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85)

20多年后,她也亲手杀死了孙女丨人间

耕讷斋主 人间theLivings 2021-04-08

 

代小碧二胎生了女孩后,公爹刘松普既为没有男孙在刘氏宗族面前抬不起头而羞愧,又为自己“绝后”感到焦虑。若冒险让儿媳超生,自己肯定会被罢官,他思前想后,决定处理掉这个棘手的孙女。

 

配图 |《喜丧》剧照

 

 
 
 
 

 

 

2019年冬天,法医汪民爱突然来电话,说晚上想一起喝酒。
汪民爱是我非常敬重的一位同事。他从医学院毕业后分配到县医院当医生,80年代末调进县公安局做法医,连局领导都尊称他“汪哥”。2013年,汪哥退休后闲不住,应聘到省城一家司法鉴定机构继续工作。仔细算算,我俩已经好久不见了。
我到火锅店时,汪哥已经落座,锅里的汤沸腾着。我刚坐下,汪哥就端起酒杯,半杯酒下肚,他眯着小眼睛问我:“还记得刘松普不?”
“怎么不记得?破案之后我们都喝醉了,你摔了一扑趴,额头被椅子碰了一个大青包。”
我胡侃逗汪哥开心,思绪却一下被扯回到20多年前。

 

 

1

 

1996年1月15日晚,我们派出所接到黑水坝乡政府报警,说有个刚满月不久的男婴在“铁门槛”被3个男人持刀抢走。
听到“铁门槛”这3个字,我心中便暗暗叫苦。
我们派出所辖8个乡镇,以“马槽岭”为界。马槽岭是一道大山,绵延80多里,最高峰800多米,从派出所驻地向上爬2个多小时的陡坡,就到了山脊上的一处垭口。岭上还有一条横着的山路,跟上山的路在垭口处交汇,这个十字路口是两边山民往来的必经之路,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解放前,土匪经常在这里伏击路人,当地人便称其为“铁门槛”。1995年,曾有3个劫匪在这里拦路抢钱,我们爬山办案累得要死,但劫匪最后也没有落网。
接警后,所长迅速将案情报告给县局刑警队,随即带人出警。寒风中,三轮挎斗摩托在山路上盘旋了50多分钟,才到了黑水坝乡政府。
到了地方,我看到书记、乡长等一大帮领导正在安慰两个男人。老头鼻子出了血,年轻人的左眼被揍成了熊猫眼,两人的脸上、手上遍布锐器划伤的血痕。
老头叫刘松普,是一个村支书,年轻人是他的儿子刘三。刘松普说,他的孙子满月才7天,最近老拉肚子,早上他和儿子抱着孩子到区医院去检查,因为没赶上回家的班车,只好步行。下午5点多,他们途经“铁门槛”时,突然冒出3个年轻男人持尖刀打劫。父子掏出仅剩的300多块钱,本以为拿钱消灾,不料一个劫匪一把抓过孩子。他俩拼命抢夺,结果被劫匪刺伤,还被踢到垭口坎下的荆棘丛中,等人爬出来,劫匪和孩子都已经无影无踪了。
青天白日抢劫婴儿,简直闻所未闻!所长立即给辖区其他7个乡镇打电话,让他们组织治安员、村干部在路口盘查过往行人、车辆,在村中排查来历不明的男婴。
16日一早,县公安局孙政委和刑警队的同事们也赶来了。孙政委组织大家研究案情,我们一致认为:从作案动机看,劫匪抢孩子,要么是出售、送人或自己抚养,要么是报复刘松普及其家人;从作案针对性看,预谋作案的可能性较大;从作案人员看,外地人不熟悉“铁门槛”,马槽岭沿线的人作案的可能性较大,但不排除年关打工返乡的当地人带来的外地朋友——当然,也不排除去年那3个还未落网的劫匪。
最后,专案组被分成5个小组,其中4个以“铁门槛”为中心,向四周辐射,调查当天过往行人、打工返乡人员和来历不明的婴儿;剩下1个组负责了解刘松普家人的社会矛盾关系。交警队也出动负责公路盘查,乡政府则负责山路盘查。
为了找到孩子,所有人都在争分夺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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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刑警队的同事负责询问刘松普的家人和刘三岳父一家。
刘松普的家,是一栋“凹”字形的老木房,中间3间正房,两边是吊脚楼,院坝是百来平方的水泥地,上面看不到一片树叶、一根乱草,边上还砌了花台,看起来非常气派。
听到狗叫,一个50多岁的妇女从吊脚楼上走下来,听说我们是派出所的,立即将我们引进厨房取暖。她说自己是刘松普的老婆,叫黄文芳,丈夫和儿子都出去找孙子了,她在家看护儿媳妇。
