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298)

 

 

 

7刀之后,她终于逃离那个家

2021-05-11 11:0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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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寞琰

学法律的文字爱好者

前言 进入大学的第一天,法理学老师曾对我们说过:“法是狭窄的,狭窄到只需容纳公正就足够,同时它又是宽泛的,宽泛到与宗教、哲学乃至主义都相互依存,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它宽泛到要负责到每一个人的经历,不应该有任何的疏忽。法律的制定不是为了大多数人,而是为了所有人,所以,法绝不能是冰冷的机器。” 后来,我常告诫自己,不论看过多少悲凉,经历过多少失望,身为一名法律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温度。人世间的苦厄永远无量无边,或许陪伴能给人带去一点希望。 我的那些当事人中,有差点被丈夫打死却仍旧犹豫不决的人,我虽恨铁不成钢,却还是愿意等等她;有被亲生母亲卖掉几次却依旧心怀善意的人,我愿意护送她一程;有被男友拍裸照却奋力一搏逃出生天的人,我愿意站在最前面声援她;有一生受苦想尝一下奶茶的滋味却舍不得买的人,我愿意给她一丝慰藉…… 他们中间有绝望的女人、无助的孩童、失意的男人,每个人最终因法律与我交织,有时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能给的,只有那一丝温度,让他们有可以相信的东西。 我总说自己如行船渡人,当事人里有抵达彼岸的,有中途落水的,我不能掌控局面,却至少做到了和他们站在一起,无惧来回奔波、顺风、逆流,我都扬帆前行。 我无意美化自己的职业,手捧法的温度,是我的追求,是我想看到的美好未来。

1

2015年7月,我接到主任通知,去处理一起法律援助的案件。当事人名叫钟湘华,涉嫌故意杀人。据说她全部家当只有60块,连车旅费和复印材料的钱都给不起。

会见钟湘华之前,我略有忐忑。此前我已听闻她的作案手段十分残忍,近乎于冷血——她将自己的母亲李桂莲连捅7刀,杀人以后,还用嘴巴吸吮李桂莲伤口流出的血。当警察和医生赶过来时,她坦胸露乳,蹲在李桂莲身边唱歌,面对枪口,毫不慌张。

众人皆骂钟湘华大逆不道,禽兽不如,“带坏小孩,警察就该当场开枪打死她。”办案民警也说钟湘华有点怪,她承认自己故意杀人,至于作案动机,包括水果刀的来源、手机藏在哪、脱衣服是什么目的、为何在杀人以后吸被害人的血等等问题,无论是批评教育还是好言相劝,她都只是低着头,一概不答。

 

第一次在看守所会见钟湘华时,她也是低着头。她留着齐耳短发,皮肤黝黑,双手动个不停,手铐一直叮当作响。我先开口,说自己是她的辩护律师,免费为她提供法律服务。她抬头左顾右盼,茫然道:“辩护,什么是辩护?什么是法律服务?”

我这才看清了钟湘华的样子——大大的眼睛毫无光泽,鼻子也大,脸型不算漂亮,但看着舒服,没有传说中的那般凶神恶煞。

一般涉嫌刑事犯罪的当事人见到律师,都犹如见到了救命稻草,会反复向我们询问有没有过硬的关系、能不能帮他办取保候审或减轻处罚。可钟湘华无精打采地这么一问,我反而愣住了,过了良久才告诉她:“辩护就是为你说话。法律服务包括辩护、不让别人打你、和你一起面对法庭的审判;帮你安抚家人,在不违规的情况下传递一些必要的消息,让他们给你置办一些日常用品;如果有冤屈,帮你找证据,堂堂正正地走出去……总之就是和你一起面对接下来的日子,包括别人对你的谩骂,我们都一起承受,我会尽力保障你的合法权益。”

钟湘华嘴巴慢慢张开,舌尖舔了舔嘴角,吞了几口口水,盯着手铐说:“我是个傻子,只有别人骂我,嫌弃我。长这么大没人为我说过话,我妈妈她到底怎么了?”

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这时候她还称呼李桂莲“妈妈”,似乎很关心她。我从法律的角度回答了她的问题:“你妈妈还在医院接受治疗,具体情况我不了解,但愿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若不是那就麻烦大了,到时候我去医院替你看一下她。”

“那不能死的,不是怕麻烦。我承认人是我杀的,用水果刀捅的她。妈妈要好好活着,毕竟她比我能干多了。”钟湘华左眼不停地眨,一行眼泪从右边脸颊滑落。

当钟湘华再次抬头看我时,我让她将作案过程详细告诉我:“好比一个家长面对在外面犯了错的孩子,我得知道是否真的有错,到底错在哪里,还能不能补救。”

钟湘华听罢,立刻将额头往手铐上撞。我赶紧阻止她:“你要伤害自己的话,我就不能陪你聊天了,会被警察赶出去的,说不定下次也不能来看你了。你可以先不回答问题。”

见我语气有些急促,钟湘华很快停止碰撞,摊开双手,喘息道:“我在外面犯了错,爸妈都是先打了我再说的,我不要回忆,现在就像做梦一样,我不知道是怎么了。”

说这话时,钟湘华脸突然红了,一直红到耳根,见她正装作不经意地用手肘按压胸部,我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摇头:“没有的,就是肚子上面涨得有点厉害。”我赶紧问她是不是正在哺乳期、是不是在涨奶。

她没说话,身子前倾,不解地望着我。

“如果你尚在哺乳期,我要马上去和看守所及公安局交涉。”我说。

2

我所知道的确切信息是:钟湘华现年30岁,小学肄业,没有过婚姻登记,平常在外打工,偶尔回家住上几个月。没曾听说她竟然还有个孩子。

怕她听不懂,我进一步解释道:“若你有孩子,并且没有满一周岁,我要争取给你办取保候审或监视居住,你就能回家喂奶了。”

“额?”钟湘华双手放在了胸前,“你真的能让我去喂奶吗?要坐车还要爬山哦。”

我继续问小孩在哪家医院出生的,谁在抚养,有无出生证明,孩子的父亲是谁。钟湘华想了几分钟后,说了一个小地方:“只知道村的名字,孩子婆婆带,出生证在我娘家,我随身带着的。这个孩子我再也不要记不得、找不到了,我要当妈妈。”

我将会见笔录给钟湘华看,让她确认签字。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出来,念了几分钟,终于看完了:“你是把我们刚才说的一些话写下来了啊?我签字作证吧。”

看着她笨拙而认真地签字,想到刚才的交谈,恍惚间,我望着她的样子,感觉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不禁自言自语:“真的杀了人?是不是精神问题啊?以前还丢过孩子?”

