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妻子最后的约会 | 杜鹃小区完美杀人案(上)
今天为大家带来一个精彩的密室杀人案件。
丈夫陆丙强约定与妻子在高档餐厅共进晚餐——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也是他准备正式提出离婚的日子。可妻子在赴约之前死在了家中,且无任何凶手离开的痕迹,除了丈夫慌忙报警时踩出的血脚印。一筹莫展之际,死者手上的细微伤口和卧室塞得满满的衣柜引起了刑警张平的注意,真正的“密室”,或许并不存在……
人们总说太阳温暖了大地,孕育了生命,但奇怪的是,像人类这样的生命,好像在夜晚时反而会变得更加兴奋。无论是夜幕中的那一轮银月,街上的一盏盏亮黄灯光,还是夜店里闪烁的五彩射灯,都仿佛一串串钥匙,打开了人们身上负担的枷锁。
张平并不是喜欢闷在家里那种人,但此时他一个人躺在家里的床上,睡得昏昏沉沉。要是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会说:只要我不是干刑警这种玩命又累人的工作,我也会出去的。
他所说的“玩命又累人的工作”,指的是昨晚一场围剿贩毒团伙的收网行动。这次行动花了他们一个多月的时间,涉及的警力有四十多人。谁都知道贩毒是重罪,毒贩为了拒捕很可能跟你玩命,抓捕的危险性可不算小。好在最终有惊无险,毒贩们还没抄起家伙,就被从各个地方出现的特警控制住了,想象中激烈的打斗场景并没有出现。等做完笔录,天已经大亮,他吃了午饭,便早早躺在家里的床上睡觉。
把他从浓密的梦境里拽起来的,是手机。刺眼的屏幕显示,有一个叫关芝天的人打电话来了。张平很想让他哪里凉快哪待着去,不过最终他还是压下冲动接通了电话,毕竟对方是他们刑警大队的大队长。
关队那破喇叭般的大嗓门立刻从电话里传来。没有任何铺垫,听起来也没头没脑,就只是一句带了声音的通知。
“紫云路5号杜鹃小区发生了一起命案,死者在自己家里被人谋杀了。快来!”
张平开着那辆白色雪弗兰到达杜鹃小区时,已经过了九点,并且分针还在急促地往“4”的位置移动。这个时间点才到,关队不会满意,不过在这个世界上,哪个没试过把自己生命中的二十分钟浪费在一动不动的车流上?因此张平并不觉得愧疚。
小区里此时停着多辆闪着红蓝警灯的车,平时这个时候应该坐在小区花园里乘凉的人们,现在在警戒线外探头探脑、交头接耳的。他找了个地方,把车停下。
来的兄弟或多或少都认识他,他们向他点了点头,让他过了警戒线。他走进案发大楼的一楼,然后直接坐上电梯。一出电梯,就能听见那熟悉的嘈杂声,似乎每个案发现场的声音都大同小异。他穿过负责挡住围观人群的两个兄弟和警戒线,看到防盗门的锁眼处被钻了一个大洞。不知道是谁干的,但不大可能是犯人,这里的治安还没差到这种程度。
有几个负责收集物证的侦查员正在做着收尾的工作,关队并不在这里,地上也没有尸体,甚至屋内的物品都很整齐,没有任何打斗或翻动的痕迹,只不过有些地方的旁边被放上了黄色的记号牌。他穿上了技术人员给他递来的鞋套和手套,那人用手指给他指了指里面的一间房间。他点了点头。
走向那个房间的时候,他顺路观察了整间屋子,这里的面积约150平,装修上似乎花了不少钱,看起来也没有白花,配得上简洁高雅这样的形容词,反正比他屋子是有品味多了。不过在那个房间前的地板上,他看到了几个向外的血脚印,心突然一沉,再也没心情去欣赏这套公寓。
房间的门没关,里面出奇的安静,他一脚踏了进去,一股带着湿气的铁锈味刺激着他的鼻腔。每次闻到这种味道,在潜意识中,他总是尽量不让眼睛胡乱移动,并且希望是某个毛手毛脚的家伙不小心打破了装满血的血瓶,不过,他最后总会找到一具躺在地上的尸体,有时候还不止一具。
三十多平米的卧室装修风格跟外面一致,白色的墙壁配上金色和黑色的装饰,灯光柔和偏黄。此时里面站着四个跟这个房间格格不入的刑警,把他叫来的关队就在其中。
那具尸体就躺在地上,离衣柜很近,右胸口上竖着一个黑色的刀柄,血就是从那个伤口涌出来的。尸体上的衣服几乎都被染红,黑红色的血漫过周围的地板,现场用“打破了血瓶”来形容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死者为年轻的女性,身材修长,身穿白色七分裤还有不知原来是什么颜色的宽松短袖,张平走进来时,除了她之外,其他人都把眼睛看向他。
刑警大队长关芝天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年轻时身体壮实,现在早已发福,长出了不少肥肉。他拉长着脸,几乎有一指宽的眉毛自带威严,两只眼睛不满地盯着姗姗来迟的下属。张平没有理他,而是轻轻点头向另外三个人打招呼,刚从警校毕业不久的学弟何子明叫了声“平哥”。
关队还在盯着他,张平心想:差不多就行了,毕竟我累死累活了一个通宵和早上,现在能赶过来已经够给面子了,难道还要我为交通不够顺畅道歉吗?
终于,关队用他那个破喇叭开口了:“阿明,给他说一说案件的经过,看看他有什么高见!”
阿明应了声是,把他手里那本小小的笔记本往前翻了几页,看着上面的关键信息。
死者名为袁彩芸,今年26岁,是一家外贸公司的电商运营总监。今天下午五点半她准时从公司下班,开车回到所住的杜鹃小区时接近六点(停车场的打卡器记下了时间),进入一楼大厅时与楼下的一名保安打过招呼,之后便乘坐电梯回到自己的家中。
杜鹃小区有几栋住宅楼,所有住宅楼的每一层都安装有监控摄像头,能拍到每一层的公共区域,但拍不到住户的家门和楼梯的情况。死者最后一次出现在摄像头中的时间是六点零八分——也就是她出了电梯走向自己家门的时候,之后就没有再出现。
最先发现尸体的是死者的丈夫陆丙强,和那位跟死者打过招呼的保安。陆先生说他与妻子约好今晚八点要一起去一家高级餐厅用餐,但他下班较晚,是七点下的班,赶到家门的时间约为七点三十一分。他先是用钥匙试图开门,发现门被反锁了,而且是被里面的反锁旋钮反锁的,因此用钥匙无法打开,于是他按了几次门铃。妻子应该是在家中的,却迟迟没有来开门。由于得不到回应,他又拨打了死者的手机,但都是无人接听的状态。陆先生不免得有些担心,他用力拍打防盗门,同时喊着妻子的名字,而妻子始终没有任何回应,思考再三,陆先生决定先下楼找保安帮忙。
那名保安因为不久前还与死者打过招呼,因此知道她在家,便热心地跟着上来。陆先生在保安面前再次试图用钥匙开门,然后又试着按了门铃还有拍门,这次同样没有反应。他们心中更加慌张,觉得里面估计是出事了。他们不敢再浪费时间,直接打电话给了开锁公司(此时的时间是八点),开锁公司的人到达时已经是八点二十分。在听说了情况后,开锁公司的人立即用电钻钻锁眼,花了十多分钟,彻底破坏了锁内的结构,锁舌失去作用后终于把门给打开了。
他们发现尸体时,尸体就像现在这样躺着。除了陆先生去查看妻子的情况外,没有人碰过尸体,保安去外面打电话报警和叫救护车了,而开锁公司的人被陆先生叫去找人帮忙了。之后救护车和刑警一队的人一起到达现场。
“陆先生现在正在他的房间里,阿嘉在陪着他。”阿明说。
“我发现门口还有几个血脚印。”张平说。
“是陆先生踩出来的。他去查看死者的情况时踩到了地上的血,保安和开锁公司的人由于害怕不敢接近,所以那些脚印都是陆先生一个人的。”阿明解释道。
“但在这里肯定还能找到许多乱七八糟的脚印吧?”张平苦笑着问,他看着那两位戴着口罩的刑警,他们的眼睛已经证实了他的猜测。
他们中的一位说:“在我们到来之前,物业的管理员还有看热闹的邻居都已经来过,现场的脚印像是骚乱过后的情况。”
“但我们现在苦恼的还不是这个。”阿明说。“我们在推测凶手的作案手法时,发现好像无法弄清楚他是怎样在杀完人后离开这里的。”
张平暗笑道:原来你们是在这里被卡住的啊。不过,当他把阿明刚才告诉他的信息梳理一遍时,自己内心的得意也随之消失了。
“你说发现尸体之前门是被反锁的,也就是说凶手不是从大门离开的?”张平皱着眉头问。
“应该是这样。”阿明眼睛微微朝上,边思考边说。“这一层的监控并没有拍到案发的这段时间有任何人进来或离开,虽说那里有一小块监控盲区连接着楼梯,只要贴着地面和墙壁爬行就不会被监控拍到,但重点是门是用反锁旋钮反锁的,任何一个从大门离开的人都无法做到这一点。”
“窗户呢?”张平已经走到死者旁边。死者的皮肤呈白色,口鼻有血流出,应该是被凶器刺中肺动脉,导致血液充满肺部,于是有血从口腔和鼻腔流出来。那把凶器扎得非常深,整个刀刃都看不见了。
在死者的头指向的墙壁上,有一扇窗户,而且是开着的。
“除了这扇窗户之外,当时这间房子的其他窗户都是关着的,不过都没有锁。勘察后发现,那些窗户都没有攀爬的痕迹,窗外面的墙壁也缺少抓取物,并不存在攀爬离开的可能。”
“那这扇呢?”张平说着把头伸出窗外。
“据陆先生和保安说,他们进来时这扇窗户便是开着的,不过这里同样没有任何攀爬的脚印。外面虽有阳台和空调外机,但都相隔较远,加上这里是17楼,整栋楼有25层,想要爬上去或爬下去恐怕都不太现实。”
“除非他的手脚都有两米长。”关队突然气呼呼地冒出来一句。
张平向下望了望。墙壁都贴着瓷砖,表面光滑并且没有可以抓取的空间;空调的外机由两根薄薄的金属固定,看上去危如累卵,而且外机之间相差较远,想要利用它们作为踏板的话从上往下跳还有可能,不过更有可能的是踩断那两根金属或者脚底打滑,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应该可以在正下方的那棵树下再找到一具尸体。可惜没有。
他又看了看这扇窗户,并且仔细观察窗台,上面一尘不染。
“这里也太干净了。”
“陆先生说妻子可能早上打扫过。死者好像是比较爱干净的人。”阿明说。
“可能?”
“嗯。陆先生说他与妻子已经分开睡有一年多的时间了,他现在睡在书房里,平时不会走进这间房间。”
“那他们的关系……”
“据说是早已打算和平离婚了,不过因为都忙着自己的工作就都没有提出来,反正互不干扰。”
“他们有小孩吗?”
“没有。”
张平停了下来,他嗅出了不对劲的地方。“从古到今,能和平离婚的夫妻比大熊猫还稀有,已经决定离婚的夫妻还能互不干扰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就更是少见了。”
阿明点了点头。“邻居对他们一家并不了解,基本没有往来,案发的时间段也没有听到任何异响。对于死者的同事还有朋友的走访估计要明天才能进行,到时才能进一步了解情况。死者还有一对五十多岁的父母,都是高中教师,已经通知他们了,明天应该就能到。”
张平的心揪了一下,有一种窒息般的感觉。
“怎么样?”关队挑衅地问。“能看出凶手是怎样从这间密室里逃脱的吗?”
