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庄拆迁往事
前言 2011年,我参与了望庄的整体搬迁工作,在搬迁工作组度过了将近半年的时光。 十年过去了,“拆迁”已成为城市化进程中的一种常态,越来越多的人从农房搬进了楼房,过上另一种生活。“拆迁”也成为一个备受关注和争议的话题。 作为亲历者,我想怀着对土地的敬畏和对“人”的理解,直面城乡变迁中的真实性和复杂性,为这个时代的“城市化”留下一份文学记录。
1
拆迁办主任的越野车停在工作组门前,车身积满了尘埃,有人在车后的玻璃上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拆”字,然后又画了一个圈。很圆的圈。“拆”字写得潦草,圈却画得很认真。
走在望庄街头,颇有置身小城镇的感觉,《爱情三十六计》《菊花台》之类的歌,不知疲倦地响着,穿行在街巷里,随时会遇到性保健品的广告招牌。
租户大多都搬走了,村人更像是留守者,他们打量着来人,目光里有警惕,也有漠然。
望庄搬迁工作组已经进村四个月了,村人大多同意搬迁,还有二十多户没签字,其中包括赵兴。
我会永远记住第一次去赵兴家时的情景。一个巨大的冬瓜悬在门前,大约快熟透了,随时都可能掉落下来。院落很大,有一种庭院深深的感觉。老迟说,两口子如果吵架,可以在院子里打游击了。
赵兴老婆打开门,瞅一眼我们,并不吱声,待我们走了进去,她把门咣当一声关上,就去喂鸡了,鸡盆敲得震天响,一群鸡满院子扑棱翅膀。
果然是一个性格刚烈的农家妇女。
我和老迟提前商量好了,第一次见面,不能太功利太急切,只要能留下个好印象,就是迈向成功的第一步。
小心翼翼地交谈。我们谈到了望庄的村风习俗情况,谈到了赵兴的家庭收支情况,谈到了赵兴的工作情况,谈到了赵兴老婆的身体健康情况,也谈到了我和老迟出身农家的情况。我们东拉西扯,很真诚也很随意,唯独没有谈论拆迁的事。我和老迟,以及赵兴和他的老婆,好像都在刻意回避“拆迁”这两个字,或者是因为过度在意,不知该如何切入才好。
僵局最终是赵兴老婆主动打破的。她说,你们别说那些扯淡的事了,我家的房子到底想给补偿多少?在我和老迟介入之前,赵兴家先后被两个单位分包过,都没有谈妥。听说过赵兴老婆性格刚烈,但是没有想到这么刚烈,说话直截了当,不给你喘息的机会。
是这样的,老迟说,我先给你说一说这次拆迁的政策。
“政策算个屁,以前家里来过好几拨人,每次都坐在椅子上,拿着文件念。普通话不像普通话,地瓜话不像地瓜话,听起来男不男女不女的,阴阳怪调。前几天有个人也是一进门就念文件,让我给轰出去了。”赵兴老婆说,有些不无得意。
我和老迟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离开了文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怕说错了话,被她抓住什么把柄,给以后的工作造成被动。
“你家的情况我们大致也了解,按照现有拆迁政策,说实话确实有点吃亏。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分包了你家,我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人。我的意思是说,你千万不要把我和老迟当成敌人,我们一起研究政策,看怎么样才能保证你家的利益最大化。我的意思是说,大的政策不能违背,但是我们可以打政策擦边球啊,你心里有数就可以了。”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硬着头皮说了这一通话。赵兴老婆果然喜欢听,她点点头,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你这孩子说的还像人话。”
我说,把你家的老房契拿出来。赵兴老婆就打开衣柜,把老房契拿了出来,摊开,放在炕上。
我说,还有你的户口本,也拿出来。赵兴老婆就赶紧把户口本从抽屉底下摸了出来。
我说,把后窗关上。赵兴老婆就把后窗关上了。
然后我和老迟站起身来,伏在炕沿上,认真地查看摆在土炕上的老房契和户口本。
“你女儿的户口还在村里,可以在分户上做文章,”老迟用手指敲打着炕上的老房契和户口本,很自信地说,“下一步我们需要联合起来,合理利用政策,为你家多争利益。”
赵兴和他的老婆从我们的神态里看到了希望,他们的眼神变得亲切起来。老迟自报姓名,他说我叫迟道,迟到的迟,道德的道。
赵兴站在旁边说:“不迟不迟。”
老迟看他一眼说:“你们家的问题,一定会公正解决的。”
“我们有什么问题?是你们自己找上门来的,打我们房子的主意。”赵兴老婆语气中带着几分玩笑色彩。
2
赵兴这户,是我和老迟通过抓阄的方式确定下来的。
望庄搬迁工作组下面分出若干小组,我和老迟是一组。那天老迟抓到了这户,当场就有人笑话他的手气太差,说老迟是干信访的,整天与上访户握手,手气怎么会好?
赵兴的房子问题,最棘手的点是老房契:1952年的房产证,1989年换证,三套房子变为一个宅基地,北屋有段时期倒掉了,开发区扩区航拍后又重新加盖起来。从赵兴的二弟媳妇口中,也印证了这个推测。院内最初的那套老房子本来是赵兴二弟的结婚用房,老二没有用,在外面自己盖了一栋,等到老三结婚盖房的时候,家里拮据,为了省钱,就把那栋老房子的砖瓦和木料拆下来,用到了新房子上。
现在,赵兴拿出1952年的老房契,要求航拍后新建的这栋房子也按照现有政策补偿安置,诉求是安置4套楼房——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关于老房契问题,在农村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拆迁政策有明确规定。如果确认了赵兴的老房契,整个开发区会在一夜之间冒出不计其数的无证房子,别的村不说,仅在望庄,这类情况就有二三十户,后果不堪设想,谁也无法招架。
按照拆迁政策,赵兴现有的房产只能补偿安置两套楼房,累计面积大约是180平方米。老迟第一次见面时向赵兴透露的努力方向,显然是不可行的。
“你得让人家先有希望,哪怕这个希望以后慢慢地破灭。如果一上来就是绝望的,那还谈什么,还有什么可谈的?连谈的机会都没有了,那还有什么可能?不管怎么说,先留个好印象是上策。”老迟一边辩解,一边意味深长地笑。
“第一次接触钉子户,我们获得了他们的充分信任。”在搬迁工作组的专题会议上,老迟这样汇报。
事实上,第一次接触时传递出的信号有误,让赵兴全家都空欢喜了一场。赵兴老婆后来说,这俩毛孩子,不靠谱。
大多数老百姓没有赵兴老婆的态度那么强硬,吃点亏,或者少得点便宜,早点签字,事情也就过去了。赵兴老婆却认死理:“这么大的宅基地,面积是邻居的三倍,才给安置两套楼房,安置面积还不如邻居的多。换了你们,你们会认账吗?你们会平衡吗?”
不管我们怎么做思想工作,她就是一个态度,不行。
赵兴一脸的无奈。他是一个谦卑的老人,矮矮的,瘦瘦的,见了人先点头,再弯腰,满脸陪着笑意,一点也看不出钉子户的迹象。有时候,我偶尔怀疑我的眼睛,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人,错把一种很深的城府当成了农民的朴素?
所以每次见到赵兴,我都仔细观察他的一言一行,求证自己的猜测,但每次我都无法说服自己——这确实是一个淳朴的老人,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个敬业的保洁工。
赵兴说他的老婆就这脾气,他也拿他的老婆没办法,实在不行就离婚,补偿的安置房给老婆一套,给女儿一套,他什么也不想要,只想一个人过日子。
看得出,赵兴是上了大火。我们无法改变他老婆的想法。他也无法说服他老婆。他对我和老迟有些歉意。
唯独赵兴的女儿始终是微笑着面对我们的,微笑中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恐。刚开始,我们把她的表情简单理解成热情。但自从第二次到赵兴家里,我就觉得他的女儿不太正常。
连日来的现实表现,最终验证了我们的猜测。他的女儿患有轻微智障。她对拆迁的事漠不关心,每天都在跟女儿做简单的游戏,她的女儿三岁了,是一个不太言语的孩子。有一天在院子里,小女孩指着不远处的高楼大声地说:“姥姥,姥姥,我不住这个破房子,我要住大楼,住大楼。”赵兴老婆一抬脚,把这个三岁的小女孩踢倒在一侧的鸡笼子边上,骂道:“你这个小丧门星,你有住楼房的命吗?”
