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106)

被父母遗弃的孩子们

刘心惠 真实故事计划 2021-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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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父母遗弃,往往是一个孩子一生难以愈合的创伤。在现实中,这些孩子面临第一重关口,有一个地方可以活下去。更深远的问题是,他们如何成长,找到自己的人生价值。
01

相遇

王学丽第一次遇到张龙和张鑫的时候,这两个男孩正坐在铁东一家超市的台阶上,衣衫满是污渍破洞,嘴里漫不经心地叼着牙签。那是齐齐哈尔的冬日黄昏,雪花随着最后一缕日光飘落下来。
一个女孩刚好路过,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张龙和张鑫夸张地大笑起来,女孩抓紧妈妈的手,回头瞪了他们一眼,这也引起了一些人的侧目。目光中心的两个男孩,看上去都不到十岁,脸上带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不屑,冰冷地打量人群。
夜幕下,下班的人流行色匆匆,很多人会刻意绕开两个男孩,留下一块孤岛。
王学丽恰巧路过,不知不觉停步。她家里也有大致同龄的孩子,忍不住多看几眼。男孩坐在风里,是黑龙江冬日的北风,却并不颤抖,脚趾从鞋子的缝隙里勾出来,像晒日光浴那样懒洋洋的。
她心里剧烈抖了一下,像被一种磁力拽过去,拉住其中一个男孩的手:“走,跟阿姨走,阿姨带你们去买好吃的。”这个突兀的举动吓到了男孩。对方连忙把手扯回来,身体本能地往后缩,警惕地看着王学丽,像一只受伤的小兽,随时预备逃跑。
其实王学丽自己也被这个行为吓了一跳。停了一瞬,她看着两个孩子的眼睛,极力让自己的声音恳切:“跟阿姨走吧,你们想吃什么阿姨就给你们买什么”。
男孩目光融化了一些。王学丽又重复那句话,试图拉男孩的手,这次,她感觉掌心里的小手稍微柔软,这也给了她某种鼓励,她直视着男孩的眼睛,听到男孩小心翼翼地问:“真的么,买什么都可以么?”
“当然。”王学丽说。
进了超市,两个男孩看见什么都想拿。王学丽跟在后边。

02

初识

雪花飘落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地方。
这对男孩是两兄弟,相依为命。他们的妈妈在十七岁没结婚的时候生下老大张龙,又两年,生了老二张鑫。那时她自己还是个孩子,也没有认真地打算做一个母亲。徒有四壁的出租屋,孩子的昼夜哭闹和男友的挣不到钱都令她崩溃。没几年,妈妈不辞而别,再没多久,爸爸也消失了。两个幼小的孩子起初跟着爷爷生活,爷爷现在也八十多岁了。
全部的故事,就是这样了。在这家超市里,很多人都知道这两个男孩,也都能和王学丽讲几句。两个孩子几乎天天来这里,坐在台阶上看行人,很晚才回到位于棚改区的小屋,看样子也根本不想回去。
图 | 张龙在街头的时候
越听,王学丽越沉重。那天,她送两个男孩回家。拿着一怀抱食物的男孩愉快地同意了。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王学丽不敢相信这个城市还有这样的地方。那是一片昔日的棚户区,都是低矮的平房,很少有人住了,一部分已经塌陷了,荒凉一片。进了大门,屋内狭小局促的空间让人窒息。炕上一片狼藉,肮脏的被褥像是捡来的——她瞬间意识到这个类比不对劲,因为它的肮脏超越了普通人想象的丢弃状态。床角胡乱堆放着喝完的廉价酒瓶。
邻居说,两个孩子饥一顿饱一顿,旷课逃学又打架,出门“不走寻常路”。有时邻居偶然抬头,就看见他们从房顶一闪而过。还有,肚子饿了他们到超市趁人不备拿起食物就跑,没有钱上网,就抢同学的零花钱。有了钱好几天不回家,吃住都在网吧。
王学丽每隔三天去男孩家里一次,洗衣服,打扫,买食物。信任慢慢生长起来,小兄弟也愿意听她的话,喊她阿姨。
她和邻居也渐渐熟悉,却渐渐发现,越把她不当外人,邻居说起两个男孩语气就更差,措辞也更强烈,有一次直言,两个孩子这样,可以说“不可救药”。
王学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男孩需要的可能不仅仅是生存上的帮助,他们还有人生,需要未来。再三考量,王学丽把这件事情报给了一些爱心机构。

