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100)

“造星工厂”里的边缘人

刘鑫 真实故事计划 2021-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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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有“造星工厂”之称的中戏、北电表演系学生里,个体际遇呈现出一种极其陡峭而鲜明的落差。一个屋檐下的同学,少数人红了,走上璀璨舞台;大部分人在角落里默默观望。那根叫作努力的线,牵不起每个人悬殊的命运。

01
春寒和希望的尾巴
连续一周,22岁的男孩单钶炜把自己关在北京通州一间出租屋里。那一周他错过了两个重要的机会,郁闷达到了一个峰值。可是再烦,再不修边幅,他也还是很帅。他是那种可以给所有人留下印象的清俊男孩,有一个与相貌足够对称的标签:中戏表演系应届毕业生。乍一看,这种出租屋与其说是他栖息的家,其实更像他的内景棚。可他已经很久没拍戏了,真的很久。那是2020年5月,突如其来的疫情随着最后一波春寒降落。
刚刚毕业,单钶炜就付了三个月的北京房租,准备大干一场。然而疫情给了他致命一击。
对话永远这样发生:“你在哪儿?”剧组问。“北京。”单钶炜只能这么回答,再铺垫,也要落在这两个字上。对方叹口气,就没有然后了。这一周,两次邀约都是这么错过的。一个是魔幻题材的网剧,另一个更牛,是许光汉的新电影《你的婚礼》,对方说着抱歉挂断电话的瞬间,单钶炜浑身冰冷,在春日阳光下颤抖着缩起身子。
那是一种藏在遥远记忆里的无力感。仿佛还在四年之前,他刚刚从中戏考场走出来,一路为那场并不自信的复试忐忑难安。当时深蓝的夜幕落下,和北京漫天霓虹挂在一起,搭配出特别宏大的背景。他越看,越沮丧,觉得自己无限渺小,那是他第一次从家乡小城来到北京。此刻,这种感受又回来了。此时的单钶炜已经在北京呆了四年,又在全国最好的影视殿堂里兜了一圈,可现在的他又是什么呢?好像还是什么都不是。
这个动荡的春天格外寒冷,在他们的行业里,大部分机会都还冰冻着,很多像单钶炜这样的人在等待,等着疫情结束,也等待一种不可测的未来。中戏小花园里的花坚决不开,北电的绿草地也不肯变绿,一切都是那么萧瑟。同年,从北电表演系毕业的男孩海波,在北京等不下去了,干脆回了山东老家,把忧郁释放在挥汗如雨的健身房里;而更早从北电毕业的女孩,沙原,已经放弃了演员梦,转身做了品牌公关,如释重负,偶尔意难平。
等待的时光因为无所事事,显得格外漫长。每天,出门遛一圈那只异常吵闹的法斗犬,就是单钶炜唯一的任务,遛完了,他就无事可做了,余下的是天亮和天黑的轮转。表演系的四年时光在记忆里仿佛如飞而过,一切都太快了,只给他留下囫囵吞枣的感受,还没尝到什么滋味,那些光芒四射的日子就过去了。
他们是巨大的造星工厂的边缘人,命运的悬殊在名利之地演示的淋漓尽致。课业的夹缝里,大家寻找自己的通向成功之路,可机会绝不可能平等地恩泽每一个人。有的人悄无声息地就火了,更多的人苦苦等待,被一无所有推到社会里,又猝然撞上疫情,终于被迫面对一种近乎无望的处境。
说起校园和离别,单钶炜、海波们时时感到伤怀。在校园里,青春正好,梦想也不会被折磨。但校园的环境也给了很多人错觉,他们以为自己和身边红起来的同学相比,错过的只是几个机会,但其实,擦肩而过的是一些更加沉重的东西,比如命运。离开的那个瞬间,这种残酷才能明白昭示,云端的人仍在云端,更多的人走向生活,或者放弃梦想,或者让梦想在属于现实的空间里艰难地寻找位置。而“现实”才刚刚开始。

 

图 | 中戏16届表演系学生单钶炜

 

02

明星梦,这么近,那么远
两座“殿堂”有各自的风格。比如中戏的校门充满现代感,北电的稍微沧桑一些。在学生的眼里,这两所学校有时会像两个江湖门派那样隐隐交锋。但关键是,在北京,它们可能是距离明星最近的两个地方了。对曾经的单钶炜和海波来说,也是距离他们的“明星梦”最近的地方,至少在开始的时刻是这样的。
初入校门,所有事情都是那么新鲜。看看身边,一些老师是明星;学长学姐是明星;身边的同学有的本来是明星,也有的陆续变成明星;总有明星来校园参观和传授经验;老师同学也会用一些属于朋友的亲切词汇谈起明星……他们仿佛立刻被拉进了一个属于明星的世界,一切都离得太近也来的太快了。
海波记得,他上的第一堂课就很颠覆,叫作解放天性。在教室中央,用一大堆椅子搭出一个高台,新生轮流站上去,只做一件事:喊。“喊什么都行,总之要无所顾忌地喊出来!”
“我想当明星!”海波心里想喊这句话。单钶炜也是,每个人都是,这些颜值出众的男孩女孩抱着英雄梦想来到这里,成为明星一定是心里最迫切的愿望。但很快,他们就发现,那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畅快地喊出这句话的机会了,在几乎转瞬即逝的“以后”,他们将很难再为此纵情一呼。
在大一,课业填平了所有缝隙,每个人都是同学,人与人的差别只在分数。但大二是个分水岭,同学们陆续出去找剧组,找机会,每个人的际遇从那一刻开始,逐渐呈现落差。
中戏前三年课程格外紧,老师一般不建议学生外出接戏。但单钶炜还是发现,一些同学默默地就行动起来了。2018年9月21日,一部名为《悲伤逆流成河》的电影公映,一时火爆,那个名字叫易遥的主角也应声而红。她是个新人演员,名字叫任敏,是单钶炜的同班同学。
那时的任敏才上大二,她是班上第一个拍戏的,很果断。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任敏说“我是那种做什么事都会比别人早一步的人,更稳妥,也让自己更有安全感。”她接连出演了《清平乐》里的公主赵徽柔,又参加《演员请就位》,连续收获了4张S卡。在单钶炜在内的所有同学眼中,任敏突然间就“红”了,此后很少出现在校园里,见到也总是行色匆匆。
这样的例子让单钶炜不得不焦急起来。私底下,他和很多同学一样,签了经纪公司,也遇到过一个机会,优酷有一个网剧选他当男三号。但没高兴多久,那个项目就因为资金问题炸掉了。
相比之下,在北电,学生在这方面更加自由。海波记得,从大二下学期开始,大家就“一窝蜂都出去拍戏了”。
在表演系学生的某种自嘲里,他们由金子和璞玉组成。出头的就是金子,能值上钱,出不了头的就只能安慰自己是璞玉,总有一天会被人挖出来——那期盼中的一天通常遥遥无期。在海波那个班里,孙安可是唯一的金子。同学印象中,这人好像一直在接戏,没停过。从腾讯热门网剧《恶魔少爷别吻我》的小角色;到蒋家骏版《倚天屠龙记》中的杨不悔;再到著名导演程伟豪的悬疑电影《缉魂》,孙安可出演女二号李燕,不光能和张震、张钧甯、李铭顺这些大明星演对手戏,她这个角色本身也相当有分量,要一人分饰四角。这对新人演员来说,是削尖了脑袋也求不来的好机会。
海波承认他其实是会眼红的,每个人都会。大家都是同学,每天上着一样的课,走在同一条路上,突然有人莫名其妙就红了,一个人,又一个人,而你自己仍然默默无闻,这很残酷。而这些东西看起来,与努力根本毫无关系,一模一样的训练下来,谁又比谁的演技差呢?
这个念头经常不受控制出现在脑海里,让人变灰,变迷茫。每次,觉得自己到了要补充鸡血的关头,海波就会去北电A楼的校史馆溜达,那里有三面环绕的奖杯墙,是北电师生获得的全部国内外奖杯的复制品,金鸡、华表、金马、戛纳……他用它们给自己鼓劲,想象自己的奖杯有一天回到这里。
海波觉得,他是具备大明星的潜质的,他评价自己的经历很像梁朝伟。“大一我陪同学去试镜,剧组看到我说,来都来了,你也试一下吧。最终我被剧组相中了,我同学反而没成功。”一个老套而巧妙的故事。与前人的结局不同的是,海波跟老师请假,遭到老师断然拒绝,“你去就开除!”海波未能成行。
说到这件事,海波一直强调那只是个小角色,以后机会还多,他不在乎。过了一会儿,他又小声告诉我:“那个电影啊,名字叫《营救汪星人》,里面有很多明星参与。”他说的明星,指的是文松、欧弟、林雪、王泷正、郑则仕和雪村。
但很快,海波就得到了真正进组的机会,那是一个讲述亲情的网大,剧组开出的价码是10000块,他痛快地答应了。
 “10000块片酬对你们而言是高是低?”海波回答说,自己想要更高,但资历有限,没什么议价权。“跟戏的投资规模也有关,我一个师姐,接了一部抗日题材的电视剧,进组两个月给10万;还有一个2018级的学生,接了个戏,一个月就给30万。”落差挺大,但不管怎样,他毕竟已经能通过表演挣钱了,这是第一步。
相比之下,单钶炜正式进组的时间更晚一些,他一直在应付中戏紧凑的课业,连周五晚上和周六也经常被排练占据。同学也都很忙,但一有机会就见缝插针,出去找活,一个屋檐下的朋友慢慢也不见面了,一点一点变得疏远。他有些感慨地说,大一时同学关系特好,每个人过生日都要组局,“我们班是整个中戏最会搞聚会的班级”,那时候朋友圈最常晒出来的,就是生日趴的大合影。“后来肉眼可见,大家的聚会越来越少,都去各忙各的了。”