“是真的,我用水果刀捅的。”钟湘华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

我让她先照顾好自己,听管教的话:“我待会儿要去你娘家拿小孩的出生证明,有什么话要带给家里吗?还会去医院看一下你妈妈,然后去公安局了解相关情况,最好能让你回去。”

见钟湘华没有作声,我没有再追问,转身离去时,听见钟湘华小声地说:“慢走。”

 

钟湘华家的地址在一座山坳里,一共十几户人家,她家是一幢三层的砖房,没装修,客厅地面坑坑洼洼,一群嘎嘎叫的鸭子摇摆着双腿进去了,一名三四十岁左右、光着上身的男子,抓住其中一只鸭子的脖子,重重砸地上:“等娘老子回来把你们全杀了吃!”

见我在门口,他没好气地问:“你是谁,到我家干啥?”我说自己是律师,为了案件需要,来调取钟湘华小孩的出生证明。那人连忙起身跟我握手:“律师你好,我叫钟湘平,那个臭*****杀了人,应该要赔钱吧?你们到时候把钱直接判给我就行。”

我没有接茬儿,只让他帮我把孩子的出生证明找出来。钟湘平递给我出生证明时,右手拧着那只被他摔伤的鸭子:“我家是贫困户,鸭子拿回去煲汤,一定要替我老娘主持公道,现在住院都是拿家里的钱,那个臭*****男人一大堆,一人给一点都不少。”

我没有接他的鸭子,转头去村里逛了逛,向村民了解相关情况。等我赶到公安局时,发现除了刑侦大队的民警,看守所的领导也在那里等我。我当场递交了取保候审的申请书,办案民警说,情况有点特殊,我们三方讨论一下。

看守所的领导解释道:“嫌疑人被押送过来时,警方没有告知我们她尚在哺乳期,后来检查身体时,我们问过嫌疑人,她没说自己在哺乳期,说的是‘孩子一岁了’。”

我出示了钟湘华小孩的出生证明,上面的信息显示小孩才10个月,钟湘华的确是在哺乳期。一位年轻的刑警指责我在故意搞事情:“刑事法律里就没有‘哺乳期妇女’一词,何况小孩已经10个月了,手续繁琐,你这是想让我们承担责任吧?”

我将《刑事诉讼法》第65条、第72条,以及《女职工劳动保护规定问题解答》念给他听,说相关规定表明正在哺乳婴儿的妇女,采取取保候审不致发生社会危害的,可取保候审,哺乳期是自婴儿出生后之日起算1年,即便流产都算。

办案民警说会考虑我的申请,但他们确有顾虑——钟湘华作案手段残忍,并可能有自杀倾向,可能会发生社会危险性事件,或继续怀孕来逃避法律的制裁,“就算是哺乳期,也只有2个月——当然,你要求正当,可我们一直人手不够,你要理解。”

我表明自己本就是依法提出申请,何况从一个母亲的角度而言,哪怕只剩一天了,我都要为其尝试一下。作为母亲,钟湘华的小孩哪怕能多喝一口奶,意义都不同。说完这句话,大家都没有再继续争论,几个男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烟,我走了出去。

3

第二天会见钟湘华时,明显感觉她的话多了起来。

她主动说自己跟室友了解了律师究竟是干啥的:“她们说律师只会要钱,吃了原告吃被告,颠倒是非,我觉得不对。”

我说不要单纯地去定义人的好坏,你涉嫌故意杀人,但我觉得你该会是个好母亲。

听到这句话,钟湘华又哭了,弓着腰,不停地咳嗽:“我妈妈她听不进。”

我告诉钟湘华,李桂莲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由于现在还无法交流,我打算过几个月再去一次,同时将取保候审的事也说了,让她耐心等待,接下来是该好好谈论一下案情了。见钟湘华欲言又止,我特意强调:“你对我说得越详细,你小孩就越早见到妈妈。”

 

事实上,当地人对钟湘华的评价并不好,众口一词,都说她是村里最蠢的人,“读了3个一年级”,简单的加减法还不会,三年级时还拉大便在身上,平时又不爱说话,完全不像她妈妈。

李桂莲是村里公认的能说会道、精明能干、办事利落的人,大家都说钟湘华和哥哥钟湘平都是随了父亲的基因。他们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面对强势的媳妇,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也无能力管儿女的学习和生活。

至于比钟湘华大3岁的钟湘平,“就是个被宠坏了的二流子”。1米85的身高,长得也不错,却从小到大四体不勤,上学时连书包都要妹妹背。他到处惹是生非,仗着母亲的袒护,经常搅得一片鸡飞狗跳,前后有过好几个女人。

至于钟湘华为何捅她妈妈7刀,有人闪烁其辞,有人说是魔怔了:“平日她就只有挨欺负的份,青皮小孩打她,都不敢还手的,不是遇到鬼怎会如此无法无天?”

得知我向其他人了解过情况,钟湘华怯生生地问:“他们说我是傻子吧?”见我没有回答,她苦笑:“我只是内向、反应慢,但从来没人愿意等我一会儿,上课老师默认了我是拖后腿的,我没脸面对同学们,大家都以为我是木头人,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在田间奔跑,周围都是花花草草,还有蝴蝶,没人取笑我,轻松自由……以前不会做的题目,我现在都会做了,应该能辅导孩子到小学三年级,一一得一,二二得四……先乘除后加减……天上飞来一只大鸟,不是不是,那是飞机。”

钟湘华绞尽脑汁将她所学的知识背给我听,只是为了证明她能带好孩子:“孩子若像我,我不拿他和别人比,如果他也反应慢,我就慢下来等等他,总会开窍的。你应该家庭条件很好,又跑得快吧?你给我的感觉好亲切,跟妈妈和哥哥不一样。”

最后,钟湘华说起了自己拿刀的缘由:“他们可以不把我当女儿,让我当牛做马都可以,可他们不准我做妈妈。如果我的儿子以后又像我一样没有妈妈的疼爱,会很苦的。”

