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103)

回归一年,申聪家的双面生活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1-04-08
 
 

摘要:4个半小时的庭审结束后,申军良赶回济南,继续陷入给儿子寻找补习班,凌晨站在街头等代驾订单的焦灼中。

 

2021年3月26日,寻子15年的申军良再次来到广州,在增城区人民法院“申聪被拐案”二审现场,就民事赔偿部分提出上诉,索赔相关费用、精神抚慰金等共计480余万元。该案择日宣判。

 

去年春天,那个失而复得的孩子,不再叫申聪。改掉的不只是名字,还有他和整个家庭的生活。申军良没有信心拿到这480余万。过去的15年,这些钱也并不足够弥补。

 

对这个家庭来说,团圆一年,用300多天缝补5000多天的裂痕。幸福的背面,忧虑难掩。

 

 

 

文丨张雅丽
编辑丨毛翊君
视频剪辑丨汤赛坤
 
重建“申聪”

 

“你是不是申聪?”

 

QQ对话框里的这句话,让申聪感到不知所措。回到济南后,16岁的申聪换了新名字,进入新学校读初二,但还是被新同学认了出来。

 

入学不久,申军良想送申聪上学。申聪说,能让妈妈送吗?大家(从电视上)都认识你。

 

申军良意识到,儿子不想要“申聪”这个标签,他不想跟别人不一样。

 

自此,申军良跟全家人强调,不可以在外面叫“申聪”这个旧名字。在小区附近,他从不跟申聪并排走,儿子在前面走,他远远地跟,要么为了掩饰,索性让三兄弟一起走。

 

在一个包含了“感恩”寓意的新名字下,申聪和他的亲生家庭,一起开始重建生活。这里离他成长了15年的梅州,相距1600多公里。

 

 

一家五口住的出租屋里,申军良正回复消息。张雅丽摄

 
乡镇、篮球和游戏占据申聪过去的生活,他的学习基础很差。刚来济南时,同样的数学试卷,同读初二的二弟考130分,申聪考40分。26个英文字母,他最初只认识前几个。至于语文,一张卷子上,很多错别字。转学过来,他是班级倒数第一。
 
浓重的异乡口音,时常垫底的成绩,可想而知的孤独,这些是他将面临的。申军良19岁独自南下打工,他理解这种感受,于是格外注意儿子的情绪。每当申聪回到房间,一言不发,不学习,枯坐着的时候,申军良知道儿子又受挫了。
 
他让小儿子教申聪英语。14岁的老三成绩很好,英语回回考前几名。申军良把亲戚们给的5000元红包拿去报补习班,这在过去,对两个儿子从未有过。后来,申军良索性跟申聪比赛背单词,几乎每个晚上陪着他听网课。
 
他曾把两个小儿子叫到跟前说,大哥流落在外多年,各方面都落下很多,需要更多陪伴。他问他们,能理解吗?两个儿子点点头,理解。
 
申聪也在努力融入这个家。去年,回到济南十多天,他生了满口溃疡。济南水质硬,他喝不惯。为什么不说?申军良问。想着慢慢就习惯了,申聪说。
 
“(孩子融入家庭)多数是不顺利的。”在找到申聪之前,申军良是寻亲圈的“老家长”,见过太多融入不成功的例子。2018年,他遇到一个四川被拐的孩子,比申聪小一岁,养父是村里的穷光棍,而亲生父亲做生意,条件优渥。孩子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不到一个月,不吃不喝,闹着要回养家。
 
你陪过他吗?申军良问这个父亲——“做生意忙。”
 
以后怎么办?申军良再问——“就当没生过他。”
 
申军良拉黑了他。
 
2020年初,从广东警方那里,申军良收到儿子申聪的消息。之后两个月,申军良脑子里每天绕着,“如何做一个好父亲”。为此,他还看了一些亲子关系的书。
 
养家,横在申军良和申聪之间,是一个极度敏感的话题。去年,在警方安排申聪和家人相见前,因为律师误传申军良要起诉养家,申聪险些拒绝回家。
 
直至现在,每每提及,申军良还是感到伤心。妻子说服了他,孩子重情重义,知道感恩,该理解他。于是,面对申聪提出不追究养家责任,申军良答应了。
 
去年三月,申聪被从养家解救出来后,警方安排了两名工作人员,负责疏导他的心理。他们在一起,同吃同住了三天。那天夜里,要和警方分开时,申聪一转脸,满脸是泪。
 
“我想跟哥哥姐姐(工作人员)说几句话。”申聪请求。申军良的心要碎了。那个瞬间,他充分理解了这个孩子,割离三天建立起的感情时,都这般不舍。“我必须站在孩子的立场。”他想。
 
但那张照片让申军良真正意识到,这段相处仅仅一年多的父子之情,珍贵又脆弱。
 
回家后不久,全家人拍了合照。照片里,树木葱茏,一家五口背对镜头,摆出轻松快乐的姿势,申聪坐在最侧边。申军良想把这张难得的合影,设为抖音页面的背景。为了隐藏申聪,他特意把两边的孩子,都打上了马赛克。
 
可以吗?他询问申聪,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但没过多久,孩子不乐意了。养家给申聪打来电话,说别人一眼就能认出来他。
 
申军良夜里在外面做代驾时,接到妻子电话。你把你儿子惹哭了,妻子说,因为那张照片。
 
为什么?他问申聪。回家一年来,申军良从不责骂申聪,因为舍不得。但这天,他心里憋屈。
 
因为认得出来,儿子回答。这个答案,在申军良看来,显然立不住脚。他觉得,大概是因为养家的那个电话吧。申军良没有问过,养家曾对申聪说过什么,他觉得应该给孩子空间,也总怕一提,申聪会不高兴。
 
“这方面事儿(关于养家)还是别提了,孩子还小,怕他看了伤心。”这位父亲坐在我对面,反复强调。
 
回家的这一年来,申聪几乎拒绝跟媒体对话。唯一跟他聊过几句的,是一个跟了这个案子好多年的记者。在那个饭局上,那名记者许下承诺,不录音,不录像。即便如此,申聪仍然全程面向弟弟,只留给记者一个侧脸。
 
孩子在想什么呢?我问申军良。
 
他有他自己的想法,申军良又说,我也不知道。
 
心里好累

 

家里弥漫着细密的、发酵物的味道。厨房的水泥地上,一个白色大塑料桶里,腌满洋姜。指着这只桶的时候,申军良脸上是幸福的神情。申聪特别爱吃,顿顿要夹几块。前不久,他和妻子带着孩子们,特意一起去黄河边挖了两天。去年3月,到广州接申聪前,申军良和妻子无意间腌了一些。令他意外,申聪在南方生活这么久,竟然爱吃。