我还没开口问话,黄文芳就捞起围腰蒙住脸,一边哭一边用拳头不停地捶打自己:“昨天我要一起去(医院),老头硬让我在家看护媳妇,不想孙子被抢了。俩爷子枉为男人,要是我的话,打破脑壳也不让他们抢……”
我们劝了好一阵,黄文芳才略略消停,抱怨完世道险恶,头发花白的她突然跪下,求我们找孩子。当时我参加工作不久,心中五味杂陈。
好不容易把她扶起来,问到家里其他的人是否跟外人有什么矛盾时,黄文芳说,他们一家人为人和善,从没和谁争夺过田边地角,也从没说过谁盐咸醋酸,若有矛盾,一定是老头刘松普这些年当村长、书记执行刮宫引产、催粮催款时得罪了人。
说到这儿,黄文芳止住哭泣,肯定地说:“对了,一定是这些人报复我们,他们要害我刘家断子绝孙!”
当我们让黄文芳提供具体对象时,她又讲不出来,说工作上的事只有老头才清楚。我们想找她儿媳妇了解情况,黄文芳立即走出厨房,朝着吊脚楼喊人。之后,她走回火炉边,说儿媳妇月子坐得不好,昨天听说孩子被抢就昏倒了,醒了之后哭了一整夜。
几分钟后,厨房门口出现了一个身穿棉衣、戴毛线帽子的少妇。她双眼红肿,神情木讷地走过来,黄文芳立即过去扶住她,又哭:“天哪,我早就叫老头在工作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莫得罪人,我早就喊他莫当那个芝麻官了,他硬是不听。天哪,这下怎么开交?”
哭声仿佛会传染,少妇也跟着哭了起来。我们安慰一番后,黄文芳也让她莫光哭,要说话。问话前,我让黄文芳回避一下,她说:“一家人,不碍事。”我搬出询问要单独进行的规定后,她才慢吞吞地走开。
刘家的儿媳妇叫代小碧,她说最近孩子老是拉肚子,就抱到区医院去检查,孩子被抢了,户口也没来得及上。
没过几分钟,黄文芳抱着柴火进来了,当时火炉里燃得正旺,我说不用加柴了,黄文芳便把柴整整齐齐地摆在炉边。等我们再次提出让她回避时,她才慢慢地往外走,嘱咐代小碧不要慌,慢慢讲。
代小碧说了几句后,就像一根木桩立在那里,她埋着头,要么搓衣角,要么抠指甲。我们只好从读书、婚姻等话题慢慢地引导她。
缓了一会儿,代小碧说自己娘家是马槽岭的,她是家中幺女。公爹和她父母是老熟人,当年请的媒人上门为儿子刘三提亲,父母都觉得公爹是书记、族长,家庭条件好,等自己见了刘三,也觉得人不错。
1989年,代小碧和刘三结婚。在外人看来,家庭条件一般、勉强小学毕业的代小碧能嫁到刘家,算烧高香了。次年,小两口生了个女儿,按照当时的计生政策,农村夫妇第一胎生了女儿,隔一段时间,可以再生一个。女儿4岁后,公爹刘松普帮她又办了生育证,却不想儿子生下刚满月,就被人抢走了。
说到这里,代小碧又哭了起来,黄文芳闻声跑进屋,有点不高兴:“莫哭了,肯定是老头在工作中过火,得罪了人被报复。不怕,派出所几十个人在找,你老汉也请了几十个人在找,一定会找回来的。”
代小碧还是哭,黄文芳加重了语气:“年更三十、腊时腊月的,整天在屋里哭,就不怕来年家庭不顺吗?”
被婆子妈这么一吼,代小碧当即止住了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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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我和同事去了代小碧的娘家,她母亲代老太出来招呼我们。
代老太正准备把猪喂饱后去看望女儿,我们还没有开始问话,她就跺脚拍手咒骂那3个劫匪。好不容易拉回正题,代老太说,农历十月廿八那天,她带着族亲去“打三朝”(当地风俗,女人生孩子,娘家人在月子中择一吉日去贺喜),外孙胖嘟嘟的,好可爱,她天天都梦见,没想到被抢了。还没等我们问到刘家的社会矛盾关系,代老太就先下了定论:“肯定是亲家公搞工作过火,得罪了人被报复!”
不久,代老汉牵着一头水牛回来了,对我们说了一通客气话后,就开始责怪老太婆为什么还不动身。他说自己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外孙,按照当地风俗,娘家给女儿“打三朝”时,男性亲属不能到场。如今外孙生死未卜,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死不瞑目。
两位老人对世道、治安不满,让我们这些警察无地自容,只能安慰说:“有上百位警察和乡村干部在努力,一定能找回孩子。”