张平几步离开窗户。
“不存在其他的出入口是吗?”
阿明点了点头,推了一下眼镜。“各个角落、天花板、厨房的防盗窗都查过了,不存在其他可以让人通过的地方。我们也考虑过凶手用绳索滑下楼的可能,毕竟有一种打结方法可以回收绳子,但那样的话凶手就必须带着一条超过一百米的绳子来作案,而且这套公寓也没有合适的固定绳子的地方。”
张平摇了摇头。“这个小区的灯光并不差,作案时间是六点到七点半,这个时候天还没完全黑下来,也是人们回家和外卖员来送外卖的高峰期。凶手要从这里爬下至少要花半个小时,这种情况如果都没被人看到的话,那只能算是奇迹了。凶手如果是有预谋来作案就不会考虑这种方法逃走。”
关队不耐烦地问:“那他是怎么逃走的?”
“如果情况如你们所说,排除了其他可能性,那凶手就是从这扇窗户离开的。窗台上没有鞋印,可能是凶手穿着鞋套或者脱了鞋只穿袜子。不过我并不认为他是爬下去的,或者用绳索滑下去的。窗户外面有一个五六厘米宽的落脚处,一个人贴着墙站在那里没什么问题,虽然危险,但考虑到他已经犯下一起命案,也许会促使他纵身一跃,捉住隔壁人家阳台的栏杆,然后爬到别人家里去。
“如果那户人家刚好没人,他就可以先在那里躲着,等有人开门了,再找机会偷偷溜出去。我注意到窗外左下角的那家人里并没有灯光,也许凶手早就踩过点知道这户人家通常回来得较晚。”
听完张平的推测,关队抱手沉吟着,眉头依然没有舒张,而阿明却像触电一般,瞪大了眼睛:“这么说——”
这么说凶手有可能还在那户人家里——没错。
“等一下。”关队叫住了双脚正跃跃欲试的阿明,然后转向另外两名侦查员。“去查一下他说的那个地方。”
另外两名侦查员拿着足迹勘查灯走了过去,他们一人把半个身子伸出窗外,另外一人捉住那人的腰带。阿明也过去帮忙了。
不到一分钟,勘查的人便得出结果:“那里并没有被清扫过,上面布满了灰尘,也没有任何印记。”
关队再次看向张平,以为张平会为此收敛或羞愧,但他只是耸了耸肩。“那我就没办法了。既然想不出来,又肯定存在凶手,不如我们从作案动机入手?”
关队的鼻孔里喷出气来。“这还用你说?”
阿明翻了翻他的笔记本。“尸体没有打斗反抗的痕迹,应该是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被一刀致命,但陆先生房间的柜子有被撬开的痕迹,据说丢失了一些现金和一块金表,除此之外,这间房子没有其他被破坏的地方。死者随身的包并没有被翻动,里面的钱财和手机也完好,但陆先生不能肯定妻子的房间里有没有其他财产丢失。
“假设凶手一开始只是来盗窃的话,他应该是用开锁工具开了防盗门的锁,然后先在陆先生的房间里进行偷盗,移动到死者的房间里时听到有人开门进来了,于是躲进了衣柜里,没想到死者刚好准备洗澡,结果就在死者打开衣柜的时候用随身的刀杀了死者。”
“这种情况更有可能的是留下一大堆证据,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凶手犹如在空气中突然消失一样。”张平看了一眼可能是凶手躲藏的衣柜,随即像是发现了什么那样走了过去。衣柜推拉式的门半开着,死者又躺在衣柜旁边,说是准备拿衣服时被杀也很合理,但张平隐约觉得这个衣柜不对劲,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又是否与案件有关,他也说不上来。
“这里的衣服好多啊。”张平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声。
“衣服?衣服多又怎么了?”关队问。见张平没有回应,于是他也凑了过去。
这个细节其实阿明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但他并不觉得这里有什么值得提出来的价值。这个衣柜分上下两层,上一层主要放一些较小的折叠起来的衣物,像短袖、裤子、内衣这些;下一层则用来挂外套和不适合折叠的连衣裙。衣柜的个头并不小,长度有一米五六,深度也有60厘米,但下一层却挂得满满当当,衣服一件贴着一件,几乎像是塞罐头那样把衣柜给塞满了。
阿明不曾见过有人将衣柜“利用”到这种程度的,这种情况已经看不清衣服哪件是哪件,找起来、拿出来也费劲。但这又能代表什么呢?代表死者对整理衣服并不上心,或者买了太多衣服却没有买个更大一点的衣柜?这些又与杀人案有什么关系呢?
阿明看着两位警队的大哥和老大哥把死者的外套、毛衣、裙子一件件拿出来,两面看了看,然后又放回去,他欲言又止,但还是不敢多嘴。
张平准备把手伸衣柜里挂着的一条皮带时,门口有了动静。两位戴口罩的警员反应最为迅速,他们立刻将尸体挡住。
门口的人开口了,他面白如纸,声如细蚊,还带着颤音:“警察先生?请问有线索了吗?”
张平扭过头去。那人想必就是死者的丈夫了,而阿嘉就站在那人身后。
陆先生个头不高,大概一米七,体重在两百斤左右,身上的衬衫像个袋子那样装着他肚子上的肥肉。他的皮肤苍白,往外冒着冷汗,让人想起湿乎乎的蚝肉。他的前胸、肚子、手腕、还有鞋套里都带着血迹。这家伙摇摇欲坠,看起来随时会两眼一翻,晕倒在地,一想到他刚刚失去了妻子,人们就忍不住要向他献出同情心,但作为警察,你就要克制住这种冲动。张平有不能轻易放过他的理由:他一旦倒在地上,就必须要有四个人合力才能把他从这里抬出去。
既然他与妻子已经到了要分房睡的地步,那么两人的矛盾恐怕不是一日两日。此时他神经紧张,精神衰弱,正是撬开隐藏在“和平离婚”之下的更多隐藏信息的好时机。张平和关队的两双眼睛不约而同地审视起眼前的这个人。
张平把手从衣柜里缩回来,一步一步走向死者的丈夫,他一边收回他那灼人的目光,一边想着应该问什么话,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应对面前这个人。最后,他往前伸出了手。对方握了握。张平顿时后悔了,有种想把手擦干净的冲动。
“陆先生你好,我是负责这起案件的张平刑警。您想了解我们的办案进度是吗?目前我们在现场收集了不少信息,但还无法向您透露什么,等回到局里时会确立初步的侦查方向,之后便会展开系统的调查,一旦有什么重要进展,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您的。”
“那,那就拜托你们了。”那人说。
“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张平说,“对了,听说您和妻子今晚原本是打算去餐厅吃饭。”
“是的,订了H餐厅,晚上8点。”
“H餐厅啊,那可是非常高级的餐厅,选择这家餐厅是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因为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想要跟她说。”
“是什么重要的事呢?”
“这个我已经跟那个警察说过了。”他戴着黑框眼镜的眼睛看了一眼张平身后的阿明。
张平能感觉到阿明正准备开口说话,但他立即说道:“您能跟我再说一遍吗?”他嘴角带着温和的笑容,口气却不容拒绝。
对方没有办法,于是开口说道:“因为我打算跟她正式提出离婚。我们双方有这种想法已经很久了,但因为一直忙于工作所以就拖到现在。”
“离婚啊。”张平用可惜的语气说道,“离婚虽然需要很多繁琐的手续,不过既然你们双方都同意的话,不是很快就可以办成的吗?为什么要拖到现在呢?”
“并不能这样说,虽然我能够肯定她跟我一样都同意离婚,但并不意味着就可以快速办成。对于这件事我们并没有坐下来谈过,离婚的决心有多大,离婚的条件是什么都是不确定因素。”
张平点了点头。
“您结婚多久了?”
“三年。”
“才三年,为什么这么快要离婚呢?”
“对于外人来说三年的时间很短,但对于当事人可就不是这样了。我也很难解释给您听,毕竟很多东西很难用语言来完全表达,我只能这样描述——结婚后的感觉跟我一开始想的不一样了,或者说结婚后,我才更加清楚地了解了妻子,发现我们并不合适这样生活在一起。警察先生,我与妻子的关系应该与本案无关吧?毕竟我的妻子不是因为发现了入室盗窃的小偷才被杀害的吗?”
“是有这个可能,不过现在就下结论是不是太草率了?至于对您和妻子关系的询问,还请您不要往心里去,因为我们的工作就是这样,您就当作这是我们的职业要求好了。关于您约妻子去餐厅的事,我还有一点好奇。您说是为了谈离婚而约去餐厅的,但那样的事不是应该在家里说更好吗?否则一言不合闹起来的话,不是会被人看热闹吗?”
“这个,您说得很有道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考虑那种情况发生。”
“哦?是吗?这不是人之常情吗?”张平露出微笑。
“您说得对。我之所以没有想过,可能是因为我妻子她是个很温柔的人,在我的印象中,我从没看见过她跟任何人争吵。也有可能是我考虑得太不周到,以为事情一定会顺顺利利解决,就没去想可能闹翻的事,因为我是带着很大的决心来提离婚的,无论妻子提出什么要求,哪怕要我净身出户,我都会同意。”
“哦?”
“因为我已经找到那个我愿意与之共同生活的人了。”
张平能感觉到现场的人心里都产生了不小的惊讶,但他们都掩饰得很好,只有最熟悉他们的人才能听到一些气泡破裂的声音。张平不动声色地问了那个人的情况还有家庭住址,阿明的圆珠笔在纸上划出唰唰的声音。
张平陷入了时间较长的一次思考,他似乎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如果不赶紧问点什么,他会这样一直想下去。
“选择今天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选择今天?”
“就是选择今天谈离婚的事。”
“也没什么特别的。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选择今天也是为了好聚好散,这听起来比较幼稚,不过我总觉得这样做比较好。”回答本身也挑不出疑点,不过张平觉得这个回答应该在他第一次问时就蹦出来了,但对方及时刹住了车,那一瞬间的停顿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您与妻子是约好先回家再去H餐厅的吗?”
“没有这样说,我们只是今晚打算去H餐厅而已。”
“但你们还是不约而同地先回家来了。”
“是啊……”陆先生皱着眉头。“我想是因为我们都打算先洗澡再过去吧,毕竟那里是高级餐厅。”
“您回家时发现家门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
“您是直接用钥匙开门,然后发现打不开?”
“嗯,我往开门的方向拧到尽头,但还是有一个锁舌卡住了门,明显是在门里用反锁旋钮锁住的。”
“之后呢?您做了什么?”
“这个我已经——”
“我知道您已经说过了,但我当时没在现场,能不能给我复述一遍?”
对方看了其他警察一眼,但看了也白看。他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把跟阿明他们交代过的情况又复述了一遍。他已经知道眼前的警察正在盘问他,或者是假装刚刚知道,但没人打算一直瞒着他。
“您的妻子是否患有某种危险的慢性疾病?”张平豁出去了,此时已经不能再考虑太多了。
“没有,而且据我所知她很健康,但就算是很健康的人也有可能发生什么意外。”
“这当然,不过在门迟迟没有打开的时候,您有没有想过她可能是去洗澡了?”
“想过,但这并不能让我放心下来,因为她洗澡的时候通常都会带手机进去,主要是为了听音乐。”
“那把开门的钥匙还在您身上吗?”