 

今年三月底,在济南他们租住了12年的住处,我见到了申军良。两天前,他刚去广州参加“梅姨案”二审,提出480余万元的附带民事赔偿请求。回到这里,裸露发黑的墙壁,电视柜耷拉下来的门,家里仍然是掩饰不住的拮据。

 

但生活中添了更多新的东西,昭示着过去一年的新生活。

 

刚回来的时候,三兄弟挤在一张席梦思上,后来好心人看不下去,给他们添张高低床。申聪喝不惯北方的水,申军良从朋友那里弄来一个迷你饮水机,还是个赠品。申聪的英语基础差,考十几分,申军良买来彩色的英标挂图,挂在孩子们卧室墙上。老三一个一个字母,挨个教大哥。

 

 

三个孩子的卧室。张雅丽摄

 
这一年中,申军良夫妻和三个儿子一起度过了全家认为最重要的节日——春节、中秋和孩子们的生日。十几年来,第一次。
 
2020年3月18日晚上,申军良带申聪回了家。离3月7日在广州增城接到申聪,已经过去十天。十天里,妻子几次偷偷地问申军良,家里那个样子,怎么带孩子回去啊?
 
寻找申聪的十五年里,申军良家里背了快六十万元的债。客厅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不够半米高的条柜和四把摇摇欲坠的靠背椅,前者是妻子和父亲在楼下垃圾堆旁捡的,后者是弟弟从二手市场买的。申聪会嫌弃吗?这个念头让申军良焦虑,夜里睡不着,十天里他就这样过来。
 
最终,他先带申聪去孩子姑姑家住几天,她家装修得还可以;接着去了孩子的叔叔家,两个儿子在那儿等申聪。拖不下去了,申聪总问,什么时候回家?申军良特意挑了个晚上,才把他带回自家的出租屋。
 
钥匙来回转了几次,这扇门被申军良打开了。它斑驳破旧,推动的时候,像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开门的这个瞬间,43岁的申军良觉察到,贫穷,像自己身上某一处无法弥补的缺陷,将公之于众。面对的不是别人,是他找寻了十五年的儿子,这让他感到羞愧。
 
屋里太空旷了,觉得尴尬,申军良拖了条板凳在门边坐下。申聪紧随其后,申军良觉察到,儿子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些惊讶。他左看右看,说,“这就是我们家呀。”申军良感到欣慰,儿子没有嫌弃。是弟弟们打破了尴尬,他们邀请自己的大哥一起打扑克,三兄弟玩作一团。
 
大哥回来,两个儿子都很开心。他们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双阿迪达斯。那是接申聪前夕,申军良的发小给申聪买的。鞋码大了几个号,申聪穿不了,于是老二老三换着穿。以前,老二花50元,买过一双“带对勾”的,鞋头一看就变了形,他还是穿着不离脚。老二也更细心体贴,他总是问申聪,哥,这个你需要吗?
 
三个孩子的学习用品和鞋。张雅丽摄

 

刚找到申聪时,申军良觉得,十几年风餐露宿,债台高筑的日子终于到了头。年轻时候,他是企业高管,他打算很快能找份体面的工作,日子有了盼头。

 

那天,申军良跟申聪面对面地坐下,说,“你这一年搞定高中,我这一年让我们家变个样。”但是一年过去,客厅里的大件儿,只是多了一个电视和沙发,还是相熟的记者送的。

 

上个年末,媒体采访申军良,让他用关键词总结,自己家过去一年的生活。播出的镜头里,申军良说,美好和幸福。而此刻坐在我对面的这位父亲,他垂下头,反复地摩挲着手里的笔,说,心里好累。

 

被暂停的十五年

 

“这可咋整?”夜里十一点,申军良还是一单都没接到。整晚,他站在酒店门口,无数次重复这句话。这是3月31日,他参加完二审庭审,从广州回来的第一天。

 

去年四月,申军良开始做代驾。通常在晚上八点,他骑着那辆从二手市场买来的折叠车,到酒店门口等单。最差的时候,这个时间也早接了好几单。

 

在广州的那几天,平台通知代驾司机们,必须在某天上线,否则系统会减少没上线司机的派单。因为庭审,申军良没上线。他想,大概正因如此,他开始一整晚都接不到单子。当听到另一个司机告诉他,自己已经三天没接过单了,申军良提高了音量,“三天!如果这样我家锅都揭不开了。”

 

这天是月末,交房租的日子,一次性要交3600元。此时,他的手机网银里只剩900元,还有代驾账户里没取出的2000多元。他举起手机,给我看过往和房东的聊天记录,很多次,请求房东多宽限几天,这次也是如此。“很不好意思。”他显得无可奈何。

 

终于,23点50分,申军良接到了这天晚上的第一个单。

 

凌晨三点,申军良还在找代驾的活儿。张雅丽摄
 

“领导”,他这样称呼乘客。

 

16年前,申聪还没被抢走,申军良也被这样称呼。他在一家塑胶制品厂,做部门主管,最多的时候,手底下管几千人。高档酒店,进口手机,好烟好酒,28岁的申军良拥有这些。而在此时,为了拿到90元的佣金,面对乘客不耐烦的语气,申军良没作声。

 

在去年三月之前,申军良从来没有意识到,寻找儿子的15年,在他身上留下了什么。

 

为了找到申聪,申军良先是用4年时间,花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然后到济南投靠亲戚,借钱继续找。15年里,他离开生产线,走出办公室,托着塞满寻人启事的巨大行李箱走街串巷,在那趟济南到广州的T179上,往返,往返。

 

直到前几天,在广州坐上发小的高端奔驰时,申军良发现,自己醒了。年轻时候,发小的职位差申军良一截。而现在,这样的新车,申军良只有代驾的时候开过。他再也无法直视发小的眼睛,对话也总觉得不平等。他感觉,自信没了。

 

关于跟儿子的约定,令申军良感到心情复杂。申聪的各科成绩在往上提,而他并没能找到一份工作。意识到自卑的同时,申军良看到,15年的时间在他身上按下了暂停键。

 

去年,申聪刚回家的时候,各家媒体蜂拥而至。一个本地老板闻讯前来,他被记者们簇拥在中间,当着众多媒体的面说,申军良是个伟大的父亲,他的品质值得我们学习,是我司需要的人才,我们将给他开出8000元的薪资。另一个老板,自己带了记者,找上门来说,申军良的工作我包了,小孩读书我供着。最后,媒体走了,老板们也走了,申军良仍然没有工作。

 

“这简历,是你自己写的吗?”应聘的时候,申军良被当面这样问。他感到屈辱,四十岁,工作能力就不该被肯定吗?

