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104)

快手上的新城市打工人

崔玉敏 真实故事计划 2021-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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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4月10日,多位从快手直播间走红的普通人出现在快手“聚光盛典”,和明星歌手们共同站在聚光灯下。

在注意力和聚光灯更多落在明星名人身上的时代,活跃在快手直播上的普通人,被流量公平地青睐着。踩中流量的红利,是时代的幸运。但想要有恒产唯要有恒心,这群坚持用视频表达自我、记录生活的普通人,正因为捧着一颗恒心,不懈地耕耘,累积了巨大的瞩目和认可。

我们从快手直播间里寻找到一个颇具代表性的群体,第三代进城务工者。相比于父辈的沉默,这些出生在80年代末以后的年轻人,挣脱出模糊的“农民工”集体面孔外,要表达,要个性,要生活,也要梦想。

他们被称为“新城市打工人”。建筑工地、工厂流水线、外卖骑手、群众演员……在快手直播间,翻阅他们鲜活而热情的生活,你会发现,他们足以代表当下真正的大多数。

被瞩目的普通人

过去一年,塔吊司机小杰有11个月出没于高空中。她的工作地点位于一个驾驶舱内,特殊的是,这个驾驶舱位于30到120米的高空之中。在那个不足一平方米大的高空驾驶室中,小杰每天要工作10小时。

小杰一天的工作从攀爬开始。清晨6点半,她从站在工地34层楼的天台,戴好防滑手套,爬一段10多米高的梯子进入驾驶室。

有时候,小杰会用嘴咬着手机直播攀爬到驾驶舱的过程,为此她咬坏了好几个钢化膜。直播里,画面随着她的动作晃动,地面上的房屋、汽车、行人晃着晃着,逐渐缩小。女塔吊司机拍摄的直播画面,危险又新奇,把超过5万名陌生人留在了她的粉丝页。有时候视频代入感太强,还有人会在评论区发布“危险!”“注意安全”等评论,尽管他们知道,看到这些评论时,视频的拍摄者很可能已经安然地抵达了半空中的驾驶舱。

图 | 小杰在攀爬塔吊

每天清晨,有上千人涌入小杰的快手直播间。顺着小杰的直播信号,塔吊司机,这个同行一致认同为危险又孤独的职业,得以被更多普通人知晓、了解。

这是小杰在邯郸开塔吊的四年。她成为“塔司”完全是出于兴趣。小杰今年24岁,在河北邯郸农村长大,从小喜爱爬树这类“爬高上低”的游戏。辍学后,她进了工厂做女工。得知同龄的男孩可以学习开塔吊,小杰很羡慕。但她从未见过女塔司,所以不敢提自己的渴望。4年前,第一次在快手刷到女塔司自己高空作业的视频,小杰当即辞职学习开塔吊。

初入工地,有男工友质疑她力气小,开不好塔吊,小杰坚持下来。如今,在工地上,只有当这个个头娇小、披肩长发、穿粉红色卫衣的女孩坐进驾驶室,数十位工友的施工才能有序进行。排队等待塔吊服务的工友,有时会因为顺序先后发生争吵,大多数时候她会调动最大的声音,通过对讲机劝架,“声音小他们不听你的。”小杰说。

因为常年大力扳动扳手,小杰落下胳膊疼痛的毛病。除此之外,长时间在高空工作,她也要忍受上厕所的不便。长此以往,勤恳隐忍地工作,小杰在男性占主导地位的建筑工地里,有了一席之地。去年年底,同行聚餐,她是餐桌上唯一一位女塔司。

在工地上,她有时也会感到孤独。小杰由父亲独自抚养长大,十几岁便离家各地打工,身边没什么亲友。每天十多个小时,独自呆在高空中一平米见方的驾驶室里,即便回到地面,工地上也很少有同龄女孩,和男工人也没什么话说,她大多数时候独来独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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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小杰在驾驶室内工作

在这种情况下,直播为小杰提供了一些娱乐与陪伴。清早是小杰最空闲的时候,她会在驾驶舱内打开快手直播,和粉丝们分享高空视角看到的美丽朝阳。她从不要求粉丝们刷礼物和打赏,只想在孤独时有人说话。

线上的连接有时也会延续到线下。像小杰这样的女塔司活跃在快手,冲击了建筑行业的性别壁垒,也向女性群体展示了更多就业可能。去年夏天,一位40多岁的女粉丝在直播间求助小杰,想和小杰学开塔吊。女人原本是一名理发师,理发店的生意在疫情中骤冷,她正考虑转行,小杰承诺免费教她。用这种很互联网的方式,女人和小杰生出了链接,小杰收到了第一个徒弟。