03

接力

一年来,更多人陆续加入两个男孩的故事。
李肇星第一个志愿者。他的第一件事是要找到男孩的父母。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是,爷爷已经衰老到再也无力照看他们了。
他们找到街道,社区,派出所,费尽周折。得知他们的母亲早已去了河北,在当地结婚,又生了三个小孩,生活依然潦倒。她无奈地表示,再也无力照看更多的小孩了。
然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了,妈妈的电话彻底变成空号。李肇星没有告诉两个男孩。
最后,志愿者决定把孩子送往福利机构。张龙和张鑫听说后开始不断地逃跑,他们以为那是农村,他们不想去人生地不熟的农村。宁肯住搂洞,住网吧。
李肇星发现,两个男孩已经野惯了。有一次带他们去买了新鞋子新衣服,洗了澡理了发,说好第二天去接他们,大清早到了,发现男孩早已没了踪影。衰老又醉酒的爷爷一句话也说不清楚。
第一次进机构,两个男孩不习惯来自学校的任何约束,偷偷地跑掉了。那么小的年纪,居然找到了汽车站,打算独自乘车回到四十公里之外的家。
侯传喜也是一名义工,他和曾经的张龙和张鑫一样,也是“边缘少年”,在街头流浪。他觉得两个男孩就像曾经的他。
他是“追捕”张龙和张鑫最积极的人,他觉得他们会去网吧,就经常去网吧蹲守。一连好几个夜晚,终于看见了张龙和张鑫,他们沉浸在游戏当中。怕惊走了他们,就在慢慢地靠近。
这很像电影镜头。网吧的灯突然灭了,一切陷入黑暗,只有电脑发出幽暗的光亮。
侯传喜不知该不该再靠近,犹豫间,突然有陌生人袭击了他——那个网吧鱼龙混杂。一瞬间,不知什么武器,他臂膀上突然一阵疼痛,转身,一个高大的背影快速地消失在混乱中。两个男孩没事,但看呆了,乖乖地跟他回去。好在伤口并不是很深。
不是唯一一次。两兄弟和义工们一直展开猫捉老鼠的游戏,在外面躲躲藏藏。有次,几个义工昼夜寻找,发现他们住进了一个偏僻小区的一辆报废的汽车内,天气越来越冷了。好不容易把他们抓到学校,老师怕他们把别的同学带坏了,反反复复表示已经绝望了,让他们走;回家,邻居也把他们当成了害群之马,因为他们莫名其妙地把邻居的仓房点燃了。还偷东西,被人追着打。何去何从成了一个难题。

04

一个不错的结局

2016年6月,两个男孩被送到了儿童福利院,在那里,他们开始了新生活。张龙15岁,张鑫13岁了。这一次,他们没有逃跑。
刚开始,两个男孩很好奇,什么都是新的,新的房间干净的被褥,每个人一张新的小床。新的玩伴,新的玩具。
图 | 张龙和张鑫在福利院
玩具,这个在记忆里也是全新的。两个男孩从来没有过自己的玩具。准确地说,他们心中并没有“玩”的概念。第一次,接过属于他们的新玩具,男孩只是困惑地看着它,第一个反应是把它破坏掉。两个男孩一直这么对待他们所不理解的东西。
他们从来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小孩子,他们野蛮地生长,生命力极强。像撒在野地上的种子,风刮到哪里都无所谓。谁也不知道他们会长成什么样的植物,结出什么样的果子。
新鲜劲一过,张龙和张鑫就不习惯了。一些流浪的习惯被带到了福利院。比如,不讲卫生,不会与小朋友相处,自由散漫。像笼中之鸟,永远发脾气想要挣脱。
福利院的孩子们早晨不到七点钟起床,起床后自己叠被子穿衣洗漱,去食堂吃完饭,再去学校学习。张龙张鑫习惯性赖床,看见小伙伴的东西,喜欢就拿,不给就抢,像两只小兽,有强烈的领地意识。一开始,生活老师慢慢引导,甚至帮他们洗澡换洗衣服。
长时间的集体生活,像流水慢慢改变着他们心里的坚硬。他们一天天学会了怎么与别人相处。现在,在老师眼里,兄弟俩就是普通的小孩,没有什么特别,每天早晨吃完饭上学,回到福利院写作业,吃完饭跟小伙伴玩耍。至多,稍微调皮一点,或者心里有更多事情,有时露出仍然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表情。
嗯,就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孩子应有的样子,学习不是太好,写作业有时候要老师催促。但身体健康,慢慢长大。就是这样了。
如果我们在讲一个故事,那么这一定是个美好结尾。可能,也会留一些缺憾,比如,第一次去机构,两个男孩注意到,那里的每一位小朋友,都有一位妈妈。他们低下头害羞地说,他们也想要一位妈妈。

