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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龙是我童年时期的好友,因特殊的外貌时常遭到歧视。有一天,阿龙的父亲被警察带走,母亲带着他随之消失。多年以后,我与阿龙偶然重逢,终于了解到当年的曲折内情。
2020年夏秋季节,漫长的暑假即将结束,我想返校前理一理头发,就在市区随便找了家店。
我从洗头间出来,老板对一个理发师说:“这位客人你招呼一下。”理发师戴口罩,看不全长相,留着利落板寸,眉宇带笑,应该年纪不大。
他顺手拿起吹风机,一边给我吹头发,一边问:“先生,您想怎么剪?”据说这是店里新人,可他一点也不怯生,并且动作柔和,让人感到舒适。
“就板寸吧。”我说。他理发干脆利落,甚至比旁边的老手精练得多。
手机忽然响了,是表弟打来电话。理发时不好拿手机,我打开免提与表弟讲话,并示意理发师接着剪。
表弟说要约儿时几个玩伴聚餐,我就问他:“都有谁啊?”
“耿松肯定来啊,二毛当兵回来了,在福临饭店,你也赶紧来啊。”
我挂掉电话,转头问他:“怎么不剪了?”急着去赴约,正想催他加快动作。
“哥,记得我不?老砂场大院胡同……”他兴奋不已,说话有些囫囵。我没反应过来,以为是哪个小学同学。
他摘下口罩。我看见上嘴唇裂成两瓣,才恍然大悟,是阿龙啊。
01
童年时期,父母忙碌,一直让我住姥姥家,舅舅家的表弟也在。姥姥家在一条大胡同里头,这前前后后住着许多人家,有原住民,也有外来务工者。
长辈们成天不见踪影。我带着表弟,跟邻家孩子去玩,认识了二毛和耿松,两个不错的玩伴。那时,巷口有家小店,卖辣条、冰糕和棒棒糖,花样不多,但足以让我们垂涎。不过,一根棒棒糖要一毛钱,不是小数目了。
有一回,姥姥领了工资,我和表弟趁她高兴,要到五毛钱,兴冲冲奔到巷口。挑了几样零食,正往回走,遇上一个邋遢的孩子。他鼻下挂着一串鼻涕,上身穿破旧背心,下身一件灰布裤子。他此前应该去瞎玩了一阵,不然双手不会那么脏。
我俩以往没见过他。听说胡同里头有一家住进了新租户,是个三口之家,他或许是新租户的孩子。胡同里经常有新来的孩子,想融入群体并不难,但眼前这个异类就难说了。
那个孩子,痴痴盯着我俩手里的零食,不眨眼。表弟心里发毛,扯我衣角,示意再走快些。走得急了,表弟踉跄一下,手里棒棒糖掉落在地,沾了土,不能再捡。
棒棒糖刚打开不久,只含了几下,表弟懊恼不已,说:“都怪他。”他边走边回头看,走出几步,突然停住,拉住我:“哥,你看他在干嘛?”
回头望去,只见那孩子捡起了地上的棒棒糖,看样子是要接着吃。我立即喊了一句:“喂,你干嘛?”
他抬头看了看,眼神恐慌,将棒棒糖递向我们,说:“你们还要吗?”他讲话奇怪,像是嘴漏风。
“那个不能吃了,我们不要了。”这时,我才看清那张脸,他上颚有一个缺口,我能从缺口看见牙龈和牙齿。直到长大些,我才知道那是兔唇,一种先天性面部畸形。
他将棒棒糖收到身后,低下头,轻声说一句“能吃的”,随即一溜烟跑进胡同,拐进一个门。
后来,我们经常见到这个男孩。耿松消息灵通,讲了些关于他的事。男孩叫阿龙,他爸好像叫老刘,是跑长途运输的货车司机,他妈妈身体不好,一直在家养着,不大出门。
阿龙独来独往,不合群。我们好些人一起跳格子,他却自己跳。我们玩弹珠,他没的玩,就站在一边看着。他换洗衣物或许很少,身上常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装扮。和善的孩子邀他一起玩,他像是受了惊,转身就跑。调皮的孩子拿他嘴唇开涮,他根本不还击,也是转身跑掉,似乎没有自尊心。
每天到了傍晚时分,孩子们吵着嚷着,让刚下班回家的父母,带着去巷口小店买零食。阿龙总会在场,就杵在小店附近看着,似乎等着有孩子像表弟那样,一个踉跄掉下个什么,好让他去捡拾。我很少见到阿龙的爸爸,偶尔遇上,总感觉他走路轻飘飘的,像是没睡好,我爸工作忙得睡不够,也会这样。
不管出现在胡同里,还是巷口小店,他总是小心翼翼地站着,看着。耿松不知又从哪儿听来小道消息,说阿龙爸妈不给零花钱,所以他没钱买弹珠和零食,只能盯着别人玩,盯着别人吃。
耿松从未见过阿龙走进小店,我和表弟却见过一次。那时是下午,太阳快下山,老刘带阿龙走进小店。我和表弟恰巧在场。老刘问阿龙想要什么,他想喝汽水,可老刘只买了一根棒棒糖。没喝上汽水,但他很满足,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哭闹,非得达到目的不可。因为这事,我对阿龙提起了兴趣,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我俩走出小店,表弟坐在台阶上拆干脆面包装,看有没有中奖,我也坐下,偶尔看几眼那对父子。老刘要了一包最便宜的香烟,之后带着阿龙走出小店,在不远处的墙根停下。老刘蹲到地上,一手环着阿龙,一手点烟。
阿龙慢慢揭下包装纸,包装纸竟然完好无损。我和表弟平时买到棒棒糖,总是胡撕乱扯,将包装纸撕得稀烂。此时,他还不急于去吃棒棒糖,先舔舐包装纸,大概直到一丝甜味也不再有,才将其叠起来放进裤袋,这才开始吮吸那颗棒棒糖。我和表弟没耐性,大多吮吸一会儿,就咬碎棒棒糖,吞进肚里。在这点上,阿龙也有所不同,他从头至尾都在吮吸,看起来根本不舍得去咬。
最后一缕阳光落下,有些刺眼。我眯着眼睛,再看向他们那边,隐约看到老刘脸上挂着泪水。
02
有一天傍晚,我和表弟去买零食,阿龙像往常一样站在旁边。
这次,表弟没有快步走掉,而是朝他走过去,递上一根棒棒糖,说:“给你的。”
表弟问为什么。阿龙说:“我妈讲了,不能白要别人的东西。”
“我奶奶讲了,有东西要跟朋友一起吃。”表弟将棒棒糖硬塞到他手里。
阿龙看看手里的糖,又抬头看看我俩,眼神里有些诧异,但似乎不打算再拒绝。
那片兔唇很扎眼,表弟没多想就问:“你嘴唇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
“我妈讲,我属兔的,出生那天被兔神亲了一口,就成这样啦。”阿龙说这话时极认真。
我和表弟从未听闻“兔神”一说,因而对他更感兴趣。三个孩子坐在小店门口,你一言我一语地胡侃。听他讲话得认真些,他嘴巴漏风,吐字不清。并且他一改常态,讲话又多又快。
天色渐晚该回家了,阿龙忽然站起来,问:“咱们现在算朋友吗?”他平常独来独往,可事实上比任何人都渴望朋友。
阿龙听罢,笑了起来,打开在手中攥了很久的棒棒糖,放进嘴里。那是我们第一次见他笑。表弟后来说,原先觉得他嘴唇很怪异,但第一次看到他笑,忽然不再有那种感觉了。据说那片嘴唇是可以修复的,老刘正在给他攒手术费。
我、表弟、耿松和二毛,渐渐成了阿龙的朋友,下午放学或者周末就凑到一起玩。五人中,阿龙年纪最小,比十二岁的表弟小三个月,其余三人都是十三四岁。我们四个原住民的孩子,在公办学校上学。阿龙是外来人口,只能上民办学校。
有四个玩伴,阿龙变得开朗多了。他有些笨拙,大多数游戏都不擅长,只有跳格子玩得极好。我们十分想知道个中缘由。
“我爸教的。”阿龙说,“我爸讲,要是别人不愿意跟你玩,你就画格子自己跳,跳格子自己也能玩,不像捉迷藏什么的。”
不知道为什么,得知这个缘由后,我们与阿龙的友谊像是有些厚度了。我们开始教他玩别的游戏,与他分享零食。而他会给我们送些小礼物,手工编织的花环、精致的叠纸,很难相信那是出自鼻涕总也擦不干净的邋遢男孩之手。
这年秋天一个下午,我和表弟早早回家做完作业,再拿着姥姥奖励的几毛钱,去巷口等着耿松、二毛和阿龙。耿松和二毛很快出现,只是久久不见阿龙的踪影。表弟问我要了钱,去店里买一包干脆面,耿松想吃,表弟不给,说等到阿龙来了再分。耿松不服气,抢了过去。
忽然,二毛喊一句“来了”。我们顺着二毛视线方向看去,民办学校的方向,阿龙朝我们走来。我们迎上去,看见他脖子套着一个绳圈,浑身灰尘,像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他捂着嘴不说话,走到我们面前停下。我们问什么,他也不回答。耿松把干脆面递过去,想讨他开心,却不起作用。
过了一会儿,耿松意识到什么似的,忽然说:“你是不是被打了?”
