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125)

进城,中国父母的晚年陷阱

卓月 真实故事计划 2021-04-28

 

 

"
城市的一些老旧小区或城中村里,随处可以看见跟随儿女在城里漂泊的外地老人。
他们像是一群误入城市的麻雀,一切都觉得是那么陌生,他们自卑、胆怯,还有一丝丝戒备。老人们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融入艰难。
贵州的杨玉芬和古知汉老两口,在异乡的县城里迷了路。生活被连根拔起后,他们慢慢地退出这个世界。
01
进城
2016年深冬,古知汉老人院儿里的鸡鸭一大早都被捉了起来,送去集上售卖。
鸡鸭本是他妻子养着吃蛋用的。不是肉禽。现在老两口要离开这座贫穷的村庄,从贵州山区远赴浙江常山城。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家。拿到集上卖掉换些钱,就是这些鸡鸭最好的去处。
天刚蒙蒙亮,古知汉出门下地,要赶在今天把地里熟了的庄稼都收回来。妻子杨玉芬按季节给自己和丈夫收拾出几件衣裳归置到行囊里。之后,她到院子里把几只鸡、鸭全部捉到笼子里,独自担着去了集上。
在贵州省山区的金沙县,每过一个春节,村里都会走掉一些人。年过一年,村庄里越来越冷静,剩下的都是像杨玉芬、古知汉这样的老人家。留守的老人们日日在几块山地里刨食,打发跟这里的祖祖辈辈一样的日子。在中国西南部密密深深的山里,多的是金沙县这样的村庄。
那一年,杨玉芬70岁,古知汉74岁。年龄想来不是准确的度量衡。杨玉芬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皱纹里仿佛有黑泥没有洗干净。古知汉年轻时,一次上山采蜂蜜从树上摔下来伤了腰,从此走路身子有些往前倾。这也没什么。在田地里苦做的人,上了年纪,身上都会积存下来一些再也抹不去的病痛。
过去古知汉总以为,他生在这块土地上,死也会在这块地里,一辈子就会这么过去。这样的经验放在以前固然没错,但在眼下瞬息万变的时代,情况有些变化。人即使上了年纪,也不一定能拥有一成不变的生活。
一通电话把古知汉和杨玉芬叫离了山村。
前一天傍晚,老两口洗过脚,准备睡下的时候,屋里电话响了。儿子古清云每次打电话回来,老两口都用免提。这样两位老人同时听、同时说,省口舌也省话费。电话真是好东西,只要家里有人在外地打工,日子过得即使再局促,也会装一只电话或者买一台手机。乡村四野寂静,虽然远隔1720多公里,但跟面对面讲话没啥两样。
儿子说:“妈,海芹让你跟爸一起来帮我们带孩子。”
海芹是他们的儿媳妇。她斥责孩子的声音,盖过了儿子的说话声,通过电磁波闯进了老两口的屋子里。
搁下电话,老俩口都坐着发呆。他们遇上大事情,都习惯发呆,在发呆中做决定。其实也谈不上做决定,基本上儿子媳妇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2011年春节刚过,儿子古清云决定带着妻儿到江浙一带打工。那一年,古清云36岁,妻子王海芹35岁。他们知道,再不走出去,别想翻身了。
通过电话,老两口知道,儿子在一家砖瓦厂干上了烧窑工,他媳妇在砖瓦厂里的食堂烧饭,负责三、四十号人的吃喝。
砖瓦厂打工的基本上是贵州人,一般都拖儿带女,吃住在厂里,相对来说比较稳定。只要工资高,即使再苦再累,他们干活也肯下力气,老板都非常喜欢招贵州人。
 
每年春节,儿子一家人都会回村里去。回到村里的古清云,和其他到外面闯世界的青年一样,热衷于向没有出过村子的人们兜售外面世界的精彩。他接连不断地给人递20多元一包的红利群香烟。每个回乡过年的人都这样,出手大方,表明自己在外面混得还可以。但其实,他平时只抽8元一包的红双喜香烟。这个春节,古清云也从村里带走了一些人,他们跟着古清云走出村庄,在砖瓦厂打工。
其实到了外头,古清云的世界也只有砖瓦厂那么大。但他无所谓,这里可以赚到比在老家更多的钱,老婆孩子也在这里,世界已经足够大。
 