小女孩倒在地上,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姥姥,吓得不敢出声。老母鸡扑棱着翅膀,在鸡笼里惊恐地四处乱窜。赵兴女儿抱起自己的女儿,走开了。
3
从赵兴的家里走出来,我和老迟要去工作组。车已经不能开进村里了,整个村子拆得无路可走。我们走进一条小巷,这里以前是通往工作组的捷径。
巷子很深,走到了出口,才发觉挖掘机挺立在那里,正在轰隆隆地施工,轰鸣声中不时地有墙壁轰倒的声音。残砖断瓦挡住了原本就狭窄的巷道,我们只好原路返回,重新寻找新的道路。在这个村子里,我们的目光已经看不到一条街巷的尽头正在发生什么。
在工作组门前,我远远地看到拆迁的人在房顶上频频地举动铁锤,他们在亲手砸毁自己的房子。工作组有奖励政策,凡是在规定期限之内自行拆除房屋的,有2万块钱的奖励。村里但凡有劳动能力的人,都在自己动手。风吹来,他们弯弓一样的身体在屋顶上摇摆,就像那些摇摆并且最终轰然倒塌的房屋。
那张黑白航拍图一直挂在工作组的墙上。世世代代居住的房屋被简化成了纸上的一个小小方框,方框里有阴影,有空白,它们分别标示着航拍之前的宅院里实有建筑物的情况。
航拍图旁边是一份十年前发布的严禁乱搭乱建的通告。自从划入开发区那天起,望庄就停止了宅基地审批,原因是面临开发,倘若建了房子,紧接着就得拆迁。不批宅基地,农村大龄青年的结婚用房就成了一个紧要问题,按照乡下传统,结婚是要盖新房子的,政府不批宅基地,他们心里开始装着一个盼头,盼望村子早日动迁,早日搬上安置楼房。然而,动迁一拖再拖,一直拖延了十多年。
挂在工作组墙上的航拍图成了赵兴家的一块心病。图上明明白白地显示着,他家后院那排房子的位置是一片阴影,这意味着,这栋房子是航拍以后抢建的。村里的人,工作组的人,以及与拆迁相关和不相关的很多人,都在航拍图前站立过。过了一段日子,关于赵兴家的那处“阴影”被指甲盖刮得一片模糊,工作组的人员曾无数次地站在这张航拍图前,谈论和研究他家的房子,甚至有些时候,谈到了赵兴老婆如何厉害的玩笑,他们也会不自觉地移步到航拍图前,用手指不断地敲着图上的某处阴影,像一个指战员。
我曾经故意向赵兴老婆描述过:“你家房子的航拍图,被研究来研究去,都快从工作组的墙上消失了。”赵兴老婆似懂非懂,没有吱声。
下午,约谈赵兴。我们在五彩商城里走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一处安静的地方,最后赵兴带我和老迟走到一个垃圾场的边上,指着地上的几块砖头说,就坐在这里吧,平时我们都坐在这里抽烟歇息。我们坐下了,臭味太重,苍蝇飞舞。老迟说,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赵兴说,也好。我们重新来到了一个鱼塘边上坐下。
村庄在不远处,工作组在抬头就可以看到的地方,我觉得这里安静极了。赵兴说得很实在,他说到了他的女儿有先天智障,嫁给了一个同样也有个残疾女儿的家庭。按照赵兴的想法,亲家自己有个残疾女儿,自然也懂得像心疼女儿一样,关照有智障的儿媳妇。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赵兴的女儿在婆家那里,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女儿每次回娘家,赵兴都给女儿带一斤茶叶,带两条烟,让她转给公爹,然后赵兴再给女儿的公爹挂个电话,叮嘱人家关照一下自己的女儿。
在看不见女儿的日子里,他心里满是担忧,做梦都是女儿在婆家受欺负。赵兴说,我老婆想多争取套房子,好留给女儿,作为爹娘,不放心呐,孩子有了这套房产,在婆家那里腰杆就能硬挺些。
眼前的鱼塘是干涸的。赵兴说这不是鱼塘,是造纸厂的废水池。后来造纸厂倒闭了,为了征地时多拿补偿,就改造成了鱼塘。赵兴补充说,其实这里面从来就没有养过一条鱼,水太脏了,鱼放进去肯定养不活。
赵兴是个瘸子,走起路来一高一低,脖子需要稍微向左侧弯一下,呈45度角,才能控制得住整个身体的平衡。从他家到五彩商城有一段不远也不近的路,他需要支付很大的体力才能走到那里,然后开始一天的劳动。暮色中,他拖着一身的疲惫,几乎要消耗掉剩余的所有体力,才能回到家里。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
赵兴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自己的家再破再穷,也是自己的家,心里踏实。我这人,窝囊了大半辈子,在五彩商城打扫卫生,受尽了白眼。回到家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情,就会挨老婆的骂。
“有时想想,我这人还挺怪的,不去打扫卫生找点活干,一闲下来心里就慌。有时在家里,老婆给点好脸色,我还不适应,觉得日子好像出了什么问题。老婆骂我,我觉得不舒服;老婆不骂我,我觉得更不舒服。我都不知道我这人是怎么回事。”
“这些事情都可以糊涂,都可以弄不明白,这次拆房子必须得搞清楚弄明白了,地已经被你们征去了,现在手头就剩下这房子了,如果再稀里糊涂,这辈子后悔死了。自古以来,买卖买卖,有买才有卖,有卖才能买,这是双方的事,你不能强买,我也不该瞎卖。”
赵兴把拆迁归结为买卖关系,他不信任像我和老迟这样的机关干部,又不知道该信任谁。那天赵兴毫不掩饰自己的难过,一个人向着河边走去,在河边的荒草丛中走走停停,不知该走向哪里。他走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走出过这个村子。他是个知足常乐的人,已经抱着知足常乐的心态过了大半辈子。
他说:“你们的拆迁补偿政策,凭良心说,是挺好的,如果没有划进开发区,我们老百姓做梦都做不到这个份上。八年前的征地,我已经眼睁睁吃了亏,这次不能再眼睁睁地吃亏了。我这房子建的,可结实了。你们嫌没有房产证,说是抢建的。抢建的房子,有谁肯下这么大的本钱来建。我这房子,从备料、拉石头、搬泥沙,一直到绑把子、编笆,省吃俭用好几年才盖了起来。我不是偷偷摸摸盖的,我是正大光明盖的,开基那天放过鞭炮,上梁那天也放过鞭炮,扬了饽饽,当时上梁的木匠和瓦匠都还活着,你们可以去问一问,我是不是说了谎话。
“你看看我的房子是什么质量,再看看那些抢建的房子是什么质量,他们从刚拆掉的邻村买来废旧门窗,凑合着盖起来专等你们来拆,房子还没拆就让风刮倒了,差点把老婆孩子压在里面……”
4
和赵兴的谈判僵持住了。打破僵持气氛的,是德康集团的一把火。
八年前,德康集团看好了望庄这个地方,在这里盖起大片厂房。五万多个职工一下子涌进了望庄。那时望庄刚开始征地,村人没有经验,地很顺利就征完了,项目如期开工,建设,投产,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个村子看上去一直是平静的。他们的不平静,是内部的,村人纠结于轻易就交出了土地的懊悔之中,他们恍然明白,倘若当初再坚持一下,补偿一定会更高,日子会更宽裕一些。
落户在村边的德康集团越是发展壮大,村里的老百姓就越是不平衡起来。“征地已经吃了亏,拆房子不能再吃亏了。”这句话,不知最初是从谁那里说出来的,它一经说出,就得到村人的全体认同,成为相互交流时利用率最高的一句话。
那天,工作组门前站满了人,大家都在聊着同样的话题。偶尔有村民骂咧咧走出工作组,一边嚷着不签了,说什么也不签了。后面跟来的人连拉带扯,好言好语又把那人劝进了工作组。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叫:起火了。所有的人同时抬起了头,在工作组斜对面的德康集团厂区,浓烟滚滚,很快就把半边天染黑了。
路边网吧的人也出来了,他们用手机拍照,直接就发到了网上。消防车很快就呼啸着赶到了。天空几乎全被浓烟染黑了,空气中漂浮着呛人的化工气味。大火一直在继续,工作组门前的人,已经漠不关心了。大家继续谈论刚才的话题,好像身边根本就没有着火一样。
