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佛山坠落,无人获赎 | 上九华

她自佛山坠落,无人获赎 | 上九华

虫安 戏局onStage 2021-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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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今天虫安又给戏局带来了新故事。

一个缺左耳的女人死在了平安巷,被巡逻的协警老张发现,看到拿着白菊花的跛脚男人匆匆离去。母亲的离去让叛逆的晓晓深受打击,她决心悔过,上九华山为母亲祭拜,背负着各自秘密的老张和摩的司机袁富贵也出现在此。晓晓在九华山意外坠落,老张开枪击杀了一名轿夫,佛门圣地屡发流血事件,菩萨眼眉低垂,静待世人揭晓真相……

老张

平安巷死掉个缺了左耳的女人,被匕首扎露了肠子,倒在一栋老宅的院里,血淌得跟泼了油漆似的。

这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那地方原是一条村巷,后来城区扩建改造,周边建起商厦和美食街,巷里有栋古宅挂了“不可移动文物”的铁牌,整条巷子又短又狭,这儿索性都没拆。老户主都搬出去了,巷里的老宅被外地人租来租去。

女人就死在文保房院内的槐树边。

老张将电动巡逻车停在美食街的消防栓旁,早九点的街上挤满了人,一大块光斑盖在他皱巴巴的脸上。他眯着眼,往前走了几步,想到挂在车尾后杆灯上的帽子,忽然觉得日头不怎么晒人,懒得去拿了。已经入秋。那顶协警帽被热天里的汗水泡到褪色,一次没洗过,有股酸臭味。老张自己都嫌弃它了。

常去的一家包子铺门口排着长龙,他往身后的面包店去了,买了个叫“提拉米苏”的东西,店员送了一块羊角面包。

他咬着面包,拎着“提拉米苏”进了平安巷。

老张瘦,又驼背,脖子和上半身几乎呈直角连接关系。他古怪的影子折叠在巷口的厕所墙壁上,等绕过那,影子就消失了,眼前是十几栋灰矮的砖瓦破房子,隐身于一片高楼大厦的阴影中。这片庞大的阴影吞噬了他那古怪的身影。

小巷的深处,有一个拐角,几栋高楼围成一口天井,文保房就在那儿。

老张抬起头,天空被乱七八糟的电线切割得支离破碎。命案之前,这条巷子还挺有生气。一米多宽的小巷摆满了晾衣架,垂吊着湿漉漉的文胸、三角裤、丝袜。巷里住的都是女人,七八家足疗店全挤这儿搞竞争。夜里挂上霓虹招牌,酒徒、赌鬼、摩的师傅……各种男人会在幽明明的巷里游逛。偶尔也有调皮的学生结伴从巷里冲出去,大喊大叫的。

老张在这儿参与过几次扫黄。但“黄”这种东西,就像路口的那块平地,“扫”是常态,“脏”也是常态。

外面的街是6点亮招牌,这小巷子4点就有虹光从巷口溢出来,每走几步就可以看到一个站街女。

她们招呼男人的方式很独特,大部分抽着烟,男人经过时就朝他们脸上喷烟。

命案之前,上面刚布置了一场扫黄行动,二十几个外地女人被带进了派出所。空了的巷子发生命案,少了目击证人。不然在这片不夜之地,不会那么轻易跑掉一个凶手。

眼下,巷子彻底冷寂了。老张刚走到文保房门口,后脑勺就感受到一股阴凉气。文保房的院门上挂了一串风铃,叮铃铃响了。门是梨木的,两扇,一边虚掩着,支开一条宽缝。老张的脸贴上去,一对儿肿泡眼探进门缝,看见院里那颗槐树了。

那树粗得惊人,高度小十米,树根鼓出地面,树顶的枝丫空了一个篮球大小的洞。院里仅有的一束光,就从那洞里透过来。左半片的枝叶繁密,胡乱伸张,有些顶到正厅的房檐上;右半片倒是稀稀疏疏,布局了一些短枝残叶。

尸体是倒在右半片的,老张看向那,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

酷暑天,尸体躺那一天一夜,按道理尚且来不及发臭,但尸体的肚肠破了,而且巷子被夹在高楼之间,楼外墙上挂着密密麻麻的空调外机,热气搅得巷里相当潮闷。当时老张正在附近巡逻,对讲机里让他先去保护现场,他头一个赶到,走到近处已忍不住捂鼻孔,一团吃饱了的大头苍蝇黏他帽子上。

那女人的死相太惨。警方怀疑是胆大的妓女,风口上出工,夜间遇害。

老张只是个协警,保护了一会儿现场,又搭手抬了尸体。其余的事,他就操心不上了。案子过了个把月,那些正编警察毫无头绪。最主要的难处还是在于巷里的光线,太阴暗了,巷口电线杆上的一架监控形同虚设,根本看不出夜间有什么人来往。

按以前的巡逻路径,老张根本不用进巷,电动车开到巷口,张望一眼,便交差完事。命案之后,他对待这静悄悄的巷子,连瞟一眼的功夫都省了。

命案之后,他每天清晨巡逻,总听见巷里传来微弱的哭声,有次张望了一下,认识了死者的女儿,以前在派出所见过,是个大姑娘,每天都来槐树下烧纸,眼睛哭到肿起来。

老张也说不上劝慰的话,每次都问:还吃点什么啦?

女孩摆摆手,不搭理人。

今天想起给女孩也带份早饭,挑了个年轻人爱吃的,什么“提拉米苏”,售货员推荐的,可女孩没来,文保房的门始终没锁。他在门缝里张望了片刻,走进去,将提拉米苏放在石凳上,背着手离开了。

刚出巷口,一辆摩托车拐进去,险些撞到他。这人带个红头盔。

“泼皮!”

老张骂了一声,巷里响起潮闷的回音。此人轰一脚油门,窜进去了。

晓晓

晓晓拎着一个紫色塑料袋往平安巷去,袋里装有写满超度经文的冥币。一辆摩托从她身旁驶出巷口,是个带红头盔的冒失鬼。车速开得快,扬起的风差点刮倒了她。

今天她穿一身素色连衣裙,披一件毛衣开衫。

这是老娘的衣服,穿起来不大合身,且款式老气,不该18岁的女孩来穿。

自从听闻了老娘的死讯,从无锡的工厂赶来认尸,昏天黑地走完白事程序,她才意识到家里竟找不到一件女孩该穿的衣服。

从17岁辍学离家出走,她就烧毁了所有的裙子、吊带衫、文胸、三角裤,还有很多双粉色的袜子。她的两根乌黑辫子也毫不犹豫剪断了,扔进火堆。从那开始,她打扮成男孩子,寸发,皮夹克,牛仔裤,马丁靴……

老娘生前不糊涂,早就认识到晓晓性别认同方面有问题,但她装糊涂,晓晓越不爱穿裙子,她就给买越多,不穿就打、就掐、就揪头发。好几年没给晓晓剪过头发。更加令晓晓不可忍受的是,老娘开始迷信,每年寒暑假都要带着她“上九华”。

本地人奉九华山为佛国,遇到需求财免灾请愿的大事,都要去九华山跪佛。景区有索道,但老娘让晓晓一路跪拜着上山,五步一拜十步一跪,每回上九华,她膝盖都疼到睡不着觉。即使老娘给她买了护膝,但她小孩子的身体还是吃不消呀。

还有最难的——上九华之前要戒荤半个月。

她跟老娘对着干,偷偷开荤,什么牛肉干、炸串……有回甚至和同学吃光了一个全家桶。那次有点报复性质了。

17岁的暑假,她吃两颗奶糖,就被老娘用衣服架子打了耳光。奶糖算不算荤腥?老娘从来没提过。

那次太委屈了,她直接离家出走,跑得很远,去了无锡。老娘找来,她已在鞋厂上班了,计件工资。她性格要强,手也灵巧,是流水线上的骨干工人,厂里不放。老娘作罢,不求她回去上学了,只让她自己料理自己,别学坏,有事没事多打电话。