 

图 | 北电16届表演系学生海波

 

03

敲开一扇门,又一扇门
焦虑集中爆发在他们大四这一年,那也是所有课程都停掉的一年。除了找剧组,投简历,所有人彻底没有事情做了。学业有的时候是一种掩护,一旦真正赤裸着面对压力,不少学生一下子就陷入一种恍惚的境地,怀疑、慌乱、不安、紧张,所有不良情绪都冒出来,侵占他们的精力与意志,不断蚕食他们的自信。
大部分简历石沉大海。单钶炜回忆说,他们很多人都开始颓废了,很想出去,但无处可去,每天睡到很晚才起床,叫上宿舍里的同学就去喝酒,喝到晚上去网吧包夜,直到第二天早上,走出网吧,吃了早点然后去睡觉。周而复始。单钶炜其实根本不会打游戏,去网吧单纯为了消磨时光。
就算喝酒,大家也都尽量避免谈论事业和未来。“聊也没用,都靠运气”。于是一连七天,他们的大四生活,只剩下酒气、起床气、熬夜的黑眼圈和颠倒的昼夜。
 “我先受不了了。”单钶炜很快意识到,不能如此消沉下去。正巧有一位师哥,发来一个福建的工作机会,让他去带带艺考,“中戏”的牌子还是值钱的,那边管住宿,一天两节课,能挣1000块钱。他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坐飞机去了福建。
希望在春天的尾巴降临,一个间接的朋友,帮单钶炜介绍到一个能和李梦一起拍戏的机会。那是一个艺术片导演拍摄的短片,全片大概半小时,请他出演男一号,唯一的尴尬是,没有片酬。“那可是演《天注定》的李梦啊,纯粹的演员,能和她搭戏,不给钱也要去!”于是他欣然飞往上海。
这段和李梦一起的拍摄经历,成为单钶炜简历里的一个亮点。表演系学生习惯录制视频简历。在46秒的视频中,男孩单钶炜身穿一件白色衬衫,位居中央,左侧挂着大号的楷体字:他的名字“单钶炜”、他的身高体重,以及3部参演的作品。在最后10秒,他骄傲地介绍自己,“我与李梦合作过一部艺术影像,《遗落病源的凝视》,其中我担任男一号,期待与您的合作,谢谢。”最后深鞠一躬,结束。
海波的简历则是一份长达9页的PPT,每一页都有他1-4张帅气的照片,或者西装领结,或者简单白T恤。在自我介绍的部分,除了身高、体重,海波还写上鞋码、星座、爱好,以及三围。履历部分一行接一行,7支广告、1支MV、7部影视剧,4部男一,1部男二——尽管多是鄙视链末端的网大作品。这些东西是海波大学三年奔波的成果,不惊艳,却够充实。
和他们比较,沙原的简历就单薄多了。她怀着演员的梦想,但不愿触碰她其实不是出自表演系的话题:当初,她连考三所学校表演专业,都没考上。尽管她竭尽全力朝表演的方向修课,也不停在外面寻找机会,但她评价自己终究还是慢了一拍——沙原只有寥寥几行剧组经验,都是边缘角色,甚至把幼儿园当模特的事情也放进去了。这个女孩觉得人脉是她的命门,“不在表演系,你再靠近,也是隔了一层”,她感叹,很多机会都是老师介绍学生,师哥师姐介绍师弟师妹,可她基本只能靠自荐,自己敲开一扇又一扇门。
“敲门”的过程是无比尴尬的。沙原前前后后谈了十几个导演,那些人全方位地评判她的长相。有的认为她白一点就好了,有的人认为她更适合小麦色,还有身高,眉眼……这样交流一番后,他们就会让她回去等通知,而通知是永远不可能来的。有一次,沙原走在太阳底下,忘了涂防晒,不知怎么情绪涌上来,她自暴自弃地想,黑一点也好,谁谁谁说我应该黑一点的,这么一想,她更加委屈,原地哭了一会儿,阳光把眼泪烤的特别烫。
李梦那个文艺片过后,单钶炜也没再有什么好机会,一样陷入了等待和拒绝的循环。这个男孩比较淡定,觉得“演员还是得挑戏,有时候等一等也不怕。”很快,单轲炜等到了疫情,疫情把他锁在了自己的出租屋里。无边的寂静容易勾起回忆,单轲炜最频繁想起的,还是收到中戏录取通知的时刻,那时他在出租车上飞,狂喜和各种夸张的想象漫过心头,司机似乎也感知到后座飘来的情绪,回头看这小伙子是不是求婚成功了……

 

图 | 北电校门,未来的“明星”来来往往

 