02

工伤

出发去浙江常山那天清晨,老两口走得悄无声息。只有几声土狗的吠叫为他们送行。
杨玉芬古知汉老两口第一次看外面的世界,兴奋和新鲜是应该的。但其实,占据古知汉和杨玉芬内心的除了茫然,就是紧张。
出发前,老两口把家里的现金捆成一沓,放在古知汉贴身的口袋里。一路上,夫妻俩再困也不敢打个盹。越是困,就越是用力瞪大眼睛。想来路上该是没遇到小偷。否则,古知汉动不动就伸出手去摸口袋确认钱在不在,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小动作,但凡遇到小偷,钱早就换主人了。
火车加上汽车,经过两天的颠簸,杨玉芬古知汉灰头土脸地出现在儿子的出租房里。
一家人在异乡团聚,没有喜悦和兴奋,甚至还有一点点的陌生感。晚上,王海芹多烧了两个菜,都是菜摊卖剩下的那种。
儿子陪古知汉喝了一些酒,两人有一搭没一句地用方言说着话。更多时候他们尴尬地不知道说些什么,于是便沉默,各自把目光望向一个虚无处。连目光都不敢有交集。
古知汉感觉到儿子在媳妇面前地位下降,是从儿子胳膊“废了”之后开始的。
2015年秋天,古清云在搬砖出窑时,一堵突然砖墙倒下,把他的右胳膊砸成粉碎性骨折。那时候,王海芹怀着第三个孩子“三牛”,已经7个月了。
骨折的右胳膊接上了。可古清云为了省钱没有去正规医院,因此落下了后遗症,胳膊每到阴雨天就隐隐作痛。使不上劲,古清云再干不了重活,砖瓦厂一次性赔了他9000元钱。而此时,王海芹肚子里的孩子也降生了,是个男孩。
“我们还是回老家贵州吧。” 古清云请求妻子。
王海芹不肯:“回去?那山沟沟里要是一锄头能刨出金疙瘩,我随你回去。” 
从砖瓦厂往外走出1里多的机耕路,就是宽敞平坦的320国道。往东,通往县城,往西,是往老家的方向。古清云和王海芹带着3个儿子,坐上了通往县城的公交车。
来到县城,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落脚。经过打听,他们租住在了东门外。出租房在我老房子的隔壁,面积在40平方米左右,一里一外两间房,外加一个小厨房。屋主姓黄,也是原来的住户,是木器厂一名退休工人。老黄上了年纪犯了寒腿病,生活不能自理,儿子大学毕业后在省城杭州安家,就把他接过去照顾。房子空着浪费,就租给了王海芹他们。
 
王海芹决定去北门菜市场摆摊卖菜。以前她在砖瓦厂食堂烧饭,经常到城里的菜摊买菜,知道一些菜摊的生意经。摆菜摊辛苦,凌晨3点来钟就得起床,去城郊的农贸市场批发各色菜品,整理清洗后,一部分在市场上零售,一部分给酒店餐馆配送。王海芹负责守摊,古清云负责送货,3个孩子就没人带了。
“打电话把你爸妈叫来帮忙。”王海芹做了决定。
“他们岁数那么大了……”
王海芹眼睛一瞪,嗓音提高了8度:“叫你打电话就打电话。” 
 
就是这么一通电话,把杨玉芬古知汉老两口召到了浙江。
节气已经过了大雪。南方冬天潮湿阴冷。风从门窗的缝隙里钻进来,晃动从屋梁吊下来的那盏电灯,投射在墙壁上的人影,也随之晃动起来。
王海芹吃过饭就回房躺下了。前几天她得了重感冒,双腿有些发软,明天还得早起。杨玉芬把3个孙子哄睡后也睡下了,打起浅浅的呼噜。她有晕车的毛病,一路上被折腾得够呛。
过了一阵,王海芹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明天还要干活呢,还不睡?”儿子古清云没回话,没和父亲告别,起身回了房间。