“报仇去,”耿松把干脆面塞到阿龙手里,并招呼我和二毛,“快点,别让他们跑了。”
03
我们仨甩下表弟和阿龙,跑到大树附近,看见两个孩子,比我和耿松矮一些,正有说有笑的。
耿松走过去,摆出一副痞子的样子,歪着头问他们:“你们打我朋友了?”
两个孩子不明白,可也不甘示弱:“我们打的人多了,咋知道哪个是你朋友。”
我们没耍过狠,更没打过架,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此时,表弟和阿龙追过来了。
“哈哈……”带头的孩子看见阿龙,笑了几声才说,“你朋友是兔子啊?”
阿龙又低下头去,攥着拳头,开始落泪了。那孩子看见阿龙哭了,似乎还意识到我们不会耍狠,于是更起劲,继续羞辱阿龙:“没看见我给他脖子套了绳子吗?兔子跑出来了,你们要牵好啊……”
二毛气得直发抖,但不敢动手,于是拉着我,堵过去吓唬他们。耿松快步走到树底下,捡起一块两个拳头大的石头,举过头顶,瞪大眼睛,装出一副随时要砸向他们的样子。两个孩子果真被唬住,闭了嘴,神色惊恐,靠着大树一动不动。
耿松死死盯着对方,说:“阿龙,把绳子拿过来套他头上。”
表弟见阿龙没动作,就取下绳子,拿过来交给我。我双手颤抖,心里打鼓,怕他们突然反抗。要是动起手来,说不定吃亏的是我们。
“套上去,他们不敢动。”耿松把石头往脑后靠一靠,作势要蓄力。
他们确实不敢反抗,我顺利把绳子套到带头的孩子脖上。耿松突然将石头朝地上一砸,发出巨响,石头很脆,碎成几块。两个孩子被吓得一哆嗦。
之后,耿松就招呼我们一起走了。成年以后,我们凑到一起看港片,回想起这段往事,都认为耿松应该撂句狠话再走。耿松却笑着说,当时害怕极了,哪里还敢多说一句话。
这事之后,阿龙的学校里就有传闻,说“他有人罩”。没人再欺负他,反倒有人跟他交上朋友了。
阿龙因为这事,更加亲近我们,还邀请我们去家里,看他折的纸鹤。他家租的房子很小,陈设破旧,但看起来干净整洁,想必经常收拾。老刘不见人,只有阿龙的妈妈在家。听说我们来看纸鹤,她就和阿龙一起抱出几个饮料罐子。
纸鹤装在几个1.25升的饮料罐子里,得有上千只,用写满字的作业纸折成。阿龙的妈妈微笑着,坐下来,用缝衣线穿起那些纸鹤,想做成一个门帘。阿龙也坐下来帮忙。我看着纸鹤被穿起来,再被挂到阿龙房间的门框上,出了神。
客厅桌上的闹钟乍响,阿龙起身去关掉,转而进了厨房。阿龙的妈妈也起身,去拉开桌子抽屉。里面摆满大小不一的药瓶,她熟练地配了一把药丸。阿龙走出来,双手捧着一碗水,微微冒着些热气。
我们就那么安静地,看着这对母子默契地完成了一次吃药。不知为何,我心里有种温热的感受,只是当时年纪太小,无法用语言形容。我、表弟、耿松和二毛,长大后都算是孝顺孩子,应该是受了阿龙的影响的。
不过,我们四个人和阿龙的友谊,仅仅持续一年多就断了。
那时是夏天了,警车鸣着警铃驶进巷子,停在阿龙家门前。不一会儿,老刘被架出来,摁进了警车。
有人说老刘拿刀捅了人,有人说他喝酒闹事,有人说他是黑社会,专门运送违禁物品。
阿龙当即答应下来,先给我理完头发,再去跟老板请假。老板没多问就批了假,似乎很赏识他。
听说吃饭的地方是福临饭店,阿龙说:“那地方我熟啊。”
饭店在一公里外,我俩慢慢走过去。我仔细看他几眼,五官已经长开,眼睛大,鼻子挺,算是个好看的小伙。有一片兔唇也无大碍,因为疫情,大家都戴口罩。
阿龙说起戴口罩的事情,不禁发笑。据他讲,先前接待一个来理发的女孩,女孩剪完头发,非要加他微信好友,否则不付账也不走人。他不想加,却被逼得下不来台。
老板看出阿龙为难,就去摘下他的口罩。女孩立时愣住,老板问:“还加吗?”局势转换,女孩下不来台了,硬着头皮加了阿龙的微信,到现在也没聊过天。
分明不好笑,阿龙讲起来这事却笑得岔气。想必,兔唇造成的各种窘境,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天晚上,我、表弟、耿松和二毛,围着阿龙,让他讲讲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你们可能也听说过了,我爸那时候捅了人了,还挺严重的。”阿龙说。
从那以后,阿龙家里积蓄全部拿去赔偿,老刘被判五年有期徒刑,主要经济来源也断了。
阿龙和妈妈,负担不起原本租住的两室一厅,并且邻里的流言蜚语传得厉害,他们就搬到别的地方,租了一个便宜简陋的一居室。阿龙让妈妈睡房里,自己睡客厅。
妈妈叫陈芳,患有慢性病,得长期吃药和调理。老刘坐牢以后,她去一家工厂做保洁,想挣些钱让阿龙继续上学。
阿龙这年正读初一,他看妈妈生着病还要打工,不愿意继续读书。为这事,母子俩闹了不少矛盾。妈妈终究拗不过他,任他自行选择了。
未成年的阿龙,进不了工厂,只能接些散活,发传单,打杂。在这段打零工的经历中,阿龙才知道那片裂开的嘴唇叫“兔唇”,原来幼年时妈妈讲的“兔神”一说,是这么来的。
第一次去发传单,迎面走来的人,像看异类一样看着他。大多数人不愿意接,偶尔一两个接了传单的,都是不抬头或者没仔细看他的人。传单只派出几份,他想着拿回去还给老板。途中,看见有人也在派传单,那人一次派几份,遇到垃圾桶就扔几张。他做不了这样的事。
后来,阿龙发现,饭店的洗碗工和配菜工,是最适合他的岗位。站在幕后,还戴着口罩,他不用接触旁人异样的目光,只需要专注于手中的洗碗布和菜刀。随着年纪增长,阿龙干活手脚越发利索,慢慢挣到些钱,家里的窘迫境况稍有改善。
“有段时间就在这家饭店干咧,”阿龙朝周围扫了一眼,“不过现在都换老板了。”
阿龙十七岁那年,妈妈的病突然加重,不能再去打工。他开始每天打两份工,白天在一家饭店做配菜,晚上到另一家专做宵夜的饭店洗碗。从早晨九点,忙到凌晨两点才回家,洗洗漱漱再睡五六个小时,又出门上班。
这样连轴转的生活,阿龙扛过两个月,直到有一天配菜时切了手指,才算停下。伤口不深,但血流不止,大厨不忍心,给他放了假。他随意走进一间诊所,包扎好手指,回到家倒在客厅的椅子上就睡着了。
睡醒时,已是晚上八点,他惊慌爬起,看见妈妈坐在对面,母子之间的桌上摆着几样饭菜。
