有何哉?”我自食其力,帝王于我何干?

 

尧大概也听到了这首孤绝傲慢的“击壤歌”,不过他是有名的仁君,不会为难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手握土壤的老人宁可歌颂自己,也不歌颂帝王,后人于是给他立传,称他为“高士”。与其说老人在歌颂悠然的自由,不如说他在歌颂拥有土地的快乐。

 

我在少年时,曾体验过这样的快乐。土地承包到户,母亲扶犁,我和父亲把绳子绑在身上,做耕牛拉犁。很少劳动的爷爷,也承担起在家做饭的任务。弟弟年纪小,就一趟一趟地给我们送水送饭。不只我们家,村里所有人都在地里干活,没日没夜。听不到小队长声嘶力竭的“上工噢”的喊叫声,也听不到为集体干活时高亢的号子声,然而田地里全是干活的人。老人、妇女、儿童,村里村外,来回奔波忙碌。田地里洋溢着醉酒一般的快活。人人劳累不堪,又喜笑颜开。所有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人人分得了属于自己的一块土地。

 

土地是鲧从天上偷来的,是大禹驱逐了洪水得来的。他们辗转万里,念念为天下苍生。可是大禹的儿子启,却把苍生之天下,变成了家天下。于是有了代代相传的夏朝。《诗经》上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土地慢慢从民众手中收回去,属于君王所有。每年初春,君王也会下地赶着牛来回耕几趟。这只是一个亲耕的仪式,毕竟广袤的大地还要百姓耕种。于是有了井田制。井字中间那一块,是公田,周围住着八户人家。先把公田耕种好了,才能耕种自己的私田。公田的收获,当然属于君主所有。百姓就是君主拴在井田上的农奴。

 

彻底摧毁井田制的是商鞅。他在秦国“开阡陌封疆”。阡陌是每亩田间的小地界,封疆是百亩田间的大地界。这些都是井田的标记,他废除了。百姓能够自由买卖土地,土地可以成为私有财产。农民欢欣鼓舞,一下子由懒懒散散,变得动力十足。秦国由此迸发出不可思议的巨大能量,并在不久之后,横扫六国,一统天下。

 

然而,拥有土地只是一种假相。百姓们在拥有土地的同时,更加被牢牢地捆绑在土地上。他们全都成了秦始皇的奴隶。韩非在《说疑》中写道:“禁奸之法,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控制这些热爱土地的百姓啊,最好的手段是让他们心里不想,其次是口中不说,再其次是不敢行动。秦始皇一一采纳,于是有了“焚书坑儒”。

 

“天下苦秦久矣。”秦始皇刚死,四方百姓揭竿而起。秦朝不久就被斩白蛇的刘邦取而代之。自此之后,中国进入一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朝代更替之中。而每个朝代的更替,都是百姓争夺土地的一场生死搏斗。对于土地的渴望,已经流在人们的血液当中。

 

从我的故乡,到我现在居住的小村,我时时看到这种对土地的饥渴。所有的土地都要种上粮食,不能种粮的就栽上蔬菜,栽不了蔬菜的,也要圈起来,据为己有。一处荒凉的河滩,一段少有人走动的道路,一个露天的平台,或者屋角一小块不被人在意的沙砾地,都在被人窥视。占有了,荒在这里,心里也是一种满足。这种对于土地的焦虑和饥渴,是因为一种不安,因为一种恐惧。土地总是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几千年的历史循环,在人们的心里,留下一个巨大的阴影。

 

中国人最大的贫穷,是无立锥之地。中国人无论走多远,也还是故土情深。中国人最毒的诅咒,是死无葬身之地。土地是一切的起点,也是一切的终点。土地是踏实的自信,也是稳妥的希望。我不知道,是因为人们对于土地的渴望,造出了鲧盗息壤的神话,还是神话的息壤里,藏着一种我们未曾破解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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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赋渔 | 像追逐太阳那样,我们追逐过爱情

 

清明节回老家,我去镇上姨父的店里买金漆和红漆。爷爷奶奶墓碑上的字已经模糊不清,清明节前要描一下。名字不能湮没,名字湮没了,他们就真正不在了。名字不只是在我们的心里,名字还要刻在碑上。

 