这场火扑灭后,工作组的气氛也由紧张变得活泼起来。当晚,工作组从镇上买来一大缸羊杂汤,还有油条、大饼之类的。人太多,没有准备碗,大家就用一次性纸杯盛了羊汤,然后各自找个位置,坐下来喝。有的手里端着盛满羊汤的纸杯,到处转悠溜达,相互碰杯,居然有了一种喝酒的感觉。
“来,干杯。”
“拆不完也不怕,得守住政策,开个好头。别以为拖延到最后就能捞到额外的好处。”
大家互相碰杯,一边喝着杯中的羊汤。我没有碰杯,也没有喝羊汤。我的心里疙疙瘩瘩的。
拆迁办主任说,作家同志,给我们即席赋一首诗吧。
老迟脸呈夸张状,套用了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你对我的土地爱得深沉。”
5
再约谈赵兴,他的态度明显强硬了。
赵兴老婆说:“都别装了,你工作组敢保证没吃过地沟油吗?地沟油是什么,地沟油是从大粪里提炼出来的,我吃过,你也吃过,无非是我吃得多,你吃得少,我们都是吃屎的人,你承认也得承认,不承认也得承认。”我被她的话震住了。
回到工作组,我们七个人趴在桌上算账,商讨究竟如何操作才能让赵兴老婆满意。拆迁办主任亲自去赵兴家里谈判。我们也把几种补偿方案的面积都算清楚了,站在工作组门前,等候主任从赵兴家发来的指令。
这个当口,镇上的米书记陪着一户拆迁户从工作组走出来。有人在旁边小声嘀咕,这户的弟弟在北京给首长开车,镇上最后是找到他的弟弟,争取了他弟弟的支持,才顺利签约的。首长司机的哥哥和嫂子都穿着迷彩服式样的军衣,衣袖上有个红色的小国旗。
米书记说:“拆迁把什么东西都拆了出来。”这话没有被大家注意,我仔细琢磨了一下,确是至理。拆迁把什么东西都拆出来了。我在心里一次次地咂摸这句话,回头我要认真总结一下,究竟都拆出了一些什么呢?这是一个问题,很严肃也很有意思的一个问题。
主任患有腰椎间盘突出症,前段时间刚做了手术,行动不便。车停下来,他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才开始小心翼翼地下车,从面部表情可以看出,谈判很不顺利——赵兴老婆狮子大开口,不但要4套安置楼房,还得外加50万元经济补偿。
经历过又一次无果的谈判后,我和老迟决定调整策略。
那天下午,我们在五彩商城的垃圾桶边找到了赵兴。赵兴说,这次我领你们去一个干净的地方,好好地谈。我们跟随赵兴走出商城的后门,他指着不远处的河坝说,我们就到那里吧,那里干干净净的。
去河坝需要穿过一片丛生的杂草,我小心翼翼地寻找那条隐约的小路。在杂草的掩映下,垃圾遍地,臭气冲天,许是在杂草中找路时注意力过于集中,偶一抬头,我吓了一大跳——一个乞丐正半睁半闭着眼睛,躺在垃圾堆上睡觉。
乞丐并不在意我们的到来。在他的不远处,是一截废弃的圆形水泥管道,它本该被埋在地底下,却因为质量问题被抛弃在地面之上,成了这个乞丐用来遮风避雨的家。他此刻躺在水泥管道的外面,天上没有太阳,天是阴沉的,要下雨的样子。
我们在河坝上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站定。赵兴说我先撒泡尿,向南走出老远。赵兴向这边走过来,这时我好像才第一次看清楚了这个人:一个矮小的老头,秃顶,他穿的工作服很干净。阴云的天空,垃圾飞扬的大地,还有身边的干枯的河流,在这样的环境里,赵兴成了一个最干净的存在。
我把那张印有赵兴房屋确权结果的纸,铺在屁股底下,坐好。我们谈谈吧,老迟说。他开始告诉赵兴目前村里的拆迁形势,讲了四点好处。
赵兴有些不耐烦,几次想打断老迟的话,都被我制止了。老迟接着向赵兴抖出了“五张底牌”:一是,他儿子的黑出租将“被盯住”;二是他家里正在租赁厢房的租客将被赶走;三是他儿子的分户合同因为不符合政策将被废止;四是他院内的无证房屋将被依法拆除;五是他将从此成为“钉子户”。
“五张底牌”打了出来,老迟有些莫名的激动,斗志昂扬。赵兴显然没料到,一向温和的老迟突然向他亮出如此招数,本想插的话也不说了,他说那就这样吧,随你们的便,我认我的命。然后我们各自站起身,开始离开。
路过垃圾堆旁边,我特意停下脚步,多看了那个乞丐几眼。他紧闭着双眼,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像是很满足的样子,又像是对我们表示轻蔑。
6
昨天的“五张底牌”,老迟觉得赵兴老婆应该不会无动于衷。但事实证明,老迟的估计过于乐观了。
我们大清早开车去了赵兴家,铁将军把门,只好去五彩商城找赵兴。赵兴面无表情地说,老婆去送孙子上幼儿园了,你们还是去找我老婆谈吧,我当不了家也做不了主。我们在街头等候赵兴老婆。赵兴的邻居赵时根说,赵兴家给补偿两套楼房太亏了,你们帮他多争取一点吧,她这几天可上了大火,嗓子都说不出话了。自从鸡棚被举报以后,赵时根掉了两颗门牙,说话的时候明显漏风,模糊不清。
我和老迟在赵兴门前坐着,感觉说话不太方便,就起身在街上一边溜达,一边商量如何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把赵兴老婆说服。我说老迟你别太乐观了,我从赵兴的表情中看得出这个事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老迟说,别多想了,赵兴老婆不简单,但是也没那么复杂。
我不再言语,我们沿着望庄的大街溜达了两个来回,重新走到赵兴家附近,抬头一看,看到赵兴老婆正站在平房上。她总算回来了。
还没有走近家门口,赵兴老婆就看见了我们。她站在平房上,一手叉腰,一手拿着一把扫帚,远远地指着我们骂开了:“你们两个不吃人饭的,来干什么?你们好吓人的五张黑牌啊,姑奶奶我不怕。你们用这种下三滥的黑招去吓唬一个六十岁的老头……”
看那阵势,我以为她会把扫帚掷过来。结果没有。
我们进了门。门口悬挂的方瓜少了一个,显得门后的空间更加空旷了。按照事先的分工,我依然唱红脸,上去扶住赵兴老婆说阿姨您别生气。老迟趁她破口大骂的时候,闪到了后院,事后我才知道,他是特意去看赵兴家的租户还在不在,“这可是我们下手的一个关键点啊。”老迟事后不无得意地说。
我们没有料到,谈得很失败。更准确地说,我们根本就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就被赵兴老婆赶出了家门。赵兴老婆觉得仍然不解气,又站到了平房上,双手叉腰,对着我们走去的方向破口大骂。骂声响亮,并没有邻居出来看光景,大家都习惯了。
傍晚,从赵兴老婆那里传来了正式的答复意见:不同意拆迁。而且,还缀了一句话:“我倒是要看看你们的五张黑牌管不管用。”
事实证明,国庆前夕的最后谈判,赵兴老婆依然没有改变主意。那天主任带了菜和酒,到赵兴家喝酒谈判。我守候在工作组现场,随时向他们通报签约的最新进展,不利的消息发短信,有利的消息则直接打电话过去,而且要尽可能地大嗓门说话,让赵兴和他的老婆都可以听见,这是我们提前商定的策略,打的是心理战,每签约一户,就打一次电话,间接地让赵兴全家人知道这个消息。
但直到零时,工作组准时关门,赵兴依然没有签约。
7
国庆节后复工,拆迁工作进入最后阶段。
五彩商城里空空荡荡,传达室的门敞开着,空无一人。垃圾桶整齐地摆放在门前,也是空无一物。我在商城里走了一圈,没有看到赵兴的踪影,说不出是轻松还是沉重,是高兴还是失落。
赵兴没来上班,我把这个侦查结果向主任汇报,他们会在这个结果的基础上分析出若干的可能,至于每一个可能是否符合与接近事情的真相,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往回走,突然想到了不远处的垃圾场,那是我和赵兴第一次交谈的地方。我走了过去,远远地看到几个人坐在墙根打扑克,从一个很响亮的吆喝声里,我轻易就判断出那正是赵兴。
赵兴一边甩扑克牌,一边跟我打招呼:来了。
我说,打扑克啊。
赵兴说,打扑克。
我说,挺好的吧?