“啊?不去怎么行,”阿龙起身准备出门,“好几十块钱一晚上呢。”
“没事的妈,没啥大不了的。”阿龙的手,已经摁在门把上。
阿龙回身走到妈妈面前,招呼她一起吃饭。就好好休息一天吧,他这样想着。
吃饭时,妈妈的情绪一直无法平复,咽几口就停下动作了。
妈妈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妈对不起你和你爸咧,要不是因为妈生病,你爸早就攒够钱了,也不会去捅人了。”
老刘曾带阿龙去医院检查。儿子的兔唇虽然严重,但是可以修复,需要两到三次手术,总共五万元钱。自那以后,老刘拼命攒钱,但因为妻子得经常吃药,总也攒不够。
运输公司的老板,不时拖欠货车司机的工资,也是让老刘头疼不已的问题。终于,在阿龙十三岁那年,妻子身体有所好转,老刘只要拿回老板拖欠的一万元工资,就攒够手术费了。老刘满怀希望去到老板家,发现那里已经挤满讨薪的工友。
老刘并不着急,在外头等着,等老板用漂亮话将工友们打发走,再敲响他家的门。老刘送上一条烟,讲出带儿子去做修复手术的计划,希望以此打动老板。
“老刘,我知道你难,可是眼下我也难啊,”老板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你再等两个月,我一定先结你的钱。”
“老板您就当做做善事,以后我给您卖命。”老刘一脸严肃。
“我是真的周转不过来。”老板不为所动,他知道老刘是个乖顺的人,就算拖着欠着,老刘也不会像其他司机那样,大喊大叫地闹事。
“对你大老板来讲,一万块钱算什么呢?”老刘又摆出笑脸。
“不要这样讲嘛,我也不算什么大老板,大家都是混口饭吃而已。”老板拿起桌上的刀,削了一个苹果,递给老刘。
老刘不接苹果,他知道老板在以退为进,终于忍不住了,破口大骂:“你他妈就是不想给嘛。”
“我就是不想给,你想怎么着吧?”老板也不装模作样了,将水果刀撇到桌上,啃起手中的苹果。
老刘低下头抽烟,确实拿他没有办法。突然,老板以为老刘在盯着桌上的刀,大声说:“怎么?你老刘想捅我?”
“有本事就试试,我他妈还不信了,你真敢捅我?”老板把苹果扔掉,“养个怪胎儿子,还他妈长能耐了不成。”
老刘真就抄起刀来,朝老板的肚子戳了一下。老板倒在地上,捂着伤口咿呀鬼叫,血从指缝钻出来,淌到地板上。房间里冲出来一个女人,抄起电话叫救护车。
那女人挂了电话,指着老刘大喊:“你别走,我男人有个好歹,你也得抵命。”
老刘冷静下来,懊悔不已,心想:捅了人,不抵命也得坐牢啊,可是早上出门时还跟老婆说尽快回去的……他决定先回家,把今天的事告诉老婆孩子,在家等着警察上门。
妻子听完老刘的阐述,哭着,捶着他的后背,说不出话。
“我对不起你咧,吃药都没钱给你买最好的,”老刘抱着妻子,哭着说,“要是不用抵命,只要坐牢,你一定活到我出来,让我补偿你咧。”
“爸对不起你,爸把好事办坏了,”老刘转而把阿龙揽到怀里,“不管爸是抵命还是坐牢,你都要好好活,照顾好你妈咧。”
警铃声越来越近,老刘觉得这一切,就像溺水的人即将摸到船舷,却突然被漩涡卷入水底。
后来,老板被抢救过来了。老刘为此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到阿龙十八岁这年,老刘出狱后根本没法再面对妻儿,他认为是自己冲动所为,导致儿子没法过上好的生活,还要辍学打工,甚至导致妻子过得那么清苦。
老刘在家待了一个月就外出打工,每月给妻儿打钱,嘱咐阿龙好好照顾妈妈,却不再回家。
两年后,老刘突然带着一笔钱回来了。他还抱着那个执念,想让儿子去做修复手术。阿龙却想着,如果自己没谋生本事,家里状况没有好转,就算做了手术又能改变什么呢。老刘没想到,儿子的想法已经那么成熟,他完全不在意外貌的缺陷了。
老刘琢磨着,让儿子重返校园,兴许能上个大学。阿龙思路更清晰,认为自己确实该学点什么,但不是回学校上学。离开学校那么多年,学业必定是跟不上的,不如去学一门技术。
权衡过后,阿龙决定去学理发,先打工,有经验了再攒钱开店。
06
他总是笑着,是什么让他经历如此艰难的世事,还能够保持乐观呢?不知道。
夜深了,饭店即将打烊,我们喝了不少酒,踉踉跄跄地挤到饭店柜台去,抢着结账。
二毛说:“我前几年在外当兵,家里经常有事麻烦你们,该我付钱。”
耿松说:“我年最长,而且你们都出去了,我算东道主,该我请。”
我说:“过几天就回学校了,想请都得等到过年,这次让我来。”
表弟也想抢单,但是找不出什么理由,就一个劲往前挤。
-END-
作者 | 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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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故事,来自一位律师朋友。他的文笔极为细腻,有些段落,甚至在挑战读者的耐心,可是一旦读进去,你会感到上瘾。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写,他说,我想竭力还原当事人的心境。
在多年执业中,我代理过不少离婚案件,接待过的离婚当事人自然更多。许多女性的婚姻故事,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我非常同情她们,能够给予的帮助却极其有限——即便帮她们摆脱了法律层面的婚姻,也不可能帮她们修复被婚姻绞碎的人生。
开庭前,赵法官将周子如叫到法庭后头的小房间,关上门,面带微笑说:“你的起诉材料我看过了,咱俩是同龄人。”
“大家都是女人,心里话,我个人非常同情你的遭遇。”赵法官说,“但是你这案子蛮棘手的,男方相当难缠,起初不收传票,我们只好公告,公告期满,他又主动找我们,说他绝对不同意离,也绝对不会出庭。这种情况,是没办法判离的。所以,希望你能撤诉,反正结果是一样的。”
“我看过《民事诉讼法》,记得上面说,必须出庭的被告可以拘来的,不是吗?”
