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骑手:在这个90%是男性的行业里奔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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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卖网络铺天盖地的今天,要见一个骑手,是轻而易举的事。但要找到一名女骑手,并不容易。要和女骑手约出时间聊天,也不比约见任何一个“996”状态的打工人简单。她们是最忙碌的人群之一。
我是在上海的繁华地段见到阿潇的。彼时是周日,本该是她的休息时间,但为了跑满每周500单(满500单单价会涨到8元),她还在送外卖。阿潇来自湖北,1975年生人,成为一名女骑手已有两年。每天早上8点出门,夜里十一二点收工,是她的工作常态。
我提出跟她送一天外卖。为了在中途搭上车,我在商场门口等她送完之前的单子,才坐上她的后座。那是我坐过最惊险的电瓶车,考虑到后座有个人,阿潇还“放慢了速度”。做骑手后,迄今为止,她已换了三辆电瓶车。这一辆的后视镜也已经撞坏了,但她并不介意。她说,没有一个骑手是看红绿灯的,往往在灯还没有跳转时,他们就发动了。有一次,阿潇停在十字路口,信号灯已转红,另一个骑手看她着急,打趣式地伸出双腿横在路中间,说:你快走,我帮你拦着。
这是一个男性化的行业。美团研究院最近一次提到女骑手还是2018年,根据当时的调研,女骑手占比约为8%。外卖行业是按照男性的身体和气概打造的,为了适应这个行业,阿潇得付出更多的代价。
阿潇身量娇小,身高不到1米6,体重现在瘦到了90多斤,皮肤晒出了小麦色。在不久前加入要求更高的“乐跑”队伍后,她剪掉了长发。她很少购置衣物,我们见面那天,她穿着红色的宽大卫衣和浅蓝色牛仔哈伦裤。声音温和,但有些沙哑。
除了在外形上逐渐“男性化”,阿潇对自己的身体也有更多限制。每天工作十几小时,她很少喝水,“上厕所耽误时间”。她已经46岁,每次经期都疼痛难忍,但她没有因此休息过。送外卖时,除了风雨无阻地骑车在路上,她的日常,就是在商场、办公楼和居民楼之间奔跑。
常有男骑手问她,在乐跑,男的都吃不消,一个女的吃得消?而她用实际行动给出了答案。现在的她,每个月能拿到上万元报酬。而根据美团研究院的报告,2020年上半年,92.6%的骑手月收入在8000元以下。毫无疑问,在这个男性为主体的行业中,阿潇也是佼佼者。
尽管月收入已接近“白领”,阿潇仍然过着俭朴的生活。她与其他女骑手、家政工住在上海一个老小区的四人间里,住架子床,月租850元。大多数时候,她在餐馆吃一份10块或15块的骑手餐。平常,她去得最多的是地下的楼层:停车场,地下美食广场。大商场的餐饮,也多在地下。她说自己不喜欢大商场,那里步行距离长、容易迷路,很难送外卖。
与这个城市里的大多外来务工女性一样,阿潇挣的每一分钱都要往家里输送。她舍不得为自己花钱,很少购置衣物,也几乎没有娱乐活动。来上海两年,她只去过迪士尼和海洋馆,都是带女儿去的。以前,她喜欢外出散步,以及吹陶笛,现在则没有时间。
这并不是她喜欢的生活状态,但她觉得“没有办法”。前几年离异后,她独自抚养女儿。过去二十年,她做过纺织女工,当过老师、会计,也做过家政、打字员、推销员。如今做骑手,是她赚得最多的一份工作。在艰辛的工作和生活中,她依然怀揣着梦想,希望能为自己和女儿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而每一天,穿行在车水马龙的都市,于车流中穿梭,争分夺秒地追逐着时间,她也时时会担心自己:明天,还能不能看到太阳升起?
