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史记(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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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起反秦风暴的陈胜吴广,是底层百姓吗? | 短史记

林汣琰 短史记-腾讯新闻 2021-04-12
 
作者丨林汣琰
编辑吴酉仁
 
求教编辑,陈胜吴广起义,陈胜是否如司马迁所写的那样,是个底层百姓?陈胜等人因为大雨耽误了抵达前线的日期,是否真的会“失期,法皆斩”?
 

 

笔者的结论是:

 

(1)陈胜不是底层百姓,也不属于秦帝国的统治阶层。

(2)大雨耽误了部队的抵达日期,陈胜吴广被斩杀的可能性很高。

 

先说第一个问题。

 

关于陈胜的身份,以往的说法是“农民”“布衣”等等。主要依据是司马迁在《史记·陈涉世家》里说“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年轻时曾给人做过雇农。不过,这只能说明陈胜青年时代的身份,不能据此认为,大泽乡起事时的陈胜仍是一个底层农民。

 

真正能够说明陈胜身份的,是司马迁的另一句记载:

 

“二世元年七月,发闾左適戍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陈胜、吴广皆次当行,为屯长。”
 
这里有两个与身份相关的名词——闾左和屯长。
 
“闾左”是秦朝“官定优先级炮灰”里的最高一等。按“七科谪”制度,秦汉时代的“官定优先级炮灰”包括七种,依征发的先后顺序,分别是:(1)吏有罪者(2)赘婿(3)商人(4)做过商人者(5)祖父母做过商人者(6)父母做过商人者(7)闾左。具体操作上,大体来说是:优先抓(1)(2)(3);抓完了还不够,便抓(4)(5)(6);若还不够,便要征发“闾左”了。
 
所谓“闾左”,大体可以理解为里中平民,与之对应者是里中豪右(“里”是当时的基层行政单位)。大规模征发“闾左”,便是大规模征发平民。这意味着,秦王朝对人力的汲取已经到了一种非常残暴的境地。
 
以往有许多学术著作,将“少时尝与人佣耕”与“闾左”这两处记载结合起来,将陈胜认定为贫苦农民。这其实是有问题的。因为司马迁后面明确说了,陈胜虽然与这批“闾左”一同被征发去前线,但他和吴广的身份是“屯长”。
 
按照秦制,“屯长”不可能来自“闾左”。
 
睡虎地秦简里的秦律《内史杂》里说得很清楚,“除佐必当壮以上,毋除士五(伍)新传”。意即:任命军吏必须用壮者,用老兵,不能用没有爵位的新兵蛋子。秦制,底层秦军士兵获取爵位的唯一办法,便是在战场上斩获“甲首”(带有头盔的首级,多属军官),每斩获一颗,便可“赏爵一级”。秦军中每五十人设一屯长,每一百人设一百将。陈胜被任命为屯长,显示他已通过斩获“甲首”得到了爵位。
 
至于这个爵位是什么,只能做一点有限的推测:
 
(1)秦的二十级军功爵制度里,最底层的五个等级是:公士、上造、簪袅、不更、大夫。再往上的爵位,便不再对普通秦民开放,只有秦帝国的统治阶层(也就是那些“爵大夫而为国治”者)可以获得。陈胜的爵位,也只能局限于最低的这五个等级。
 
(2)按照汉代的情况,屯长是“比二百石”的官职。《韩非子·定法篇》里说,商鞅当年的办法是,公士为官五十石,上造为官一百石,官与爵相称,依次类推。如果陈胜的“屯长”算二百石,那么他对应的爵位,大概会是倒数第四的不更,或者倒数第五的大夫。
 
(3)但需要注意的是,韩非子其实是在批评商鞅的办法有问题。他的看法是,官吏需要智能,斩首纯靠武力,这是两码事。考虑到韩非子的理念曾得到秦始皇的激赏,或许可以推测:到了陈胜的时代,只要是强壮并拥有爵位的老兵,且被认为拥有一定的管理能力和小部队的指挥能力,便有可能被任命为军吏,担任屯长或者百将。
 