 

对工作的预期不断被降低。最初,申军良想找一个企业管理类的工作,就像年轻时做过的那样。找到后来,看到路边贴着“招服务员”,他都去问。饭店老板认出了他,聊来聊去,聊的都是寻子的事。最后老板说,服务员都是没家没业的小孩儿,一个月2000元,够了。你家里有三个读初中的儿子,不够的。申军良听完,走出了门。

 

心里难受的时候,他在夜里骑着电动车,一圈一圈地在城里转。转到7点钟,早餐摊儿出来了,儿子们都去上学了,他再回家。像寻子的那些年,他害怕停下,害怕等待,他必须做些什么。

 

深夜骑车的申军良。张雅丽摄
 
欠,是申军良几乎从不轻易吐露的情绪。

 

申聪被抢半年,老二出生,出生的时候,申军良在外面找申聪,那天也是申军良的生日。5岁之前,老二没庆祝过生日。15年来,申军良给两个孩子过的生日,五个手指数的过来。

 

2019年生日那天,在寻子路上的申军良想起来,给老二打了个电话,但那天已经过完了。

 

“习惯了。”小儿子们曾这样对他说。2017年年末,申军良为此躲了起来,大哭一场。那天,他从广州回到济南,忙着回复寻亲消息,一晃到了晚上,忘了接两个孩子放学。他匆忙出门,半路上,老二和老三,一个六年级,一个四年级,两个小人儿远远地过来。申军良冲上前,伸手要拎那两只巨大的书包。令他诧异,孩子们拒绝了,态度里是一些懂事的客套。

 

过去的15年,在家族中的所有人身上,都留下了印记。申军良七旬的父母,直至现在,还在打散工,钱全贴补给申军良的家。2018年,一次从广州回来,父亲又递给申军良1000元。说了每次都差不多的话,自己看看缺什么。父亲转身出门的时候,申军良看见,他的腿已经不太利索了。那是他最后一次要父亲的钱。

 

几年前,弟弟坐在申军良家空荡的出租屋里,扶着冰箱哭,恨自己没本事,帮不上忙。那天,申军良想,全家都被拖累了,要不然算了。但孩子在外面,还是难受,想找。

 

当年,人贩冲进来的时候,把妻子捆绑起来,她因此受到了惊吓,一度沉默寡言。申军良一年一年地在外面走,夫妻俩的交流越来越少。关于申聪,不聊;关于两个小儿子的教育,不聊。也没什么好聊的,每次申军良只身从外地回来,妻子就知道,又没找到。

 

两个小儿子,好像跟爸爸妈妈也没那么亲近。他们一个喜欢跟着爷爷,一个喜欢跟着奶奶。

 

他们的学习,申军良从小就没管过,没时间。老三的成绩尤其好,很少掉出班级前五名。小学毕业那年,他第一次参加老三的家长会。班主任说,请申爸爸分享一下经验。申军良站起来,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么好的成绩,老三却拒绝担任班干部,他的性格显得有些内向。家里的条件,孩子多多少少有些自卑,申军良知道。

 

凌晨三点,申军良仍然骑着车,在街上游荡。这天的收入没达到150元,这是他自己定的每日标准。毕竟房租还没交,而昨天,老师在家长群里提醒,该交餐费了。

 
变与不变

 

还有两个多月,申聪和老二就要参加中考了,申聪的英语最多只能考70分(满分150)。这两天,给申聪补习英语的老师,每天都打电话给申军良。她建议他,实在不行,再找找押题比较准的老师。

 

这个山西的老师,是在网上看到申军良的电话,主动打来说想帮申聪。申聪回来后,这样的好心人时常会有。最近两天,又有一个人打来,说他可以教申聪数学。

 

早晨九点刚过,济南阴雨绵绵,申军良骑着小电车,出门去给申聪物色补习班。

去年之前,申军良在广州跑,相熟的人们多数在那里。而在济南,除了小区邻居,酒店代驾司机,申军良不认识什么人。他就骑着车,到申聪学校旁边的辅导机构,一家一家问。

 

我儿子还有两个月中考,英语基础不好。他跟所有机构这样说,像当年寻找申聪一样,一遍一遍。

 

前一天,申军良给七年级的小儿子开家长会。班主任在台上强调,两年后孩子们要中考了,家长上点心。坐在小儿子的位置上,申军良满脑子是两个月后要中考的老大和老二。

 

不想复读,不然就成班里年纪最大的了。这天晚上,申聪特意跟申军良说。从广州回到济南,原本读初三的申聪,重新从初二开始读。

 

申军良答应了他,但自己心里也像他一样没底。如果公立高中考不上,私立高中,这个家庭绝对供不起。申聪去做什么?像原本他在养家被计划的那样——打工?当兵?

 

不敢想。

 

这一年里,对申军良来说,过去那个单一的目标——找到申聪,变成了更多亟待解决的具象的问题。比如申聪读不了高中怎么办?孩子们的资料费怎么办?

 

当这些问题显现的时候,申军良时常感到无力、不公。如果不是人贩子,生活怎么会过成这样。他想。

 

在这一年中,他对人贩的痛恨,变得更为强烈和直接。与过去相比,一年后的现在,申军良公开表达的对于人贩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必须严惩。”他开始对着镜头说。

 

二审时,两名同案家长在庭外,签了请愿书,希望张维平死缓。申军良说,自己跟这个案子跟了十多年,张维平能说的,大概都已经说完了,死缓与否,差别不大。

 

但那些寻子父母的心情,他还是理解。手机里那二三十个寻子群,申军良一个都没退。白天,或者夜里出去代驾的时候,电话时不时地响起,要么是寻子的,要么说自己好像有梅姨的线索。问几句,申军良就知道,多数是不靠谱的。即便推着车走在路上,他还是都接起来。同案还有4个孩子没找到,申军良也想,得抓住梅姨。

 

夜里做代驾的申军良。张雅丽摄
 

过去一年,关于生活,申军良不是没有得到过机会。有人看中他在广州的资源,问他愿不愿意把寻亲做成商业化。思考了半天,他拒绝了。家长们的钱,他不想赚。

 

