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时隔一年半,小九出演配角的网剧终于登陆了线上剧场。首集播出前,她给所有亲戚打了电话,提醒他们:“晚上8点开始,在网上看,记得提前充会员!”怕大家错过时间,又叮嘱说:“吃完饭抓紧遛弯儿!”对于这个消息,二舅半信半疑:“第一集就有你?” 小九笑嘻嘻地反击:“二舅,你不从头看,指定看不明白!” “那第一集指定没有你!”二舅笑了,以同样浓厚的东北口音回应她。一口气追了两集,二舅却没瞅见小九的影子,掏出手机,家族微信群的最新消息还停留在几天前,看来,大家也都没看到。第二天吃过晚饭,二舅继续追更,两集播完,依然没有小九。他忍不住在群里倒出了心中的疑问,大家也都跟着一言一语,猜测起小九会在哪集出场。唯独小九本人一直不吭声。她一早就知道自己会在第五集出场,剧本里写得明明白白,但她不敢说——戏没播之前,一切都是变数,这是她混迹影视圈这些年学到的教训。
1
小九是名演员。尽管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事业都在原地踏步。
家人一度认为她是痴心妄想:“哪有演员像你这么胖?”自从大学毕业后,她的体重就长期稳定在130斤左右,搭配不到1米6的个头,整个人看起来既矮且壮,毫无腰肢可言,说话时赘肉随着动作上下颤动,皮肉之下的骨相也像消失了一样,摞出三层肉下巴。
但小九认为,自己是“有那个天赋的”。
她的表演启蒙来自1991年央视开播的《曲苑杂坛》。小时候,她把节目里的小品翻来覆去地看,看会了就躲进卧房自编自导自演。姥姥、姥爷见她半天不出屋,偷偷凑过去,看到她一个人对着空气讲话、大笑、生气。9岁那年,大概是表演欲爆发,小九告诉父母,长大后她要当演员。
90年代的锦州,几乎没有父母会送孩子去上表演培训班,用小九的话讲,即使是现在,“锦州也没有那玩儿意”。她只能曲线救国,学舞蹈,学声乐,学钢琴,后来,总算打听到一家表演培训班,授课的老师演过《庐山恋》,据说教过的学生里还有当时风靡东北的《马大帅》的女主角。小九毫不犹豫交了学费,一个月200块,但上了几节课就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最期待的无实物表演课,老师只是轻描淡写地点评几句,没有任何技巧分析和指导,学了半个月,除了绕口令之外,她一无所获。
后来,小九又找到一所半私立性质的艺术高中。学校招收“表演艺术生”,一学期学费高达4500元。促使她交费的,是招生简章上印着的某知名小品演员的名字,小九铁了心要入学,师从这位演员。可开学那天她才得知,那届表演艺术班只有她一个学生,由于人数太少,学校宣布取消表演班,将她并入声乐班。那位知名的小品演员,从此再没被提起过。
小九看透彻了,这些打着艺术名头、靠几个明星背书的培训机构,教学是虚,赚做梦人的钱是实。在学校里勉强学了一学期之后,她退了学,2005年在家人的安排下进入沈阳某大专院校,主修设计专业。彼时,艺考尚未风靡全国,北京电影学院火起来也是后来的事了。
18岁的小九。(受访者供图)
小九第一次听说北京电影制片厂,是因为同学从北京带回来的“演员证”,证上面写了姓名、性别、年龄,还盖了一个大红戳,用塑胶膜封起来。
“这怎么看起来跟我游泳证似的。”小九好奇地抢过“演员证”问道。
“没见过世面,这可是北京电影制片厂发的!”同学又一把夺了回来。
“北京电影制片厂”——这个名字她在很多电影开头见过,她当即给母亲打电话,央求母亲带她去北京。耐不住女儿的软磨硬泡,母亲最终还是同意了。
抵达北京后,小九便按照同学的经验,早晨4点起床,5点从宾馆出发前往北三环蓟门桥。7点钟刚过,母女俩就站在了北影厂门口。大门挂着“北京电影制片厂”几个铜质大字 ,在清晨的雾气里显得格外庄重。小九看得脑袋发懵,心里生出一种不真实感——在大城市圆梦,竟就是坐一趟公交车这么简单?她想起在锦州苦苦摸索的十几年,觉得有些荒谬可笑。
按照提前查好的地址,母女俩很快找到了面试的办公室。房间只有10来平,一男一女正面对面局促地办公。一名女工作人员上前接待,先是让小九填资料,接着把她带到隔壁的摄影棚,让她穿上两套古装戏服拍摄“形象照”。
拍好照,小九被领到一个更为窄小的里间,角落里是一方窄窄的化妆台,20几套古装戏服就挂在衣架上,把房间衬托得更加拥挤。办公桌后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个头不高,身材略微发福,国字脸上架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憨憨胖胖的,唯一彰显身份的是那件驼色多口袋马甲——女工作人员介绍说,他是试戏的导演。
工作人员交代完便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小九心里暗自紧张。导演说要给她布置一道情景题:“现在想象一下,你正在一个公交车站,请表演一个等公交车的片段。”说话的同时,他站起身,朝小九的方向慢慢踱去。
小九很快进入了角色。她轻轻跺脚,假装自己在公交站,又神色焦躁地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抻着脖子望向假定的方向。一套动作演下来,导演正好在她面前站定,她用余光瞥见对方正从上而下将她打量了一番。
那年小九18岁,还不像后来这样胖,那天她穿了一件带拉链的高领卫衣,已经成熟的身材曲线在衣服轮廓里若隐若现,即使穿着款式简单的牛仔裤,也掩盖不住青春美好的气息。
中年男人率先打破沉默:“你热不热呀?”说着突然伸出手,将小九的拉链从颈部解至胸口。那一刻,小九脑袋瞬间空白,她本能地后退一步,赶紧又把拉链提到了下巴,闷闷地说“我不热”。中年男人并不罢休,又一次凑过来,伸手要解小九裤子上的纽扣,嘴上假装一本正经:“我看看你这个裤子扣。”这下小九彻底清醒了,她惊恐地躲到离男人最远的角落,双手扣上敞开的扣子,死死捂住裤腰,厉声问道:“还要不要演?”
男人的脸瞬间冷了下来,没了之前的兴致,“不用”。说完便回到办公桌后。小九转身逃了出去,看见母亲正坐在外间的沙发上等她,一时间,屈辱和愤怒一并喷涌而出,她恨不得当场发作,把所有的痛苦化成几个响亮的耳光,甩在男人的脸上。可演员证还没到手,她最终还是强忍着厌恶,按工作人员的指示交了1000块钱办了手续。
几分钟后,“演员证”下来了,和同学那张一模一样。她把它塞进钱包,拽上母亲,飞奔着逃出了北影厂。
回宾馆的路上,无论母亲如何逼问,小九都一言不发。若说出实情,母亲肯定不会再让她来北京寻梦。回到宾馆,她难受极了,感觉大腿也跟着刺痒起来,但她没在意,闷头倒在床上打算装睡。母亲更心急了,一个劲儿地数落她。小九最终忍无可忍,从床上窜起大声说出了实情,并当即下了狠心:“我不当演员了!”