 

 

2

 

那时候,西南山区通信很不方便,一个镇就只有乡政府才有一部摇柄电话,还得通过区邮电局中转。孙政委要求各小组吃住在农家,每两天到黑水坝乡政府集中一次,汇总工作情况。
一大票人忙活了两天,直到1月19日,情况依然不乐观。4个调查访问组走访了近千人,根本没有发现3个劫匪的踪迹;检查了15个婴儿,父母都查得清清楚楚。
我们矛盾排查组将刘松普所在的村子翻了个遍,特别注意那些被执行过计生政策的农户,获得了一些信息。有十几个人明言刘松普执行政策的手段“过火”,有人曾被他用绳子捆到乡政府、有人被他扇过耳光,被他骂更是常事。一个姓阮的村民说,他家第一胎生了女儿,按政策规定,过几年可以生二胎,但他老婆提前怀了孕,胎儿5个多月时,刘松普带人把他老婆抓到区计生站,当天引产,是一个男胎。他恨死了刘松普,一直想报复,但是刘松普既是村长又是族长,他不敢下手。后来时间长了,他觉得刘松普也是按国家政策办事,自家不占理,报复的念头便慢慢地淡化了。最近听说刘松普的孙子被抢了,他还有点同情。
这些从村里获得的线索忽明忽暗,最终还是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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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0日,公安局的法医汪哥跟随大领导来了。会议中,汪哥反复摆弄刘松普父子的伤情照片和现场勘查照片,又将拍照的同事喊到面前仔细询问,之后便拿着照片和领导们窃窃私语。
不知他们说了什么,随后领导重新召集大家开会,说侦查方案不变,只是将罗所长调到我们矛盾排查组来负责——罗所长是本地人。
22日一早,罗所长带我去了刘松普家。当时,刘松普和儿子还在外面寻找孩子,黄文芳就将我们带进厨房烤火,又煮了两碗醪糟汤圆,说是亲家“打三朝”时送的。
我们一边吃一边闲聊,罗所长恭维道:“刘书记亲戚朋友多,你娘家又是大族大姓,‘打三朝’肯定很闹热吧。”
黄文芳说,他们原来不准备办酒的,但亲家母觉得添了个男孙,脸上有光,坚持要办,只好顺了他们的意。不过也没有请客,就是亲家那边和刘黄两家的“实在亲戚”,十几桌人。
“这么多客,要请好多人帮忙咯?”罗所长趁势问。
黄文芳说当天请了十几个人,还说了一长串名字。
吃完汤圆,罗所长称赞了黄文芳的厨艺,说自己有点撑,要出去散步。随后我们在院坝溜了一圈,走到堂屋大门口时,只见右侧的板壁上贴了一张红纸,是一份“名单”——当地办酒席,“管客师”会将工作安排写在一张纸上,供主人和帮忙的人周知。那张红纸上面一栏写着“管客”、“记账”、“办厨”、“端菜”、“铺床”、“放炮”等具体工作,下面一栏则对应着帮忙人员的姓名。
罗所长悄悄地对我说:“记下来。”
离开刘家,罗所长要过名单仔细研究,他发现:14个帮忙的人当中有7个姓刘,是刘氏宗族的人;3个姓黄,肯定是黄文芳的娘家人;剩下的4个外姓女人,他认识其中的2个,都是刘氏家族的媳妇。
“请宗族和娘家人帮忙很正常啊,怎么了?”我疑惑地问。
罗所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道:“你老家离这里不过40公里,农村的规矩,都差不多,你们那里办酒,一般在什么地方请人帮忙?”
我肯定地说,我老家办酒,主人都是请本生产队的人帮忙,人手实在不够才请外面的。
罗所长没有接茬,又说起了一段往事:刘松普的父母原来在刘家寨居住,距离这儿三四公里远,1960年左右,他们搬迁到这里,刘松普虽然当了族长,但本生产队就他一家姓刘,“这些帮忙的人都不是本生产队的,刘松普为什么舍近求远?是不是在规避什么?”
我当即堕入五里雾中。
当天下午,我和罗所长又去了一趟刘普松的老家刘家寨,找那些在“打三朝”酒席上帮过忙的人。那里很多人罗所长都认识,交谈起来也比较随和。那些人说族长家的男孙被抢好可惜,派出所要努力,罗所长笑着反问:“你怎么知道是男孙?”
有人说,虽然自己没有亲眼看到那孩子屙屎屙尿,但神龛上供祖先的“符子”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弄璋(生男的古称)化财”;有人说,代小碧的娘家人来“打三朝”时,挑的那只“回笼鸡”是只又红又大的鸡公——当地有风俗,女人生小孩后,丈夫要到岳父家“报喜”,生男孩提鸡公,生女孩提鸡母,等娘家“打三朝”时,再用红布条将这只鸡捆好送回,所以称为“回笼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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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日一早,我和罗所长又去了一趟代小碧的娘家。代老太一见面,就问案子有进展没有。罗所长说“有谱了”,然后不断夸奖她厨艺好,做的醪糟甜、汤圆糯,又说刘家寨的人都夸赞代小碧娘家富有、礼数周全——我们之前走访得知,代家“打三朝”遵循了当地最高的礼数,用箩兜装了满满12挑礼物。
代老太满脸堆笑:“这些都是我们娘家该做的,我家的条件也看得出,硬撑、硬撑……”
代家的几个儿子媳妇都在广东打工,罗所长就问代老太在哪里请了这么多人帮忙。代老太说寨子上的年轻人都出去得差不多了,为了凑齐12个挑礼物的人,“还请了两个学生”。
随后,她说了一长串名字,我都悄悄记下了。
下午,我和罗所长来到学校,让班主任喊来其中一个帮忙的学生申娟。这个才上初二的女生见了从“大城市”来的陌生人后,瑟瑟发抖,我们将火炉调到最大,让她暖和身子,才问她给代家帮忙的事。
申娟说,她家和代家是一个生产队的,两家房子相距四五百米,平时关系很熟。这次代家“打三朝”缺人,爷爷奶奶就让她请了两天假,帮忙挑两坛醪糟。
我让她回忆其他人挑了什么礼品,她说有猪脚、猪油,还有鸡……罗所长问,那只“回笼鸡”长什么样?申娟说那是一只红鸡公,“我很少见过这么大的鸡公”。
我和罗所长的脸色顿时凝重了,又让班主任喊来另一个帮忙挑东西的学生李俊。李俊说自己那天挑的是两只腊猪脚,走在挑鸡的人后面。我问那只“回笼鸡”长得如何,李俊说,那是代老太家最大的一只鸡公,经常把他家的鸡啄得头破血流,这只鸡被送走后,他还高兴了几天。
说到这里,李俊突然抠着后脑勺,自言自语道:“奇怪,‘回笼鸡’怎么变成了一只大鸡公了?”
我和罗所长压住内心的惊喜,佯装漫不经心地问是怎么回事。李俊说,他家和代老太家是邻居,那天,他正在代家耍,看到代老太的女婿刘三提了一只又瘦又小的鸡母进来报喜。可到了“打三朝”那天,鸡母居然变成了鸡公。
听完这话,罗所长立即对我说:“马上回黑水坝,今晚可能要抓人。”

 

 

3

 