赵法官歉然一笑:“司法实践与法律规定还是不太一样的。别的法院我不清楚,反正我当法官以来,我们法院从来没有拘传过民事案件当事人。大概是社会影响不好吧。”
周子如做了不少功课,以为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没想到法官会这么说,登时懵了。
“当然了,如果你坚持要打,法庭也尊重你的意愿。我只是善意提醒你一下。”
“怎么判是法庭的事。”周子如深吸一口气,努力直视赵法官,“但我不能撤诉,请体谅。”
合议庭包括书记员在内,清一色的女性。程序很快走完了。坐在审判席左侧的圆脸陪审员,听见赵法官敲法槌宣布休庭,终于放下手机,用肉肉的手掌托住下巴,笑眯眯地俯视着周子如说:
“行啦,这儿我最年长。我就以大姐姐的身份劝你几句。我听下来的感觉是,你跟你老公的问题,还没我跟我老公的问题大呢。”说着,自己先笑出声来。右侧那位雀斑醒目、戴珍珠项链的陪审员也跟着笑。
“你看啊,你老公,一不嫖二不赌的,又没养小三,还可以了。”圆脸继续说,“夫妻相处之道,是一门很深的学问,从来都是不容易的,怎么能轻言放弃呢,你说对吧?”她望定周子如,等待一个信服的表示。
周子如专注于将材料装回文件袋,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听我的,我的人生经验比你丰富,看问题比你全面。你小孩不会赞成父母离婚吧?家里老人更不会!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你由着自己性子来的话,将来要吃大亏的。”
“就是呀。”雀斑清清喉咙,帮腔说,“你学历不高,收入应该也一般,一个人讨生活挺难的吧?你现在还年轻,还能拼拼体力,年纪大了怎么办?还不是要靠老公和儿女?送你一句名人名言——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好好想想这句话。”
“嗳,跟我们讲实话呢。”圆脸尖起喉咙说,“你这么坚决要离,是不是外头有人了?”说着又自顾自笑起来。
“别打趣她了。”赵法官扬了扬手,制止正欲发作的周子如,“回去等判决吧。”
索城法院大楼矗立于南护城河北岸。上午十点多,夏天的阳光已灼热逼人。周子如昏昏沉沉走出法院边门,横穿马路,沿护城河畔的树荫走了起码一公里,才回过神来,才感到,疲倦如同血液流遍了全身。
等了十几年,准备了几个月,十几分钟就给打发了,即使习惯了往坏里想,也不免沮丧。她捏紧拳头,再三默念“加油”,为自己鼓劲,稚气得像个高考考生。
02
高考落榜后的第二个夏天,也是个大热天,黄昏时分,周子如从镇上师傅的裁缝铺下工出来,骑着自行车回家。红艳艳的夕阳迎面照着,脸上热烘烘的,脑袋发出低低的嗡鸣,像煮着热水的铁铫子。
神思恍惚间,她听见有人喊自己名字,声音有几分耳熟,起初以为是幻听,下意识地转头望去,视野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自己小跑过来,虽没看清面孔,但已认出了是谁。她的面孔越发火辣辣地发烫,忙装作没听见也没看见,使劲踩脚踏,想将孙婷甩掉。
索大附中是索城综合实力排名第二的高中,他们高三(9)班则云集了全年级的菁华,学校给他们班定的目标是,全员一本、五成入名校。最后一次模拟考,她总分全校第四,所有人都相信,她进全国前十的学府是十拿九稳的。
结果,高考成绩张榜出来,她的总分比预估的少了一半,全班就她一个,连大专线都没过,最后只有贵州的一所野鸡专科学校千里迢迢寄来了一纸录取通知书。
那个暑假,她无数次想到自杀,上吊、投水、喝药……包括一向严厉暴躁的父亲在内,大家轮番安慰她。开始各有各的说辞,后来逐渐统一成,定是试卷反面的题目漏做了。起初她坚决不信,觉得这太荒唐太低级了。
她记得真真切切,自己将每一场考试、每一张试卷的正反面都检查了两遍,决不可能漏做一道题,更不可能每一门都漏做。但听得多了,她也渐渐起了疑惑,说不定真的是这样呢?神经绷得太紧,求胜心太切,导致脑子短路,事后自动删除了不愿面对的记忆。
父亲撂下话:“家里再困难,砸锅卖铁也会支持你复读一年,你是老周家几房里唯一有读书天分的孩子,一次发挥失常可以理解,吸取了教训,不在同一个坑里栽第二个跟头就好。”
父亲都这么说了,自己再不振作起来,就太不懂事了。她竭力摒除懊恼、沮丧、自责、疑惑等负面情绪,将打包装袋准备卖废纸的复习资料搬回写字台,蚕食桑叶一般细细啃。八月一号,复读学校开班。
她交上父亲从姑父家借来的一万五千块钱,怀着卧薪尝胆的心情坐到教室第一排,无论课上课间,从不离开座位,也不跟任何同学说话,视线只在黑板与书本之间移动,好像一秒钟没用在复习上,就是不自重。
她要憋住这口气,不到明年高考结束决不松劲。谁知,那年的暑热还没消退,她的雪耻梦就碎了。弟弟周子梁的身体出了状况,脸和腿像是充了气,肿到半透明,看着都吓人。
市中心医院诊断为慢性肾炎,说咱们索城医疗条件有限,建议立即转省人民医院治。住院头一个月,医药费已花了三万多。父亲四处借钱,家里的猪和羊也提前卖了,表情愁苦得像忍受着残酷的肉刑。
倒是没对她提什么要求。她问起弟弟的病,还宽慰她,让她只管安心复习。她反而安不了心了。虽然对弟弟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但自己毕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弟弟在生死线上挣扎,自己总不能置身事外。
全家老少,甚至那些解囊的亲友,都为救周子梁作出了某种牺牲,自己是亲姐姐,如果什么都不做,肯定要被人家说闲话的。她想,自己不但要作出牺牲,而且要牺牲得比别人重。
连着几宿彻夜失眠,她终于怀着自残的心情,叩开校长室的门,提出退学退费的申请。王校长问清原委,动了恻隐之心,摆摆手说,你是个好苗子,放弃的话,太可惜了。这样,学费退给你,拿去给弟弟治病,学你就别退了,风物长宜放眼量,不能让一时的困难毁掉你一生的前程。
多年后,她依然记得,当时听着这番话,心窝是暖暖的,充满了感激。然而,鬼迷心窍似的,她拒绝了王校长的好意,并且说了一番令对方无从反驳的道理。她说,即使我考取了大学,家里这样的状况,也没能力供我上。我已经成年了,可以打工挣钱帮补家里了。人生不只有一种成功模式,您说对吧?