快手上,还有许多如小杰一样活跃的80后、90后工人。2021年年初的数据显示,中国有1.7亿农民工劳作在城市空间, 80、90后逐渐成为其中的主体。打开快手,你能检索到分布在城市建筑业、制造业、服务业的各种城市打工人。

相对于沉默父辈融入春运大军的模糊形象,成长于网络时代的年轻工人们热爱晒出自己的生活,表达个性,重塑自我。快手直播提供了一个场域,使得他们得以展露质朴的生命力和热气腾腾的劳作图景,也鼓舞了屏幕前观看的人们。

平凡打工人,也是生活哲学家

塔司小杰在直播中开启一天,而在重庆,24岁的刷白工人九云选择在直播中结束每一个夜晚。

九云来自重庆山村,母亲早逝,他15岁就跟着家人进入工地江湖,四处奔走,吃盒饭,睡木板搭成的通铺,如今已经快十年。

白天,九云作为建筑工人奔波,下班后,还要去洗车行再打一份工。夜晚返回家中,他梳洗干净,换上潮服,坐在电脑屏幕前,切换成主播身份,和直播间的观众们聊聊天。

在工地,年长的工人们信奉埋头苦干才能获得足够回报,为此在生活和娱乐上克扣自己,有人质疑九云做直播是“不务正业”,但九云喜欢这种双面生活。他不愿把自己框死在建筑工人的身份里,为此放弃探究新兴的一切。而在网上,开朗的他和不少粉丝结为朋友,会在休息时间应粉丝邀请去对方家里帮忙装修,他也敢于发表意见,在有人出言歧视农民工时,录视频回怼对方不要瞧不起任何人。

九云第一次在快手被许多人认识是在2019年4月,一则跟父亲视频通话的短视频上了快手热门。电话里,他向父亲炫耀:今天额外加了3小时班,赚了450块。他举高手机让父亲看身后的别墅区,“以后给你也整一套。”他咧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粉丝们在评论区夸赞九云“努力的样子真帅”“笑容看一次心动一次”,视他为90后真正的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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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九云和父亲通话

在快手记录生活的视频里,这个24岁的小伙努力让生活有声有色:工地上管饱的 10元盒饭套餐,他每天变着样地给自己搭配不同菜色。下班后,他时不时念着带同为刷白工的姐姐去吃一顿“大餐”……生活并不容易,但男孩鲜少流露阴霾,会在每一则视频的末尾,摆出“强壮”的pose,希望陌生人和他一起加油。

粉丝们喜爱这个大笑时嘴巴几乎要咧到耳根、露出可爱酒窝的工地男孩。在快手走红之后,他积累了近四十万粉丝。去年,父子俩倾尽积蓄,为九云在重庆付了房子的首付,但每月3000多元的房贷九云需自己承担。留意到拍视频段子、直播有一定的收入,九云坚持下来,而每月直播带来的上万收入,也大大减轻了他的房贷压力。

在生活的缝隙里,像九云这样在直播间保持鲜活的大有人在。武汉姑娘“语汐呀”在上海嘉定一架服装厂做女工,加班时她会打开快手直播驱赶倦意,屏幕前的陪伴,让她觉得紧张赶工的夜晚没那么辛苦和绵长。这个1997年出生的湖北农村女孩,已经踩着缝纫机踏板度过6年,她立下过“攒够10万回县城买房的”的宏愿,也曾慨叹自己6年的青春都消耗在车间,但至今为止,她没有考虑过依附别人。一次开直播,弹幕里有人劝她,日子不好过就找个有钱的老公吧,她直接否决了这个提议:“还是得自己赚钱,每晚睡得踏实。”

 

图 | 语汐在加班时直播

在当下,社会的聚光灯更愿意追逐明星网红以及他们营造的精致生活上。在快手,工地、车间、城中村,直播将生活在这些隐秘场域的广大人群的生活,呈现在更多人面前。

26岁的全职妈妈小兰和丈夫、两个孩子,在深圳龙华城中村月租650元的出租屋里生活了2年多。透过小兰的直播间,你可以看到万千深漂日常生活的缩影。

小兰直播通常发生在一家人吃完饭后的夜晚,一家四口依偎着,和粉丝随便聊些什么,小兰内向话少,活跃的丈夫就在镜头前多说些。

注册快手账号的时候,小兰住在上海杨浦区的出租屋,她正等待老二出生。怀孕后出行不便,在出租屋里,直播成为她了解世界的窗口。她看孕妈博主直播,跟主播聊天、学做菜。产后她因发胖忧伤,还是跟直播学的化妆。老二出生后,她带着孩子去了深圳投奔丈夫的父母,请他们分担育儿,丈夫因工作无法脱身继续留在上海。多出来的时间,她试着拍视频记录一家人的生活,到后来,也试着直播带货,希望赚点钱和丈夫一起分担家中的经济压力。