以下是女骑手阿潇的自述。
第一天送外卖 就赔了700块钱
2019年,我已经45岁了,经老乡介绍,从湖北老家到上海做家政。我不太会做菜,太精致的菜品,我都得拿着手机搜索。那份工作包吃包住5000块钱,我挺满意。但后来,听说骑手可以赚更多,我就去应聘骑手了。
第一天送外卖,我赔了700块。车子是跟站长借的,电池起码有五六十斤,我啥都不懂,当时住三楼,根本提不动电池,我就扔到楼下。第二天,电池被人偷走了,我什么都没赚,反而赔了站长钱。
每天都出状况。我花八、九百元买了一辆破旧的二手电瓶车,因为找不到地方,老是超时。站长说,你把这几条主干道记下来。有一天送餐到一个工地上,我发现路中间特别光滑,我觉得好奇怪。等我开过去,原来是一块水泥池,我连人带车掉里面,推出来之后身上全是泥巴。
第一个月赔了两三千。第二个月,我又老是被罚钱。因为害怕超时,老是手抖,我经常提前点送达。被平台监控到,点一单,我要被罚500块,站长的星级要降一级,可能被罚3万块。他的损失很大,同事经常说,“站长被你气得要跳楼”。
我跑过众包、专送,现在在乐跑。相比众包,乐跑的单子好、单价高,要求也高。很多人想进乐跑,但每个队人数控制在二十多人。现在我们每个星期都踢三个人,再招三个人。被踢的都是被投诉,或者单量不够。
我上周不知道被谁投诉过,队长跟我说,站长点名要开除我,但他保住了。“这里不是给你养老的地方,跑不了下星期不要干了”,听站长这么在群里说,我们都吓死了,拼命跑单。
我现在每天能跑80单。跑得越多单价越高,一周跑到500单的话,每单能有8块。乐跑每天都要求一定的出工时长,时长没有挂够,就会被开除。每个骑手每天必须要跑满三个时段,时段可以选择。早班是7:00~10:30,10:30~13:30是午高峰。午高峰单量最多,所有人都必须跑。下午茶有两个时段供选择,1:30~3:30,3:30~5:30。晚高峰是17:30~20:30,也是必选的。
我选的是3:30开始的下午茶时段,每天早上10点半开工。但要想跑满80单,基本上8点半就出门,晚上十一二点结束。我以前还会去江边吹吹陶笛,现在连做饭时间都没有了。前段时间剪了短发,就为了这个工作。我经常碰到男骑手,听说我在乐跑,人家说,男的都吃不消,一个女的吃得消?我们队里只有两个女骑手。
平时我从来不带水,上厕所耽误时间,很少喝水。如果碰上经期,就更麻烦了。我46了,每次经期第一天都很难受,但还是得跑。另一个女骑手是94年的,很高大,也留着短发,一开始我都不知道她是女生。她也不乱花钱,家里还有一个弟弟。
第一次见面,她递给我一根烟,我当时好害羞,脸都红了,从来没有人递过烟给我。
从女工到骑手 “这是命运的安排”
干外卖确实很辛苦,但在这个城市里,我还是得到了很多。我有时回想自己的经历,觉得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吧。
我是1975年出生的。老家在湖北的一个县城。我父亲是镇里的物理老师,母亲在学校食堂帮工,有两个哥哥。初中毕业后,家里安排我进了当地一家国营纺织厂,干了十年。
那时我算是修布工,要把前一车间生产的布修整好,才能出厂。当时每天都有任务,要修多少卷布,班长当天把布分配给你,和她关系好的就分到容易的,干不完就加班。就像作业一样,每天都有,要一直站在那里做完。
加班没有钱。我每周倒班一次,白班是早上8点到下午4点,晚班从下午4点到晚上12点。有时候做不完活,要整整站一天一夜。那是我做过最痛苦的一份工作,当时才十五六岁,都恨不得去自杀了。我觉得人生看不到一点希望。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人活一辈子是为了什么?我开始想这些问题。
找不到答案。我回家说不想干了,爸妈说这份工作很难得,别人想进都进不来。实在没办法,他们请人吃饭,给我换成了练布工,有机器配合操作,再也不用加班了。有空余时间之后,我就拼命找书看,有个同学书柜上摆满了书,《红与黑》、黑格尔,佛教的、道教的,我都看了一遍,不过现在都快忘光了。