得知真相的母亲惊得一言不发,回家的路上,母女俩也没有过多交谈。回到沈阳,小九大腿刺痒的症状越发严重,她去医院检查,被诊断为过敏性紫癜。医生说大概率是在北京期间引起的,程度不轻,嘱咐她一定要卧床休息,不能过多走动,否则过敏加重,会有生命危险。
之后半年,她休学在家养病,每天靠打激素、吃中药治疗,体重从90斤飙升至130斤。第一次在镜子里看到发胖的自己,小九“哇”一声哭开了。母亲安慰说,激素发胖很快就能瘦回来了。小九听不进去,她哭的不是一身肥肉,她哭的是自己的坏运气。
2
发胖之后,小九性情大变。
屡屡减肥失败,她意识到自己离“演员”越来越遥远。原本摆在钱包里的演员证,也被她锁进了抽屉深处的小铁盒。后来,她从办过演员证的同学那得知,所谓的“演员证”实则是个骗局——同学在几个剧组里当过群演,问圈内人,都说“这个证没什么用”。
大学毕业后,小九待业家中,3年间渐渐和朋友失去了共同话题,昔日的玩伴也渐行渐远。家里蹲的第三个年头,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混下去了,于是打定主意去北京学影视配音:“做幕后表演挺好,不用担心身材,不会有人嫌弃我胖。”
我和小九初识,就是在配音班。
2012年,我萌生了学配音的念头,于是报名了某著名配音员开办的培训课程。录取面试在一间小教室进行,人群中,一个打扮庸俗的女孩正活跃地找人唠嗑,教室本来就小,她臃肿的身形煞是惹眼。再加上一口浓重的口音,又高又粗,本就不悦耳的声线,彻底成了恼人的噪音。
我没有理由以貌取人,但心底却不可遏制地涌出一股厌恶感,更没想到的是,后来我们竟双双通过了考核,成了同班同学。很快,我和她被分到同一组搭戏。
按照剧本,我饰演“大妈”,小九则扮演我的年轻邻居。试戏的时候,大概是察觉到我放不开,她主动提出把低难度的“邻居”角色让给我。饶是如此,我依旧发挥不佳,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表演,我的肢体僵硬,舌头结巴,台词念得像朗诵一样。余光中,我瞥见周围观众的讪笑,觉得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就在这时,小九登场了。她先是亮出高亢的嗓音——“哎呦!”台词一出,她便成了十足的“大妈”。接着,她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精确地停在了台中央。
死水一潭的局面被瞬间点燃。在接下来的情节里,小九的嗓门时高时低,语速时急时缓,甚至还一边说台词,一边自如地绕着我走动,表情配合着调度变化。说实话,我被她折服了,竟然忘了要接戏,像个观众一样贪婪地欣赏起她的表演来。
自那以后,我对小九的印象改观了。因为经常被分配到同一组,还一起从初级配音班考进了高级配音班,我俩渐渐熟络起来。她告诉我自己正过着“双城生活”——每周五从锦州坐火车到北京,住招待所;周末课程结束后,再坐火车回锦州。遇上进棚实习,一周还得跑上两三个来回。如果火车能像飞机一样算里程,她肯定排名全锦州第一。
2012年,小九在录音棚里学习配音。(受访者供图)
就这样跑了半年后,她决定定居北京,在通州一处偏僻的老旧居民区租了一个开间,又在旅行社谋了一份文职工作,朝九晚五,压力只增不减,可好歹算是离开了父母的“供养”。
每逢周末下课,我们经常相约下馆子,边吃边计划彼此的未来,我常常鼓励她:“你很有表演天赋。”在我看来,她不该躲在幕后配音,她应该走到台前,去当一名演员。
“可拉倒吧,我没那个命。”小九鼻子一哼,“最适合我的是先学会怎么养活自己。”
我哈哈笑了,以为这是属于东北人的幽默。没想到,后来她真的因为“养活自己”而放弃了表演。
2013年的夏天,小九突然给我发信息,说她把通州的房子退掉了,下周回锦州准备结婚。这消息让我很吃惊,我顾不上手头的工作,立刻打电话把她叫了出来。
我们约在鼓楼附近一家云南菜馆见面。在二层露台,小九把数月来发生的事情向我娓娓道来。
早在半年前,我的配音课程顺利完结,但遗憾的是,小九没能和我一同毕业。定居北京后,她因为气候原因经常犯鼻炎,最严重的时候,甚至影响到了课程进度。临近毕业,小九身体不支,请假回锦州治病,等病好了回来,原来的班级早已学成,她成了唯一一个没结课的人。
为了完成课业,小九只好跟着新的班级学习。因为这件事,她一度情绪低落。彼时我也面临着自己的困境,作为毕了业的老学员,我进棚录制的机会越来越少,很快就被新学员替代。小九知道后一直为我想办法。在课程接近尾声时,她得到不少进棚录制的机会,还好几次帮我申请通告。碍于面子,老师勉强同意了,但事后却当着所有工作人员的面,把她狠狠数落了一顿。这件事以后,原本有机会饰演“女主配”的小九逐渐被边缘化,没多久,老师宣布她结课毕业,这意味着,她即将和我一样,今后很难再有配音的机会。
为了加入新的配音团队,小九四处投简历,但都石沉大海。教配音的老师说过,配音这行当,是三百六十五行之外的一行,没有统一的行业规范,没有稳定的出入机制,行业里仍旧遵循着几十年前的方式,靠“传帮带”和稳定的熟人团队运作。新人拼上三五年,顶多只是触到门槛,想真正融入圈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听了小九的遭遇,我一时哑口,盯着一桌凉了的菜,竟没了半点吃的兴致。
小九察觉到我的愧疚,解释说,回家结婚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原因:“我28岁了,最好的这些年都浪费在当演员这件事上,结果演员没当成,配音演员也没戏。我不像你在北京有家有工作,我又懒又没斗志,不愿意上班,现在回家结婚还能找个条件不错的人,这是我最好的出路。”
“已经有这个人了?”我再次惊讶。
小九点点头,说是同学介绍的,和她家住得很近。对方有车有婚房,家庭环境不错。
“你喜欢他?”
她轻轻一笑:“我喜欢他的条件。”
我陷入了更深的自责:“我帮你找工作,我帮你适应北京的生活,能不能别放弃?”
小九认真思考了片刻,反问道:“那你的配音梦呢?”
“配音不是一时半刻能做成的事。”
“表演也不是!”她突然起了高腔。
“但你有表演天赋,我们缺的是一个机会!”
“在我眼里,你配音的天赋更高,我们曾经也有过机会,不还是一样失败了?”
“这不一样!”