03

白马广场

住了一些日子,杨玉芬和古知汉熟悉了周遭环境,知道离东门外两三百步远的地方,有一个“白马广场”。“白马广场”是县城里的一个街心公园。每天上午和傍晚,许多无处可去的老年人就把时间丢在那里,跳舞唱歌、下棋打拳,闲聊天。
很多妇女把孩子带到这里来玩。孩子们的年龄,基本在几个月到七八岁之间,有的是用婴儿车推来的,有的是抱来的,有的则是摇摇晃晃自己走来的。孩子们在空地上大呼小叫地跑来跑去,大人喘着粗气跟在后头,喊道:“慢点,别摔倒了。”有时候,孩子们玩着玩着会打在一起,大人们都护着自己的小孩,操着不同的方言相互争吵,甚至对骂,场面失控时还会撕扯起来。

 

图 | 白马广场

 
杨玉芬和古知汉带着孩子们也去白马广场散心。每天,儿媳和儿子出去忙生意,老两口就在家照顾3个孙子。“大牛”“小牛”性子野,每天睡醒一睁眼就像往外跑。最小的“三牛”还在学走路,时刻要有人在左右看着。两位老人终于知道,照看孩子其实比种地还要累。
白马广场也是一个小社会,有着贫富、高低、优劣、城乡的阶层之明。城里的人扎一堆,乡下的人聚一堆。像杨玉芬和古知汉这样来自贫困地区的外地人,处在边缘之外更边缘的地方。
其实不止在白马广场。杨玉芬和古知汉这样的外地老人,进了城就如同迷路的麻雀。在远离故乡的城里,除了自己亲人之外,茫茫人海里一个人也不认识。别人讲话,他们听不懂;他们讲话,别人也听不懂,甚至不屑于听。安全感对他们来说不仅稀缺,更不知能从何处获得。
有一次,大牛在嬉闹中不小心把一个小孩的鼻子碰出了血。这可把杨玉芬和古知汉吓坏了,一迭声地跟孩子的奶奶陪不是。对方冷着一张脸,呈出凶相,连看也不看他们,掏出手机好像在叫人。
我后来听说,杨玉芬以一种不体面的方式化解了矛盾。就在被打孩子奶奶打手机的当口,杨玉芬突然伸出手抽自己耳光。一边打,一边用很不标准的普通话请求对方:“我打我自己,你别打我孙子。”耳光响亮。
然而孩童的世界没那么多复杂和辛酸。那个小孩的鼻血已经止住了,又凑过去找大牛,两人嘻嘻哈哈地打闹在了一起。
回去以后,杨玉芬和古知汉不敢吱声,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老人们知道,要是儿媳知道这件事情,肯定会对他们一顿斥喝。自从发现儿子怕媳妇以后,跟传染病一样,他们也跟着怕王海芹。
他们宁愿自己受委曲,咬咬牙吞下去,也不想给家人惹麻烦。大牛和小牛一次在弄堂里捉迷藏,把我家的好几块窗玻璃都打碎了。杨玉芬上门来道歉,那唯唯诺诺的样子,让人心里很难受。
有天,我回了趟东门外的老房子。正在给几盆花木浇水的时候,我抬头,见杨玉芬就依在墙头上,仔细地看着我,刚想跟她说点什么,她避开我的眼神,什么也没说,带着孩子走开了。
王海芹菜摊的生意慢慢有了起色。县城里越来越多酒店和餐馆到她这里订菜。渐渐地,仅靠古清云一人配送忙不过来。王海芹决定,让古知汉也帮忙送货。杨玉芬一个人照看3个孩子,几天下来,就鸡飞狗跳。
一天上午,王海芹找到了我的办公室,当着众多同事的面塞给我一条香烟,满脸堆笑地恳求我给大牛和小牛找一家幼儿园:“你是记者,认识的人多,门路宽面子大,请帮帮忙。”
几个同事偷偷地捂嘴笑,我脸红到了脖子上,十分尴尬。我把香烟推还给她:“找幼儿园的事情我会尽力。香烟你拿回去,以后别这样了。”大牛和小牛在我的介绍下,进了一家幼儿园就读。三牛还没到入园年纪,仍然由杨玉芬照看。
王海芹说到底是老实人,事情办成了,还是经常给我送东西。都是她菜摊上的时鲜蔬菜。我不好贪功,只能把她送来的菜折合成钱,过上一阵子送到他们家。
白天,一般家里只有杨玉芬。我没想到即使在家里她也显得拘谨。有人上门,她紧张得两只手不知道放在哪里。大概比她在白马广场与人发生冲突时,也好不了多少。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家人屋内的状况。两间出租房不宽敞,铺着两张大床。外间的大床睡着杨玉芬、古知汉还有大牛小牛。里间的大床上,睡着王海芹和古清云还有三牛。桌椅餐具衣服等物件凌乱地堆放着,房间特别的逼仄,喘气都不顺。
一个星期六,我回东门外时,听到了隔壁传来叫骂声。过去一看,是王海芹指着杨玉芬在骂。我从王海芹的叫骂中理清了缘由——她给三牛擦洗身子,看到他膝盖摔破了,觉得婆婆没有照顾好孩子,忍不住生气。
骂着骂着,王海芹自己也哭了起来。杨玉芬显得不知所措。
送菜古知汉也感到艰难,人生地不熟,又不会骑三轮车,给酒店餐馆送菜,靠的是一担箩筐。走惯了山路的古知汉,挑着沉重的担子走在县城的大街小巷上,总是摸不清东西南北,经常送错地方。
知汉每天晚饭时喜欢喝几口烧酒,这是他解乏的唯一手段。一次没有控制住,多嘬了两口,坐在门口哼了几曲小调,引来了邻居的嘻笑。王海芹一股脑将家里的酒瓶子全扔垃圾桶里。
做生意的王海芹脾气越来越暴躁。进菜时被少了斤两、一笔生意被同行抢去、饭店结账拖了几天、摊位费涨价,都会让她发火。这火她不敢冲别人发,就冲丈夫和公公婆婆。
遇到这种情形,古清云就躲到门外抽烟,杨玉芬只能无声地掉眼泪。老人很少抱怨,说起最小的三牛还不懂事,一次趔趔趄趄地走过来,一边替他们抹眼泪,一边奶声奶气地问:“爷爷奶奶,你们哭什么?”
 