04

“人人都是演员”
海波有时也会和同学讨论更多的谋生可能性。从去年六月到现在,他只接了一部戏。“毕竟不能一直靠家里补贴生活。”他开始买一些做生意的书来看,想做点倒腾衣服的买卖,“我知道的许多副导演也改行了,都在做微商,买些服装、鞋子和手表之类的。”但终究没有去做,因为还是“想拍戏”。
10月份,单钶炜终于接到了一部院线电影《战友》的戏约,他在里面演一个小主演,进组一个月,对方给了一个很吉利的片酬:8888元。其他时间,他也接一些话剧或舞台剧的商演,断断续续,每次也能收入几百到几千不等,基本上能达到收支平衡,“有一段时间,还富余2万,回家给了我妈。”
毕业的第一年,对单钶炜和海波这样的影视新人而言,是艰难的一年。现实不断从物质和精神的两面,消磨着他们的锐气。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在分别接受采访时,都说自己变得更内敛了。
眼下,身边的同学各有出口:有人玩转短视频、有人转行做幕后、有人去做动作替身、有人突然嫁了人……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可能只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海波说,他最近有一个“非常大”的戏要去试,不一定成功,但是值得争取,“是一线导演的戏!”我问是谁?他说:“不行,这个不能说,保密。”
折腾了一年之后,沙原彻底掉过了头,“不可能再回去。”她去了一家互联网公司应聘。北影的履历在那种公司十分新奇。面试的时候,对方问到她的每一段历程,不停地“啊……”,声音里是好奇和赞叹。这让沙原感到一种久未经历的自豪感。她接受了那个工作。在北京,接近两万的收入也让她很快进入了一个满足而稳定的状态。而且,再也没有人评判她的长相:离开那个圈子,沙原本就是无可争议的美女。
这个女孩再没有回去过北电,也几乎不响应聚会。现在她的生活很好,但那一段青春飞扬的时光还是会让她隐痛。以前,沙原总想着一旦日后成名,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必须得聊一聊当初被表演系拒之门外的事情,她想好了到时可以说的每一句话,要谦逊得体,还要蕴藏锋芒。
我问沙原有没有校园里的照片,她说不太好找。那四年到处找机会,一直陷在忧郁和焦灼里,照片都是有目的摆拍,并不怎么拍生活照。但沙原牢牢记得,去北电报道的那一天,她和同学拍了两张合影,一张是校门口,另一张是北影制片厂的旧址,和学校距离很近。那是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刻,每个人都是那样意气风发。
对沙原他们来说,北影厂也是明星梦的某种标识,那里留下了一代人青春里的影视记忆。现在大部分旧建筑没有了,但那块地标性质的红色牌匾还在,字迹依然耀眼,“人人都是演员”。无论什么季节和天气,都有不少群演栖在牌子底下趴活儿。有时候,老师布置作业要找群演,沙原他们也会摸到这里。
她不停口地说着“后来”之前的事情——那些理想还没有被磨尽的时光。那时候,每一份作业沙原都格外认真,自己“出身”有问题,就要比别人更努力。“人人都是明星”,说着说着,这个女孩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口误,陷入沉默。
也或许,在那些时光里,沙原们真的愿意相信,那两个句子的意思,是一模一样的。 
- END -
撰文 | 刘鑫

编辑 | 林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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砍掉小偷的一只手后

讲故事的 不可思议编辑部 2021-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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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故事,来自不可思议的编辑十七。
几年前,十七结识一个烧烤摊老板,逐渐捋清了他极具戏剧化的成长经历:打架,追寻父母,意外坐牢,砍掉小偷一只手掌……
这个故事就像韩国电影《向日葵》,一个混混少年历经波折后,想做个好人,过安稳生活,却总是陷入泥沼。
本文根据烧烤摊老板的经历改编而成,为方便叙事,采用了第一人称。
故事的原名叫《砍手》。

 

 
01

车子刚刚离开湖南进入广东,我们就被人堵住了。

刘叔打开车门,盲目乱窜,他太胖了,根本跑不快。他左脚绊右脚,摔在地上,向前滚几圈,被人铐了起来。我坐在副驾驶,脑子发蒙。
前一天,我才和发小林智告别:“我要去广东挣钱,然后去找爸妈,等稳定了我找人给你带话,到时你也去。”林智小我两岁,我脑子不行,留过两级,十八岁和他一起初中毕业。
我们的爸妈都是服装厂工人,在广东东莞同一家厂子。爸爸们裁料,妈妈们缝纫,我们则留守在湖南一个小镇的老家,由各自的爷爷奶奶带大。双方爸妈生儿不教,但都是干活挣钱的好手,打几年工,就在小镇建起两栋小楼。
幼年时,下雨天,我喜欢拉着林智蹲在家门口,起初他不明白,我解释说:“天气好,旁边学校的小孩自己回家,下雨天他们爸妈都会来。”林智看不得爸妈带孩子回家的场景,找来一块木板,写上“前方施工,请绕路”,每当下雨就搬到路岔口挡在路心。
字歪歪扭扭,因此显得逼真,真把人骗住了。林智平常笨得像根木头,犯倔时却总能想到奇怪的点子。
……
“喂喂喂,下车!发什么梦?”有人喊着,用手砸了几下副驾驶的车窗。我爬出车子,几个大块头立即将我重重摁在地上。我难以呼吸,脑袋发胀,双眼迸出泪水。
“哎呀,哭了啊。”他们把我拎起来,又说,“蹲下蹲下。”
蹲下,这让我想起爷爷。他不管做什么都喜欢蹲着,吃饭、看电视,抽烟也一定要蹲着。
奶奶死得早,爸妈在外地,一直是爷爷照顾着我。我每次在学校闯祸,爷爷就得去弓着腰,给人赔罪。爷爷原本是水泥店装卸工,身板精瘦却力气惊人,一脚能踩出一个坑,我和爸爸都继承了他的身材和气力。后来爷爷腰板不行了,不再卖力气,待着,看电视,瞎琢磨。
有天晚上,我从外面回家,远远看见楼顶升起黑烟,以为着火了。冲到天台,看见爷爷蹲在炭炉前,旁边放着些蔬菜肉翅。那时,电视常播些烧烤车广告,他学着广告里的操作,想试试烧烤。他烤什么都能成黑炭,倒是我很快掌握了要领,我有做菜的天赋。
十八岁这年夏天我没考上高中,向爷爷要钱想去广东找爸妈,他不给。爸妈不能在跟前尽孝,他就想扣着我,做替代品。回头联系爸爸要钱,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他要我报读职校。我不想上学,打算攒钱先过去,想着只要见上面,他们也不至于赶我。
经人介绍,我和林智瞒着各自的家人,加入了刘叔的帮派,收保护费。小镇有两三个势力相当的帮派,免不了发生对战。第一次参与帮派对战,在镇上电玩屋,我不由分说,上去给对方老大一拳。他掉了几颗牙齿,倒在地上,我折断了两根手指。在场的人呆住了,都没想到我这么愣。
过后刘叔送我去包扎手指,并吩咐小弟在我左手中指文一个“刘”字,这意味着我成了正式成员。四十多岁的刘叔,拿出些钱,让我去考驾照,说之后要带我去广东挣笔大钱。我眼前一亮,还没问是什么挣钱的门路就答应了。
图|电影《向日葵》
刘叔不仅是帮派头目,还兼着一门跨省生意。他每月带一个小弟,开皮卡去广东交一次货,听说先前那个小弟手脚不干净,被弃用。
整个夏天,我每天上午给刘叔打架,下午赶去驾校学车。驾校的老师看见我手指上的刘字,不敢为难我,驾照考得很顺利。
没想到,我第一次和刘叔去交货就被逮住了。我被架进警察局才知道,车里的货是假硬币,刘叔是假硬币制造团伙的人。
整个假硬币制造、销售链条被端掉,刘叔判了无期,而我是三年半。服刑期间,爸妈只在头一年去探视过一次。
隔着一层玻璃,爸爸沉默不语,妈妈哭哭啼啼,没能顺畅说上几句话就到了时间。
临别时,看见他们眼中满是疲劳和失望,我懊悔不已。
我决心好好改造,出去以后过安稳生活。
 