小九听后一改往日的笑颜,瞪大双眼望向我:
“为了当演员,我从9岁就开始谋划,可你看,我现在得到什么?再耽误下去,我可能连唯一一次翻盘的机会都没了。”
“你可以说我是因为世俗的压力结婚,但这是我唯一的出路。”
“这些年我一直靠家里,结婚是我现在唯一能给父母的交代,我没得选。”
……
离开了饭馆,我又留她劝了整整一宿,还是没能改变她的决定。天亮了,我们都早已疲乏不堪,带她吃过早饭,我便径直送她去搭地铁。
在地铁站入口,小九对我说:“婚礼的请柬已经发出去了,到时你也来锦州参加我的婚礼吧。”我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抬手给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地铁站入口,默然道别。小九也默契地没再开口,顺着台阶钻进入口。我看着她的背影混进通勤的人流,一级一级移出了我的视线。
3
自从小九回了锦州,我们之间的联系渐渐少了,平时互传信息,也大多是嘘寒问暖。后来我意外得到一次放长假的机会,决定去锦州看望她。
2014年的锦州,房价还维持在几千块一平米的水平。一顿地道的锦州烧烤,价格也只有北京的一半。下了高铁,我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是空气中混杂着的油脂味和北方冬天特有的煤灰味,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烟火气,在北京,我有10年没闻过了。
婚后,小九和丈夫住进了锦州一套两室一厅。房子按照小九的意愿装修,家具也是她最喜欢的简约黑白色系。屋内一尘不染,尤其是厨房,从家里走路到婆家和娘家都只要十几分钟,夫妻俩常常去蹭饭,很少开火。每到周末,俩人会自驾去海边散心,或者去超市采购。丈夫工资虽不算高,但即便小九不上班,也管够一家人的生活。
在很多人眼里,这就是令人艳羡的生活,但直到和她见了面,我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小九拍摄的锦州海边晚霞。(受访者供图)
小九告诉我,结婚没多久,自己就患上了失眠症。每到夜晚,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开着电视,并不看,独自呆坐到天亮。丈夫倒是睡得很准时,每天醒来,发现旁边的床铺是空的,拉开卧室门,妻子就坐在沙发上,一脸憔悴。面对默然的妻子,他选择一言不发,默默去洗漱,然后照常出门上班。
这样的日子一直重复到我来的那天。小九憔悴了许多,她陷在沙发里,电视屏幕的光影变幻打在她脸上,长期昼夜颠倒引发的水肿,让她看起来更胖了。那天,她向我坦白说,自己后悔了。
住进这所房子,人生便从此被框定在“妻子”的角色里,繁琐的家务、未来的育儿责任,每一样都压得她喘不过气:“一想到我还没真正上台表演过,就变成家庭妇女了,我真的不甘心。”
我瞥了眼拾掇得井井有条的房间,想象着她每天围着这几十平米打转,擦地、打扫、洗衣、换床单,旋即陷入深深的自责——为什么当初会被她的自欺欺人说服,为什么不干脆把她绑在北京……
小九掏出手机,点开了配音班一位同学的朋友圈。她指着屏幕说:“可能就是这张照片让我开始失眠的。”我接过手机,那是一张舞台剧剧照,照片里,同学全副戏里扮相,动作和表情都是大开大合的。
“她去演话剧了?”
小九点点头:“她考上挺有名的一家话剧社,已经签约长期演员了。”
我一时哑然,心想,这对小九的打击程度绝非一般,毕竟明眼人都知道,小九的演技不逊于她。
我问小九有什么想法,她垂着眼皮,声音也低了下去:“我觉得挺讽刺的,我以前怎么遇不到这么好的机会?现在我结婚了,守着这个两室一厅,机会又来了。我查过了,明年夏天这个话剧社开培训班,只要考上就能免费学表演,我打算去试试。”
说完她停下来,等待我的反应。我的反应就是惊讶。
“在北京培训?”
她点点头。
“跟你老公说过么?”
她摇摇头。
说实话,我犹豫了,不知道是否应该支持她放手一搏。
不等我回答,她又自顾自思索起来:“你说我该怎么准备?”
“你打算怎么跟你老公说?”
听了我的话,她索性把身体扭了过来,双腿收在身下,语气严肃地盯着我说:“你说他们会考什么?我是不是该学几个经典片段?还是干脆自己写小品?要不你给我写,这个你擅长。”
我觉得她有些不冷静,大概率是失眠造成的。
见我不动声色,小九消停片刻,随后换上笃定的语气,说:“我不管他同不同意,我必须要去。一个天天看着我失眠,对我不闻不问的人,我有什么必要为他再断送自己一次?”
我觉得,她终于说出了失眠的主要原因。
4
30岁这年,小九做出了一个被全家人反对的决定:离开锦州,开始第二次北漂。
丈夫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人。结婚不到一年的妻子决定去当演员,还希望得到他的理解,他听得出来这不是在跟自己商量,而是通知,于是换上了谈判的口吻:“我可以同意,但只能给你半年时间”。
“够了。”小九脱口而出。半年不长不短,刚好能把自己逼向极限。
她和丈夫约定,如果半年后成功出道,就别再拦着她追梦。如果失败,她愿意回东北相夫教子,永远断了当演员的念想。
再次到达北京,小九一头扎进了话剧,开始筹备录取考试。临近考核,我来到她的住处,陪她把小品再磨一磨。
那天晚上,小九有些焦虑不安。有几句关键台词,她前前后后换了不同的语气和节奏反复练习,然后一遍又一遍地问我的意见:这样是不是不够夸张?表情会不会很别扭?要不再试试这里语气重一些?
我不停地安慰她,一切都很好,只是你太紧张。
临睡前,小九忽然一脸认真地问我为什么会支持她:“我来之前,所有人,我爸妈、我老公,还有同学和朋友,没有一个人支持我,他们都觉得我是作,说我最后还是要灰溜溜地回去过日子。在所有人里,支持我来考试的,只有你一个。”
我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因为除了我,他们没人看过你的表演。我相信如果他们看过,会跟我一样支持你。”
小九似乎吃下了一颗定心丸。第二天的考核,她发挥得不错,没多久就收到了话剧社的录取通知。在报喜的电话里,我听见她雀跃的声音,竟感觉有些陌生。我太久没见她这样高兴过了。
接下来两个月的学习称得上“艰苦”:小九每天6点出门,从城东南的住处赶去东北五环的剧场。早饭在路上凑合吃,吃不上就饿着肚子出早功,跑上5公里再回剧场练台词,练形体,排小品,一直到天黑透了才回家。
我和她再次见面,是在她汇报演出的舞台上。小九出演女主角,人消瘦了些,但精神状态很不错。
汇报演出的剧目是这家话剧社最经典的一出戏。小九穿着艳俗的紫粉色短襟上衣登场,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髻,脸颊抹了两片鲜艳的红晕,妆容浓得夸张。我忍不住笑了——她这次又扮大妈,是她的拿手好戏。
她依旧大着嗓门,从舞台的一端大跨步奔到另一端,全身的血肉骨骼和五官像被重塑过,她彻底成了一个北方农村妇女——笑时昂头放肆,闹时跺脚撒泼,诡谲的眼神盘算着自己的得失,一扭脸又是一副田埂里拾穗撒种的朴实面孔,嬉笑怒骂都在一张脸上,不藏半分。
我扭头看向旁边的观众,他们的眼神紧紧追着台上的小九,表情写满投入。看得出来,他们被这个农村女人牵引住了,大概也都忘了,这只是一场从未有过登台经验的演员们贡献的毕业汇演。
演出结束后,掌声不断。我飞奔上台把花束递到她怀里,朝她用力一笑就转头跑了。我们都知道,此刻的心情没有言语可以承载。
毕业汇演过后,小九的表演课正式结束。第二天,她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时,电话响了,对方自称是话剧社的制片人,毕业汇演那天也在现场,接下来的话单刀直入:“社里一幕经典话剧最近要重演,你有没有意向出演女一号?”