前不久晓晓才跟老娘通过电话,国庆节拿了奖金,要给老娘买乳胶枕头。岂料老娘被坏人害了。她走到文保房门口,眼泪挂到下巴,泣不成声,劈里啪啦,巴掌扇在糊了泪水和鼻涕的脸上,发着脆亮的声响。恨自己呐。她觉得自己没听老娘的话,上九华没戒荤,报应可不就来了。多少有这因素,不然怎么能发生这种事?老娘平日勤勤恳恳,在方便面厂两班倒,怎么可能来这脏兮兮的巷里。

晓晓这些天过得跟梦游一样的,脑袋跟着脚跟跑,每天都跑到平安巷,在院里那颗大槐树下喊:“娘啊娘啊,我以后听你话的,你回来吧,回来吧。”

今天她特意穿得有点女孩样,来给老娘烧纸,一边烧一边咬咬牙地想:非要上九华了,从山脚跪到山顶,只求菩萨一件事,抓住凶手。从今往后,她晓晓一辈子吃素,菩萨再不显灵,她就把家里那堆佛国纪念品都扔掉。

那真是个狗屁菩萨了。

烧完一堆冥币,她发现槐树后头摆着一束白菊,旁边的石凳上还有一枚乌黑的蛋糕。

谁来过这儿呢?肯定是派出所的张叔叔了。他也真是个好人。

见老娘最后一面,就是张叔叔牵着她去的太平间,那地方真冷呀,张叔叔的手真暖和。老娘尸体还没处理体面,看了一眼,她就扑进张叔叔怀里了,哭得停不下来。

张叔叔一边安慰她,一边车轱辘地问:你老爹呢?你老爹怎么不出面。

她不想回答。

以前吧,她总问老娘:爹呢,人家都有的,我怎么没见过爹呢。老娘讲:你去镜子前头,照照你那张面孔。

她真去照。老娘跟上来,捏捏她的鼻头,跟那个男人一样呐,蒜头鼻子,又拖拖她的下巴,还是一样呐,大饼脸哇,再扒拉扒拉她的眼皮,最像就是这双老鼠眼啦。

她可生气了,拽着老娘衣角摇呀晃呀的,发脾气了。

“爹呢,爹呢,找他来呀,骂他呀,怎么把人家生得这样难看。”

老娘搂住她,轻轻地讲:他可是卧底特种兵,超级无敌大英雄,完成任务就会回来的,不能泄露情报,以后跟谁都不能提“爹”这个字呢。

老娘这句“牛逼”是在晓晓六七岁时吹的,等晓晓十来岁的时候,还拿这种谎来哄她,她就叛逆了,就有了翻箱倒柜、偷零用钱的毛病了。她有次翻出了老娘的离婚证,上面孤零零贴着老娘的照片。看着怪难受。她将翻到手的30块钱又放回20块。原来老娘是位离异人士呀,独自带大一个孩子多不容易呢。她那天一下子有点懂事了,老爹的事再也没提过。肯定是负心汉了。

警察查到了这位老爹的信息,喊他过来一趟。晓晓头一回见到这个爹了,这个爹真丑,眼睛不对劲,贼溜溜的。

她得知这个爹的住址离自己家才一公里不到,气都气炸了。她小孩子的世界,哪里想象得出老爹老娘的关系究竟怎么了,闹这么僵——一个老娘狠心到不跟孩子提她的爹——一个老爹狠心到在路面撞见了亲生孩子都不吱声。就一公里呐。她晓晓再不显眼,这么多年能撞不见几次吗。

气炸了,她上去揪扯这个爹,被张叔叔拉开的。

“我是你老娘的前夫,但我不是你爹,你搞搞清爽这些事。”

男人的声音很沉闷,说一句话就像丢出一块石头。晓晓没反应过来,只觉着是句混账话,追上去又要撕扯,怒吼着:你放屁,你放屁,你放狗臭屁。

“你知道你老娘缺了一只耳朵吧?你再看看我这只右眼。”

男人的手抠进眼眶,摘出眼球,捧在手心,吓了晓晓一大跳。是颗义眼。

“你老娘年轻时候吧,嫌我不来钱,自己呢去夜总会上班,被一个大老板看上了,有了你,要跟我离婚。结果呢,大老板有家有室,还是个妻管严,老婆那块势力很大,容不下你老娘和你,找了社会人员来教训一下。你老娘怕,也认不得什么人,喊我去,我也跟着吃了苦头,被一拳头打烂了眼睛,你老娘被他们摁住,割走了一只耳朵。还算好,你当时被我拼了命护住,不然身上也要掉块肉。”

男人说完,给老张派支烟,说:“你懂的吧,99年的杨氏家族,本地最大的黑社会,她老爹就是家族成员之一,应该是04年被扫黑除恶了,吃了枪子。”

老张接过男人的烟,没点。

男人说话的兴致还在,又讲:“一日夫妻百日恩,她走到今天,丧葬费我还是要帮的……”

老张咳了一声,低吼一句:

“不要讲这些了,体谅点孩子。”

……

这些搅肠子的事已经折磨了晓晓很多天了,她再也哭不下去,泪已经干了。她拿起那枚“提拉米苏”,要还给张叔叔去,这东西是荤腥,有奶油和鸡蛋。她戒荤了。

在通贤街找了一圈,她看见张叔叔了。

“张叔叔,谢谢你的花,这蛋糕就带回去吧,我戒荤了,不能吃这类东西。”

张叔叔恍恍惚惚地问一句:“花?什么花。”

袁富贵

袁富贵今年36了,这辈子只给两个女人送过花。

一位是艺术体操队的上海女孩。他省了一周的伙食费,送她一把玫瑰。但人家把花砸他脸上了,用上海话说:侬也不好好瞧瞧自噶这张面孔。

那段时间他脸上出痘子,冒了很多白头,确实不是求爱的好时机。

还有就是送给一个死去的女人,送她一束白菊。

他出了平安巷,特想买酒,摩托车停超市门口,放了撑脚,想摘头盔,天气有点儿潮闷。他刚仰了一下脖子,瞥见门口的摄像头,索性又打起了撑脚。

通贤街溜了一圈,他找到一家位置隐蔽的小杂货铺,顶着头盔去买了两瓶牛栏山,挂在摩托车把上,轰一脚油门,窜街对面去了。他脑子里嗡嗡的,刚在巷里险些刮倒一女孩,他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女孩穿的连衣裙真熟悉,弄得他很慌张,以为撞了鬼。

前面有辆抑尘车,他油门踩大了,闯到一阵水雾里,慌忙刹车。人这一静止,眼睛潮透透的。他摘了头盔揉几下,揉得眼泪哗啦啦地下来了。

说真的,他很长很长时间不掉泪了。今天是他36岁的生日,怎么为了这么丁点儿意外哭起来了。没出息。想一想,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呢。

是右脚踩中了钢嘴钳。疼出来的泪。

那是10年前的事了,袁富贵刚从省队退役,他是长跑运动员,拿过两次全国级别的铜牌。26岁了,没进国家队的指望,又被队友举报在宿舍看黄碟,被教练劝退,进厂当保安。

要说煲黄碟这点儿爱好,也要怪在宿舍楼下卖碟的一群小老板。那阵子忽然就流行这东西了。袁富贵本来是个卯足了劲争金夺银的本分运动员,被队友带着看了一两张那东西,打开新世界了。他脸上那么多油痘痘,憋得不行,看这东西上瘾了。

万万没想到,一张黄碟终结了他的运动员生涯。

当保安的那家厂生产变压器配件的铁芯,属中小型私企,工资每月600,不高不低,胜在稳定。袁富贵入职前,厂里刚辞了一个老保安,据说干了七八年了,得罪了老板。怎么得罪的呢,袁富贵上岗后跟工友们打听,说是因为厂里总丢铁片。