总之,大泽乡起事时的陈胜,已不是底层百姓,他是一位秦军老兵,官职是屯长,也拥有爵位。但他并不是统治集团的一份子,他的爵位最高不过是“不更”或者“大夫”,只比普通秦民的境况好一点点。这种好一点点,主要是指陈胜如果不小心触犯了“密如凝脂”的秦法,他可以“享受”比普通人略轻的惩罚,比如睡虎地秦简里的《秦律杂抄》规定,被罚戍边时,普通军人要累死累活干满两年,屯长则只需要干一年。少干一年,生还的几率自然也就大了至少一倍。
 
 
再来说第二个问题。
 
据《史记·陈涉世家》,陈胜在动员九百名戍卒起事时,说了这样一段话:
 
“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
 
后世学者依据出土的秦简,对陈胜这段话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
 
比如有人认为,秦律里根本就没有“失期皆斩”的规定。睡虎地秦简《法律问答》里写的是,征发徭役时如不报到,处罚是笞打;一年内被捕获,则以游荡罪再行笞打。另一份秦简《徭役》的规定是:服徭役迟到三五天者“谇”,骂一顿;迟到六天至一旬的“赀一盾”,罚向朝廷缴纳一面盾;迟到超过十天“赀一甲”,罚向朝廷缴纳一副战甲;逃避服徭役的“赀二甲”,罚向朝廷缴纳两副战甲。如果遇上大雨,不但不会惩罚迟到者,徭役本身也会取消。
 
据此,有人认为,陈胜是在故意误导这些戍卒,绑架他们跟随自己一起造反。还有人推断称,这是汉代人在故意夸大秦法的严酷程度。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徭役与兵役是两码事。

陈胜吴广所赴的是兵役。他们所在的这支900人的队伍里,有戍卒、有屯长(陈胜吴广只是其中之二),还有两名将尉(这二人可能是郡尉,也可能是县尉),实际上已是一支成型的部队。当陈胜吴广发现任务无法按期完成,想要通过起事搏命时,便须用鱼腹得书、狐鸣篝火之类的迷信手段,影响戍卒和同级的其他屯长,让他们将目光聚焦到陈胜身上,还须设计诛杀两名将尉。相比之下,没有完成押送徭役任务的泗水亭长刘邦,逃避惩罚的手段就要简单多了,他的队伍里没有屯长,也没有将尉,刘邦只须将剩下的百姓释放,然后一起藏匿至草莽便可。
 
用秦简中与“徭役”相关的内容,来对照陈胜、吴广的情况,显然是不合适的。
 
其实,在战国秦汉时代,“失期当斩”是军中一种很常见的情况
 
比如:《史记·司马穰苴列传》中记载,齐国将领司马穰苴,曾诛杀齐景公的宠臣庄贾,理由是“军法期而后至者当斩”。《史记·魏豹彭越列传》里也记载,彭越被百余人推举为起兵领袖时,与众人约定日出时集合,“后期者斩”,结果有十余人迟到,彭越于是宣布:“今期而多后,不可尽诛,诛最后者一人”——迟到的人太多,全杀了部队就没战斗力,所以诛杀来得最晚的那个人。《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里也记载,张骞的军旅生涯曾“失期当斩”,不得不出钱向朝廷赎买性命,沦为庶民。
 
总之,一支部队没有如期到达指定地点参与戍守,必然有人要受到惩罚。具体而言便是被砍掉脑袋。
 
难以说清的,是这惩罚的范围有多大,究竟是只惩罚那两名“将尉”和包括陈胜吴广在内的“屯长”,还是全员皆斩?《陈涉世家》里有一句“失期法皆斩”。但关于这一点,陈胜与吴广也没有确定的答案。所以,动员戍卒们起事时,陈胜还说了另一句话:
 
“藉弟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
 
即便没被斩杀,我们中的十之六七,也要死于戍守。
 
或许,可以将“失期法皆斩”,视为陈胜与吴广们所能预想到的最坏结果。一者,秦律虽然一条一条写在那里,但秦律的执行缺乏监督,秦吏们有大量为所欲为的空间。二者,秦二世胡亥上台后,为了控制官吏集团和普通民众,制定了大批更酷烈的新法律。汉初学者贾谊说,这批新法律造成的后果,是“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蒙罪者众,刑僇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自群卿以下,至于众庶,人怀自危之心”——执法者一味追求严苛,因新法律被杀者遍地皆是,上至朝中公卿,下至普通百姓,全都没有了安全感
 