去年九月份,他开了第一场直播,几个小时下来,超过他代驾一个月的钱。麦饭石、螺蛳粉……好多东西申军良听都没听过。他只能拉着全家一起,帮他选品。三个儿子围在一起,尝尝这个,吃吃那个,与品尝的快乐相比,儿子们觉得都太贵了。

 

一准备,半个月过去了。一次,他卖的酒比京东贵了三元。他觉得坑了别人,跟供应商大吵一架,然后挨个给买家退了钱。直播开到第六场,申军良觉得,没有好的选品团队,直播这事还是先算了。

 

春节前,申军良好几次感到心脏刺痛,但时间和经济条件都不容他多想。最近几天,他又发现了一个招聘软件,开始修改简历,打算继续海投。儿子回家一年了,他还是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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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忽略的癌症「照顾者们」

人物作者 人物 2021-04-20

 

 

江西省肿瘤医院附近的小巷里,有一个「抗癌厨房」。一对夫妇支了20多个煤炉,支了几十口铁锅,炒一个菜收1块钱,癌症患者家属每天来这里做饭。厨房的故事已经被书写过很多次,但在抗癌厨房中做饭的人,他们来去匆匆,面容模糊。

 

世界卫生组织国际癌症研究机构(IARC)的数据显示,2020年,中国新发癌症457万人。每天,我国都有超过一万人确诊癌症。即便一位患者只需要一名家属照顾,每年,我国也将新增400多万癌症患者家属。

 

在相关研究中,他们被称为「照顾者」。面对癌症,他们用最多的时间照顾患者,没有报酬,长期处于过度疲劳与应激压力中,身心健康水平、生活质量甚至要低于慢性病患者。多数照顾者都处于亚健康、甚至患病状态。

 

但在当下的癌症叙事中,大众关注患者、关注新药、关注医生,甚至关注厨房——这些癌症患者的照顾者们,则常常被忽略。

 

今天的故事主角是老夏,一位曾在抗癌厨房里往来五年的照顾者。之所以讲述老夏的故事,是因为在一众照顾者中,他像是一个「异类」,他不苦闷,开朗,爱开玩笑,会在病房里唱歌,好像什么事都难不倒他。但妻子从确诊到离世,整整五年,即便乐观如老夏,也经历了一个照顾者被消耗、被改变的全过程。

 

我们希望通过记录老夏的生活,同样去记录——当癌症突然来临,一个普通的癌症患者家属到底会经历什么?

 

 

 

 

文|罗芊

编辑|金石

图|纪录片《人生第一次》(除署名外)

 

 

 

 

癌症来了

 

癌症的脚步很轻。被发现时,有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包块,有点肿,不痛也不痒。

 

2015年8月,老夏发现妻子曾京飞有一只脚不对劲,有点肿,过段时间,耳后也长了一个包,他意识到有问题,给女儿打电话,让她帮忙预约检查,妻子听到后批评他,「你就是事多,一点小事就麻烦孩子。」

 

去了三家医院后,老夏拿到了最终的检查结果——宫颈癌,晚期,已扩散。

 

老夏不相信,宫颈癌不应该在宫颈吗?妻子只是脚有点肿。女儿提出去上海,去找更权威的专家确认一下。她找同学帮忙,预约了上海一家肿瘤医院的专家号,当晚联系好,第二天一早9点多,他们已经到了上海的医院,做完检查,结果没变。

 

由于癌细胞已经扩散,无法手术,只能放疗化疗,专家建议老夏带妻子回到江西省肿瘤医院治疗,费用会少一点。为什么不能手术?老夏不理解,专家打了一个比方,「就像种菜一样,当时只有一个根,你把它割掉就没事,如果到处都是根,割就没用了。」

 

这是老夏了解到的关于癌症的第一个具体常识,此前,除了「会死人的」,他对此几乎一无所知——这也是绝大多数癌症患者家属面临的状况,一位30多岁的女士告诉《人物》,在父亲被确诊为肺癌之前,她唯一一次住院是去生孩子,自己连内科外科有什么区别都不知道,更何况是癌症。她苦笑着说,父亲被确诊的那天,医生说的是「恶性肿瘤」,她一时有点恍惚,问医生,恶性肿瘤跟良性肿瘤有什么区别?医生答,恶性肿瘤就是癌。

 

在中国,面对重疾,很多时候家属们会比患者更早知道真相。面对真相,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需要在恐惧与慌乱中从零开始学习面对。

 

治疗开始前,家属们最急迫的需求大多都是——要抓紧时间。为了节约时间,老夏一家人当天晚上就坐飞机回到了南昌。老夏记得,那是个周六,赶到医院已经是晚上了,他着急住院,医生却说,「不急不急,星期一来。」他感到「心里拔凉」,「医生这样说,是不是意味着这个病没得救了?」

 

一开始,老夏并不想告诉妻子真相。那些天,他依旧假装没事发生,但腿会发软,出了医院明明要左拐,腿却往右迈,饭也吃不下,妻子太聪明了,话是她主动挑明的,「是癌症吗?你们那么急、那么怕干什么,这有什么,能活多久就多久。」

 

考虑到家人的生活质量,妻子曾试图提出放弃治疗,老夏不同意,女儿也不同意,治是一定要治的。「钱是王八蛋,花了还能赚,」老夏把癌症晚期理解为判了死刑,不去治它就是当场执行了,如果去治,就还有可能缓期执行。老夏选择和死神争取缓刑。

 

「花点钱,用点好的药,我不相信,有钱还治不了病。」从最初的打击中缓过来之后,老夏又开始变得乐观起来,大半辈子过去,他攒了近200万,即便是面对癌症,他也感觉粮草充足。为了给自己信心,也为了给妻子打气,老夏逢人就拍胸脯,「没问题,我老婆肯定会好的。」

 

因为早年间当过兵,老夏走路总是昂首挺胸的,很威风,许多病友形容刚进医院时的老夏,「像个当官的」。在肿瘤医院,大多数患者家属都一脸愁容,老夏不那样,他开朗,爱说笑,明明病房在17楼,18楼的护士他也都认识,见人喜欢高喊一声「美女」,护士们都笑。

 

那时是首次治疗,看着妻子能走能吃,除了身体虚弱点,一切都看起来没那么糟,老夏总觉得,都会好起来的。总之,他信心满满。

 

 

 妻子刚开始治疗时,老夏很有信心。 

 

 

坏日子

 

在临床医学中,癌症被定义为一种病程较长、病死率较高的全身消耗性疾病——很快,老夏就感受到了这种「消耗」。

 