我记得很清楚的一部小说叫《假若明天来临》,一个命苦的女人做小偷,看到别人家里很豪华,她说上帝啊,为什么让我在这里做小偷,而她住这么华丽的房子,为什么给我这样的命运。
后来工厂倒闭了,我也遭遇了其它的一些打击。后来我就去福建打工。在一个餐馆认识了我前夫,他们家是农村的,我是城里的,他可能觉得我条件好一点。我并不在意这些。他会吹笛子,当时给我吹了一首歌,说话也挺幽默的,我觉得还可以,就这么走到一起。
结婚的时候,我32岁,他23岁,我比他大九岁。跟他结婚前,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提着一个夜壶,嫁到深山里去了。他家是山里的,夜壶就是业孽,意味着我要吃苦的。
第二年孩子出生,问题也来了。他不带孩子,只在生产当天用心过。我是剖腹产,生完不能动,他忙碌了一天,给女儿换尿布、冲奶粉。那天他特别累,之后就把他爸妈叫过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大堆矛盾。
孩子出生前十多天,我爸去世了。坐完月子,我妈又诊断出帕金森综合症,我就带着孩子回了老家。没有收入,他出去打工,结果被骗去传销。他让我把家里的贵重物品卖了,给他寄钱。在那之前,他在我心里像一根柱子一样,但那一刻彻底看清他了。我要靠自己独立起来。后来我就抱着孩子找工作,开始卖治疗仪。为了工作,我拜托楼下快80岁的老太太帮我看孩子,我每月800块钱工资,给她400块。等我休息的时候,她就把孩子送来喂奶。中午我还要回家一趟,给生病的妈妈做饭。
后来我又做过印染厂的实验员,三年后,又换到当地的私立学校,教了两个学期书。我修过师范中专的成人文凭,才谋到这份工作。我没想过老师的工作是这样的。第一个学期很轻松,到第二个学期,分给我的学生数量多了几倍,每天改作业、备课,我都要批到深夜才能完成。那段时间把我累坏了。
女儿四五岁时,我提出离婚。和前夫已经很少联系,对方很高兴地答应了。之后我去民营服装厂做会计,早上8点上班,下午5点回家,还有午休。很轻松,不过没有五险一金,每月2000块,每周休息一天。三年后,工厂倒闭了,又不发工资,我和其他职工一起告到劳动局,把薪水讨了回来。来上海之前,我做过薪水最高的工作是打字员。我给顺丰打寄件地址,一条两毛钱,一分钟能打七八十个字,一个月能挣3000块钱,我做了半年。
为了生活,我还曾在学校门口摆摊,卖寿司。城管很严,做了两年,没赚到钱。在我快撑不下去的时候,我第一次向前夫开口,让他给个2000块钱的学费。他给了,还把孩子接到他老家上过一年学。但那一年,他老说他妈妈生病了,让我打钱。我不想亏待孩子,又把小孩接了回来。最终,为了孩子,为了生活,我还是来到了上海。
跑外卖两年 换了三辆电瓶车
跑外卖虽然比做家政工辛苦,但我还是更喜欢这份工作,可以看到别人多姿多彩的生活。
送外卖的这两年,我已换了三辆电瓶车。我被别人撞过。有一次一个骑手从人行道上冲下来,把我车子撞坏了,我的脚也肿很高。但我以为没多大事,就让他走了。
我也撞过别人。那天手上挂着9个单子,手机却突然没网。我连忙骑车去修手机,原来是欠费。充钱出来后就要超时,我慌慌张张地,在路口撞上一辆轿车。我当时买的一辆新车,杆子都撞歪了。
这份工作是没有保障的,不交五险一金。压力大的时候,超时、被差评都提心吊胆。有心态好的同事说,我一点都不担心,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都不知道,想那么远干嘛。
我的心态也有变化。刚开始看见交警,心脏都要跳出来。我在一个路口被交警罚了三次,每次50块。他都化成便衣,藏在人群里。我还被交警追过两次。他拦下之后,我假装老老实实地推过去,等他不注意我立马上车,马力扭到最大,他差一点就薅到我衣服了。