秦二世元年,当部队因雨滞留在大泽乡时,陈胜与吴广,这两位曾奋勇斩获“甲首”、获得过低端爵位的秦军老兵,非常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已没有了安全感。
 
 
①臧知非认为,“闾左”是居住在里门左侧的浮浪人口的统称,他们“并非户籍意义上的贱民,本来不在谪戍之列”。见臧知非《“闾左”新证》。收入《战国秦汉行政、兵制与边防》,苏州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4-47页。
②张天社:《陈胜出身及有关问题的考辨》,《唐都学刊》2012年第4期。
③于敬民;丛鲁江:《陈胜与秦代的官爵秩》,《管子学刊》1997年第3期。
④王子今:《<史记>“失期,法皆斩”辨疑——关于陈胜暴动起因的史学史考察》,《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 
⑤于敬民,《“失期,法皆斩”质疑》,《中国史研究》1989年第1期。
⑥王学理:《秦俑专题研究》,三秦出版社1994年版,第170页。

⑦庄小霞:《“失期当斩”再探-兼论秦律与三代以来法律传统的渊源》,《中国古代法律文献研究》201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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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多星吴用:一个可怕而残忍的「江湖知识人」 | 短史记

冯庆 短史记-腾讯新闻 2020-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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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中国江湖文化的“圣经”,《水浒传》所反映的社会维度最多,层次最丰富。的根本主题是“政治”,进一步说,是中国传统社会的政治现象及其问题,蕴含着古人的政治智慧与生存知识。

 

整部《水浒传》中涉及现实政治问题的代表人物,除了宋江,最能称得上“典型人物”的,当属军师吴用。他是最不可或缺的梁山聚义实现者。“聚义”在《水浒传》中意味着新的江湖政治共同体的建立,也意味着旧的江湖政治共同体需要被打破。林冲火并王伦这一事件的主谋就是读书人吴用。书中写林冲大骂王伦: 

 

量你是个落第穷儒,胸中又没文学,怎做得山寨之主!

 

同样具备儒生身份的吴用此刻正站在一旁,并且马上同晁盖表示应当离开,林冲再次为此所激而向王伦亮刀子。吴用打暗号让晁盖、刘唐、阮氏三雄等人来拉偏架,自己假装去扯林冲,实则放他上前杀王伦。

 

让林冲与吴用达成政治默契的,并非吴用的“穷儒”身份,而是吴用胸中有“文学”。这里的“文学”当然不是舞文弄墨,而是指吴用胸中有“知识”,这些知识指的是中国传统意义上的政治韬略和历史经验

 

《水浒传》奚落读书人,以“假文墨”“大头巾”来嘲笑他们时是将吴用、宋江、朱武等人排除在外的。小说作者有心将“文墨”“酸悭”的知识人,和承担韬略与“笔舌”的知识人区别对待。后者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江湖知识人”。纵观整部《水浒传》,能够称得上江湖知识人代表的,除了宋江,就是吴用。

 

 

 

一、吴用的智慧里,是没有道德可言的

 

作为梁山泊军师,吴用的第一个政治才能是吸收人才,从而实现梁山聚义。要让梁山作为一个绝对政治化的江湖共同体得以成功生成,“赚”得各式各样的人物上山巩固队伍是必要的。同时,梁山还需要许多“正道人士”来“洗白”其草寇的出身,使得之后宋江的招安大计能够顺理成章。吴用千方百计要让卢俊义上山,就是为了这一目标。如王北固所言:“只要卢俊义在梁山的地位巩固不动摇,则梁山泊集团对于正道社会对抗的过程中,便可产生极大的分化、号召力量,化解精华分子的敌意,甚至争取他们的同情与加入。”

 

吴用和宋江一样,承担着拉扯更多正道人士为梁山站台的功能。在“聚义”的名义下,吴用用复合计策逼迫一批又一批的江湖人上梁山。

 