小九嘴比脑还快:“有!”
对方笑笑说很好,问她什么时候能进组排练,她瞟了眼打包好的行李,回答得很干脆:“立刻!”
2017年,小九(右一)出演话剧。(受访者供图)
12月,北京进入深冬,逢着和丈夫的半年之约,小九主演的话剧公映了,还一连演出10场。她买下剧场位置最好的一排座位,请全家人来北京看演出。
那时小九借住在朋友位于褡裢坡的公寓里。房子是自建房,出了地铁后要经过一条土路、穿过一座城中村才能到达。让小九没想到的是,抵京那天,家人们立刻提议去她的住处看看,她不好推脱,只好硬着头皮领他们去了。
一行人拐进了城中村,小九住的二层小楼就夹在修车铺子和小浴池中间,里面塞了20多户人。刚踏进门,家里人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一楼极其狭小,只容得下一张双人沙发和一只茶几,顺着简易楼梯来到二层,房间被一张双人床垫塞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下脚的空间。
他们没敢进去,堵在门口瞧了几眼,就讪讪离开了。临走前,二舅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住得这么差,还在北京演什么戏,回家吧,家里住得好吃得好,哪里不比这儿强。”但到了第二天,看过小九的演出后,二舅不再劝了。
话剧社的毕业汇演上,小九(右二)与其他主演一同谢幕。(受访者供图)
那天晚上,演出结束,全家人兴奋地拥到后台,把小九团团围住,激动得又是拥抱又是献花,场面比想象中还热闹。几分钟前还在台上接受鲜花与掌声的“明星”就站在眼前,一家人终于相信,小九不是“痴心妄想”。二舅兴奋地凑过来,说要收回之前的话:小九来北京学表演是苦是累,但很值得;母亲一把将小九揽进怀里,疼惜地拍拍她的后背,眼泪顺着脸颊,悄悄落到小九肩上。
小九首次出演话剧,邀请全家人从锦州来北京看演出。图为全家人在后台合影留念。(受访者供图)
从那之后,家里人不再反对小九当演员,丈夫甚至辞掉了锦州的工作,到北京当起了房产中介,陪小九追梦。
这本是个圆满的结局。但小九始终记得,演出结束那天,她和家人一起拍大合影,丈夫躲到远远的角落,像个局外人。那一刻她意识到,丈夫要的是一个平平凡凡的妻子,而不是一个光芒盖过他的女演员。
丈夫搬到北京时恰逢小九最繁忙的日子。她陆续接到几个不错的邀约,戏份也越来越多。起初,无论小九工作到多晚,丈夫总会给她留灯,为了打发时间,有时他会开一局游戏,有时还会主动到地铁口接小九。每次晚归,小九站在楼下,抬头就能望见出租屋里亮着的灯,心里感到很踏实。
但随着她晚归的次数越来越多,夫妻之间渐渐有了嫌隙。丈夫不再等了,夜深了直接就关灯睡觉。小九感到失落,后来也渐渐习惯了,钥匙拧开门,是扑面而来的漆黑和静默。
发展到后来,两人独处时常常说不上一句话,长久的漠然积蓄起怨怼,小九发现,丈夫骨子里始终保持着东北盛行的大男子主义。下了班约同事聚餐时,他经常提起自己有一个演戏的老婆,于是众人便起哄着让他把小九喊来。一开始,小九顾及他的面子,会配合着过去坐坐,次数多了就厌烦起来,偶尔受到男人们的调笑,她不愿再掩饰情绪,板起脸或直接离席。失了尊严的丈夫回到家大发脾气,摔门摔桌子,却不发一言,这样的冷战往往能持续半个月。到后来,小九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夫妻之间无话可说,还是冷战尚未结束。
她再次患上了失眠症。睁眼躺在床上的夜晚,她想通了,身边熟睡的人,早在一年多前就不再是她的人生伴侣,她主动提出离婚。丈夫没有异议,他心里清楚,小九赢得半年赌约的那一刻,他们的婚姻就走到了尽头。
5
原本小九以为,重新开启的人生会顺风顺水。她像所有演员成名前一样,上网找信息,到处投简历,面试剧组,但半年多里,一个戏约都没接到,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那年冬天,她被确诊为癌前病变。接到消息时,她独自坐在摄影棚的化妆间里,盯着镜子里精致的妆容,她反复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软弱,哭了妆会花,会被人看不起。
录制结束后,她迅速换衣服离开,临走前却被副导演叫住,说几天后有一档综艺,问她有没有档期。小九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并坦诚地告诉对方,她要回家做手术。
手术进行得十分顺利。术后恢复那段时间,副导演又来电话问小九的情况。他的语气很迫切,以致于小九产生了错觉,误以为自己行情一片大好,于是再次不假思索地回绝了对方,还声称自己要恢复一个月。听她这么说,副导演有些不悦地挂掉了电话。
一个月后回京,小九找副导演商量开工事宜,对方却冷冷地丢下一句“没需求”,原来就在她离开的短短一个多月里,剧组找来了戏路相似的演员,把她给取代了。
积累了近两年的综艺资源付之一炬。此后整整一年,小九无戏可拍,她不断去跑组,但丝毫没进展。失败的次数多了,她产生了抵触情绪,不再投简历,也不去见剧组。半年后,她彻底成了一个懒惰而颓废的人,经常一周不出门,窝在出租屋里靠吃外卖和刷手机度日。电话一天比一天安静,她竟渐渐习惯了。
积蓄很快耗光,抑郁的边缘,她买了回锦州的车票。就在离开北京的前一天,转机再次戏剧般地出现。经纪人打来电话,通知她第二天有个剧组试戏,是一部电视剧。小九从之前的萎靡里惊醒——这是翻盘的唯一机会,她太需要一个好消息了。
挂掉电话后,她立刻退掉车票。或许是因为破釜沉舟的心态,后来的试戏,她反倒比平常更收放自如,最终成功拿下了角色。
2020年年底,小九在剧组里的日常。
那两年,无论角色大小、片酬高低,只要有人愿意给机会,小九都毫不犹豫地答应。片酬打1折的戏她接过,1天的网综宣传片她接过,拍摄5天干等4天的戏她也接过。接的戏多了,她逐渐领会到,剧组里的生存法则冷冰而残酷。
第一次拍电视剧,她还不大会找镜头。跟一位知名戏骨搭戏时,她一连NG了几次,于是小声向对方道歉:“老师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演戏。”简单一句话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自那以后,剧组工作人员不再称她“老师”,而是直呼其名,就连打光师和化妆师,也开始对她敷衍了事。事后小九才明白过来:“没名气的时候更要装名气、讲排场,这不是虚荣,是自保。”