化疗药一打进去,妻子马上就要吐,长长的头发,晚上一抹全掉了。医药费一个月好几万,进口药8000多一支,「钱就像纸,交进去了就没了。」

 

被消耗的还有信心。在肿瘤病房,死亡是时常发生的。一次,一位患者吃完晚饭在那里聊天,说话说得好好的,突然就不行了,老夏眼看着他鼻子里面出血,一边说没事没事,掩住了,血又从嘴巴里冒出来。医生把他推到抢救室,不一会儿,人就没了。后来,老夏了解到,那位患者是鼻咽癌,一直在用激光治疗,血管烧酥了,突然破了,就没命了。

 

在病房里,老夏24小时守护着妻子,他坐在一张窄窄的折叠椅上——那是他在病房里唯一拥有的空间,白天坐着,到了晚上睡觉前才能获准打开,撑成一张硬邦邦的简易床。就这样熬过了4个周期的化疗,妻子终于可以暂时告别医院,老夏也以为,他们终于可以过几天「好日子」了。

 

 

 一张窄窄的折叠椅,是很多患者家属的标配。

 

社会学家卡麦兹(Charmaz)曾用「好日子」和「坏日子」来概括慢性病患者需要面对的两个交替出现的阶段:在好日子里,病人能够有效地控制症状,可以从事许多活动,病痛退到了他们生活的后台;而在坏日子里,病痛和治疗方案就会走向前台,他们无法再像之前那样自如地生活。

 

老夏的「好日子」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月。回家后没多久,老夏发现,妻子说话漏风,过了几天,嘴巴抽筋,往一边歪,回到医院一检查,他听到了癌症患者家属最不想听到的那句话,「脑转移了。」

 

在晚期癌症的诊疗中,脑转移通常会被认为是病情恶化到无法逆转的标志,这也意味着患者生命倒计时的正式开启。站在医生面前,老夏从未体会过那样的无措,在过去的人生中,无论遇到什么难题,他几乎都能找到解决办法。

 

老夏是江西南丰人,山里长大,家里九个孩子,六男三女,日子过得苦。他十几岁就出去当兵,1983年退伍,回到镇里农技站开拖拉机,一个月赚18块钱。

 

和妻子结婚的第二年,老夏有了女儿,他觉得,不能再开拖拉机了,要去多赚点钱。他脑子转得快,南丰离广东不远,广东富裕,不管什么东西,运到广东去,多少可以赚一点。

 

先是贩猪,老夏从老百姓家里整头整头收购,十几只凑够一车,运到广东去。那时候一斤可以赚1毛多,一个月跑三趟,一趟可以赚一百多。「那会儿镇长的工资也就30多块钱一个月,」老夏一个月赚了好几百,他感觉自己「是个富翁」。

 

但猪是活物,长途运输容易死,「不是那么稳」,老夏又开始琢磨贩一些「不会死的东西」,比如稻谷,一斤赚半分钱,一车装过去两万斤,算下来也能赚一百块。

 

老夏做得最久的是香菇生意。因为入行晚,许多村庄的货源都有固定买主了,但他总能想办法把对手挤走。第一次进村,明明只值16块一斤的香菇,他开价就是20,村里人蒙了,开始怀疑之前的买家不实诚,故意压价。没过两天,老夏又来了,继续20块一斤收,并放话「外面价格还在涨,一定要等我」。就这样,他锁住村民的信任,其他买主收不到香菇,纷纷撤离,等老夏再回来时,村民们的香菇只剩下他一个买家。尽管最初高价收购赔了点钱,但从那之后,这个村庄的香菇收购价,都由老夏说了算。

 

就这样,老夏把自己的生意做到了全国,养活了一家四口,还供两个女儿上了大学。妻子生病前,女儿们都考上了公务员,成了家,他在县城和省会也都有房子,兜里还有一百多万的存款。生活中的难题似乎都已经被他一个一个地解决了,直到看到那个躺在妻子脑袋里的肿瘤——医学影像里,那个肿瘤很清晰,只有一颗花生米那么大,但老夏拿它毫无办法。

 

「坏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刚开始,妻子还能走,老夏陪着她每天一起去买吃的,散步,晒太阳。后来,「花生米」长成葡萄,再撑成乒乓球,越来越大,压迫到神经,妻子的活动半径越来越小。她开始坐轮椅,吃抗癫痫的药,打缓解脑水肿的甘露醇。

 

后来,甘露醇没效了,就打进口的靶向药,当时是1万多块一针,打了两针有点效果,但6次之后,又没效了。去做核磁共振,影像显示,妻子脑袋里的软组织已经被肿瘤挤歪了——妻子瘫痪了,生命中的最后两年,她再也没跟老夏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脑转移后,妻子开始了与轮椅形影不离的日子。

 

 

照顾者们

 

《恩宠与勇气:超越死亡》的作者肯·威尔伯曾经说:「陪伴一个正在经受疾病折磨的人,你要学着成为一个合格的支持者,尽你所能,像一块海绵一样吸收疾病带给他的情绪起伏。」

 

而在一项关于癌症患者家属的研究中,研究人员将老夏这种长期陪伴癌症患者,共同居住,用最多的时间照顾患者且没有报酬的人,定义为「照顾者」。

 

该研究也同时指出,在中国,由于传统观念的影响,以及护工体系的不健全,「照顾者」们大多都是伴侣、子女、父母或有直系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

 

女儿也曾经提出请护工,但被老夏拒绝了。他觉得,护工能做的,都是最简单的事,打个饭,跑个腿,而真正的照顾需要用心。就拿最简单的喂饭来说,妻子的每一餐饭,是老夏一调羹一调羹哄着吃下去的,他不相信有护工能这样耐心。

 

周丽萍也是一名照顾者,2019年,她的丈夫因脑肿瘤住院,和老夏的妻子分在一个病房,他们一起度过了大半年。

 

在肿瘤科,同一个病房里的照顾者通常过着一种互助式的生活。早上六点,老夏和周丽萍会一起出去买菜,回来给病床上的两位同时刷牙,之后同时喂早餐。到了快中午,老夏先去厨房炒菜,周丽萍守着两个患者,等老夏炒菜回来,换周丽萍去炒。一年到头都是这样,「他也没有人替换,我也没有人替换。」

 