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把单独的钥匙交给张平。钥匙的样子很普通,金属质地,柄是黑色塑料,像极了那把插在死者胸口上的刀,然而就在刚刚,有一个声音出乎意料地指引了张平的思路。
“我听声音,您应该还有别的钥匙吧?”
对方拿出了一串,有五六把钥匙,其中的一把牢牢吸引着张平的目光,那把钥匙跟他现在手上拿着的那把简直一模一样。他强压住内心的兴奋。
“阿明,除了车钥匙,把这串钥匙都复制一遍。”
“是。”
“抱歉,陆先生,这是为了调查的方便,纯粹是按流程办事。您还有其他住的地方吗?”
他说没有,于是张平让阿明在复制完钥匙后把他安排进一家酒店。
陆先生被送出门口,然后被送进电梯,电梯门最后也关上了。
“平哥,你怀疑他?”阿嘉在背后问。
“我还没打算把任何人放进无辜者的名单里。”张平转过身来。“他是我找到的第一个突破口,而且刚好是最先发现死者的人之一。”他今晚已经有了不少收获,而且相信很快就可以破案,但他也不介意找到更多的线索。他好奇地观察着那扇已经被毁坏的防盗门。
第二天一大早,张平就到了刑警大楼的办公室,结果其他人都还没有到。他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发着呆,但这里的时间像矿石那样坚硬,几乎一动不动——还不如去生物物证检验室打发时间。
检验室里果然有人,法医刘成正在实验桌前检查文件,旁边的一名年轻女助理正在收拾东西,显然他们才刚刚下班。除了擅长从现场搜集到的一点点生物材料中寻找蛛丝马迹,生物物证检验室的法医老刘在熬夜方面也是专家。他发现了张平,便让女助理先走了。
“我们让你熬夜了?”
“不是你们。”老刘轻柔地摆了摆手,像是在赶走一只还算不上讨厌的蚊子。“你们的简单,很快就好了。”老刘五十多岁了,皮肤黝黑,非常瘦,身上的白大褂像是挂在衣架上。他戴着圆形的黑框眼镜,目光温和又谦让,说话像一种严格的程序那样平稳。“你想喝点什么?速溶咖啡?”
“行啊,不过你不是准备走了吗?”
“再等一下也没关系。”
过了几分钟,他带来了两杯咖啡和一份验尸报告。
张平喝了口咖啡,但没有动那份报告。
“你们昨晚在忙些什么?”
老刘吹了吹咖啡的热气,喝了一口,品尝着热饮的味道,有意思的是,他无论喝什么都像是在喝茶。“有人从一名死去的失足妇女的屋子里给我们带了一些东西,主要是从垃圾桶和烟灰缸里拿出来的,其中有一团带着精斑的纸巾,比较新鲜,怀疑是凶手留下的。昨晚的工作主要是完成那些材料的DNA检测,接下来就是从全国的DNA数据库中进行比对,如果能从里面找到匹配者,这个案子估计也差不多了。”
张平点了点头,可惜他们的案子不能用这种方式解决。他终于翻开了那份属于他们的报告,里面要讲的内容大部分他已经猜到了。死者身上没有搏斗的痕迹,体内没有酒精、毒素、药物残留,也查不出有什么病症。她身上只有两处外伤,右胸口上的致命刀伤和右手食指的一小段割伤。跟张平一开始猜想的一样,那把刀刺穿了她的肺脏和肺动脉,大量涌出的血液淹没了她的胸腔。大量失血和窒息导致她很快失去了意识,因此根本没有机会做出任何自救的尝试。凶器上没有指纹,死者身上也没有找到其他人的生物材料。
“那把刀是一把匕首,做工粗糙,但杀人是足够了,刀刃有被仔细打磨的痕迹,所以应该是有预谋杀人吧?”老刘说。
张平不动声色地说:“死者丈夫房间里的柜子被人撬开了,据说丢失了一些财物,也许是小偷被死者撞见了,情急之下才杀人的呢?刀刃被打磨过能说明的事并不多,就像你说的,这把匕首做工粗糙,也许是这个原因凶手才决定打磨刀刃的,毕竟无论是否是为了杀人,谁都不愿意带着一把钝刀出门。”
“既然是偷东西就没必要带着刀吧?”
“小偷带刀主要是为了自保,毕竟他也会害怕要是被捉住人们会怎样对待他。小偷被打到吐血的新闻在以前并不少见。”
老刘点了点头,但显然他并没有被张平的话说服。
“我看过案发现场的照片了。”
“没想到你这么关心这个案子。”
他咧嘴笑了,露出被烟抽坏的牙齿。“刑警大楼有一半的人都在讨论。一听是一起罕见的密室杀人案,大家就都想出谋献策。”
“那你有什么发现?”
“倒不是关于密室的。我发现死者的位置离衣柜很近,从上面的血手印来看,她甚至在受伤后还碰过衣柜。”
张平沉吟了一下,心脏砰砰跳着。难道衣柜真的有问题?
“所以呢?”
“你们的假设是小偷为了不被死者发现而躲进衣柜里,可是死者突然打开了衣柜,于是小偷在恐惧和慌乱之下将死者杀死。”
“嗯,这是我们的假设之一。”
“如果小偷是躲在衣柜里的,那死者还会想接近衣柜吗?”
“啊?”
老刘抿了一口咖啡,继续说道:“如果死者发现衣柜里出现了一个小偷,还捅了她一刀,那她的正常反应不该是拼命往后退吗?可从现场的情况来看,她应该是在中刀之后,为了让自己不摔倒而扶住衣柜,所以衣柜才会有她的血手印,因此才会倒在衣柜旁边。”
“也许是凶手在下手之后便迅速离开衣柜呢?”
“死者在发现有陌生人在她衣柜的一瞬间便会后退了,而且人在惊愕之中,大脑的反应会变得迟钝,她不可能那么迅速地改变大脑的思路,她的身体也支持不了她那么做。她更有可能是倒在房间的中间,不大可能离衣柜这么近。”
张平被说服了。死者当时受了非常严重的伤,整把刀都插进她的胸口里,她不可能有力气先后退几步,然后再往前几步,地板上血迹的分布情况也证明了这一点。所以说凶手应该是躲在死者的房间,趁她拿衣服时从后面一刀将其捅死,而且下手非常地凶狠。撬开书房的柜子拿走财物,应该是凶手试图制造入室盗窃后杀人的假象,但他为什么不把死者的包也拿走呢?这点想到他有些头痛,不过这个细节可以有多种解释,不管如何现有的证据已足够说明此案的性质了。
“凶手一开始就是奔着杀死死者的目的去的。”张平说,不知不觉已经站了起来。
“你早就这么想了?”老刘说,抬头看着他。
“我一开始就更倾向这个猜想,加上你刚才的推论,基本上就可以盖棺定论了。”张平说,“本来我们还想着从衣柜的衣服中检验出凶手的表皮细胞或者毛发,不过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老刘点了点头。“目前来看,只有破解凶手的作案手法,才能指出谁有条件作案吧。”
“凶手精心布置了一个密室。”张平提醒道。
“没错。凶手一定对现场非常熟悉才能做到这一点,这样的人恐怕不多。”
“恐怕只有一个。”
“嗯?”老刘看着他,两只眼睛在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张平吸了口气,说道:“凶手特地与死者约好那天晚上到一家高级餐厅吃饭。因为是高级餐厅,所以总不能带着一身汗味、满脸油光还有已经乱七八糟的脸妆光临,因此他们都必须回家洗漱。死者先回去了,但没有立刻洗澡,因为死者回家时才六点,而吃饭的时间是八点,因此没必要着急。
“之后凶手回来了,他打开了家里的大门,看见了死者,让她先去洗澡。死者回房里拿衣服的时候,凶手悄悄跟在身后,从背后一刀解决了死者,这正好与你刚才的猜想相符。凶手动手时肯定是带着一次性手套,说不定还穿着一次性雨衣,那样的东西剪碎了冲进马桶里并不难。我们翻遍了那间小区的垃圾桶,并没有找到类似的东西。”
“然后呢?凶手是如何布置那个密室的,据我所知想要旋转反锁旋钮只有站在门里面才可以。”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密室。”
老刘的眼睛第一次瞪大了,显得吃惊又困惑。张平看着他,有些得意,心里嘿嘿笑着。
“凶手行凶后下一步便是离开现场。他走出门外,用钥匙将门锁上,然后假装刚刚到家门口。他按了门铃,拍了拍门——哦,他要先打电话。他给我们的供词是先按门铃,拍门,等了许久没有反应才打的电话,但因为他花了时间去杀人,所以为了对应上时间,他需要先打电话。”
“但有个保安看见他用钥匙开门……”
“很简单。”张平立刻说道,“他拿出来的是一把很像,但错误的钥匙,那把钥匙实际上是他老家的大门钥匙。根据保安的供词,他因为在死者回来时跟她打过招呼,因此下意识觉得她应该在家里,一个多小时过后,陆先生突然急急忙忙找到他,说妻子在家里将门锁住了,怎么喊都没有反应,加上陆先生着急的神情,他自然觉得恐怕是出事了。
“乘电梯的这段时间,陆先生不断给保安灌输妻子很可能已经出事的想法,这加强了保安先前的判断。到了死者的家门口,先是陆先生在保安面前按了门铃,接着他们一起拍门喊死者,最后陆先生拿出一把钥匙,插入锁眼后用力往一个方向拧,怎么都打不开,但保安并没有去转动钥匙,他只是按下门把手试图开门,之后便打电话叫来了开锁公司的人。从证词来看,当时的情形很慌乱,保安的情绪已经被陆先生带着走了,一直在担心门里的情况,加上门里确实没有反应,这让他也顾不上去怀疑那把钥匙的真假,于是他便完全相信陆先生所说的,门在里面被反锁旋钮锁住了。在接受我们的询问时,他也毫不怀疑地这样供述,这就给我们产生了误导,觉得门在里面被反锁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人们都很不愿意去怀疑这样的事实,因此很容易就落入了陷阱之中。”
听到这里,老刘略微低着头,大脑正在专心运转,手里的咖啡已经很久没喝了。“开锁公司的人没有试图用非破坏性的方式开锁是吧?”
“当然,陆先生和保安已经告诉他们门在里面锁上,用钥匙打不开了,加上里面的人可能有生命危险,他们在路上也浪费了不少时间,所以只能直接上电钻了。结果就是导致门锁的结构被完全破坏,锁舌完全松动,无法还原一开始的情况。之后,凶手偷偷地把错误的钥匙放回钥匙串里,把正确的钥匙单独拿出来,他就这样制造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密室。”
张平感觉喉咙有些干渴,手里的咖啡也已经冷得差不多了,于是他一连几口将它喝光。窗外的阳光不知不觉爬了进来,贴在廉价的淡蓝色木桌上,反射的光线亮白刺眼。
“原来如此。看样子这个案子很快就要破了。”老刘欣慰地说道。
“希望如此,今天会有兄弟去找那个保安再进一步核实情况,如果情况跟我想的一样,基本就可以锁定凶手了。”
“看样子,你是信心满满啊。”
“反正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解。”
“嗯。那你们今天干什么?”