直播博主和粉丝们共同在线上构成了温暖的社群。小兰一家人在深圳早早团聚多亏一位粉丝促成。2019年,小兰在直播中倾诉对丈夫的思念,一位关注她许久的粉丝被打动,他在深圳承包工程,主动联系小兰,表示小兰的丈夫可以进入他的工程队工作,这份雇佣关系延续至今。

在快手视频的记录中,两年来,小兰自学了了80多道家常菜。情人节、结婚纪念日这样的日子,小兰和丈夫在家中自制意面,他们为此置购了情侣衫,买不起贵重的款式也没关系,苦中淬甜。

小兰一家的热诚生活,隔空启发了粉丝们——爱、幸福和物质条件并没有绝对的关联。

 

图 | 小兰一家人在吃晚餐

梦想的千百种形态
第一、第二代农民工多集中在工厂生产线,90后打工诗人许立志曾贴切地描述这种机械无望的工作状态:人仿佛“静候军令的兵马俑”。他们的下一代跟随父辈脚步进城务工,但更渴望自由、更懂表达自我。
逃离流水线之前,流水线工人小二郎在工厂做过轴承,在艺术玻璃厂工给玻璃喷过砂,也去过音响厂给音箱“上螺丝”。这些工作门槛不高,但十分耗费精神和气力。在音响厂时,他每天要装上千个螺丝,加班是常态,请假制度繁琐。每天睁开眼,小二郎就在思索能如何逃离。
看了电影《我是路人甲》后,他萌生了当群演的想法。他辞职去了横店,成了一名注册在列的群众演员。
在横店,小二郎过上了自由度更高的生活。新的一天,他可以选择去拍戏,为此在在凌晨四五点钟起床赶到拍戏地点,领一份盒饭和工钱。累了,他可以不做工,就在出租屋休息。
等戏、休息时,小二郎打开快手,将直播镜头对准身边从天南海北赶来横店的横漂们。在小二郎的镜头下,一些群演初到横店两个月,“像渴望呼吸一样渴望成功“,也有人在横店十多年,只把群演当做谋生的工具,“习惯了,想转行也难”。这群曾经被作为“他者”凝视和书写的年轻的打工人,开始直面镜头,描绘自己的欲望和困境。

 

图 | 小二郎在等戏时直播
小二郎在逃离工厂的冒险中,发现了自己真正的兴趣所在。
在快手,一些工人把为了挣生活暂时搁置的梦想,放在了直播里。快手提供了一个公平的平台,最草根的人群也有展示才华、吸引关注的机会。
在广州惠州建筑工地工作的叶小扬每天下班后,常在工地附近的街道边、大桥下、工地宿舍寻一处空地,支起麦克风支架抱起吉他开始直播。头戴黄色安全帽、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他,劳累一天后依旧中气十足地对着镜头喊:“老铁们,给个关注!”粉丝们评论他,“手上弹的是梦想,身上穿的是生活”。

 

