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94)

来源: YMCK1025 2021-04-15 07:15:02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13907 bytes)

身为男人,无法生育,我很抱歉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1-04-14

 

 

比起不孕不育,

他更怕跟普通人不一样

 

 

男科,见证男性最自卑时刻的场所。

 

有一种常在男科出现的疾病,患者阴茎短小,睾丸小,青春期第二性征发育缺失,无胡须、腋毛、阴毛生长,没有变声。他们往往要在青春期之后才能确诊,靠打针才能维持男性第二性征。

 

在带有争议的定义中,患者被描述为“宦官体形”,意即“被阉割的男人”。

 

这种病就是卡尔曼综合征。男女都可能发病,但男性更常见,发病率为1/8000。

 

在匿名的树洞里,卡尔曼患者留下他们无法轻易向人诉说的痛苦:

 

“我住宿,有一次是整整一个月不放假,还是夏天,我没有去澡堂洗过一次澡,整个三年都是。我害怕穿背心短裤,因为会展示出我连汗毛都没有长的肢体。我不敢光着上身在宿舍里走动,因为我的上半身也是没发育的样子。”

 

“虽然治疗我有了一些发育,并且理论上可以有孩子。但需要三天打一次针,这种心理压力,特别大。”

 

“至今没想过找另一半,自己一个人过也挺好,也许老了找个老伴或进养老院。”

 

……

 

张安安是一位出生时只有三斤的卡尔曼患者,在人生的前16年里,他长不高个、没有性欲,也无法在渴望成为一个父亲的年纪成为父亲。

 

以下,是张安安的口述——

 

 

 

柔弱的少年

 

我16岁的时候,身高只长到一米五,这是我停止长高的第5年。

 

那时,我在上海跟着我爸打工,他怕我长不高会不会有什么毛病,带我去上海市儿童医院检查。医生看了我一眼,说“不发育",开了张查染色体的单子,让我去抽血。

 

检查结果是先天性不育症,也就是以后一辈子都可能无法结婚生孩子了。我跟我爸都崩溃了。

 

我们家来自河南的农村,农村人都特别重视传宗接代。我们那边结婚早的人,都是十七八岁就结婚了。如果到了结婚年龄、该有个孩子的时候,人家一看你还单身,肯定说你有毛病。

 

不是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又是家里的老大,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觉得更要承担传宗接代的责任。

 

那段时间,我经常一个人默默在犄角旮旯里,往那一坐,天天哭。脑子里想着老天爷对我不公平,让我一没有孩子,二不像一个正常的男人,觉得自己一辈子完了,甚至想过去死。

 

我爸安慰我说:“没有小孩,以后你一个人过也没事。”但我知道,他说这安慰话的时候,心里也挺难受的,感觉没有希望了。

 

2017年1月1日,广东东莞,一家三口往往被认为是幸福一家的标配

 

在看病之前,我爸妈一直跟我强调,我长不高是因为发育得晚。

 

为了让我长个,我妈天天追着我喝牛奶,不是那种超市里买的纯牛奶,是人工挤的奶,用玻璃瓶装,顶多七八块钱一瓶,我妈再熬一下,兑点水。结果,个子没追起来,还追得我胖了不少,我15岁时的体重在130斤左右。

 

我们家祖传发育得晚。我有两个舅舅,都是长到十七八岁才发育,我妈认为,我跟我舅都是男人,应该差不多。

 

但他们都只是发育晚,而真正不发育的我们家只有我一个。

 

除了不长个,我的生殖器官也很小,不长阴毛、腋毛、胡须,十五六岁了声音还跟小孩一样,外表长得像我妈,看着挺文静的。

 

那时,看到别人都挺高的,自己这么矮,又不发育,我心里挺自卑的,打架的时候,总感觉矮人一头,玩不过人家。

 

初中时,我们班上有男同学已经挺着急的了,会逗小女孩玩。他们跟女孩谈恋爱的时候,我基本都是跟一群男孩打打闹闹,不爱跟女孩玩,也不会和男同学一起讨论女孩。因为本来就是小孩,对女生没兴趣,感觉是非常自然的一件事。

 

2002年,河南洛阳。筒子楼里的一户人家,孩子在看电视

 

初中上完,我就辍学了。我学不会英语,英语老师又是我们班主任,天天批评我。我没有发育,感觉弱弱的,对老师也不敢有什么脾气。

 