赵兴说,挺好的。
我对赵兴说,我走了。
赵兴说,走啊?走吧。
我走出五彩商城,上了车,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感觉。从气色和神态来看,赵兴轻松多了,没有了国庆节之前的那种茫然无措。他变得坦然了。看得出,他已做好思想准备,准备继续熬下去。他已经备好了煤,准备过冬。他的脸红彤彤的,就像正在燃烧的煤。他笑对严寒,笑对我和我们。
得知赵兴“很轻松”,主任的语气变得凝重起来。挂断电话,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刚才的话里竟有一种难以自抑的敬佩感,看来赵兴到底是不同的,他打算抗争下去。我敬重他。我在主任面前没有掩饰这样的一份敬重。
我希望赵兴和他的全家都有一个好的结局。我希望他们都会过上好日子。我不知道该如何祝福他们。
主任很快确定了“三步走”的策略:宣讲政策;打掉幻想;引导签约。他说按照赵兴现在的心态和期望值,国庆前夕的谈判条件,肯定无法让他满足和答应。对于他的这种心态,我们要守住底线,必须要有更有效的措施,打掉他的不符合拆迁政策的幻想。唯一的方式,是靠强有力的思想工作最终说服他,切记,无论如何不准发生肢体冲突,要特别注意这一点。
“实在是没有招数了,赵兴和他老婆不跟我们谈,我们就去找他的女儿谈。”老迟忽然说。大家随即围在饭桌上,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分析透了这个措施的可行性。大致有三个方面——
第一,赵兴已经与他的儿子分户,家中现在尚未拆除的房产已给了他的女儿,也就是说,赵兴女儿才是这套房子的实际产权人;
第二,赵兴女儿有轻微智障,因为在婆家受到小姑的歧视和打骂,平时一直住在赵兴家,这次因为拆迁,家人顾不上关照她,只好把她送回婆家暂时躲避一下。如果工作组驱车去找赵兴女儿谈判,赵兴女儿的婆家也许会帮我们做些工作;
第三,赵兴老婆天不怕地不怕,必须找到让她怕的东西,才可能有效制约她。这世上,恐怕唯有她的智障女儿才是她的真正软肋,抓住这个软肋,没准就能找到拆迁的突破口。
我与老迟拿着提前写好的地址去到赵兴家。那是赵兴女儿的婆家地址:某乡某村129号。为了证明我们掌握信息的全面性和真实性,赵兴女婿的身份证号也被写在了地址下面。赵兴老婆正在院子里洗衣服。老迟说,大清早就洗衣服啊。她答,不洗怎么办,今天就该断水掐电了,喝的水都没有了,用什么来洗衣服?
老迟说,不会吧。
赵兴老婆不再理会我们,她狠命地搓洗盆里的衣服,洗累了,她站起身,打开门,用手指着门外说,请吧!我和老迟站在院子里没有挪步,脸上故意显出莫名的神色,赵兴老婆歇斯底里地喊道,滚,滚出去!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我们推向门外。
我在被推出门槛的一刹那,把写有她的女儿婆家地址的纸条递给了她,说:“如果你再不配合工作,工作组就去找你女儿谈,这房子的实际产权是你女儿的。”她咣当掀开刚刚关上的大门,把纸条撕得粉碎,扬向空中,骂道:“你们去找我女儿,你们就是去坟里找我妈我也不管。”她朝我们“呸”了一口,咣当一声关上大门。
吃了闭门羹,我觉得受了侮辱,忍不住咕哝道:“就你这性格,活该!”赵兴老婆又一次打开大门,朝我奔来:“谁活该了,谁活该了,你说清楚,谁活该了?”我一步步地后退,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我只有后退。工作组是有纪律的,不能与拆迁户发生肢体冲突。
赵兴的邻居赵时根也奔了过来。他的手里拿着钳子,正在接电线,昨天傍晚挖掘机又把胡同的电线碰断了。他早就签了字,但是拒拆房子,因为院外的鸡棚补偿,被村民举报而废止了。他的心里窝着一股火,一直没找到机会发泄出来。此刻,他挥舞着手中的钳子,一边奔过来,一边大声地质问:“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谁让你这么说话?……”
我落荒而逃。赵兴老婆站在我的身后,指着我逃走的方向破口大骂。
我回到工作组,有点心惊肉跳。我也不知道刚才怎么脱口就说出了那样的话。我觉得这不像我,一点都不像,我越来越看不清自己了。潜意识里,我是希望他们早点过上安心日子的,还好几次劝赵兴,没必要这么犟。赵兴说道理他懂,可是现实不像道理那样简单,日子还得一天天过下去,现在能多争取点补偿,将来的日子就少遭点罪。
8
因为与赵兴老婆发生了口角冲突,工作没法再从正面推进,但又不能停下来,我和老迟只好继续去五彩商城找赵兴。他的工友们见状,都悄无声息地走出传达室,简陋的小屋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赵兴的脸上写满了恍惚和善良,他不说话,偶尔拿起水杯,喝一口水。然后是沉默。我们也不说话,与他一同沉默。
最终打破这沉默的,是赵兴,他跟我们讲起了一个三十多年前的故事。
那是一个初冬,赵兴和老婆从山里归来,推着满满的一车柴禾,半路上,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和小推车悬在一道沟壑里,倘若小推车稍微松动一点,那人必会跌进山崖,粉身碎骨。赵兴老婆说,赶紧过去救人。
根据赵兴的回忆,当时他还随口念叨可千万别是那个仇人啊,可走近一看,还真就是自己的仇人。三十多年前,那人仗着自家兄弟众多,曾经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打过赵兴的老母亲,赵兴老婆对这个事一直耿耿于怀。现在,这个被仇恨了多年的人,就躺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这个时候只要他们装作没有看见,随着这个人的挣扎,他掉到山谷里粉身碎骨是毫无疑问的。赵兴老婆犹豫了一下,然后弯下身子,说还犹豫什么,赶紧救人吧。他俩使出全身的劲,总算把那个人和车子一起拖了上来。他爬起来,一看是赵兴和他的老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连个“谢”字都没说,推着车子一瘸一拐地走了。
“一个村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三十多年了,那个人从来没跟我们说过一句话,我老婆也从来没有后悔当初救了他。”
赵兴说完这段往事,喝口水,接着说:“我老婆心直口快,心眼可是好的,从来没有半点坏的心眼,你们不能怪她。”
我的鼻子一酸。我看到赵兴的脸上全是恍惚和善良。我承认,我被这满脸的恍惚和善良打败了。
听说赵兴的态度又出现了反复,这也在我的预料中。
早晨听到关于他同意签约的消息时,我是有些不相信的,他的老婆,那个性格暴烈的人,那个在上一轮攻坚中一直抗争到最后一刻的人,这次是什么条件让她这么快答应签约呢?