04

回归故土

2017年10月3日,中秋节的前一天晚上。出租房里传出了杨玉芬有意压低嗓门的哭泣声。
古知汉死了,一点没有征兆。
国庆长假,菜摊生意特别兴隆,王海芹心情好,回家时捎了一只卤鸭。吃晚饭时,才扒拉了两口,古知汉说自己头有点晕,就到床上躺着。在地里耕作了一辈子的老农人都这样,身体不舒服,就觉得是累了,躺上一会儿就会好。睡觉是他们最好的补药。
过了两个小时,杨玉芬去喊丈夫起来洗脚再好好睡觉。叫不醒,一摸,身体都凉了。
第二天,一家人把古知汉送到殡仪馆火化了,然后抱着装着古知汉老人的骨灰盒,搭公车到市里转乘火车,送回贵州老家下葬。离开老家两年的古知汉,以这种方式回去了。
10天后,这一家人又回到了出租房。古知汉独自留在了贵州那个小山村。
丈夫走后,杨玉芬身体一落千丈,已经吃不消带三牛再去白马广场玩耍了。我每次回去,常常见她用一根布条一头绑在三牛腰上,一头绑在自己的胳膊上。三牛走远了把他拉回来,三牛走远了把他拉回来,一次次地重复。
三牛玩累了趴在一边的长条凳上睡觉,杨玉芬像枯树一样坐在门口,有时就闭上眼睛打盹,晶亮的口水流在胸襟上。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据我所知,连续3年春节,这家人都没有回老家。路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另一方面,菜摊的生意一家人不敢耽搁太久,弄不好会跑掉很多老客户。今年春节,一家人本来打定主意回老家。刚进腊月,杨玉芬就开始收拾东西。她是最热切的一个。说想去古知汉的坟头看看,哭一哭。3年了,坟头肯定长满了荒草。可惜,疫情防控,政府要求“就地过年”,就又回不去了。
 

 