班上那些个子高的男生学习不好,我感觉老师就不敢来硬的,一般说说他们也就算了。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那时我能正常发育,也许就也敢跟老师对抗了。

 

 

 

两年胖了六七十斤

 

离开学校后,我跟我爸去了上海打工,给一个新开发的小区干敲墙打洞的活。

 

因为是跟着我爸干,所以重活他也不让我干。敲完墙,会有砖头这些建筑垃圾,我就负责装垃圾。

 

打了一年工,我爸带我去上海市儿童医院,检查出先天性不育后,我就从上海回到老家了。在河南的一家公立医院,我妈又带着我检查了一次,医生说我的病得开刀,做一个疝气手术。

 

一听做手术,我就害怕了,我一个在北京当护士的姑妈说那就不要做。她觉得我的病应该不至于到要做手术那么严重的地步,建议我到北京大的医院去检查,怕河南这家医院太小,医疗太落后了。

 

在姑妈的建议下,我和我妈去了北京。那时是2009年,我16岁,在北医三院挂了男科的号,都排到我们进去了,医生直接让我们去生殖中心看。

 

北医三院里,医生正在给一位患者进行显微镜下睾丸切开取精术

 

但那天已经没有号了,我们是第二天凌晨四点多去排的队,排在第一的人半夜十二点就到了。八点半,我们进了门,十点左右,见到了生殖中心的姜医生。

 

北医三院生殖中心门口排队的人群

 

看到他,我觉得挺和蔼的。他问我们之前检查过没有?我就把在上海市儿童医院检查的染色体结果给他看了。

 

姜医生一看,就知道我是卡尔曼综合征了,说是由于我的下丘脑垂体异常,无法给睾丸信号,所以睾丸一直只有花生米大小,阴茎不发育,不长阴毛。

 

姜辉医生在给一位患者看病

 

我妈那时挺自责的,她总觉得我得卡尔曼综合征跟她怀我到七八个月大的时候发烧打了青霉素有关,但其实我们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 

 

我没有为此恨过我妈,因为我小时候不知道有这个病,等我知道有这个病的时候,我已经长大了。

 

在北医三院确诊了卡尔曼综合征后,姜医生给我拿药,让我回去打针,打的是HCG(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和HMG(注射用尿促性素),这两种针每周要各打两次,一共打四针,一个月要花一千多块钱。

 

张安安注射用的针管

 

在我们家旁边的诊所打了三个月后,我个头开始往上长,一年长了有十公分的样子,出现了喉结,睾丸也长大了,一年半后,长出了阴毛。

 

现在,我长到了一米八,感觉高个子比较有安全感,毕竟你身高在那搁着,一般人也不会欺负你,矮个子恐怕找不到媳妇吧。

 

长高后的张安安举着锦旗和姜辉医生合影

 

但打了针以后,我感觉自己容易发胖。我打了差不多两年,体重变胖了六七十斤,也不是没想过减肥,但经济不允许,我现在从早到晚都要修车,如果每天都出去锻炼的话,怎么赚钱?

 

打到第四年,我也没找到女朋友,打针又挺疼的,我就没有动力再打了。

 

停针后,我的生殖器官好像又变小了,肌肉变虚了,外形变清秀了。发胖的时候,每天胡子邋遢的,感觉长得挺凶悍。

 

 

 

靠打针打出一个孩子

 

我弟弟妹妹都是自己谈恋爱,我爸妈从来不管他们,他们能谈成什么样的就谈什么样。对我,他们应该是有亏欠吧,感觉我不正常,都是他们导致的,就想帮我赶快找个媳妇,他们心里面也好落下一个根。

 

我爸妈前前后后帮我找了几十个相亲对象。父母命不可违,他们天天就催着你去,你没有办法,如果我不去的话,他们心里挺难受的感觉。

 

跟相亲对象见面时,我们也就聊聊工作等家常话,见完面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一般都是男生主动,女生很少主动的,我作为男生,那时都不敢主动跟她们交往,挺自卑的,如果人家没找我,我也不会找她们,所以就没有下文了。

 

其中也不是没有遇到心动的女孩子,但我感觉自己有这个病,不想伤害人家,就不想要继续发展。

 

相完亲回来,我爸妈会问我相得怎么样?我跟他们就敷衍一下,说挺好的,然后说处了几天没下文了,人家没相中我,或者说我没相中她,就这样推辞掉。

 

2018年3月19日,武汉市第一医院生殖中心实验室,液氮罐中的小生命

 