05

故事的另一种结局

其实,这个故事还可能有另一种结局,就像更真实的人生。不是每一个曾经流浪在街头的孩子,都可以如此幸运。
还记得吗,故事的中途,有一个名字叫侯传喜,他是一个义工,在两个男孩最叛逆,最迷惘的时期,帮助他们很久,还为他们受伤了。
侯传喜自己也是一个孤儿,也曾经流浪街头。他没有遇到过一个叫王学丽的阿姨。
侯传喜父亲常年酗酒,酒后经常打骂她的母亲,导致两个人离婚。他跟父亲生活,父亲酗酒后常常拿他出气。母亲再婚了,不忍心看着年幼的儿子继续受到虐待,在他八岁的时候把他接走了。继父对他很好,视如己出。过了几年正常的日子。但转瞬即逝,母亲和继父都去世了。
13岁,侯传喜就辍学了,到处浪迹,也到处打工。为了吃饱饭,他在公园摆下了两张桌子。卖啤酒烧烤,加上一些凉拌小菜。侯传喜人实诚,能吃苦。大人们看他小也愿意照顾他,生意很快红火起来。烧烤从傍晚一直延续到小半夜。
看见他赚到钱。一些“坏朋友”渐渐围拢。他不懂得拒绝——从没有人教他这个啊。或许,还因为少年孤独,缺乏家人的陪伴。他离不开那些朋友,然后朋友花光了他挣来的钱。
之后,那些“朋友”变了脸,侯传喜被他们控制,胁迫他做违法的事情。在一次集体打劫中,他误伤了一位女士的一只眼睛,被判了七年监禁。那年,他十四岁。
出狱后,侯传喜继续流浪。一个冬天,他一个人病倒在破旧的出租屋里,整个人异常地消瘦虚弱,好像几天没有吃饭了。体重不足九十斤,屋子里能动的似乎只剩下一双大眼睛。一位在街道工作的义工发现他的时候,他整个人已经游离于生死的边缘。
最后,他得到了一些爱心人士的帮助,活了下来。最后的最后,他做了义工,帮助像曾经的他这样的流浪少年。和两个男孩在这个故事里相遇了。
 

— END —

撰文 | 刘心惠

编辑 | 林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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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陷网贷的我,加入了催债公司

萤火 全民故事计划 2021-04-21
女孩认真对我说,欠的钱我一定会还,你们不要打电话给我父母,不然我就去死。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68个故事—

 

 

2020年5月,我陷入了网贷的催债轰炸中。

 
每天醒来后,我看到的就是手机上狂轰乱炸的催款短信,为此我已经拉黑了好几个号码,但我知道不用过多久,就会有新的号码找到我。
 
火烧眉毛下,我在网上搜寻这些借贷问题该怎么处理。几番搜索后,我没找到合适的方法,却无意在一个群里发现一条招聘信息——招收的正是被我们这些欠债人称之为“狗催”的人。
 
狗催,就是债务人对催债员的称呼。
 
看到这个消息,我准备试一试。
 
对于这些狗催,我十分熟悉,催债的话术我早已滚瓜烂熟,“您的欠款已经逾期,请在下午五点前联系,否则我们会移交司法机关处理。”“在XX日前如未还清欠款,我们会对您进行起诉处理。”
 