我希望能改善我们的工作环境,尤其是路权。现在送餐的地方,不设自行车道,去了就面临罚款,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设计道路,太没人性。五一新规出台,我们的空间更小。交警限制电池大小,觉得我们跑得慢,事故就能减少。但这并没有从源头上解决问题。骑手竞争大,平台增加配送时长,停止无限的激励,我们的压力才能减小。
最开始送外卖的时候,爬6楼,我都缺氧。现在身体倒变好了。有时候下雨赶时间,根本来不及穿雨衣。一个单子37分钟内要送达,时间都是以秒来计算,没法顾及别的。雨过了又吹干,我倒是没感冒过。
送单的酸甜苦辣,我有时会拿笔记本记下。有一次送一箱矿泉水上六楼,也没法提。等我搬到5楼,男顾客像老爷一样,站在6楼看着我,我都是一格一格往上挪。还送过大酒店的外卖,有一个医院的科室,点了七十几份餐,打包成电视机那么大的盒子。酒店的人打包好,就扔给我,“你自己拿吧”。我把它推到电梯里,再拖在车旁边。没法运,我只好把箱子拆掉,再一盒盒放到送餐箱里。
有些店出餐特别慢。有的时候催急了,骑手和商家打起来的都有。我一般都会跟商家、客人好商好量。比如茶百道,前面排几百个人的单子,等到我肯定超时了。我就打电话给客人,客人等不及自己取消,就没有我的责任。客人要等的,我就跟他商量,能不能先到他的位置点送达,等做好了再送过去,这样就不会超时扣钱。客人都挺好说话的。

我的后备箱里,必备的是充电宝、工作服、雨衣。平时我不穿工作服,之前很多商场不让骑手进,现在好一点了,但是头盔必须摘下来。就算不穿,工作服也得带着。美团有“微笑行动”,为了监测是不是本人跑单,有没有穿工装,每天都要拍照打卡。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拍照,我都把衣服放后备箱里。如果没有工装、头盔或者拍照模糊,认证失败的话要罚500块钱,还可能被开除。
“女儿给我发短信:我梦见你s了”
来上海两年,我只逛过迪士尼和海洋水族馆,都是陪女儿去的。女儿第一次来上海,问我,怎么没有山呀。我说这里没有山,她说没山的地方没有灵魂。
大城市有更包容的地方。在这里,没人会说一个单身的女人。我的室友和同事,好几个都是不婚族。相对异性来说,我觉得同性之间的关系更细腻一些,什么话都可以说。我曾经和那个抽烟的女同事找房子合租,但没找到合适的。现在住的四人间,850块钱一个月,包充电,离上班近,很难再找到更好的了。现在我有时候中午回来做饭,更多时候在附近餐馆吃10块一份的骑手餐。

每天送外卖,和同事的交流很少。平时在路上碰到打个招呼,大多时候在微信上聊两句。有的同事经验丰富,了解系统的特点,会给我讲一些避免超时的操作。上一次吃饭,我才知道他们男骑手还会去ktv,我们几个女骑手也开玩笑说,下次我们也去点男模。之前和那个女同事一个月没联系,一天她突然给我发了一张图片,路上有一个女骑手被撞了,她说以为是我。我就知道她还是关心我的。
我想过让女儿来上海上学,但是太难了。就算她能过来,我也没时间照顾。小学她寄宿过,现在不愿意,我都是请我哥带她,每年给他们两人生活费3万。
我跟我妈妈没有任何精神上的交流,她养我就像养一个物品,好像是一种责任,要把我养大。在家里,我妈、我哥对我说话都是高高在上的,居高临下地训斥,所以我在家里很内向。但直到她去世,我觉得她还是对我付出了感情,只是没有表达出来。
现在我跟我女儿之间经常表达爱意,她会说妈妈我爱你,我说宝贝我也很爱你。她的成绩越来越下降,不过我不太在意。我说只要尽你自己的努力,以后过什么生活,还是靠你自己。想读大学就努力一点,不想的话,也可以学个技术。她怎么样都可以,我不会限制她任何事情。
她不怕我。有一次我回老家,接她下晚自习,看见她跟一个男生一起走过来。她一看到我就飞跑。等回到家,她就把我一推,“你破坏我的好事,为什么要去接我?”等我回上海,她在微信里跟我说,妈妈我分手了,你放心,我会好好学习,我只是看中他的容貌。
今年春节,我没回家。房东说,到时候回来要隔离的话,要自己找地方。能去哪里隔离呢?我就没回去。