图 | 县城弄堂里

 
菜摊的生意渐渐走上轨道,杨玉芬感觉到儿媳妇的脾气跟以前相比平和了一些。三牛上学后,杨玉芬无所事事。每天她独自坐在门口,看人来人往,等待时光像水一样,流逝而过。
今年清明节,杨玉芬买了一些香纸蜡烛冥币回家。午饭过后,她趁阳气开始充沛起来的时候在桥头烧给古知汉,一边烧一边念念有词。这种祭祀被叫作“烧路头”,像清明、中元、冬至这3个给死去亲人上坟扫墓的传统节日,因人在异地他乡,就用烧路头了却心愿。
杨玉芬说,清明节前两天她做了一个梦。老头子在梦里对她说:“现在都喝不上酒了,只能喝辣椒水过瘾。”一张嘴巴,喷出了一团火。她觉得这是老头子托梦给她,告诉她没钱花了。
杨玉芬心里很难受。老头子去世已经4年时间了,一家人从来没有给他上过坟。难怪他要托梦来哭穷。香纸蜡烛冥币燃烧后的烟气直直的,杨玉芬认为,这是老头子收到了东西。
这些年,城里烧路头的越来越少。杨玉芬的行为引来了一些人围观,有人提醒杨玉芬要注意火烛。杨玉芬像犯了错一样,返身回家,拿出扫把畚斗打扫地面。蜡烛燃烧后的蜡油渗入水泥地面,很难清除,杨玉芬蹲下了身子,用指甲一点一点地刮。
*文中对当事人信息有模糊
 

— END —

撰文 | 卓月

编辑 | 温丽虹

 

==========================================================

 

 

患有PTSD的我,差点杀了我的妻子

李冉 全民故事计划 2021-05-07
子弹没有杀了他,平静的生活毁了他。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72个故事—

 

 

有段时间我在食堂吃饭,食堂的电视台总是转播射击类的比赛。俄罗斯的许多选手在这类比赛中的成绩十分亮眼。见同桌一起吃饭的同学看电视时表现得无比淡定,我便和同学聊起了关于俄罗斯人在射击类的比赛成绩如此好的原因。

 

同学见我有兴致,也很高兴地同我讲起来。

 

同学说她们在读小学时就有上枪械课,只不过这几年逐渐取消了,所以她们的选手在各类射击类比赛中拿到好名次也并不令人奇怪。但对于从没摸过枪械的我来说,这实在是太吸引人了。

 

之后,我询问瓦夏关于射击类的事情,出于警察的敏感,瓦夏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待我解释清楚缘由,他才松了一口气,并表示可以带我去当地很有名的一家射击俱乐部开开眼界。

 

许多人不知道,俄罗斯是合法持枪国家,它与一些欧美国家一样,持枪需要持枪证。所以早些年有人为了拿到持枪证,会到射击俱乐部来练手,射击爱好者也在这里过过手瘾。只不过近几年俄罗斯境内持枪犯案的恶性事件增多,政府对枪械管控力度变大,致使持枪证越来越难拿。因此那些射击俱乐部就变成射击爱好者的天堂。

 

很快,瓦夏就带我去了射击俱乐部。

 

那天下午,初进那家射击俱乐部的大门,我就被眼前满墙展示的枪械震撼到了。我刚拿出手机准备拍照,就被忽然出现的工作人员大声呵斥。

 

他警告我这里不许拍照。我连忙收起手机,可那个工作人员的声音出现得太突兀,我被吓了一跳,拉着瓦夏的手臂有点想打退堂鼓。

 

瓦夏见状,知道我被吓到了,立刻要求那个工作人员道歉,可那人语气还是异常的凶。

 

僵持之际,一个个子很高,体型健硕,身穿着运动服,腹部微隆的光头男人走了过来。

 

他和那个很凶的工作人员交耳轻声说了几句话,那人看了我们一眼,很快就走了。

 

男人堆起笑容,向我们伸出手,“刚才的事我很抱歉,我叫鲍里斯,是这里的枪械教练。”

 

气氛渐渐缓和,鲍里斯带着我们一边走,一边给我们讲解关于射击时需要注意的事项。

 

鲍里斯讲话的语速不快,给了我反应的余地。但在说到某段话时,我没听懂,我看了一眼瓦夏,希望他给我解释一下。可瓦夏却完全沉迷于周围的枪械中,丝毫没有注意到求助的我。

 

鲍里斯见状笑了一下,他转换了一口非常标准的英语问我,“你能听懂英语吗?”