2020年,小九接拍短剧。(受访者供图)
后来她进入另一个剧组。副导演安排她和女主角的助理同住一屋。本以为没名气的小九会忍气吞声,不料她直接找到总导演,质问对方为什么安排她和别人同住,她没办法默戏。导演听说后,非但没生气,还立刻为小九安排了单间,一边道歉一边强调小九的演员身份,让剧组人员重视。那次之后,她意识到,“该硬气的时候不能怕,剧组有自己的生物链,怂了就会被下一级吞噬”。
“做这行挺有意思的,悲喜之间是没有过渡的。”小九说。她印象最深的是3年前第一次“上电视”的时候。她在一档知名综艺节目里争取到助演嘉宾的机会,还分到将近10句台词——这对于新人来说是个很好的开始,以致于她误以为自己真的挤进了娱乐圈。
节目播出前,她反复跟节目组确认过戏份,对方拍着胸脯保证:“你这个角色非常重要,不能删你的戏,放心吧!”可播出前2小时,节目组来通知了:“因为一些特殊原因,你的戏被删了。”
彼时全家人已经早早吃过晚饭,守在电视机前,他们在微信群里晒出自备的零食和水果,等着家里的“大明星”出场。小九不忍打击大家的热情,选择了沉默。接下来的1个半小时,没有人在电视里看到小九,直到全体演员逐一上台谢幕,那张熟悉的面孔才终于出现在角落里。但不等人看清,广告就猝不及防地插进来了。
小九在剧组拍戏时发的朋友圈。(受访者供图)
这段经历让小九变得敏感。去年春天,她出演的第一部网剧正式上线。开播前的几个月,她的心一直悬着,担心自己的戏份再次被删。
家里人一连等了两天,不见小九出场。第三天,小九决定不追更了,躲进卧房和朋友嘻嘻哈哈地聊电话。她想好了,无论当天播出的第五集有没有她的戏份,她都打算用这种方式掩饰自己:“让自己看起来专业些,别像第一次被删戏时那么在意。”
晚上8点,第五集播出。十来分钟后,家族微信群开始骚动起来,小九意识到事情有了新进展,立刻挂断电话,点开了微信群。
“来了来了!”最先发话的是二舅。他一连在群里发了几个翻拍的剧情片段,视频里,小九穿着碎花连衣裙,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小腹微隆,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模样。
“我的天,你怎么胖成这样!”二舅的吐槽毫不留情,其他人也一言一语地讨论起来。
小九点开二舅发的视频,反复确认了几遍后,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地。她在群里回复了一个大笑的表情,接着手机一丢,扑倒在床上,如释重负。
网剧播出后热搜不断,小九成了锦州小有名气的人物。虽不至于走在街上被人叫住签名,但她的故事在这座城市里不胫而走。多年不联系的同学打电话给她:“我在电视上看见你了,比毕业的时候更胖了,但还是当上演员了,真有你的!”跟亲戚外出吃饭时,家里人总会炫耀:“这是我家的大明星!”他们不断地讲着这样一个胖丫头是如何执意学表演、跟家里对着干,又是如何在30多岁的年纪硬生生闯进了演艺圈。
他们说:“这不是奇迹,啥是奇迹啊!”
倒是小九很平静。疫情爆发后,她决定回锦州定居。和之前的逃离不同,这次,她经过了深思熟虑:“爸妈年龄越来越大,我在北京、锦州都是等戏约,还不如回老家去。反正北京和锦州之间高铁很快,有工作了我随时过来。”
离别在即,我们照旧吃了顿饭。席间我心血来潮问她:“你有没有算过,这些年为了当演员,你在锦州和北京之间往返过多少次?”她在心里默默数了数,说,往返都算上的话,差不多有100次,只多不少。我有些惊讶。北漂近10年,她经历过学配音,考话剧社,录综艺,演电视剧,我清楚知道,这100多张火车票对她的意义。
小九似乎领会到我神情里的复杂,宽慰我说:“刚出道4年,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经很满足了,别为我担心。”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你以后戏约太多,没时间陪我吃饭聊天。”
“那不能够。”
她突然换上东北口音:“听说锦州到北京的高铁马上要提速,有工作了我过来,你想我了也一样能过来啊!没准你加个班的功夫我就到了,咱俩一起约个晚饭完了我再回去,这么往往返返的多有意思!下次你再问我,就不是100张票了,指定能攒到200!”
我笑笑没说话,只希望她攒到200张车票的时候,我随时打开视频就能看到她的表演。
(文中人物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
我的家乡在华北平原,那是一个有着700多口人、以农业为主的村庄。村里的年轻人常年远赴北京、天津等大城市打工,老人留守家中,靠种植玉米、小麦、棉花、辣椒等农作物(大部分重活都实现了机械化)生活。只有农忙或春节时,年轻人才会回老家过几天全家团聚的日子。
外面有年轻人挣钱、地里有老人们操持,许多乡亲的收入比以前高了许多。十家里有七八户都在县城里买了楼房。买不起楼房的,就在村里新盖了房子,甚至还起了二层楼。所以,村里只剩三叔一家还住在老房子里,从路口望去,那房子像个衣衫褴褛的老汉,被新房和楼房包围着,显得格格不入。
自打三婶患癌去世后,三叔家就成了贫困户,家中只剩下三叔、大弟、二弟,还有大弟和二弟各自的儿子。5个男人,3个光棍,没有女人操持的家,根本不像样子。
1
我的大堂弟大林是个残疾人,他10岁时捡拾鞭炮遇到了哑炮,右手全被炸掉了,只剩下上半截胳膊。没了右手后,三叔三婶对他很娇惯。
大林从小就很聪明,老师课上讲一遍,那些知识他就能懂。村里乡亲也都说他是个聪明人,他失去右手后,很快就学会用一只左手吃饭、穿衣,还能骑自行车、摩托车,开拖拉机。
大林13岁就辍学了,三叔三婶既不让他学手艺,也不让他出去打工,他便整日在村里游手好闲。一天,我父亲正在家里吃午饭,三叔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说:“哥,你快去看看吧,家里的麦子被偷了好几袋子!”
当时正值麦收,三叔三婶几乎住在地里收麦子。他家的门锁没坏,只是丢了几袋子刚从地里收回家的小麦,没有丢失别的物品。我父亲当时是村支部书记,他把三叔家的左邻右舍走访了一遍,后邻张奶奶说她在11点左右出屋抱柴草时,看到大林把几个袋子装进拖拉机开走了。
原来是家贼难防——父亲气坏了,他把三婶也从地里拽了回来,进到屋里质问大林:“是不是你把麦子拉走卖了?”
大林正窝在床上打游戏机,他头也没抬地回答:“没有。”
“哪能是我们大林?”三婶子还在护着他。
“没卖?怎么张奶奶看到你把几袋子东西装进了拖拉机?”