傍晚,几个组陆续回到黑水坝。支队长让罗所长介绍情况,当同事们听到丢失的婴儿可能是个女孩时,会议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支队长制止了大家的讨论,将人分成若干组,让我们以协助调查、采血等名义,将刘松普等人带回连夜审问。
我和罗所长负责讯问刘三。刘三的身材和他父亲刘松普差不多,挺魁梧。刘松普性格强势、口才好、思维敏捷,刘三却给人一种木讷的印象,他刚进办公室就被我反铐起来,脸上立即出现慌乱的神情。
之后再问,他一开口就讲儿子什么时候出生的,为什么去医院,怎么被抢……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话,像低年级的小学生背课文似的。
罗所长说刘三讲假话,却没说假在什么地方,还摆了一大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刘三当即鸣冤叫屈,凌晨12点过了都不松口,还说我们破不了案拉他垫背。
那时执法不是很规范,我做样子吓唬刘三,罗所长立即冲出来唱红脸,说他相信刘三明事理,可以迷途知返:“你报喜时捉的鸡母,回笼鸡怎么是鸡公?我们调查了帮忙‘打三朝’人,大家说得清清楚楚。如果你还不把握好主动交代的机会,到头来比你老汉严重得多。给你两分钟考虑。”
罗所长轻言细语,字字句句却像炸弹扔在了堤坝上。不到两分钟,刘三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软了:“所长,是爸爸逼着我做的哇。”
刘三说自己是家中的独儿,大女儿出生后,父母要求他们两口子必须再生一个男孩。刘松普觉得这个要求是对他们小两口好,因为没有儿子,他们将来会成为“孤人”;再说,这也是对刘家负责,因为不生儿子,刘家就“绝后”了。
代小碧怀了二胎后,刘松普请了中医开药“改胎”,请先生改风水,都说怀的男孩,但生下来却又是女孩。当时,刘松普要把孩子送人或丢在大路边,刘三也同意,但代小碧说万一丢在大路边冷死了,良心过不去,就不愿意。一家人轮番做工作,最后代小碧只同意将孩子送人,但刘家父子四处打听,一直没有找到愿意收养孩子的人家。
所以,孩子出生的第四天,刘三才到岳父家“报喜”,岳母不高兴,建议他把孩子送人或丢掉。他回到家后,刘松普召集全家开会,说刘家必须要有一个男孙,“大家对外就说生的是男孩,其余的事情我来处理”。
刘三不知父亲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就听话照办了,在村里宣称自家生的男孩,起名为“刘劲”,还按照父亲的要求去告诫岳父母。岳父母都说亲家公做得对,自己的女儿必须生出一个男孩,不然在刘家没有地位,他们会按照添男孙的规矩“打三朝”。
1月14日晚,刘松普说有一个湖南人愿意收养女孩。次日上午,代小碧收拾了一口袋衣服和尿片,刘家父子拿上东西、抱上孩子,坐班车去了兴安乡,将孩子交给了一个40多岁的妇女——至于那妇女姓甚名谁,刘三不清楚。
回家的时候,父子俩故意挨到下午,错过班车,步行到人迹罕至的“铁门槛”时,刘松普说起这里曾有路人被抢劫,案子至今没破,于是使了一招“苦肉计”,先用拳头打伤了刘三的眼睛,再将自己的鼻子打出血……
刘松普一直觉得,这个孩子不能平白无故的消失。国家严厉打击弃婴、溺婴的行为,计生办和村干部会定期查看婴儿,一旦发现孩子不见了,肯定会追查,那些曾经被他得罪过的村民也会趁机举报。如果说孩子在“铁门槛”被抢了,案子破不了,不仅可以保住村里的职务,儿子还可以名正言顺地生三胎。
刘三交代完,我点着他鼻子骂:“你他妈的还是人不?亲生女儿也要甩?脑壳长在你老汉身上,他想怎么摇就怎么摇?”
刘三突然痛哭起来,鼻涕眼泪不断地往下掉。他说父亲是族长,又当了20年村官,非常强势,“家里没有其他人说话的份”。他小时候看到父亲就像筛糠一样抖,现在结婚几年了,家里的大小事还是父亲做主,他从不敢顶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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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完笔录已是凌晨5点多,罗所长将刘三交给联防队员看押,让我在办公室小睡一会儿。我睡得正香,突然被人摇醒,一看,原来是汪哥,他说:“兄弟起来,做道场。”
不知是不是做过主刀医生的缘故,汪哥解剖尸体时总会谨慎下刀,尽量让切口整齐,不影响外观。解剖结束后,他还要仔细缝合切口,将尸体表面的血迹擦拭干净,最后祈祷死者一路走好,才算结束。于是,一些侦查员戏称汪哥解剖的同时也在“做道场”,超度亡灵,说了多次以后,他也习惯了。
我睡眼朦胧,看了眼表,不到早上8点,我从沙发上弹起来问汪哥:“这案子都没丢手,哪里又有尸体?”
刚一出派出所,我就看见刘松普双手被反铐着,正押上警车。我们也上了另外一辆警车,汪哥让驾驶员跟着前面那辆警车,又说刘松普把孩子捂死了,埋在兴安河坝,现在去指认现场。
那一刻,我像冰水浇头一样,顿时清醒了,同时也惊呆了。
大约1个小时后,我们穿过兴安乡街道来到一栋水泥砖房前。我曾来这一带清查过暂住人口,知道这栋房子后面有十几间猪圈,湖南、广东的猪贩大多在这里食宿、装货。
刘松普站在房子大门前说,儿媳代小碧二胎生了女孩后,他既为没有男孙在刘氏宗族面前抬不起头而羞愧,又为自己面临“绝后”感到焦虑。若冒险让儿媳超生,自己肯定会被罢官,他思前想后,决定处理掉这个棘手的孙女。
本来,他想将孩子丢在大路边,可儿媳不同意,为了稳住儿媳将来继续生育,他只好按要求把孩子送人。因为孩子是在家里出生的,只有自家人知道性别,他先让家人对外宣称生了男孙,还起了个男性的名字掩人耳目,等“打三朝”过去十几天,他找到了有拐卖前科的张凤英——也就是这栋房子的女主人。张凤英声称自己联系了一个湖南猪贩,可以将孩子送人“收养”,后来警方审问得知,他们是准备将孩子出售获利。
1月15日中午,孩子被抱到张凤英家。可5天后,张凤英就找到刘松普,说公安局、乡政府的人天天在大小路口守着,湖南猪贩带不走孩子,不要了,让他把孩子抱回去。
于是,1月21日深夜,刘松普再次来到张凤英家,接过饿得黄皮寡瘦的孩子及一应物品。接手的那一刻,刘松普慌了神——抱回去吧,自己报了假案,肯定要遭抓,关键是儿子不能再生孩子了;不抱回去吧,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处理?
一个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
刘松普走出张凤英家时,悄悄拿了一把锄头,他抱着孩子、提着婴儿用品走向屋后的河滩。或许是预感到了什么,孩子突然大哭起来,哭叫声在宁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刘松普立即用双手紧紧按住小孙女的后脑,胸膛死死贴住她的口鼻……
指认现场的时候,刘松普的目光在河滩上搜寻,然后带我们走到离河水四五米远的一处沙滩上。河滩虽然铺了一层白霜,但有一块河沙是新鲜的。
汪哥对我说:“老弟,你来开坛(做道场时击鼓开张)吧。”
我像考古队员一样,用锄头轻轻刨开河沙,大约刨了30公分,就看到口袋的一角。汪哥轻轻刷掉口袋上的河沙,小心翼翼地将它提起来,摆在塑料布上。拉开拉锁,一具婴儿的尸体赫然呈现在众人眼前,毫无血色的小脸蛋已经被压扁了。
大约两个小时后,“道场”做完了,汪哥小心翼翼将切口缝好,给婴儿选了一套她妈妈带去的、她爷爷埋下的新衣裳穿上,之后还给她包了一块新尿片。他说,这个孩子是颅脑损伤伴窒息死亡,“这*****怎么下得了手的?”
我们都沉默了,汪哥悲愤地说:“兄弟们,出枪!”
我和另外3位配枪的同事齐刷刷地将枪掏出来,不约而同地上膛。
“举枪!”汪哥下达了口令,“射——”
按当地风俗,人死后要“鸣炮三响”,埋葬时要鸣炮送行,但这个婴儿明显不能指望家人给她这种礼遇了。汪哥带着我们,送了她最后一程。

 

 

4

 