图 | 叶小扬在直播唱歌
叶小扬擅长演唱《光辉岁月》。八九十年代,正在读中学的广西人叶小扬听到崔健、黄家驹的摇滚,沙哑的嗓音和个性的歌词征服了他,叶小扬也开始自学自唱,还报了吉他班。后来,他在高中文艺汇演中站上了礼堂的舞台,在全校1千多人面前演唱,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他依旧感到兴奋。
1996年,叶小扬从技工学校毕业,他想过去做歌手,但家境一般,自认形象欠佳,他放弃了。20多年来,叶小扬换了一条人生跑道,他读夜大、读电大、考二级建造师证件,从基层工人奋斗到工程师,在各个工地辗转多年,叶小扬始终带着吉他。
他参加过几次演出,包括工厂晚会和一家集装箱工厂的开业典礼,他上台演唱了王杰的《浪人情歌》,提起来他很骄傲:“台下政府领导都在鼓掌。”
2018年,叶小扬注册快手,那年冬天,他的一则在工地唱歌的视频冲上快手热门。那天晚上,他第一次直播,“想看看是否有人来看我唱歌”。最多时,有1万多人涌入他的直播间,粉丝在直播间点歌、他唱,仿佛置身于个人演唱会专场。直播作为习惯被保留下来。
私下里,身材不高、肤色黝黑的他对自己不甚自信。但在快手,他还是用了“工地吉他男神”的名字——抱起吉他唱歌时,他觉得自己“不逊色任何人”。
直播间的快手工人拥有你能想象到的所有才艺。
23岁的贵州小伙陈江山在工地宿舍直播古筝弹奏《高山流水》,他动作熟练,粗糙的十指绑着胶布,很难想象四年前他对弹古筝几乎一无所知。他年幼时因为看电视剧《笑傲江湖》萌生古筝梦,14岁进入工地, 18岁开始在工地自学古筝。4年来,从简单的《沧海一声笑》到掌握了高难度的《高山流水》,他被各大主流媒体报道。他淡然于突然降临的名气,但一直苦恼于没有老师帮助自己精进技巧。
今年1月,痴迷古筝的他得以见到古筝艺术家袁莎并拜师,直播中他罕见地笑了。在直播间,粉丝说他坚持练琴体现了刻苦精神,他轻轻否认了。在他看来,弹古筝不是吃苦,而是快乐发生的过程。他曾将镜头靠近自己因从事体力劳动粗糙的双手,鼓舞留言说想要学乐器的粉丝:我这样的手都能弹琴,你还有什么不行呢?

 

图 | 陈江山在工地演奏古筝
陕西神木人李小刚在工地直播读诗。荒山青天做背景,对着水泥袋、砖块朗诵诗歌《将进酒》、《再别康桥》,读诗时字正腔圆,播音腔浓重。
36岁的他是工地上一名司机。业余李小刚学习播音,靠跟着网络上的视频模仿。工地读诗的视频在快手发布引起不少关注,此后他还登上cctv乡村大舞台,全国观众都听见了他的声音。
来自河南濮阳的农村小伙石建国则在工地直播写毛笔字。白天他在工地抹灰,下了班就钻进宿舍练习,没有书桌,就将纸铺开在地上练。笔架、镇纸、墨盒,都是从工地上废旧物料变废为宝的。他几乎在工地的各个角落都留下了自己的“墨宝”。他工作中移动木板、地板砖、连清洁地面时,他有时都要挥着扫帚在地上挥上两笔。
2018年,他将自己在工地练习书法的视频上传至快手。走红后,工友们常常来向他讨要墨宝,还在6人居住的宿舍腾出一块地方供他练习。

 

图 | 石建国在废料上练习毛笔字
被改写的命运和人生
及时把握住直播风口与流量红利,一些人无意中改写了自己的命运。
自年少到广东务工的许华升,靠拍一些市井人物的小故事走红。后来靠直播带货、成立自己的品牌公司,已经身家上亿。那些让他走红的视频段子里,他最扮演过修车小弟、服装厂工人、被富家女放弃的穷小子。这多取材于他在广东务工时的见闻。
2015年前,他从故乡广西昭平县走马乡到广东打工,干过烧烤,摆过地摊,做过网管、服务员。没钱租房,他睡在公园一角,保安过来赶人,他就换个地方接着睡。他自小体会到生活不易。许华升7岁时父母离异,他跟着爷爷、叔叔一家七口人挤在泥砖房里,金钱对这个家庭来说格外珍贵,许华升自陈,小时候得了3毛钱零花钱,都会宝贝地埋在河边,防止自己乱花。

 

图 | 许华升回望自己拍摄短视频的经历
成名后,他极力弥补家人物质上的缺失,他给爸爸买了辆奥迪车,给爷爷镶了一口金牙,还出钱给家乡修路。
在快手,许多寂寂无名的人得以被更多人看见。2020年春天,在因为新冠几乎陷入停摆的城市里,是外卖员让市民的生活补给不至于完全中断。
从宁夏农村到北京打拼的外卖员高治晓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新冠疫情期间,他穿梭于北京城内,为市民输送生活补给,那段时间的生活被他记录下来,发到了快手上,因此受人关注。
因为这些视频,他登上了美国《时代》周刊封面,作为中国防疫力量的代表。
2019年下半年,高知晓经营餐馆负债,只能关掉餐馆干起了外卖员,没几个月,就赶上疫情。打开他的视频主页,会看到高治晓细心地用一则则视频记录着可能只有自己会翻阅的日常,直播回放留存了他的工作轨迹:送某一单餐时耽搁了时间,高治晓会猛踩一下油门提醒自己“得快点了,今天的收入目标无法达成了”,观看直播的人见证着他努力达成收入目标的日夜, “安全要紧”的留言,也会让他再奔忙也谨记着小心。
疫情期间,除了配送餐食,他还给独居老人去定点医院取过胰岛素,也给在医院隔离的顾客送过充电线。不是没有过恐惧,一次在医院见到身穿白色防护服、头戴护目镜、全身武装的护士,对方急切嘱咐他送完就离开,医院危险,出来后,他的“手发抖,腿发软”,用酒精给全身消毒后依然没有平复,电动车把手“拧了半天才启动”。