 

我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点点头。

 

讲解完,他带我们进入射击场,进场后他一改之前的态度,变得严肃起来。他认真地要求我注意刚刚他已经重复好几遍的安全须知,并且帮我戴好耳罩,又检查了好几遍枪械设备。等一切检查完毕,他才允许我对准前方的靶子开枪。

 

第一次玩射击的我,打偏了好多发。

 

拿到靶纸时,我看着瓦夏几乎满环的靶纸好生羡慕。瓦夏笑我脱靶脱得太厉害,便手把手地教我怎么打,而这几枪,每发子弹都正中靶心。

 

射击俱乐部 | 作者图

 

一旁的鲍里斯对瓦夏的枪法赞不绝口,连说了好几个“молодец”(非常棒)并询问瓦夏的职业。在得知瓦夏是警察后,他就很热情地拉着瓦夏,非要比试比试。而瓦夏竟也一口答应下来。

 

刚开始的几枪,两人的环数不相上下,很快我注意到鲍里斯开枪的速度变慢了,额头渗出汗珠,手也控制不住地发抖。我还没来得及提醒正打得开心的瓦夏,鲍里斯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他的样子着实吓了我们一跳。

 

瓦夏立刻摘下耳罩,查看他的状态并示意我出去找人,而鲍里斯却制止了我。他让我们搀扶着他到旁边休息。我看着鲍里斯,询问他是否真的不需要找其他人来,他用力地点点头。事已至此,我们也并没有强求,扶他去了旁边的休息区。

 

又过了一会儿,鲍里斯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他在我和瓦夏的诧异中站直身体,语气郑重地对我们说,“请不要把今天的事对别人说,尤其是我手抖的事。”我和瓦夏面面相觑,点了点头。

 

 

那次之后,每到周末,瓦夏都会拉着我去射击俱乐部。次数多了,便和鲍里斯熟悉起来。

 

鲍里斯非常忙,有时需要等他空出时间来给我们做指导,偶尔等的时间太久,鲍里斯也会推荐其他的同事来招待我们。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与其他经常来这家射击俱乐部的人闲聊才得知,鲍里斯是这里的金牌教练,找他的人非常多。

 

那天,我和瓦夏早早就来到射击俱乐部,等了好久也没等到鲍里斯。我找到工作人员询问,鲍里斯当天是否有时间,那个人对着鲍里斯的方向努了努嘴,“他正教一个公子哥儿打枪呢。”

 

我和瓦夏顺着他说的方向看过去。

 

在犹如被透明玻璃一般隔开的一间间射击场地,鲍里斯正对着漂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年轻人说着什么。那个年轻人漫不经心地听着,而鲍里斯的表情也愈加严肃。他也曾给我们讲解过如何射击不同的靶子,而他的判断力和反应能力非常快,这让经受过专业训练的瓦夏都自叹不如。

 

我们看着靶场里的鲍里斯和那个年轻人,能清楚地看到在他的指导下,那个年轻人的上靶率比之前高了很多,可还是有几发子弹脱靶了。

 

整个过程,鲍里斯都没有摸枪。

 

我看了看手表,算着鲍里斯与年轻人对训的时间应该快结束了,正准备去存东西,瓦夏却突然抓住我,让我待在原地别动,说完跑了过去。

 

我有些懵,但还是跟上了瓦夏的脚步。

 

跑进了那间屋子,我被鲍里斯的样子吓呆了。

 

他正跪坐在那个年轻人的身上,死死地掐着他的脖子,神里全是凶狠,仿佛要致那个年轻人于死地。那个年轻人正奋力挣扎想摆脱鲍里斯的钳制,嘴里还骂着脏话。瓦夏与其他几个工作人员也正在拼命拉扯着鲍里斯,试图解救那个年轻人,可鲍里斯此时此刻仿佛已经失去了理智,直到他手下的年轻人不再挣扎反抗,嘴里的咒骂转化成了祈求,到最后没了声音,他才松手。

 

我看着鲍里斯被拖到了一旁,瓦夏压着他的肩膀,周围的人开始对那个年轻人展开急救。

 

那一瞬间,鲍里斯的眼里竟满是惊恐。

 

射击俱乐部的工作人员很快报警了,瓦夏与前来的警察简单交代事情的经过,并且和他们带着鲍里斯一起回了警局。我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混乱。我跟鲍里斯学过那么多次射击,如果他出于任何原因,发怒起来攻击我,我的脖子在他的手里简直如同掰断一根胡萝卜一般容易。

 

正当我为刚刚发生的一切感到心有余悸时,另一个女射击教练朝我走了过来。以前我们在鲍里斯太忙时,找她做过教练,所以我俩还算熟识。

 