“我那是送化肥去了。”大林仍不承认。
“给谁送化肥去?麦子还没收完,这就下肥料啊?”我父亲气得手都抖了,三叔明白了真相,赶紧打着圆场:“算了,算了,肯定不是大林干的。我可能放忘了,一会儿再数数袋子。”
“你们就惯着大林吧,总有一天会后悔的!”父亲叹着气,离开了三叔家。
就这样,大林开始有了小偷小摸的习惯,东家偷鸡,西家拿瓜,被人家发现后,三叔三婶总是第一时间登门道歉、赔钱。看在乡里乡亲的面子上,大家都没有追究。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才让家里人对大林偷鸡摸狗的行为不再宽容了。
2000年春节,我刚参加工作的大哥为母亲买了一对金耳环。母亲戴着这对耳环迎来送往,招待一波波亲朋好友,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年后,这对耳环她再也没舍得戴,就收进首饰盒,藏进了家里的衣柜。
过了段日子,父亲的表舅病故,父母和三叔三婶都去吊唁。回来后,母亲发现家里的门锁被撬,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她赶紧拉开衣柜,果然,藏在里面的金耳环不见了。
母亲坐在堂屋的地上嚎啕大哭,父亲把她拉起来说:“哭有什么用?快,再找找还有没有别的东西丢了。”
老两口把3间正房和3间偏房都清点了一遍,没有发现异常。父亲觉得蹊跷,自言自语:“哪个小偷会光拿那对金耳环呢?”
母亲突然想起出门时,是大林和三婶一起来找她的。当时,她正在衣柜里找衣裳,大林和三婶就在一旁。三婶看见了装着耳环的盒子,还问她:“你咋不戴(耳环)了?”母亲说戴着干活不方便。
一行人出了门,刚走到村头,本来要和他们一起去的大林说自己肚子疼,要回家躺躺。父母参加完葬礼回来时,邻居嫂子还搭话说:“刚看见大林在你家门口晃悠呢,我问他找你们有啥事,他也不吱声。”
母亲回忆起这些,拉着父亲就要去派出所报案:“这个小兔崽子,这么小就谁家也敢偷!长大了会成什么样子?”
父亲却甩开母亲的手,说大林还小,“在派出所留下案底怎么办?我再去和三弟说说。”
父亲到了三叔家,发现大林不在,三叔说他去同学家玩了。父亲讲了耳环被偷的事,问三叔三婶知道不,三叔三婶打包票说:“大林不能干这事。”
父亲严厉地说:“把他叫回来,我问问!”
见到我父亲,大林低着头,不吱声。之后问他话,大林始终不承认,最后父亲只好敲打他:“你自己想想吧,如果不是你拿的,咱们就报案,找派出所。”
父亲不再追问,临走前叫住三婶:“你好好问孩子,如果是他拿的,我们就不追究了。”
到了晚上,三婶抹着眼泪来到我家,求我父母放过大林,“这是1000元钱,算是我们赔的,千万别让他去派出所……”
“行了,别哭了,都是一家人,我们哪能看着大林去受那个苦?”父亲把钱推回三婶面前,嘱咐道:“好好管教管教,别让他真的成了小偷,这钱你拿回去让他出门学点手艺吧,别和游戏厅里的那些混混在一起了。”
就这样,16岁的大林去了天津,学车床手艺。听说,他学了3个月的手艺后,就去了北京、青岛等地打工。几年下来,没存下钱。也正是从这次离家后,大林有五六年的时间没再迈进我家的门槛,包括过年。
2
大林20岁时,三婶托了几个媒人给他相亲,可附近的姑娘都嫌弃他右手残疾,也没有固定工作,他就一直单着。大儿子没了指望,三叔三婶就把希望寄托到二堂弟二林身上。
二林是个老实腼腆的孩子,不像他大哥那般爱热闹、总给家里惹事。初中毕业后,他为了补贴家用,早早就出门打工。因为性格沉稳、干活踏实,他一直在县城的一家企业上班。每月,二林有4000多元的收入,他只留下500元给自己做生活费,另外的3500元都交给三婶保管。
不交农业税以后,农村的日子好过了很多,许多人出门打工,农忙时回家,种地收入和打工的收入都不落下。三叔三婶一直没有出门打工,还是靠家里的几亩地为生,后来看别人搞养殖发了财,他们也养羊、养鸡,但都没有成规模,也没有赚到钱。可光指着种地的收入,他们根本没有能力给大林、二林盖房子。
2008年,大林24岁,二林也快满21岁了,三叔一家四口还挤在那几间旧房子里。正当亲戚们替他们一家发愁时,三叔的后邻、王华家的嫂子主动上门为二林说媒了。
王华嫂子是东北人,年幼时随母亲改嫁来到邻村,长大后嫁进了我们村。王华嫂子说的这个姑娘,也不是别人,正是她同母异父的妹妹李芳,比她小十几岁。
那时候,二林除了家庭条件差些,几乎没什么别的缺点——他1米78的个子,浓眉大眼,模样周正,蒸馒头、炒菜这些家务活都会做。王华嫂子说,自己是看着二林忠厚老实,三叔三婶性格又好,才愿意为小妹说亲。听她这样讲,三婶赶紧喜滋滋地给她封上了一个200块的红包。
王华嫂子回娘家说了许多好话,二林的模样和收入也得到了女方家的认可。李芳与二林见面后,彼此之间也有好感,之后二林便常骑着摩托带着李芳去县城逛街、吃饭。
2个月后,三婶就催促着王华嫂子走“见面”的程序。在我们老家,处对象见父母的规矩是:“见面钱”是2万块,摆十桌酒席,男方家的三姑六姨都要给女方不少于200块的“认亲钱”。
那天,我作为男方的姐姐,第一次见到了未来的弟媳李芳:她个儿不高,1米5左右,身材瘦小,圆脸、皮肤白皙,一点也不像普通的农村女孩经历了风吹日晒,皮肤黝黑的样子。她站在二林身边,浅浅地笑着,小鸟依人的样子和二林很是般配。
当天,三叔三婶的话也比平时多了许多,他们迎来送往,热情地招呼着客人,只是没见大林的影子。我偷偷问小姑,小姑悄悄地说:“大林说了,他不愿意回来——想想也是,弟弟‘见面’、‘认亲’,哥哥还是个光棍,咋还有脸回家见弟弟和将来的弟媳呢?”
席间,我陪着王华嫂子等一桌人吃饭,王华嫂子左一杯右一杯地干着白酒,还不时地抽上支三婶递上来的中华烟。她大声地叫着二林的名字,豪爽得像个女侠客。
“见面”后第二天,三叔三婶商量着,要把家里四间房中的东屋装修一下,给二林和李芳当婚房。这个东屋以前一直是大林和二林哥俩一起住的,三婶把他俩的东西统统扔进了最西边的小屋。
工人请来了,瓷砖也买来了,没想到,大林也回来了。他进院门后看到正在忙着装修的三叔,破口大骂:“老玩意儿,太偏心了,想把我赶出去?没门!”
三叔说:“不是还有两间耳房嘛。”
“那是老不死的地盘,你想让我伺候那个老不死的?!”大林把自己的东西扔到了三叔三婶住的正房里,“你们去伺候那个老不死的吧!”