以前我做那么多工作,虽然舒服,但是工资不高。现在的生活算不上喜欢,但也没办法。上次回家我买了一个哈密瓜,女儿突然说,妈妈我们家是不是有钱了?我当时很意外,我说你怎么会这么问?她说以前你都给我买烂水果吃,这是第一次买新鲜的。以前超市里促销水果,一两块钱一大包,我经常买,里面很多是快烂了的。
不过有时候想,这么拼命挣钱,又能怎么样?我也想回去过平静的日子。我女儿都梦见我死了。去年,女儿有一天突然间跟我发微信,妈妈你没事吧?我那几天正好也不舒服,我说怎么了。她说,我还是告诉你的,我梦见你s了,打了一个字母s。
也有想法不一样的人。有一个众包的同事,每天送餐像小孩一样,蹦蹦跳跳的。他说我一个月就跑1万块,多一块钱我都不跑,他不羡慕乐跑的高单价。
我哥也让我回去,他也想赚钱,不想给我带孩子。如果回去的话,我啥也不想干了。
(应受访者要求,阿潇为化名。)
感谢播客“打工谈”对本文的帮助。
当北大博士成为外卖骑手
文 | 李晓芳
编辑 | 王珊
2018年3月初到8月中旬,我加入了北京中关村的一家外卖骑手团队,送了五个半月的外卖。那个团队是北京最早出现的骑手团队之一,当时的站长说过一句话,“咱们团队称得上全国单量第一的外卖团队。如果说全国的外卖团队看北京,那么北京的外卖团队就要看咱们了。”
我们每天9点在中关村广场集合,9点半开晨会,10点开始等单子。我第一天才跑了9单,当时费用还高点,送一单8块钱,我挣了72块。后来极限撑开了,我最多一天送了24单,那个时候甚至还想平台怎么不多派两单。我一般跑到下午3点就不跑了,因为电动车没电了,就会开始找骑手做一些访谈。大部分外卖员会备两块电池,一直跑到晚上八九点,平均每天能跑三四十单。
很多人一开始不知道我是北大的博士,不愿意搭理我,对我的身份会有疑心,觉得我不担心生计问题。后来知道了,就很多人愿意跟我聊天。他们觉得你是博士嘛,会来问我,将来干哪行哪行怎么样。
我的论文写的就是数字治理下的劳动秩序。劳动社会学的一个核心议题就是想知道劳动秩序,全国这么多城市,几十万的骑手,同时间在各地走街串巷,表面上看着很乱,但是他们背后有一个秩序。这个秩序在哪?你就会想了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种井然有序成为可能。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想到用“算法”这个词,用的是“数字治理”。因为我在送外卖的过程中意识到,平台在不停地收集数据。通过智能手机和上面安装的配送软件,平台可以不断地追踪骑手的轨迹。到了室内,GPS信号一般会比较弱,但没多久平台就能通过商家的Wi-Fi网络、室内定位基站等等去收集记录骑手的数据,包括骑手的运动状态,到达商家的时间、停留的时长,消费者住址楼层、等待消费者取餐的时长等等。
我后来跟外卖平台的技术员接触过,他们告诉我不光是骑手身上的数据,商家的数据,包括每天订单的多少、重量、内容物,还有消费者的偏好,这些他们都可以知道。比如骑手送餐晚了,有消费者就会直接给一个差评,有些消费者可能连续几次都不会给差评。平台就会开始测算,给你一个预计送达的时间,对于好说话的消费者那可能时间多少都没关系,对于比较计较的人,平台可能就会故意地在送餐时间上多放点水,本来30分钟可以送达,平台给的时间是35分钟。
我们有一个说法叫“投喂”,所有的数据、每个人的习惯都可以让系统去学习和吸收。平台掌握了大量的数据,再用数据去给你规划怎么取餐、送餐,怎么给每个订单定价。我最后写的其实也是这一点,这样庞大复杂的劳动秩序之所以成为可能,是有这样一套数据支撑的系统,是把所有一切可以纳入的,都纳入到了可以计算的程度,是一种高度的控制和精准的预测。
● 等单间隙,一名外卖员在休息。
我记得3月的时候,北京天还挺冷。当时我还没开始跑,处于观察状态,有一个骑手带着我跑,我们俩跑相同的距离,一样的时间,一起进了企业的电梯,他搁那儿喘气,汗珠子就从额头上往下冒。我就在想我跟他一块跑的,确实身上发了点热,但不至于到大冒汗这个程度。我就说你是不是累了?他说不是,我是心里面发慌。