乡下的桃花已经开了一个月。桃花的花信风是从惊蛰吹起的。而后,桃花就一直在开。一树谢了,另一树又开。姨父店旁边有一棵桃树,花开得迟,正是满树桃花。姨父的孙子坐在桃树下的一把椅子上弹吉他。男孩刚刚十六岁,在县城读书,清明放假才回来。

 

姨父不高兴。一向节俭的孙子,买了一把三千多元的吉他。整天抱着,叮叮咚咚地拨弄。我的姨娘不在了。她得了白血病,治了几年,欠下一大笔债,人还是走了。男孩想要一把好吉他。他没有钱。父亲母亲也没有。整个寒假他都在县城里给人洗车,年三十、年初一也没有回来。回到家的时候,满手都是冻疮,可是钱还是不够。姨父心疼他,想办法补齐了孙子买吉他的钱。

 

姨父让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给我弹一曲。少年犹豫再三,终于理了理弦,弹奏起来。他的爷爷、爸爸、妈妈,并不认真听,一直在跟我唠着家常。妈妈说他谈了一个女朋友,喜欢弹吉他,他就是跟她在学。爸爸说今年的夏天,他和她要在县城里做一个表演。少年不说话,一直低着头,用心地弹一首曲子。弹完了,一句话不说,站起身,往店里走。

 

“《平凡之路》。”我说,“好听。”

 

少年回过头,眼睛里闪过一抹亮光。

 

我推车离开。少年眼里的光一直闪在我的心里。他上的是技术学校,再过两年,就要回到社会。爷爷老了,父亲身体不好,母亲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已经瘦弱不堪。还有奶奶看病的一笔巨债要还。生活的重担正沉重地等着他。而这两年,也许是他生命中最自由最张扬最浪漫的时光。在这样的时光里,整个世界都是他的背景,他的眼睛里只有爱情。而后呢——

 

从镇上回家,如果稍微弯一下路,就能经过我上高中的学校。学校早就关闭了,现在成了一座面粉厂。原先的大门还在,大门外面的那条路还在。路的一边是一排桃树。这里的桃树开花还要迟,一些开了,一些还含着花苞。路上没有人。路两边是大片的金黄的油菜花。这和三十年前的春天几乎是一样的。那是高三的春天,也是高中的最后一学期。这一学期上完了,我和我的同学们就各奔东西,也许再也不会相见。

 

我爱着的那个女孩,每天放学都骑着车从这条路上走过。桃花含苞了,桃花慢慢地绽放了。我骑着车,远远地跟在她的后面,远得几乎看不到她,远得只看到桃花的影子里,那个十八岁的女孩,只是轻轻一晃,就不复再见。

 

人的心,并不知道岁月是怎样的无情,或者对此的感觉总是麻木迟钝。每当想起自己样子的时候,我们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和容貌已经发生了怎样巨大的改变。我们只记得自己想记得的样子。每当说起“我”这个字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出现的那个形象,绝不是现在的我。要年轻得多,要年轻很多很多。或许,就是我十八岁的那个样子。那个相信爱情,那个以为爱情就是全部生命时的样子。

 

桃树下面弯弯曲曲的乡路上,没有一个人,静静的,像是被时光定格在这里。新开的桃花永远是年轻的,永远是美的。可是我再从这里走过,已经过去了三十年。我曾多次回到故乡,从来不曾绕路来这里看一看。那个在桃树下弹吉他的孩子,突然让我想起了这里。就像我的心跟他一样年轻,就像我心里同他一样,也有一个年轻的姑娘。是的,我也有。她骑着车,穿着白衬衫,从这排桃树底下鸟儿一样飞过去。她飞过去,可是她永远飞不远。她就在十八岁,她让我和她一起一直年轻。然后呢——

 

十八岁之后,我就跌进了生活的泥淖。遥远的爱情像一张干干净净的画布,被生活一笔一笔涂上凌乱的色彩。或者像桃树底下少年弹奏的吉他曲。人在慢慢长大,再也不能专心,调子一跑再跑。然后,我们就都成年了,娶妻生子,成家立业,重走父母的老路。然后,就老了。老得再也记不起曾花极昂贵的代价,买过一把吉他。

 

在我家老屋的门口,井栏的旁边,原先也有一棵桃树。在我外出的那些年里,枯死了。父亲说是虫子蛀的。村子里最老的一棵桃树在我二爷爷家门口。二爷爷早就不在了,就埋在离桃树不远的地方。他的儿子十斤叔刚刚来看我。

 

问起他家门口的这棵桃树,这么老了,怎么还长得这样的好。

 

“你要跟它亲。一亲,就有感应。有感应,它就长得好。”十斤叔就是这样说话,总是神秘玄乎。他相信一切神秘的东西。他敬神也敬鬼。他说神是鬼变的,鬼是人变的。清明节是大节,他已经忙了两天。他要清除祖先坟上的杂草,给坟茔添上新土。他要清扫祖先们回家的路径,安排好他们就座的位置。他还要分配好烧给他们的器物和纸钱。

 

“我是相信鬼神的。”十斤叔点点头,“人过一生,没的来处,又没去处,有什么意思?