自从那天我唱了黑脸的角色,就再也不被安排登她的家门了。我从同事那里得知,她从几天前开始哭了,哭得很伤心,不管是谁去,她都不再叫骂,只是一个劲地哭诉政策对自己的不公,哭诉命运在捉弄她。
赵兴老婆哭了的消息,在工作组很快就传遍了。
拆迁办主任和村委主任一起去了赵兴家,他们带着拆迁协议书,还有红色的印泥,做好充分的签约准备。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全都撤了回来,说是在算账的过程中,村委主任对工作组不满意,愤而离去,导致签约半途而废,不欢而散。
我明白,村委主任在赵兴那里再一次表明了他的态度,他是与这个家族坚决站在一起的,村里明年换届,他家有5张选票。
事情又一次陷入僵局。这个僵局必须尽快打破,过了今夜,赵兴那里不知道还要生出什么枝蔓。晚上八点多,工作组关门开了一个会,专门研究如何解决这个事情。半小时后,赵兴一家人被村委主任的越野车拉到工作组,再一次坐下来谈判。
怕影响赵兴老婆的情绪,工作组让我和老迟躲进车里,别在她的面前出现。车窗玻璃被雾气模糊了,我们隐约看得见外面的人,外面的人却无法看见我们。我们在车里,看着夜色中的赵兴一家人,他们下了车,走进工作组,一会儿又走出来,然后进去,再走出来,有时打电话,有时两个人低头说话。我知道他们是拿不定主意的。
我曾设想过赵兴老婆就像网络上所说的那样,躺到挖掘机的轮子底下,或者站到房顶把一桶汽油浇到身上。然而没有,总算没有。不管怎样,她接受了这个现实,这样也好。虽然有些失落,有些说不出的什么。这世上,相安无事就好。对赵兴的全家,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感。
赵兴是在晚上11点才签字的。在工作组,他和他的老婆一直磨叽了三个多小时,不停地走到工作组门外打电话,希望听到来自外面的意见和消息。
什么消息也没有,他签了字。
我没有什么成就感,倒是一种巨大的空落感突然淹没了我。
尾声
若干年后,我依然会记得最后一次见到赵兴时的情景,在村头,赵兴抱住他的孙子,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小脸蛋上。他的孙子似懂非懂地看着爷爷,爷爷脸上渐渐变得温和。
记得赵兴曾经说过,他的孙子出生那年,村里刚征了地,还没有开始拆迁。那天,他用一双种地的手抱起这个小小的生命,不敢太用力,又不敢不用力,生怕一不小心把他抱坏了,又怕一松劲把他掉到地上。他把全部的心思和力气都用在孙子身上,他抱着这个小小的生命,就像抱住了整个地球。
离开望庄回到工作岗位以后,我曾给赵兴打过一次电话。他有些冷漠。我在电话里向他表达了我的歉意。他似乎并没有多说什么。
一个下午,我去到河边,那个曾经与赵兴谈判的地方,四周空空荡荡,那个拾荒人不见了踪影。站在河边看村庄,一片空荡,剩下几栋站立的房子,越发显得孤单。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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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网络上涌现了一众搞“知识付费”的大V,他们踩中了互联网时代的潮流,成为人生赢家。
不久前,深圳七大部门联合调查地产大V“深房理”,揭开了深圳一些炒房客在组团炒房、杠杆炒房、众筹炒房、代持炒房等等方面疯狂操作的内幕。“深房理”最开始只是一个房地产自媒体,逐渐聚集起用户流量之后,便开始在微信群里引导用户“众筹炒房”。这种套路风险极高,因此也被称为比“P2P更可怕的金融炸弹”。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深圳来到某地产大V身侧,作为他的枪手,目睹了地产大V们“知识”生产的全过程,也知晓了他们鼓吹房价的目的。
1
2019年初,我再回深圳时,身上只有不到3000元了。我缩在40元一天的廉价日租房里,不停刷新着招聘信息,希望早日安顿下来。
毕业时,我曾在深圳做某上市地产公司的运营,薪水还不错,但没有朋友的寂寞、没日没夜的加班以及被房价逼得看不见的未来,让我总是郁郁寡欢。独居一年后,一个朋友的意外离世,让我决心跳脱出去,给自己一个漫长的假期。这一决定可把领导和父母都气坏了,但我走得决绝,还大放厥词:“我要去流浪世界了,以后也不会再回深圳。”
玩儿是玩儿过了,可回到家乡才发现,少得可怜的工作岗位和不到之前1/3的薪水才是现实。我不得不再次回到深圳,吃着泡面时,只期盼不要让相熟的人再碰到我。
找工作好一阵子,才等来一个“XX互联网科技公司”的人事给我发来信息:“看到您有地产从业经验、又擅长写作,我们这里‘地产财经类记者’的岗位不知您感不感兴趣?”
瞟了眼年薪,居然是我之前公司的两倍,瞬间端坐起来跃跃欲试。恭恭敬敬传过去大学时候写的三脚猫文章,半天之后,我等来了面试的机会——这时我才知道,要去的公司竟然属于一个在湾区鼎鼎有名的房产专家。
这位专家在过去的两三年内,以幽默浅显的风格讲地产投资讲课,在短视频平台迅速蹿红,成为大V。我刚毕业入行时,也是听着他的课成长起来的。他的公众号我也偶尔看过,作为半个业内人士,我都被接连出现的深奥的地产名词震撼。虽然云里雾里看不懂,但他的专业素养从经历上便能略窥一二:名校毕业,从事房地产行业十余年,曾任职于知名大房企,过手交易过上百套房产,资金上亿。如今投资房产10余套,遍布一二线城市,还去过30多个国家,熟悉国际地产投资环境……
能被仰慕的专家团队选中,我自不胜欢喜。面试时我使出浑身解数,最终一篇测试稿通过。我如愿以偿,成了大V老师同名账号下的“地产编辑”。
工作定了之后我就近搬到了公司附近,竟然和前公司相差只有十几米。一面害怕着和老同事相遇,一面又期待office lady的生活。就这样,我悬着一颗心去上班了。
上班第一天,我发现工作环境很是逼仄:整个公司也就3间房的大小,占据了不到1/5的楼层。除了大V老师那间通透明亮的办公室和一间会议室外,我们20多个工位像在网吧一样,密密地挤在大厅,打电话的、开会的、讨论工作的,嗡嗡乱作一团。
“这么乱的环境怎么能写文章呢?”我心想,怪不得主编约我在星巴克面试。更让我失望的是,主编说大V老师这几天被邀请去外面讲课了,我们直接入职即可,不必见他。
自我介绍时我才发现,公司里全部都是90后,不到30个人,部门划分却细致入微:客户微信部、抖音服务部、微信内容部、课程部、视频部……每个部门都有总监、副总监,一通算下来,一大半人都有头衔。
我所在的部门是“微信内容部”,管理一个将近10万粉丝的公众号,目前只有主编1人在运营。在我来之前,他已经日更文章一年半,期间招募的好些人,都干不了3个月就离职。他说现在实在写不动了,急需要招募好的作者加入,来缓解压力。
“这种人很难找吗?为什么离职率这么高?”我歪着头问。
“很多原因吧,这一行专业度高,对人的精神也是极大的挑战。”
和我入职同岗位的,还有一个江西来的小伙子旭东,他之前在某门户网站房产栏目的南昌站做编辑,觉得老家发展空间有限,便和同学一起来深圳闯一闯。他比我长几岁,失落不会挂在脸上,只悄悄安慰我:“这种自媒体公司别看小,真的很挣钱。”
之后,我们签订了一年的劳动协议:地产财经编辑,朝九晚六,双休,一年14薪和各种补贴,七七八八算下来有十几万。对于一个刚毕业一年的双非二本生,我想这也是难得的好选项。
落座之后,主编很快交代了今日任务:“先拉一下‘新榜’,关注第一页的前50的同行,熟悉一下房产内容;等下再追踪一下这周即将开盘的楼市数据,做个统计;完了想一下你下周的选题,先报4个……”