“我们去调查动机。动机和作案手法一确定,就可以带陆先生来问话了。”
这时,阿明走进了生物物证检验室。
“平哥,他们都在等你呢。”
死者袁彩芸所任职的公司,是一家名为千宝的国际贸易公司,主要业务是对外销售一些妇婴用品。千宝公司位于科繁大厦的五楼,这里是市中心的繁华地带,来往多是穿着正装的白领一族。
一楼大堂的小妹妹笑容甜美,张平他们用比平时更慢的速度出示了证件,从她那里拿到了两张门禁卡。
昨晚警方就已经将噩耗告知了千宝公司的负责人和死者的同事,希望能对他们进行走访。让他们相信这个事实花了不少时间,但这也是警方的责任之一。对方同意了走访,但要求警方的人到达时要提前打电话进行通知,于是张平让阿明打了电话。
电梯平稳地到达五楼,他们一迈出去,便看到公司的总经理蔡先生独自在门口迎接他们。虽然他们之前并未谋面,但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氛围已经让其他介绍显得多余。
蔡先生是个发福的中年人,脸像干枯的抹布那样憔悴,但握手时的力气证明他平常应该是个精力充沛的人。
他说他已经准备了一间会议室。
蔡经理尽量低调地带着他们穿过走廊,但办公间的员工今天都心不在焉,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他们的注意。陌生人的路过让他们安静了一阵,但随后又掀起一阵更大的声响,这声响在蔡先生听来格外刺耳。
那间小小的会议室就在走廊的尽头,蔡先生替他们打开了那扇廉价的灰色木门。
一张像太阳能板似的桌子占据了这里一半的空间,白板挤在房间的一角,一面墙上装着紧闭着的推拉窗。灰尘在阳光中徐徐飘落,空气里有一股霉味,透明的烟灰缸上落满了糖霜。显然,这个地方平时没人使用,不过警察一来,这里就派上了用场。
前台小姐送来了三杯茶,之后又来了一个穿着灰色正装的女子。灰色正装的女子落座没多久,第四杯茶也送来了。蔡经理给他们发烟,但主要是他自己想抽。张平把烟放在桌子上,阿明说他不抽烟。蔡经理将烟深深地吸进肺里,再慢慢吐了出来,然后他就有力气说话了。
“警察先生,彩芸她是怎么死的?”蔡经理问。
“我们发现她时,她躺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胸口上插着一把刀,从已有的证据来看,可以确定她是被谋杀了。”张平说。
灰色正装的女子身体微微发抖,眼睛紧紧盯着张平,布满血丝的眼球在里面轻轻颤动。昨晚警方并没有在电话中告诉他们这些细节。
“被人谋杀。因为什么呢?”蔡经理又吸了一口,眼睛看向窗外。
“这正是我们想要弄清楚的。”张平调整了一下坐姿说道。“蔡经理,死者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对她了解多少?死者的生活中是否存在什么矛盾纠纷?对她的婚姻情况,你们又了解多少?”
阿明拿出他的笔记本,又从胸口的袋子里拿出一只圆珠笔,准备开始记录。蔡先生饱饱地吸了一口香烟,将它摁灭在烟灰缸里,缓缓开了口——
袁彩芸大学毕业后就在千宝公司任职,直到昨天才中断,时间有三年多。蔡先生对她一开始的情况还有印象,因为袁毕业于非常有名的大学,学历在公司内也排在靠前,公司有意对她进行培养。在袁即将度过实习期时,蔡先生曾对她的表现进行总结,他发现袁虽能顺利完成公司交给她的任务,却没什么对工作的热情和动力,有点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意味,同期学历比她低的人表现都要比她更好一些。当时蔡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但还是把她留下。后来才知道,袁彩芸一直将自己的精力放在自己的感情关系上。
“我听公司的其他女同事说,那个时候,彩芸时不时就会趴在桌子上,或者躲在厕所里哭泣,究其原因,说是与男朋友相处得并不好。”说着蔡经理瞥向旁边的女子。
“那时候已经不是男朋友,而是丈夫了。”穿灰色套装的女子说。此人名叫余晓施,是张平特意吩咐将她叫来的,从死者手机上的聊天记录来看,她与死者的关系非常亲近。
“余小姐,您对死者的情况了解多少?”张平说。
听到“死者”这个词,对方整张脸都开始颤抖,嘴唇抖得最厉害,眼泪很快也掉了下来。她捂住嘴,拼命想控制自己的情绪。张平决定给她足够的时间。时间一点点地流淌着,房间里只能听见女子隐隐的哭泣声。终于她开口了,“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我和她是大学同学和室友,从那个时候我们就一直在一起。”
“你怎样来形容她?”
“非常的单纯,非常的善良。蔡经理说她的事业心不强,那是因为她内心最渴望的其实是爱情。有些女孩子就是这样,其他事情在爱情面前都逊色一筹,唯有男女之间最极致最纯净的爱慕无比美丽,值得用尽全力去争取。”
既然对方讲到了爱情,于是张平接着问道:“那她的爱情之路走得怎样?”
“一开始非常顺利。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朋友就是她的老公。那人是大我们两届的师兄,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场迎新晚会上。他主动跟彩芸要号码,之后便展开追求。当时的陆丙强并不像现在那样胖,属于正常偏胖一点的身材。
“他给我们的第一印象是很安静,不爱说话,同时听说特别喜欢文学和读书。他曾经当众朗读过自己写的一首诗,赢得阵阵掌声,写的是什么现在早已忘记了。追求彩芸时,他用的方法就是写情诗还有情书。我看过一两篇,说肉麻也可以,说文采飞扬也可以,虽说女人总会陷入第一次爱情攻势里面,但彩芸陷得的确也太深了点,说是喝了迷魂汤也不过分。
“陆丙强比我们早毕业,我们以为他很快就会另结新欢,没想到的是他毕业后并没有抛弃彩芸,反而经常回学校来带彩芸出去,这让我们再也没理由怀疑他对彩芸的真心,觉得彩芸真的是遇到了有心人。
“彩芸一毕业,他俩就结了婚。那一天,彩芸真是笑得很开心,让我们既羡慕又欣慰,我记得我流了很多的眼泪,那时谁都没有想到,他们的爱情会熄灭的这么迅速和彻底。”
结婚过后没多久,陆丙强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对她嘘寒问暖,甚至连语言上的交流,眼神上的交流都逐渐消失,每次她问其原因或者试图交流,都被敷衍了事。
“彩芸说她几乎成了家里的机器人,每天负责做饭和打扫家务,而对方只是默默地接受这一切便利,除非她没电了,否则他甚至不会感觉到家里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冷暴力?”阿明忍不住问道,随即抱歉地看了张平一眼。
“不,不是冷暴力。”她看了阿明一眼,目光吓人。“他是把她当成一个理应服侍他的机器人,谁会对机器人使用冷暴力?”
张平点了点头。“对此袁彩芸怎么看?”他问。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说感觉自己被骗婚了,感觉对方其实根本对她没有感情,之所以会娶她,只是为了完成结婚的使命还有找一个能服侍他的人。”阿明唰唰记着信息。
“他们分开睡有一段时间了吧?”张平问。
“嗯。有一年多了。彩芸说结婚之初只有一种情况陆丙强会恢复对她的热情,变得像结婚之前的那个人,就是在他求爱的时候,求爱结束后他又会恢复冷漠的状态。但彩芸不喜欢这样,没有一个女人会喜欢这样,于是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向陆丙强抱怨了几句,谁知陆丙强立刻就生气了,从此他便搬到书房去睡。那天彩芸打电话来跟我说了这件事,在电话里痛哭了一场。然后我劝她结束这段感情。她同意了。”
“她只是当时同意还是……”
“她是下定决心的,之后她也把陆丙强当作不存在的人,专心做自己的工作。”
张平拿起了桌子上的那支烟。“抱歉,可以抽支烟吗?谢谢。”他决定暂停一下,让对方喘口气,同时也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聊起往事,对方显得非常激动,身体也在微微发抖。余小姐提供的信息,证实了张平一开始的猜想——死者与丈夫之间存在着很深的矛盾,绝不像之前所听说的“和平离婚”,不过今天来的目的,除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也是为了搜寻一下是否有其他嫌疑人。
张平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我们昨天查看了死者的手机,发现在工作群里,她好像已经升任运营总监这个位置。根据您二位刚才所说的情况,死者的事业心不强,又被婚姻问题所困扰,她是如何升上这个职位的?既然她已经对丈夫没有感情了,那她是否有其他走得比较近的异性对象?”
“彩芸能升上这个职位,契机是原来的运营总监准备跳槽到别的公司。”蔡经理说,他刚刚摁灭了他的第三支烟。“虽说是跳槽,但其实原来的姚总监与公司并没有矛盾,到现在我俩不时还会在一起吃饭。姚总监的跳槽,按她的原话——是为了试验更广阔的新天地,刺激和开发自己的潜力。
“为了不影响公司的运转,她主动提出要帮公司在内部选出合适的继任者才离开。我个人也倾向在内部挖掘人才而不是找个人空降过来,因此同意她的提议。
考核的对象一共有五名,彩芸是其中之一,至于为什么要将她纳入候选人,我从未过问,因为我并不觉得彩芸能够当选,不过后来她的进步和实力是有目共睹的,当选也顺理成章。”
张平看向余小姐,她显然知道不少。
“姚总监一直很喜欢彩芸,也从没因为彩芸的婚姻问题而不肯培养她,反而对她很是理解。那时彩芸刚刚下定决心割断跟陆丙强的感情,正处在痛苦又迷茫的阶段,哭的次数比任何时候都多。总监得知了这件事,私下找到彩芸,告知了要选取新总监的事,劝她能努力争取——与其在原来的世界中痛苦地徘徊,不如尝试一下新的世界。彩芸她本来就非常聪明,一旦她全身心投入之后,她的能力也就展现了出来。”
张平心想,真不愧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潜力巨大,只要一发力,高职位高工资似乎就唾手可得了。他赶走自己这个想法,同时调整了坐姿。
“袁小姐的死,两位可有什么想法?刚才我问过袁小姐与他人的矛盾。是否有这样的人选,例如对袁小姐怀恨在心,或者是有利益的冲突?”
蔡经理摇了摇头。他说死者是个非常好的人。与他人有一些磕磕碰碰也十分正常,但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很快就过去了,从未听说过死者与别人有大到需要取她性命的矛盾。
不过余小姐总能有新的补充,毕竟她与死者走得最近。“警察先生,你问彩芸与他人的矛盾。我刚才一直在说的,不就是这个吗?”
张平认真地看了看她,显然她怀疑的对象跟他一样。
“死者调查过他的丈夫吗?”张平突然问道。
“什么?”
“死者是否怀疑丈夫是因为有外遇才远离她的?”
明白张平的意思后,余小姐一直摇头。“我从未听她说过。一开始她或许想过,但后来升上总监后,工作重担大了不少,我不觉得她能分出时间和精力去做这些。”
张平点了点头。“那她一直不与丈夫离婚……”
“还是因为工作。”对方说得很果断,“她一开始需要从其他竞争者中脱颖而出,之后又需要拿出足够的实力带领团队,让团队信服,不可能还能去处理那种让人心力交瘁又不知什么时候能解决的婚姻问题。”
“于是就这么放着?”