他们的一天被切得很碎。白天被一日三餐切成三块,中间穿插着几瓶吊瓶,由于脑肿瘤患者自己不会按铃,他们必须醒着,随时注意药水是不是快打完了,还需要喂水、喂饭、解决排便问题。比起周丽萍,老夏要更累一些。周丽萍的丈夫通过手术切除了1/3的肿瘤,还能撑着她站起来,每周都能进卫生间洗澡。老夏的妻子无法洗澡,就连给她换张床单,都需要3个人同时进行——老夏托着头,周丽萍抱着脚,还得有护士帮忙托着身子。不能动的人尤其沉,每次换完床单,大家都一身汗。周丽萍还记得老夏妻子的腿,绷硬,无法弯曲,有一种血液不通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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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夏对妻子的照顾非常细致。

 

可能是因为药物原因,老夏的妻子很容易饿,一天要吃七八顿。人生了重病,有时会像个婴儿,饿了就哭。妻子常常在半夜饿醒,「嗯嗯」地叫,这种时候,她希望能吃到一点软的、热的食物。最初的老夏没经验,常常被搞得手忙脚乱,后来,他想了个办法,提前蒸好一些红薯,妻子一叫,他马上去微波炉热一下,给她抓到手里。疫情期间,红薯难买,还是周丽萍出的主意,让老夏买一袋奶粉,夜里妻子饿了,就给她泡一杯热奶。

 

吃得多,排泄得也多,这是自然规律,在医院,没有人避讳谈论屎尿。同一个病房里,老夏家的尿不湿用得最快,一天一包。癌症晚期患者常常排便困难,先是用开塞露,如果开塞露也不管用,就得用手抠。老夏已经习惯了,妻子的粪便硬得像石子。

 

周丽萍记得一个细节,当时,同病房还有一个癌症患者的家属,她看到老夏帮妻子抠大便,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她说,自己以后肯定做不到这样,老夏就笑,「你现在是这样说,到时候真有这一天,你看你搞不搞。」后来她的丈夫也不能自理了,她也每天帮丈夫抠大便。

 

早在上世纪60年代,就有西方学者提出了「护理负担」的概念——当亲人罹患癌症时,照顾者们承担起了日常照料的重任,但同时,这个过程也会对他们的身心产生极大的负面影响,「他们经常经历失落、社交孤立、失望、孤独,并遭受长期的精神、情感、社会、身体和经济等方面的压力。」有研究显示,99%的照顾者都会产生这种「护理负担」,而这些负担,主要体现为生理性负担、时间性负担、个人发展性负担、社会任务性负担和情绪性负担。

 

2019年,纪录片《人生第一次》的摄制组去江西省肿瘤医院拍摄抗癌厨房的故事,分集导演黄远第一次见到老夏时,他正在厨房里抱怨自己没钱了,「要跟世界银行贷款了。」后来回到病房,老夏继续抱怨着,抱怨自己睡不好,「搞死我了,一个中午最多睡了20分钟」,抱怨医院很闷,「就像坐牢一样」,抱怨自己一刻都不得闲,「再这样搞我,我都要自杀了。」

 

刚认识老夏的时候,黄远觉得他咋咋呼呼的,但后来,他发现,抱怨归抱怨,老夏的手是不停的——喂饭,擦脸,擦手,摸摸额头,前脚刚抱怨完,后脚收拾好饭碗,他又在病房给妻子唱起了腾格尔的歌。黄远还记得一个细节,那天,旁边的一位女家属听着老夏唱歌,听着听着突然对他说,「我老公以前也会唱歌的。」

 

黄远曾在病房遇见过老夏的大女儿,她很清楚地记得那个画面,她正在拍摄,女儿来了,正好遇到妈妈身体不舒服,她很着急,按铃叫了护士,护士一到,她头一转过去,眼泪就下来了。

 

通常,在患者面前,照顾者们都是没有眼泪的。老夏没有,周丽萍也没有。

 

周丽萍是那种看起来很乐观的人,声音很亮,喜欢帮大家出主意,来复查的病友等不到病床,她建议对方别住酒店,去求清洁阿姨,先要一张折叠床在走廊住下,这样只要有床位能最快安排上。闲谈时,我曾问过她,怎么从来不见她唉声叹气,听到这个问题,她反而笑了——在医院,眼泪是最廉价的东西,她说,不哭是因为哭了没有用,「哪怕眼睛哭瞎了,他还是这样。还不如高兴点,他看了也有个心理安慰」。

 

 

 与老夏同样乐观的周丽萍。

 

但在患者们看不到的时候,他们都掉过泪。一位年轻的肿瘤患者曾在自己的日记中记录过这样一个场景:当着她的面,来照顾她的爸妈没掉过一滴泪,但有一天晚上她起夜,听到了从另一个卧室里传出的爸妈的哭声,当时,她看了看表,是凌晨三点半。

 

在这次的采访中,多位照顾者都提到了同一个词——孤独。很多压力都找不到出口,不能跟患者说,和其他家人说也是互相增加负担,因为护理,他们几乎完全放弃了个人的爱好与社交,至于朋友,没有同样经历的人很难感同身受,最终,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扛着。

 

一位父亲患过肺癌的照顾者告诉《人物》,她曾突然接到电话,对方是一个平时几乎没有交集的同事,那天,同事在电话那头声音急促,「我现在医院,我妈要化疗,大夫让我在半个小时内做选择,用哪些药……」家属们的孤独无助,常常会达到这种程度。

 

还有自己的工作,也就是护理负担中的「个人发展性负担」。妻子患病后,老夏马上辞去了当时的工作,他已经50多岁了,原本也到了快退休的年纪,辞职影响不大。但对于很多父母生病的年轻人来说,这是极大的难题。一位不到40岁的照顾者表示,她曾想过辞职,但辞职后巨大的经济压力会是更令人头疼的问题。但继续工作就意味着她要经常请假,最初,领导和同事都表示很理解她,但久而久之,领导和同事都表现出了不满,那一年的年终考核,她也成了部门的后20%。

 

对于每位照顾者,钱是必须考虑的问题。周丽萍提到了自己即将高考的女儿。前段时间,她发现女儿饭卡里的钱用得特别慢,她应该是想帮家里省钱,周丽萍劝她,现在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要尽量多吃,「你省这点钱爸爸打一针都不够的」,但女儿还是那样。

 

情绪性负担也是很大的折磨。知乎上曾有人提问,「照顾癌症患者是一种怎样的体验?」有一个答案几乎说出了所有照顾者的心声——「不想他离开,又不想他受折磨,终日惶惶,不知所措。」

 