我还没有心理准备,就被这一通狂轰乱炸砸晕。之前在那个庞大的地产公司里,我只需要负责每周追踪公司旗下30多个项目的数据。虽然都是地产行业,但主编说的什么榜单、数据,我根本不知从哪里下手找,我甚至不好意思告诉他,他刚才提及的“限价”、“CEO盘”等名词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硬着头皮,我开始一点一点查阅。他见我动作笨拙,索性放弃,甩过来一个云盘链接:“这些是我们所有的房产知识课,你这几天什么也别干,先熟悉一下课程。”之后又给我报了一系列的书单。
我咬了咬牙,把一堆资料抱回了出租屋,饭也顾不上吃,一口气扎进书里,从《金牌地产策划》、《房产逻辑》再到《售楼人手册》,还有APP上的各种付费课程,我只要有时间都看。越看书,越发现我曾经参与的工作不过是地产行业的冰山一角,拿地、统筹、建房子、卖房子、物业维护,每一环节都有大学问。我贪婪地吸收着新知识,学到实在看不进去就闭上眼睛睡到天亮。
短短几个礼拜,我惊觉自己的成长,也逐渐融入进团队里。我发现虽然公司很小,确实是卧虎藏龙:抖音部的总监,之前是一个知名IP的策划人;营销部的副总监,是一个女性品牌的幕后推手;课程部的技术员来自阿里;就连我们部门的主编也是来自香港中文大学,旭东毕业于武大。
我默默无闻,每天除了学习,不敢在众大佬面前面多说一句话,生怕漏了馅儿。
2
几天之后,大V老师出差回来,给我们每个人都带了礼物,下午茶的间歇也给我们新人搞了欢迎仪式。他侃侃而谈,比屏幕上更有魅力,我花痴不已,激动得拿出手机要自拍。这时,主编却劝我停止:“拜老师不如拜宏亮。”
宏亮是坐在我对面的课程部同事,主编说,大V老师所有的课程,都出自他之手。
我有些惊讶,对这个比我才大1岁的男生崇拜不已。后来有次我看课程视频觉得出了问题,宏亮给我丢来了文稿让我核对,我才发现原来大V老师念的一字一句竟然都是他写的。
“原来大V老师是照着念啊!我还以为他至少给宏亮提供个大纲。”我小声嘀咕了一句,立马被主编听见了,微信上很快收到了一句警告:“公司耳目众多,不要在公司说老师的坏话。”
我闭了嘴,对大V老师的真实性开始怀疑。
不多久,主编便证实了我的猜想,他说:“他的所有形象都是我给包装的。”
“那‘去过30多个国家考察’呢?”我仍不死心。
“去过个屁,还没你去过得多!英文还没我说得溜!”
下班后我们3人的小饭桌上,主编一席话彻底打碎了大V老师的滤镜。旭东安慰我:“你傻,现在多少大V都是被包装出来的,就连吴XX都有300多人的内容团队——谁有那个精力学那么多,我们做枪手就应该有枪手的自觉,安心当他背后的人,他成功了,我们也能分到一杯羹。”
主编点了点头:“反正我们就好好写文章,好好学习,以后去哪里都不亏。”
我埋头扒拉了两口饭吃。主编见我还是没转过弯,也替大V老师说起好话:“他确实是卖房子起家,很不容易,对咱们也算是厚道,去年我们还包机一起去了海外旅游。打工的就要把心态放平,这一行学下的都会是自己的。”
“我想成就别人,也想成就我自己。”主编刚毕业就实习进入这家公司,已经做了快4年了。
听了这句话,我一下子被打动了,我点了点头,想像他一样优秀。
从此我一心扑在工作上,每周两本专业地产书,上下班时间听付费课,周末还报名参加各种线下活动,就连回家路过的楼盘,都要迅速想起它的开发商、容积率以及目前的行情。
房地产成了我的全部,入职半个月后,就能产出诸如《XX二手房购买防坑指南》等流水线文章了。我照着別人的稿子依葫芦画瓢地分析了二手房购买的优势、劣势和购房攻略,而所谓的“干货”全部抄自百度,实际顶不顶用,我不知道,也不负责。
过了“新手期”,我便开始写一些难度稍高的“区域分析类”稿件。没写之前,我以为高屋建瓴的“区域分析”需要很深的地产功底,写了之后才发现,这类文章更简单,就是在明确事实的前提下,讲一些诸如“有产业必涨、有地铁必涨、有人口必涨”等正确的废话。不仅主编给我耳提面命过,我根据以往的公号推送的文章以及对粉丝的回复,也总结出我们公司、我们公号最根本的一个基调——我们是“唱多派”,也就是“看涨派”,“只要不是明显问题的区域,都可以鼓吹房价”。
至于为什么要这样,我也没去深究,反正就按这个基调来写,再搭配上看似专业的地产术语,内容便令人生畏。
主编对我的成长很欣喜,但是我已经有点吃不消了——大V老师的团队加班实在太严重了,平常6点钟的下班时间已经被20多个人默认拉长了3个小时,有时甚至拖到半夜11点。大V老师有时候还会把同事凌晨一两点走的打卡截图发到群里,鼓励大家奋斗。一次下午茶歇,大V老师还半开玩笑地给我们敲起警钟,说他想要一群狼,而不是小绵羊。
在我来之前,我们部门的编辑被大V老师要求每天写一篇文章来“训练专业度”,高压的工作很快榨走了四五个同事,这才让他听了主编的意见,改成一周两篇。
“在深圳哪里有不加班的公司?年轻人不加班干嘛来深圳?”主编难得和大V老师统一了战线,对我和旭东的牢骚作出了回应。见我们脸色都不好看,他语气也稍微缓和了一点:“要是实在没事做,就看看同行的文章,或者多看几遍大V老师的视频,别人不走咱们走,到时候大V老师该对我们部门有意见了。”
“他能记得清我们吗?”我心里嘀咕了一句,每天公司都有新人入职,又很快有人离开。看着公司大群的几个微信头像常换常新,我总有一种不安的感受。
3
果然,我们部门因为工作量小,开始增大外出考察指标:每周至少踩10个盘做调研报告。
所谓“踩盘”,就是地产同行之间相互去对方项目的摸底。踩盘不限于新房,还有二手房,租房,商圈,写字楼,物业等等,而我们主要是为了获得一手资料。
对于新房,踩盘大概率发生在竞品楼盘之间,相互打探消息,抢夺客源,也有一些相关部门暗访,或者是自媒体记者去调查。销售们很谨慎,尤其是听到这个客户嘴里能说出一些专业术语时。每个销售是轮着接待客人的,接待踩盘的人,没有成交的可能,等于浪费时间,所以自然是不待见踩盘的——除了一些宣传合作的踩盘会有销售经理专门接待。
因此,去那些和我们没有合作的楼盘踩盘,去售楼中心装作客户打听每一个楼盘的项目信息,我每次都害怕穿帮。我和旭东装作情侣,提前在门口沟通半天人设和说辞,进去了也紧张不已,还要趁销售不注意,偷拿出手机拍照。我刚出社会,一身清汤挂面,怎么看也不像能掏出100多万首付的“父母做生意的独生女”,有几次还没有进门,就直接被识破。
“来踩盘的吧?”销售总以为我是竞争对手,一见我就丢下一句话冷漠转头,我当场被揭穿,窘迫到脸红眼热。
为了打开局面,我专门花了1000多块钱买了条裙子撑门面——相比主编出去还要租一天的奔驰车,已经算“实惠”了。有时候被人前后热情接待个把小时,回来之后还嘘寒问暖,又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我不敢随便发朋友圈,怕销售识破我的真实身份,心事也越来越重。
主编见我KPI达不了标,给我们换了思路:“要是不敢去售楼部就去找中介,反正那群‘西装暴徒’看见谁都热情似火。”
也对,反正踩盘又不限于新房。我将信将疑走进链家,果然被经纪人热情接待。无论新房、二手房,还是商铺、写字楼,什么户型,什么价格,开发商合作的中介细致入微,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统统长串语音来袭。每次我都挑点毛病,或者以没时间看房等理由打发回去,但中介锲而不舍,挖空心思给我找下一个满意的房源。
在我推脱四五次之后,终于不忍拒绝,被中介拉去看房。晚上9点多,接待我的中介竟然多达6个,一水人高马大的大男人,前后左右保镖一样为我开道。电梯里我们挤做一团,他们还尽量把最大的空间给我,看见他们被汗浸透的衣领和打着发胶塌下去的头发,我心里充满愧疚:如果他们知道我是骗子,会是怎样的心情?