02
十八岁以前的记忆,跟家乡的下雨天一样,往哪里看都模模糊糊。但十八岁以后的记忆,十分清晰。
多年过去,仍然记得监狱生活的点点滴滴,但我不愿再提。总的来说,教育意义很大。当时只想乖乖服刑,赶紧出来。
我提前半年出狱。换上几年前被捕时的衣服,有些短了,身高见长。走出大铁门,看见妈妈背着个男孩,在不远处招手。男孩是我弟弟,入狱后不久,妈妈意外怀孕了。
前往住处的车上,我挺直腰板坐着,妈妈不问话,我也不开口。妈妈才四十岁,不爱笑,不显老,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弟弟不认识我,妈妈教他叫哥哥,他不肯。
晚间吃饭,爸妈逗着弟弟,一个喂他吃饭喝水,一个给他擦嘴。我像是个局外人。我花了几年时间,追寻爸妈的脚步,终于抵达这个逼仄的出租屋,心里却有点难过。
终于,晚饭结束前,爸爸注意到了我。他瞥我一眼,对妈妈说:“养这么大有什么用?”自那以后,他一句话也不对我讲,有什么必须要通知的,就当着我面跟妈妈讲。
“昨天和老板说好了,让他去厂里扣标签,一个月两千五。”爸爸对妈妈说。我稀里糊涂,进了服装厂,负责将标签扣到对应码数的衣物上,再将衣物叠进封口袋里。
不久后,有一天吃午饭,一位中年工友大吐苦水,抱怨自家的老父亲多病多灾,常要人打理。爸爸吃着饭,随口噎了他一句:“有个老的看家多好,我都没有。”
我起初不明白这话的含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噌”一下站起,问爸爸:“爷爷死了?”爸爸瞪我一眼,扔下碗筷,离了席。我追着问了几句,他撇下我,回厂里去。
我回出租屋问妈妈,她抱着弟弟,点了点头,说:“人家讲你爷爷走的那天,去看别人搬水泥,前几分钟还跟老头抽了烟,蹲在墙根没多久就过去了。”
爷爷去世时,我正在服刑。
往后好些天,我迷迷糊糊,像是脑子里有些什么被人抽走了,没有心思吃饭,也没心思工作。半个月后,老板将我和爸爸叫到办公室,指着桌上几条新裤子破口大骂。
原来过去这段日子,我一直把S码标签扣在L码裤子上,把L码标签扣在M码裤子上,而M码标签在S码裤子上。巧合得像有意为之,老板也这么认为。
老板当着爸爸的面,把几条裤子扔到我怀里,说:“这几条裤子拿走,当个纪念。”
我被开除后回到出租屋,爸爸不得不去收拾烂摊子,给那批裤子打上新标签。妈妈听说以后,把弟弟交给我,去帮忙。弟弟哭着闹着,想要找妈妈,我怎么也哄不好。
深夜,爸妈回到出租屋。爸爸的骂声震天响:“让读书你去坐牢,让打工你又闯祸,养这么大有什么用?”
弟弟好不容易哭累,睡着了,此时被吓醒,大哭起来。爸爸将弟弟抱过去,捋着他的背,哄着。几岁时,我想念爸妈,哭得喘不上气,爷爷也是抱我,捋着我的背。我决定回老家了,有爷爷的地方才是家,这里不是。
隔几天,妈妈送我去火车站,弟弟在她怀里,一脸疑惑望着我。妈妈的眼泪落在弟弟额头上,他饶有兴致,用手抹那些眼泪,抹得满脸都是。他真幸福。
妈妈给了五千块钱,让我回老家后,做点正经事,至少养活自己。临进站前,她哭着对我说:“从来没有一起生活过,妈都不知道怎么跟你相处……”
我沉默了一会儿,心里对妈妈说,不要难过了,像以前那样,各过各的吧。我笑了笑,说:“妈你放心,我回去以后一定好好做人。”转身进站,便不敢回头再看一眼,眼泪太多了,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回到老家,锁已经锈住,我用石头砸开。家具被厚厚的灰尘覆盖,像是多年没人气了。我把行李放下,买一把香烛纸钱,想去看望爷爷,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他葬在何处。
“宏哥,你回来了?”身后有人喊我,回头看是林智。
林智小跑着过来,看一眼香烛纸钱,说:“走,我带你去。”他带路,顺带讲起镇子这几年的变化。
这几年,镇子的混混被整治干净,现在这里是扒手的世界。年轻人不兴电玩屋了,如今是网吧遍地的时代。
走出镇子,爬上南边的小山丘,爷爷的孤坟就在那儿。我站直了,向北望,镇子的风貌尽收眼底。
我在墓碑前烧纸,林智站在旁边抽烟,时不时蹲下拔拔草。他弹弹烟灰,说:“当时你爸和你大伯闹翻了,你爸非得埋在这里。”
我继续烧纸。
“一开始我也不懂,怎么不埋到你家老坟地呢。”林智肺里挤满了烟雾,吐出来才能继续说话,“下葬那天,你爷爷工友那帮老头跟人讲,一辈子都点头哈腰的,现在谁想跟他对上眼,都得仰着头才行。”
纸钱的烟真大,呛得我直流眼泪。
 