直到相到我现在的媳妇,那时我21岁,她19岁。

 

相完亲,我也跟不敢搭理别人一样不敢搭理她,但她挺主动的,来跟我发微信,问我在干嘛,我心里边挺高兴的,跟她就慢慢地往下处了。

 

处了一个月,我们差不多出来了两三次,看看电影,溜达着玩。

 

那时候,我也怕伤害她。她年龄小,又是好女孩,我不想因为我的毛病辜负人家,就想什么都坦白了吧。她要接受得了,咱俩就处呗,接受不了,我也没有办法。

 

谈了一个月,感情还不是很深的时候,有一天晚上睡觉前,我打电话给她,说我跟你说一件事,我有病,得靠打针维持,以后有可能会不育。

 

她听完之后,说我骗她,觉得不可能,不相信。我说,我是特别认真地跟你说的。

 

那时,她心里也不是滋味,说看着我也挺正常的。

 

我说,你好好想想,我说着说着就哭了,心里面很忐忑,也很难过,因为我不知道跟她说完这个毛病,她是不是就不会再搭理我了。

 

她犹豫了几分钟,说跟我继续处吧。说完,她也哭了。应该也是不舍得吧。

 

2018年12月2日上午,广州第八人民医院,医生为患者实施了“母婴阻断”技术,35岁的艾滋病病毒感染者顺利生下一个女儿。医学技术的进步,让很多人有了生育的希望

 

她到现在也没有跟我说过当初为什么跟我在一起,我想是因为个子吧,估计她感觉个子高的男生不好找。我一米八,也算是高的了。她说她以前也相过亲,也就遇到一米七二的男生,没有高个子,我是头一个。

 

她也跟我说过,觉得我挺细心的,干什么事情都想在她前面。我自己赚的钱不舍得花,都留给她花,可能挣100块钱能给她99的那种,是挺疼她的,比疼我自己还要疼她。

 

当时我就想着,疼她一是她能包容我的这个病,二就是这是丈夫该做的事情,我感觉每个男人都该这样做,毕竟她跟你过一辈子,你肯定要好好地对人家。

 

结婚头一夜,是我们第一次发生性生活。为了要孩子,我在停针了两年后,又开始恢复每周打两次针了。

 

主要作用是产生精子的HMG

 

诊所给打的针挺疼的。有一天,我一个在河南的姑妈来我们家玩了,她看见我要出去打针,说我也可以给你打。她以前也做过护士,我就让我姑妈给我打了。

 

就跟感冒打屁股一样的小针,用针管吸一下瓶里的药,往屁股上一扎就行。我姑妈给我打了两个月,她打的时候,我媳妇就站在旁边看,看会了之后,就换成我媳妇给我打。

 

打了差不多有三年,我媳妇都没怀上。

 

张安安在北医三院生殖中心的就诊记录

 

我们俩经常为此吵架。我媳妇挺喜欢小孩的,没有小孩,她天天看见我就不顺眼,说没有孩子,不想跟我过了。

 

我听了心里面挺自卑的,感觉没有小孩都是因为我的原因,也不敢还嘴,人家又没有错,那凶就凶呗,我只能忍着。

 

那几年,我没想过放弃打针,没有孩子就一直打呗,看打到什么时候能怀上。

 

因为我也检查了好几次,我有A级精子,就是最好的精子,心里觉得打这个针应该能把孩子打出来,自然受孕不敢说,至少可以人工授精。

 

北医三院的取精室一角

 

最担心的是自己跟正常的男人不一样,阴茎没有正常男人的大,差了有三四公分。正常男人我感觉有十三四公分,我只有差不多十公分。

 

我感觉我媳妇应该会有不太满足的时候吧,但我也不太清楚,因为她不跟我聊这个事情。

 

 

 

 

“跟你说一件开心的事”

 

在我媳妇一直怀不上孕的时候,我心里其实考虑过离婚。

 

那时候,我跟我媳妇天天吵架,正好我爸说去上海打工吧,我也想我们双方暂时分开冷静冷静。

 

也才出去了两三个月,就到了2018年的春节。

 

那时,我跟我媳妇好几个月没见了,见面也都冷静下来了,回到家里没有大吵,但她也没有好脸色,看见我,不愿意搭理我。

 

她跟我提出,如果下一年还是没有孩子,想做个试管婴儿,或者人工受精管。我同意了。

 