怀着忐忑的心情,我拨通招聘号码,聊了几句后,对方就直接让我去公司报道,对于我自己欠款逾期的事情,他笑着说:“现在疫情严重,你欠的钱又还不上,不如给我们公司工作,说不定要回来一笔款子,你的债就有希望还上了。
 
因为疫情,很多公司的员工无法正常到岗。而这场疫情也让不少债权人急疯了,要是欠钱的人还不上钱,他们的生活也陷入困顿,因此这种讨债公司的业务一时之间竟然变得格外繁忙。
 
而像我这样因为还不上钱,找不到工作成为“狗催”的人不在少数。好在公司就在我们本地,提交了体检报告后,我顺利进入了这家公司。
 
虽是被叫做催收公司,但明面上这种公司大多叫做“XXX信用管理公司”。我入职的这家公司已经营快8年,业务也覆盖大多数信贷渠道,包括信用卡的催收业务;公司按照一定比例提成,一些欠款金额巨大、时间久的单子,提成特别高。
 
这家公司办公室的面积不大,但每个人被小小的隔断分开,宛若一个独立的世界。当我进去的时候,不少催收员正情绪亢奋地打着电话。
 
我被分配给一个姓王的主管,他把我引到一个独立的办公室,给我介绍公司的基本情况。
 
自从国家扫黑除恶以来,催收公司成了重点关照的对象,因为这种工作在以前几乎和黑社会脱不开关系。但现在这些公司都基本走向正规化,九成以上的工作都是靠线上的催收员完成的,仅剩一个线下的催收部。“不到万不得已的那一步,线下催收是不会发生的。”王主管笑着解释道。
 
 
“对大多数人来说,亲戚朋友知道了,那他的生活就完了。”我听到这句话,不禁为自己捏把汗。
 
经过几天的培训,我正式成了一名催收员。公司严禁工作期间使用自己的手机,所有员工的手机都被锁在一个柜子里,我被分配到“支付宝花呗欠款催收部”,主要负责花呗欠款逾期的债务人。
 
王主管很快给了我一份欠款金额在5000元以下的名单,这些欠债人的电话大多都打不通,但因为欠款金额较小,公司也不愿意花费太多的精力,因此交给我们这些刚来的新人练练手。
 
我对着第一个名单连续打了几个电话,终于在第八个电话打通了,接电话的是个老年人,她告诉我,她不会使用智能机,没听过什么花呗。这是她儿子给买的老人机,她自己根本不会上网。
 
我估摸着,应该是她的儿子用这个号码开通了花呗。没等我把话说完,电话那头就挂了。
 
我问了同组的一个工作两年的催收员,要是这些人实在不还钱怎么办,他给了我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只要能打通电话,早晚会有办法让他还上的,实在不行了,就打通讯录的电话号码。”
 
这意味着要爆通讯录。自从2019年315晚会曝光催收行业的乱象后,公司为避免在风口浪尖上成为典型,催收手法柔和不少,一般不会对催收人的社会关系造成影响,但去年这股风声过去,一些实在不还钱的欠债人,催收员只能不断骚扰对方留下的通讯录联系人,直到这个人还钱。
 

 

手上这批5000元以下的欠债人名单,我全部打完电话后,接通的寥寥无几,同组的同事告诉我,“这种情况太常见了 ,大多数欠债人都会拉黑我们的电话号码,多换几个电话打打就好了。

 
按照不同等级的催收员和员工自身的工作能力,公司会给我们安排不同任务,规定每天必须拨打一定数量的电话。当然这些业务量和我们的工资挂钩,不同等级的催收员,工资差距就越大。像一些资深催收员,他们拿回一笔大单子,提成甚至比我们这些小催收一年的工资都高。
 
听到高额的提成,我觉得自己的欠款有救了。
 
度过新手期,我拿到第二批名单,这些人的欠款在2万到5万之间,档案上标注着每个人的姓名和工作,以及一些背景调查。按照每个人的欠款情况、逾期日期和金额,公司给每份档案里的案例从大到小排序,有些会在后面特意备注“重点”,意思是这个人要着重关注;有些标注着“学生”,意味着这个人的欠款还款能力强,因为在校学生一般到最后,父母会帮忙还上;有些标注着“文化水平低”,意思是我们可以在催收的时候使用一些话术来震慑,比如“上征信,列入失信人执行名单,不能坐飞机高铁,会影响孩子入学……”
 