将退回的学费交给父亲时,父亲捶胸顿足,指天骂地,作势要扇她耳光,但最后还是接受了她的选择,并未将她押返学校。
她切断与所有高中同学的联系,不再看书看报,小心翼翼避开和学生时代有关的一切,以免羞耻的风暴再次席卷内心,惊醒假寐的伤口。但风暴还是来了。她发现自己挥别过往的决心并没有那么坚定,否则穿着凉鞋小跑的孙婷不可能追得上骑自行车的自己。
她跟孙婷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她俩来自不同的乡镇,同班但不同宿舍,没多少交集,说到底不过是认识而已。事实上,她跟同宿舍那五个也相交甚浅,一来她将全副精力都扑在学习上,二来寒窘的家境也让她感到,友谊不是自己可以奢望的东西,自己甚至没有实力请室友们吃几根冰淇淋。
小镇西口有株百岁乌桕,浓密的树叶被夕阳染成了橙色。俩人在这株老树下不自然地微笑寒暄过后,孙婷说出了大老远跑来找她的原因,神色犹疑张皇,仿佛在做一件不道德的事。
周子如震惊、愤怒、委屈,失手跌翻了自行车,蹲下身子抱膝哭泣,不知所措,又涌起一阵释然,就像一个久病的人终于确诊了病因,哪怕是不治之症,总好过稀里糊涂地死去。
也不算特别离奇,并未超出她的怀疑范围:有人偷走了她的分数、她的名字和她的大学。
同城的高校之间经常组织联谊活动,大一大二新生参加的积极性会比较高。
孙婷说:“今年春天,一个周末,一帮人约好爬香山,在山顶休息的当口,隔壁政法大学的一男生,听说我是索城人,高中读的是索大附中,兴冲冲对我说,他们班也有个来自索大附中的女生,叫周子如。
“我听了很惊讶,你不是……对不起。他说,你们索城女孩子真是多才多艺,周子如不光弹得一手好琵琶,唱功也了得,相当专业的民族唱法,上个月校园歌手大赛决赛,她拿了亚军。
“我越听越感到不对劲,就问他,你说的这个周子如长什么样?他从双肩包里掏出数码相机,说,我应该有她照片,找给你看。其实,他说到会弹琵琶又会唱民歌的时候,我就猜到是谁了。果然是鲁莉。
“我一下子就想明白了。肯定是她爸做的手脚。想不到道貌岸然的鲁老师这么下三滥。我气坏了,当时就想告诉你,可惜没你电话。”
鲁德风一家应该还住在索城附中西北角的教师公寓。升高三的暑假,周子如在他家补过课。他家里的一切,包括他的宝贝女儿鲁莉那张细皮嫩肉、人畜无害的脸,都刻印在她的脑子里。
鲁莉跟她同级不同班。若按中考成绩,鲁莉是进不了附中的。可人家是教师子弟,就以艺术特长生的资格录取,分在了平行班——硬塞进实验班的话,且不说难以服众,对鲁莉自己而言,也未免过于残酷。
孙婷向周子如通报完情况,安慰了她一番,眼看太阳落山了,告辞说,我是打听到你在四季裁缝店学徒,让我堂哥开摩托送我过来找你的,他还在你们裁缝店斜对过那家网吧等我呢,我得走了,你多保重啊。
周子如倚坐在老乌桕的树干下,脑袋里熬着一锅浆糊,除了上门讨个说法之外,无法形成第二个念头。从这里到索城附中,骑自行车得一个半钟头左右。直到天色黑透,她才攒够力气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泥,跨上车座,摸黑往城里骑。
墨色的天穹繁星点点,像扎满银灰色的钉子。星光映照下,小路如同浑浊的河面。车轮颠簸着驶过田野、村庄、河堤……耳边交响着蛙叫、虫鸣、链条转动的声音和自己粗重的鼻吸。
不知骑了多久,灯火如昼的城区浮现在地平线上,像一艘看不见头尾的超级客轮,越靠近,压迫感越强。她不由得放慢速度,直到完全停下,单脚点地,怯生生地眺望着城市的灯火。这时她才感觉到,内衣早已被汗水浸湿,夜风透过,凉腻的触感,像身上盘着条蟒蛇。
她的头脑也冷了下来。自己独自一人,一身狼狈,上门兴师问罪,他们要一口否认怎么办?或者他们承认呢?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想好如何应对。事关自己的一生,不可以付诸一场莽撞,还是得跟爸妈商量一下,再采取行动。
周子梁去年冬天本已出院在家吃药调养,上个月病情再次恶化,又被送回了省人民医院,爸妈都在医院照料,顺便在省城揽点零碎活做。周子如继续往前骑,在城郊一家小超市找到公用电话,拨通住院部四楼护士站的电话,找419病房2号病人家属。
父亲第二天就从省城赶回来,红着眼睛对她说,都怪爸没本事,是个怂人,才让你受这样的委屈。你放心,这回爸就算拼上这条老命,也要给你讨个公道。
父亲脱去上衣,抽了条毛巾,走到井台边,吊起几铅桶冰印印的井水,从头浇到脚,咬牙切齿地冲过澡,换上干净衣服,临出门,柔声交代,你只管安心学徒,交给大人来处理。周子如惊讶地望着父亲,想说,我要跟你一起去,但从小对父亲言听计从惯了,终于没有说出口。
父亲找到村长,跟村长一道去镇上,找在派出所当副所长的本家周成军出面协调。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三人乘警车陆续去了城里七八趟。周子如每次向父亲问起,父亲都说快有结果了,但她明显感到父亲底气越来越不足。
一天晚饭时候,她照例很快就吃完了,父亲独自坐在天井里的小方桌前,敞着浅蓝色的的确良汗衫,配着盐水花生小口喝酒。
她进屋点了盘蚊香,端出来,搁在父亲脚边,正要走开,父亲忽然说,冒名顶替上大学这种缺德事,想办成,很不容易的。知道我这话什么意思吗?她愣愣地望着父亲。
父亲示意她坐下,说,你这个鲁老师,能量不一般呐,周所跟我说,参与办这事的,起码在十五个人以上,都是索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有附中的校长,有市教委的领导,还有市公安局副局长,就是周所的上级,大学那边负责招生的头头,也暗中出了力。这些人都不可能承认错误。
父亲说,你以为我们把真相说出去,颠倒的就会纠正过来吗?父亲一仰脸,饮尽杯中酒。不过,再难也不能任人欺负,补偿不到位,咱们是不接受的。好在,对方还是有诚意的。父亲长叹一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普天之下都一样。
暑假结束,学生们返校之前,双方终于达成和解,鲁家同意补偿周家二十万,外加一个女婿。
鲁正雄是鲁莉的堂兄。父辈兄弟三人,两个弟弟都有出息,老二鲁德风是特级教师,老三鲁德林在市公安局当文职干部,唯独老大鲁德宗留在鲁埭镇乡下务农。
亲戚们都感叹老大命苦,早年间家里穷,父亲下世早,长兄如父,小学三年级就主动退了学,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两个弟弟,自己挑起养家的担子,后来又早早地死了老婆,一个人拉扯个孩子。
所以,两个弟弟总觉得亏欠他,一直想找机会弥补。鲁德宗对两个弟弟说,你们真要报答我,就帮我把儿子培养出息了,其他都不用你们管。