03

我和林智在小镇市场开了个水果店。
小镇距离县城有二三十公里,镇民、村民只能靠镇上的市场,满足生活所需。镇子虽小,圩日集市却热闹非凡,商品样样俱全。本地人外乡人混杂,很难管理。
以前那帮弟兄,听说当年打架最狠的人回来了,陆续聚到水果店,近二十号的同龄人。他们一口一声“宏哥”叫着,想拥立我当新老大,挣回混混的一席之地。
我自认不是当老大的料,并且在坐牢时就想着过安稳生活,还跟妈妈承诺要好好做人,于是一人送点水果,打发了他们。还劝他们找份稳定的生计,浪荡街头总是不好。
之后,有几个弟兄隔三差五上店里去坐坐,帮着干点活儿。我不让他们白干,偶尔买包烟,或者给点力气钱。有时生意淡,我闲下来,就去买菜,给兄弟们做一桌。他们说我的饭菜可口,不比外面饭店的逊色。
图|电影《向日葵》
小地方卖不了太稀罕的水果,挣不到大钱,但还算平顺。扒手应该知道我和林智以前是混混,不敢到店里来扒客人。周边的小店和客人,就不那么走运了。隔壁那家牛肉粉店,味道不错,价格低廉,市集日顾客不绝,店门内外常有人遭窃。
林智说,那些扒手,多是外乡人或者偏远村子的村民,他们比帮派混混更讲秩序,只在圩日动手。任何一个扒手,都不会频繁“光顾”同一家店,并且不时流窜到其他市镇,被抓了一帮,又有新的冒出来。镇里的猫,常被他们耍得团团转。
第一个扒手摸进我店里的时候,是刚开张这年下半年。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显然经验不够,也不知道我们的底细。他盯上了一个挎包的中年妇女。
那孩子手里刀片没藏好,被我发现了。我一声大喝:“嘿!”
他吓坏了,猛然转过身来,愣愣地看着我。
“哎呀!”中年妇女捂着自己的屁股,鲜血渗了出来。
“他割你的包。”我说。
“割包就割包呗,割我屁股做什么?”女人表情痛苦并难堪。
“他吓我……”孩子踢翻一箱果子,慌张逃窜。
我和林智追出去,孩子已经转进一个巷子,不见了踪影。
女人尖声喊住我们:“别追了,赶紧送我去医院……”
我瞄了一眼,裤子已经湿透,看来伤口很深。
“我去骑摩托车。”我说。
“我这个样子还能坐车吗?”她说。
“那你讲怎么办?”我问她。
林智指着运水果的四轮小板车,喊起来:“用那个,让她趴上面,推着去。”
镇卫生院就在三四百米外。眼看女人血流不止,她别无他法,只好配合地侧趴在小板车上,左手扶着板车把手,右手捂着屁股。
我招呼粉店的伙计,帮忙看店,立即和林智拉着小板车往卫生院跑。林智看女人低着头,羞臊得不行,脱下一件衣服,蒙住她的头。
“让开哦,救命哦……”林智像个傻子似的,挥着手叫喊。街道两旁的商铺安静了,乱糟糟的人群迅速让出一条路。好一会儿,人们才突然大笑起来。
这件事,让我和林智又成了镇里的名人,但也因此赔了好几千块钱医药费。扒手误伤了人,我是有责任的,便不太在意,只要不再出别的事情就行。倒是林智有点神经质了,遇见像那扒手差不多大的孩子,总得上去仔细看看,他不想白白折掉几千块钱。
一个多月后,林智犯了倔,召集以前的兄弟,发动大家一起抓扒手,还把这件事情描绘成正义事业,并以我为由头:“他们搞到宏哥头上了,得教训一下。”兄弟们群情激愤,散沙重新聚回盘子里。我只当他们在找乐子,过几天就消停了。
林智和兄弟们的韧劲儿出乎预料,陆续逮住几个扒手。头一个扒手和我年纪一般大,是个外地人。向他打听那十五六岁的孩子,不说。逼他说出老大的所在,仍是不说。兄弟们只好把他送派出所。
我劝他们别把事情闹大,但他们已经听不进我的话。他们自认为在为我打抱不平,我倒好,像个没事人。往后,他们抓到扒手,直接拉到镇外揍一顿,出了气就赶走。
转眼快过年,这年冬天很多地方遭雪灾,到处结着冰碴子。外出打工的人,都堵在路上回不来,街上冷冷清清,兄弟们终于消停了。这时候水果生意难做了,倒是隔壁的粉店一如既往的热闹。我不关店,仍然每天早晨先去把店门打开,再去隔壁吃碗粉。
腊月下旬一个早晨,出事了。这天我起得很早,打电话叫林智起床,他糊弄几句就挂了电话,我不管他,照例打开店门,去粉店等早餐。
“你是宏哥吧?”坐在我旁边的一个男人问。
“昂。”我转脸看他,是个胖子,陌生面孔。
忽然,胖子抓起面前的开水壶,砸到我额头上。顷刻间,我感觉额头的皮肤发烫、肿胀,像是要融化。胖子夺门而逃,我捂住脑袋,忍着剧痛起身去追,最后将他踢倒在街边拐角。他挣扎着,要爬起来,我狠狠补了几脚。他满嘴鲜血,躺下去,呻吟着。我用围巾绑住伤口,拖着他的脚,往回走。
“你有病啊?”我骂他。
胖子不出声,蹬我几脚,我停下来,踹得他服服帖帖,继续拖着走。回到水果店,我一脚踩着他的肚子,摸出手机准备打电话报警。
我蹲下来问他:“你他妈是不是扒手?”
胖子笑了笑,猛然伸手,扒拉我的额头。我“噌”地一下往后靠,摆脱他的手,腰撞在一个水果架子上。前额和后腰双重剧痛袭来,难以忍受。
胖子还在笑,我气得浑身战栗,问他:“哪只手给我泼的水?”他可能知道我要做什么,开始挣扎。
我抄起旁边的西瓜刀,踩着他的肚子,将其右手摁到地上,一刀砍了下去。
 
04
胖子嗷嗷叫喊了好一会儿,不知从何处跑进来几个陌生人,看架势像胖子的同伙。
我持刀指着他们,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而后趁机逃跑。有两个人,从店里抓了另外的西瓜刀,追出来。
一些液体从伤口往下流淌,我双眼几乎睁不开,慌忙逃窜时在一个文印店门口被绊倒。我起身仔细看看,脚边趴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旁边卷帘门上插着一串钥匙,她该是开门时晕倒了。
身后还没人追上来。我心生一计,当下在镇子里胡乱逃窜,很容易被扒手逮住,不如先躲一躲。我先去把门打开,随后将女人抱进店里,拉下卷帘门。很快,我听见几个人快速跑过去,算是逃过一劫。
我口干舌燥,摸索着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却没水出来,水管子被冻住了。解下围巾,从镜子里看见脑门和眉头处,皮肤已经被烫烂。这时,女人开始痛苦呻吟。
冷静下来,我想着,不能就此一走了之。要是她不明不白死掉,自己也会牵连进去,于是找出女人的手机,打开通讯录,去电话告诉她儿子:“我是卫生院的,你妈病倒了,赶紧过来。”
之后,我慢慢拉起卷帘门,探头出去观望一阵。确认那些扒手不在附近,再背着那女人一路小跑,去到卫生院。我对医生说:“路上见到这个大妈晕倒,我就给背过来了,他儿子在路上呢,你们先救人。”
医生问我:“好心人你叫什么?”
我想了想,说:“雷锋。”
“我回头告诉他家里人,给你送锦旗。”医生又说。
我没管,去找别的医生包扎好脑门,打电话告诉林智躲一躲。挂了电话,寒风骤起,我将棉服反过来穿,裹紧帽子,徒步走向隔壁镇,去那里避避风头。
徒步到下午,我终于躺在隔壁镇子的破旧宾馆里。困顿不堪,想睡一觉,可伤口火辣辣的,折磨着我。再者,一闭上眼睛,就回想起砍手的场景:那只手掌掉落在地时指头还动了几下,手腕的伤口像没冻上的水龙头,冒着热汽的鲜血倾泻而出……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只想赚点小钱,安稳生活。我被怒气冲昏头脑,再次把自己扔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林智让一个与此事不相干的兄弟,留意那帮扒手的动向,及时报信。晚些时候,那兄弟去锁上了水果店的门,说有人到处找我和林智,声称要砍我们两只手。没人报警,是对方先动手,自知理亏。
除夕夜,我在宾馆里泡了一桶泡面,加进去两个卤蛋,算是过年了。一个半月后,伤口愈合得七七八八,留了疤,眉毛长不出来了。身上钱快用光,报信的兄弟打电话来说,没事了。
据说有个做生意的女人,打听到这事儿,出十万块钱替我跟那个胖子私了,还让对方签下不再追究的声明。这女人是谁,家里有那么大方的亲戚吗?
又待了好些天,我才动身回家。街坊四邻对我笑脸相迎,说闹过这么一出,那帮扒手都不见了。林智和几个兄弟,在收拾水果店,我打开收银台的抽屉,原本放在里头的一万多块钱消失不见。这事不好问,不管是扒手还是哪个兄弟动的手脚,都只能吃暗亏。
我打听到摆平这次风波的女人,是个镇里的能人,不仅做打印机和耗材的买卖,还开着几家文印店。此时,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转身问粉店老板借些钱,买谢礼去看望那个女人。
来到几个月前逃亡时被绊倒的文印店,看见一个女人杵着拐杖,在门口抽烟。她一看就明白我是谁,开口说:“买这么多东西,我开的打印店,不是超市。”
我一听就乐了,原本准备好一堆花里胡哨的感谢词,全给忘了,只能说:“大妈,我谢谢你。”
女人怒气上脸,斥责我:“人人都叫我方姐,就你叫大妈。”
“方姐方姐……我错了。”
“去隔壁街给我买个快餐。”方姐命令着。
“吃什么快餐,我给方姐做饭。”我想着这样才算有诚意。
“厨房。”方姐用拐杖朝店里指了指。
方姐的厨房积了几层灰,我收拾完厨房出来,问她:“里面是不是死过人?”
“瞎说什么呢?”她瞪了我一眼。
“感觉好几年没人进去过。”我说完晃晃悠悠去买菜,心情极好。
回来时,一群人围着方姐在谈生意。我不多事,直接去厨房做饭。等到一桌菜上齐,那群人还在门外跟方姐讨价还价。
我怕菜凉了,出去拨开那群人:“我们方姐要吃饭了,价格就这个价格,你们考虑清楚。”随即把方姐揽到房子里。
方姐坐定,夹起一块肥猪肉,塞进嘴里,囫囵地说:“很久没吃到肥肉了。”
“是人都喜欢吃瘦的,就方姐喜欢肥的。”我笑着说。
“我有病,不敢吃。”
“你那天晕倒,是犯病了?”
“昂。”
我心里一惊,赶紧把桌上的回锅肉端走。方姐还要吃,我坚决不给,她来了气,掀翻桌子,把我赶出门。
 