那时,三叔的父亲还在世,90岁的他耳不聋、眼不花,听到孙子大林说这种话,气得让三叔给四叔打电话,说要搬到县城四叔家里去。大林自知不占理,乱发了一通脾气后,又跟三叔要了2千块钱,就出门打工了。
那段时间,三叔三婶不分昼夜地忙活着,用尽了所有的积蓄,为二林装修好了东屋。就在这时,王华嫂子又来传信,说她妹妹那边要8万元彩礼,“大包干”,除了戒指,什么都不用再买了。
那时,我们农村老家的彩礼还不像如今这般居高不下,周围的村子,彩礼差不多也就三四万的样子。这个事情让三叔为难了——这些年,因为大林到处惹事,家里没存下什么钱。为了保住小儿子这个媳妇,他们只好借了五六户亲戚、邻居,总算把彩礼钱凑齐。
筹备喜事的那段时间,三叔两口子的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仿佛年轻了十几岁。二林结婚当天,我作为陪客,在二林的新房里吃了席。空调、电脑、全套家具,都是时下县城年轻人结婚的配置,粉刷一新的东屋被这些时尚家具摆得满满当当。吃席的父老乡亲都啧啧称赞:“张二林今儿娶媳妇可下了血本了!”
看着二林和李芳笑盈盈地站在三叔三婶旁边,一起热情地向大家敬酒的样子,我第一次在三叔三婶家里感觉到了温暖。
3
二林结婚后,我只在回家时听母亲断断续续地提起过他们小两口的生活。
“你说,这二林媳妇也是农村生、农村长的,咋这么娇气?前一阵天热,不愿意去厕所,嫌脏,让二林早晚来回倒便盆。”
我说她怀孕了,娇气些正常。母亲又说:“那整日开着空调不出屋,也不像个样子吧?”
“整日不出门?”
“是啊,还让每天去县城上班的二林捎饭,什么麻辣小龙虾,火锅鸡,一天天的不重样。哎呀,这二林媳妇害喜害得倒是很奇怪,净整些县城里最近流行的东西吃。”
我对李芳的好感度顿时下降了不少,亲戚们和三叔两口子虽对李芳的做派有些看不惯,但毕竟她怀着二林的骨肉,也不敢在明面上表现出来。再说,人家小两口的感情很好,二林照顾媳妇没有一丝怠慢,媳妇说什么就是什么,从不违抗。
一晃9个月过去了,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说二林家添了一个胖小子,让我回家喝满月酒。席上,李芳幸福地抱着怀中白胖的儿子明强,被三叔三婶和二林围绕着,像个骄傲的公主。
大林也被三婶叫回家庆祝,但他一直没有在宴席上露面,三婶说,“还在西屋躺着呢”。
我去西屋叫大林——当时,三叔的父亲早已去了县城生活,这间不到15平方米的小屋里摆了两件家具和一个大床,我和大林之间只隔了一条窄窄的过道。
屋里没有开灯,暗得很,我的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大林正在床上躺着玩手机。
我叫他:“大林,快别玩了,开席了,出来散个烟啊!”
大林“嗯”了一声,却没有起身。我也不好再催,转身出了西屋,最后,还是家族里最有威望的五爷爷出面,才把玩手机的大林拉到了酒席上。
在我们村,大家都以为大林这辈子不可能找到对象、注定要成为一名光棍了。没想到2010年春节前,大林却把一个女孩领回了家,而且这女孩已怀孕6个月了。
那天,我去三叔家拜年,第一次见到大林的女朋友晶晶。她个子不高,腹部明显地隆起,胖乎乎的脸上五官端正,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望着我。当时,我和晶晶打招呼,却发现了一个问题——晶晶的反应特别慢,我问她一句话,她要想半天才能回答出来。
晶晶对大林是真好,削好苹果,先拿给大林吃,完全不似弟媳李芳那般娇气。进家门以后,她一直和大林挤在狭窄的西屋里,没有丝毫怨言。
“这么大肚子,还不快把婚事办了?”父亲和四叔、大姑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三叔。
三叔为难地说:“晶晶父母还不知道呢,问她也不说,只说是和她妈妈闹翻了才出来打工。问她老家在哪儿,她也吞吞吐吐地说不清楚。”
“先把仪式办了啊,村里的那帮老娘们早就乱嚼开舌根了。”父亲想到的仍是大家族的面子。于是,大年初八,大林和晶晶仓促地举行了婚礼。
那天,因怀孕太胖,买不到合适衣服的晶晶就穿着拉不上拉链的红色羽绒服,傻傻地笑着站在大林身边。他们身后是二林和抱着儿子的李芳,三叔三婶坐在前面的椅子上。他们一家人笑盈盈拍全家福的样子,现在仍能在我的脑海里浮现。
4
2010年算是三叔家最热闹的一年。三叔三婶前脚操办完二林儿子明强的周岁宴,紧接着又操持了大林儿子明刚满月宴,可以说是喜事连连。母亲在我回家时唠叨着说:“行了,你三叔家算是转运了,三年抱了俩孙子!”
然而好景不长,这年秋后,二儿媳妇李芳就开始闹着要和三叔三婶分家,她要求三叔他们和大林一家搬走,自己去过,把这一处宅子留给她和二林。
三婶起初不同意,和李芳吵了一架。李芳一甩脸子,把15个月大的明强扔在炕上就回了娘家。明强那时还没断奶,三婶寻思着,李芳消了气就会回来喂孩子。但是左等右等,等了一天也不见人。大孙子明强饿得哇哇哭,三婶没有办法,只好把二林叫回家,让他把明强送到李芳的娘家去。
李芳一去半个月,没有半点回婆家的意思。这期间,二林来回跑了七八次,好话说了一箩筐,但李芳就是不松口,说除非三叔三婶答应给二林这处宅院,否则她就不回来。
三婶没了办法,又去找王华嫂子,觉得她既是李芳的姐姐,又是小两口的媒人,多少有面子能劝解一下。
王华嫂子倒也痛快:“婶子,你只要把这段宅院留给俺妹子和二林,让他们小两口好好过日子,俺们什么条件都答应你。”
三叔三婶犯愁了,他们这大半辈子就挣下个这个宅院,如果把房子都给了二林,那么大林和晶晶怎么办?
老两口没有答应,李芳就真的没有再踏进三叔家的门槛。她在娘家住了3个月后,把断奶的孩子送回了三叔家,便独自出门打工了。媳妇走后,一直听话的二林第一次和父母亲吵架了。他埋怨三叔三婶没有答应李芳的条件,之后还闯出了一个大祸。
二林后来的事,是母亲讲给我听的。
阴历十一月的一天,二林把自己关在东屋喝了一天闷酒,晚上9点多,他出了屋,三婶正抱着一岁半的明强哄睡。
二林对三婶说:“你们到底答应不答应搬出去?”
“我们搬出去,让我和你爹还有你大哥一家住哪啊?”
二林点点头,一把把儿子从母亲怀里抢了过来,说:“娘,我没媳妇,也不要这个孩子了,我给他找个好人家吧!”