我如实相告,说自己的家庭没有比她好多少:“如果你觉得我还行,希望儿子以后会像我一样令人感到亲切,那么你要爱自己,不要自杀,不要再拿刀针对任何人。”

钟湘华双手顶住下巴,双眼微闭了几秒后,嘴角出现一丝笑容:“那我不要被枪毙了,坐牢坐到老,我就出去带孙子,如果我老得不中用了,我看一眼他们就死。”

“想起他,我那几十年的苦都不在了。”讲案发经过时,钟湘华的手偶尔发抖,这时她主动将话题转到儿子身上,说孩子听话,生产时没让她遭罪,有很多瞌睡等等,至于之所以捅李桂莲7刀,是因为她有过7个孩子。

4

怀第一个小孩时,钟湘华才16岁,为了给哥哥凑彩礼,被迫嫁给当地一个大她20岁的男人。她上午还在鞭炮厂织鞭炮,下午就被带到了山上男方家,干净衣服都没有,“等于自己被卖了3万块钱,我被男人按在床上时,第一次想到自己同学,她们应该还在读课文吧。我怕死了,房子陌生,床陌生,人也陌生,就这样了”。

很快,钟湘华发现自己没来例假,“那个男人经常在外面做事,我不确定是怎么回事,让我妈带我去看郎中。她说没大问题,让我吃了一些药,出了好多血,几天后她才告诉我当妈妈了,还没一分钟,又说孩子流干净了,我当时也是迷糊”。

从那以后,李桂莲会给一些避孕药给钟湘华,“只要男人回来了,就让我偷着吃”。

两年后,李桂莲将钟湘华带回了家,男方那边闹事,她一点都不怵:“一个未满16岁的少女给你玩两年,还要怎样?你再闹我就报警,告你强奸,本来没有领证的,第一次是你强行睡了她!”钟湘华回想起来,又尴尬地笑了:“我是反应慢,当时只是觉得这句话好像听着不舒服,具体哪里不舒服也说不上来,现在明白了。”

钟湘华在家里待了不到半年,李桂莲很快就又给她相了另一个男人,同样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实人。钟湘华又怀孕了,这次她没和李桂莲说。

“想做妈妈了,这是一种改变。没能保护好小时候的自己,就想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孩子,想着想着就甜。”

有心无力的是,钟湘华还是没能保住这个孩子,那个男人一喝酒就打人,一脚踢在她肚子上。李桂莲求之不得,当晚就把钟湘华接了回去,“我妈开心了好几天”。

第三次嫁人还是为了哥哥。钟湘平找的那个对象没有生育能力,便离了婚,“我妈是这样安慰我的:‘咱女儿没有掉价,越嫁越珍贵。’其实是‘越嫁越贵’吧。这次我提了一个条件,就是无论如何,我要生孩子,我妈拍着胸脯说:‘你也该要个孩子了。’”

用李桂莲的话来说,“湘华你的肚子倒真争气”。一年后,钟湘华生下一对双胞胎,出院那天小孩就被人抱走了,来接她的是李桂莲,哭哭啼啼跟她解释:“本来就只是让你给人家生小孩的,人家做大生意的,看得上你?你要闹,我们一家都完蛋。”

之后钟湘华又被“嫁”了两次,越嫁越偏,越嫁越便宜,“一个是赌徒,为了躲债自己跑了不见踪影;另一个五十多岁,老婆和大学生儿子出车祸死了,为了给家里盖房,我给他生了个儿子,老头人不错,给我自由,我自己还能生,就没抢小孩了”。

再有,就是出生证上孩子的父亲,“这次是我自己想嫁的,他对我好,把我当人看,有什么好吃的都要想到我,重活都舍不得让我干,婆婆好,我们的小孩也可爱”。

我当时算一下——钟湘华说有过7个孩子,还有一个,我问她是不是忘了?

她先是咬着牙,然后偏头望向角落:“那个没生下来,很丢人,很丢人,我永远不会说的。”

除了这一点,钟湘华把能说的都告诉我了,让我有了想做无罪辩护的冲动。我们从来不会向当事人保证什么的,但这次我向她承诺:“你能亲自送小孩上一年级。”

5

过了一周,警方通知我,钟湘华符合取保候审的情况,但无法提出保证人,也不能交纳保证金,因此决定监视居住。关于是否取保候审,按规定他们应当在3日内做出决定的,而我在申请书上明确写了“愿意依法交纳保证金或找到供保证人”,因而提出异议。

见面后,民警说他们征求了钟湘华的同意。如此一说,我便心照不宣。

钟湘华千恩万谢,直言警察和室友都比家人好,还向警察和我保证:“我听话,不会跑,相信我能做一个好妈妈。其实我只有那一次拉大便在身上,后来再也没有那样的事了,他们只记得那一回,就要笑我一辈子。”

见到孩子的那一刻,钟湘华泣不成声,直接就撩起了上衣,“妈妈都给你留着的”。我在马路的树荫下见了孩子的父亲,他比钟湘华矮,精瘦,满头大汗却给我递一瓶饮料,自己抿了抿嘴却说不渴,待会儿去招待所有水喝。

我没多说话,只说:“你要好好珍惜,可以说她是为了你和你们的家才捅自己母亲的,至于她自己,早就逆来顺受了。”

 

钟湘华告诉我,从来不忤逆母亲的自己,那天和李桂莲吵了3次,“这次我就想和他一起领个红本本,以后再也不嫁了,我为家里已经做得够多了,养育之恩和吃的粮食都还了”。

李桂莲先是哄骗钟湘华,说不领证以后想再嫁既方便,也不算重婚:“大傻子,如果你要那个红本本,我俩都要把牢底坐穿,你妈我走南闯北,比你见得多。”

钟湘华一脚踢翻凳子:“就算坐牢也要领,我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疼我一下。”

李桂莲抓起凳子砸在钟湘华的后背上,钟湘华倒在地上一时无法动弹,晕倒前,李桂莲还在破口大骂:“装死就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钟湘华醒来,又哀求李桂莲将户口本给她。李桂莲非但不给,反而威胁钟湘华:“我改天就找人将你那个傻儿子给卖了!”