我快速扫了一眼名单,发现年轻人几乎占八成以上,有不少都是刚毕业没两年的大学生。
 
接下来,就要开始新的工作了。
 
第一个女生,二十几岁,她已经欠款5万。
 
“别再给我打电话了,我没钱,今年就去南方赚钱。”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十分疲惫,哭着说:“我求求你们别再打电话了,我有钱肯定还。”
 
“我连北京的房租都交不起了,”她说她只要赚到钱,第一时间就把钱还上,以后再也不借了。我心头一软,想起自己的欠款,有些同情,但还是问道:“那你父母能帮你偿还这笔欠款吗?”
 
听到“父母”后,电话那头的她声音瞬间变得歇斯底里,“我告诉你们了,这钱我会自己还的,你们不要打电话给我父母,不然我就去死!”
 
我背后一凉。一般能联系到债务人的,就不会骚扰第三方去追讨。但根据这个女孩过往的催收记录,公司的催收员已经给她打过48个电话了。
 
我大概可以拼凑出她这笔债务的情况。
 
2016年,她大学毕业,校园贷正处在疯狂阶段,周边同学考研后准备着毕业旅行,她出身农村,又没有多少钱,工作也没有着落,于是她有了第一次借款,之后就是第二次,第三次。
 
很快,高额的利息让她不得不借各种校园贷。后来国家打击校园贷,这些欠款才让她松一口气,但毕业后工资3千多,又让她开始了网贷。
 
女孩的信息上特意标注了“共债”两个字。
 

共债意味着她同时在几家平台借贷,拆东墙补西墙,最后导致几家平台全部逾期,墙塌了。同事告诉我,像这种文化水平高,对法律知识有一定了解的人,一般的话术没多大作用,尤其是有共债情况的,更是对这些东西了如指掌。

 
像这样的债务人,是公司最头疼的。
 
当然,也是让催债人最头疼的,法催(用法律手段包括上征信、列入失信人)的手段对这类人没多大效果,而情催(给家人、朋友通知)往往会引起债务人的投诉,反而使得平台对公司问责,到头来,处罚的还是我们这些催收人员。
 

 

我仔细看手里的单子,最多的债务是来自年轻人“超前消费”,自从支付宝花呗借呗开通,年轻人负债上升,尝到贷款的甜头后,更加一发不可收拾,开始各种网贷,以此支撑高额的消费。

 
这些人几乎都存在共债,不少人根本无力偿还。
 
那份单子里,有一个特别具代表性的人物。
 
她的备注上面写着:“债务人有自杀倾向”。
 
我打通她的电话,她的情绪十分激动,告诉我,要是再给她打电话她就跳楼。等她的情绪稍微稳定一点,我才问她:“你还能还上这笔钱吗?”
 
她叹了口气,“还不上了,除了花呗和借呗,我所有银行卡、网贷都被冻结了,一分钱都贷不出来。我的朋友圈已经臭了!”她近乎崩溃:“你们要想起诉就去起诉吧,反正我什么也不怕!
 
面对这样的哭诉,我毫无理由再催。
 
之后的好几天,我按照单子上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打过去,接通的几乎没有。事实上,在催收系统里,90%以上的电话根本打不通。我只好用公司申请的微信开始再次联系债务人,对于这种情况,同事们都已司空见惯,大多数时间里,我们都在做一件事,就是想办法找到债务人。
 
又过了几天,我终于加到那个有自杀倾向的案例债务人的微信,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哥,我最近新买的苹果11PRO,你看你要不要?”
 
我想知道她花这么多钱,究竟做了什么,她的资料里,在各平台的欠款接近30万。她却反问我:“我跟你说了,你们能不能不要天天打电话?”
 