然而,鲁正雄天生不是块读书的料。初中就上得很吃力,二叔千方百计把他弄进附中,信誓旦旦对他说,只要你坚持念完高三,就一定有大学给你上,但他实在无法面对语数外三门功课加起来还没人家一门分数高的现实,高二没读完,就说什么也不肯进校门了。
两个叔叔百般劝说无效,只好托人将他安排进索城邮局做邮递员。当时邮局一共有四十几个邮递员,鲁正雄是有编制的八个中的一个。他爸常在酒桌上跟人讲起,引为生平一大快事。
八个有编制的,正雄是最年轻的一个。天井里的小方桌前,父亲端着酒杯对周子如说,有编制才叫铁饭碗,工资比没编制高得多。你跟他结了婚,这辈子都不用为钱犯愁了,你爸心里的石头也就卸下一大块了。
周子如无声冷笑,心想,大学的事,他已经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父亲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说,你们以前拼命学习,挤破脑袋考大学,图个啥?不就为了毕业以后能找份好工作,收入高,待遇好,日子过得舒服吗?原本以为是个大波折,结果倒抄了条近路。周所跟我讲,社会上毕业几年的大学生,比正雄挣得多的没几个。啊呀,有蚊子,去把蚊香端过来呢。
周子如没动。父亲收了声,喝酒。蚊子叫嚣着飞过,也不睬。
周子如正要走开,父亲又开腔了,嗓音低沉了些:“正雄这孩子,不像那种人家的孩子。相信你爸的眼力,你跟他过日子,没有苦头吃的,你爸不可能把自己的小孩往火坑里推。”
周子如挥挥手,作势赶蚊子。父亲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说:“那啥,彩礼钱,先借给你弟看病,正雄是赞成的,但这是你俩的钱,也要问问你,我和你妈会尽快还给你们的。”
周子如接纳过鲁正雄。事实上,从第一次见面,她对他的抗拒,就没有自以为的那样坚定。
在父亲的胁迫下,她是怀着一腔接客般的屈辱去见鲁正雄的。一路上,她将他的形象想象了千百遍,越想越惊悚且恶心。在她的脑海中,他的形象几乎是小说和电视里所有地痞流氓的总和。
然而他竟是个正常人,正常且普通,普通到抓不出任何特征。她想象中的油光光的分头、金闪闪的项链、花里胡哨的衬衫和刺青……在他身上全无影踪。他也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油嘴滑舌或者满嘴粗话。他自始至终就没说过几句话,甚至都没看她几眼,更谈不上打歪主意。
他一头算不上什么发型的短发,上身一件藏青色拉链衫,配条黑西裤,脚上一双褪色的牛津布回力鞋,坐在茶桌斜对面的一角,跟带他来的三叔三婶中间隔着半个人的空当,稍稍向外侧着身体,好像随时准备溜走。
三婶让他叫人,他支吾了一声,也不知叫的是啥。三婶让他递烟,他手忙脚乱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个所以然,最后还是三叔给代劳了。
她惊讶地想,原来他连烟都不抽的。当着外人的面,三婶就忍不住奚落他:你别跟算盘珠子似的拨一下动一下呢!——他干脆彻底不动了。
周子如这才肯承认,父亲起码有一点没说错,鲁正雄确实不像鲁家人,做派不像,跟他们也不亲。他不是他们的同谋,跟自己一样,也是长辈的傀儡。这样想着,心底便泛起了一层薄薄的同病相怜。
此后的每一次接触,都使她越发相信,他的朴实与笨拙,的确是本性流露。他每次到她家来,虽说依旧拘谨、寡言,手脚却很勤快,从洗碗抹锅、修补家什,到下地干农活,件件得心应手,看得出来并非假意讨好。
有一次,隔着门,她听见母亲对他说,快放下,你一个吃公家饭的,到我们农村来作客,哪能老叫你干体力活儿呢!
他回答说,我也是农村人呀,再说,我就喜欢干体力活儿。
母亲说,瞎讲,哪有人喜欢干体力活儿,还不都是没办法。
她静静听着,暗暗感慨,这样一个怪人,夹在那帮精明的鲁家人当中,活得也挺别扭的吧?
因为她还不满二十,两人迟迟没领证,也没同居。尽管如此,鲁正雄还是很快就成了她家的顶梁柱,在父母和周子梁眼中,干脆就是恩人。
她不愿受鲁家(包括鲁正雄在内)一丝恩惠,以免将来恩仇交缠分不清楚。可现实半点由不得她。别的且不说,单是周子梁的命,就被鲁正雄救过好几回。
周子梁在家调养期间,每回一发病,父母就条件反射似的冲去村长家,借电话打给他。他便立即骑那辆绿漆摩托或者开邮局的面包车过来,载上周子梁往医院送,医药费自然也是他垫。父母多次对人感叹,若不是有这个女婿,儿子早没了。
一天夜里,周子梁正在急救,父亲出去抽烟了,她、母亲、鲁正雄仨人守在医院走廊。母亲死死抓着鲁正雄的胳膊,仿佛是个溺水的人,而他是根稳稳的浮木。她听见母亲耳语般幽幽地说,正雄啊,你打小没妈,从今往后,就拿我当你的亲妈吧,好不好?鲁正雄默默点了点头。
她暗自苦笑。看来这门亲事是无论如何摆脱不了的了。她惊讶于自己竟然如此心平气和。
鲁正雄没什么恶习,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几乎零社交,准点上下班,做做家务,看看电视,早早地睡觉。他身体没问题,但那方面兴趣极淡,平均下来,一个月还不到一次。
她本想着自己是被迫进入这段婚姻的,结果因为他事事被动,自己反倒不知不觉主动起来。起初她要求自己,只跟他进行事务性的沟通,然而,大概是他习惯性的退避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吧,她越来越渴望钻进他的心里看一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自己处于什么位置。
可是,无论她怎样释放善意,总得不到他对等的回应。他始终心平气和,却从不肯作倾心之谈。他的口头禅是:这有啥好说的。问紧了就走开,或者躲进沉默。她觉得自己像个讨人厌的推销员,悻悻的,又越发不甘。
头一年,她还可以用他性格腼腆、属于慢热型的人这类话来安慰自己。可生了鲁嘉一以后,他依然没有改观。她只得向自己承认,他就是这么个人,他跟鲁家人不亲,跟自己也不亲。
他跟鲁家人不亲,并非对他们不满;跟自己不亲,自然也不是心存敌意。但这丝毫没有安慰到自己。尤其令她感到荒唐的是,比之妻子,他与岳父岳母乃至舅子,反倒走得更近一些,似乎也更有默契。
夫妻之间不该是这样的。如果睡在一张床上的两个人,好比两条永不相交的铁轨,这叫什么婚姻?她忍不住冲他发脾气,三天两头闹,一哭就是老半天。婴儿车里的鲁嘉一四脚朝天跟着哭,她也不管。
她搞不懂自己是怎么了。记事以来,一直是通情达理惯了的。在父亲面前,别说耍性子,就连提些最低限度的合理要求,也是小心翼翼的,怎么到了这么一个不速而至的男人面前,反而学会了任性呢?