“那已经不是她的孩子了,是我的孩子,她居然还想卖!她像个鬼,让我害怕了。为了保住我的孩子,就想除了这只恶鬼,桌上刚好有一把水果刀,我刺了她7刀。”讲述案发过程时,钟湘华很平静,没有哭,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临了还吞吞吐吐地问我:“我还能不能领那个红本本?我想被政府承认,这样我出狱后就有家能回。”

我想了想,法律规定服刑人员依法享有婚姻权,但民政部门规定,婚姻登记必须亲自去婚姻登记机关,所以实际操作时难度比较大,甚至可能要监狱局出面。好在现在是监视居住,如果早点向公安机关申请,也不无可能。

事情进展很顺利,钟湘华男人不在乎她的任何经历,求之不得。警方在经过讨论之后,回复“问题不大”,民政部门也表示愿意配合。

领证那天,钟湘华穿了一件红色T恤,扎了个头饰。在民政局,她特意叮嘱我问新郎:“你愿意娶钟湘华为妻吗?”男人回答:“我愿意。”接着她又提醒我:“你还没有问我,我也要问的。”于是我又问了一遍,她回答:“只要你不嫌弃,愿意等等我,一出来,我就赶紧跑回家。”

回去的路上,小孩一直哭,钟湘华却满脸温柔:“孩子你哭也好,笑也好,我都觉得是很好的日子,苦点累点都没关系的,你放心,妈妈还年轻,有粗茶淡饭的。”

一个多月后,小孩满一周岁,钟湘华被重新收押了。

6

两个月后,我见了李桂莲,铩羽而归。

我说自己是律师,她直接问:“谁的律师?”当我以为她们毕竟是母女,让她出具谅解书应该问题不大,她却骂我“算个什么东西”。

第二次是李桂莲主动要求要见我,说自己要求很简单:“我所有的医药费你给我出了,外加2万块的赔偿,你让我写什么就写什么,那个*****婆你带回家做佣人都行。”

我让她尊重一下自己的女儿,同时斥责她涉嫌诈骗罪:“卖儿卖女的我真少见。”

李桂莲若无其事:“你不要以为我不懂法律,我女儿的姓名、年龄以及家庭住址,都是真实的,不是虚假信息,彩礼收的现金,还是用红纸包的。我还告诉你,我连证都不让她领的,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告她重婚,进去了就没法继续给家里帮忙了。”

经过调查我才知道,李桂莲在年轻时就因为骗婚,犯下诈骗罪被判刑3年。法院的工作人员都忍不住劝说,涉及家庭纠纷的刑事案件,被害人能够出具谅解书的话,减刑的力度比较大的。可李桂莲横竖就一句话:“要么赔钱,要么就枪毙!”

我不禁为钟湘华感到悲哀。面对侦查员的审讯,钟湘华一直三缄其口,就是怕将所有的事抖出来对母亲不利,“有人和我说过,她做的事可以在里面关到老”。

而钟湘华家里的亲戚,也没有一个愿意出面为她说一句好话,还有人说她就是个克夫克子的命,“你又不赚钱的,干嘛为了这么一个瘟神如此卖力?”钟湘平开出的条件更离谱:“老娘最听我的话,我让她写就一定写,只要你介绍个大学生给我。”

我最终放弃了要谅解书的想法。

 

案件到了庭审阶段,开庭前一晚,我一夜未眠。

钟湘华的精神鉴定为“完全刑事责任能力”,我认为她至少属于精神发育迟滞,作案时口中念叨鬼神之道,属于精神障碍发作,本想提出重新鉴定,可钟湘华却对这个鉴定结果很开心:“我就说我不是一个精神病,也不是一个傻子,有政府给我发的证明在。”

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李桂莲一直在法庭上骂骂咧咧:“*****婆特意买刀弑母,天理难容,你们还审什么?给她一个‘花生米’就行了!我含辛茹苦把她抚养大,她倒好,做猪狗不如的事!”

公诉人是我的学姐,气势汹汹地指控钟湘华是蓄谋已久的故意杀人——水果刀是钟湘华提前买的,捅了被害人7刀后,还咬住被害人的伤口不放,磨牙吮血,致使被害人为重伤二级,作案手段极其残忍,情节极其恶劣,检察院的建议量刑为10年。一旁的钟湘华听了,一直说“不是这样的”,然后瘫软在被告席。

这是我疏忽了,我问过钟湘华水果刀是哪里来的,她告知是自己买的,笔录上也是如此说,我就没有多问。现在看来,出问题了——我没有追问她买水果刀的用途。

我提出的辩护意见是:被告人涉嫌故意杀人罪,但情节较轻,理由是该案是由家庭纠纷引发的案件,被害人的行为激怒了被告,有部分过错;被告人虽然对被害人实施了7刀的刺杀行为,但从伤害部位以及程度来看,是因其情绪不稳而胡乱刺杀的行为,她长期受被害人的迫害,导致精神失常,属于激情杀人,而且被告人在恢复理智后,立即停止,自动有效的阻止了犯罪的结果,属于犯罪中止;在舔舐被害人伤口前,她让邻居报警并喊医生,具有自首情节,应该对被告从轻判处。

公诉方对以上意见都不认可,说蓄意买水果刀排除了激情杀人的可能,而“犯罪中止”实际应为“犯罪未遂”,因为当时外面办喜事响起了鞭炮声,吓到了钟湘华,导致她停了手。

庆幸的是警方和公诉方没问钟湘华为何要砍7刀,也不知道她有过7个孩子的事,只知道她生过4个小孩。

 

案件的关键是凶器问题,我本想冒险,以出现新证据为由,向法官提出暂时休庭,却又因心里没底不敢冒然行动。我愿意相信钟湘华不是蓄意买刀的,想查清楚。

正在我矛盾之际,机会出现了,我指责公诉方办案全凭主观臆断,学姐脾气一上来骂了我一句:“渣男,你就是瞎的。”我死咬着这句话不放,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鄙视自己的决定,当即向法官抗议:“公诉人对辩护人进行人身攻击,并由于我们私下有过小矛盾,我有理由怀疑公诉人是在针对我,故而申请公诉人回避。”

法官说公诉人的言论是有欠妥,不过申请公诉人回避应该由检察机关商讨决定。当我看到法官重重地敲了一下法槌,宣布休庭说“反正今天时间差不多了,暂时也审不完”时,压在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我至少有3天时间调查取证。