2016年06月14日,成都华西第二医院生殖医学中心,在零下196摄氏度液氮管中保存的胚胎。随着二孩政策的开放,“试管婴儿”逐渐受到不孕症或年纪偏大人群青睐

 

我们家当时挺穷的,做试管婴儿或者人工授精,大概得筹十万块钱,我们还差个七八万,所以天天因为这个烦恼发愁。

 

过完年,我就想再去上海多挣点钱,给我媳妇要个孩子。如果真挣不了那么多钱,我就只能放手了,感觉挺对不起她的。

 

要真放手,心里面肯定会难受,可能就打算这辈子自己一个人过了,出去打打工,等父母老了,照顾他们。

 

那时,我在上海一个月赚个七八千左右,为了攒下钱,自己一天也就花个十块钱,买个面条,买点蔬菜,弄个番茄,三四块钱就饱了。

 

2013年11月15日,郑州,一对无生育能力的年轻夫妇从精子库走出。

 

一天晚上十点多,我一个人闷闷不乐坐在车里,我媳妇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我跟你说一件事。我说什么事儿?她说跟你说一件开心的事,我说你肯定怀孕了。

 

她说,测了一下,有两个杠。

 

那一刻,我恨不得立马冲回家里去。大概过了一个多星期,我媳妇又去医院做了B超,确认是真怀孕了。

 

我给我妈打电话时,我记得我妈高兴地哭了,第二天,她给我媳妇做了好多好吃的。

 

我媳妇怀孕后,我也害怕过孩子会遗传卡尔曼综合征,所以所有该检查的我都在手机上备注好了。全都检查了一遍,人家说这个孩子挺健康的,后来我心里才不怕了。

 

现在,我儿子已经快两岁半了,我想让他快快乐乐长大就行,没必要让他知道他来到这个世上,是他爸打了多少针才来的。自己的痛苦,不要一定要赖到别人身上。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  叶丹颖  |  内容编辑  程渔亮  |  微信编辑  尤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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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医疗公关的经历

杨斌 真实故事计划 2021-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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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阵,神医们“违背祖宗”式的医疗宣传,曾引发广泛关注。今天的文章来自一名曾经的医疗公关,在亲历各种宣传套路后,他发现,奇葩营销背后,即是赤裸的利益。

禁止中规中矩
我是一个特殊的北漂文案,我的工作是帮某些医院写广告。
来到这个公司,我收到的第一个任务,是写一个白癜风患者的康复案例,这是组长用QQ布置给我的。
那时我初入公司,算是一个天真的小白,认为这份工作是通过挖掘真实事件,进行宣传报道。当然,肯定会有一些渲染和夸张,或者多一点,也或者少一点,要揣摩分寸,我有些紧张,生怕自己把握不好。
我看着QQ,等待组长传过来那位患者的资料。很快,那边发来两个注意要点:一要表明患者从生病到痊愈的心路历程;二要着重突出医院的诊疗技术。
再等,组长一句话也不说了。
我以为组长把我忘了,小心翼翼地探头去问,不料他回我一句:“随便写”。我立马心领神会,组长是要我直接编一篇。
我有些惊讶,望向身边的同事,大家都在默默敲击键盘,胸有成竹的样子。没犹豫多久,我也很快进入了写作状态,可能潜意识里,我猜到事情或许是这样:大部分东西都是编的。只是连患者这个人都没有,还是让我觉得有那么一点儿夸张。
回想起来,面试的时候,对于这份“文案”工作的具体内容,前台姐姐说的有点云山雾罩。她只是让我以《花季少女的噩梦》为题写一篇文章,不限字数和时间。我大脑自动过滤出那些刊印在男科、妇科广告册子上的小故事,再结合公司自身性质,很快写好了文案,总监很满意。我就这么得到了人生中第一份工作。当时我关注的地方是,这份工作包吃、住,各项福利待遇完全吻合我的期待。
写第一篇稿子时,我就发现,要编一篇吸引人的故事并没有那么容易。准确地说,是看起来很容易,实际写起来很难。
说它“容易”,因为套路其实是现成的。公司每个人都有一本小册子,上面有之前积累下来的案例通稿,主人公身份各种各样,有普通的工人,有月入百万的老板,有十八线的小演员,还有得过各种奖项的运动员,涉及的情节有轻生的,有离家出走的,有尝试各种偏方的,甚至还有报复社会的,总之我能想到的人生百态,几乎在这上面都有呈现,而且每个故事都是一波三折,看上去非常“真实”,细节丰满,心路历程丰富。里面最长的一篇,我粗略估算了一下,有将近七千个字。
而那些故事的结局,全都一模一样:主人公不幸染病,辗转各地都未见成效,心态一度崩溃,偶然间了解到这个医院,抱着试试的态度来此治疗,最后康复痊愈,重获新生。
仅看小册子,那些故事更像是采访所得,但既然是编造,情况就不一样了,我觉得自己必须要搞清“模板”,让它们为我所用。我像学生时代阅读语文课本那样,一篇一篇细细学习,记笔记,最终的感受是绝望的:古今中外,天上人间,能编的情节,他们已经编完了,那我还写什么呢?
一边纠结着,我还是写好了一篇文章,给组长过目。果然,他一点也不满意,给我的评价是,故事太老套,情节不够曲折,没有让人看完就感同身受并且来医院治疗的冲动。
第二稿,我大肆调动词汇,尽可能多的把一些文学手法贯穿在故事里面。组长觉得也就是还凑合,十个故事,可能挑出一个能用。
他这么说:“你写的那些案例,五年前就已经有人在写了,现在大家都不喜欢看中规中矩的东西,我们的案例也要紧跟热点,同时还要有一定的研究成果作为支撑,尤其是要善于利用国外的一些研究成果,这样既能保证看点,又能增强可信度。抛却了这两点,写出来的东西是没有灵魂的。”
“灵魂”。我点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个词实在很熟悉,哪个语文老师都会这么指导学生:你笔下的人物要有灵魂。