她递给我一瓶水,并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我们坐在那里,长达十多分钟的沉默。

 

“吓坏了吧?”女教练开口道。

 

我没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

 

她没有在意,而是自顾自地说,“那个年轻人不应该刺激鲍里斯,一直让他拿枪的。”

 

“那也不是他无故攻击别人的理由,”我反驳道,“如果不是因为今天人多,他可能就把他杀了。”那位女教练看着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她没有接我的话,“鲍里斯是个老兵。”

 

我听到这一句,手里捏着水瓶蓦然一紧。

 

鲍里斯,他以前上过新千年初的车臣战场,”女教练接着说,“你是外国人,可能不了解那场战争有多惨烈,鲍里斯是从尸山火海里爬回来的,只是回来的不止是他,还有别的东西。”

 

 

鲍里斯被释放后,我和瓦夏买了水果去看他。

 

见到我们,他先是惊讶,很快他表现得很高兴。他像以往一样温和,并且再次给我们道歉。

 

在谈及他的现状,鲍里斯表现得很乐观,只是这一次,他丢掉了射击俱乐部的工作。

 

他说他也理解,哪个射击俱乐部会要一个会忽然发狂而且会攻击人的教练呢,他还笑着说,“当射击教练累了这么久,几乎全年无休,但这次终于可以当做是休假了,好好休息一下。”

 

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你患有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吗?”站在一旁瓦夏使劲地挖了我一眼。

 

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我刚要道歉,鲍里斯打断了我,但他没有答“是”或“不是”,而是抬眼看着我说道,“你没有见过真实被枪击后的人吧?”

 

我摇头。

 

他叹了一口气,神色恍惚,“你是幸运的,只是我,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那天,鲍里斯讲了许多他在战场上见过的事。

 

他是与他的好朋友一起应召进入军队的。

 

本来他们是怀抱着报效祖国的决心,踏入了那场他们以为可以很快结束的战争,只是没想到,那场战争最后成了人间地狱。印象最深的,是鲍里斯与战友正趴在战壕里伏击敌人,“那时候周围很安静,你们想想不到的那种安静,可你并不知道这安静会被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子弹打破。

 

“那个战壕里,我们发起好几次攻击,等到清理战场时,我才近距离看到那些被我们扫射的身体。其中有个孩子,他很年轻,看起来和我表弟一般大,他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都是泥。其实这种场景我不是第一次见,毕竟我们已经历过很多次战斗。”他有些不忍说下去。

 

“可那次与以往不同。以前那些尸体大多都是成年人,而那次却是个那么小的孩子。战场上怎么会有孩子,我站在那里,手碰到了我的枪管,它没有刚才那么烫,其实已经冷了下来,可我却缩了一下手,感觉它比任何时候都要烫。我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记得那张脸,他总在我的梦里出现,最后演化成我每次开枪,眼前都会浮现那张脸,让我觉得自己无比罪恶。”

 

即使这样,在后来的战斗中,鲍里斯仍旧保持强劲的战斗力,甚至受过军队的表彰。

 

可这些荣誉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开始喝酒,试图麻痹自己。然而这样的自我麻痹并未奏效。

 

一场更大的灾难向他袭来。

 

那是一次和平常一样的战斗,鲍里斯像以往一样,看着面前的敌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心里盘算着快要结束了。正当这时,鲍里斯看到一个敌方士兵,他的脸看起来无比稚嫩,和他之前在战壕里看到的那个孩子似乎一样大。他的手竟开始不受控地不断地抖起来。他闭上眼睛放下枪,正想冷静一会儿,可他没想到的是,耳边忽然传来子弹击中物体的声音。鲍里斯愣住了。

 

他看着身边刚刚正在和他插科打诨的战友,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手里还握着枪。队友的头顶一股股地冒着鲜血,伴随着飞溅而出的脑浆。鲍里斯说他当时的胃还没来得及做出呕吐反应,他的手却像是膝跳反应一样,迅速重新架起了枪,把刚才命中自己战友的年轻人,一枪爆头。

 

从那以后,鲍里斯的手就不受控地发抖,而且越来越严重。尽管他不断给自己暗示,无论对方多大都是敌人,杀敌是天经地义的,可他仍旧控制不了自己,甚至开始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

 