“抱孩子去哪啊,这么黑?”三叔在后面跑着追了出去,却根本追不上二林的摩托车。
那时,夜晚的温度已降到了零度以下,明强被二林抱走时,只穿了一身保暖衣裤和小袜子,连棉鞋都没穿。
听到母亲说到这儿,我急得跳了起来。母亲说这还不算完,二林竟把明强扔在村后的坟地里了——村后的坟地周围是连片的农田,村里人很忌讳那个地方,只有清明时才会去上坟,平时除了种田,鲜少有人去那儿。
这个闷葫芦弟弟怎么干出这种事呢?我都不敢相信母亲说的话。母亲说:“还好,半个小时后你三叔和你爸他们找到明强了,这孩子还一动不动地站在二林当时扔他的地方,就是小脚丫冻坏了,找医生上了冻疮膏,现在也好了。”
2011年春节后,李芳提出了离婚,把明强留给二林,自己出门打工了。
我回家时,看到三婶老了好多。她说,二林一直在外面当电工,收入不错,不能耽搁他的工作。李芳没有回来看过儿子一眼,明强的吃喝拉撒一直是自己在照顾。
我不忍心再问她关于李芳的事,岔开话题,问:“婶子,晶晶呢?”
“还在东屋喂奶呢,明刚还没有断奶,我也忙得顾不上她们娘俩。”
“那大林呢?我咋没看到他呢?”
“回来了两天,也没拿回钱,这不不知道又上哪儿去溜达了。这一天天大人吃孩子吃的,他为家里没添补上半分钱,我这日子还怎么过啊?小崽子真是没治了!”三婶提起大林,恨得咬牙切齿。
我听到东屋里有动静,示意三婶小点声音。三婶毫不在意:“没事,这个晶晶分不出好赖话,别理她。”
临走时,我去看晶晶。只见她的床上堆满了衣服、尿不湿等杂物,大人和孩子躺在一角,身上盖着两层厚棉被,那模样,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姐姐。”晶晶还能认出我来,“孩子正睡着呢。”她指着明刚,这个小家伙也一岁多了,像极了大林。
晶晶说:“我不起来了,家里冷,我受不了。盖着被子暖和点。”
“快躺着吧,我就走了。这是给孩子买的棉衣,你收好。”我看着晶晶——她比去年结婚时憔悴多了,人也瘦了,脸色苍白得像是营养不良。
她礼貌地谢我,我转身往门外走,身后却传来了这样一句话:“姐姐,帮我劝劝大林。”
这话说得有点没头没尾的,但我们彼此都明白,我回头答应着:“好,我有机会一定劝劝他。”可是,我只在老家待了一天,并没有见到大林,更没有机会和他好好谈谈。
这事过了好长时间,我总觉得对不起晶晶,只能在微信里劝大林好好对待媳妇。可大林始终没有回复我。
5
2012年春节前的一天,晶晶说要回娘家办身份证,把明刚留给三婶,这一去,再没回来。
大林出去找了好几回,却没有一点音讯——晶晶从来就没有和我们(包括大林)说过她的老家究竟在哪儿,没有具体的乡镇和村庄,她和大林只办了酒席,也没有去民政局办结婚证。
晶晶走后,大林也出门打工了,照顾两个孙子的任务又都落到了三叔和三婶身上。老两口种地、打零工,把两个孙子送进了幼儿园、小学。
2015年,三婶查出了肺癌,给大林和二林都打了电话。大林一直没有回家,二林拿出了5万元的积蓄,把母亲送进医院。可三婶没有花完二林的钱,只住了半个月,就自己闹着出院了。
正值端午放假,我回去看三婶。那天中午日头正足,三婶躺在床上,三叔正在给她喂饭。三婶的午饭是一碗馄饨,不时地引来苍蝇“嗡嗡”地叫着。听母亲说,自从三婶出院后,总爱吃馄饨,三叔又不会包,只能从村里的小超市买来散装的煮给三婶吃。
三婶挣扎着坐起来和我说,自己好多了,“咱在医院可耗不起,家里还有两个没娘的孙子等着钱呢!”
三叔木木地坐在床边,没有说一句话。空气闷热,明强和明刚正来回地从院子到屋里疯跑着,他们小哥俩身材壮实,皮肤晒得黝黑。
我没话找话说:“他们上学了吗?”
三婶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明强上小学了,字写得不好。明刚还在上大班,可调皮了,总不听老师的话。”
我也跟着笑了笑,叫住小哥俩儿:“快别跑了,看姑姑给你们买什么好吃的了。”
小哥俩儿停止嬉笑打闹,飞快地抢过我带来零食,香甜地吃了起来。
我回城之后,不出3个月,三婶就病逝了,这个家里失去了最后一个女人。
2018年,远在沿海城市打工的二林与一个叫张云的女人同居了。我在视频里见过张云,她黑且胖,但很会过日子,除了平时在工厂打工,自己还晒地瓜干、做手工作品在网上卖。
张云离过婚,她5岁的女儿判给了前夫,每周末,她都把孩子接过来跟自己住两天。一开始,二林和张云的感情还好,甚至还商量着一起存钱,买个小房子。
同居一年后,两人凑齐了首付,买了一套两居室(期房),二林交给了张云7万块钱,每个月3000元的房贷也是他在还。听说两人买了房子,在老家的三叔一直打电话催二林和张云办结婚证。可张云一直找各种借口推托,结婚证也就没有办成。
2020春节前,二林和张云搬进了新房,张云的女儿也被她接进了新家。这之后,两人的感情便出现了裂痕:
先是二林不让张云的女儿看电视、张云不让二林把儿子明强从老家接来;后来发展到张云换了新房子的锁,二林拿走张云电动汽车的钥匙;再后来,张云找律师,要求解除同居关系,并要求分割共同出资买的房子,二林不想分手,闹着在海边自杀;最后,我听到了他们分手的消息。因为对两人出资买的房子存有争议,他们分手后还打起了官司。
四叔听到侄子要跳海自杀的消息后,曾找阴阳先生看了三叔家的风水。那人说,三叔家之所以出这些事,都是因为三叔父亲的坟墓风水不好,“只有挪坟,才能改变风水,三叔一家才能过上好日子”。
我看着镜框里当年三叔一家笑意盈盈的全家福,特别想问那个风水先生:“这真是风水的事吗?”
后记
这几年,老家的姑娘们都进城打工,留在村里的年轻女性越来越少了。老家每个村基本都有几个35岁以上的单身男青年,他们如果运气好、条件还不错,可以找到离婚带孩子的二婚女人做老婆,但要是在县城买不起楼房,也就只能打着光棍到老了。
如今,老家的彩礼已经涨到了16万,像大林二林这样各自带着一个儿子、没房没车的农村男人,就像收割完庄稼后剩下的麦粒,不会有人再来“捡漏”了。
37岁的大林仍居无定所,漂荡在各个地方,和不同的女人搞暧昧,却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他。34岁的二林还在那个让他伤心的沿海城市打工。三叔带着一个11岁、一个10岁的孙子,仍旧住在老房子里,种玉米、小麦换取收入,再领一点贫困户的补贴。每天,三叔干完农活,还要骑电动车去学校里接两个孙子,祖孙仨的饭,往往是馒头就咸菜,或者是一碗白饭就着一碗炒白菜。
明强、明刚从小就失去了母爱,父亲又都长年在外打工,早在成长中缺位。即将进入青春期的他们,未来会怎么样?希望他们不要走和他们的爸爸一样的老路了。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