这样的谋划早在“智取生辰纲”之时就埋下伏笔。他在算计生辰纲之时,非得以晁盖的北斗七星梦为借口将三阮纳入计划,在借力的同时也是“狡兔三窟”,显然已经为失败的可能性想好了后路。宋江来报信时要晁盖快走,却没说去哪里, 是吴用明确了(或者说事先已经想好了)撤退的大方向。晁盖带队上梁山,其实是吴用的判断。晁盖得梁山,事实上也是吴用的安排。

 

不难想象,吴用很有可能“醉翁之意不在酒”,本就无意于生辰纲,而是觊觎梁山泊的良好地势以为大本营。他知道王伦难以成气候,于是等待机会借晁盖等人之力占山为王。这才能解释为何之后吴用的所有行动,都以十分成熟的方式凸显出来,并且皆以梁山泊的发展和巩固为基本目标。对于其他好汉来说,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偶然性生活已经足矣。唯有江湖知识人吴用有更为宏大的抱负,其志在创造一个能够与朝廷构成角力关系的地方共同体。吴用的这一政治远见,只有宋江能够完全理解。

 

吴用的第二个才能是体察并辅佐宋江的政治路线。虽跟随晁盖多年,但吴用未必与之肝胆相照。相反,吴用与宋江则莫逆于心。宋江发配江州,路过梁山泊见到吴用时两人的对话便可说明这点。

 

花荣便道:“如何不与兄长开了枷?”宋江道:“贤弟, 是甚么话?此是国家法度,如何敢擅动!”吴学究笑道:“我知兄长的意了。这个容易,只不留兄长在山寨便了。……” 宋江听了道:“只有先生便知道宋江的意。” 

 

宋江的政治理想在这句虚伪的“国家法度”当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既然已经是戴罪之人,何必在意国家法度?一般人会难以理解。但唯有同样虚伪的吴用,能够清楚地认识到宋江在梁山泊讲出这句话背后政治智慧的高明。金圣叹在旁批注称,两人是在互相笼罩,“互用权术相加”

 

吴用与宋江都是以政治智慧著称之人,吴用明白宋江有自己所没有的能够聚合江湖人的领袖气质、忠孝名节,又看到他超出晁盖的远见与机巧,是以与他越走越近,以至当宋江逐渐架空、取代晁盖时,完全站在前者一边。

 

梁山泊排座次,宋江和吴用坐得最近,公孙胜则和卢俊义坐在一起。宋江上山之后,与晁盖关系密切的公孙胜莫名其妙地提出要离开梁山泊,回去探看老母兼修道。宋江当时提出要“派几个人去”接公孙胜老母上山,被后者婉言谢绝,个中机锋可见一斑。

 

晁盖若为梁山之主,则预示着梁山终将只是江湖人的乌托邦而已,永远无法“洗白”,也永远不会有之后让关胜、董平、张清、水火二将这些白道人物入伙的可能。卢俊义若为梁山之主,则无法让有案底的好汉们信服。尽管卢俊义抓了史文恭,按晁盖遗嘱当为山寨之主,但吴用多番打断宋江口头上的“让贤”,头一个出来鼓动众人奉宋江为主。随后,李逵、武松、刘唐、鲁智深纷纷表态要宋江当梁山之主。吴用在这里扮演着一个“民意代表”的角色,是他在关键时刻的表态给予了宋江当政的合法性。乡村教师吴用和宋江的结盟,是梁山由流离失所的好汉暂栖身地,演变为一架四处征伐、公然与朝廷唱反调的起义战争机器的关键环节。

 