我答应下来,至少有沟通的余地。
 
对于情绪极不稳定的债务人,公司只能采取怀柔的政策,万一真的逼出什么事,就麻烦了。
 
女孩平静地说,三年前,她看上了一个包包,需要8000块,在淘宝上做了分期付款,十二期,很快就拿到了包包,她觉得这一切太容易了。
 
从那之后,她就开通了各种白条、信用卡,开始疯狂购买那些奢侈品,而当时在各种借贷平台上,她能借到的钱数总额,最后逼近50万。
 
眼看着这么多钱借到了手里,她竟然一头扎进了股市和基金,迷信网上所谓的“钱生钱”的方法,但几乎没有金融知识的她,很快就赔光了。
 
一开始,她还能拆东墙补西墙,直到后面所有的借贷平台还款到期。她的通讯录被打爆,身边的所有人都知道了,年纪轻轻的她负债累累。
 
“那你以后怎么办呢?”
 
她很快回了消息:“像我们这样的人,没有以后了,这辈子就这样了。”
 
“那你没有想过你的家人怎么办?”
 
这次是过了一会儿她才回我:“我买了份保险,大概能赔偿50万,只要两年的自杀等待期过了,我把自己了结了,爸妈就能得到这笔赔偿。”
 
“到时候网贷的钱和朋友的钱都能还清,爸妈还有一点儿养老钱。”
 
我原本以为,在她的资料上写的自杀倾向是受不了借钱的压力,情绪不稳定,可没想到她做了周密的计划,竟然想要通过这种方式“上岸”。
 
作为催债员,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所有的话都于事无补,现在她只是缺钱。后来这笔单子再没转到我手里,我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
 

 

互联网金融协会有规定,催收员在进行催收贷款时,一天内催收电话不得超过3个,但许多借款人的电话根本打不通,只得多次换号码拨打。

 

有些催收员面对业绩压力,只能通过通讯录来联系上借款人。但根据规定,我们是不能贸然联系通讯录上的第三方催款,为此有不少同事都接到了投诉,借款人会以此为由拒绝还款。

 
“其实我真的没有拨打他的通讯录,”同事说起这事会很无奈。这种事很大可能是别的平台做的。网贷公司会委托多家催收公司,有些公司会考虑规定,但背地里不少公司会跨过这条线。
 
11月,蛋壳公寓资金链断裂,无数租客被房东赶走,导致大量的借贷逾期。12月,公司下通知,凡是涉及到蛋壳公寓的债务人,停止催收。
 
这让不少人有一丝喘息的机会,而一些深谙此道的“老手”,会谎称说自己是蛋壳公寓的受害者,由此也躲过了好多催收。更有甚者会故意激怒催收员,用侮辱性的话语逼迫催收员对骂,而后暗中录音投诉至平台,以此为由拒绝还款。
 
上班的几个月,我已心力交瘁。
 
因为我催收的人迟迟没还债,业绩一直不行 ,12月底,我离开公司,跟爸妈坦白了一切。
 
我向父母保证,这笔钱我一定会还上。
 
回望这几个月,我像是给自己上了一课,那些借贷人欠款最多的原因在于贪婪和懒惰。许多人为了一件奢侈品,或是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年纪轻轻的,就走上了网贷的不归路,再难上岸。
 
 
我见过一份征信报告,A4纸打印了104页,王主管惋惜地说,“这个人,这辈子算是废了。”
 
离开公司的前一天,王主管特意找到我。
 
他对我说:“小吴啊,其实我们公司在催收行业算是口碑不错的了,你的信息也在我们公司。”
 
我无比惊讶,因为我从没在公司见过我的信息。虽然一开始面试时,我就说了自己欠了钱,但这不代表公司其他的催收员,不会催到我头上。
 
而这些催收员同事,最恨的就是“老赖”。
 
“我把你的信息隐藏了。”王主管拍了拍我的肩。
 

我疑惑他这样做的原因,他接着说:

 
“做催收前,我儿子就是因网贷自杀的。”
 
王主管沉默地看着我。
 
我不知如何开口,王主管一直是个和蔼的人,他推了推眼镜,笑着说:“我看你的欠债不算多,公司跟这些平台也有些关系,你还6万就行了。”
 
我愣在原地半天,心里五味杂陈。
 
“年轻人走错路情有可原,记住以后走正道。”
 
嗯,我记住了。
 

撰文 | 萤火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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