05
回到水果店,林智还在收拾。晚上坐在粉店吃饭,他说卡里还有些钱,现在正好用来东山再起。
“嘿嘿,至少没破产。”我笑着说。
“你没以前狠了,那时候打架,你都是第一个出手,上去先把人打蒙。”林智看我一眼,继续说,“现在被人偷袭,还毁容了。”
这话着实难听,这次风波起因,明明是他借我的名惹恼了扒手,没道歉也就罢了,反倒厚着脸皮数落我。我心里气,懒得理他,打包了一份牛肉粉带走。
走出粉店,接到爸爸的电话,他从同乡那里得知我的事情,又是劈头盖脸一通数落。
“我又不是你养大的,你管得着吗?”说完这句话,我随手砸掉了手机。
情绪久久难以平复。我看着手里的牛肉粉,想了很久,才记起原本要干什么,再次晃悠到方姐店门前。
方姐店里没人,似乎这家店只是谈生意的场所,并不做具体的文印活计。
“请方姐吃牛肉粉。”我嬉笑着,把粉打开,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方姐像是还饿着,也不客气。
“方姐,那十万块钱,我慢慢还给你。”
“你救我命,我救你手,两免。”方姐很不屑。
“还是要还的……”
方姐拐杖不离身,看样子还有些别的毛病。可这一整天,我都没见到方姐的家人来关心,那个当初接电话的儿子也不见影。
我多嘴问了一句:“方姐,你家里人呢?”
“和你有关系?”方姐瞥我一眼,吃完粉,喝了两口热汤,掏出烟盒跟打火机。我不再多问,也掏出烟来,和她一起抽。
图|电影《向日葵》
沉默许久,方姐转身到二楼,取来一顶黑色鸭舌帽,拍着上面的灰尘,将其戴到我头上,说:“今天起好好做人,给我打下手。”
不知怎么,我就哭了。
“哭什么,给我打下手有什么不好?指不定哪天我犯神经把女儿嫁给你呢。”
“嘿嘿,灰尘太大了。”
那天深夜,我搬着几箱啤酒去到林智家里,说不想继续开水果店了。林智明白我的意思,说:“你是不想和我们混了吧。”
两人闷闷地喝了几瓶啤酒,林智拿出五千块钱,说:“应当还你一万,可是店还要重新开张,先拿五千,剩下的以后再还。”
“我不要。”喝这顿酒,不是为了要钱,只是想跟“混混”这两个字划清界限。
我看着手臂上的“刘”字,问林智:“有硫酸吗?”
林智打了个电话,大概一小时后,有个兄弟拎着一小瓶硫酸进来。我稀释过硫酸,往“刘”字上倒了一点。有些像胖子泼我开水的感受,表层的皮肉融化了。
往后,林智见我就绕道走,兄弟情分算是断了。
我成了方姐的司机,送货时开皮卡,陪着去外地谈生意才开她的轿车。逐渐的,我对方姐的家庭越来越了解。
方姐十年前离婚。前夫带着长子,跟另一个女人结了婚,她则独自养育小女儿。丈夫是赌鬼,对儿子不管不顾。儿子也不是善类,每年只来探望方姐一两回,探望是假,讨钱是真。
这个生性霸道的女人,做生意是把好手,但不会当妈。女儿从小讨厌她,母女俩感情淡漠。因此,女儿十九岁管她要了一笔钱,到拉萨开文印店,两年没回过家。
我和方姐关系亲近多了。有一回送货,返程时被堵在路上,她打电话骂我:“换个脑子行吗,走村里绕过去啊,赶紧回来。” “回来”这个词,让我得到一些归属感。
空闲时间,我会炒几个清淡小菜,和她边吃边看电视剧。有时会恍惚,很像当初和爷爷相处的感觉。
 
06
两年后,我和方姐决裂了,因为她女儿邹雨。
邹雨的文印店干不下去了,只好从拉萨回到湖南。她天生娃娃脸,可能因为在高原待了几年,脸颊有两斑红,显得更加可爱。她在外闯荡几年,年纪比我小两岁,心智却要成熟许多。
方姐怕女儿再次远走高飞,就四处找人给张罗相亲,想以此留住她。那段时间,常常是我和邹雨守店,独处的机会很多。她听说我以前混帮派,就要我讲一讲以前的事。几乎花了一个月,我才把跟她捋清自己的经历。期间,先后去相了四次亲,但都没下文,她故意的。
我做了饭菜,打电话问方姐回不回家吃,她正在跟媒人侃着,没多说就挂了电话。
“她不吃,我们吃。”邹雨已经坐在桌边,夹菜盛饭。
邹雨盛了两碗饭,递一碗给我。回顾过去这些年的经历,爷爷、爸妈、兄弟甚至方姐,都没有给我盛过饭。我愣了一会儿,才去接。
“咋了,没有这种待遇吗?”邹雨看穿了我的心思。
“有,怎么没有,以前坐牢的时候,人家就这样……”我皱着眉,绷着脸,拿起邹雨的碗,舀一勺汤,往碗里倒,再递过去。
“哈哈哈……”邹雨笑得讲不出成句的话,“你的……样子太好玩了。”
这顿饭吃得不顺畅。邹雨总是被我无心的话逗笑,菜都凉了,也没吃上几口。席间,她去买了几箱啤酒,要跟我拼一拼。我自以为稳操胜券,没想到只能勉强打个平手,在拉萨喝惯了青稞酒,啤酒于她就跟水似的。
喝得微微有些醉意,她忽然说:“其实咱俩一样。”
“什么一样?”我不明白。
“缺爱呗。”
我从未听闻这个词,甚至从未思考过什么是爱。
“你爸妈不爱你,我爸妈也不爱我。”她晃晃悠悠走过来,趴在我背上,“要是这样讲,我们俩还挺合……”
话未讲完,她睡了过去。我抱她回到房里,灯光下,那张小圆脸显得愈加漂亮。真希望有这样一个女人对我好。
 