 

图 | 高治晓回忆自己在疫情期间的工作
未必所有人都能实现这么大的跨越,但快手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一些微小的、珍贵的改变。
小兰靠直播、快手平台针对视频创作者的奖励等创收,一家人的收入,不再只有丈夫靠在工地做水电工换取每月万余元的薪水。
多出来的收入,小兰用来改善全家人的生活。2020年夏天,小兰一家搬离了单间,新家三室一厅,房租是之前的三倍。小兰换了个更大的厨房,给家人做饭她行动更自如,一家四口也不用再挤进一间卧室,两个孩子能有自己的生活空间。今年年初,她回到四川老家,带上爷爷奶奶去家具店买新床,老人睡了十多年的老床,床头都朽坏了。挑选新床时,爷爷笑出一脸褶子,“就像小时候给我们挑玩具一样开心。”小兰说。

 

图 | 小兰给爷爷奶奶挑新床
粉丝中有不少居家带娃、没有收入的宝妈,私信问小兰如何想创意、拍视频。小兰特意开了一场直播,教宝妈们使用手机剪辑视频,她希望这些陌生的姐妹能像她一样居家赚钱,更笃定自己在家庭的价值。
这些活跃在快手的新城市打工人,崇尚个性和表达,用力生活,勇敢逐梦。他们直播间里的海量细节,勾勒了当代打工人全新的城市生活图鉴。
而这只是广袤的快手直播图景中的一部分。在快手,无数普通人在直播间积极地展示自己的某种才能,某种独特的生活形态,这些热情活着的日子聚合成当下中国最普遍的真实。人们在直播间互相关注和鼓励,也得以与世界和他人更好相连,彼此照亮。

 

- END -

撰文 | 崔玉敏

编辑 | 温丽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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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完遗嘱的年轻人:我终于能放心活了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1-04-19

 

 

立遗嘱,

是他们迎接三十岁的方式

 

 

遗嘱和死亡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人们害怕谈论死亡,所以也害怕谈论遗嘱。但奇怪的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立遗嘱。根据《中华遗嘱库白皮书(2020年度)》,近年来,中青年立遗嘱人数增长较快,从2017年的29.97%上升至2020年的54.12%。

 

周柔和方俐出生于上世纪的最后二十年,人生前半场,她们早早立下遗嘱。父亲意外去世,95后林佑威决定给自己立遗嘱。有人赶在二婚前立遗嘱,防止再次人财两空;有人为爱宠立遗嘱,担心狗狗无人照料;有人立遗嘱给公益机构,只为远离最亲近的家人。

 

立完遗嘱,转身回家,他们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遗嘱是不可说的禁忌。林佑威在朋友圈告诉大家:我要立遗嘱了,人们围过来问他,你什么情况?是不是快不行了?遗嘱咨询师马晓萍去社区开讲座,听者寥寥;去公园发宣传单,人人避之不及。

 

但遗嘱库里的遗嘱,还是越来越多。

 

 

 

立遗嘱的年轻人

 

朋友得了恶性肿瘤。

 

乍听到这个消息时,和朋友同为80后的周柔心里一惊,立遗嘱的事情再次被提上日程。

 

两年前,周柔邻居家的老人去世,留下了可观的存款和房产。老人膝下四子女,都已结婚生子,分遗产是个大问题。临终前,老人口头嘱咐,财产分给几个子孙,没分到的子孙不同意。老人的银行卡没有指定给谁,后辈拿着银行卡去取钱,被告知没有法院文书,谁都不能取走这笔钱。无论怎么分,总有人不满意,埋怨父亲给自己分少了。

 

周柔没想到,老人给儿孙留下的遗产反而成为这个家族的负担,死后还要被儿孙抱怨。为了家庭和谐和自己的名誉,她决定给自己立一份遗嘱,越早越好。

 

2018年3月21日,广州,在位于天河区的中华遗嘱库广东分库,数十位老人聚集在这里写下“幸福留言”,投递到绿色的慢递邮筒中,这份留言会在他们去世后和遗嘱一同交到家人的手中