起先怀疑是老保安监守自盗,后来查了一番,不太像。

那年代也没到处装摄像头,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程度尚且取决于事情的性质。少一片铁两片铁,管仓库的人不至于去老板那打报告,但后来严重了,月中盘点时产生了约400斤料子的缺口。报了警也不管用,老板就把老保安辞退了。

袁富贵刚上岗得表现表现,夜里裹了铺盖,带着一个碟片播放机,主动搬去仓库睡觉。那仓库有道后门,装了一扇防盗门,平日紧锁,只有老板有钥匙。

厂房是在老板原有的宅基地上扩建的,仓库原是客厅,那扇门按道理要砌封,但门外对着一条马路,有时卸货方便,索性保留了。

袁富贵在门后头打了地铺,守那儿煲黄碟,声音不敢调大,仓库里回音吓人,听着心虚。看了一会儿,奇怪的事发生了,那道门“蹦蹬”一声,吱吱地开了条缝。袁富贵反应极快,爬起来捉贼。贼受了惊吓,拼了命跑,但哪里比得过袁富贵的脚力,论跑,他才是专业的。你追我赶,没折腾几下,贼就抓住了。

是个女贼。

袁富贵本来计划着展示一番拳脚,让贼吃吃痛,然后绑了,等明早交由老板亲自处理。一定要拿这事邀邀功,弄巧了,得了老板赏识,他以后当个老板的贴身保镖,比眼下保安的活儿轻巧又体面。

可是个女的呀,长头发,小矮个,黑透透的夜里也看不清长相,头发刚洗过的,湿漉漉的,香喷喷的。

“你放了我吧,哥,求你喽,哥。”

女贼气喘吁吁,弓着背求饶。袁富贵抓住女贼的手腕,有点儿不知所措。女贼喊:“哥,松了吧,手腕胀死了。放心吧,我不跑,也跑不过你的。”

袁富贵松了手,问:“咋干这事?一女的你。”

“哥,别问了,你怎么才能放我?”

本来袁富贵不想跟个女贼计较了,教训一番“下不为例”就算了,但听女贼这么一问,欲望上来了。活到26岁,碟片里的女人见多了,欧美的、日韩的、老的少的、各种职业的,但他在现实中还没谈过恋爱,没碰过女人。

“接触一下。”

“什么?”

“我们接触接触,交交朋友。”

女贼会意了,笑了,问:“哥一个人在外打工,想女的了吧。”

袁富贵也笑了,笑得真猥琐,虽然自己看不见自己的笑,黑透透的天色旁人也看不见,但他以前照着镜子打飞机——这样笑过——兴奋起来啦,撞见精彩的事情了。他的欲望起来了,身体也滚烫了。

“你不要开灯,不要射里面,我不过夜的,完事还要送我点铁片。”

袁富贵听着女人的声音,头点起来就跟鸡啄米似的。

那晚真是刻骨铭心,时间有些短,但爽透了,他袁富贵的毛孔眼里都出气了。别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他袁富贵的命运就从这春宵半刻之后调了头。

也就在第二天,仓库后门又被打开了,这次是个男贼。袁富贵都傻了,他不知道这扇防盗门为啥这么容易被打开。顾不上这些,拔腿去追贼了,男贼狡猾,跑进一条黑布隆冬的巷里,东绕西窜,故意发出动静引诱他。

袁富贵又气又急,往前冲,运动健将好腿好脚,能给个小蟊贼逗乐子么。可冲了几步,咯吱一声,右脚半个脚背被钳住了,他立刻摔了下去,先是整条小腿发麻,而后就是一股钻心之痛。他没命地哭喊了起来,但贼太坏了,故意引他来这隐僻的巷子。他喊绝了气,除了夜空的回音,没什么搭理他。猫狗都不叫一声。

整整捱了一晚,那一晚他不知淌了多少泪。第二天被人发现,送进医院后,医生说半个脚背不能留,得截掉。这一下子,他一点儿泪都没了,上手术台时,人都是傻的。

警察拿着那把钢嘴钳去顺藤摸瓜,本地有座山,因发过泥石流,山民被政府安置到了别处。有钢嘴钳这东西的都是猎户,警察逐一排查,不多久就抓到了男贼女贼。

两人都是吸毒人员,情侣关系,禁猎后两人在铁芯厂干过临时工,至于为何能轻巧地打开那扇门,是一个毒友送了他们一套开锁工具,叫第三代锡纸开锁王。

袁富贵躺在病床上看了一眼女贼的逮捕照片,这半只脚截得太不值,女贼长了一双斗鸡眼,满脸雀斑,丑啊,丑得叫人伤心。

更倒霉的事接着来了,首先男贼女贼都没有民事赔偿的能力,甘愿坐牢;而后是那个黑心老板,借着袁富贵是实习保安,且夜间处于离岗状态(他的岗位在保安室),擅自捉贼造成重大后果,决定结清工资后开除他,连医药费都没掏一分。

缺了半截脚,他袁富贵干不了劳力,只能开摩的,一个开摩的又缺了半只脚的男人怎么讨老婆呢。除了将摩托车开得像风一样,开得飞起,他袁富贵活得再也不像个男人。

平安巷没扫黄之前,他是那儿的常客。每回完事,他总要加一百块钱让妓女帮着揉脚,揉那缺了的半截右脚。

这些年跑摩的挣的钱,他全花平安巷了,嫖娼、揉脚,回家前再买瓶牛栏山,雷打不动,这么活一天算一天。

嘟嘟嘟。

“臭开摩的的,横在马路中间谁有功夫给你哭啊!”

后面的车摁喇叭了。

有人将肥腻腻的脑袋伸出车窗,骂:傻逼一样的,死边上哭丧。

袁富贵火了,摸摸后腰,幸好忘了带匕首,不然捅死你个嘴臭的。

回到住处,他往床上一趟,拼了命灌酒,忽然感到后背冰凉,伸手一摸,是把匕首。他呵呵一笑,接着灌酒。

他袁富贵此生的欲望结构中,情欲付出的代价最大呀,大到什么地步,大到没回头路了……

喝酒吧,多喝点,醉一醉,摸了摸匕首,他真想狠狠心了断这个糟糕的人生,停止在36岁吧。

他醉翻了,倒下去,想割开手腕的勇气也泄光了。还是没出息。迷迷糊糊中,他嗅到一点点菊花味,翻个身,从衣袖里抖出一片白菊的花瓣,费力捉住,捏到鼻口嗅嗅,忽然抽了自己两记耳光,力道很猛。骂自己荒唐了,竟去跟那个缺了耳朵的*****求婚。

说真的,他连那个*****的名字都不知道,没想起来问一下,只在巷里撞见过几次,一起耍了耍。她一直穿着同样的衣服——巷里撞见的那个女孩穿的那种连衣裙,秋冬天披个保暖外套,夏天就光是那一件。接触了几次,他理解这身衣服了,办事方便,遇到突击检查,掩盖起来更方便。

女人不是专干这一行的,他看得出来,有次在她头发里发现几根方便面,知道是方便面厂里的工人。他经常往那带人,一趟5块钱。厂子在一片林地里,偏僻,摩的师傅爱往那凑,本事大的能泡到年纪小的厂妹。

大概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他那次喝多了点,嚷着要包夜,后来怎么进了宾馆,做没做过,他都记不清,喝断片了。反正他和女人赤身裸体躺一处,醒来时女人还没睡。他摸到烟,女人送火。他叹了叹气,说你哪都好极了,就是可惜了,缺只耳朵,带不出去。女人正给他揉脚,说,你还有资格说我,你也不看看你呀。然后凑到他耳根处,吹口气,嗲声嗲气地喊:铁拐李。

