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史记(十)

由「文科生太多」,想起梁思成一篇失踪七十多年的文章 | 短史记

陈慕谭 短史记-腾讯新闻 2021-04-16
 
 
作者丨陈慕谭
编辑吴酉仁
 

这两天,有这样一句话,得罪了全体文科生:

 

“东南亚国家掉入中等收入陷阱原因之一是文科生太多。”
 
此言出自某公号4月14日刊登的一篇论文,作者是四位经济学博士。按中国当下的文理划分标准,这四位,其实便属于“文科生”。
 
 
文章的主旨,是针对老龄化、少子化这些现实存在的人口问题,指出“人口红利当时用得舒服,事后是需要偿还的负债”,建议“全面放开和鼓励生育,切实解决妇女在怀孕、生产、入托、入学中的困难”。
 
在诸多建议中,有一项是“重视理工科教育”,那句引爆舆论的“东南亚国家掉入中等收入陷阱原因之一是文科生太多”,便是紧随该建议而来的论述。不过,它并不是论文表达的重点,作者既没有就此再做分析,也没有提供可支撑该结论的参考文献,仿佛这句孤零零的话已是不证自明的常识。①
 
 
社交媒体上,有人笑称“ 诺贝尔欠作者一个大奖”,有人讽刺“ 论文作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确实很文科”,“这报告肯定是文科生写的”,也有人感慨“不是文科生的错,是文科教育有问题”。
 
笔者想起的,则是一篇失踪了七十多年的旧文。
 
旧文的作者,是著名的建筑学家梁思成,题为《半个人的世界》
 
1946年,梁思成担任清华大学建筑系主任。同年10月,赴美考察战后的美国现代建筑教育,并担任“联合国大厦设计顾问团”的中国代表。1947年9月回国。1948年,梁结合自己的考察见闻,在清华做了一次题为《理工与人文》的讲演。后来又将讲演的内容整理成《半个人的世界》一文。
 
 
清华大学建筑系属于理工科。所以,梁的讲演,首先针对的便是本系的理工科师生,希望他们不要“只顾自己的技术方面”,而要有社科人文方面的常识与关怀:
 
“人类一切的活动,莫不影响到另一部分的活动的,换一句话说,就是人类社会是整个的,各部分是互相联系的,不能各行其是的。所以我们做学问,尤其是研究理工的人,绝不能只顾自己的技术方面,不顾我们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自然环境。否则,我们的一举一动可能害到别人。
 
梁思成说,那种只在意技术、不在意社会、政治、经济与自然需要的人,只能算“半个人”。这种“半个人”做起事来,是很有可能伤害到别人的。他就自己关心的文物古建保护领域,举了两个这方面的反面案例:
 
“南京的小火车破坏了鸡鸣寺一带的风景,而且不时轧死人。川陕公路在广元因为几个工程师缺乏人文知识,破坏了数千尊唐代摩岩佛像,使我们损失了永远无法补偿的千余年文物。”
 
梁说,包括上海汉口等大都市的“现代化贫民窟”在内,当前的很多社会问题,“都是‘半个人’做的事”。要想让社会往好了发展,便“不能再做‘半个人’了,我们必须做‘整个人’”。
 
 梁思成,图片引自维基
 
为什么社会上到处都是“半个人”?梁说,这是因为教育的方向出了问题:
 
“我们若是追溯形成‘半个人’的原因,实在是由于教育方针的错误。现在教育部规定的大学课程,只以取得专门智识为目的,这只是训练匠人,只是制造‘半个人’,而不是教育。工学院固然不用说,只是训练一批机械匠、土木匠、建筑匠等等,其余学院何尝不然,每年造就大批的物理匠、化学匠、法律匠、国文匠、外语匠、历史匠、哲学匠等等。所谓匠,就是说他们大多数如果只知道本行,此外一概不懂也不关心,他的本行和本人便与整个社会完全脱了节。他们都是‘半个人’。”
 
由“机械匠、土木匠、建筑匠、物理匠、化学匠”和“法律匠、国文匠、外语匠、历史匠、哲学匠”这批用词可以看出,梁思成的演讲题目虽然是《理工与人文》,但在他眼里,需要补足人文常识与人文关怀的,并不只是理工科学生,同样也包括文科学生。这并不难理解:一个搞历史研究的文科生,或许可以拥有高超的文献检索技术和文献解读能力,但若无人文常识与人文关怀,轻则学问做得冷冰冰没有人气,重则将能力化为了替权势者张目乃至文过饰非的手段。搞法律者、搞国文者、搞哲学者,皆是如此。
 