当天中午,专案组在兴安乡政府食堂吃饭,汪哥喊我陪他喝酒。两杯酒下肚,汪哥又倒了满满一杯,长叹一声:“悲剧啊!”说罢,又一饮而尽。
我们都劝汪哥别喝了,可他又倒了一杯,踉踉跄跄去敬支队长和孙政委。他语无伦次地检讨,说自己当时就感觉刘松普父子的伤情不对劲——他们说抢劫的人拿着尖刀,那为什么父子俩仅仅伤及表皮?既然有刀,为什么还要用拳头打伤父子俩的眼睛鼻子?“自伤可能性大呀,报案有问题呀,但我不敢百分之百地肯定,始终不敢下决心……”
汪哥觉得,如果自己早下决心,专案组就会在21日汇总情况那天晚上收网,孩子也就不可能遇害,法医有重大失误,给什么处分他都不申辩。
支队长和孙政委说,破案后回头看刘松普的作案过程非常简单,但破案中还原作案过程非常艰难。没有及时破案导致孩子遇害,他们来负主要责任,当时他们也不敢肯定,也下不了决心,回去后将会向组织做出深刻检讨。
这杯酒下肚后,汪哥返回座位时栽倒在地,额头碰到板凳,顿时冒起一个大青包。我将他扶起来,他瘫在条椅上,反反复复、含含混混地说:“孩子,我有罪啊!孩子,我有罪啊……”
因为曾经在一起共事,支队长比较了解汪哥,他说汪哥当医生时滴酒不沾,做法医后慢慢开始喝酒。每揭露一桩罪恶,他都要醉一回,“让他醉吧,醒过来他可能好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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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案子已经过去20多年,我不知道汪哥为何又突然提起。他告诉我,这些年,他或主动或被动地了解了刘松普一家后来的情况。
刘松普当年被判死缓,在监狱关了9年后患肝癌,保外就医不久后就死了。黄文芳在丈夫死后没几年也走了,刘三被判两年有期徒刑,出狱后和代小碧又生了一个儿子。
我问:“你怎么还在关心他们家的情况?”
汪哥缓缓地说,自己有一个侄儿在省医院精神科工作,平时也负责精神病司法鉴定。前几天他去侄儿的办公室,侄儿问他对代小碧还有印象没有,汪哥本来已经忘了代小碧是谁,侄儿又提到刘松普,汪哥一下就想起了这桩旧案。
侄儿在一份旧案卷中看到了叔叔的名字,才向汪哥提起这个事的,随后侄儿拿出一摞新案卷,上面清晰地记载着另一个悲剧:
2019年10月12日下午,代小碧的儿媳黄娟因外出种菜,将两个月大的女儿放在家中睡觉。不料,代小碧将孙女按在胸膛上捂死,正在挖坑掩埋时被路人发现,已立为故意杀人案侦查,代小碧被取保候审,正在做精神病鉴定。
“她复制刘松普的杀人手法,还癫了?”我后背冒起一阵寒意。
“癫了,没有刑事责任能力。”汪哥微微地摇着头,脸上有几分凄苦。他说自己详细阅读了那份案卷,当地村民证实,刘松普杀死孙女后,代小碧的精神慢慢出现异常。她有时狂躁,半夜三更骂人,自言自语;有时傻乎乎的,可以一动不动待半天。因为家中变故,男人都被抓进去,她也没有就医。等刘三出狱后,看妻子时好时坏,又拿不出钱,只能继续耽误病情。
1998年底,癫狂的代小碧生下了儿子刘兵。刘兵长大后,初中毕业就辍学了,他和其他年轻人不同,对外面的世界不怎么向往,没有出去打工,反而说父母身体不好,要留在家里照顾。
后来,刘兵和黄娟谈恋爱,两人感情很好。虽然不到法定婚龄,女孩的肚子却一天天鼓起来,于是两家热热闹闹举行了婚礼。婚后,黄娟生了一个女儿,小两口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将女儿视为掌上明珠,从不让精神不正常的代小碧沾手。
出事那天,刘兵出门跑“摩的”,黄娟将孩子奶睡后放在床上,到屋后种菜。不到半个小时,有人惊呼:“刘兵,代小碧把孩子整死了!”黄娟闻讯,尖叫着飞奔过去,在屋旁的小溪边,她看到代小碧杵着锄头,像诵经一样喃喃自语:“我是为你们两口子好,我是对刘家负责……”她面前挖了一个脚盆大的坑,孩子正躺在地上,没有半点气息。
等黄娟放下孩子,就冲过去拖过代小碧手中的锄头,咆哮着砸她的脑袋。代小碧惊叫着逃跑,但还是晚了一步,黄娟一锄头挖在她的肩上,她当即倒地,刚一翻身,黄娟的锄头又砸在她的左小腿上,小腿断裂。
旁人拖走了锄头,黄娟像一头发疯的母狮,扑在代小碧身上撕咬,任凭旁人怎么拖拉,她就是不松口,硬是撕掉了婆婆的半只耳朵。刘三父子闻讯赶来,刘兵抱着女儿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勉强听得清词语、意思;刘三的哭泣没有词语,只有最原始的“咦咦哇哇”的腔调。
最后,公安机关对代小碧立故意杀人案侦查,因代小碧的肩胛和小腿骨折,予以取保候审。
听到这里,我默默地吞了一大口酒,长长地吐着酒气。我不敢想象这一家人往后的生活。汪哥说代小碧的骨折构成重伤,黄娟肯定涉嫌故意伤害罪,“不知弟兄们如何找准法律严肃性和执法灵活性的结合点?”
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却突然想起汪哥做法医的这些年,每揭露一桩罪恶,都要醉一回。有时候,醉酒或许是宽慰自己最好的方式吧。

编辑 | 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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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 讷 斋 主

末等捕快,头等侠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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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住在5元宿舍的女人们

每日人物 2021-04-09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坏姐姐来了 Author 杨宙

 

 

20年前的一个雪夜,33岁的真云青独自一人从舒兰乡下来到吉林市,住进了孙世清经营的“2元女子宿舍”。

 

随后的20年中,这间宿舍的床位价格从2元变成5元,但它始终在这座城市中,庇护着那些看不见的人群。

 

 

 

 

文 | 杨宙

编辑 | 金石

 

 

 
逃离
 

 

吉林省吉林市火车站附近,相距不到一公里的路上,时间被分成了两个世界,一个是属于星巴克,大型商场的,到了夜里还有烧烤小贩;一个是属于吉林市旧劳务市场的,冬日里每天三四点过后,这里就已经结束了一天的时间,早早安静了下来,如同一片失落的角落掩藏在光亮的城市里。