其实他只是一种消费心态,趁着花钱的当口摆点谱。没成想,女人这么娇滴滴地回应一下,他就有了很多想法。

“要不咱俩搭伙算了。”

他刚说完,女人就笑了,笑得乳房和肚子上赘肉像猪板油那样晃动。

“我讲真心话。只是搭个伴,以后老了可以互相照应,各自都还是自由,我每月苦到手的钱都贴你,我不再出来乱耍,你呢考虑考虑,要是觉得这行收入不能断,我也不吭声。”

这番话讲完,他觉得自己昏了头,讲得这么真心。

女人也听傻了。

“没有的事。”

女人披上了衣服,也抽了一支烟,盯着窗外。两人谁也不吱声,氛围僵住了。晨光渐亮,女人说:“给钱吧,我要走了。”

他问多少。女人瞥了他一眼,张开五根手指。他问,我到底做没做。女人瞪他,哼哼两声。

“刚才还放香屁呢,这一下计较起包夜费了。赶紧的,做没做都是5百。”

他被激了一下,面子下不来台了。

“你个*****东西,老子拿你开开玩笑,你还臭来劲。”

骂完,丢500给女人,推着她往门口去。这一推,女人也怒了,反手推了他一把,故意往他的右肩使劲,出他洋相。他倒地上了,女人朝他吐唾沫,喊一声“铁拐李”,这不是娇滴滴的一声了,夹杂着嘲笑声。他来不及爬起来,女人已经跑开了。

他扶着床沿站起,脑子里都是火。狼狈。荒唐。脑子短路了。太自以为是。他竟觉得两个残缺的人可以互相填补。

事情到这一步只是脸面问题,最不该、最后悔的,是他事后跟刘结巴出的那馊主意。

两人是嫖友,刘结巴也开摩的,这人好赌,外债欠了一屁股。他就跟这么个人提过一嘴,说平安巷那个缺耳朵的*****有条手链,纯金的,偷了抢了都不碍事,借她十个胆也不敢报警。

事情就这么闹大了,刘结巴找不见人影,女人死了。

老张

“谁去送的花?”

老张下班后回到住处,心里很不妥,在客厅的沙发上起起坐坐,丢了魂一样。他是个急性子,好慌张,55岁的人了,时不常还为了一两次20秒以上的红灯骂娘。

没离婚之前,慢性子的爱人能中和一下他的情绪。十几年独居生活过下来,他这急性子一点没缓和,退休之后,看来要变成个怪脾气老头了。

晚饭点快过了,离婚的男人最慌饭点,他从客厅走到厨房,池子里积着几天未刷的碗,油垢使他丧失食欲。哪还是个家?陌生、可怕。他更是慌得不行了,抽支烟都抖手。

“谁会去那送花?”

老张越想越慌,烟一根接一根,抽得嘴巴又苦又麻。

“迪乌迪乌”。

手机响了。他把铃声设置成了警报声,最近一两年忽然听力下降,铃声不刺激一点儿,很容易错过电话。

“老张啊,还来不来了?”

是小李老板。

老张站去阳台,那儿能看见小李老板的门帘店。一家巴掌大的黄金回收铺子。

“还来不来啦?我今天关门早,你要来快来。”

小李老板的声音像针一样,扎得老张的面孔又胀又痛。

怎么跟小李老板打上交道的,说起来真后悔。

去年夏天,酒吧街后头的湖里淹死个酒鬼,老张第一个赶到现场。那具尸体卡在桥洞,被湖水泡膨胀了,拖到岸边,身体翻了过来,面孔朝上,嘴张得很大。

老张守住尸体,同事们好半天没来,正在对街处理一起妇女撒泼事件,被拖住了。老张站累了,蹲下抽烟,尸体的脑袋突然打来一道反光,刺了他一下。晚霞很亮,照在尸体的脸上。但哪来的反光呢。老张凑近了,见尸体嘴巴里有一排金牙,四颗,在门牙右侧。

老张那当口经济紧张,主要是头脑发热,在福克斯广场上认了个40岁的干妹妹,两人跳了一个礼拜的《红尘情歌》。岂料这个妹妹不是个正经女人,连哄带骗管他借了3万块钱,玩起了人间蒸发。

4颗金牙值五六千,老张一个半月的工资。

讲良心话,老张前半辈子真是个硬邦邦的血性汉子,伸出手抠尸体金牙这种龌蹉事,枪顶在脑门上都干不出来。

他本来是个正编刑警,28岁就提了正科,同龄警员间风光无限的人物啊。老婆也娶得巧,幼儿园教师,漂亮、懂礼数、脾气没得挑,结婚当年就怀上了,肚子鼓得像怀了双胞胎。

后半辈子坏就坏在一把枪上。

郊区死了一个11岁的小女孩,被村里的精神病人用菜刀砍死的,现场惨不忍睹。那疯子以前就砍死过自己奶奶,家里人用链条锁了很多年了,那链条锈烂了,疯子也更疯了,半夜里挣脱链条,闯进了小女孩家里。小女孩的父母去麻将桌上搞通宵,小女孩被这疯子夹在咯吱窝里,脖子上砍了十几刀。实在是那把割猪草的刀太钝,不然小女孩的一颗头都不知道要滚到哪里去。

老张去处理现场,脾气上来了,掏出随身带的六四手枪,在疯子脑门上顶了几秒钟。就这么点事儿,被队里的小人举报了。领导找他谈话,他死不认怂,夜里值班喝酒,借着酒劲大骂打小报告的人,骂嗨了,竟跑到院里冲天放了一枪,子弹穿碎了警徽招牌,警服就这么被扒了。

妻子也跟着他操碎心,忙前跑后的,四处托人讲情,可能是压力太大,流产,以后也没怀上。

人不能不信命。老张对命这个东西太失望,小女孩的命、疯子的命、他老张自己的命,哪个都太失望。

4颗金牙卖给小李老板,到手3770,这钱有一半给前妻的儿子买了双AJ。本质上还是面子问题。他在商城里和前妻一家子撞上了,人家儿子喊他叔,都考上大学了。他不想被前妻认出自己的窝囊,顺手就在商场买了鞋送那孩子,得了孩子一句亲切的“谢谢叔叔”,回到家里照照镜子,特想直接捶上去一拳。

他今天下班前确实约了小李老板,手头有条女士手链,纯金,约20来克,让小李老板准备点现金,晚上就交割给他。

回家后一直心慌,他打起退堂鼓了,甩个电话给小李老板,嚷了一声:不出了。

小李老板劝:金价涨到头了。

他撂了电话,胸口更加慌慌的,心要从嗓子眼跃出来了。

那女孩多可怜啊。

晓晓

晓晓搞大扫除。她学着老娘的样子,先给家里那尊碎了胳膊的观音瓷像上香。

本地人“上九华”有一套复杂的出门仪式,要大扫除、要祭祖,还要请马脚婆引路。马脚婆开了神通,身上有东西,能过阴过阳。明面上请马脚婆不收费,但暗里谁敢不好好供着,活菩萨呐,一趟九华之行怎么也得在她身上花个千儿八百。

晓晓可请不起马脚婆,而且哪个马脚婆肯搭理她个小孩子呀。

只能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了。菩萨应当是宽厚包容的,不会那么小心眼,跟她一个小孩子计较礼数。况且她都戒荤了,这对一个18岁的女孩子来说,可不容易的。

客厅打扫干净了,她拎着水桶去擦卧室地板,衣橱也要整理,老娘的梳妆台也要整理。

梳妆台上都是巴啦啦小魔仙的贴画,想到以前那么调皮,老娘得多辛苦,为她操碎了心。索性把老娘的梳妆台弄干净了,老娘肯定还会回来的,也许是晓晓睡着的时候。她看见这么干净的梳妆台,一定会夸晓晓懂事了。