 

晚上我去看十斤叔。他家窗口的灯光照在外面那棵老桃树上。花早开过了,满树都是细嫩的叶子。我小时候每天都从它下面走过。可是直到离开家乡,我几乎没在意到它开花的美,总是急不可耐地等着桃子成熟。不那么熟了,也会摘一只下来,用衣角擦一擦,放到嘴里就咬。我们太性急了,果子青涩苦口。现在知道等待了,现在总是吃最成熟的果子。可是再也没有了少年时那种呲牙咧嘴狂笑的快乐。

 

十斤叔在拉二胡,十斤婶专心地在听。他们都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两人结婚已经五十多年。十斤婶已经上床了。她靠着床头,坐在被子里。被子上绣着大红的牡丹。十斤叔坐在床旁边的木椅上,拉着一把已经相当破旧的二胡。二胡是他自己做的。十斤婶每天晚上都要听。

 

“拉哪首呢?”十斤叔让十斤婶点。

 

“拉那个长的。”十斤婶说。她不说曲名。只说“长的”“短的”“快的”“慢的”。

 

十斤叔不识谱,反来复去地拉着年轻时学会的几首曲。十斤叔的琴声嘶哑,拉哪一曲都是全心投入。

 

十斤婶是在参加春节文娱演出时认识十斤叔的。十斤叔正在拉一曲二胡,十斤婶挑着花担子在跳舞。那时他们都还年轻,刚刚成为人民公社的社员。

 

他们吃了他们那一代人的苦,我们难以想像的苦。然而在十斤婶的眼中,十斤叔永远是那个拉二胡的翩翩少年。她觉得她这辈子活得很好,很真实。对她来说,爱情就是这样。她爱听的二胡,每天他都会拉。这就够了。

 

从十斤叔家回去的路上,暗黑一片。抬起头,繁星满天。我在想,弹吉他的小镇男孩,尾随着穿白衬衫姑娘的高中男生还有拉二胡的乡村少年,他们是不是永远都在那个不变的时空里,等着另一个时空里的另一个人?一颗星,是不是就是一个时空呢?我们所有人,只是从不同星球出发的时空旅人,我们把自己的一段段时光,留在不同的星球。

 

我回城之前,十斤叔送来一棵小桃树。这是一棵从老桃树旁边长出来的树苗。

 

“这棵树的种好,结的桃子大。”十斤叔说,“再说,也是老家的树。”

 

我已经不在乎桃子的大小、饱满或者香甜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更在意的是春天的桃花。桃花的美是一种自尊的美。它大大方方,开得极有分寸,颜色也是恰到好处。它像一个老朋友一样和你恬淡相处,不惊天动地,也不自怜自艾。相处久了,它又成了一种象征。它是爱情,是简朴温暖的家,也是与世无争的故乡。我喜欢这棵小桃树。我相信它很快就能长成一棵大树。父亲仔细地在桃树的根上裹上两层家门口的泥土,用袋子装好。他说这样栽的树,好活。

 

我把小桃树带到南方我居住的小院,找了一块向阳的地块栽下。十斤叔说已经嫁接过了,过两年就能开花结果。然后呢,年年开花,年年结果。据说桃树是“夸父逐日”时拄的拐杖变的。夸父已经追到了太阳,却被太阳烤得干渴。他在渴死之前,把手里的拐杖一扔,变成了三百里桃花林。夸父逐日,是在追赶一个巨大的星球。他大概也是想从一个空间旅行到另一个空间。他死了。也许他是找到了他要去的空间。他种下的桃花林终于把时间定格下来。年年岁岁,开花结果,青春永驻。也许桃花林就是夸父留下的一个时空转换的舞台。人可以从这里在命运之间跳越,可以从一个星球,走到另一个星球。可以从一个自己,走到另一个自己。可以穿越自己的前世今生,或者未来。只要,我们像追逐太阳那样,追逐过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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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赋渔 | 凌晨两点的寂静