这也引出了吴用的第三种才能:战争策划者。“智取生辰纲”是吴用的第一仗,完全采用计谋,没有使用暴力。随着对宋江战争欲望的配合(李逵可以被视为宋江杀伐欲念的外在表达),吴用的手段百出不穷。当宋江不在,由吴用领兵打大名府之时,其运筹帷幄的布局能力凸显得淋漓尽致。但这里面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梁山泊部队攻破大名府,救出卢俊义和石秀之后,是狱卒蔡福提醒柴进要劝住“好汉” 们不要残害百姓。当柴进找到吴用并提醒他这一点时,“城中将及损伤一半”。吴用根本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吴用的种种表现,都让人联想到战国的纵横策士。但“战国气”不同于“春秋气”,吴用缺乏对大义和仁德的本质体认。从小说出现过吴用的回目中,也可以看出这一点。“吴学究说三阮撞筹”“吴用使时迁偷甲”“吴用赚金铃吊挂”“吴用智赚玉麒麟”中,吴用展现了口才,也展现了他缺少基本道德尺度的一面。我们不能想象晁盖像一个说客般四处奔走,也不能期待林冲和杨志们主动诓骗良民上山为寇。

 

能与吴用在重要性和功能性上几乎等价的人只有宋江,但宋江还有神道设教、标张大义的任务,吴用则几乎完全与“义”字无缘,他是纯然政治与军事行动的操控者,不具机智之外的任何其他德性,心狠手辣且没有根本性的原则,是完全的实用主义者。在辽国劝降时,他甚至主张“弃宋从辽”。用欧阳健的话说,吴用“有权谋而无性格,有智谋而无信念”

 

宋江可通神,公孙胜、朱武可修道,鲁智深可圆寂,他们都有某种超世俗、超政治的身份表达。吴用丝毫没有,他是抽象的政治智慧,虽然名叫“学究”,却并不追问万事的“究竟”,即便号“加亮”,却从来不会让他人的心胸敞亮。吴用不承担任何道德上的启蒙使命。梁山的总军师是吴用而不是更有人情味的朱武,原因或许也在于此,尽管朱武是开篇就出现的人物。作为观念军师的朱武和作为实权军师的吴用,究竟哪一个更能够在真实的江湖乃至庙堂上承担起核心的政治使命——我们非常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图:央视版《水浒传》中的吴用与宋江

 

二、进入影像的吴用,弃铜链改拿羽扇

 

吴用式人物在中国政治史上比比皆是。如果将《水浒传》中的江湖视为整个中国政治史的缩影,那么,吴用就成了中国知识人政治家的缩影

 

人们往往会说,《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与之相似。的确,“加亮”反映出《水浒传》作者希望让吴用和诸葛亮之间发生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主要是因为后者巨大的影响力。诸葛亮的重要形象,本质上是由历史所赋予的。诸葛亮被层累的官方奉祀和民间叙事,逐渐确定为中国智慧德性的集中象征,是臣道、师道和通天智慧的代名词,“军师”也因他而成了历朝小说叙事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军师吴用则是纯然虚构的人物,就跟梁山是一个纯然虚构的政治状态一样。在《水浒传》中体现出的与其说是历史的厚重, 不如说是一种更为凝练的对政治可能性的分析。吴用这一人物, 是创作《水浒传》的江湖知识人对江湖知识人政治家的一种可能性的演示。《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颇为类似古希腊史诗中足智多谋的英雄人物,《水浒传》中的吴用,则与莎士比亚剧中的阴谋家更为相近。在吴用那里,没有江湖政治目标之外的更高追求。比起诸葛亮,吴用才是后世那些身处险恶江湖的知识人最宜师法的对象。江湖知识人更多的是决断和算计的行家,而非提供伟大历史进程的立法者。

 

遗憾的是,在日后许多的绘像、戏曲和影视作品里,吴用的形象往往被描述为与诸葛亮类似。甚至在最新的《水浒传》电视剧中,吴用手里竟然多了一柄鹅毛扇。我们在原著中可以清楚地读到有关吴用外形的描写。

 

只见侧首篱门开处,一个人掣两条铜链,叫道:“你们两个好汉且不要斗。我看了多时,权且歇一歇。我有话说。”便把铜链就中一隔。……看那人时,似秀才打扮,戴一顶桶子样抹眉梁头巾,穿一领皂沿边麻布宽衫,腰系一条茶褐銮带, 下面丝鞋净袜,生得眉清目秀,面白须长。

 

虽然和诸葛亮同是文士形象,但吴用手里持的是铜链,而非鹅毛扇。我们只要细读原著,就会发现《三国演义》当中那崇高的英雄气息,很难被直接纳入尔虞我诈、凶残暴戾的《水浒传》世界当中。吴用不可能像诸葛亮那样雍容不迫地“七释孟获”,而是在幕后绝对功利地算计着一切。

 

 

图:2011年版的《水浒传》中,吴用拿起了鹅毛扇

 

吴用的图像形象为何会在民间艺术当中趋近诸葛亮?