 

周柔在38岁时为自己立下遗嘱,而95后林佑威在高中时就萌生了立遗嘱的想法。读高中时,林佑威关注的科技博主提醒粉丝,把所有网络账号和密码记下来,万一不幸离世,家人知道密码,可以找回账号。他第一眼看到就觉得这个想法不错,但高中生林佑威并没有实际行动,直到去年,父亲发生意外,他再一次想到要立遗嘱。

 

2020年国庆假期,父亲在工作时意外去世,林佑威一家为处理父亲遗物四处奔波。找不到,取不出,成了林家人难以解决的遗产难题。父亲生前拥有一个理财账号,账上放了不少钱,可家人不知道密码;林家人想取出父亲的养老保险金,可没有社保卡的密码,无法取出;父亲办过一张私人电话卡,家人找不到手机,也不知道号码,手机里存储的照片、视频和各种社交账号都无处可寻。跑遍全市大小机关部门,林家人花费将近半月才处理好父亲的遗产。

 

林佑威想到自己:万一我突然离世,各种社交帐号、电子设备、珍贵照片......各种资产该托付给谁?家人能不能找到?他决定去立遗嘱。林佑威问身边的朋友和同学,哪里可以立遗嘱?没有人告诉他,大家反而劝他,“不能因为父亲去世,你就觉得人生不行了”,“不要停留在丧父之痛中”,“早日走出阴影”。

 

2020年9月1日,西安的王女士提起母亲遗物的95元存折卡,为了取出这钱,和父亲连日跑了许多部门未果。银行提款机显示卡里余额,但无法取出,无法转账

 

同样早做打算的还有方俐,一位主攻寿险的保险经纪人。立遗嘱,是方俐的客户们常提到的事情。迈入老年,他们担心自己不久于人世,名下财产得不到妥善安排。2019年,经朋友介绍,方俐了解到中华遗嘱库,一家提供遗嘱咨询和遗嘱订立服务的专业机构。方俐报名成为了中华遗嘱库的一名义工,开始学习订立遗嘱的专业知识。

 

学习结束后,方俐协助过一对老夫妇客户去中华遗嘱库订立遗嘱,亲眼见证了他们立遗嘱的过程。她还记得,阿姨在写作过程中忍不住落泪。老两口走出中华遗嘱库的大门,和身旁的方俐说,“后事已经全部安排好了,很踏实。”

 

方俐受到老两口的触动,也动了立遗嘱的心思。虽然她很年轻,但保险经纪人的工作需要经常出差,万一路上发生意外,父母怎么办?自己这么多年打拼下来的家业,父母能分到多少?够不够他们养老?

 

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让方俐下定决心立遗嘱。去年春天,方俐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不敢出门,成天窝在家里看各种新闻,看到新闻中的疾病和死亡,方俐担心自己被感染,甚至不幸离世,如果真到那一天,自己没有提前交代好财产,“父母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都有啥东西、在哪儿”。

 

2018年3月21日,广州,在中华遗嘱库订立遗嘱的人会获得一张遗嘱证

 

根据《中华遗嘱库白皮书(2020年度)》,近年来,中青年立遗嘱人总体数量增长较快,其数量从2017年的29.97%上升至2020年的54.12%。截至2020年底,共有503位80后和553位90后在中华遗嘱库登记保管遗嘱。遗嘱咨询师马晓萍入行六年,接待过上千位立遗嘱人。六年前她刚入行时,几乎没有见到过年轻人来立遗嘱,可从去年开始,越来越多年轻人出现在登记中心,每个月都会接待几位年轻的立遗嘱人。

 

在马晓萍看来,这是因为年轻人的风险意识在提高。以前,年轻人自认身体健康,和死亡相距甚远,“遗嘱是临近死亡的时候才做的”。近年来,新冠疫情、加班猝死......年轻人对生命的长短有了新的认识,”不只有老年人需要遗嘱,年轻人更应该立遗嘱”。

 

 

 

财产留给谁

 

遗嘱,不仅规定了立遗嘱人对死的托付,还寄托着人们对生的期待。入行六年,马晓萍在遗嘱登记中心见到过数百位来咨询遗嘱设立的年轻人,从他们的叙述中窥见人生百态。

 

在年轻立遗嘱人中,马晓萍见到的更多是女性,她们用遗嘱前置婚姻风险,逃离人财两空的窘境。马晓萍曾接待过一位即将二婚的女性客户,女人在一婚前没有做婚前财产公证,“连父母给的钱都混在夫妻共同财产里”,最后落得人财两空。二婚前,女人来做遗嘱登记,她不知道自己生命何时结束,但提前做好安排,不至于再一次人财两空。