 

我喜欢坐在露台上看落日。小村安安静静,众鸟盘旋欢鸣,昆虫嘤嘤嗡嗡地往来飞舞,河畔的小猫小狗跑来跑去。灰色的屋顶、绿色的树梢甚至摇曳着水草的河面上,都被晚霞点染成透亮的五彩。天地一下子变得辉煌而壮观。《山海经》上说,秋神蓐收住在西天的泑山上,深情地守护着夕阳,让它每天都要这般美丽。一天又一天,蓐收凝望着落日的红光,怅然不动。日落的确是一出气势磅礴的大剧,并且每天都有新的剧目。日落的过程中,我常常会站起身,往夕阳的方向走过去,仿佛身陷剧情的观众,情不自禁地要挤到舞台的近前,希望能更清晰地看到主演倾国倾城的容颜。

 

和我一起观看这出大戏的是一只白鹭。它歇在杨树的高处,缩着脖子一动不动,丝毫不管四周吵嚷着回巢的那些鸟儿。太阳即将落下山去的一刻,白鹭把左翅和左腿同时往下一抻,伸了一个懒腰,一展翅,突兀地发出一声嘶哑的鸣叫,划过夕阳飞走了。暗夜随之来临。

 

几只散养的家禽都回了各自的窝,远处有一两声犬吠。因为村里少有行人,狗也变得懒懒的。灯光也少。东一处,西一处,零零散散,让黑夜显得有些落寞,同时进入一种广阔的寂静。

 

我是住到这个小村之后,才真正开始体会寂静的。寂静随着黑夜的深入而变得清晰。寂静并不是无声的,寂静是一种特别的声音。寂静是一种触摸得到的温度,也是一种淡墨简笔勾勒出的图画。

 

一连五六天,我坐在露台上听夜的寂静。昨天竟然听到凌晨两点。我用耳朵在听,用我的记忆在听。四周漆黑一团。

 

夜黑了之后,雨就一直在下,各个方向的水都流往门前的小河。河水流淌着,声音很轻,可是能听到。像用长柄的木勺在浇一块菜地,或者街头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小喷泉,在寂寞地流淌。在这个声音里,我听到了我熟悉的过往。

 

夏天的时候,要从远处的大河里,用渠道把水引到稻田里。各家要轮流看护渠道。往往是老鼠或者兔子打的洞,会引起一长段渠道的垮塌。我扛着一柄铁锹,随着父亲在渠道上游走。整个夏天,我都在听这河水流淌的声音。我听得到水流往稻田,淹没了禾苗。我听到青蛙突然停止鸣叫跳到水中。我听到远处有人抄近路,正从渠道里趟水过去。那时的我,是能听到寂静的,可是少年的心躁动不安,他不知道耐心倾听。他的心在寂静之外。他不知道他听到的,都是最好的声音。

 

一片虫鸣声里,拎着马灯的夜归人,走到了田埂上,趟过了水渠,穿过月光底下的稻田,往村里走去。这样的行人,总会先脱下布鞋拎在手上,光着脚走,即便是离你近了,也听不到脚步声。然而只要听到他轻轻一声咳嗽,就知道是谁。这一声故意的轻咳,便是田野里的寂静。这寂静里带着人情的暖意。

 

也有到半夜了,一阵电闪雷鸣,突然下起一场大雨。水泵停下来,渠道不再需要看护。稻田很快就被雨水淹没,村边枯干了好些天的河沟里也是河水暴涨。早有人戴着斗笠,提着一张四角的渔网,在河口的流水里捕鱼。雨突然又停了,四周变得无比的安静,只听到远处的那个捕鱼人,用腿脚把鱼在往渔网里驱赶。这哗哗的搅水声,是夏夜里的寂静。可是我不知道这是寂静,我也不知道黑暗的旷野中,他竹篓里大鱼的扑腾是一种寂静。

 