想着想着,抹布都用不着洗,被晓晓自己的泪打湿了。擦桌子时翻到老娘的首饰盒,老娘日子过得紧巴巴,值钱的首饰只有一条金手链,其他都是些小零碎。

老娘的金手链呢?首饰盒里翻了好几遍,那么显眼的物件怎么找不见了,晓晓将盒子倒在床上,扒拉了一遍所有的首饰。

完了。

认尸的时候,老娘手腕上没带手链呀。晓晓咬牙切齿起来,肯定是凶手拿走了,立刻冲到观音像面前跪下,嘟嘟囔囔起来:菩萨菩萨,开开眼开开眼,让警察叔叔抓住坏人吧。

这一阵子嘟囔,眼泪又下来了,她想到老娘去年为省几毛钱的水费,抱着一盆衣服去野塘搓洗,金链子松了,掉进水里。老娘泡在水里捞了一天,这金链子是她嘴里那位“特种兵”送的。多揪人啊,金链子没捞上来,老娘好多天没睡着,白天对着观音动气,砸过去一把钥匙,将观音的右手砸碎了,骂狗屁菩萨,尽添晦气。那晚老娘终于睡着了,做了梦,梦到一个神仙飘在野塘右侧水草处,用拂尘指着那。

老娘醒来立刻去野塘里摸,果真摸到了金链子,回来跪在观音像面前忏悔了一个上午,以后更不敢半点不虔诚。

晓晓想完这些事,已经哭不出来,腮帮子咬得紧紧,上九华,上九华。

接香客的大巴停在泮池园,晓晓穿了裙子,打扮成老娘喜欢的样子。老娘成天挂嘴边的口头禅就是“女孩子要有个女孩子的样子”。

她过去和老娘上山了很多趟,求神拜佛的那点儿事,看都看会了。

一个马脚婆通常领三五个香客,上山时由她引路,香客们听她的指点,在哪吃斋,在哪住宿,烧什么香,捐多少香火钱……一切事宜通通马脚婆说了算。还有路费,也是马脚婆收齐了香客的钱,统一交给大巴司机。多这道程序,是方便马脚婆自己捞油头。山上的和尚贪财,烧香的额度不够,马脚婆就不给游客吃饭。更重要的是,有香客烧了一辈子香,癌末时瘦成个难民,肚子却鼓胀,撑得皮肤锃亮。

这些都是香客上九华前背地里数落马脚婆的话。

晓晓以前每回上九华都能听到这些唠叨,她那会儿弄不明白,大人的世界为啥总爱装糊涂,明明对马脚婆不信任,对菩萨不信任,但事情真到了自己头上,该烧的香,该花的钱,该磕的头,谁也只多不少。现在她明白了,是希望,是念头,更重要的是欲望。

发车前,辉辉来了,他是晓晓同桌的哥哥,是个高瘦的男孩子,比晓晓大一岁,喉结大的太明显,拎着一堆零食,瓮声瓮气地对晓晓说:

“路上吃吧。”

晓晓有些意外,她辍学之后就和辉辉断了联系,微信好友已经互黑。

这人在学校是个刺头,暗恋过晓晓,给她写过情书。知道晓晓是个假小子后,他带一帮小伙伴堵过晓晓,柏油马路当中扒晓晓裤子,要验明正身。

晓晓辍学有一半原因是和老娘吵架,另一半就是因为这个辉辉。

“我才不要你可怜,死走。”

晓晓推开了那袋零食,上了车,坐到位置上装睡。车子过了好久才发动,她睁开眼看了一下,辉辉仍旧呆顿顿地站着。车子越开越快,辉辉和身旁的一颗行道树快速往后栽倒,抛出了晓晓的视线。

“我才不稀罕这种人来同情呢。……到了地方一定要跪拜着上山,一直拜到天台峰,给看管香炉的和尚塞10块钱,不然香炉里不能烧诉状,花200块请马脚婆写一份递交如来佛祖的诉状……”

趴着车窗胡思乱想了一阵,睡睡醒醒,又做了几个梦,好几个小时后,车子抵达九华山景区了。

景区颇大,检票后香客们要分批坐公交上山,登天台峰可以坐索道吊车,但香客要自己爬上去,这样更能激菩萨显灵。

晓晓到景区时,正巧一场大雨刚过,漫山云雾。香客们穿云破雾踏上山谷。她的脑袋始终昂着,天台峰如剑般耸立在云雾之中。人要爬上去,很考验毅力。

晓晓买了一捆香,一只化缘袋,请一位慈眉善目的马脚婆写了诉状,开始跪山,见台阶就跪拜,见庙宇就烧香。

刚上去百来步,她的膝盖疼了起来,这次为了让菩萨显灵,护膝都没带,膝盖跪得血淋淋的,但不能停啊,这点苦都吃不消,怎么为老娘递诉状呢。

身旁有轿夫经过,这些矮壮的男人小腿肚子真有劲,抬着一些油腻腻的带金表金链子的老板阔太上山,哼着劳动号子,一个超一个地往山上赶。

晓晓羡慕这一双双健壮的腿,虽然鼓起青筋,有静脉曲张的毛病,但不缺力气呀。晓晓在鞋厂夜班上多了,身体虚,不到半小时,已经晕头晕脑,体力到了极限。

“小妹妹,来,上轿呀,抬你一段。”

有两个歇脚的轿夫调戏晓晓呢,晓晓白了两人一眼,继续往山上拜。

袁富贵

袁富贵打包了行李,想坐黑车去另一个城市。摩托车本想卖给二手贩子,人家只开700块,他索性不卖了,将车锁在了家里黑布隆冬的过道里。其实是后悔了,该卖没卖。因为这边的家,估计他不会回来了。刘结巴早晚一天被抓住,早晚供出他,教唆犯罪也要坐牢的,他再回来,就一准蹲监。

他的行李不多,一个牛仔包都装下了,还在右脚踝处绑了把匕首,这东西不知道想对付别人还是自己。

走前要再去一趟平安巷,这回不光买了白菊,还带了一些贡品,他考虑翻墙进去,磕几个头再走。

院门肯定是锁了的。可等他刚拐进巷口,吓一大跳,巷里太多人了。他也没处可退,硬着头皮假装路过。阴潮潮的巷里挤了十几号人,有些是街道办公室的,更多的是街面上的妇女,正七嘴八舌地聊什么事。

他低着头走过去,步子尽量放缓,听清了一些话。

“呐呐呐,女孩子可怜的,从山上滚下来的,身上没一块地方好的。”

“听讲骨头都断了十几根,疼都疼死了呀。”

“娘造孽的呀,做这种生意,这种下场,现在拖累小孩。不能不信有些东西,偏偏九华山上出事的呐。”

……

院里突然走出一个瘦不拉几的弓背老头,穿一身皱巴巴的棕色夹克,妇女们左一句“老张”右一句“老张”,他又瘦又驼,挥舞着一双蒲扇般的大手,冲妇女们嚷嚷:“都回去吧,我今天休息,顺路来看看的,都回去吧,别乱嚼舌根子了。”

妇女们刚侧身,袁富贵的眼神和老头对上了。

他知道老头是“带盘帽的”,这是摩的们私下对城管、公安、交警的称呼。老头的头发虽不长,但头油很重,好几天没洗头的样子,摘下盘帽就形成一个特殊的形状。再细致一点想,老头应当是公安的。老头的眼睛虽浑浊,像肝病患者那种暗棕颜色,但瞅起人来似乎瞳孔里射出飞针。扎人。

他缩紧脖子往巷口走,步子尽力迈大,但那半截右脚很不争气,不着地,每抬一腿都要屁股跟着上去,他察觉到自己的异样了,紧张到几乎想要冲出去。

“你等等!”