后来她归结于产后抑郁。接二连三的变故、倏起倏灭的希望,在羞愤中终结的少女时代,陨石般降临的婚姻,骤然加身的多重身份,令她的精神之弦濒临崩断。但当时当地,她只是茫然,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变得这么讨厌、卑贱、不知羞耻。
而他仍旧无动于衷,既不安慰,也不发作,似乎她的喜怒哀乐就像阴晴雨雪,不过是寻常天气,没必要大惊小怪。她终于做出了最激烈的举动,向他提出离婚。
冬天的一个周末,午后,阳光很好,她在弄堂里洗头,六岁的鲁嘉一在吹肥皂泡,绕着她的腿跑来跑去。他从屋里出来,手里抓着修摩托车的工具包,朝弄堂口走。她说,你等一下,我决定了,我要跟你离婚。他扭头看了她一眼,迈腿的节奏都没变,径直走了。
晚餐桌上,她又郑重宣布了一遍。鲁嘉一迷茫地望着她,而他面无表情,继续往嘴里送菜。她扬起手臂,想打落他的筷子,又放下了。
他不再搭茬。她气得不行,没过几天,就向法院递了诉状。然后,没过几天,诉状就物归原主,出现在她的床头柜上。她没料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应对,心想,他到底还是鲁家人,越想越寒心。
邻村有好几个小学同学在深圳打工,她向他们打听过行情后,便辞了索城服装三厂的工作,将鲁嘉一带回村里,托母亲带,没提跟鲁正雄闹离婚的事,只说想去南方闯一闯,说跟鲁正雄商量过的,他没反对。
母亲是个没主意的,父亲在家听父亲的。好在父亲不在家,跟肾病已控制住的周子梁搭档,开着联合收割机去了东北揽割稻的活儿。等父亲得知了她的去向,想阻拦,晚了。
她没想到会就此长居深圳。她预计顶多撑到年底,回索城过春节,可能就不出来了。要是鲁正雄立马追过来,劝自己跟他回去,说不定就从了,就当一次离家出走。
结果她在龙岗一家纺织品公司一干就是三年,后来陆续换了几家公司,直到有了一笔积蓄,心思活络了,眼界也开阔了,就跟几个处得好的同事一道辞了职,合伙开了家卖家居用品的网店,生意虽然算不上火爆,收入比打工还是高了不少。
她也陆续交往过一些男人,应该说,跨出第一步以后,就没怎么断过。她从未隐瞒自己的婚姻状况,也不在乎对方是否是自由之身,反正不会有结果,大家各取所需而已。
她每年只回索城一次,春节或者暑假,每次待上一星期左右。她也想趁孩子放假,将孩子接到深圳玩玩,但鲁正雄说孩子不肯,电话那头,孩子自己也说不想。孩子没在外婆家住多久,就被父亲接回了身边。她每次回索城,为了看孩子,只能还住鲁正雄那儿,再说他俩闹离婚的事,一直没对父母说破。
邮局分给鲁正雄的公房不到五十平方,一大一小两个卧室,外加一厨一卫一厅,厅里只能摆下一张餐桌,没有沙发可睡,想打地铺也没地方。
鲁正雄还算识趣,她头一次回,就没要求继续同房,晚饭桌上安排说,你跟嘉一睡大房间吧,我睡小房间。
她点点头,转脸看鲁嘉一,只见这孩子紫胀着面孔,一副要哭的模样。她忙问,怎么啦?鲁嘉一没搭腔,可怜巴巴地望着父亲,说,我不要跟她睡,我要跟你睡。鲁正雄瞪了女儿一眼。
她没滋没味地钻进被窝,将鲁嘉一搂入怀中。她知道孩子没有真的睡着。小身体轻轻颤抖,越蜷越小。大概是旅途太疲劳了,她自责和难过了不多久,也就睡着了。
半夜被尿意憋醒,发现怀中空无一物,孩子已溜去了父亲那边。她一阵失落,旋即如释重负。第二晚起,鲁嘉一很自然地跟父亲挤小房间的单人床,让她一个人睡大房间的大床。她默默接受了,好像从来就没有过女儿跟她睡的方案。
跟鲁正雄一道带孩子去游乐园那次,给了她更深的刺激。父女俩就跟回家似的,她却如同外星人第一次光临地球。各个项目分别在哪里,怎么买票怎么玩儿,鲁正雄都熟门熟路。
女儿喊一声爸爸,或者冲他使个眼色,他便知道女儿想玩什么。女儿吊着他的胳膊,欢天喜地地跑东跑西,寸步不离,真就像父亲的一件小棉袄。她晕头转向地跟着,分不清是自己在迈腿,还是被寒风推着走。
女儿让父亲陪自己坐云霄飞车。鲁正雄邀请她也一起。她瞥见女儿森严的目光,笑着摇了摇头。
父女俩并肩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流畅的弧线。太阳如同一枚铅饼,灰溜溜地挂在他俩身后,湿冷的空气则像痰一样粘在她的脸上。父女俩的欢叫声是那样的轻盈,轻盈到让她怀疑,上面和下面,不在同一个季节。
轮到玩碰碰船时,鲁正雄非要女儿跟她一起,他不参加。女儿违拗不过,只得服从。她自然不好拒绝。女儿便像一个小小的囚犯,被囚禁在一间鸭子形状的牢房里,放逐于人工湖的中央,身边只有一个陌生的妈妈。
这个妈妈,时而觉得自己像个狱卒,时而又觉得自己是另一名囚犯。
她怀疑鲁正雄是成心的。大冬天的,寒风嗖嗖的,谁愿意在水上漂着?这不是故意给自己难堪吗?可是,刚这么想着,另外两艘鸭形船便载满欢笑往这边冲了过来。她的委屈和愤懑瞬间被撞翻了,呛了一肚子的狼狈和羞耻。
从头到尾,女儿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好冷,我不想玩了。”
躺在回深圳的列车硬卧上,她不由得对鲁正雄涌起几分敬佩,对孩子自然是满怀歉疚。但事已至此,她想,没有回头路了。她记得很清楚,正是在第二次离开索城的旅途中,自己才从理智上确信,离开鲁正雄,离开索城,是平生最正确的抉择。
回想一年前的负气出走,她非常感激那一股强劲的冲动。可以自主选择生活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头两年,电话里或者面对面,她又尝试跟鲁正雄协商过几回离婚,有平心静气的时候,也有怒气冲冲的时候。但鲁正雄始终不松口。他的沉默比她的任何话语都更有力量。
不过他偶尔也会情绪失控。有一次,他从年轻同事的喜宴上回来,喝了不少酒,接到她的电话,她又提那茬儿,他破天荒冲她吼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活在世上一天,你就永远别想!”