余小姐眼里带着泪光,对张平的问题有些恼怒。“她不想碰,因为一碰又要揭起以前的伤疤,于是就让它自生自灭,等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才把那颗恶果一下子摘掉。”
他站起来跟他们握了握手。“谢谢两位的配合。”他说。
蔡经理疲惫地松了口气,像个精疲力尽的中年人。他还有一大堆重要的工作要处理,安抚员工们的情绪,让整个公司不至于混乱到无法正常运行,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来问问他累不累。
“我送两位出去。”这句话已经到蔡经理嘴边了,但——
“能帮我们再叫两个人过来吗?”张平说道,他自己也有些于心不忍,但时间有限,“根据死者手机上的聊天记录,他们与死者也走得比较近。”
钓鱼的人|杜鹃小区完美谋杀案(下)
他们赶在中午一点之前结束了对千宝公司的走访,在被太阳烤了十分钟后,又一头扎进了一家开着空调的快餐店。
“平哥,你还在怀疑死者的丈夫吗?”
张平喝了一口冰啤酒,一瞬间来到天堂。“我一开始怀疑他,有点碰碰运气的心态,或者说宁愿杀错不愿放过,但你绝不能等到理由充足到谁也无法反驳你时才行动,那样机会早就溜走了。现在走访下来,与死者有比较大矛盾的只有他一个人,不是吗?”
“嗯。不过,虽说有矛盾,但好像也不构成杀人动机,毕竟死者既没有调查他,也没有大吵大闹,可以说是放任不管的状态,那丈夫为什么要杀死这样的妻子呢?”
阿明说得没错,这点也让张平没有底。“昨天我们对死者的手机和电脑调查得不够仔细,之后再仔细查一遍,也许能找到私家侦探那样的人物。”
“你的意思是死者在暗中调查,但没有告诉其他任何人?”
“有这个可能,毕竟就算是最好的朋友,也不会所有事都告诉她。”
“明白了。”阿明说,他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圆珠笔,认真地在笔记本里记了记。看到后辈这么信任他,张平可不愿意在他们面前丢脸。
“打电话给阿嘉,问问他们调查出什么了。”
阿明打电话过去,通话进行了十几分钟,期间他拿着笔的手一直没闲着。
放下电话后,阿明说道:“他们走访了陆丙强所说的女性朋友,是个美容院的老板之一,年纪比他还要大两岁,离过婚,无儿女。她说他们是在半年前,陆先生来美容院时认识的,目前对女老板周围人的走访也证实了这点。她坚持说他们目前只是普通朋友关系,还没发展到情侣。
“阿嘉他们也调查了美容院老板的邻居,邻居说见过陆先生单独去她家,有两三次,但他在那里待了多久,又做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目前没有证据能证明两人是情侣关系。不过从陆先生的同事和朋友的走访,基本可以得出他们的关系比较亲近。”
“除了这个美容院老板,陆先生是否还有别的情人?”
“没有,走访下来口供都比较一致,除了妻子外,美容院老板就是陆先生唯一比较亲近的女性,而且是在半年前认识的,陆先生和那位女子的朋友都可以证实这一点。”
张平想了想,说道:“陆先生和美容院老板是什么时候认识的,真实是什么关系其实影响不大,关键是妻子是怎么想,又是怎么做的。虽然就算丈夫真的出轨了,妻子也很难提出什么实际性的赔偿,但作为妻子来说,即使提出不了赔偿,她也有调查的理由。”
“如果妻子真的请人调查的话,你想找这个人聊聊?”
“对,也许能有什么新的发现呢。”但也只是可能而已,他心里并没有对这个想法抱什么期望。饭菜上来了,他们将食物送进嘴里,安抚抗议已久的肠胃。
饭吃得差不多了,阿明还想聊案件的事,于是说道:“陆丙强所在的友光文具经销公司这两年发展得并不好,市场萎缩得很严重。”
“是吗?”
“据说是因为公司管理混乱,中层领导不作为、心猿意马。去年还出了财务经理贪污公款的丑闻,但这只是了加速友光公司衰落——文具市场饱和,价格没有优势,又找不到解决方法,友光公司的衰落只是时间问题。”
“陆丙强在那家公司担任什么职位?”
“市场部经理,据说绩效下滑得厉害,老总也不怎么待见他了,之前公司前景光明时还带他去钓鱼,现在也不带他了。”
“他们还有心思钓鱼啊。”张平乐了。
“老总已经在着手出售公司了,他年龄也不小,正好借此机会退休。”
张平一边点头,一边看着桌子上堆成小堆的鸡骨头。刑警的工作有时就像是在收集信息的碎片,你无法预料哪块碎片有用,哪块没用,又是哪块能让案件一锤定音。因此他们总是收集了能堆成一座小山的碎片。一个训练有素的刑警,就是要在这堆碎片中找到能够指引案件走向的那块。
“陆丙强毫无疑问知道公司目前的处境。”张平说。
“没错。”
“那么他会怎么想呢?”
“他肯定会着手找新的工作,毕竟他还不到三十岁,又是名牌大学毕业,不可能继续呆在那样摇摇欲坠的公司。”
“但以这几年的经济形势,好一点的工作都不好找,加上你刚才说的——文具市场饱和,想要再进一家文具公司,机会恐怕十分渺茫。”
“当然,就算不是文具公司,情况也差不多——恐怕还更糟,因为他可能并不了解其他行业。”
“没错,所以说他为自己的前途感到担忧,不过分吧?”
阿明点点头表示同意,不过他还没体会到张平想说什么。
“他自己的事业陷入低谷,而妻子的事业却蒸蒸日上。”
“啊,所以他就产生了嫉妒的心理。”
张平并没有着急回答他。“一个事业顺利的男人对妻子爱答不理,甚至把她当作机器人对待,在我看来,他要么是男同,要么就是看不起妻子。”
“为什么会看不起?”
“因为他把事业当作骄傲的资本和衡量一个人等级的标准,他会认为自己是在残酷社会中厮杀并且获得成功的胜利者,而事业平平的妻子理应做他的陪衬,理应服侍他。”
“原来是这样。”阿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睛里的冰终于开始化开。“所以当情况调转时,一开始的胜利者便接受不了这个结果了。”
“另外,当一个人觉得自己陷入低谷时,他就会开始担心情况会不会更糟。我们一开始觉得应当是妻子调查了丈夫,丈夫才会觉得受到威胁,但其实不是,关键不是妻子做了什么,而是丈夫怎么想。”说来好笑,这话他刚才就说过,但现在才想明白。
“连我们这些无关的旁观者都会怀疑妻子是不是调查了丈夫,那做贼心虚的丈夫是不是更会觉得自己被妻子调查了。更糟的是,妻子对丈夫漠不关心的态度,会让丈夫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有把柄落在妻子手里了。于是他会进一步想到,如果自己被辞退,同时妻子又以伴侣出轨为由提出离婚,法院会立即判决离婚成立,那他不但没了工作,还会被赶出家门,因为他已经负担不起房子分期付款的费用。这样一来,丈夫杀害妻子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
“让我想一想。如果妻子死了,他还能继续住在原来的地方,心理的不平衡也好了。对了,还有保险!”阿明,将他的笔记本飞快地往前翻。“在这里,双方都有购买人生保险,受益人包括父母、子女、配偶!”
“这笔钱,加上妻子的遗产将帮他度过难关!”
回到车里时,那台雪弗兰已经像火炉那样温暖,张平赶紧打开空调。
“平哥,你说有没有可能,那家伙其实是个男同?”
“这样的话,那个美容院老板又怎么解释?而且根据余小姐的说法,他只有在求爱时会对他的妻子好一些。”
“这倒也是。”
他们过了立交桥,来到另一片高楼耸立、玻璃像镜子那样反光的地方。姚女士现在所在的公司拥有一整栋大楼,大楼底下还有公司自己的停车位,里面的车个个都是车展里的“模特”,而且都像是刚从洗车店出来,最便宜的也要百万以上。相比起来,他们这辆脏兮兮还带着刮痕的白色雪弗兰简直就像白蛋糕上的蟑螂那样扎眼。不过那又怎样,作为刑警你有时是忠诚而凶狠的猎犬,有时是混迹市井的老鼠,有时是在最肮脏的下水道中探听消息的蟑螂,总之是往社会的底层走,鲜有往上游的。
他们还是把车开了进去,并且停在一辆法拉利和一辆奔驰S级轿车中间。
姚女士比千宝公司的人镇定多了,但脸色还是有些苍白,眼睛里透着疲惫和虚弱。她身穿藏蓝色连体西装裤,腰间系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脚上穿着发亮的黑色高跟鞋。眼睛不大,单眼皮,但整张脸也比较小;中短发,发尾有些卷,每一根发丝看上去都经过精心护理,给她一个摄影师和一些灯光就可以直接上杂志封面了。她态度谦和,也透露出自信和洒脱,张平有种感觉,如果他在这个房间跟她吵起来,输的恐怕会是他。
张平注意到她办公桌上的牌子,上面写着“总经理”三个字。
他们在两张舒服的靠背椅上坐下,然后就开始了警察的日常提问。
如何形容你和死者的关系?
她说她对死者印象不错,但私下并没有交流,死者被婚姻问题所困扰也是她在吃饭时听别的同事说的。她应该算是比死者大十几岁的老师或者前辈吧。
是否发现死者与他人结怨?
不曾发现,也难以想象有谁会跟她结怨,死者的心思非常细腻,时刻顾及着他人感受,就算是批评别人也非常注意场合和遣词用句。无论是对待上级还是下级,她总是笑脸相迎,其他的同事对她的印象都很好。
认识死者的丈夫吗?
只在聚会中见过一面,没说过话。她并不是很会社交的人,除了工作内容,聊天很容易就会卡壳,所以尽量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对死者的丈夫印象如何?
她眼睛望向上方,眉头微微用力。“他很胖,跟其他人相比,体积大得明显,皮肤也偏白,给人的印象不喜欢外出。说来奇怪,虽然他身上堆满了脂肪,但给我的感觉不是柔软而是坚硬,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呢……”她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啊,是因为他的眼睛。那时他的眼睛突然扫了过来,与我对视着,一时都没有移开。他的眼睛给我的印象就像石头那样,冰凉而冷漠,并且充满愤怒。”
“愤怒?对你吗?”
“是也不是。从他来的第一秒钟,他就是那个样子。那是两年多前了,当时彩芸她刚来公司不久。那个聚会是公司同事自己安排的,主要是为了让新人更快地融入集体,也鼓励甚至‘怂恿’带自己的男女朋友过来。于是那人就这样被彩芸带来了,据说是在百般请求下才来的。
“宴席上其他人都在努力活跃气氛,相互交流,只有他一直拉长着脸。彩芸坐在他旁边提心吊胆,手足无措的样子现在想想都让人心疼。我们都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后来才知道什么事都没有,仅仅是因为他来了之后后悔,不喜欢聚会的气氛。他的愤怒主要是烧向自己的妻子的,顺便也烧向我们。”
“您劝过她离婚吗?”