7

一出法庭,我就去了钟湘华的村子,找到了那家商店老板,问他是否知道钟湘华买刀的用途。他如实相告:“当时钟湘华说了一嘴,说是用菜刀切西瓜,有辣味。”

我问老板是否愿意出庭作证,他犹豫,我好说歹说,他在神龛前打了一卦,答应了。检察院驳回了我申请回避的请求,理由是我非当事人,和公诉方没有利害关系。

再次开庭时,李桂莲照样骂骂咧咧,倒是我的那些证人让我感动,钟湘华处过的第一个男人,包括那个赌博的,还有那个喝酒打人的,他们都来作证了。

钟湘华向他们鞠躬,说对不起,他们摆了摆手:“妹子你以后安生过日子就好。”

在陈述自己为何要吸母亲的血时,钟湘华把手指放进嘴里吸吮了几秒:“我小时候手指被茅草割破过,妈妈就帮我吸手指,说口水能治好伤口,我觉得她爱过我。我是一气之下捅的妈妈,看着她流血越来越多,那该多疼啊,吸一下也许会好点。”

法庭上鸦雀无声,我补充道:“如果真的是咬,被害人伤口上一定会有牙印,或者有小伤口。我们不该无视一个母亲的残忍,同时不该否定一个女儿的温柔。”

李桂莲也是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便说自己一个女人持家不易,有苦衷,并当庭表示愿意原谅钟湘华:“我现在是受害者,过去的事你们就不要再翻了,算了。”

法院最终采纳了我的辩护意见,认为钟湘华是自首,鞭炮声更能掩盖现场的情况,她有条件将被害人杀死,钟湘华幡然醒悟,没有继续实施杀人行为,依法属于犯罪中止,予以酌情从轻处罚,判决被告人钟湘华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4年。

 

2018年,钟湘华提前出狱。一年后,我接到她的电话,执意要请我吃饭。她丈夫和孩子也来了,给我带了很多鸡蛋和一袋小米,她欢喜地告诉我,她和老公在工地上做事,她也学会了粉墙,能算一个大师傅的钱,“我的家里现在干干净净的”。

“律师,我能不能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我想你可以解决,我妈妈坐过牢,我也坐过牢,以后该怎么跟孩子说呢?我有点怕真的是龙生龙、耗子的儿子就是耗子。”

我让她不要多想:“尽管你妈妈坐过牢,你也坐过牢,但是你改变了很多事,你和你妈妈不一样,你跳出了那个腐烂而封闭的世界,你给孩子的是崭新的开始。”

分别后,我收到她发来的一条短信:“以后我想告诉那几个孩子,不要恨妈妈,他们想回来,我当牛做马都愿意养,希望他们过得好,以后的生活能做自己的主。”

是啊,我们的生活如果能做自己的主,这是多么美好的祝愿。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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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乡镇税务所的日子

2021-05-12 10:58:00
214人评论

作者小李飞道

努力找寻平凡生活中的笑点。

1

2006年,我参加全省公务员考试,最终被某县地税局录取了。2007年下半年,我与另外3名新人一起到单位报到,负责办理手续的余股长说,我们是10多年来县局第一次对外公招的公务员,“先在机关待半个月,等待分配”。

县地税局共有80多人,一半在县城机关,剩下的分布在县局下设的稽查局和5个税务所里。听说,有3个税务所在县城,另外2个在乡镇。当时,我们几个新人都觉得自己会留在县城——毕竟我们是大学生,好歹算是人才,余股长说过,我们局的大学生的比例不到1/5。

一个周末的早上,正睡懒觉的我被余股长的电话叫醒,他说要请新招的3个男生去一个农家乐吃饭。我想多睡一会儿,便推托有事,可余股长不依不饶,说就随便吃个便饭。

我只得答应,想着时间还早,不紧不慢地吃了早饭,又去了县城的“CBD”,一条不到300米的商业街逛街。中午11点50到农家乐时,我才发现其他人早到了,在座的人里竟然还有地税局的王局长和国土局的陈局长。

我天真地以为只是“吃个便饭”,没想到这饭局还有工作的意味。当时我穿着印着火影忍者的T恤,套了短裤,趿拉着一双拖鞋,而其他人都着正装、皮鞋,非常正式。我尴尬不已,调头想走,但已经来不及了,余股长叫住我,打趣道:“小李好聪明,我们满头大汗,他倒一身清凉。”

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结结巴巴地说:“哪里哪里,出门忘换衣服了。”

席上,余股长给我们3个男生倒白酒。何斌、赵亮欲起身去拿酒瓶给领导倒酒,却被余股长按在座位上,只得恭敬地递过酒杯去接。我将酒杯倒扣在桌上,从包里摸出几颗药片在众人眼前一晃,往包里一揣,郑重地说自己在吃药,不能喝酒。

一旁眼尖的赵亮叫了出来:“李哥,你那明明是钙片,不是药片!”

余股长一脸笑意前来倒酒,我用手护杯,说自己不会喝。我没有说假话,从小到大,我一喝酒就全身发红,头昏脑胀的。

“不会喝?那今天就学!”余股长见劝说无效,就从我手中抢走酒杯。我双手牢牢护着的酒杯最后还是被夺走了,余股长一边倒酒,一边露出胜利者的微笑。王局长用开玩笑的口吻批评他:“人家小李说不会喝,你还劝,喝出问题了,你要负责哦。”

不知不觉,赵亮已经喝了七八杯,东倒西歪,迷迷糊糊,而我连第一杯还没有抿完。看着他们觥筹交错,言谈甚欢,我不能敬酒,也加入不了话题,就像太平洋上的一座被遗弃的孤岛。

在这期间,王局长问我们的工作意愿。赵亮说,他是中文系毕业的,想当笔杆子,写材料;何斌说,房地产企业是纳税大户,他想学习房企的征收管理;显然他俩都提前做过功课,而我从没想那么多,只想留在县城——记得几天前,一个干部说税务局最缺的是能去工业企业查账的人,于是我支支吾吾地答:“我想学习工业企业的税收。”

王局长点点头,若有所思。

半个月后,局里正式安排了我们4个新人的工作:赵亮进了办公室;何斌去了专管房企的直属税务所;唯一的女生到了财务股。他们都留在了县城,而我被分到了最偏远的乡镇税务所——这个乡镇有着全县最多的工业企业,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我大学学计算机专业,参加公务员考试时,报考的岗位是“信息技术”。等到了乡镇税务所才知道,我要接手刘姐的税务会计工作。

刘姐看到我,像彩票中奖了一样开心,她毫不避讳地说:“终于要回城了,我这一天等太久了!”