换句话说,在1948年的梁思成看来,中国教育的问题,并不是什么“文科生太多”或者“理工科生太多”,而是文科生与理工科生普遍欠缺人文常识与人文关怀。
 
接下来,梁思成讲述了他在美国的所见所闻,提到耶鲁大学的谢菲尔德科学院院长Sinnott“主张凡从事理工的人都应该受到人文科学的熏陶”,“耶鲁已决定自本学年起,把全部理工学生课程加上很多的人文科目。”
 
梁觉得,这是一项很好的改革。因为在他看来,“自十九世纪末年以来,整个的世界差不多完全为那些‘半个人’所支配”。这些“半个人”依仗着手里的技术,做了许许多多伤害他人的事情。掌控政治权力者,便任意宰割所谓“落伍民族”的土地,攫取他们的资源,最终让自己所在的“先进民族”的普通老百姓,也一样成了受害者。掌控经济权力者,便“只顾技术上的方便,不顾群众福利天然风景,不知尊重祖先遗留下来的文物”,乃至于“忘记了凡是感觉的动物,除了保持肉体的存在,还要在精神方面有所要求”。②
 
梁思成的这些话,全都指向同一个问题:教育的目的是什么?是将学生培养成为一个“合格的人”,还是将学生培养成一个“合格的工具”?如果答案是前者,那这教育,便不能只培养“机械匠、土木匠、建筑匠、物理匠、化学匠”和“法律匠、国文匠、外语匠、历史匠、哲学匠”,还应该让学生拥有人文常识和人文关怀。
 
遗憾的是,这篇《半个人的世界》,今人迄今尚未找到完整版
 
上文所引,全部来自一位叫做杨得任的读者的摘录。这位杨得任,是国民政府交通部的官员,也是一位学者,著有《中国近世道路交通史》等。他在1948年读到《半个人的世界》后,写了一篇“读后感”,发表在《世界月刊》上(见下图),内中有大量的原文引用。
 
 
据杨得任说,梁思成这篇文章,是一名叫做余传纪的清华大学工学院学生特意寄过来的。这位余传纪,早年也曾是杨的学生。在读后感的末尾,杨得任说,梁思成的文章写得太好了,“我深信必有很多的刊物文摘一定会转载那篇文章的,恕我在此不能一一摘录”。由这句话推测,余传纪寄给杨得任的,可能是只在清华学生内部流传,尚未公开发表的版本。
 
后世有些回忆文章或著作声称,该文刊登于清华校刊。但有人核实了1947年-1948年的《清华周报》和《清华学报》,没有找到踪迹③。笔者使用“清华大学校刊特色库”检索1947-1948年间的《国立清华大学校刊》,同样没有结果④。此外,为纪念梁思成诞辰一百周年而于2001年出版的《梁思成全集》九卷里,也没有收入这篇文章。最大的可能,便是包括梁的第二任妻子林洙在内的编纂者,也未能找到这篇稿子。
 
或许,这篇《半个人的世界》的完整版,真的已经彻底失踪了。1948年的清华大学,正置身于剧烈的时代变迁之中——该年底,校长梅贻琦便选择了南下,校刊顾不上梁思成的文章,不足为奇。1948年的华北乃至整个中国,也正置身于剧烈的时代变迁之中,文化刊物与新闻媒体顾不上梁思成的主张,也不足为奇。至于梁思成手中的原稿,同样极可能没有保存下来。
 
好在,文章虽然失踪,梁思成对中国教育的这段反思,仍能大体留存下来。
 
 
①《工作论文 | 关于我国人口转型的认识和应对之策》,2021年4月14日。
②杨得任:《读“半个人的世界”书后》,《世界月刊》1948年第3卷第6期(上海),第19-21页。
③常薇:《小CASE | 我们今天依然没有走出“半人时代”》,简书2018年8月2日。

④检索网址:http://thujournal.lib.tsinghua.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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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挺经》也不是曾国藩写的 | 短史记

言九林 短史记-腾讯新闻 2020-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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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谈到,被诸多出版社、诸多“当代国学家”力推的“曾国藩名著《冰鉴》”,不但是一本超级烂书,而且根本就不是曾国藩写的(传送门:《对不起,《冰鉴》这本烂书根本不是曾国藩写的》)

 

这里再说一下另一本所谓的“曾国藩名著”《挺经》。

 

 

图: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出版的《挺经》封面

 

一、曾国藩没写过《挺经》

 

与《冰鉴》一样,这本书也很烂,也不是曾国藩写的。

 