某次行动后,鲍里斯与战友发生口角,差点扭断那个人的胳膊。所有人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他们说我疯了,”鲍里斯长叹了一口气。

 

经此一事,他被迫退役,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没人告诉他,他到底是怎么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回家后,面对妻子的怀抱和两个可爱的孩子,鲍里斯的心渐渐放松下来。哪怕他仍旧会在妻子做饭时恍惚觉得,那味道像极了战场中尸体燃烧的味道,而在为儿子庆生时,亲朋打开礼花,他会下意识地趴在地上,护住头部,还会在午夜梦回重回战场,在睡梦之中大呼小叫。

 

鲍里斯本以为日子会逐渐回归于平静,可他没想到,平静的生活正拖着他堕入深渊。

 

 

在家里休养一段时间,鲍里斯开始找工作。

 

那时的俄罗斯百废待兴,找份工作实在太难了。他渐渐发现,其他人会的手艺,他什么都不会。而出力气的活,又根本轮不到他。

 

一筹莫展之际,以前的战友找到了他,推荐他到一些射击馆做教练。鲍里斯本想拒绝,可他想到还有妻儿要养,只好应承下来。

 

他本以为,自己经过时间的安抚后会渐渐好转,可每当他摸枪的时候,手就会止不住地发抖,并且任何一点点事情都会点燃他的情绪。而看到被吓到的妻子后,他又会无比内疚。

 

每当绝望的时候,他就安慰自己,只是教人打枪,又不是杀人,这两者之间没什么可比性。

 

那天夜里,这份苦苦维持的安静被打破了。

 

那天,鲍里斯又梦到了自己在战场上。

 

一个敌人用手臂勾住他的脖子,用枪指着他的脑袋。鲍里斯拼命挣扎,他不想死,可拿着枪的手再次不受控地抖动起来。在梦里,鲍里斯拼尽了全力反抗。很快敌人就被他掐住了脖子,那人的眼神逐渐失焦,正当鲍里斯为自己战胜敌人而准备松一口气时,鲍里斯却在“敌人”放弃挣扎的那一瞬间,听到了妻子叫他名字的声音。

 

他惊恐地松开手,发现自己正压着妻子的身上。

 

妻子的脖子上还有他的手指印。

 

他终于向妻子坦白,妻子在震惊中听完鲍里斯的叙述,并表示理解他的遭遇,可妻子同样担心他的的行径会伤害到她和孩子。鲍里斯与妻子的想法一致,自那以后,他开始和妻子分居。

 

那之后,鲍里斯很长一段时间与之前的战友瓦西里住在一起。不同的是,瓦西里的妻子受不了回来后的丈夫变得喜怒无常,已经与他离婚。

 

“他们俩还是青梅竹马,”鲍里斯语气淡漠地说,“瓦希里的妻子不止一次对瓦希里说,她真希望他那时死在战场。”瓦夏问,“那后来呢?

 

“没有后来。瓦希里在离婚后不久就吞枪自杀了。用他那只和我一样颤抖的手,”鲍里斯举起自己的手,“所以我很感谢我的妻子,她给了我还必须活在这世上的理由,即使活着很痛苦。”

 

听完他的故事,我再没去过射击俱乐部。

 

只是,我和瓦夏仍会去探望鲍里斯。

 

那次事件过后,鲍里斯又找了一家俱乐部教人打枪,也再一次因情绪失控攻击他人被制伏。

 

而他的病情终于被权威医疗机构认定。

 

鲍里斯患上了PTSD。

 

2019年3月,他被送往一家康复中心做康复治疗。

 

鲍里斯住的康复中心 | 作者图

 

我与瓦夏特意去康复中心看他,他正和其他的人一起玩着桌球游戏,满脸挂着笑容。

 

看我们来了后,他开心地冲着我们挥手。

 

聊到关于未来的打算,鲍里斯没说话。

 

半晌,他才缓缓吐出几个单词,“我不知道。”

 

“但我会努力好起来。”他看着我们笑了笑,语气轻快,转而看向窗外。窗外几个小孩子正拿着玩具枪跑来跑去,而此刻笑容僵在鲍里斯的脸上,我留意到,他的眼神里仍旧带着恐惧。

 

 

作者李冉,俄罗斯留学生
编辑 | 蒲末释

所有跟帖: 

撲朔迷離。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5/09/2021 postreply 09:27:33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