外卖平台上最早送一单要一个小时,后来大家都在抢,谁能突破30分钟大关,最后他们现在能达到28分钟。压缩了那么多时间,一方面是技术上有更新,但这毕竟是很少的,因为计算机运算能力很强,它节省也就是几秒钟。于是你看到大部分节省下来的几十分钟时间,是靠骑手。
我印象很深刻的是2018年6月,系统做了一个很大的调整,就是为了提升时间。那天我所有订单都迟到了。
那次平台出现了一个“顾客期望到达时间”,原本这个订单的配送时间是45分钟,系统给你改成顾客期望你40分钟送到,但顾客那儿显示的不是40分钟,假如我42分钟送到,顾客看到的是我还没有超时。到底有没有超过,是由系统来判定,而这个判定标准是什么?没人知道。有些人超了两分钟判定他没超时,有些又判定超时了。
你可以把它看做是平台做的一次实验,测试你是不是还能跑得更快。那天大量骑手超时了,在群里大家反应就很激烈,直接开始骂人了,因为这个实验的代价和后果是骑手买单的。一旦超时,这单挣不上也就算了,还可能扣你个几十块钱,甚至停号。一停号就是半天或者一天不能跑,把你拉去做线下培训。
我之前做问卷调查,一个骑手在北京生活,一天睁眼就是100块钱的支出,包括房租、各种生活开销。所以可想而知,一个处罚,甚至停半天对他们的影响有多大。也就是那次给我一个很大的刺激,我发现平台在想尽办法压缩配送时间,他们在不断试探人的极限。
在这个过程中,骑手也会反抗。我后来研究,他们是不是真的具有自主性,是不是真的很自由?因为那时候都说送外卖很自由,上下班时间自由,不想干就不干了,好像角色权利很大。但做完调查,我发现这种反抗,其实力量很微弱。数据会对你的自主性造成挤压。
平台有自己的一套游戏规则去管理骑手,比如庞大的数据库,还有用游戏等级给骑手划分标准,从青铜、白银、黄金到星耀骑手,鼓励骑手多接单,一级一级往上升。骑手也有“自发游戏”。
我记得当时我们去人大知行公寓楼送外卖,人大只允许骑手从校园北门进去,所以系统给你计算送餐时间的时候,会以北门作为测算依据,导航也会让你从北门进。北门到知行公寓的骑行距离大概是800多米,要花4分钟时间。但后面就有人发现,知行公寓旁边有一个侧门,电动车开不进去,但人下来走两步就进去了,很方便,步行时间不超过半分钟。所以很多骑手就会改变路径,提前完成知行公寓的送餐任务,节省下来的时间可以跑其他订单。
这相当于是系统中的一个漏洞,骑手也发挥了自己的主观能动性,按照自己的决策和想法去做我要做的事情。但很多人都这么做了以后,平台也发现了,它就会给你压缩时间,堵上这个“漏洞”。骑手找近路节省的时间原本是可以用来休息或者跑更多订单的,但由于系统敏锐的“数据控制”,它能很快根据骑手的轨迹更新路线,最后可能就导致原先的30分钟变成25分钟。
平台推着骑手去找捷径,找到了之后,我按你的新捷径来设计标准。骑手的自主性实际上最终还是可能会被压缩到非常小的一个范围。
你会发现技术的进步好像并没有让人生活得更好,科技的便捷是永远赶不上甲方的需求的,当你完成了现在的任务量,永远会有不断涌现的新需求。它在不断地把人陷入内卷的道路当中。
我们为什么会对时间这么苛刻?是一开始就这样吗?还是我们被平台建构了这样的想法?我觉得我们需要反思。
而且这个过程当中也涉及到人的极限的拓展,你说时间还能降吗,可能也还能再降一降。我最近的一篇文章提到一个概念叫“超级流动”,想说的是外卖骑手跑得越来越快,这个流动的背后是有原因的,就是资本增值的一个需求。
在马克思看来,资本在生产当中投入的时间越多,在流通环节投入时间越少,资本增值就越大。从这个角度讲,平台只能是希望流通过程越短越好,最好是菜刚做出来就能马上送给你,恨不得你在家尝到的跟你在饭店尝到的是一样的体验,你就愿意花很高价钱买它对吧?所以这本质上是符合资本积累的逻辑的,最终的趋向就是他们会越跑越快。
● 除夕,外卖骑手仍在工作。
外卖行业里有一个控制权重新分配的问题。管理一般是三方面,第一就是指导工作,员工按照老板的指导去做。第二是要评估员工工作当中的表现,第三是根据评估,决定给员工奖励还是惩罚。放以前的话,这三项工作都是老板决定的。