“你等了多久?”

“也没多久,就十多年吧。”

我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那年我25岁,如果像刘姐这样,我可能要等到40岁才能回到县城去。而且面对一窍不通的会计工作,我挺为难的。

刘姐拍拍我肩膀,安慰道:“别担心,你一个本科生,公务员都能考上,还干不了这个?再说了,税务会计跟企业会计是两码事,主要是统计、分析税收数据、管理发票、装订税票,这个工作要细心耐心,得心灵手巧。”

刘姐明天就要回县局了,中午吃饭时,她兴致不错,和税务所的其他同事一一叙旧,最后还说了句老掉牙的歌词:“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留下来陪你们每个春夏秋冬。”

张所长说:“既然这样,那你先别走,把小李教会为止。”

刘姐那张笑脸,瞬间凝固了。

刘姐教了我3天,真的要走了。我帮她清理东西时,发现柜子里有几十本公务员考试的书籍,码了高高的两摞,随手翻开一本,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书页也翻得发卷了。

在税务系统,正式工的身份有两种:公务员和事业工勤人员。刘姐属于后一种,永远只能做普通职工,不能提拔,她在镇上当了十多年会计,唯一的念想就是去县城机关工作,每天下班早点回家,多陪家人。为此,她参加了几次公务员考试,但直到35岁都没有考上。她今年36岁了,没有考试资格,只能认命了。

想到这里,我有点同情刘姐,也为自己能接手她的工作,让她顺利回城而高兴。

2

我的工作内容包括用电脑录入各种税收数据、做表格、统计分析,再上报县局。刘姐临走之前移交给我一台电脑,这台电脑她已经用了7年,配置低、运行缓慢,严重影响工作效率。

每天早上,我得提前半小时到办公室,按下电脑启动键后,再闭上眼睛,思考一系列问题:“镇上有单身女青年吗?有我喜欢的单身女青年吗?我喜欢的单身女青年她喜欢我吗?”想完以后,睁开眼睛,发现电脑还在启动中。

乡镇税务所一共有3台电脑,除了我这台,另一台在大厅用于开税票,不能动。所长办公室倒是有台新电脑,用来做数据分析非常适合,而且张所长经常下企业办税,那台电脑常常被闲置。

一天,张所长正在和其他人说事,我走上前说自己的电脑太旧了,影响工作,“能不能和你换一下?”

张所长愣了一下,没想到我会提这样的要求,就说:“以前刘姐用得好好的。”

“确实能用,但太慢了。”我怕所长听不懂,又补充道,“就好像一匹老马拉一大卡车煤炭。”

这时,所长的手机响了,他移步到一边去接电话了。所里的两位税务干部,王哥和刘哥立刻围了上来,他们像发现了一个外星人似的看着我:“小李,你怎么能让领导给你换电脑?”“太不懂规矩!大学生啊,真是的,学生气太重了!”

他们义愤填膺,仿佛我犯了天大的错,我不以为然,心想:“反正我已经从县局到了镇上,你们还能把我贬到村上去?村上可没有税务所。”

副所长罗哥大我两岁,他开朗随和,常开我玩笑,这天他也把我拉到门外说:“小李,我知道你的出发点是好的,想更有效率地干好工作,王所的电脑确实用的少,但毕竟他偶尔还用。而且他是领导,即使不是领导,他也大你20岁,你难道不应该尊重一个老同志吗?没事,你刚来,以后慢慢就懂了,也不用自责。”

罗哥的话触动了我,我一下午都在反思。快下班时,所长才风尘仆仆地从企业回来,他跟其他同事交代完工作,转身郑重其事地看着我,我已经准备好接受他的批评了。

谁知,张所长严肃的脸渐渐松弛开来:“小李,以后我外出,办公室门不关,你要用电脑就去吧。”我正欲说“不必了”,张所长笑了:“这下,你那一大卡车煤炭,能拉动了吧?”

所里每个人都看着我笑。从此,张所长的那台电脑就成了税务所的公共电脑,大家有需要都能用。

3

每天中午吃完饭,有2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其他人睡午觉,我和罗哥会外出散步。

这个小镇是工业镇,马路上一辆辆运载卡车飞驰而过,卷起漫天的灰尘,几个终日不停工的饲料厂飘出刺鼻难闻的酒糟气味,让人昏昏欲睡。我和罗哥就沿着远离工矿区的岷江河堤走,望着滔滔东去的江水,迎着清爽怡人的河风,畅谈古今。

罗哥没读过大学,他从税务中专学校毕业后,以考试第一名的成绩进了税务局。他对大学有些向往,常问我大学的生活。彼时,和我一同考上税务局的大学生都留在了县城,而我却在这偏僻的乡镇,我情绪低落,只是敷衍地回答他。

“小李,你有梦想吗?”罗哥问我。

“梦想?在这小镇上,还配拥有梦想吗?”

罗哥沉默半晌,拉我坐在河堤上,缓缓地说:“小时候,我妈就在镇上税务所上班。有一次我被人打了,家里没人,我哭着从县城沿着这条河去镇上找我妈。脚走痛了,磨出了血,我用河边的泥土敷住伤口,脚就不痛了。当时我的梦想是长大了也要像我妈一样,来这个镇上上班。”

“罗哥,对不起,如果非要说一个我的梦想,那就回县城。”

“分到税务所也并不是坏事,在这里可以得到锻炼,学到很多。”

“罗哥,县里年轻人少,但至少还有。乡镇上一个年轻人都难得看到,更别说找女朋友!”