“没有,我很少会去管别人的家事,即使是我自己的亲戚也一样。一方面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另一方面是,我自己对此并没有什么经验。”姚女士至今未婚,现在也是一个人住着。
“但听说她打算彻底放弃那段感情时我从心底为她高兴,为了能让她快点走出阴影,或者是怕她重蹈覆辙,你知道,有些女人被丈夫一劝就会立刻放弃分开的想法,而当时我正好打算跳槽,于是就劝她把握机会,接任我的位置。我觉得在此有必要为我自己说一句,虽然我很喜欢彩芸,但并没有因此为她开小灶,也没有在她实力不够或者有其他更优秀人选的情况下坚持选择她。她之后的表现也可以证明她能够胜任那个位置。
“彩芸她有很多优点,除了刚才所说的性格和为人处事的方法外,她也是个足够聪明的人。她一开始的表现没有体现她的真正实力,原因当然是她把爱情放在了第一位。她也是个十分单纯的人,单纯到无法三心二意,也不会搞歪门邪道。对于她所渴望的东西,她所能做的,就是用虔诚的心和心无旁骛的努力,去试图换取最大的回报。事业给了她回报,但人嘛……”
张平又问了几个老生常谈的问题,然后感谢她的配合,便打算起身离开这间舒适的办公室。
“昨晚我一直在想……”姚女士突然说道,但眼睛并没有看他们,更像是在自说自话。“彩芸真是可怜,之前她被爱情折磨得死去活来,现在当她准备迎接新的人生时却突然死于非命,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缠着她,不肯放过她。”这时张平看到,有一些泪光在姚女士坚强的眼睛里打转,几乎在下一秒钟就要掉下来了。但下一秒钟,泪水并没有掉下来,它被姚女士收了回去。姚女士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就好像上一秒钟的人根本不是她。
“抱歉,说了奇怪的话。”
现在他们已经可以认定丈夫陆丙强有杀死妻子袁彩芸的动机,只要张平关于作案过程的猜想依旧稳固,他们就可以传陆丙强过来问话了。
太阳已经走完了今天四分之三的旅程,阳光开始往回收缩。一部分天空变得更蓝了,成卷的云朵淡淡地铺在边际;有些天空则在金色中染上了橘红,太阳此时看起来像是天空中一个金色的大洞。这幅广大的画卷总能让人找到平静,百看不厌。他们打算在下班高峰期前将车子开回去。
车子刚开到刑警大楼,关队就打来了电话。
“你的那个推论不对。”他毫不客气地给了张平当头一棒。“那把锁是一把空转锁。”
“空转锁?”张平觉得摸不着头脑。
“也就是说如果是一把错误的钥匙插进这样的锁里转动,它会一直空转而不会被卡住,而那个保安明确地告诉我们,钥匙被卡住了。”
“也许是那人演技好,假装用力转动钥匙,实际上却没有用力。”
“我话还没说完。”
那你就说快一点啊。
“在阿嘉的询问下,保安又补充了一些一开始没有在意的细节。陆丙强在顺时针转动钥匙无效之后,还试着往逆时针转动了。保安说,他明显听到了锁舌被弹出来的声音,准确无误。所以你的那个想法,虽说一开始觉得很有可能,但现在也只能被推翻掉了。”
张平把这个消息告诉阿明,阿明一脸失望。
“这么说这真是一起密室杀人案?”阿明说,“凶手究竟是如何消失的?”
我也想知道。张平心想。
张平独自一人参加了袁彩芸的追悼会。他穿着他唯一的一套西服,无论是参加葬礼,还是当伴郎参加别人的婚礼,他总是穿这一套。
追悼会上来宾众多,死者的同学、同事就占了一半以上的人数,他们难掩心中悲痛,场面令人动容。在场的只有张平表情最为平静,显得格格不入,没有办法,他只见过死者的尸体,对他来说尸体跟人偶没有多少区别,他不会为一个人偶而哭泣。
花圈中间的遗像多少让人增加了一些对死者生前的想象。遗像似乎是从某张艺术照中截下来的,照片中的她左脸朝向来宾,笑容自然又开朗,整齐的牙齿像钻石那样闪亮。她有一头浓密的长发,像夜幕那样漆黑,它们绕过左耳,展示出一张白皙清纯的面孔,耳朵上那颗垂下来的星星则点亮了一丝诱人的光。
会上最催人眼泪的情节,便是死者年近花甲的父母为女儿念追悼词。他们的身体颤颤巍巍,都需要他人的搀扶才能上场,连日来的煎熬已经让他们像枯木那样僵硬和脆弱。张平不敢去看他们,但一些词还是飘进了他的耳朵。可爱、懂事、孝顺……
小时候的她最为可爱,最喜欢为她编个双辫的发型,非常适合她,非常可爱,无论是笑还是假装生气的时候……长大一些也很懂事,成绩一直很好,品行优异,老师同学都很喜欢她,从来无需为她操心,还考上了名牌大学,她所带来的骄傲将一直伴随着他们……成家后也非常孝顺,手机中的信息常常传来,即使不再常见面,他们也不会感到孤独……最后,他们为女儿的死感到痛心和惋惜,盼望着早日捉到凶手……
虽然不太可能,但张平还是觉得众人已经从黑压压的人群中找到他,向他投来灼人的目光。
现在专案组面临的境况比一开始想的要棘手得多。张平原本信心满满的最优解被推翻,“密室杀人”的手法又变得扑朔迷离。有人重新提出凶手是用绳子进入屋子,又用绳子离开的方法,但这个想法很站不住脚,恐怕没人从心底支持。
他们只能将案发当天大楼和小区公共区域的监控一一调出来查看,同时调查所有大楼里的住户还有案发时段还在大楼里的陌生人——包括送外卖的人。这番努力下来,他们一无所获,不过差点看瞎眼睛的图侦组到是有一个奇怪的发现,而那个发现还是将嫌疑指向了死者的丈夫。
细心的侦查员发现,案发当天下午七点二十四分,就在陆丙强准备进入公寓大楼并且发现妻子的尸体之前,他先是打了一个电话,然后躲进了一棵树下,好像是为了寻求安静。当时天空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亮光,录像被放大到极限,变得非常模糊,最气人的当镜头被拉进时,发现有一盏路灯刚好挡住了摄像头的上半部分。树叶则挡住了陆先生的上半身,让他们看不清他具体在做什么。
只见他站了一会儿,然后跳起来去捉树枝上的某种东西。树枝被他拉下,不一会儿又被放开。他好像把什么东西塞进口袋里了。接着他便从树下出来,走进大楼。当时陆丙强身边并没有其他人,因此他们无法找到目击者,而当他们去那棵树下查看时,也什么都查不到。有人说他可能只是为了捉一下树枝上的昆虫,而放进口袋里的东西只是手机,但张平不这么认为。
可以说他神经过敏,或者对陆丙强怀有偏见,但他还是宁愿相信自己的判断。陆丙强在走进那棵树之前,有明显观察周围情况的动作,在他从树下出来之后,动作也显得有些僵硬。虽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在案发的这段时间有这样不自然的举动,不得不让人怀疑。那通电话后来查明是打给一个同事的,说是忘记了有没有发送文件,来确认一下有没有收到。同事说陆先生特地打电话过来,这种事也是第一次发生。
所有人的悼念词都讲完了,期间陆丙强也有上台,他讲了什么张平并没有仔细听,只觉得他的哭声特别大,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几次擤鼻子的声音让人印象深刻。接着他们全体起立,排着队瞻仰死者遗容。入殓师的化妆技术让她重现生机,她本还有大把的机会去尝试新的人生,在这件事发生之前,一切正朝着这样的方向发展,但现在她已经体会不到新人生的滋味了,一把廉价的匕首毁了这一切。
他们调查了那把匕首的来路,最后在天桥底下的一个摊贩那里发现了一模一样的东西。他卖这东西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一把25块,遇到特别能砍价的,20块也卖。
照片上的这个人有没有买过?他说他怎么会记得。
差不多可以散场了,袁彩芸的人生已经划上句号,不过家属们还要到外面的焚化炉里烧掉死者的遗物。张平挤过几个人,找到了陆丙强。
“陆先生,能否占用你一些时间?”
对方用略显惊讶的表情看着他,因为张平是不请自来的。“现在?不能等我们把事情办完吗?”他的眼睛看起来又红又肿,实际上他的整张脸看起来都是肿的。
“用不了多长时间。另外——”他压低音量,把脑袋凑近。“我不想让彩芸的父母听到,免得他们再受刺激。”
他们都用眼角撇了撇不远处的那对老人。人们轮流向他们说着安慰的话,他们的手始终被人握着,眼泪从已经睁不开的眼睛里流出来,像小河那样流淌。
陆丙强找了个借口留在最后,现在悼念厅里只有他们两个。
“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我们就想问一问,关于凶手,你们这边是否有什么怀疑的人?”
“什么?”他以为听错了,于是张平重复了一遍。
“没有。”对方干脆地摇了摇头,“这些问题你们已经问了很多遍了,我也回答很多次了,我的妻子并没有与任何人结怨,如果有的话我早就告诉你们了。”
“这样啊。”张平挠着头,一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样子。他抿着嘴,嘴里发出闷响,最后说道:“这个案子我们刑侦大队非常重视,专案组的每个成员都非常努力地想破案,为此我们经常熬夜加班,但……但是目前我们遇到了较大的困难,侦查过程并不是十分顺利,不过呢,我们还是认为仇杀的可能性比较高,主要原因是您妻子的财产并没有任何丢失。但你们家属和您妻子的同事都没有提供哪怕一个嫌疑对象,这似乎不太符合情理。所以我们想你们是不是有所遗漏。”他看了看陆丙强,抱歉地笑了笑。“您不能再想想吗?真的没有可以怀疑的人吗?”
对方花了几秒钟消化张平的话,隐藏在脂肪底下的肌肉开始慢慢颤抖,眉头开始凑近,试图拧成一股绳子,最后——
“你这是什么意思?”对方张开大嘴吼道。“什么叫不符合情理?难道说我妻子一定要与什么人结怨才符合情理吗?”他已经用食指指着张平的胸口了。“为什么要我们提供嫌疑对象,这难道不是你们警察做的事吗?既然找不到凶手,那就继续去找,而不是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你们一直走在错误的方向!”
对方吼完了,张平没有反驳,也没办法反驳,这时他低着头,竟然用手捂住了脸。
他的声音带着颤音。“对不起,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妥,但调查真的不太顺利。我真的很想捉住凶手,特别是今天看到死者的父母,他们真是太可怜了。我多么想为他们做点什么,但很多事,即使拼尽全力,也很难办到……”他从正面抱住陆丙强。陆丙强比张平矮上十厘米,但身体可比他厚实多了。
“你这是干什么?”陆丙强一脸惊讶,头脑恐怕也是空白的。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用手指轻轻拍了拍张平的背,而张平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过了一会儿,张平放开了他,对方如释重负,用认为张平是不是有毛病的眼神看着他。
张平说道:“陆先生,请放心,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推开门来到走廊时,凉爽的空气贴在他的脸上,悼念厅里的情绪也被浇上了冷水。他尽量避开所有人群,离开了这里。
尽管烈日炎炎,还是有不少人在星期六拖家带口来到这里,周围充满了小孩子追逐打闹的嬉笑声。然而,这嬉笑声怎么比得过老刘爽朗浑厚又有穿透力的笑声。
老刘的笑声惊动了所有人,更惊动了池塘里的鱼,不远处钓客们的目光从帽子下投了过来,他赶紧碰了碰帽子表示歉意,但脸上还挂着笑容。
“没想到你不但是个警察,还是个演员啊。”老刘对张平说。
“你以为我们办案就是拿着把枪举到一个人面前,问他是不是凶手这么简单吗?”张平的脸藏在草帽的阴影下,眼睛瞪着前方。
现在是接近正午时分,他们在一处农家乐的池塘边上。此时太阳毒辣得很,草地犹如一块电热毯,周围的石子用来烤肉正好,水面上则阳光刺眼,不过大自然的风总能及时将他们身上的热气吹走。
“倒不是这个意思。这么说你从他的口袋里发现了一瓶眼药水,所以便认为他是在假哭?”