我像一头老牛,坐在露台上,反刍着我在不经意中刻录在心里的一段又一段寂静。我听到母亲把铁锅反扣在门外,用铁铲铲除着锅底的锅灰。我听到邻居的篾匠爷爷用篾刀剖开了一竿青竹。我听到远处有人骑着单车拖着长调叫卖着豆腐。我听到从家门口经过的乡亲大着嗓门跟父亲打着招呼。这些声音,都是突然从乡下的宁静中冒出来的,而后又被这静悄悄的空气淹没。这种突兀,正是乡下的寂静。它让我内心安然、心生暖意。我现在居住的这个小村子里,已经没有了这样带着烟火气的声音。人们不住在这里了,人们都去了附近的城镇。人们甚至连一盏灯都没有留下。我花了好几个月才习惯这样的寂静,才慢慢听懂。

 

没有哪一种寂静是不好的。现在,寂静虽然少了人气,却多了几分自然的味道。我并不是一下子就接受这个带着荒芜味道的自然的,它让我觉得陌生,而陌生总是让人心生恐惧。我一点点跟它接近,像一个学着走路的孩子,伸出手,努力抓住每一件东西,握得牢牢的,把自己稳住。等我终于和这片陌生的土地混熟了,我就不再害怕。我知道哪棵树长在哪里,我知道小河在哪里拐弯,我知道哪一座房屋已经完全被废弃,哪一座正有人在修理。我知道小路怎样走向大路,我知道大路通往哪里。即便在这午夜的黑暗里,所有这一切也清晰无比地显现在我的大脑之中。于是巨大的黑暗,也变得像一头温驯的大狮子,趴在我的脚边,安安静静。

 

时间从流逝的沙漏开始变得像和缓的河水,一波一波地在我的心里荡漾着。一天已经过去,新的一天又已经到来。日子的更替,也选择在黑夜当中。可是在寂静之中,我捕获了这个狡猾的家伙。我的心里有着一种胜利的喜悦,同时又听到了一种更大的寂静。寂静把麻木的灵性在慢慢地唤醒。它开始治疗早已变得迟钝的听力,接着拼接起破碎的记忆,随后又召回了久违的触觉和感知。午夜的雨打在树叶上、屋瓦上、台阶上、泥土上,层次分明。这样的雨声,仿佛是意念飘行的脚步。

 

现在是凌晨一点。我的意念在一个又一个画面之间穿梭。意念并不是杂乱无章,而是充满着美好、赞叹与欢喜。在寂静之中,心不会特意停留在某个地方,绑在心上的种种束缚,都被解开。心趁着黑夜在无边的时空里飞行。我看到旅居法国时寂寞无人的斯特拉斯堡,成团的雪花从窗前落下。我看到故乡草屋的屋檐上,冰棱融化成嘀答的水滴。我看到巴黎寓所的窗户在春天打开,一只鸽子飞进来,落在我的书桌上,咕咕地鸣叫。我看到一树的紫薇花,在我居住了二十年的南京公寓的窗外,被风一瓣瓣吹落。金刚经上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如果听到了真正的寂静,心就不会停滞在某一处,心像被风吹起的羽毛,会在空中轻柔地舞动。

 

雨完全停了。凌晨两点,我躺到床上,窗子开着。我听到自己的心跳。血液从指尖回流到心脏,一路往下,直抵脚心,然后又盘旋着,回到指尖。我的呼吸变得绵长,身体也完全松驰。我睡着了。并没有完全睡着,只是身体睡了,意念还在飞行。意念的速度比宇宙中的光还要快。意念也可以慢腾腾地像一只懒猫那样行走。它不再走远,大概是累了。小河里一只青蛙叫了两声,我的意念不经意地去绕了一圈。不远,就在门外的小河边。芦苇已经出落得很是高挑,田字草又长出一大片,荇菜的叶子上挂满了水珠,鸭舌草正努力地往河滩上攀爬。青蛙躲了起来,不声不响,我看不到,也不想寻找,懒懒地回到床上的躯体中。这回,我是真正睡着了。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沿着门外的小河往前走,拐了一个弯,就到了大海边上。

一片月光照在大海上,海面像一片青色的麦田。一只海鸥从麦田中飞起来。天边已经有着熹微的晨光。

从我眼前飞过的那只海鸥干净而漂亮,它朝我眨了眨眼睛,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天地之间。

它已经不见了,我却还听到它的鸣叫。四周安安静静,一片空灵。

 

我醒过来,我在想:寂静,也许是世间万物,都可以发出它本来的声音。

它们各不相扰,默契和谐。庄子把它叫做天籁。老子把它叫做不可言说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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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書浮現!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5/15/2021 postreply 15:5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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