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3)

我的高考

 
 

1977年7月,18岁时,我从湘潭市三中高中毕业。

早在半年多前,已经打倒了“四人帮”,人们都在传说,我们应届高中毕业生,可以直接参加高考,考上了就可以直接上大学,不用下乡了。这让人兴奋的消息传了数月,但直到毕业时,靴子仍没有扔下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按照“文革”的惯例,进入了下乡的程序。

好在父母不想让我步大哥大姐后尘,下到湘赣边界酃县那么远的地方去,而是帮我联系了离家只有几公里的霞城农场。记得是9月23日,正式下放到了这个农场。

一、下乡趣事

下乡到农场的方式,既不同于落户到某个农民家里(如我大姐大哥)或者落户到知青点,也不同于投亲靠友(如我二姐,下到湘潭红旗公社,安家到我父亲的朋友家里),也不同于回乡知青(如我的许多来自农村的同学那样)。

据我所知,霞城农场是在1950或1960年代由霞城公社官办的农场,主要的农活有:种水稻,种黄花菜,种橘子树等几项。农场有总场和分场两个场地,本人下的是分场。我下乡的那一年,分场知青有百余人,有橘园组、蔬菜组、农业组、基建组、猪场、饲料组、针织厂等。记得农场职工执行的是工分制分配原侧,最高每天10分工,每10分工可分配1.48元。每天每1分工预发一角线,10分工即发1元钱,年终再按1.48元进行结算分红。我被分配在橘树组,工作主要是种橘子树,养护桔树。干的农活有:挖树坑,种橘树,给橘树挑粪施肥,挑水浇水。

我们农场的经济效益和收入,与周边的农场、农村相比,还是比较好的。我们新下去的知青,第一年每天可以拿到6分工,也就是说每天的工钱大约是9毛来钱。每周还可以休息一天。如果每月按照26天计算,每月大约有23块钱的收入。这可不是小钱!记得工厂的技术工人,第一年月工资也就是18元。

虽然每天的劳动很辛苦,也很乏味,但也有些值得回忆的趣事:

打牙祭

沉闷的知青劳动生活中也有一个亮点,就是每天临到中午,人累了,肚子也空了时,食堂里总会飘来饭菜的香味。这对我们这些正在长身体、在工地上劳动了半天的知青们来说,很有吸引力。平时的饭菜大多乏善可陈,吃的都是些素菜,没有什么油荤,不值一提。

好在农场每过十天半月会打一次“牙祭”。每到打牙祭的这天,从早上出工开始,大家时时都想着这顿中午饭,巴望着散工的钟声敲响。农场也颇有些人情味,这一天的11时许,农场早早地就敲响中午散工的钟声。大家从农场的各处,扛着锄头、铲子,挑着粪桶水桶,迅速回到中心地带,回到食堂,排队等候吃饭。

农场平时不发餐券,凭脸拿饭盆儿打饭吃。到了打牙祭这天,则每人发一张餐券,凭券吃饭,大约是怕人多吃多占吧?而这一条规定却给我们带来了福利,打牙祭那天,总会有不来的人,这样,有的知青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吃空额,打两份菜,好不痛快,简直就是饕餮大餐!40年后,每每想起那些个肉炒榨菜,红烧肉,回锅肉,家乡肉,肉炒辣椒等菜,仍口水在唇,舌上生津。真是:

成长岁月去农村,
待哺少年缺油荤。
所幸半月打牙祭,
大快朵颐似狼吞。

写“扎根书”

我是1977年9月份下的乡。这个时候下乡,早已没有了十年前早先下乡时的天真烂漫了,我的想法和其他知青是一样的,一旦有机会,就会早日脱离农场这个苦海,根本不可能有在农村坚持多少年,甚或扎根农村一辈子的想法。但在当时那种“左”的环境中,一般都不敢公开议论这事儿。

可能是由下到农场更早一些的知青发起?或者是上面有要求?到了大约1977年10月的时候,我们农场掀起了一个“写扎根书”的不大不小的高潮,形成了一种不小的压力。好像每人都要写扎根书:本人志愿坚持扎根农村一辈子。记得有人来跟我说这个事,动员我写,第一次,我用哼哼哈哈的态度婉拒了,第二次三次,我好像用“正在写、正在写”的方式巧妙地搪塞。一直搪塞到了我上大学,也没有写这个什么劳什子的“扎根书”。真是:

文革后期劝扎根,
强弩之末气势终。
试看声言扎根者,
田埂早已无影踪。

我的第一桶金

在霞城农场我劳动了差不多五个月吧,当时,每周周末我都会回家吃饭。因为我已经有收入了,我曾经向父亲提出,是不是我应该向家里交一点伙食费,父亲说不用了,所以这半年的周末,我都是在家里“啃老”。

如果按照每个月23块钱的收入计算,我的银行存折里面积累了100多块钱,加上家里给我的钱,当时银行折子里大约有了200元钱了。而且我是一个十分节俭的人,也没有任何花费。

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笔财富,当时我并不会使用它,更没有学会用这个资本金去创个什么业,冒个什么险。这200元钱大约有好几年都趴在我的存折上。

40年后,我的一位初中高中同学跟我说,当年,我曾经对他说,有什么需要钱的地方,尽管跟我说,我的银行账上有200元钱。你可以部分拿走,也可以全部拿走,随你去干什么!他说这句话让他记了40年,虽然他没有从我这里借走过一分钱。真是:

上山下乡仅半年,
积蓄巨款逾百钱。
可惜僵化罔冒险,
第一桶金未闯关。

二、我的高考之路

补习班和分科

恢复高考的消息,大约是1977年10月下旬传来的。当时得到的消息是,77级高考,将在一个多月后举行,在此之前,在乡下和工厂的知识青年,可以参加原中学组织的补习班。好像文件上说,原则上所在单位应该同意考生请假补习。我们这一代知识青年盼高考盼了多年,终于来了,着实让我兴奋了好些天,不管考得上考不上,怎么也得去试试自己的运气!

但说句实话,对高考,我没有任何把握,我的几个哥哥姐姐,都曾经错过了高考,不可能有任何高考经历与经验,身边参加过高考的几无一人,因此只能靠自己去拼,去碰运气了。

记得大约在1977年11月,在经过农场同意后,大约用了三四周的时间,我回到了我的母校湘潭市三中,参加了高考补习班。补习班里既有我们这些应届毕业生,也有过去毕业的往届生。好像是应届生多,而往届生少。理科班人多,而文科班人少。

补习班分文科理科两个班,每个人首先必须确定,自己到底是准备报考理科,还是报考文科。这可难为了我,以我当时的理解,未来的四化建设中,当然更需要为四化直接做贡献的理工科人才,理工科学生毕业后,肯定更受欢迎,同时,我的理科成绩也并不弱,数学,物理,化学这些科目,常常在班上名列前茅,因此,老师朋友家人劝我报考理工科的,不在少数。

但是,就我个人而言,则更倾向报考文科,因为我个人对文科更感兴趣。老师同学们对此有不同的意见。回家问父母,母亲明确表示,不要报考文科,道理很简单,1957年打的“右派”中,大多是学文科的,为了尽量不让你犯错误,最好不要报考文科而应该选择理工科。当然,在最后关头,我自己还是循着我内心的呼唤报考了文科班。

补习班里的事情,基本都忘记了,但最近在我高中同学聚会时,一位同学告诉我,我在补习班的一篇模拟高考作文,引起了不小的争议,作文题大约叫“我的理想”,我大概是写了自己的理想是当一个作家,而且有成名成家的想法,对此,老师和同学分成了两派意见,一派以我高中的班主任朱孟球老师为代表,他们认为,当作家当然可以成为青年人的理想,而且有成名成家的想法也没有什么不对。而另一派观点则认为,成名成家是资产阶级的思想意识,要不得。在当时,这是一种很正常的思想交锋,不可能作出定论。记在这里作为花絮吧。

记得补习班里人才济济。但实际上,后来并没有几个考上大学。在当时,大家对考试成败并没有太看重,因为大家都认为,这次没考上可以下次再考,而且即使不读大学,在工厂和农村维持现状也是不错的。但实际上,第一次没有考上的,大多数以后都放弃了高考,而在工厂农村维持现状的,以后的命运都不太好。这是后话。真是:

返校补习,
科分文理。
学习一月,
终身受益。

考试经历

模糊地记得,77级的高考安排在了1977年的12月,查阅相关资料才知道,是12月11号至13号。我高考的考场,好像设在了湘潭市三中,这可能也是我发挥比较正常的原因吧?因为这个学校,就是我刚刚离开半年的母校。

当时的文科考试一共有四门:政治,语文,数学,史地。其他科目考试的内容,都不记得了,只有语文一科,还记得一些,一是一开始就考拼音,大约是“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我是1966级的小学生,因为所谓“教育革命”,从我们这届开始,已经不学拼音了,故在这个题目上,我纠缠了很长时间,改了很多次,最后可能改对了。出来后,在厕所里,两个考生讨论说,他填的是,“我们一定不会被淘汰”,不觉内心一惊一喜,感觉自己应该答对了。

作文题是《心中有话向党说》。我到底写了些什么?完全不记得了,现在推理估计,可能是努力拼搏,为实现四化而更加努力地学习吧。

还记得一件事,当时我们考场的纪律非常严格,没有任何人可以延长考试时间,不能有任何交头接耳和互相偷看的行为,这种严格的方式,对于我们这些在文革期间中学读书的学生来说,还真不多见,对每个考生都是一种无形的压力。考试现场,监考老师因为看我答得还可以,在我身后停留的时间较长,可能体现了老师爱才惜才的心情吧?