翻查正规的曾国藩文集,无论是曾死后李鸿章等人编撰的《曾文正公全集》,还是岳麓书社上世纪九十年代整理出版的《曾国藩全集》,都找不到所谓《挺经》的踪影。市面上所有以《挺经》为名的图书,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的产物,是出版社追赶“曾国藩热”而创造出来的一种“新产品”。创造的具体方法,是辑录一堆曾国藩的家书、日记和文章,再以编写者自己对“挺”字的认知为浆糊,把这些家书、日记和文章粘成一坨,然后在封面印上“曾国藩著”字样,就算大功告成。

 

读者以为自己是在看“曾国藩的《挺经》”,但他读到的只是曾国藩的只言片语和编写者自以为是的浆糊。

 

其实,民国人也伪造过《挺经》。下图是民国文化人刘树鹏自己脑补出来的《挺经》,刊登在中央周刊1946年第34期上。与今人不同的是,刘树鹏明言这三十条是自己编造的,并没有将《挺经》弄成正儿八经的“曾国藩著”。他在文章的开篇处说得很明白:曾国藩的《挺经》没写成,如今已无从查考,实在是太遗憾了。所以“区区妄拟挺经”三十条,以彰显我们湘人的气质。

 

 

图:刘树鹏创作的《挺经》

 

二、曾国藩否定了没写出来的《挺经》

 

《挺经》这本书,唯一绝对真实的,就是《挺经》这个书名。该书名最早见于晚清笔记史料《水窗春呓》。作者是做过曾国藩幕僚的湖南湘潭人欧阳兆熊。

 

欧阳兆熊的原话是:

 

“文正一生每三变:……又(1)在京官时以程朱为依归,(2)至出办团练军务,又变而为申韩,尝自称欲著《挺经》,言其刚也,(3)咸丰七年在江西军中丁外艰,闻讣奏报后即奔丧回籍,朝议颇不为然。左恪靖(宗棠)在骆文忠(秉璋)幕中,肆口诋毁,一时哗然和之。(文正)出山后以柔道行之,以至成此巨功,毫无沾沾自喜之色。尝戏谓予曰,他日有为吾作墓志者,铭文吾已撰:‘不信书,信运气’。公之言,告万世。文正尝言吾学以禹墨为体,庄老为用。可知其所趋向矣。”

 

这段话谈的,是曾国藩处世哲学的三次变化(欧阳兆熊的理解):(1)早年做京官,信奉儒家的程朱理学。(2)回乡办团练,改信申不害、韩非子的法家理念,期间有意写一本《挺经》。(3)遭受朝廷和官僚系统(尤其是同僚)的集体诋毁与排斥后,又抛弃了法家理念,改信黄老“柔道”之术

 

依据欧阳兆熊的这段叙述,可以知道:

 

第一,曾国藩办团练期间,确曾动过念头,想要写一本书叫做《挺经》。但这本书最后并没有写出来

 

第二,曾没写出来的这本《挺经》,以法家理念为底色,核心主旨是“言其刚也”。什么叫“言其刚”?就是如商鞅、韩非所主张的那般,以严刑峻法治理团练,以条条框框与同僚相处,绝不通融绝不迁就。所谓“挺”,就是硬而直的意思。

 

第三,当代人编写的伪书《挺经》是一本成功学读物,曾国藩那本没写出来的《挺经》,带给曾的却是失败。曾遇挫后抛弃了“挺”和“刚”,该走“柔道”路线。他对欧阳兆熊说自己的成功之道是“禹墨为体,庄老为用”,其中没有了法家的“挺”和“刚”。

 

也就是说,曾国藩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否定了没写出来的《挺经》。今天流行的那些“曾国藩著《挺经》”,其实质不过是“曾国藩:我以前想写本《挺经》;书商:我们替你写好了”。

 

 

图:《水窗春呓》封面

 

三、还有一个李鸿章版《挺经》

 

翻看今人杜撰的各版本《挺经》的目录,会发现它们基本上都是十八条。且第一条肯定会讲一则相同的“争道”故事:一个挑菜担的人,与一个挑货担的人,在水田的田埂上迎面碰上,谁也不愿下到水田里去给对方让路。然后来了一位老者,他提出由自己下到水田里,帮二人用头顶起菜担和货担。这种“挺身而出”让挑货担的人过意不去,放弃僵持主动下到水田,化解了一场纠纷。

 

之所以是十八条,之所以要讲这个故事,是因为晚清官员吴永在笔记史料《庚子西狩丛谈》里说,李鸿章告诉他曾国藩有18条《挺经》,且第一条就是这个挺身而出化解争道纠纷的故事。