 

这样的女性客户并不少见,马晓萍见到一批80后女性,在第一次婚姻里受伤,但仍然期待遇到下一个合适的人。她们默默发誓,曾经受到过的情感伤害和财产损失,在下一次婚姻里一定要尽力避免,遗嘱订立便成为她们二婚前的必做功课。

 

2019年6月25日,北京,对于私家侦探调查员们来说,一百个婚姻调查案件里,就有一百个第三者。女性在第二次选择婚姻时会更加谨慎

 

80后用遗嘱给婚姻上保险,而90后用遗嘱医治人生焦虑症。在马晓萍的记忆中,前来咨询的90后客户大多刚步入社会,工作不顺利,结婚又不想凑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间歇性踌躇满志,持续性混吃等死“,写遗嘱反倒成为一种疗愈,让他们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

 

在接待这类客户时,马晓萍总是扮演着倾听者的角色。她还记得,曾经有个小姑娘找上门来,第一次咨询就哭得停不下来。结婚不到两年,她就遭遇丈夫出轨,自己又被查出子宫癌,无法生育。而父母早已离婚,一手带大自己的母亲对自己要求苛刻,把她人生的每一步都规划好。认识丈夫后,为了早日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她急匆匆闯进婚姻里。这桩婚事并没有得到母亲的支持。在当年婚礼上,母亲当着众人的面对她说,“你们迟早要离婚”。

 

谈到财产分配意愿时,她意志坚定,指定将名下所有资产,捐给一家并不相熟的公益机构。尽管父母双全,还有丈夫,但她告诉马晓萍,在这个世界上,她的财产最不想给的人就是他们。除了这三个人,她给谁都可以。

 

2020年8月23日,上海,南京的失恋博物馆收藏了失恋男女各种信物以及恋爱问题情感自述。越是亲近的人,受到伤害之后更难以释怀

 

在年轻人的遗嘱中,财产分配五花八门。在马晓萍接待过的年轻立遗嘱人中,有人把财产分给初恋,有人分给闺蜜,有人留给同性伴侣,还有人留给宠物。中华遗嘱库上海服务中心曾接待过一位年轻人,想把财产留给朋友,要求是照顾他的狗狗。最终,他设立了一个遗嘱信托基金,事无巨细地规定应该如何照顾狗狗:每天去看一次狗狗,装好狗粮,一个月带狗狗去洗一次澡......狗狗活得越久,朋友能从信托基金中拿到的钱越多。

 

从咨询遗嘱意愿到订立遗嘱,遗嘱咨询师需要根据立遗嘱人的意愿和法律风险评估,调整遗嘱设计方案,实现立遗嘱人的利益最大化。那一张薄薄的遗嘱文稿往往会经过长时间、多版本的更改,最终版本甚至会和立遗嘱人的最初想法完全不同。

 

2009年4月17日,英国兰开夏郡,Win Frankland在去世前留下10万英镑遗产用于照顾自己的宠物狗

 

85后郑怡来咨询时,一心一意想把名下所有资产留给孩子。当时她正处于离婚边缘,身体状况欠佳,担心自己突然离世,不希望自己的资产被前夫分走,急匆匆来立遗嘱,希望尽早安排好后事。但她不知道的是,孩子尚未成年,即使留给孩子,丈夫作为孩子的法定监护人仍有可能获得她的财产。在咨询师的建议下,郑怡最终决定把财产留给更值得信任的父母,孩子能得到更好的照顾。

 

在中华遗嘱库,除了登记遗嘱,立遗嘱人可以选择幸福留言服务,即写下自己想说的话,录制成视频。不到五平米的登记室里,遗嘱登记员见证过无数隐秘的泪水。

 

2018年3月21日,广州中华遗嘱库,因为想要郑重地留下对所爱家人的话语,有的老人反复在草稿上修改,有的边写边陷入久久的沉思,有的老人完成后迫不及待和身边的老伴分享

 

周柔在录视频时一度热泪盈眶,方俐在写留言时哭了三次。方俐的幸福留言是写给父母的,写作时,她脑海里闪过从小到大的各种画面——小时候在家里和父母一起过年,长大了一个人来北京打拼。父母是她最坚实的依靠,鼓励着她迈过人生中的坎,如今她事业小有所成,却没了陪伴父母的时间。父母成了留守老人,方俐写到这些,“特别特别难受”。

 

 

 

不可言说的禁忌

 