而现在呢,你会发现boss都不管了。谁来指导?平台给骑手开单,平台根据导航告诉他们先送哪个,再送哪个。消费者决定给差评还是好评。最后的奖惩又是平台根据消费者的评估来决定。你会发现这个“老板”找不着,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软件系统在负责第一项和第三项工作,第二项交给了消费者。
控制权一分配,相应的矛盾就跟着被牵引到了其他地方。技术遮蔽了对应的劳资关系,骑手即便有不满,也不知道找谁发泄,甚至有可能发泄错了地方。我当时就发现很多骑手是在真情实感地骂手机系统,觉得问题都是这个傻X系统造成的。还有一点,外卖企业的架构是一层一层往下加的,有区域经理、加盟商、站长等等,老板到底是谁,骑手已经找不着了。他们只能对着系统发泄。
而在消费者角度,他们并不了解背后的奖惩规则,这套规则是严重失衡的。我送外卖的时候,一个好评能加两块钱,一个差评扣10块,投诉扣200块,处罚的力度远远大于奖励的力度。所有人都害怕被处罚。有时候消费者给一个差评,骑手跑一单才8块,最后还倒欠两块,那可能“噌”地一下,骑手情绪就上来了。
更可笑的一件事是,当消费者和骑手产生矛盾后,平台反而成为了一个仲裁者。它负责判断谁对谁错,而这原本应该是平台或者说资本该负的责任。
你看平台发的一些报告,尤其像美团说疫情期间,骑手的数量不降反升,看着好像一切都很好。但这个行业到底好不好,你要看它的流动率高不高。如果流动率很高,说明它留不住人,那说明它本身还是有问题的。
我当时的访谈对象基本都已经不在这个行业了。我论文里的主人公是甘肃人,原本想在家开小饭馆,也没干起来,欠了很多债,他就到北京来送外卖。他住的就是城中村,骑手都会聚集在类似的地方,10平方米左右的空间要住三四个人,条件也不好,他来北京两个月没有洗过澡。
他干了一年多,每天可能就送三四十单。除了他自己的吃穿用度什么的,能攒下来一半钱就不错了,还挺累的。2019年他就回甘肃了,在老家卖房子。
去年跟朋友吃饭,我还碰到了论文里另一个比较重要的主人公。当时我们在坐电梯,他拿着手机进来了,我们都戴着口罩,但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就认出对方了,也没说话,直接就抱在了一块。抱完了以后我才问他,你还在干这个?就这样聊了两句。他还要赶着送餐。他是少数还在干外卖的。
● 骑手在大雪中送外卖。
我对女骑手也感兴趣,她们在这个群体占了8%左右的比例,但好像关于她们的报道很少。我最早观察女骑手发现大致有三种类型,第一种就是年纪比较大的,四五十岁。第二种从外貌上看比较男性化,很多理了个平头。第三种是小媳妇类型,一般是跟她老公一块干。
这个行业是男性主导的,女性进入的话多少有点不容易,所以她们在策略上要往男性这个方向靠,要抛弃掉一些女性化的特征。有男骑手就会挺鄙夷地说,那已经不算女的了。
但一个很有特色的地方是,到了冬天,大家都裹得严严实实的,蓝的黄的骑手制服,你看不出性别。但女骑手都会裹一条围巾,红的、黄的,很鲜艳的。我觉得这也是她们主动要的,去标识出她们女性的身份。
跟2018年比的话,我觉得骑手的处境可能是更糟糕了。你想2018年送一单的价格是8块,现在下跌到5块。他们要保证收入不下跌,只能不断地内卷,付出更长的工作时间,压缩每一单的配送时间,送更多的订单。
2018年我觉得换工作可能是一种反抗方式,但我现在已经不这么认为了,因为大家都在做平台,都是零工经济,你自以为走出一个牢笼,实际可能是进入一个新的牢笼。但没办法,因为很多骑手自身的条件就决定了,他不可能在劳动力市场上占据主导权。
(改变)很难。除非是平台想改变,或者是政府出台相关的政策,不然的话没有办法。所以我觉得北京劳动关系处的副处长去体验送外卖是有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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