 

吴永做过李鸿章的幕僚。因为他是曾国藩的孙女婿(但没有见过曾国藩),李鸿章对他颇为亲近,一度让他“晨夕左右”陪伴自己,还会将自己对朝廷的一些牢骚说给他听,也会和他说许多当朝典故。据吴永回忆,李鸿章对他谈曾国藩的《挺经》,是在甲午战争之后。当时,李鸿章闲住北京贤良寺,事业遭受了巨大打击,人生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谷。某日,李对吴说:

 

“我老师的秘传心法,有十八条挺经,这真是精通造化守身用世的宝诀。我试讲一条与你听。一家子,有老翁请了贵客,要留他在家午餐。早间就吩咐儿子,前往市上备办肴蔬果品。日已过巳,尚未还家。老翁心慌意急,亲至村口看望。见离家不远,儿子挑着菜担,在水塍上,与一个京货担子对着。彼此皆不肯让,就钉住不得过。老翁赶上前婉语曰:老哥,我家中有客,待此具餐。请你往水田里稍避一步,待他过来,你老哥也可过去,岂不是两便么?其人曰:你教我下水,怎么他下不得呢?老翁日:他身子矮小,水田里恐怕担子浸着湿,坏了食物。你老哥身子高长些,可以不致于沾水,因为这个理由,所以请你避让的。其人曰:你这担内,不过是菜蔬果品,就是浸湿,也还可将就用的。我担中都是京广贵货,万一着水,便是一文不值。这担子身分不同,安能教我让避?老翁见抵说不过。乃挺身就近曰:来来,然则如此办理。待我老头儿下了水田,你老哥将货担交付于我,我顶在头上,请你空身从我儿旁边岔过,再将担子奉还。何如?当即俯身解袜脱履。其人见老翁如此,作意不过,曰:既老丈如此费事,我就下了水田,让尔担过去。当即下田避让。他只挺了一挺,一场争竞,就此消解。”

 

李鸿章还告诉吴,这个故事“便是挺经中开宗明义的第一条”。但说完这一条之后,李就不肯再说其他了。吴永开口请他多说一说,李的回应是含笑挥手拒绝,说“这此一条,够了够了,我不说了”。李没有再说其余的十七条,后世之人伪造《挺经》,就只好循着李鸿章对“挺”字的理解,再凭空捏造十七条。

 

 

 

按欧阳兆熊的叙述,曾国藩的“挺”指的是严刑峻法和严守章程,是法家处理政务人事所主张的“刚”,也就是不搞通融,不玩弹性。与法家“挺刚”对立的是黄老“柔道”。到了李鸿章这里,“挺”却变成了挺身而出、坚持不退——袁世凯劝李鸿章辞职归隐时,李明确拒绝,且回复说“我老师的挺经正用得着,我是要传他衣钵的。我决计与他挺着,看他们如何摆布?”

 

两相比对,自然是欧阳兆熊的叙述更可信。给吴永讲“老者挺身而出化解争道纠纷”这个故事时,李鸿章正遭受到朝野铺天盖地的舆论压力。这故事里,其实全是他自己的影子。他其实是在把挺身而出踏入泥田的老农,对应自己“挺身而出”前往日本签订《马关条约》为甲午中日两国战事善后。遗憾的是,吴永没能体会到这层讯息,反追着李鸿章要听另外十七则挺经故事。意兴阑珊的李鸿章,自然只能以“够了够了,我不说了”作为回应。

 

李鸿章这种借他人酒杯浇自身块垒的心境与做法,学者羽戈也有精辟的洞察:

 

“吴永是老实人,想来不会说谎,李鸿章天马行空,不拘小节,完全可能代老师立言,……纵观曾国藩一生行事,论成功秘诀,与《挺经》关系实在不大,而当归于黄老之学。……相比曾国藩,李鸿章显然与《挺经》更加亲近。他这一生,都在坚守一个‘挺’字。《马关条约》签订之后,清议汹汹,积毁销骨,几欲杀之而后快,李瀚章见状,给弟弟李鸿章写信,相约一同告老还乡,息影林泉,李鸿章不从,答以‘当与国同休戚’。这一挺,挺到了庚子年。”(羽戈,《李鸿章的<挺经>》,中国经营报2017年12月2日)

 

遗憾的是,今人伪造的《挺经》,既见不到李鸿章这种幽深的心思,也与曾国藩之“挺”风牛马不相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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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衅警方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4/17/2021 postreply 14:5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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