老头忽然叫住了他,他立刻僵住了,也不敢转身。老头朝他走来,伸过来两朵白菊。他回身一看,是袋子里的东西散了,七零八碎掉了些在地上。

出了巷子,袁富贵见几个妇女倚在一家店铺的推门上,她们也刚从巷子出来,继续闲聊文保房发生的事。

他走近了两步,看清是一家窄小的发廊。

这种店时常会坐几个闲人,家住附近,没事就跑来坐着。他想听得更清楚,假装要进去,推开门问:要排队?妇女们帮着老板拉生意,一并说:不排队,不排队!拉着他一同进去,坐在一张脱皮的人造革沙发上。

妇女们聊开了。

“小丫头才18岁呐,醒不过来就麻烦了。要植物人的呀。”

“这种事么最怕这样了呀,要坏么索性坏到底,摔摔死倒好了,这么受罪拖累人呀。”

“小丫头也是不男不女的,这种情况就不用上九华了呀,老娘也搞搞皮肉生意被杀掉的,菩萨是看不惯这对母女的哇。这东西灵么蛮灵,偏偏就九华山上摔的哇。”

……

他插句嘴:“哪家的小丫头呢?”

妇女们争着回答:“就是挂了铁牌子那家,老娘搞皮肉生意才没多久被杀了哇,你不知道啊?你哪里人哇?”

他被这么一反问,心虚了,直接站起来,说:“我上个厕所再来。”

老板转身说:“店里有卫生间。”

他一边往门口走,一边喊道:“大的大的。女的太多了,拉不安生”。

刚出店铺,他就慌慌地往家里赶。

小丫头他撞见过,就是那位巷子里穿连衣裙的女孩,原来是她女儿呀,难怪了。

到了家,撂了东西,跨上摩托车往人民医院去。进了医院,在总台处打听了一下,护士说女孩正重症监护,问他和女孩什么关系,她账户上的钱撑不了几天。这钱主要是街道组织的捐款,护士问他能不能交一点。

他将身上的钱都掏干净了,才846,微信里还有2100,转了1900出去。他随后去重症监护室的探视口张望了一下,里头几个浑身插满管子的病人,各种医疗仪器又挡住视线,也没认出谁是谁。

从医院回到家里,他浑身就像被抽掉了筋骨似的,软塌塌地倒在床上。

造的什么孽呀,这揪心搅肠子的事,一桩接一桩。

床上躺不住了,他挪动身体,去了客厅的弹簧沙发上,香烟一根接一根点着。他抽着红梅,手微微地颤抖,烟雾轻轻袅袅悬浮在空中,目光飘到很远的地方。

天渐渐黑了,马路上“飕飕”的车流声,这黑黢黢的屋内倒安静得吓人。老娘是在他30岁那年走的,她有严重的三高,被并发症掏空了身体,走的时候不足60斤,像只干虾;老爹是去年走的,胃癌,割了一半胃后撑了十个月,癌细胞在身体里重新扩张,棺材事先就准备了的,好像自己早料到了似的。

他知道,老爹走时很不甘,枯瘦的手臂掐着他,拖了很久。是担心他这个打光棍的儿子。他其实有过机会的,和一个在鸭蛋厂做工的强壮女人几乎快相亲成功了,双方父母照过面,七七八八的事都摆上台面了。怪他不争气,那段时候还总去平安巷,被壮女人揪住把柄了,尽管他死不承认,婚事还是黄了。

老爹生前信菩萨,九华山是跑不动的,但每回有朋友上九华,总要托他们代烧几支香,代捐几个钱。头一个心愿就是光棍儿的婚姻大事,后面么,都和平常人一样了,身体健康、发财添福之类。

也不知是哪年了,老爹倒是带着他上过一趟九华。去之前老爹找了马脚婆,写好三面彩旗,叫他背着,彩旗上都是心愿和经文。那时候觉得真滑稽,要不是见老爹挂了脸色,他肯定不愿背这三面旗。

在沙发上抽烟抽麻了嘴,他忽然想去找一趟那位画彩旗的马脚婆。怎么有的这个念头,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反正肯定是为小丫头着急了,总不能一直醒不过来,总不能就那样躺在重症监护室,没人管没人问。

他袁富贵真没什么能耐,能够尽心尽力的事就只有帮着小丫头上一趟九华了。以前自己的事没指望过菩萨,这次涉及了一点点“良知”范畴的事,希望菩萨帮帮忙,给点个补救。不然叫他怎么安生?他的心也是肉呀。

他够到墙上的开关,亮了灯,一颗脑袋的影子像只烂蘑菇似的印在墙上。他打定主意了,明儿就背旗,上九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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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脚婆给袁富贵画的三面旗有一米多高,为了背起来牢靠,旗杆是钢筋的。袁富贵像个京剧老生,一步步地往天台峰拜。

山腰的风刮得旗子“扑簌扑簌”响,他的半截右脚吃劲吃狠了,疼得难受,只能扶着护栏喘气。

游客多极了,有人躺在轿椅上,舒舒服服地去给峰顶的菩萨捐钱,给家人刻心愿碑。这肯定是发了财的。还有人穿着草鞋,一步台阶一步台阶地跪,感天动地般虔诚。这肯定是遇到事、遭了难的。

他这么看着,胡思乱想着,却不知整条山路上,自己才是最显眼,看上去最“难”的。

有一群夕阳游的老头老太给他献爱心,一会儿伸过来一只皱巴巴的干枯胳膊,一会儿一颗梨一颗苹果的。也有嘴闲的,凑上来关切地问:遇到撒么(什么)难事啦?

他有些烦了,挪了挪步子,忽然,身后拍来一只有力的手掌。

“富富贵啊,你你这撒么造造型?”

他转身一看,吃惊了,下巴颏差点掉下来,眼前人是刘结巴。

刘结巴梳了个大背头,常言道“混得好头发往后倒,混得差头发往前趴”,他刘结巴咯吱窝里夹了个厚厚的钱包,另一个咯吱窝里是一只纤弱白洁的女人手,一个妖里妖气的女伴倚着他呢。

“富富贵啊,咋咋这么巧啊,这里撞撞撞见了。我赢赢钱啦,翻身啦,来来还愿啦。”

刘结巴贴上来了。

山腰的风仍在纠扯他后背的旗子,他看着油光满面的刘结巴,眼睛里滗出血色,嘴巴抽搐了起来,忽然怒吼,好像一辈子堵在黑洞里的压抑在此看见了亮着光的出口。

“刘结巴,我操你妈。”

他扑了上去,脚踝处的匕首变戏法似的,不知怎么就握在了手里……

老张

老张还要找队长谈一次,警务工作停了一周,他正为辞职的事皱眉头。进了办公室,队长的眉头比他皱得厉害。

“想妥了没,放你一周的假,脑子清爽了没。”

队长是个胖子,矮墩墩的,坐办公椅上像只糯米团子,肉虽是软的,脸上的深情倒很威严。

“不想干了。”

老张将辞职报告递到办公桌上,笔直地站定。队长一巴掌拍桌面,老张面不改色心不跳,仍旧是“不想干了”的样子。

“老张啊,按道理,你比我年长好多,我不该跟你发火。但你总该讲讲,为了个什么,说不干就不干。”

老张不答。

“你这还有几年都退休了。有些事你自己也有数,上面念在以前的份上关照你呢,哪有几个协警能干到退休的,都是合同工,没几年又不雇佣了……”

“累了,怕晒太阳,身体虚。反正想歇。”

老张打断了队长的话,一口气说完。

队长以前是老张的下属,有一年老张半夜带队蹲守一瘾君子,该队长当时新来的,车上打起鼾了,声音挺大,被老张扇过一耳光。

老张后来的人生走了下坡路。此人倒是仕途顺畅,外人面前对老张表现出一副不计前嫌的样子,其实暗里常跟老张较劲。

前年搞管制物品大清缴活动,没收了不少砍刀、气枪、弓弩,其中气枪有12把。内行管这玩意叫“狗”。老张负责盘点收库,长狗4支,短狗8支。集中销毁现场,队长发现短狗少了一支,责任自然落在老张头上,扣光了他当月的工资。同事们都觉得太过了,一把气枪没对上数而已,反正都要销毁的东西。

眼下辞职,老张有数,队长就想在人前表现一下,重情重义,关照下属。其实,他能不知道老张的脾性,定下的事,百来头牛也拉不回。样子端够了,队长也不较劲了,拿起老张的报告瞥了一眼,长吁一口气。

“老张啊老张,你说说,到底为了个什么,人家的日子是蒸蒸日上,你咋这么节节败退呢?”