 

5元宿舍就在这片暗淡的角落之中,营业二十几年,它的标志没有变过,窗台上挂着一个牌子,“男女宿舍,五元”。走在冬天这个冷清的劳务市场附近,很容易抬头发现它。

 

真云青是一个个子矮矮的女人,大约20年前,她在一个朋友的带领下住进了这家旅店——从过去的两元到现在的五元,房费按日结算。那年,真云青33岁。

 

当时的宿舍,用真云青的话来说,“埋汰”。两个房间,分别摆放上了四五个铁架床,放上被子枕头,就算是旅店了。时间长了,屋子里到处黑糊糊的,空气里掖着闷闷的气味。住客们前来入住也不需要打招呼,背着包走到空床位住下即是了。

 

虽说招牌上写着“男女宿舍”,但住进来的,大多都是女性,那些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从家里逃出来的女性。

 

 

▲ 图 / 《女子宿舍》

 

真云青也是“逃”出来的。她原本是吉林舒兰乡下的一个普通妇女,住在公婆家,每年与丈夫从吉林到黑龙江打工,有一个女儿。比起宿舍里其他曾经被家暴的离婚女人,真云青与丈夫从未发生过剧烈的争执。但20年前的一个下雪天,她把钥匙放在桌上,衣服晾在炕上,什么都没带,“手往大衣兜里一揣就走了。”

 

问她逃离的原因,头几次她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两口子“不对付”,就离了。后来她凿开了一点自己的过往:有一回家里卖猪,7头猪准备卖四千块,丈夫问都没问,两千三卖了,她心痛,并且对丈夫的呆滞感到生气。

 

最严重的一次,是真云青生头一胎。孩子胎死腹中,她的身体也遭受了巨大的创伤。可坐月子时,丈夫天天出门打麻将,婆婆则嫌她不干活,对她说,“我一辈子养活五六个孩子,什么都干,没耽误干活”——没有确切而具体的理由,逃离的念想是一点一点累积的。

 

此后将近20年的时间里,除了外出打工、秋收和过年时回娘家,大部分时候,属于真云青的“家”,就是这间宿舍里的一个床位。

 

起初,真云青的丈夫不同意离婚,除非她把过去盖房子共同欠下的两万多块还上一半,否则女儿就不给她,也不办离婚手续。为了接回女儿,拿到那张离婚协议书,真云青一个人从舒兰乡下来到吉林市打工挣钱。

 

20年前住进宿舍的第一晚,感受是怎样的?我以为真云青会说起旅店里埋汰的条件,硬邦邦的铁架床,或者是同时与多位陌生人共处一室的恐惧或不适。

 

但她的回答是,“心里都是孩子啊。”她走的那一年,女儿7岁,按她的说法,在东北,农村人夜里都搂着孩子睡,因为屋里冷,“你把孩子搁一边,孩子多冷啊。”往后的20年,她怀里再没搂过孩子。

 

离家两年后,丈夫终于同意离婚。她非常清楚地记得,是一个下午,她终于领到了那张离婚协议书。问她为什么要净身出户、打工还钱,有没有这张纸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能一样吗?”真云青说,“今天跟明天不一样,上午跟下午都不一样了。下午就彻底跟他分开,我就是一个人了。”

 

 

▲ 5元宿舍所在的街上。图 / 杨宙 

 

 

 
循环
 

  

据真云青回忆,20年前那会儿,在劳务市场附近,有不少这样的“2元宿舍”。

 

20年前的2元,现在的5元——如果你从最低生活成本的角度去理解,这几乎就是一个人在这座城市打工,所能承担的最小住宿开支,在天津的郊区,这个成本是10块钱,因此在那里有许多十元宿舍。

 

但很多人住进来之后,便很难再从这张每晚价值5元的床铺搬走。

 

在吉林,打工挣钱的时间主要集中在春夏,入冬之后就很少有活干了。刚开始打工的那段时间,真云青大多会在春夏之间去干保洁、餐馆洗盘子等,多的时候一天能挣个100多块。但每次存好一笔钱,就要拿来还债,后来好不容易还完了,她把女儿接走,放在了母亲家养,自己继续在外面打工。

 

她继续以最低的成本活着。住五块钱一晚的床位,一天只吃一顿,馒头蘸酱油,两块钱,一天的成本总共是七块钱。债也还清了,她似乎可以存钱了。可从39岁开始,身体却又开始出问题了——冠心病、腔梗、糖尿病……看起病来,抽血化验、拍片检查,她赚来的钱又贴在里面了。现在,真云青53岁,她说她的头连梳都不能梳,一梳就疼,“里面堵住了。”

 

20年的时间,真云青的人生就像陷入了一个无解的循环之中:挣钱—生存—得病—花钱—挣钱,好容易填好了一个窟窿,下一个更大的窟窿又出现了,而她,也始终无法离开这间5元宿舍。

 

住在同一个空间里的女性们,似乎也都陷入了同一种时间困局里。比如唐姐。

 

那两天她刚刚“上户”,到一个老太太家当保姆,因为疫情,户主不让她出门,联系她只能通过电话,她也随着老太太的时间,每晚八九点就睡了。

 

通话中,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年复一年,她的人生似乎没有可以停歇下来的时候。前几年,她50多岁的丈夫得病了,割不了苞米,“割着割着就倒地里去了”。少了劳动力,又增加了一大笔吃药住院的开销,唐姐不得不在农闲时离开农村,来到劳务市场找工作。

 

一年到头,她留在家里的时间只有春夏之交的那两个月。那些日子,每天凌晨一点多,她就得爬起来,带着头灯割苞米,天亮了,吃完早饭再干到晌午,然后下午一直干到天黑。以这样的强度一直干到收割完毕后,她最多只能在家里待一天,把被单换下来洗洗,第二天就来吉林市找工作了——因为晚一天出门,一年的收入里就会少一点钱,“都寻思到那儿快点找着活。”

 

她的两个儿子都在外打工,每次她去吉林了,只能嘱咐住在田埂对面的外甥帮忙留意点丈夫。外甥早上起来喂牛时,就看看对面唐姐家的烟囱有没有冒烟,要是没冒烟,就跑过去看看,是不是老头在屋里犯病了。

 