罗哥说,县城机关里的人都满了,很难回去,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稽查局还差人,“稽查局是我们税务系统的‘达摩院’,里面都是业务精英”。

在税务机关里有两条路,第一条路是走管理路线,比如进局办公室、人事股、计划财务股等地方。赵亮被分到办公室,就是走这条路;第二条路是走业务路线,税务局跟其他单位的一个最大区别是特别重视业务,工作干得好不好,最重要的评判标准是看能否把所有税源应收尽收,为国聚财,这就要靠懂税务会计知识的专业型人才。城区的房地产企业较多,何斌进了直属税务所,他走的是这条路线。

罗哥是我们局里最年轻的副所长,也是公认的“业务尖子”,我问他走的是哪条路,罗哥却谦虚地说:“我只想尽职尽责,让我所做的工作对得起我拿的工资就好了。”

我从小性格内向,不善言辞,管理这条路怕是走不通。学业务也有困难,我从没学过会计,工作后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学习。反复权衡后,我终于决定:比起面对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生物——人,我更愿意关上门安静地看书,即使这很枯燥、孤独。

不久后,我抽空去了一趟成都。我的老乡沈萧大学毕业后留在成都工作,他的女友正在西南财大读会计硕士。在我的要求下,沈萧的女友把我带到了西财附近的一个书店里,那里有种类繁多的会计入门、从业资格、初级考试之类的书。

她对我说:“会计不是你想象的那么难,当然也得看你的智商。”

“我智商不亚于你老公。”我说。

“既然这样,我给你选的这些书,你先读读,还有一个诀窍,你得请我们吃顿火锅我才告诉你。”

当时,我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到1000元,在花掉4天工资请他们吃了顿火锅后,沈萧的女友让我去听某会计网校的几个名师的课,“绝对事半功倍!”

回到单位,我每天除了工作,大部分空余时间都在看书、听课。因为管理税务发票,张所长单独给我配了一间办公室,我每月要给成千上万张发票挨张盖上税务所的章。这是一项重复单调的工作,每月要用一周时间才能完成,常常一坐几个小时,盖得人手酸脚麻,头歪眼斜,屁股疼痛。后来,我想出一个一心二用、两全其美的办法,一边给发票盖章,一边听电脑上的会计网课。从此盖起章来,腰不酸了,腿不痛了,心情也愉悦了。

如此循环往复,许多知识难点豁然开朗。我在租住单间的电脑桌上还贴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少打游戏多看书,早日回城找媳妇!

 

工作渐渐上手后,我也要外出了。罗哥管工业企业,他带我来到镇上的一块已征用的土地上,问我:“看这块土地,你想到什么?”

这里将来是一个食品加工厂,看着地里长势喜人的蒜苗,我舔了舔嘴唇:“蒜苗回锅肉。”

罗哥摇摇头,说这块土地在他眼里是满满的税收:“你看,这块土地被企业买了,企业就得交耕地占用税;等企业办理了土地产权,就得缴契税;以后每年,企业要交土地使用税;在地上修建厂房办公楼,要交建筑安装营业税;修完了厂房,要交房产税;生产出的产品,卖出去要交增值税——这是国税局收的,我们地税局收企业其他营业收入的营业税;要生产就得招大批工人,工人工资超过了一定额度,企业就要代扣个人所得税。”

不仅是罗哥,税务所的其他人都已经将工作融入到了自己的生活中。

一次,张所长带我和罗哥去一个工厂检查税务,忙完已临近下午2点。所长不想回去麻烦食堂的煮饭阿姨,就带我们到镇上的一家肥肠血旺店吃饭。

这家店挺有名,铺面虽小,生意却很好。我们去时,仅有的6张桌子都坐满了,顾客多是附近建筑工地的工人。刚好有桌客人吃完,一位工头模样的人起身去柜台结账,我和罗哥赶紧坐下,所长却跟在那个人后面,鬼鬼祟祟的。

我一头雾水,罗哥却似乎并不意外,他气定神闲地喝茶,并提醒我:“小李,你去看看张所在做什么?”

我跟他们后面,只见那位工头付完钱,转身欲走,所长叫住了他。工头发现是一个穿着制服的人喊自己,便有些直愣愣的,以为自己惹了什么麻烦,吞吞吐吐地问:“是、是叫我吗?”

“对,师傅,你还没要发票呢?”

“我又不报账,要什么发票?”工头冷冷道。

“发票可以刮奖,万一中奖了呢?”张所长依旧坚持。

“不就是5块钱吗?”工头有点不耐烦,仿佛是在嘲笑。所长保持笑容,说现在最高奖金是1000元,不要票可能会造成国家税收流失。

也许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也许是那人犟不过所长,只得回身去找店家要发票了。

4

沈萧给我打电话,说学会计只看书本,很难获得实操能力,要想提升能力,需要到企业做账或者到企业查账。

在税务部门,只有稽查局专门查账。稽查局也在县局,我渴望能调过去。我想直接去找王局长表明自己的想法,但又想,局长肯定要问我是否有足够的业务能力去稽查局查账——当时我才学了1年多,信心不足。万一弄不好,王局长还有可能认为这是我为回城找的借口。

思考再三,我放弃了,想多学两年,再提调稽查局的事。

转眼到了2008年,我们税务所来了一个新同事,大家叫他小宏。当时小宏刚满20岁,刚从部队退役,稚气未脱的脸庞常带微笑。他在税务局没有正式编制,是临时聘用人员,又称“协税员”。

我们税务所共有9人,其中4人是协税员。一开始,所长没有给小宏安排具体的工作,但他每天一到单位就主动打扫所有办公室的卫生,大家都不好意思了。

一天,我正在办公室里统计税收数据,小宏拖地到我椅子旁,我说不用了,小宏让我快让开,我不理会,他竟然连人带椅子把我抬了起来。我两脚悬空,惊呼:“小宏,快放我下来!”

此后,小宏经常来我办公室,问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正在给发票盖章的我抬头瞟了他一眼,说没有。

“能让我来给发票盖章吗?”

我心中暗喜,恨不得双手把发票、印章奉上,但表面上还是故作镇定,护住发票,做出一副生怕他抢夺我工作的样子:“发票盖章是税务局的核心工作之一,这么重要的工作怎能让你这个新手来做?”