“没错,他在快上场前去了趟厕所,我觉得他就是在那里刺激泪腺的,而且我认为他还故意让自己一夜都没合眼。”
“可是这证明不了什么。”
“没错,但对我来说,他肯定与他妻子的死脱不了干系,为此我会一直咬着他不放。”
他们无言地坐了一会儿。老刘心想,他这个样子是钓不到鱼的。
“你知道钓鱼能钓到什么吗?”老刘问。
“你是在逗我吗?”
“并不是。”
老刘的声音似乎藏着某些信息,张平终于把脸转了过来,看了看他,然后又转了回去。“鱼呗。”
“除了鱼呢?”
“虾、螃蟹?”
“不止。如果在复杂的水域,钓鱼能钓到的东西总能出乎你意料。有时是装满垃圾的垃圾袋,有时是各种机械零件或者木头。之前我看过一个报道,几个人从河里钓到一个黑色旅行袋,打开后发现里面有各种衣物和证件,他们不敢私自处理,于是送到了警局。经法医检验,衣服上带有血迹,于是他们又与一些已经被毁坏的、无法确认身份的无名尸体做DNA比对,最终确认了一具尸体的身份,并且因此很快找到了凶手。”
“所以呢?”
“哎,你总是这么着急。在死者的身体上,除了胸口处的致命刀伤之外,还在她的右手指上发现了一处细小的伤口。猜猜那是由什么造成的?”
张平没有回答。
“那处小伤口比较粗糙,不是那把凶器造成的,经过试验,能制造那种伤口的正是鱼线。”
“鱼线?”
“没错。”老刘露出笑容,眼角叠起了皱纹。“你一说他可能在树枝上拿什么东西时,我立刻就想到,他该不会是通过绑在树枝上的鱼线把屋子里的什么证据给拿走了吧?而那绑着证据的鱼线正好在死者手中。”
张平一惊,愣愣地盯着前方,但注意力并不在那里。他一边神游,一边发现老刘的声音仍传到他的耳朵里。“那棵树不会刚好就在那扇打开的窗户的下方吧?”
他微微一惊,记忆中某片局域被震动了。他努力搜寻着,然后终于想起来了。他探出那扇窗户看过,正下方的确有一棵树,当时他还觉得如果凶手失足掉下去的话,他的尸体一定会在那棵树下被找到。
“如果是这样就能解释死者手上的伤口了,因为那是在她死后留下的。可是他能拿走什么呢?凶器是留在现场的啊。”
这次有某些记忆自己跳出来了——以前公司前景光明时,还带他去钓鱼,现在也不带他了——张平记得这句话。
“我也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可能完全是错误的,不过,死者手上的伤口——”
出于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原因,张平猛地站了起来,鱼竿还被他紧紧攥在手里。
“那个衣柜肯定有问题!”他大声说道,惹得其他人纷纷把目光投射过来。
“衣柜?”
“对,肯定是这样,想要弄清楚密室杀人案的手法,就必须要弄清楚那个衣柜的问题,肯定是这样!”张平扔掉鱼竿,摘下帽子。
“喂!你去哪里?不吃完饭再走吗?”
“下次吧。”张平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下次我请你。”
刘成摇了摇头,露出笑容,准备重新享受钓鱼的活动,不过他立即发现有不少诧异的目光正投向他,似乎打算从他身上找到答案。
还是下次吧,他心想。刘成捡起张平的鱼竿和帽子,假装是被农家乐的饭菜香吸引,离开了鱼塘。
将还剩下一半的饭菜倒掉之后,余晓施自己一人飘飘忽忽地走进电梯。电梯里没人,她拿出粉底补了补妆。现在眼泪已经不受她控制了,它自己想流就流,有时将脸上的妆哭花了,滴到饭菜上了,她才发觉。她最近几乎没怎么吃东西,意识也散落各处四处游荡,原本的圆脸变得消瘦了像失去土壤的山脊那样显露出棱角,但她还是要来工作,公司已经失去了彩芸,已经不能再缺人手了。
她只能每天喝大量的咖啡强撑,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多久。她走出电梯,向公司的玻璃门走去。门口有个人,像极了彩芸的悼念会上那个警察,但这个人拿着两个大购物袋,感觉又与那个人不符。
“余小姐。”对方说道。
她抬起头来,眼睛花了比平时多的时间聚焦,随即她“啊”了一声。
“是我,负责袁彩芸案件的刑警,你还记得吗?”
她突然间说不出话了,只是呆滞地点了点头。
“有些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关于这个案件的事。”
她瞥了一眼他手里的购物袋,里面乱七八糟地塞满了衣服。
“那进来吧。”
他们来到上一次的那个会议室里。
“茶水就免了,请坐。”张平说。“余小姐,您去过袁彩芸小姐的家里吗?”
“当然。”
“她是否有带你参观她的衣柜?例如让你看看她衣柜里的衣服?”
“没有。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们天天见面,她有什么衣服我差不多都知道。”
“所以你并没有看过她衣柜里的情况?”
她想了想。“衣柜里的情况……她没有特意打开来给我看,但我可能在她打开衣柜的时候看过一两眼。请问这个跟彩芸的案件有什么关系吗?”
“余小姐,请看一下这张照片。”张平递给她一张五英寸的照片。
“这是什么?”
“这是一个衣柜。”
“我知道,里面的衣服也太多了吧。”
“有没有可能是买了太多的衣服,又不想或者懒得买一个大一点的衣柜,所以才塞成这个样子?”
她皱着眉头。“我想不出有谁会这样做。衣服跟衣柜是配套的,没有人看到这样的衣柜会感到高兴,即使她拥有许多漂亮的衣服。而且从实用性方面来看,从这样的衣柜里找到自己想穿的衣服,既没有丝毫喜悦,也要浪费不少时间。”
“这是袁彩芸的衣柜。”
“什么?”她的眼神,似乎觉得张平在耍她。
“这是案发时我们同事拍下的照片。”
她再次盯着手上的照片,脸上写着难以置信。
“不可能,彩芸绝不会把自己的衣柜搞成这个样子。”她把照片扔给张平,不想再看一眼。
“余小姐,这是我从那个衣柜里拿来的衣服。”张平从购物袋里将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余小姐站起来就近拿起一件黑色波点的连衣裙,提起来前后看了看,摸了摸面料,看了看标签,又看了看领口的缝线,最后像抓着一块抹布那样抓着那件衣服。
“请问,你的意思是,这是彩芸的衣服?”
“没错。”
“这不是彩芸的衣服。”她把衣服扔了回去,累极了般坐回椅子上。
“为什么?”张平能感到自己的心脏正在撞击自己的胸腔。
“因为这是假的。我了解她,她喜欢这个牌子的衣服,也经常穿,但绝不会买假货。”
“这是假的?”
“没错。看看这件衣服的用料,一摸就知道是劣质的棉,粗糙、扎人、不透气;还有它标签上的刺绣,是歪的,缝线也乱七八糟——你在找什么?”
“抱歉,请问有纸和笔吗?”
她出去了一会儿,带了一支圆珠笔和一个本子。张平像阿明那样把信息记在笔记本上。
余小姐查看了剩下的八件,发现它们虽然都是袁彩芸穿过的品牌,但全都是假的,她也从没看见过彩芸穿过这些衣服。
“她穿这些牌子的衣服至少都有两三年了,你拿来的都是网上泛滥的假货款式,彩芸为什么要去买?以她的工资也没必要去买假货。”
张平边点头边记着。他发现自己太久没动笔了,字写起来又丑又慢,另外由于心情激动,他的手有些颤动,竟然一不小心划到自己手指上了。
“这条尼龙腰带也不会是彩芸的,因为它又丑质量又差,根本就是十几二十块的地摊货,而且这种一整块金属的扳扣式皮带太过笨重了,女性一般都会选择轻便的针扣式皮带。”
“嗯。”张平依旧低头记着。然后他发现余小姐有段时间没说话了,他抬起头来,发现她还在研究那条皮带。
“怎么了?这条皮带还有什么问题吗?”
“倒不是有什么问题。你看这块板扣的里面,还刻着一个十字架,似乎是后来刻上去的。谁会在皮带上刻十字架?感觉慎得慌。”
张平用没有拿笔的手接过皮带,果然,正如余小姐所说,那里刻着东西,但与其说是十字架,不如说是一个十字——由两条细细的垂直线构成。从上面的刻痕来看,的确是后来刻上去的,张平也想象不出哪个皮带厂家会在金属板扣上面刻十字的。
另外在金属头的不远处,腰带上还发现一个洞,这个洞没什么特别的,但让这条皮带显得更加破烂。死者会用这样的皮带吗?它看起来与袁彩芸完全搭不上边,可这条皮带的的确确出现在她的衣柜里……这里面一定有某些问题。
不属于死者的衣服塞满了死者的衣柜,还有一条不属于死者的腰带挂在衣柜里……这样到底对凶手有什么好处呢?
真相之门好像就在附近,他隐约察觉到缝隙的存在,但周围一片漆黑,他需要更多的光亮……这时,他突然发现,皮带上那个十字的横线与直线好像有点不一样。仔细一看,的确是的,横线里面有一条更细的线,这是直线所没有的,而且那条更细的线也不是重合了整条横线,而是重合了约四分之三的位置。这条更细的线到底代表了什么呢?它不是跟十字一起刻的吗?它又是什么时候刻出来的?……巧合的是这条横线此时正跟他手指上的蓝色划线连在一起。
此时犹如电击一般,一个画面突然一闪而过。他感到头皮发麻,汗毛竖立。这一定代表了什么。他隐约知道的。继续想,他就快找到答案了。
高级餐厅的约会……回家后的洗漱……打开的衣柜……倒在血泊中的死者……消失的凶手……他把这些已知的细节不断在头脑中重复,一遍又一遍。他全身肌肉紧绷,双手紧握着手里的东西,一动不动,后背已经悄悄渗出汗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期间并没有人来打断他,最后他终于动了起来。与其说是他的意识控制了身体,不如说是他的身体自己动了起来,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他也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把笔记本换到左手,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圆珠笔,拇指按下按钮,然后一齐释放。圆珠笔飞了出去,形成一个弧线,落在了桌子上——多么简单的发射原理。
当他抬起头来时,发现余小姐正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他。
“不好意思。”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摸了摸剪得很短的寸头,不知道如何解释。
“没关系。”她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张平发现桌上还铺满了衣服。时间也不早了,不知不觉他们在这个房间里已经呆了一个小时。他准备收拾东西离开了。余小姐给他帮忙。
“有什么发现了是吗?”她问。
“嗯。”他现在心脏砰砰跳着,脸上也全是汗,头脑里虽然形成了某些推论,但实际上还没整理出清晰的思绪。
她没再说什么。他收拾完东西准备离开时,余小姐却叫住了他。
“警察先生。”张平转过头来,惊讶地发现她的眼里盈满泪水,让人有些不敢看她。“拜托你一定要捉住凶手。”
“特地把我叫过来是为了什么?”一进到死者的房间,关队那尖利的嗓门便响起来了。事隔多日,房间里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地板上只留下死者躺着的轮廓,窗外黄色的灯光照在上面。房间里的一些东西被警方拿走了,但大多数还在原地。张平一个人瘫坐在房间里的卡其色单人沙发上,低垂着头,表情有些僵硬。他没有说话。
“有什么新发现吗?”关队在离他一米远的位置停下。张平能感受到他的体积还有身上的烟草味和汗味。
“哎。”他用右手抹了抹脸。“本来我以为已经弄清了凶手的杀人手法,打算在这里模拟一遍,但实验过后发现还是有个细节对不上。”
“什么细节?”关队向前移动了一小步,像个捕猎者那样紧张又兴奋。
张平随手一指。“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关队看了衣柜一眼,径直走了过去。他像多日前的死者那样,毫无防备地将衣柜的门拉开。他的胸口被某种东西射中了,传来刺痛感,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但脚并没有移动。他好像看到了衣柜里某种机关发动的过程,有一条银色的细长型金属掉在地上。惊讶和惊恐让他瞪大了眼睛,血液也一瞬间停止了。
他身后传来刺耳的嘲笑声,不快的感觉将他从惊愕中拉了回来。他低头一看,地上躺着一把木头匕首,显然是模仿凶器的样子做的,刀尖上包着一小块布,他弯腰捡起了木头匕首还有地上的另一件东西——一条银色的细长弹簧,长度约有四十厘米。
“你笑起来比哭还难听。”他转过身对张平说。
张平缓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下来,笑容也随之不见了,似乎从来就没有笑过。
“这是什么?”