至于那种惶惶,有一位女孩记录下了一个鲜活的瞬间:「陪妈妈去买衣服,妈妈选了绿色,她说,那是生命的颜色。回去洗了之后衣服掉色严重,满盆水都变成了绿色,衣服却变成了浅色,我一下就慌了,一个人在卫生间抱着一盆水号啕大哭,所幸在医院,没有人把我当怪物。」

 

 

一位与老夏相熟的家属则总结道,「一人患癌,钱不是钱,人不是人,全家都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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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癌症的消耗,老夏有很直观的感受。

 

 

「人间感」

 

在拍摄《人生第一次》时,黄远发现,老夏特别喜欢去「抗癌厨房」呆着。妻子刚生病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的。

 

那时,老夏看不上厨房。一是不会做,妻子生病前,他几乎没进过厨房,二是嫌麻烦,去厨房炒菜,还得先买菜、洗菜、切菜,不如直接下馆子,想吃什么点什么。

 

后来,花钱的速度远超想象。老夏动了心思,想去抗癌厨房看看。病友家属也鼓励他,不要那么懒,跟我们去炒,自己炒,又便宜,又好吃。

 

第一道菜,老夏做的是红烧肉,那是妻子的拿手菜。他凭着感觉炖了一锅肉,结果盐巴一倒咸得不得了,完全吃不得。旁边的病友家属看不下去,教他,你傻呀,开始少放点盐,尝一下不够咸了,再倒一点下去。

 

很快,老夏就成了红烧肉高手——五花肉切成方块,拿开水泡干净,过油,放葱姜蒜,下八角桂皮香叶,下料酒,加水,放泡好的干香菇。别人用高压锅压,老夏喜欢慢慢烧,一个小时后,加酱油和大蒜米,小火焖一会儿,出锅。

 

除了红烧肉,老夏最喜欢做的是鱼。鲈鱼、马鲛鱼、黄鱼,这些都是从前家里餐桌上的常见菜,妻子爱吃,他也爱吃,一道鲈鱼豆腐汤,老夏能把汤烧到牛奶一样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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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的,厨房变成了老夏的喘息之地。从医院到厨房,有好几百米,走过去,要穿过医院里的那些香樟树,穿过停车场,走过人行道,然后走进那条人流熙攘的长长的巷子。厨房最忙的时候是11点多,老夏10点多就来了,错开人流,早早把菜做好,做好菜之后,他总会多坐一会儿,和人扯闲篇。厨房里挤满了人,挤满了饭菜香——这是老夏一天中为数不多的、可以不用去面对癌症的时刻。

 

对于其他照顾者,也是一样。

 

去年秋天,我在厨房待过几天。一群需要面对生死的人,在那条窄窄的巷子里,用几十口铁锅制造出了一种复杂的烟火气。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喜好,每口锅看上去都让人很有食欲,每个人炒菜时都很认真、专注。

 

令我印象很深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子,那天,他炒豆干,先把五花肉煸出油,放葱蒜爆香,再下豆干,最后加青蒜和青红椒,装进饭盒,把调料收回水桶,打两份饭。我在背后看了他很久,他都没有发现,好像那一刻没什么事比炒菜更重要。

 

这种「喘息感」并不只出现在厨房里。

 

因为抗癌厨房的存在,病房里的开水间也变成了「公共备菜房」。家属们都在这里洗菜、切菜,再去厨房炒。秋天的时候,我在这里见到几位家属一起做了一道柚子皮下饭菜。她们都是在医院照顾自己患癌丈夫的女性。她们会把柚子皮洗干净,切成小片,开水泡一晚去涩,第二天攥干水分,加小米辣、蒜泥、姜丝、糖、盐、芝麻油、老干妈,搅拌好的下饭菜,辣中带点甜,有柚子的清香。

 

 

 家属们在开水间做柚子菜。  图/罗芊

 

对于这种短暂的逃离,中山大学社会学与社会工作系副教授、博士生导师涂炯将它形象地称为「人间感」。

 

涂炯曾在肿瘤病区做过5年田野调查。那段时间,她每次走出医院大门,看到外面车水马龙的热闹街景都感觉回到了「人间」——正常的生活世界。她坦陈,每次田野调查后,她都需要几天时间来鼓起勇气下一次再迈进医院。「医院那种压抑的感觉让人不自觉地想要逃离,或者用正常的生活来稀释这种压抑之感。」

 

在《癌症患者的疾痛故事:基于一所肿瘤医院的现象学研究》一书中,涂炯写道,「但医护人员、患者及其家人不得不每日面对这样的环境。」尤其是患者家属,「在医疗体系中,所有注意力都放到患者身上时,患者的照护者却一直处于被忽视的状态。」

 

妻子生病的几年间,老夏从180斤瘦到了140斤,睡眠不足、焦虑、过度疲劳,这都是常态。有研究表明,由于长期处于情绪应激以及低生活质量的状态中,照顾者们的健康水平通常会低于正常人,甚至要低于慢性病患者,很多人都处于亚健康状态甚至是患病状态。相关数据显示,尽管大多数照顾者都会进行自我调节,但仍有大量照顾者会出现不同程度的躯体或精神不适,其中,约30%的照顾者会出现严重的身心疾病,但他们通常都被认为是健康人群。

 

杨小湜毕业于中国医科大学,在硕士毕业论文《癌症患者照料者护理负担、生命质量与抑郁的关系研究》中,她写道:「有研究显示,癌症患者家属所承受的压力并不轻于患者本人,有的甚至比患者更重。」而重视照顾者们的健康、生活质量,「可以避免另一个患者的出现,同时也可提高家庭护理的质量,减少对医疗的需求。」

 

 

 抗癌厨房里的人间感」。  图/罗芊

 

 

 

告别

 

在被问到「家人生命末期自己最大的感受时」,很多照顾者的回答并不是「悲伤」,而是「恐惧」。

 

一位照顾者说,由于公立医院的一般科室都有死亡率的考核,很多癌症患者到生命末期都需要出院——这会让照顾者陷入一种巨大的慌张,「回到家,他随时都可能面临疼痛无法控制、呼吸衰竭、大出血……一旦出现问题,我们只能再想办法送他去医院,那颗心无时无刻地悬着,像一只惊弓之鸟。」

 

老夏的恐惧来自于钱。治疗越到后面,老夏越害怕,妻子已经花了100多万了,家里的积蓄已经空了,两个女儿也出了不少钱,万一再出现什么状况,去哪里弄钱?钱是老夏信心的来源。一开始有钱,「心都是暖和的」,越治到后面钱越少,人感觉都是冷的。

 