“李哥,求你了,让我盖。”小宏走到我椅子背后,像抱一只小鸡似的把我抱走。随后,他端正地坐在椅上,挺直腰杆,全神贯注地给发票盖章,像在完成某种神圣的使命。

后来小宏告诉我,他去找其他同事要求帮忙,都被拒绝了,人家担心他是新手做不好。他东看西看,发现四周的卫生都已打扫干净,大家的茶水他也泡好了,实在闲得慌,就在原地练习俯卧撑、高抬腿,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

一次午休,我经过会议室,听到里面传出声音。会议室一般没人,我好奇地走进去,发现小宏在看书,他太专注,以至于我走到他身边他才发现。小宏抬起头,双手遮书,惊恐地盯着我。我将他遮书的手推开,发现是一本讲税收基础法规的书籍。

在我穷追猛打地追问下,小宏只得坦白自己要考税务局的正式编制——市国税局明年有2个定向招考的名额,可全市有40多个退役士兵报考。

“我中学时成绩不好,我妈给我报补习班、请家教,但我一次一次让她失望。我爸说我不是读书的料,后来我去当兵,在部队想着不能再给父母丢脸。这次考试,我要证明给我妈看,我不比别人差。”小宏说着说着,眼睛有些湿润了。

我决定将自己已学到的税收会计知识教给小宏,让他少走弯路。此后,我俩教学相长,在一次次的讨论中,我的税收知识也渐渐加深、巩固。

混熟了之后,小宏这小子竟然开始没大没小的。早上到了办公室,他的双手就伸向我的领口:“李哥,你衣领都没有理好,这可不行,我来帮你。”有时,他会走到我身后,冷不丁地拍我的后背:“李哥,你走路背要打直,不然像个驼背。人矮就算了,背还驼!难怪都26了还单身。”

以至于后来每次上班,我一看到小宏就马上将背挺直。他看着我正欲开口,我就抢先道:“我领口理顺了,皮鞋是干净的,裤角上也没有灰尘。”我将脚抬得老高,展示给他看。

5

12月,县局开大会,税务所的人也要参加。那天早上,我在县局不远处的一家面馆吃面,发现分管稽查局的李副局长也在。我赶紧打招呼,李局笑呵呵地回应,还去老板那里帮我把面钱付了。

我非常不好意思,准备去给老板钱,李局把我按下,并到我这桌对面坐了下来。他问我在税务局一年多,感觉如何?我趁机说自己在所上做税务会计,业余时间都在学习,想走业务这条路。

李局若有所思:“你愿不愿意来稽查局?”

我抬起头,惊讶地望着他,大呼愿意。由于太过激动,还将一小段面条喷到他脸上。

2009年元旦节后,张所长告诉我,县局要调我去稽查局了,“稽查局是个好地方,适合你这种人,我看你随时都在看书”。

我装出毫不知情的样子,又掩饰不住高兴,离开所长办公室,我就偷笑了起来。可是,张所长又把我叫住,补充道:“李局长说你只是暂时调到稽查局试用3个月,如果不能胜任工作,还得回到我们所。”

我有点意外,张所长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没事,你学习这么刻苦,天道酬勤,我们对你充满了期待。”我正欲感谢,他继续说:“期待你在稽查局试用不合格,回到所里!”

很快,我也变成了那个要给新人交接工作的“老人”了。接替我工作的是去年年底新招的公务员,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她问我在这个乡镇税务所待了多久。

看着她急切想离开这里的眼神,我仿佛看到了一年多前刚来这里的自己。我说自己刚来时急着想离开,现在舍不得走了。

“为什么?”她问。

不远处,罗哥和小宏在帮我整理东西,张所长提着包准备下企业。我看着他们,说:“我喜欢这个小镇。”

 

进了县稽查局,我只有3个月的时间证明自己能胜任工作,这让我犯了难。

我想了各种办法:主动去找稽查局局长,在他面前,把税收法律法规编成段子,像讲单口相声一样幽默而生动地讲一遍;或者请求他们给我分一个可疑的企业去查账,查出一个惊天偷税大案;或者我应该像小宏那样,每天早早来到单位,给大家泡好茶,打扫好卫生,再缠着每一个同事,强行要求其让我帮忙……

思前想后,我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通过一场考试来证明自己——税务局是一个经常组织考试、重视学习的系统。记得读书时,那些勤奋的学生总盼望着考试的到来,这样就能将自己和那些混日子的学生区别开来。

1个月后,市地税局发了一个文件,通知全市地税局稽查系统的人员参加税收业务考试,考试成绩要排名次,作为各区县年底工作考核的一部分。

这时,小宏打来电话,说他参加国税局选拔考试被录取了。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好消息,证明我们在税务所的学习是有效果的,我更有信心了。

考试如期举行,成绩很快出来,我考了县稽查局的第一名,全市排名也靠前,这让很多人感到意外——这个成绩,足以让我毫无争议地留在稽查局了。

得知成绩的那一刻,我却犹豫了,回想起到稽查局工作的这几个月,除我之外,局里都是40岁以上的老同志,他们有几十年的查账和执法经验,工作起来像一台精密的设备,极少出错。一次,因为执法文书里一个用语不规范,我被副局长当众责骂。我将文书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副局长又发火,说万一碎片被企业的人捡到,会当成证据来告税务局。我只好含泪从垃圾桶里捡起混有口痰的文书碎片,把它们都烧掉。

事后,我询问市局里的专家,对方说那个用语其实是合法合理的,不用修改。但是我心中的委屈,还是挥之不去。

稽查局是税务局的精英汇聚地,充满了竞争,每个人忙于自己的案件,不甘落后。这里没有欢笑,只有严谨的工作氛围,每当我遇到业务上的难题时,没人愿意过多地给我解释。我能理解,毕竟我是那个考试得了第一名的人,“还用得着问别人吗?”

这大概就是真实世界的样子,作为一个成年人,我应该努力适应。可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起在乡镇税务所的日子:张所长包容我的年轻莽撞、罗哥陪我说心里话、小宏关心我穿衣走路……遇到这些人、这些事,是我的幸运。

得知我的考试成绩,李局长喊我去他的办公室,说要给我奖励。我有点兴奋,又故作谦虚地说:“其实考试成绩并不代表工作能力,给我发钱,我受之有愧。”

“小李,你误会了,我说的是给你精神奖励。按照规定,发钱必须要有文件才行,请你理解。”

我有些迟疑,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局长,我想回税务所,可以吗?”

“这可不行,现在稽查局就缺你这样的年轻人。”他笑着劝退我。

下楼时,遇到的同事都在祝贺我考试取得了好名次。我尴尬地笑笑,心里却想着岷江滔滔的江水,镇上的肥肠血旺店,甚至那饲料厂飘出的难闻的酒糟味。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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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情仇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5/12/2021 postreply 20:4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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