我编得无懈可击,说男朋友在中东出差,“五一”之后才回来,一个人先来看看情况,合适之后再下定。
带头小哥兴致昂扬:“姐,我和您说,深圳房价不会跌的,早买早上车!”“最后的洼地都在翻身了……”“不是那个大V老师也说了,下一轮的暴涨就在眼前”……这些话术不就是我们用在文章里的么?
为了和我套近乎,他还讲起了自己投资惠州的事:“我们比不上你们这些高薪人群,但能买也得买啊!”我听了自愧不如,只好面无表情的跟在后面。
即便这样,我们也很难完成业务。大V老师要求我们把去看过的楼盘分门别类放在云盘里和公司共享,以防止我们只是出去玩。为了凑够数,我和旭东把中午吃饭逛的商场也得算了进去。
从那时候,我就有点不想做这行了,旭东也一样,而且迅速做出离职决定,走的时候只是对我说:“就觉得这里待得不舒服。”
我也犹豫着要不要跟随旭东的脚步时,大V老师的一场内部会议却打消了我的顾虑。
4
6月末第二季度结束了,按惯例我们开了总结大会。这段时间公司的公号文章阅读量下降,视频播放量低、增粉缓慢,公司人员更是流动频繁,缺少稳定的内容产出。
可能是大V老师也意识到了危机,展示完成绩之后,他主动提起了离职率高的问题,掏心窝子地讲起自己的创业历程。他以房产中介为起点,从粤北一个小县城干到广州,用了不到5年就升到了总监。谈起一年卖了快100套房的销售纪录,他满是荣耀。
“我后来为什么出来给人家讲课?是想帮助每一个家庭资产优化!一套房子关乎一家人的命运,如果早点知道,也不至于发生我朋友的悲剧。”他深情款款,动容之处,半哽咽半红眼。
大V老师口中的“朋友的悲剧”发生在2016年,他的大学好友因为身患骨癌拖欠了巨额医药费,本来能卖房子继续治,也因为房子在湖南小城市不好变现而拖死。我听了满心感慨,“一套房子决定一个家庭未来的走向,一篇文章传递的价值能影响一个人大笔钱的决定”,我瞬间觉得这份工作也挺伟大,加点班受点累,真正帮助到别人也是值得的。何况大V老师还说了:“我们要摆正心态,获取行业内部信息,是为了帮助更多的老百姓不被蒙蔽。”
我终于可以在道德上自洽,走进中介门店时也多了两分底气。
然而,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带着对这份职业的荣光,刻苦专研,尽我所能写了一些客观、内容详实的长文,网络上的点击量却一塌糊涂;批评某些开发商项目烂圈钱时,又会被人直接来公司“公关”删稿。
大V老师并没有维护我,屡次妥协之后连着主编带我一起挨骂。
“我们是要数据,没有数据还谈什么?怎么养活你们?!”他如怒目金刚,油着大脸叫停了我们的理想主义,让我们用更劲爆的标题、更夺目的字眼和更煽动人心的情绪表达来扭转局势。
主编也私下给我说:“你要把自己定义为‘娱乐编辑’,不要试图跟读者们讲道理。”
我人在屋檐下,也只能低头行事。接着恰逢香港风波四起,我们也被催促着加入了谴责大军煽动情绪:“香港彻底被深圳超过……”“深圳房价又涨了,香港望尘莫及……”“未来5年,深圳房价又是一轮暴涨……”
效果是显著的,全网“百万+”阅读量的文章开始大增。事实也是如此,过一条马路的时间,深圳的房价都能差1000。两个多月前刚刚看过的新盘,吹风价5万8,大家都觉得无稽之谈,可是没多久就坐实了,甚至“CEO盘”的好户型起价直接跨入6万。
房价上涨肯定不是自媒体的功劳,但毋庸置疑的是,在“看多派”大V们的推波助澜之下,深圳购房越来越成为大众的焦虑点。到8月18日中央下发文件设立深圳为“社会主义示范区”后,所有的房产自媒体都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狂热,开发商捂盘惜售、业主反水、客户焦虑,对未来的强烈看涨预期让大家纷纷加码,我们有越来越多的素材可以大作文章。
818新政宣布不久之后,深圳房产自媒体所有内容都以之做文章。(作者供图)
巨量的热钱涌入这个城市,大家陷入了一种狂热,觉得只要买房就一定会涨。很快,我们公号后台的留言就多到回复不过来了。绝大多数都是问“XX预算,深圳能买哪里”“这个片区好还是那个片区好?”“这里学区怎么样,将来涨幅如何”等深圳置业问题。
5
除了卖房产知识课、给地产商写软文、接广告等变现途径,大V老师还提供2999元的“私人管家服务”,一对一给高级学员“提供投资建议”。但学员太多,大V老师根本无暇顾及,基本上都是由营销部的员工假扮他去“指导”学员。他们把从抖音、公众号引流到微信的学员洗脑,每成功拉到一个用户来做“高级咨询”,营销部都会有提成。
营销部的同事大多销售出身,嘴皮子很溜,但专业能力并不强,能拉到客户,却解决不了人家的问题,最终“回答”的任务,还是落到我们写文章的人头上。没过多久,我和主编以及新来的女同事成了回答问题的主力。大V老师有很多工作微信号,上面的好友都是通过我们各个渠道转化来的粉丝。这些微信号,有些是大V老师的头像和名字,有一些是他的头像和他助理的名字。当这些微信号上的用户发来问题后,营销部的同事会把手机给我们或者把问题给到我们,我们输出答案,再折回去。
每次看到客户背景都是几百万现金、四五处房产,却问我“买这里还是那里”,我就很心虚。一个刚毕业、一套房子都没买过的95后,要给一群资产千万的人做投资分析,我只能心惊胆战地边查资料边写答案,最后佯装底气十足地将建议发过去。
有一次我帮助一个女客户出主意,她在云南已经有2套房、东莞有1套房,问我们,手上还有200万现金,该怎么投房产?我回复完消息后,对方生意忙,六七个小时没回消息,我以为出了什么问题,紧张地一遍遍看聊天记录的细枝末节,反思是哪一句话出了破绽。等到对方传来“多谢老师,我好好琢磨琢磨”时,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如履薄冰,但是没想到先捅娄子的,竟然是大V老师自己。
这一天,一位同事发现某平台出现了大量关于大V老师的恶评,像是有组织一样,集体刷屏大V老师推荐的海南某开发商楼盘拿不到网签的事。主编告诉我,大V老师“房产智慧”的辐射边缘远不止“知识付费”,平日里他还给各大开发商站台,代言费一次能抵几百个会员买课。赚得盆满钵满后他全身而退,至于后期出了问题,他斡旋其中,游刃有余。要不是这一次开发商和政府关系不好,专门被卡,还不至于被十几个人连番投诉。
我没想到的是,明显的坑钱项目,大V老师竟然也明目张胆地站台。可他要求我们不吭不响地来一条留言删一条,假装这事没发生过。
“哪一个老师不遇上这事?都很正常。”他云淡风轻,丝毫不提自己的责任。
和深圳接壤的惠州成了近两年炒房客的热门地,大V老师就是推波助澜的主力之一。大亚湾2万不到的房价、干净的空气和双城生活的浪漫成了我们的营销热点,在我来之前,公司的公号以每个月10多条的内容,在明里暗里鼓吹惠州,持续了1年多。
一进大亚湾界,就能看到各大开发商雇得拉客小蜜蜂(作者供图)
但是直到我去踩盘时,才发现理想和现实的差距。
一进惠州界,迎面而来的房子像是栽葱一样,沿着马路满地都是。我们合作的几个项目依次分布其间。主编说,惠州的“韭菜”是最好割的:“深圳现在热火朝天还限购,惠州屁也不需要,17分钟高铁就到,将来‘湾区融合’,‘深圳扩容’,都可以拿来唬人。”
我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四处看,除了几个厂房,没有任何像样的产业。每进一个售楼中心,销售都会把“扩容”和“地铁14号线”拿来大肆宣讲。我内心冷笑,但这一套显然打动了很多无畏的投机者,销售说,大亚湾90%的房子都卖给了深圳人:“就和90年代买股票一样,买到就是赚到。”
惠州某小区门口,成排的中介铺面(作者供图)
我看了几个交付的项目,实在失望不已:入住率低得可怜,有一些阳台衣物也是刻意挂上去的,底商除了中介铺面,完全没有形成商业圈,一排的西装中介,看一眼能追你十米问要不要买房。晚上一看更是心惊——少得可怜的亮灯率,一排排的房子像是城市的墓碑。
在万达门口,好不容易抓到了一张十几个老太太跳广场舞的照片,终于能搜刮点素材回去交差。可是回去的路上我的心情却更加沉重:在这里买房子卖给谁呢?上班累得要死,周末谁还有精力折腾过美好的“5+2”双城生活?