2020年2月末,主治医生找到老夏,根据他的判断,老夏的妻子——曾京飞女士的生命已经快要走到终点了。摆在老夏面前的选择有两个,一个是用一种进口的特效药,花20几万,让妻子再活20天,另一个则是,「如果想回老家,可以尽快出发了。」

 

尽管早有这个心理准备,老夏依然很难接受。小女儿也不同意,怎么可以放弃妈妈,就算花那二十万,她也是愿意的。

 

老夏将最终的选择权交给了曾京飞女士自己。老夏问她,想不想回家?她情绪很激动,嘴巴发出呜呜声,一直点头。她好像等这一天很久了。

 

其实,刚发现脑转移的时候,老夏就和妻子聊过死亡。妻子的意思是,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她希望能在老家死去,叶落归根。为了这个愿望,老夏专门在农村老家盖了新房。房子盖了7个月,那会儿妻子还能坐起来,老夏常常推着轮椅带她去施工现场,妻子胸前背个包,工人下班,轮椅上的女主人笑着给他们发钱。

 

现在,妻子终于要回到那座新房子了。为了让妻子顺利回家,老夏做了很多准备。他带了一些可以应急的药,还特意向护士长学了静脉注射。药怎么配,针怎么打,都拍好视频存在手机里。

 

刚到家那天下午,妻子84岁的妈妈过来了,妹妹也来了,她说不出话,边笑边流泪。第二天,状况开始变差,为了等大女儿回来,老夏照着护士的视频给妻子打了升压针。大女儿到家后不到20分钟,老夏的妻子——曾京飞女士离世,终年56岁。尽管已经瘫痪两年多,但去世时,曾京飞女士身上所有皮肤都是好好的,没有一块褥疮。

 

 

妻子真的走了。老夏难受。这五年,「她去了一条命,我们也去了半条命。」

 

亲人离世后,照顾者们也将转换身份,变成「丧亲者」,摆在他们面前的新问题是——丧亲之后出现的一系列生理及心理的应激反应,这种被称为「哀伤」的情绪,往往也会被当成一种理所当然。但事实上,在心理学专业领域中,「哀伤」早已是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在很多国家,丧亲者都会接受专业的哀伤辅导,只是,在我国,这仍属于一个全新的待开发域。

 

妻子走后,小半年过去,老夏一次都没有梦到她,那个人就好像不知道去了哪里,无影无踪。他去问了很多人,为什么她一点信息都没有发给我?问女儿,女儿说,也许妈妈在天上过得很好吧。

 

去年10月的一天,老夏终于梦到了。梦见自己从广州做生意回来,妻子还是生病前的样子,她说,「你回来了?饭做好了,先洗澡吧……」都是这些很普通的日常。那个梦太真实了,就像真的一样。

 

再次讲起这个梦,老夏甚至有一点生气。「人呢就是命,上天安排的,不公平,人真的不是很公平的。苦了一辈子的人,到最后还给你这样一个磨难。」他时常替妻子不值,「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很省的人,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切省下来给孩子读书,没想到最后一下子她就没了。」

 

那栋为了妻子而建的房子,他也不想去住。妻子走后,老夏每个月回去搞一下卫生,拖一下地,然后继续锁在那里。

 

为了给各自的伴侣治病,老夏和周丽萍都花了100多万。他们走过一样的没有希望的路——都知道有这么一天,花了钱也是打水漂,都知道这是人财两空的事,但还是要走下去。周丽萍说,前些天,一位家人已经去世的家属回医院,看她还在病房照顾丈夫,感慨道,「人还在,和真正走了,还是不一样,人走了,就只剩一张照片挂在那里。」

 

这也是老夏的想法,「活着最起码我看得到她,就像一个电视机一样的,放在那里,可以看得到。一走的话,什么都看不到了。」

 

一个人的生活实在太无聊了,老夏跑去南昌郊外的工业园区当保安,6个人挤宿舍,骑着电动车上下班,还得值夜班。室友都不修边幅,卫生搞得很差,他也能忍。只要不一个人待在家里,一切都好。

 

失去妻子这一年,老夏感觉人这一生好短暂,一晃就没了。前段时间,有战友发来照片,照片里,他才19岁,现在慢慢变成了一个老头子。几个月前,他满了60周岁,那份保安的工作干不了了,他又在家附近找了个工作。每天晚上回家,烧水洗澡,弄点饭吃,有时吃面条,有时吃水饺,玩玩手机,睡觉,就这样。

 

「没意思」,这成了老夏的口头禅,什么都没意思。他变得不爱出门,因为一出门看到人家都是两个人,自己孤孤单单一个人,真的很羡慕。看到一群人跳广场舞,他更受不了,「人家六七十岁还在跳舞,我老婆才50多岁就这样走了,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还有许多细节被反刍。

 

「为什么发现得那么晚?如果是没有扩散之前,很容易治的。」

 

「当初(如果)知道是这样子,我情愿带她去周游世界。」可仔细想想,妻子生病这五年,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被现代医学拉长的时间,好像又是值得的。

 

很多问题,老夏都没有答案,只是一遍一遍地在脑子里来回地想。这也是很多照顾者都需要面对的状况——有太多的后悔和不甘心。

 

「如果能重来一遍,我会做得更好一点。带你回家,给你洗个澡,理个发。」

 

「特别后悔,我爸以前是设计桥梁的,他说过想退休以后去把他的那些桥都看一看,他说那些桥就像他自己的孩子一样,结果也没看成。」

 

「后悔没有选最贵的药,如果用了那个药,副作用会不会小很多,她也就不会那么被快击垮……两年了,我现在做梦,还是梦到带她去看病,推开诊室的门,开始复述病程,所有的指标,所有用过的药,至今还能一字不落。」

 

「一年过去了,每每想起来,还会为自己的无能感到自责,甚至愤怒,如果我有更多的钱,认识更有名的医生,她会不会活得更久,更有尊严?」

 

但所有的情绪——否认、愤怒、沮丧、悲痛,也只有自己一点点地消化,或者,将它交给时间——几乎所有的照顾者,都说了这句话。

 

这一年,每次回老家,老夏都会去妻子的坟前待一会儿。他也不会特意带什么东西,路边看到漂亮的花,摘下几朵,放在她的墓前。他说,她爱漂亮,喜欢花。

 

妻子的墓地是老夏选的,背后有山,没什么遮挡,阳光很好。应该会是她喜欢的样子——以后,他们可以经常在山上相见了。Image

 

 

 妻子去世后,老夏发了一条朋友圈:老婆大人,天堂没有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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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师表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4/20/2021 postreply 13:3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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