第二天,他主动打电话给她。那是她到深圳以后,他第一次主动打给她。他恢复了平静,平静中透着悲哀。

图 | 电影《左右》
他说:“我不懂你为什么答应跟我结婚,更不懂你为什么又要跟我离婚,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不好吗?”
“你懂的。”她说,“你又不是傻子。婚姻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我只想求你,等嘉一成年以后,再来处理这件事。”他顿了顿,接着说,“反正你人在那么远的地方,我管不了你,也不会去管你。只要你不纠缠这个,怎么样都可以。”
无数反驳他的话,像一堆落网的鱼,在她的大脑里挣扎。她感到受了强烈的侮辱——他什么意思?以为我离婚的目的是为了过放荡的生活吗?——最后却妥协了:“行吧,就以嘉一十八周岁生日为期。”
她烦躁地挂断电话,别扭了一会儿,竟然由衷地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了个明确的方案,人生也算是有了个方向。此后,双方基本相安无事,每次回去见了,甚至有点相敬如宾的意思,她自己想想也觉得滑稽。
鲁嘉一高二那年,鲁德林受贿事发,鲁德风因为早两年肺癌死了未受追究,鲁莉大学毕业后随工程师丈夫移民去了加拿大,也未受牵连,只有鲁正雄砸了邮局的铁饭碗,连市劳模奖章和优秀职工水晶杯也被收了回去。
在他最艰难的时期,她仗义援手,汇了一大笔积蓄给他,助他开了一家兼快递站的社区超市,生计重新有了着落。
她想,共过这场患难,彼此应该打心底里达成谅解了。也曾踌躇过,解不解除婚姻关系是否还有意义?再三思考过后,还是决定要离。
不可以一辈子都活得稀里糊涂、没有原则。一想到将来死后会被埋进鲁家的坟地,跟鲁正雄共用一块墓碑,跟鲁德风三兄弟做千年邻居,她就浑身起栗。
她发现自己还是高看了鲁正雄。他就是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一个不敢面对现实的缩头乌龟。
“我说过那样的话吗?”电话那头,他显得健忘、无辜而可怜,露出了无赖本色,“别说了,我不会同意的。我们年纪都不小了,我身体也不好,不会长寿的,不想人生都过去大半了,还闹笑话给人看。再说,嘉一都有男朋友了,你让人家怎么看待她的家庭?”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言善辩了,一张嘴就是一大套歪理?显然是蓄谋已久,有备而来。他可能根本就没打算遵守那份口头协定。那只是他的缓兵之计、他的陷阱,从一开始就是。自己居然信他的鬼话,浪费了这么多年,完全是在犯傻。
沉睡多年的羞耻和愤怒一下子苏醒过来。她放下手头的工作,振作精神,决定再打一回离婚官司。如今的他,应该没有能力从法院拿回我的起诉状了吧?这样想着,她不禁涌起一丝快意。
鲁正雄收到法院传票没两天,父亲和弟弟就风尘仆仆赶来深圳,像庙前的哼哈二将似的出现在她面前。她对鲁正雄的最后一丝尊重也消散了。
从二十年前开始闹离婚,他虽然抱定不可理喻的抗拒态度,但起码一直没把父母扯进来。父亲知道他俩感情不好,不赞成她常年生活在外地,但由于他俩看上去是风平浪静的,她春节回来,照常跟他领着孩子走亲戚拜年,未失礼数,也就没多说什么。
他肯定没向老人透露他俩的事,还是有底线的,她想,也许他主要是考虑自己的颜面吧,但客观上确实免了我许多麻烦。如今呢,他是连颜面都不要了,干脆将老人推出来当武器。可能老人本就在他的武库里吧,只不过以前没到用的时候。
“大道理我就不讲了。”父亲说,“你打小是懂事的,现在也人到中年了,更不能犯糊涂。正雄是个忠厚人,这么多年,没有半点对不住咱们家的地方。你心里是有杆秤的。所以咱们也不能对不住人家啊。现在人鲁家落了难,树倒猢狲散了,咱们就……咱们家可不能出这样的人啊,祖坟要挨雷劈的!”
“姐。”周子梁巴结地望着她,“正雄哥有什么犯浑的地方,我替你收拾他!不过凭良心讲,他这人没说的。要是没有他,你老弟我坟上的草都半人高了。咱们不能恩将仇报啊。”
“子梁你别打岔!”父亲呵斥完儿子,换成悲哀的声气对女儿说,“你知不知道,为了你和正雄闹矛盾,你妈天天抹眼泪,眼睛都快哭瞎了。嘉一那边,大家都替你瞒着呢。你没跟她说是对的。她跟她爸感情那么好,你要对不住她爸,她能答应?不是我要说你,你自己想想,你是不是个好妈妈?”
他们是午后一点多到的,整个下午和晚上,除了出去抽烟和上厕所的时间,一直围着她,从工作室跟到仓库,到餐馆,到住处,不停地劝劝劝。但他们越振振有词,她的态度越坚决。
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不搭茬,心想,要被这些陈词滥调糊弄住,我这二十年不是白活了?
我爸是不会出庭的。我让他别去的。她说,“周子如,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女儿,就撤诉,别再搞事情。”
周子如伸手捏住鼻根,阻止鼻子的酸涩游向眼眶。她努力控制嗓音,不让自己发颤:“鲁嘉一,你也是个大学生了,子女也不得干预父母的婚姻自由你都不懂吗?”
“少说这些没用的。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欺负我爸,特别是你。你会失去我的,要是你一意孤行。”
判决书下来以后,一天夜里,十点多,鲁嘉一又打来电话。
“怎么样,死心了吗?”声音里流淌着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
周子如按捺着不适,笑着说:“不意外,早有思想准备。既然都耗了二十年了,再拿出三年打离婚官司,也不算太长。”
“你听着,周子如。”鲁嘉一说,“如果你执迷不悟,会有可怕的事发生。”
“我会自杀。”鲁嘉一说,“我会从索城最高的楼上跳下去。”
血液洪水般涌上大脑,眼前一阵发黑。周子如忙大口吸气,命自己稳住。“你这样我会很伤心,不过……”话没讲完,鲁嘉一已挂了电话。
周子如搁下手机,走出房间,上阳台去透透气。这套小公寓紧邻商圈。她靠在十八层的栏杆上,俯瞰宽阔整洁的马路、明亮华丽的商场、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脑海中泛涌着远远近近的灰暗的记忆,醉酒般眩晕,膝盖一阵阵发软,眼前的景物虚虚实实,仿佛就要一头栽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视线重新聚焦,又看清了马路、车辆、商场、商场门前空地上休闲的人们。道旁的树冠轻轻摆动,空气加速流动起来,呼吸顺畅了许多。
她下意识地仰起头,冷不丁遇见了满天繁星。在灯光璀璨的城市中,居然能看见星空,她惊喜得翘起了嘴角。她盯着星空望了许久。无边的天幕,无数的星星,星星们密密麻麻地排布着,各自安静地放着光,不寂寞也不拥挤。
她恍惚回到十九岁的那个夏夜,独自一人披着一身星光,骑车赶往城里,去讨一个公道。她想,看见地平线上的城市灯光时,如果自己没有胆怯、没有退却,后来会怎么样呢?
-END-
作者 | 胡弃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