“凶手杀人的工具。”
“你怎么知道的?”
于是他把昨天去见余小姐的过程说了一遍。
“很明显十字只是为了掩盖事实真相的障眼法,它想掩盖的是横线中的第二道刻线。在某个时刻,那条刻线和我手上的那条蓝线在我脑子里重合了,而我的右手正拿着那支圆珠笔。
“于是我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我的笔划出了笔记本,最后划到了我的手上,如果圆珠笔从那条横线划出,又会怎样?就在这时我发现圆珠笔的按钮是按下去的,它也只能是按下去的。在它滑到尽头时会发生什么?我觉得它会飞出去,我想大部分人都会一下子冒出这种想法,因为我们小时候不知多少次玩过把圆珠笔弹出去的把戏了。然后我发现这便是凶手杀人手法的模型。”
“他是怎么做的?”关队的语气平稳,既没有赞扬也没有透露出他急切想知道真相。
“显然,凶手一定是在当天早上布置了一切,他先是撬开自己的柜子制造入室盗窃的假象,趁死者离开后在死者的衣柜里设下了机关,这个机关保证了第一个打开衣柜的人会被飞出来的匕首刺中,至于刺中哪里他当然无法做到非常精确,不过只要刺中的是胸口的某个位置,匕首的刀刃够长,只要刺入的力度足够大,被害者就难逃一死。”
关队将匕首插入弹簧中,压缩弹簧后释放。匕首朝张平飞来,他轻易地接住了。那天匕首飞出来的力道可比这大得多。
“这就是这个机关的原理?”
“这只是它最基本的原理,要让它成为一个杀人的装置,还需要许多的辅助。这个弹簧发射装置被挤压安装在衣柜之中,衣柜的空间让它一直保持着较大的压力,不用说匕首的一端一定是向着门外的,但衣柜的门是木质的,如果让匕首直接接触衣柜门,一定会直接插入门里。”
“因此它就需要腰带上的金属头隔在匕首和衣柜门之间。”
“没错,之所以选择腰带是因为腰带出现在衣柜里并不奇怪,不过这还远没有结束。虽然解决了匕首插入门里的问题,但并没有解决匕首会随着门移动的问题。由于匕首尖、皮带的金属头、衣柜门之间的压力,基本上可以将它们看作一个整体,因此在衣柜移动的时候匕首尖也会随着移动,这样也不能让匕首发射出来。”
“嗯。”关队虽然尽量不表现出来,但还是能看出他急于知道答案。
“要让匕首相对衣柜门不动,唯一的办法是用什么东西挡住匕首移动的方向,你猜凶手用了什么办法?”
关队面无表情,他们之间的空气就像是凝固了一样,然后他还是很不情愿地开口了。“衣服。”
“没错。他的想法是塞满衣柜,为了保险起见他买了死者常穿的那个牌子,但由于那些衣服的价格都较高,他负担不起,或者是他以为他买的是真货,总之他买了一堆假货塞满了死者的衣柜。由于衣服之间贴得很紧,基本上可以将它们看作一个整体,它们挡住了想要移动的匕首,但这还是没有结束。
“因为皮带的金属头也会随着匕首不动,它会挡住想要发射的匕首,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凶手用一个螺丝将皮带固定在门上——那天回到这里时我仔细地检查了这个衣柜,很快就在门框上发现了一个螺丝孔,这个孔刚好与腰带上的孔直径差不多。我试着把腰带放在门框上,让两个孔对应,于是便对凶手的杀人手法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我们到达现场时皮带并没有固定在衣柜门上,是凶手在保安出去打电话时拿下来的?”
“肯定是这样。当时就算保安没有主动离开房间,凶手也会让他和开锁公司的人一起去找人帮忙。凶手趁这段时间拧下了螺丝,我觉得他用的是那把钥匙,所以他才会把钥匙单独拿出来,至于那颗螺丝,藏起来并不难,要是我的话,我会藏在袜子里。”
“他消除了皮带的证据,那这跟四十厘米的弹簧呢?”
“说到这个,还要多亏法医老刘,是他启发了我。老刘跟我说,死者的手上有一小段鱼线割开的伤口,是在她死后留下的,然后他又结合了凶手在进入大楼之前从树下令人起疑的行为,推断出凶手利用鱼线拿走了什么证据。”
“这样他都能推断出来?”关队的声音第一次表现出惊讶。
“不然无法解释死者手上的伤口——死者肯定是打算握住那根绑着弹簧的鱼线,虽然她的手最后张开了,但鱼线还是在她手上划出了一道口子。”张平说,他想到了老刘说过的话。“鱼线不止是用来钓鱼。”
“找个时间问问他要不要调到我们队上?”
“得了吧。”
“那个高级餐厅的约会也是特意安排的吧。”
“没错。因为是高级餐厅,总不能顶着一身汗臭和乱七八糟的妆容光临,他知道妻子肯定会回来洗澡,这样衣柜里的机关就可以按时发动。他也可以掐准时间,在妻子打开衣柜之后回家,在发现妻子尸体的同时,消灭掉证据。”
“对于这个推论你有多少把握。”
“保守点说有百分之九十五,但我心里的数字是百分之百。所有的细节都对得上,而且我也找到了凶手用来洗衣的洗衣店和买弹簧的五金店。洗衣店有他的消费记录——可以间接证明衣柜里那些多出来的衣服确实是他买的,而五金店的老板对他印象深刻,当我拿出照片给他看时他立刻就认出来了,因为那天下午只有那一个客人。五金店的老板说,那人挑挑选选,用手指比划着尺寸,显得犹豫不决,对他好心的提问都含糊其辞。”
“那好,立刻把陆丙强给我捉回去,我要连夜审。”
“哎。”张平顿时又泄了气。“可是我们缺少一个最关键的证据——那根弹簧,凶手在进入大楼前不知扔进哪个垃圾桶了,现在早就被垃圾车运走了。你手上拿的这根是我在五金店老板那买的。”
“没有弹簧就定不了他的罪了?”
“嗯?那个五金店没有监控摄像。没有弹簧,我的推论都只是推论而已,对方的律师可以一口咬定是某个入室的劫匪杀了死者,而皮带上的划痕和孔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衣柜里的假货也一样,他可以说那些衣服就是买给妻子穿的,并不是什么杀人装置的一部分,反而可以表现他是个连假货真货都分不清,但愿意为了妻子买很多衣服给她的傻得可爱的丈夫——”
“笨蛋!”关队说,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还是太嫩了点。这个,就是他扔掉的那根弹簧。”他举起手中的那根银色金属,张平盯着它,嘴角慢慢上扬。
关队说道:“我们非常幸运,虽然一开始没有注意到它,但小区的某个清洁工在清理垃圾时发现了它,决定收回家当废品卖掉。我们找到她时那根弹簧还在她的家里,因为她通常一个月才骑着三轮车把废品运到收费站一次。弹簧保存完好,甚至还在上面找到了死者的血迹和凶手的指纹。明白了吗?”
陆丙强很快就交代了杀妻动机和手法,基本上跟他们之前推论的一样,另外他也补充了一些细节——那晚他虽然订的是八点的位子,但告诉妻子的时间却是七点,因为他打算七点多的时候到家,这样就可以确保妻子在他进家门之前已经打开了衣柜。而他用鱼线把弹簧收回来之后,其实是把弹簧藏在了袖子里,因此在监控里才会看到他走路有些僵硬。
在他认罪后,警方又多次对他进行审问,他所提供的口供都非常一致,加上警方已经掌握的证据,陆丙强被定罪只是时间问题。
“平哥,今晚有什么安排?”阿明问道。
“没什么安排。”他们走在去停车场取车的路上,难得跟夕阳一块下班。
“既然已经破案了,要不要一块去酒吧玩玩,阿嘉还有其他几个兄弟也去。”
“得了吧。我现在困得要命,如果今晚能让我好好睡一觉,不要再有什么杀人命案把我叫过去,我就阿弥陀佛了。”张平心有余悸地说。虽说作为刑警,就要面对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随叫随到也是应该的,但在下一个电话来临之前,他依旧会提心吊胆的。
“哦。”阿明说。
他们踩着坚硬的石砖,难得如此轻松,微风吹在他们身上,吹走了燥热。
“平哥,你可真厉害,这个案子拖下去,恐怕要成为一个悬案吧。”
“是啊,我破解了杀人的手法,但威风都像是关队的。”
“没有,你也很威风啊。”阿明说,“但关队也功不可没,他一出场凶手就像是见了阎王似的,把什么都交代了。”阿明咧嘴笑着。
张平哼了一声。那确实是。这只老狐狸审讯犯人的本领可是硬得不能再硬了。他在叫张平去捉人时就交代了,说话的语气要尽量平静,但眼神要尽量犀利,就像是害怕犯人逃跑一样。同时准备手铐还有头套,给那个可怜虫戴上。
他们先把嫌疑人关三个小时,关到他心慌,之后再把证据一件件摆进审讯室里,接着再过半小时,关队才拿着一杯热茶慢悠悠地出场。
虽然我们没有找到凶手作案的那根弹簧,但关队把张平买来的弹簧装进证据袋里,就说是凶手留下的,对方看到那根弹簧跟他买的一模一样,怎能够不慌?审问的时候,从语气、动作、神态关队都在明白无误的告诉嫌疑人:我们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法官看了不用三秒钟就会立刻判你的罪,坦白从宽对大家都好。能宽多少?我不知道,这要看运气,就像抽奖一样,运气好的话你做梦都会偷笑,但无论如何这是你唯一的选择。
一个好警察,首先要是个好演员。张平突然想到这句话,同时他告诉自己要记得告诉老刘。
“多亏了关队,就算是我们没有找到那根弹簧也足够定他的罪了。”阿明说,“不过要是对方死咬着不承认我们是不是现在还捉不了他?”
“除非你被他看出破绽,不然他坚持不了多久,我们有的是手段将他的防线一点点拆除,在他承认之前绝不会给他喘息的机会。”这次他算是又从关队那里学了一招。
张平已经来到自己的雪弗兰面前,阿明跟他告别准备去找他的摩托。他已经打开车门,脑海里冒出来的是自己冷清的家,顿时感到睡意稀薄。
“哎!”张平说了一声,阿明转过身来。“今晚我还是跟你们去酒吧吧。”
“咦。你不是要睡觉吗?”
“怕了,我可不想再被杀人命案叫醒一次。”张平说,“酒吧那里比较吵,再有电话打来我还可以装作没听见。”
阿明愣了一下,微微张着嘴巴,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
“开玩笑的。”张平摆了摆手,“怎么?我的演技就这么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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