第二天,方姐约好了第五次相亲的对象,要带邹雨前去。我蹲在路边抽烟,等着母女俩穿戴整齐,目送她们离开。
邹雨跟在方姐身后出来,忽然说:“不用相亲了,我看上他了。”
“谁?”方姐不知头尾。
邹雨指了指我。
方姐和我愣了许久。烟灰烫到手,我才回过神来,赶紧扔掉烟,说:“别开玩笑啊。”
“你对我没意思?”邹雨说这话时很霸道,有几分方姐的架势。
“他坐过牢砍过人的嘛……”方姐终于也说话了。
“是啊是啊。”我笑着应和方姐。
“知道啊。”
“他还毁容了。”方姐提高了声量。
“是啊是啊,你看。”我笑着把帽子摘下来。
“我见过了。”
我又笑了笑。
“你到底对我有没有意思?”
“有是有……”
“那不就得了?”邹雨大声说。
方姐的反应很大,坚决反对邹雨跟我处对象,索性把我赶走。两年前还说要把女儿嫁给我,她没想到真会有这一天吧。
我俩偷偷约会。我带她去看以前打过架的电玩屋。这里冷落得少有人光临,门头斑驳,机器老旧。可她从未来过,玩得很起劲。
在电玩屋,还遇上那个被我打掉牙齿的混混老大,我们都认出了对方。时过境迁,我们居然能笑着聊天。他说被打掉牙齿以后,去补了牙,张开嘴让我看,黄的白的都有。我则给他看手指,因为打掉他牙齿才获得的 “刘”字,现在只剩下硫酸腐蚀过的疤痕。
从电玩屋出来,快回到她家,方姐把我们堵住了。方姐指着我:“没我那十万块钱,你现在就是个连手都没有的废物,好意思勾搭我女儿。”
“你说话别太难听了。”邹雨瞪大眼睛反驳她,“你当初可以不经过我们同意就离婚,现在我和谁好也不需要你多话吧?”
接着,方姐给我出了一道难题:“限期一个月,拿十万还我,之后就随你们怎么好。”
邹雨对方姐的刁难置之不理,硬是和我结了婚。没有婚礼也没请客吃饭,领过结婚证,她就搬去和我同住。房子原本混乱不堪,灰尘遍布,家具也陈旧。不过经过邹雨的一番打扫布置,除掉灰,陈旧的家具盖上方格布,像个家的样子了。
婚后,邹雨去干自己的老本行,找个文印店打工。我则在自家楼下开烧烤摊,深得附近学校孩子的喜欢,可是赚钱不多。我心里一直有个疙瘩,并因此经常失眠。
以前帮派的兄弟,经常来照顾生意,他们终究走了正道,做点小生意或者给人送送货,还有一些在外地打工。只有林智还是混混样,他把水果店盘给别人,经常在镇里闲晃。前几年,他见我就绕道,现在好了,有时也到摊上喝酒。我怕他生活无着,要他缺钱时开口。
“缺钱?”林智笑着说,“我挣的可比你多。”
“也不见你打工,怎么挣钱?”
林智靠过来,对我耳语:“我每个星期去隔壁镇给人看两天赌场,一个月挣一万块。”
“还是做点正经事吧。”
“去不去玩几把?”林智说。
“算了算了,没有赢钱命。”
“新人头几次过去,庄家先输给你三四万,等你回头玩大的再赢你个倾家荡产,逼你借高利贷还。”
“那你还叫我去。”
“你傻,赢了那三四万就收手啊,”林智看起来很有经验,“我带人去试过了。”
那夜,我又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把欠着方姐的“手”还给她,剃掉心里那个叫“废物”的疙瘩。可手里只有几千块钱,照这样下去,不知何时能还上。
犹豫了好些天,我决定约林智再谈谈。
“绝对没问题,你装作自己是大款,头几次庄家肯定放你。差不多了,我就到外面打电话给你,你一边讲话一边拿钱出来。”林智拿出两万块钱放到桌上,“你先拿这些做本钱,回头还我一万就行,当初水果店剩的钱你没要。”
趁着邹雨晚上加班,我出发了。按照林智的建议,我穿戴整齐,还问人借了一辆轿车。两人分开前往赌场,他开摩托车在前带路,我跟在后头。赌场隐藏在隔壁镇的偏僻村子里,茂盛的灌木围绕着一个祠堂,形形色色的人正往里头走。
这个赌场没什么花样,就只有扑克和麻将。林智在赌场里转悠,维持秩序,我瞄到他袖管里好像有根硬物,短刀或者钢管。我假装不认识林智,大声问他最大赌多少,他也假装不认识我,介绍起来。这样一来,庄家明确我是新人,找人给我安排赌桌和几个“托”。
头几把,我气势很盛,几个“托”输给我三万。这时候手机响了,是邹雨打来的电话。我摁掉。又赌了几把,小胜一万块钱,这是该收手的信号。接着,我手机又响了,这回是林智躲在角落打来电话。
按照计划,我一边讲话,一边收拾桌上的钱。可我把钱都攥在手里准备离开时,有人把我摁住:“宏哥?”
我扭头看去,摁在肩上的手,没有手掌。
 