看到奋力摇旗呐喊的中介,我想起了那几个捉我去看房的小哥。心里很不是滋味。
即便是满腹牢骚,回到办公室,我还是打开电脑替大V老师“惠吹”。我们的内容吸引了很多买不起深圳的房又不想回老家的年轻人、想投资深圳又没钱的内地投资客,他们从文章下面的二维码加到营销部同事的微信上,再由同事以“粉丝团购”的名义拉群。
在群里,营销部的同事们每天鼓吹惠州的价值,什么“未来大湾区,惠州肯定涨”、“明年深圳建城40周年,扩容大礼包势在必行”、“将来地铁通了……”等惯用的营销术语轮番上演,加上几个托儿在里面煽风点火,粉丝群热情高涨,只要和我们合作的楼盘有房推出,我们就说有粉丝福利、团购优惠,指导大家一哄而上。
很多开发商都看中了大V老师粉丝的购买力,主动来洽谈合作,给我们的返佣也比一般的中介要高。当然,大V老师也不是什么盘都接,品质基本过关、有一两个“说头”的才行。经过营销部的包装,我们把优点放大,然后集中全部精力去推,成功率很高,有一个楼盘,一年的销售额竟然有50%来自我们。
9月份某楼盘开业,狭小的办公室传来阵阵欢呼,全是带客签订的同事前来报喜,一天多达20多单,我们直接被开发商送来定制金奖状感谢。大V老师很高兴,拿了上百万的佣金。请我们每人喝了一杯25块钱的喜茶加一块小蛋糕庆祝。
大家私下开始吐槽他抠门。
我也是领到第一次月工资才发现人事的说法和现实是有出入的:说好的规定,总以各种形式“乐捐”,连工资都是拆成好几个名目来避税,社保都是最低档续命。
3个月后的一轮改制,更是佐证了大V老师抠门的事实。那时美其名曰学习阿里腾讯,其实是工资考核细分到每一项数据,达不到要求的,全部都会变成扣钱。最少的时候,我一个月只能拿到一半工资。
这还不算,改制中,公号文章作者连基本的署名权都被剥夺,稿子全部冠以大V老师的名字,从此我们真的成了他背后的无名英雄——不要紧的,大V老师的粉丝也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细微变化。
我心怀不甘,犹豫在离开的边缘。我的身体也出现了明显的不适:每天晚上睡觉心都很慌、总担心文章阅读量下降、害怕说词穿帮,还担心帮人答题出纰漏。一有风吹草动就爬起来追热点,导致我休息不足,严重失眠,去医院一检查,一晚上的深度睡眠时间只有17分钟,月经间隔的日子也越来越长。
改制后,连锁反应很快发生,公司半个月间几乎每天都有人离职。坐在办公室,我的焦虑只增不减,对着电脑,有时候对着空白的文档半个小时打不出一个字。听到大V老师对新同事夸夸其谈“我们公司将来会成长为10亿美金市值的独角兽”时就一阵反胃,不得不增加上厕所的频率来短暂逃离。
有次一出大厅,竟然碰到了前同事,两人迎面走来热情问我现在做什么,我只好闪烁其词尴尬带过——想我以前在业内数一数二的大地产公司,工作体面,领导友好,现在却如此见不得人。我非常难过,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满口谎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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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2017年,中国一些头部房企进军柬埔寨开始炒地皮。之后很多炒房客和资本家都下场混战,想要在这场击鼓传花的游戏中占得先机。房产KOL(关键意见领袖)们说这里的房产有着天然的优势:每年GDP增速都超过8%,80%都是年轻人,国家政策大力支持,永久产权,将来孩子低分进清华……一通海吹,内地的很多投资客纷纷加入,生怕赶不上这躺着赚钱的好时候。
最巅峰的时候我没在,据同事说,每周要带着天南海北的客户飞一趟金边,一落地有专门的奔驰商务车接送,住五星级酒店,安排专门旅行路线,逛开心了再去看房,全程中文接待,还可以以人民币付款,一套公寓少则几十万,但当场付了定金的不要太多。
“一说出去好歹也是海外资产,还签订了租约协议,一手包办,再没有任何烦恼。”看着同事得意洋洋,我就担心会不会出事。
果不其然,在金边一个中国开发商的建筑工地上发生工人意外身亡后的几个月后,就传来和我们合作的房企在那里发生事故的消息。很快,当地政府开始加大对房地产施工的监管,加上西哈努克港的中国人网上博彩已成产业,涉案金额巨大,两边先后脚发力,大V老师推荐的几个地产项目开始岌岌可危,很多付费会员开始担心房子能不能如期交付。
鼓吹柬埔寨房价的大V不止我的老板一个,他不算被骂得最狠的。每天微信服务部那边应对着各种焦虑的疑问,大V老师却依旧云淡风轻地出来进去。他开会时和我们强调,这是开发商自己的问题,我们尽量不要正面回答,说完就去自己办公室录制短视频了,开场依旧是诚恳的基调:“为每一个家庭提供最优质的资产配置。”
我再也无法忍受内心的撕扯,提交了离职申请,从这个干了大半年的地方离开。
很快,主编也离职了,全方位的自我价值感丧失,让他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临走之前,他又和我道出了大V老师的秘密:其实在深圳湾,他还有一家咨询公司,专门帮人做房产投资规划。
这种公司我有了解过,说白了就是帮客户“裂变资产”的空手套白狼把戏。没房票没关系,找人给你带持;首付不够也没事,可以帮你联系贷款公司;后期还不上更没事,可以帮你做经营贷把钱套出来——只要房子涨幅足够大,卖掉还上贷款就一定有得赚。公司运营者不管是咨询费还是和人炒房的增值资金,早已经赚得盆满钵满。
在这之前我对“合伙买房”、“垫资炒房”、做“经营贷”这些套路,只看过“大神”们的介绍,没想到我的老板竟然实际操作,还带人炒房。主编提醒我——哪里是什么大V带的,深圳的有钱人根本不需要带,都会自己找上门。
仔细想想,怪不得大V们都疯狂鼓吹房价。只要赌对了趋势,就是一辈子工作都得不到的财富。至于卖课程、写公众号赚的那些小钱,在一年豪宅飙涨2000万的深圳不过是皮毛。
主编摇了摇头:“听说也快完了,有一个客户资金链断裂好像要起诉他了。”
借旧还新的游戏一但停止,数百万的债务便会呼啸而来。不知道这一次,大V老师能不能全身而退了。
后记
2020年,深圳的房价还在如火如荼地上涨,越来越多人加入炒房大军,“千万刚需房”最终引来国家出手,得以稍微降温。而以“深房理”为代表的炒房大V,也被有关部门调查。
我翻了翻那个大V老师的公号,还在持续更新,而他本人也还活跃在公众面前,前段时间,朋友圈又看到了他带团“炒南沙”的消息。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