老张不答,等着队长那只端在空中的签字笔落下来。队长啪叽一声,将笔拍下来,扭着脖子盯了老张两秒。

“不对啊。老张,你该不是闹情绪吧?为了小丫头的事?”

老张不答,但脸色变了。队长坐不住了,从办公区绕出来,走到老张近处,悄声讲:

“那小丫头被香客们送到景区医院时,处女膜破了,确实有被人性侵的可能。但要查这案子,得等人醒过来吧?还有,这事也不归我们管辖,那边立了案,有人在跟。你他妈跟我着什么急,犯什么狗脾气?”

老张瞅队长一眼,眼神像剃须刀片,几乎朝着队长脸上割过去的。毕竟是老领导,队长赶紧缩回脖子,后退回去。他知道刚才的话太过了,架子端过头了,爆了粗口,不吭不响地在报告单上签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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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单位出来,老张在通贤街的明升饭馆喝了点酒,等街面的霓虹灯亮起来,他领着半瓶酒出来饭馆,去黑漆漆的平安巷溜了一圈。不多久要入冬了。逼仄的巷子年前还会热闹起来,恢复“夜间经济”。扫黄活动,老张不知道参与多少次了,有紧有松,有管有放。

他扶在文保房的木门上,一只手撑了一会儿,头猛磕几下,喃喃自语。

“你怪我吧。怪我吧。怪我怪我……”

拖起浑厚的哭腔了。

老张得承认,在这木门口撞见过凶手。即使不是凶手,至少也是嫌疑人。那是个拎着白菊的跛脚男人,他那一颠一拐的步子,暴露了脚踝处藏着的一把匕首。

老张没敢上去揪住他,主要是心虚。

这人若真是凶手,进了局子肯定遭遇48小时的轮番审讯,同事们会将案件的所有细节捋清楚。尸体少了一条金手链的情况,瞒不住的。第一个怀疑的肯定是他老张。风声露点出来,金铺店的小李老板肯定要出门嚼舌根子。他老张的那点小秘密藏不住的,他老张的最后一点气节要全然灰飞烟灭的……这样子一犹豫,就让跛子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平安巷。

哭得腿软了,他慢慢悠悠地朝巷口走,脑里不断回响着队长那句,“你为了个什么,说不干就不干”,忽然哈哈哈大笑了起来。身旁两只狗朝他狂吠,他砸过去一只酒瓶,巷子里死一般的安静下来。

回到同样死寂的家里,酒已经醒了大半,他挪沙发,沙发底有只中国银行的布袋子。离婚时,他用这布袋子装了积蓄,9万,都给了前妻。也不算很硬气。毕竟妻子没争房子,这方面两人没矛盾。

他将布袋子捡起来,沉甸甸的,袋子发霉烂了一道口子,一把乌漆漆的枪漏了出来。

这是一把仿制M1911的气狗,弹匣底部充气,上膛后可发射6MM的钢珠,威力颇大,近距离能射穿人的皮肤。

想想都滑稽。当初带回这把气枪,他用来灭蟑螂的。

离婚后他有段昏天黑地的日子,家里脏到不像话,几十只空酒瓶都是尿,厕所就在五六步远的门口,屋里什么害虫都出现了,最显眼最讨厌的就是蟑螂。那当口所里又正巧搞违禁物品大清缴活动,他负责盘点,见到这玩意就想拿回来使一使。他枪法神准的,还穿警服那几年,每年的青年民警大练兵,手枪射击项目摘了银牌都算失败。

东西带回来,他躺床上,一边喝酒一边灭蟑螂,不知道打死多少只。后来杀鸡儆猴了,屋里其余害虫也一并消失。有次没东西可打,他竟瞄准邻居晾在窗口的腊肠,一枪一枪,打着打着想起来了,邻居开小饭馆,食客肯定要吃出钢珠的,吓得他赶紧将枪藏在了沙发底下。

今天晚上取出这把枪,他是下决心了。

小丫头的案子,他托熟人打探到一些案情,小丫头是在九华山一条小山道上摔下来的。那条小山道很偏,香客们都不熟悉,小丫头肯定被坏人带去那儿的。对山路最熟悉的群体是轿夫,老张托熟人排查了山区所有轿夫,一共38人,两两一对,就是19组。有一组最可疑,其中一个轿夫有奸幼的案底,出狱后不久才到景区当轿夫。警察找过他了,但这人是个老油子,应付警察有一套,口供滴水不漏,且小女孩身上也没留下可供比对的生物痕迹,只能放了。

老张决心上九华,会会这混蛋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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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站在空旷的山脚,一口幽深的山谷正对着他。记忆就像溶洞中受惊吓的蝙蝠,呼啦啦地飞出,向他扑来。有点不受控制。

他第一次上九华,便也是从这山脚开始的。

那次是久难怀孕的前妻争着要来的,他那时忙着端掉一个假币集团,没日没夜盯了3天,抓获集团首脑后,脑子已经糊了,分不清白天黑夜。到家后躺了没一小时,他就被前妻拽上了小舅子的车,醒来时已到山脚,双脚软绵绵的,刚触地没站稳,扑通就跪下了。前妻笑了,调侃他,说真虔诚,菩萨一定显灵。他满脸不屑,甚至有些烦躁。但不得不说,下山后不久前妻真的怀上了。人过半百,再不迷信的人,也要遇到几桩不得不迷信的事,至少是恍恍惚惚地不敢不信。

他刚爬到山腰,见一群人慌慌地往山下赶,人堆中心是几个人共同抬着一个血淋淋的男子。身后的是一群警察,押着一个身背彩旗的男子。人群很远,他什么都来不及看清,人群迅速消失了。

他继续往上爬,石阶上都是血滴,游客脸上还残余惊恐之色。他知道这儿肯定发生了打架事件,这种事他一年要遇上百件,只是在一条通佛的山道上撞见,不免有些惆怅,似乎哪哪都不曾是一片净土。

想到这,他又恼恨了起来。

这片香火鼎盛的佛门圣地,当然不是净土。菩萨的眼皮太低垂,什么事都不过目。当年若是脚跟站稳,不曾那样一跪,前妻说不定不至于流产,他也说不定不至于丢了铁饭碗。信徒都把好事归功庙宇,遇到坏事了,还要赶到这儿磕头打滚,求免灾厄。可菩萨是不担责任的,只享供果,只收香火。他老张这半辈子遇到的坏事,已经坏到不能再坏,还管什么狗屁菩萨。