在所有女住客里,真云青印象最深的是大张姨。那时候,大张姨在一个女人家做保姆,女人给她每个月几百块钱,让她帮忙带那个非婚生的孩子。后来的某一天,那个女人出门后再也没有回来,把孩子抛下给了大张姨。大张姨和孩子有了感情,没法抛弃他,于是就给孩子取名“小石头”,自己带着。到了上学的年龄,因为没有户口而不能上学,大张姨就到处求人,给孩子落了个户口。

 

因为一个人带着孩子,大张姨村里的人都觉得是她自己生的,所以她后来一直也没有再嫁人。再后来,她和小石头就再也没出现过了。他们最后一次出现在店里,已经是10来年前了。

 

真云青说,店里的女人们离开无非有两个原因,要么出远门打工了,要么嫁人了。她们从来不会讨论这个话题,走出旅店也不再联系。有时候一个床位空了,她们就心领神会了,“肯定是嫁人了。”尽管当事人并没有给出答案,但她们总是可以感知到。

 

真云青之所以住了那么长时间,是因为她不想再嫁人了。曾经有两个比真云青小的男人追求过她,其中一个曾对她说,“你看,你也一个人,我也一个人,我们一块过吧。”真云青拒绝了他。她说自己脾气不好,再来那时候女儿还小,怕她受到后爹的欺负。

 

现在,女儿26岁了,嫁到了浙江,日子过得很紧,娘俩也很少见。父母都在老家,父亲也是重病。她依旧在那个循环中,想办法找活、挣钱,然后去填那一个又一个的窟窿。

 

 

▲ 图 / 《女子宿舍》

 

 

 
阿姨们
 

 

事实上,就算不走进5元宿舍,你也可以在这片面积不大的劳务市场附近,遇见一个又一个与宿舍里住客相似的女性漂泊打工者。

 

在5元宿舍楼下的一条街上,一连好几家都是保姆中介所,这些店有的叫“梅姐”,有的叫“芳姐”,每天早上八点多开店后,这些店里就会坐满一圈圈前来应聘的中老年女性,等待着这一天的“上户”机会。

 

“上户”即是到雇主家里去。有时候是雇主们亲自过来,相中了就带走;有时候是中介已经联系好了,把地址写在纸条上,让选中的阿姨自己乘车前往。

 

于是,一天漫长的等待中,喜悦和失落时有发生。比如我遇见的郑姨,揣着纸条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到了之后发现对方是一个不好对付的雇主,又坐了一个小时的车返回来了。这一天她搭进了四块钱公交车钱,加上一天吃住的八块钱,等工成本是12块。

 

两天后,郑姨成功面上了另一家雇主,下午时分回到店里时,脸上挂着笑容。她指导起身边的大姐,别戴个黑帽子,显老,那天,她头上戴着的是一顶粉色毛线帽。

 

郑姨的实际年龄是61岁了,身份证上写小了3岁,58岁——在这里的阿姨里,这是令人羡慕的年纪,因为60以上就少有人愿意请了。这是一种复杂的喜悦:她会为改小了年纪、能多干点活儿而高兴,尽管这意味着她得晚3年领社保。临走前,她还不忘安慰一旁的同伴:你明天一定能上。

 

而我认识的另一位吕姨,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等到活儿了。她也是从吉林乡下过来的,丈夫已经去世了,家里两个儿子,都入赘到了媳妇家中,小儿子去了浙江七年,孙女已经七岁,从没能回来见过她。这些年来她攒下的钱,抽出几万给大儿子贴补了买房钱,又抽出几万给二儿子买了车。她自己所剩无几,乡下的房子也租给了一位老太太,一年两千多。

 

吕姨总是一个人平静地坐在中介所的凳子上,双手握在一起,脸上微笑着。她已经65岁了,这个年纪已经很难再找到好工作。过去五年,她曾经在一个老人家中长期伺候,两人相处得来,也有缘份,可老人后来去世了,她也不得不离开,打过一些杂工,做过保洁,洗过碗,护理过医院里的老人。我问她身上哪一块最累,她说是手腕,前几年在饭店里端饭,端得如今手都使不上劲儿。是什么饭那么沉?吕姨说,是石锅拌饭,每次端一锅,就是三四斤,一直干到将近六十岁。

 

这是一个逐渐走向衰老的城市。一位当地人告诉我,过去那些重工企业都纷纷搬离了吉林,当地也没有轻工业,年轻人又都离开了家乡。她说自己曾经看到一则保姆招聘,一个月700块钱,什么都不用干,只需要在晚上8点上门,陪老人睡觉,早上6点离开。

 

我到的那几天,吉林的气温接近零下20度,真云青也连续好几天没有找到活了。除了一身的慢性病,她的腿前两年骑车时摔了,走路也"不得劲"。她无法干保姆、清洁工等体力活,只能接点摘木耳、掰玉米的零散活,干一天挣一天的钱。

 

白天无活可干时,她喜欢到当地的大润发超市里转悠,我们的见面也常在大润发楼下的KFC。她说逛超市是她和宿舍里其他阿姨共同的爱好,她们爱逛特价区的卫生纸、油和米。这一天她路过了米面区,用手捻了捻玉米面,看了看这五颜六色的粗粮和豆子,以及它们的价格,她什么也没买,只是在一旁扯下一个塑料袋,塞进包里,径直地离开了。

 

“我就一个人对付活着呗。”她常常这么说,过一天就是一天。

 

 

▲ 正在等工的阿姨们。图 / 杨宙

 

 

 
孙老太
 

 

孙老太是这间5元宿舍的老板,真名孙世清。

 

在几年前的纪录片和以往的报道里,她被刻画成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靠着开旅店养活自己。她常常被形容为人好,却抠门,洗一次衣服2元,充一次电2元,全都明码标价。但真云青讲到了更多关于她的细节,她说,孙老太很多年前开始信佛,之后人就变得很随和,“我觉得她心中没有恨了。”

 

据真云青回忆,在当年的一众“2元宿舍”中,孙老太的店算不上其中条件好的。但很多女性还是愿意住在这里。有一些精神不太正常的,真云青说她一开始看见她们也害怕,但孙老太会觉得她们在外面可怜,就会让她们住个一晚。有时候真云青来的时候床位不够了,孙老太还会让她和自己挤着睡。

 

宿舍里的女人们大多都有各种病痛,孙老太会备着许多药,病了痛了,都可以找她拿药,也不收钱。这些药中,除了感冒药,备得最多的就是止痛片。

 