07
胖子也是第一次来这个赌场,他还带着四个小弟。
“宏哥,跟我们赌几把呗?”胖子在我旁边坐下,他的小弟们把“托”打发走,也陆续坐下。
“我……有急事。”
“就一把,就发一张牌,单拼运气。”说着,胖子故意露了一下手里的小刀片。
林智躲在人群里,其他的打手也按兵不动。庄家规定了,只要没有违反赌场的规矩,他们就不能干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胖子等人各自往桌上扔了两万块,我也只好照做。荷官给每人发一张牌,他们都不看牌,各自跟了两万,死死盯着我。
我看了牌,运气很好,是一张“方片A”,大概率能赢。看牌就要翻倍,我壮起胆子,拿出剩下的四万块钱扔到桌上,试图吓退他们。
第二轮,他们还不看牌,各自扔下去四万钱,加注了。我直冒热汗,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了,要继续就得跟一手,八万块。如果弃牌,就连林智给的钱也输了。
我不信邪,举起左手食指摁到桌上,说:“跟一手。”
第三轮,他们仍然不看牌,又各自扔下去四万块钱。后来林智告诉我,他一直在摇手示意我不要再跟,可我没看见。
我再看一眼自己的牌,确信是“方片A”,没看错。倒霉好几年,总该交一回好运了吧。于是左手加了一根中指,摁在桌上,说:“再跟一手。”两只手指代表着十六万块钱。
第四轮,他们同时看牌。胖子和其中三人弃牌,剩下一人扔出一堆钱,说:“开。”
牌摊开后,我脑子嗡嗡作响,对方是一张“红桃A”。我不仅输掉六万现金,还欠下十六万的注。
胖子满头大汗,想是兴奋所致,他笑着说:“给钱?”
赢钱的人,左手作刀状,磨着右手手腕,说:“我们也可以……一只手十六万,可以吧?”
林智抽出袖管里的短刀,护着我,大喊:“我的场子,谁敢动刀?”
庄家赶紧跑出来,一脚踹倒林智。之后,我签了一张欠条。三天内还钱,否则砍一只手掌抵债。
从赌场出来,胖子在我身后叫嚷:“赶紧跑吧。”
我不敢去动那辆借来的轿车,生怕胖子看到后将之扣下,于是朝前走了一段路,躲进灌木丛,等赌场散场再去取车。
深夜回到家,邹雨还没睡,在等着告诉我,她怀孕了。我无暇欢喜,不得不跟她坦白,欠了巨额赌债。我们沉默地坐在客厅,好一阵,有人敲门,是林智。
林智一进门就说:“宏哥,我想好了,你先去问你丈母娘要钱还上,以后我跟你一起还。”
邹雨听了这话,立即站起身,用扫把将林智赶走。以她的性格,无论如何也不会向方姐求助。关上门,她一边收拾我的行李,一边说:“你江西那边不是有个堂弟吗,去躲一躲。”
“一起去。”
“我看家,在这边挣钱。”邹雨推着我往外走。
“一起去啊。”我哭了出来。
“欠债不找妻儿,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邹雨推出摩托车,载我去火车站。
图|电影《向日葵》
在离开湖南的火车上,我打电话给林智和以前要好的几个兄弟,让他们多照应我妻子。他们说要凑钱还债,我没要,他们活着也不容易。
三天后,胖子去到我家,跟邹雨说:“我根本不在乎钱,就想要他一只手。不过他跑就跑了,我也不为难你个女人,只要他别再回来就是了。”
我几个兄弟也在场,个个咬牙切齿。若不是邹雨拦着,难免一场恶斗。胖子还算讲道义,自始至终没有动邹雨。
后来听说,胖子那天和庄家约好,去赌场是为了入股。而我,成了他的意外之喜。
第二年,我在江西一所大学附近的小吃街,支起烧烤摊。邹雨在家里生下一个女儿。断奶后,她把女儿寄养在大舅哥家,不时到江西帮忙。
在江西,邹雨怀上二胎,回家里休养,生下一个儿子。儿子断奶后,也是被寄养在大舅哥家。
没想到,我在江西一躲就是四年。
 

08

最后一抹阳光落在邹雨脸上。她正从三轮车上卸下塑料凳子,整齐摆在桌边。我叼着烟,引燃炉子里的木炭,很快,周围也烟火四起。

 

得益于背后那所大学的学生照顾,生活像个样子了。我是外地人,摊位最偏。来一个客人,就挣一个客人的钱,我已习惯与人无争,不再像以前那样冲动行事。交过房租,买了食材,剩下的钱就全给邹雨拿着,希望能给她补偿一些安全感。
两个孩子从摊前走过。邹雨抱着凳子,望着那一大一小的背影,她想起家里一双儿女了吧。旺季时,她怕我太辛苦,跨省来帮忙两三个月。
入夜,闹腾起来。烟火撩人,摊贩们忙碌起来。我在炉前忙活,邹雨迎来送往,上菜递酒。小青年杂乱落座,高声交谈,相互劝酒,不时踢翻几只啤酒瓶,碎了一地。
晚些时候,隔壁摊子两个学生争抢凳子,先是拌了几句,摆开架势要分个高下。摊主和双方同伴不敢上前劝阻。我预备过去制止,邹雨拦住了我:“被打伤了怎么办?”我退回炉前。
打架就是斗狠,谁狠谁就能赢。其中一个学生明显处于下风,稍有犹豫便被对方砸破了脑袋。学校保安赶到时,被开瓢的那个倒在地上咿呀呻吟,另一人转身逃跑。
往后,邹雨每次提及此事,总是带着悔意,她说倘若当时没拦住我,就不会出那么大的事。伤人者被拘留,被伤者脑震荡,两人均被退学。事发次日,小吃街被驱散,几十个小摊分散到郊县各个角落。我生意更不如从前,有时整夜等不来一桌客人。
有天晚上,邹雨和大舅哥视频,想看看两个孩子。未及开口说话,赶紧把手机递给我,自己躲到一边,扶着电线杆吐起来。她怀上第三胎了。
我想送她回家休养,守着烧烤摊,住在脏兮兮的廉价出租屋,不利于养胎。她忽然提出要把孩子打掉,我不肯,她便与我冷战,无论如何讨好,她都沉默不语。我一刻不离开她,防止她偷偷去打胎。
半个月后,邹雨终于说话:“再生一个真的负担不起……养孩子不像打架,硬扛就能解决问题。”
那晚,仍然客人寥寥。我开了两箱啤酒,一句话也说不出,边喝酒边流泪。邹雨陪着喝,她没哭也没醉,照顾了我一整晚。
过几天,我陪她去做手术。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我打算送她回家陪孩子。生意寡淡,一个人能够应对。她同意了。
检票进站前,邹雨趁我去买吃的,退了我的车票。她说:“我自己回去就行,过年过节我带孩子来看你。”
邹雨打开行李包,将我的衣服取出。看她的衣服乱了,我蹲下一件件重新叠好。叠衣手法,在服装厂学过,我还没丢。
 
09
邹雨回家两三个月后,我接到林智的电话。他开口就问:“最近在哪呢?”
“不能说,对你不好,对我也不好。”我还是谨慎些,兴许是别人要他来套我话。
“我挺对不住你……”林智话说一半,哭了起来。听邹雨说,林智这几年逐渐改了秉性,离开地下赌场后,打些零工,结婚了。
听林智哭,我情绪没什么波动,还想着安慰几句。
“今天我去你家了,”林智一边哭一边讲,“嫂子能干,把你的烧烤摊支回来了。”
一听到妻子的名字,我也跟着哭了。
“今天是你爷爷忌日,我去山上烧了纸,点了烟。”
说起爷爷,我哭得更难自已。我们就这么哭过几分钟,扫兴地挂了电话。
挂掉电话。我烤了些鸡翅、五花肉和蔬菜,开了两瓶啤酒,点上两根烟。我把这些东西,工整摆在最靠近路口的桌上,算是给爷爷的一点心意了。
图|电影《向日葵》
转眼挨到这年年底,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胖子被抓了。”老婆打电话来说,近几年,十几个神出鬼没的地下赌场,陆续被打掉。胖子那伙也被人点了,胖子和一群庄家清点前夜收入的时候,被警察逮个正着。
我再一次回到家乡,发现电玩屋没了,连网吧也少了,到处都在建房子。
如今我开着一家牛肉粉店,兼卖烧烤、家常菜,照顾老婆孩子,还过得去。
爸妈和弟弟定居广东,很少联系。方姐的生意败了,也看淡了,帮着我们带孩子。
至于林智,等他出来,一定跟他好好喝一杯。 

 

-END-

作者 | 十七,不可思议的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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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紅詭異消失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4/18/2021 postreply 16:5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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