来立遗嘱的年轻人逐年增长,但他们都选择守住这个秘密。去年夏天,周柔一个人去立遗嘱,没有告诉任何人。问起理由,她坦言,“可能大家都会觉得好奇怪”,想避免不必要的担心。立完遗嘱后三个月,方俐的父亲来北京做手术,方俐也没敢告诉父母,自己已经立了遗嘱。

 

三年前,方俐签订了死后器官捐赠的协议,签约前被告知,需要通知家人。方俐和母亲提起此事,母亲第一句话是,“你为什么要干这事儿?”,在母亲心里,这是将死之人才会做的事,方俐这样做,让她“很不舒服”。

 

2016年8月8日,法国巴黎,美国艺术家Candy Chan在里昂车站设立了一个名为“在我死前”的艺术装置,希望人们在这面黑板上写下自己的遗愿

 

和她们的隐瞒不同,林佑威在申请到遗嘱咨询服务后,立刻发朋友圈广而告之——我要给自己立遗嘱。朋友圈发出不到一分钟,陆续有人来问他,你怎么了?领导发微信问他,“你现在那边什么情况?立的什么遗嘱?”林佑威隐约感觉到,自己的朋友圈给公司造成了严重的影响,会让其他人觉得,这个公司的员工立了遗嘱,他快不行了。五分钟后,林佑威删除了那条朋友圈。

 

和领导反应相同的,还有林佑威的女友。林佑威把遗嘱咨询服务申请成功的截图发给女友,女友第一反应只有两个字——啊这,紧接着问他,你怎么去了解这个了?

 

唯一支持林佑威的是母亲。经历过林父的意外去世,母子俩看淡了生死。父亲去世后,林佑威主动提起遗嘱,希望自己能尽早安排好后事,避免发生意外后财产无法继承。母亲听到后很欣慰,主动在家族群里告诉亲戚,“威威很懂事,我们现在也不避讳了”,亲戚们却只当听了个笑话。

 

经历过生离死别,林佑威深知,凡是看淡生死的,都不会避讳立遗嘱。而对保守的老一辈而言,“99%是不接受的”。遗嘱只能在人将死时被提起,在其余时刻,遗嘱是不可言说的禁忌。

 

英国最富有流浪汉Harry Hallowes去世前,曾立下遗嘱捐赠自己价值350万英镑的“小窝棚”

 

刚入行时,马晓萍受尽了白眼和冷脸。2015年,和同事们一起去社区办普法讲座,宣传遗嘱订立。马晓萍一提自己是讲遗嘱的,社区居民们根本不稀罕听,忌讳得很,有人当面怼她,“活好好的说这干嘛?死了爱谁谁的。”

 

同事去公园给大爷大妈发传单,对方接到传单,看了一眼就说,“你他妈有病啊”。大妈们在舞剑,中途休息时,同事递上一张宣传单,说:“阿姨您看一下,我们是办遗嘱的。”大妈舞了舞手里的剑,回:“我他妈一刀攮死你。”(攮,北京方言,意为“捅”)

 

得知马晓萍给人做遗嘱咨询,家人并不支持。母亲说,“你一个年轻姑娘干什么不好,非得去干遗嘱?”,在他们眼里,遗嘱和死亡直接挂钩。直到去年,哥哥在新闻上看到了中华遗嘱库的报道,给马晓萍发微信:这是不是你干的工作?“这就是我们单位。”“你们这么厉害还能上热搜?”哥哥把新闻转发给母亲,母亲看到女儿的工作内容,为她感到骄傲。

 

逐渐地,马晓萍和同事们再也不用到处发传单,开始有人邀请他们办讲座。遇到陌生人,马晓萍也不再主动提起自己的职业,“我一说,大家都很感兴趣,总让我具体讲一讲。"

 

2018年2月23日,郑州,一位女士展示母亲遗留下的账本,15个年头一共15个笔记本,让女儿了解持家之辛

 

周柔以前认为,只有人快要离开的时候,才需要考虑立遗嘱。但现在,她还年轻,比年老时更有行动力,思维更清晰,趁早立下遗嘱更加方便。经历过生死,林佑威早已不避讳立遗嘱。他反而觉得,立遗嘱本意是保护自己的价值,万一发生意外,无论是物质价值还是精神价值都能够通过遗嘱传承下去。

 

4月初,方俐拷贝了一份自己的留言视频,准备拿给父母看。尽管担心父母看到后会难受,她仍然坚信,“要让父母接受一些认知以外的东西”。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  热罗姆  |  内容编辑  程渔亮  |  微信编辑  尤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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