几年前的一天晚上,真云青入睡后,突然喘不上气来,只靠手和脚比划着,在铁架床上发出响声。隔壁床的大姐发现了,叫上孙老太,赶忙把她送进医院里。抢救花了一千来块钱,几个女人一人一百、两百,给她凑上了。

 

在5元宿舍,这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更早以前的一个夜晚,也有一辆救护车前来,把住在隔壁房间的老张带走了。老张那时56岁,一个人在外边打工干活,看起来还算年轻健康,真云青还记得那天晚上回房间前,两人还互嘲了对方一句。当天晚上,老张就心梗发作了。孙老太把他送进医院,住了好几天,子女也没有去看望他。第七天,人就走了。

 

没有人讨论老张的结局,也没有人跟着去医院看望他,可大伙儿心里都明白,人不会再回来了。“孙老太坐着火葬场的车去,又坐着火葬场的车回来了。”

 

这一次5元宿舍的新闻再一次被报道后,孙老太在短视频平台上看到了网友们剪辑的视频,那是多年以前一部纪录片拍下的花絮,一个个女人在里边活着,开朗地笑,或相拥着大哭。她们中的好几个人,已经离开人世了。真云青看见,孙老太默默地抹着眼泪,然后吩咐她们,不要再在店里看这些视频了。

 

而就在我抵达吉林市的当天,孙老太关掉了这间宿舍。在宿舍门口,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拿出一张转租单,上面写着,孙世清以一年3000元的租金将旅店转租给她用作民宅,一同租出的还有十几床被子。她说,孙老太病了,无法继续经营宿舍了。

 

但对于真云青来说,她和孙老太的联系依然还在。据说,孙老太那里有一本电话本,写满了大部分住客的联系方式。而真云青身上最重要的几样东西,依然在孙老太那里——在宿舍里,真云青租了一个储物柜,蓝色的,每月交给孙老太十块钱。她的户口本、银行卡、病例等等,全都保管在那里。有时候她找到零工,住在正在装修的房子里,住在施工现场的平地上,时时漂泊,可她知道只要孙老太还在,那么她的柜子就一定也在——某种意义上说,那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点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

 

真云青还提到了孙老太的儿子,父母离婚后,他由孙老太独自带大,如今已经40多岁了,真云青对他的描述是:“细致高挑,大高个一米八多。”宿舍里有些老人不会使微信,都是他帮着设置,真云青的微信签名,也是他帮忙填的,在那个输入框中,他凭借自己对真云青的了解,写道:“独立才自由。”

 

 

▲ 孙世清(右一)接受采访。图 / 《女子宿舍实录》 

 

 

 
 

 

离开吉林的前一天,在5元宿舍的门外,我见到了孙世清。

 

那时候吉林气温已经接近零下20度,她只穿了件毛衣,出门倒垃圾。她的头发还是卷卷的,染成棕红色,眼睛上是纹过的蓝色眼线。我问她以后还会继续开宿舍吗?她笑了笑,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

 

事实上,不只是孙世清,不只是5元宿舍,在劳务市场旁的这条大街上,有不少与孙世清相似的人。

 

5元宿舍楼下的“梅姐介绍所”,老板娘梅姐是个犀利聪明的女人,在这里开了许多年店,什么人都见识过。她也帮助过许多人,她提到有一回附近一位老太太的独子患了重病,在家等死,她和几个做生意、卖猪肉的,提了500块钱上门去看望,还费了许多劲给那位独子办上了低保,尽管没过几个月他就去世了。

 

还有附近的“三姐妹宿舍”,也是一家5元宿舍,但开的时间比较晚。看店的是三姐妹中的二姐,她提起一位曾经长期住在店里的老人,身边没有家人,乡下的房子租出去了,每个月就靠着一点低保住在宿舍里,她在吉林有亲戚,但就算过年也不愿意离开宿舍,“上门总得提上条鱼去吧。”于是,日子久了,三姐妹也常帮她买买药,陪她唠嗑。

 

还有那家最热闹的馒头铺。大馒头2块钱,小馒头1块钱,还有各式各样的烙饼。那是住在附近的打工者们最常前往的食堂。老板娘的母亲帮忙卖馒头,她告诉我,有时候她们会遇到没钱买馒头的工人,扔下一张身份证,说下回还上。老板娘也随他们拿着馒头走了,“有良心的话还钱,没良心就算了。”

 

离开前的几天,我在梅姐的中介所遇到了一位学徒小崔。她40多岁了,做钟点工的业余时间,她会到梅姐的店里学保姆中介。她梦想着开一间自己的保姆中介。因为过去做保姆,她见证了保姆们太多委屈的场面,她希望自己学会了,能够帮到更多人。店的形式她还没有想好,可能是直接介绍工作,也可能会开展保姆培训。

 

“城市有四五十岁的,到三十多岁的,也有学历低,想干点啥,在吉林市找不着活的,但是留在吉林市,因为他们养孩子,养家,有孩子,有家,有老人,他们离不开。”小崔说,这些女性,也需要出路。

 

孙老太的5元宿舍停业了,在与真云青见面时,她都是一个人不知从何处走过来。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在KFC门口告别。我提议可以打车载上她,把她送到目的地。她拒绝了,说习惯了走路。我不知道她是不想说出自己的终点,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在这一天将近零下20度的冷风中,她一点点挪着步子走进吉林的暮色里。

 

在聊天中,真云青提到过“归宿”,“都跟我姑娘说了,到时候你能来就来,不能来呢你这几个姨帮我火化完往松花江里一扔就完事儿了。往江里一扔,爱往哪里飘往哪里飘,我活着的时候是东奔一下西走一下,死了还是一样,顺水流了,完事儿了。”

 

后来的一天,在一个零下十来度的夜里,我和小崔路过了松花江。她计划将自己的保姆中介所开在城市的南边,松花江的南岸, 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我意外地发现吉林的松花江不结冰。那正是小崔认为吉林具有辨识度的地方。她说吉林在松花江的上游,水流平缓,在此处拐了三道弯。等水汽凝结上来,挂在两岸的树上就会让这片江点缀上雾凇。那或许是吉林最好看的时候。在辽阔的东北大地上,她钟情这片地方,也希望它变得更好。“别的地方再好不是家啊,不是我们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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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置人生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4/09/2021 postreply 16:4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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