不跪不拜,双腿努力挺直。这几年开那辆电动巡逻车,他老张的双膝灌了风,走两步容易腿软。但今天,必须在这佛门之地撑住这双脚。

脚下都是密密麻麻的血滴,再往上几步,是一大滩血。

老张见惯了流血场面,他看血的颜色、凝皮,甚至于腥味的浓烈程度,大概就能推测打斗发生的时间,动作场面的激烈程度。

他摇摇头,知道捅人的是个怂包。没有任何打斗痕迹,上去就捅了。只有怂包会这么干,有点底气的都是先招呼拳头,不会上去就动刀子。

他今天也是做好了流血的准备,顺手摸了摸后腰的枪。

搁那些年,风光无限的好时候,凭他老张的自信,对付一个“花案犯”,还不至于靠枪壮胆。想到这,他似乎理解了这个捅人的怂包。活够了,谁还不是个怂包呢。

他觉得来对了时机。是时候让菩萨睁睁眼,看看这佛门圣地一桩接一桩的流血事件,用血光照亮这满山遍野的庙宇。

老张沿路都在注视路过的轿夫,目标人物的脸相早就烙在了眼里。又爬了没几步,眼前一堆轿夫赶来,他们应该得知这儿发生了大事。老张在人堆里瞅见了那人,一个矮墩墩的麻子,腮帮子坠坠的,正露着一嘴黑牙,兴奋地打听着什么。

错不了。老张辨认歹徒的眼神就像超市的扫码枪对待条码,精准无误。他挤进人堆,怒吼一声:都让开。然后完成了一记标准的拔枪姿势,枪牢牢地端住,枪口对准了麻子。

“砰”。

气枪的声音沉闷,第一颗钢珠朝目标人物鼻翼左侧的一颗麻豆子而去,枪响之后,钢珠嵌入皮肉,代替了那颗麻豆子,血暂时流不出来。

“砰砰”。

气枪的后坐力温柔,老张连开了几枪,太顺手了,射得也准,钢珠纷纷击中目标人物脸上的麻豆子。那人捂住脸,来不及喊叫,有几颗钢珠几乎从他的指缝钻进去,直到老张手里的气枪“噗呲”一声回了膛,一个弹匣空了,他才哭喊了起来。

老张痛快极了,拎着枪,伏在护栏上抽烟,目标人物在他脚跟前如蚯蚓一般翻滚。山脚拉响了警笛声,有七八个警员冲上来。

手指间的烟一分分的短了,他珍惜地吐出最后一圈,丢了残蒂,一星火光在石阶上跌碎,幻灭了。这支烟的功夫,警察的身影从苍蝇屎膨胀成了火柴盒大小……

晓晓

晓晓醒来时,床头围了一圈医生和护士,他们很兴奋。晓晓的眼神虚晃,见什么都重影,感觉床头千军万马似的。大伙儿都在喊:奇迹,奇迹。

说真的,晓晓没觉得自己的伤多严重,她只不过做了几个长长的梦。

先是梦见了同桌美美,她是个精灵般的女孩,长相真是漂亮。有一次放学后她们去乡下赶集会,路上遇到牛毛雨,乡镇的土径越来越软,美美的鞋子陷在了泥坑里,晓晓帮着拔。雨水将美美的脸庞冲刷得格外凄美,尤其是那艳嘟嘟的嘴巴,晓晓看见了,冲动了,亲吻了美美。她的秘密也就暴露了。

梦里那场牛毛雨太大了,晓晓一会儿觉得美得不行,一会儿又恐惧起来。

美美将这事告诉了她哥哥,就是暗恋过晓晓的辉辉,他可坏了,在大马路上扒过晓晓的裤子。晓晓一辈子忘不了辉辉那时的表情,就像一块烧透的烙铁……

还有一连串的噩梦,梦境里是好多好多和尚,有胖有瘦,胖的脑后一条条褶子,脖子下面一堆堆肥皮;瘦的是条麻花,胸口是清晰的肋条。都很吓人。

和尚们在庙后的林子里捉麻雀,这个林子充满一种迫人的空气,谁都不敢喘气,谁都杀气腾腾。慌乱的麻雀飞不太稳,好多只被和尚们掐在了手里,和尚们兴奋了,要开戒了。

梦里的每一只麻雀都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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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她刚睡醒,迷迷瞪瞪睁开眼,见床头围了几位警察叔叔,还有一位女警阿姨。她眼睛糊着,也不大看清每个人的长相。

阿姨轻声唤她:晓晓,晓晓好些了么,阿姨问你点事,能说话吗?

晓晓点点头。

“你母亲那案子破了,凶手自己过来自首的,五六个人,主犯叫辉辉,你认识吧。”

晓晓闭上眼,泪水从两边的眼角挂下来。

“他那天过十八岁生日,晚上瞎溜达,带着一群伙伴去了平安巷,撞见你母亲了。他说对你亲吻他妹妹的事很来火,就带头去骚扰你母亲,要出出气。而后你母亲跟他们起了冲突,他们身上带了弹簧刀,实际动刀的是个初中部的男孩,才13岁。辉辉之所以是主犯,是因为他案发时已经成年,而且是他带头挑起的冲突。初中部那个判不了,但他父母愿意承担民事部分的赔偿,辉辉估计得判十来年。”

阿姨一边告知案情一边给晓晓抹眼泪,身旁另一个警察叔叔举起一个物证袋,里面是一条金手链。

晓晓挣扎了一下,问:“从哪找到的?”

叔叔说:“通贤街的协警老张,他主动交出来的,一时财迷,在案发现场私吞的……”

氛围僵住了,半分钟后,阿姨开口。

“阿姨接下来要问的事比较敏感,你有心理准备吗?”

晓晓点点头。

“你送进医院时,下身也有血迹,处女膜破了。我们怀疑你在山上被什么人侵犯了,老张,就这个协警,现在抓了一个嫌疑人,是个轿夫,以前有这种事的案底。”

阿姨话音刚落,叔叔将嫌疑人照片伸了过来。

晓晓闭着眼,使劲摇摇头,虚弱地说:“快放了他吧,没这种事……”

晓晓眼角又涌出来一股泪。

阿姨还想再问,晓晓已经闭嘴不答,她说自己头疼,要睡会儿,眼泪却一直淌个不停。阿姨和叔叔们都退出病房了,他们说晚上还得来,让晓晓自己睡会儿。

晓晓哭得晕沉沉的,恍惚之间又做梦了,梦境里出现一群肥头大耳的和尚,他们新刮了头,敞着怀,手上捉着一只只麻雀,笑嘻嘻地跟晓晓说:“你把身上最宝贵的东西献给菩萨,菩萨就会让一切真相大白。”

晓晓说:“我没什么宝贵的东西,我口袋里只有百来块钱。”

和尚们笑,齐说有的,有的。有个大和尚推着小和尚到她身边,小和尚红着脸跟晓晓说悄悄话。晓晓听明白了,让她把贞血涂在蒲团上,叩拜三次,什么事都有求必应。

晓晓信了,躲在厕所自己破了贞操,却忽然发现和尚们一个个笑得可恶,恍然大悟,自己被调戏了,一路狂奔,跑进一条僻静的小路,从那失足摔了下去。

袁富贵

审讯结束,警察问袁富贵,你再等一天,这帮小兔崽子都自首了,不就没这些事了。

袁富贵戴着手铐,正蹲在地上抽烟,一声不吭。警察又说:“幸好,被你扎那人救过来了,但脾脏摘了,你做好心理准备,估计7年。”

袁富贵仍旧不吭声。

“咋就不能等一天?等一天,你就没这傻逼事了。”

袁富贵长吁一口气。

“没得等了,还有啥值得再等?”

老张

老张盯着手腕上那副锃亮的铐子,默数这半辈子给多少歹徒上过铐子,现在自己的手腕被铐住了,心底像结了一层冰。

老领导来看他,恨铁不成钢地指责他:“老张呀老张,冲动了半辈子,这毛病还改不了,前面毁在一把真枪上,这后面毁在一把气枪上。这下荒唐了吧,闹大了吧。”

前妻也走后门来看他,看着看着就哭了,哽咽着问:“你这怎么了呀?怎么活得这么不清爽,你就不能再等等,再等等这些事都轮不到你了呀!”

老张见谁都没了话,等人走光了,他低低地对自己说:“等得太久了,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责编  赛梨

出品  网易文创丨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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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落之路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5/01/2021 postreply 20: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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