同事变成了“患者代表”

故事写不好,我有点情不自禁的沮丧。总监不停鼓励我,这种情况实属正常,随着对“行业”了解的加深,我日后一定会下笔如有神。
马上,就有一个“大任务”找上了我:公司正在筹备一项关于白癜风的研讨交流大会,鉴于我大学期间有剪辑拍摄的经验,公司让我承担场外摄像的工作。
活动现场在一个大型会议中心,一个看上去严肃又堂皇的场所,与会人员有几个看上去像领导的人,以及一些医院的院长、副院长和主任医师。至于台下的观众,则动用了公司以及医院的全部可用人员。
“领导”先后作了发言,对医院的技术和疗效给予了“充分肯定”。我站在观众前面,麻木地操控着手里的摄像机,不停地切换近景远景,拍下一幅幅画面。
活动接近尾声时,猝不及防,一个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是一个我入职后没几天招聘来的小姑娘,我对她印象很淳朴,她就这么在我的眼睛里走到台上,摇身一变,有了一个新的身份:患者代表。
我呆呆地看着站在台上的她,那么声情并茂,说到激动处甚至还哭了起来,如果不是同事关系,我差点就信以为真。
讲完,“领导”也走到台上,有模有样地给她颁发了专项救助基金。
活动结束后,我本想跟着公司的车第一时间赶回去,结果总监拉住我说,还没完,我要再录制几段治疗方法和治疗技术的视频。
我在会议中心门口的横幅前架好摄像机。同时,组长给我拿来几个电视台的台标套在话筒上。我不好意思直接问组长,就悄悄问旁边的同事:“这是哪来的?”同事告诉我是从某宝上淘来的。
拍摄前,组长嘱咐我,台标一定要漏出一部分,隐藏一部分。我瞬间反应过来,私自购买台标已经违规了,如果再明目张胆地播放出去,被相关电视台看到了,指定是死路一条。
为了“新闻”时效性,当天晚上,我们就把之前准备好的文稿配上活动现场的图片,在一些网站和微信公号上发布了,宣传效果看上去还不错,吸引来了不少患者咨询。