 

其实也不难理解。小说中的吴用,无论是性情还是行动,都非常不适合形象化。吴用代表着彻底的政治权谋,他的许多行动都是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比如为赚朱仝上山而令李逵杀死小衙内之类的事情。如果不对吴用的残酷手段进行掩饰,那么《水浒传》当中蕴藏的这份不亚于马基雅维利主义的政治现实主义将会对民众造成难以预计的负面的、破坏性的影响。一方面,政治家的阴谋被公然宣告,不利于政治本身的施行;另一方面,阴谋的下放会带来社会的动荡。

 

《水浒传》的确是要道说江湖的险恶残酷,同时传授相关的可怕政治经验。而对其进行评点和戏曲、影视改编的知识人,必然会对这些经验进行美化处理。小说让背负天杀星命格的李逵下手杀小衙内,很久之后,才由宋江的一句话透露出这是吴用的主意,不够细心的读者和听众在心灵上留下的“创伤印迹”会减少许多。在影视和戏曲中,吴用手持鹅毛扇,显得像是诸葛亮转世,实则是让他更为亲和,更有儒家气派。这也凸显了历代民间知识人扬美隐恶、对权谋家进行道德化、主流化的包装的敏感意识。

 

作为草莽好汉的军师,吴用不可能像诸葛亮那样以德操包裹权谋,而是必须公然承担起宋江不能表露出来的政治现实主义的一面,就像李逵必须承担起宋江杀伐果决的一面一样。这一《水浒传》作者刻意营造的形象设定,在之后成为现实世界中的历代江湖人模仿的对象,甚至演变成了一种政体。

 

历史学家罗尔纲发现,在游民社会的秘密结社组织中,“军师制”普遍存在。这方面的代表是天地会和太平天国。作为游民江湖组织,天地会的诞生缘由和年代一直扑朔迷离。但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即民间帮会组织大多从《水浒传》和《三国演义》中学习有效的政治组织方式。太平天国作为农民起义,也从《水浒传》中吸收了不少营养。

 

为了说明“军师制”的基本框架,罗尔纲特地举天地会的一幅绘像为例。这幅绘像描述的是大明遗孤、被奉为正统继承人的朱洪竹和天地会实际上的运营者陈近南之间的关系。

 

 

图:明主朱洪竹(右)与军师陈近南(左)

 

明主朱洪竹和军师陈近南并站在一起,明主表现出一副至高无上的尊严,军师面向明主,表现出承命的表情,而令旗则执在他的手中,这表明了“主”为元首,是第一位,“军师”是第二位,但实权由“军师”执掌。天地会这一幅绘像,把《三国志通俗演义》和《水浒传》塑造的以“主”和“军师”构成的政体理想活现在纸上。太平天国的军师负责制,也同天地会一样,取自这两部书的这个政治理想。

 

自唐宋以来,一部分无法通过科举或其他手段进入国家治理体制的知识人,转而投身“江湖”,摇身一变成为流氓、匪寇、民间宗教头目、小说与戏曲作者等。作为被国家治理机制淘汰的“多余人”,他们中的某些人在长期的江湖生活当中,不免滑向人性的低处,为一己之私而使用权术行不义之事。

 

吴用代表了这些人的典型形象。他以一种阴鸷的姿态,在不断重复发生的历史中,彰显着自己的毁灭性。

 


 

 

 

 

本文节选自《中国人的义气,冯庆/著,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出版,已获授权。原文较长,有删节。文章标题及小标题系编辑所拟。

 

 

作者简介:冯庆,生于1987年,重庆人,南京大学文学院学士、硕士,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文艺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美学博士后,现任教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美学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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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苍蝇引发的血案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4/13/2021 postreply 14:1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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