医疗广告里,人人都是演员

没过多久,我又接到了一项任务,去医院拍摄一个广告片,宣传一个医疗项目。
路上,组长和我说,这次录制视频的医生其实是公司请来的演员。果不其然,我们到了没几分钟,医生也到了,是一个看上去性格很温和的中老年男人。聊天的时候,他告诉我们自己之前是一个工人,退休后,因为热爱表演,所以加入了这个行业,一开始的时候做群演,后来慢慢积累了一定的基础,就做起了特约演员。
因为他的外表睿智温和,比较符合很多人心中的医生形象,所以除了在电视剧中出演医生之外,现实当中,也有很多我们这样的医院请他以医生的名义出镜。
说话的功夫,他还拿出曾经在《外科风云》中出演的片段给我们看,果然入戏很深,风度翩翩。
拍摄开始了,男人开始“手术”。按照之前准备好的视频脚本,试管和显微镜在他的手里被操作得游刃有余,“患者”则由我们自己人扮演。镜头里,男人收放自如,抑扬顿挫,有的放矢,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一定会相信那就是一个医院的医生,在讲述自己的研究成果。
就在不久前,我还只是个观众的时候,也看过不少医疗广告,它们动辄插在电视节目里,摆脱不掉,只能习以为常。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它们是这样拍出来的。
看着我吃惊的表情,同事微微好笑,“看你那没见识的样,后期涉及医疗技术的画面会更让你耳目一新,全部由后期制作人员自行发挥,整得像是高端科技项目一样。”
“那,这个项目有疗效吗?”我有些木讷地问。
同事直言不讳,云淡风轻:十个里面有九个没有效果,可能还有一个有效果呢?看运气吧。

 

图 | 在网上搜索的信息反馈

终于见到了患者

渐渐地,我也混成了半个老手,不再为这种事情懵逼,却一直未能获得组长的赏识。原因还是之前那一个,我的文字缺乏真情实感,怎么也无法抵达“灵魂”。
私底下,我一直想给他怼回去,凭空想象的故事要有真情实感,这太难了,要么你自己写试试?不过这种画面我只敢在心里暗爽。
每每这时,我总是期待能有机会去接触一下真实患者。一来,编故事的活计让我极为词穷,期待真人真事可以触发一些灵感;二来,我也很好奇,我们写了这么多“患者”,那真的患者又是什么样呢?
终于,我等来了这样一个机会。
有一天,总监找到我说,医院里有一个患者,我们需要围绕她拍摄采访,让我写一下采访大纲,内容集中到患者的病情,治疗期间的心态变化。总监还特别向我强调,最重要的是要突出医院的治疗效果和服务水平。
按照她的要求,我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字斟句酌地写了八条大纲,交了差事,总监还算满意,只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加了一条:突出医院对患者的“公益”帮扶。
拍摄这天,总监亲自上阵,带着我早早便来到了医院。患者是一个外地的年轻妈妈,留了一个马尾。因为老公要照顾女儿,只有她一个人在这住院。
一开始,这位妈妈的情绪还比较平稳,但是说到女儿时,她突然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她告诉我们,她的身上很多地方都有病,尤其是四肢,所以即便是夏天,她也几乎从来不穿短袖或者短裙,因为女儿害怕,也为此一直都不太愿意靠近她。她一边说,一边挽起袖子让我们看,我通过镜头看过去,确实有点瘆人。
采访的时候,我心里来来回回地不忍。因为真的感觉这是一遍一遍撕开妈妈的伤口,逼她展示。但是一旁的组长一直在刨根问底,层层解剖,生怕错过某一个细枝末节。他的话是不容置疑的新闻教科书理论:在任何一个微小的信息里,都有可能挖掘出一个有价值的报道。
拍摄接近尾声时,那位妈妈对着镜头说着感激的话:感谢医院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我免除部分治疗费用,谢谢。
我恍然大悟,一个用出镜获取免费治疗的机会,一个用免费治疗的办法彰显自己的公益精神,各取所需,天下到底是没有免费的午餐。
我们离开时,那位妈妈从后面追上来,递给我落下的电池。两个人擦肩的时候,我好奇地小声问了一句:“治疗效果到底怎么样?”她勉强一笑,告诉我,还没太看出来。
我本想安慰她一句不要难过,会好起来的。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我说不出,也不想说。
我想起和组长的一次聊天,她说咱们这种医院能生生不息的原因,不过是人性罢了,公司太了解人处在痛苦中那种绝望的心情,但凡有一点希望,他们都想尝试一下,万一自己是那个十分之一呢?“正规”医院不可能给这个准话,他们就会抱着一线侥幸寻过来。而我们的工作,就是通过宣传和“渲染”,把人们的乐观想象安置在看似权威的证据里,至于是真是假,谁在乎?甚至患者都不一定在乎,他们太需要那一点点希望了。一切都在公司的掌控之中。
“这种事情多了,这算什么,你不做,我不做,总会有人来做。”组长轻描淡写地对我说。
是的,这种事情反正都会有人做。 
 

- END -

撰文 | 杨斌 

编辑 | 金思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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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該出現的”東西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4/15/2021 postreply 07:1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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