当年我所在的农场有一百多名知青,报名参加高考的大约二三十人,结果没有几个考上。记得只有梅宇航、范娟娟几位。

近几十年来,我一直在询问我曾经劳动过的农场的情况。了解情况的农友告诉我,知青纷纷离开农场后,1980年代农场实际上就名存实亡了。现在,原总场所在地,因为湘潭市政府东移至岳塘区被征用了,现在建成了万达广场和湘潭市政府办公楼。分场则已分田到户,光剩一个牌子了。真是:

当年高考四门功,
史地数政加语文。
看似题简要求少,
顺利通过能几人?

填报志愿

因为自己当时做的都是文学梦,故当时填报的志愿都是中文系。记得当时《湖南日报》用几个整版登出了当年可报考的学校和专业目录。我参照这个目录,第一志愿是武汉大学中文系,第二志愿是湖南师范学院中文系,第三志愿是我家乡的湘潭大学中文系,每个志愿只让填报一个专业。从我报考的学校和专业来看,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我对自己的估量,是考一个外省的学校应该还可以,但要我报考像北大清华这样的一流高校,我自己觉得还有一定差距。二是从这三个志愿填报的情况看,当时我的志愿是心无旁骛地报考中文系,一心只想当作家。真是:

做梦只做文学梦,
学完中文当文人。
可叹它业先录取,
作家梦破且服从。

录取通知书的曲折

高考后,我又迅速回到了霞城农场,老老实实地当起了农民,每天兢兢业业地挑粪挖坑,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和怠慢。因为我老觉得,能不能录取还是一个很大的未知数,农场给了你时间去补习和考试,已经很是宽容了,自己应该有感激之心,懂得回报。二是认为如果考不上,还要继续在农场务农,而务农的表现,是自己能否被招工的重要因素。

在这些日子,我天天规规矩矩,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和非分之举。当然,与所有的考生一样,我无时不刻不在默默地等候着高考录取的消息,忐忑不安,焦急等待,应该是当时心情的真实写照吧!

因为家人在地区招生办有一个熟人,我和我二姐能够较早的知道一些情况,到了2月份,高考的分数线已经出来,大约文科理科的录取分数线是220分或是218分。我们还提前知道了,我的分数是276分,而我二姐的分数是271分,二人都超过了分数线,肯定将被录取。但是被什么学校,什么专业录取?当时还不知道。这时,在了解这些情况后,我是一边劳动,一边度日如年地每天都期望着能得到录取通知书。又因为当时我们家掌握的是内部消息,不便于向外透露,当然也是怕变化,所以每天都与平常一样去劳动,消息不敢丝毫泄露。那种日子,真的不好过。

到了2月中旬,几乎所有被录取的考生都收到了通知书,我和二姐(她在湘钢工作)都还未收到通知书。真的太奇怪了!家人开始着急了,有一天,专门派我二哥到市里地区招生办了解情况,原来地区录取名单表里有一整页漏缺了,我恰恰就在里面,经过与省招生办联系,发来了这张名单,这才向我补发了录取通知书。而我二姐的通知书,在已经到了车间的情况下,被车间的相关人员锁在办公桌的抽屉里了,直到催问方才找了出来。好一个好事多磨!真是:

十年未做棘围事,
巨细繁复环节多。
倘若工作有纰漏,
望眼欲穿好事磨。

接受喜报戴红花

1978年2月,我与二姐双双被大学录取(她被上海第一医学院制药专业录取)的消息,在短时间内,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在湘钢,尤其是在湘机,引起了轰动。为此,湘潭电机厂特意组织了相关人员,带着喜报,带着大红花,敲锣打鼓地将喜报送到了我家,这种送喜报的动作,多少年都没有出现过了!引起了邻居的围观,和羡慕的目光,大家都说,王家真是厉害,一次考取了两个,一家出了两个大学生。这在当时,真算得上一件大喜事。真是:

王家姐弟同入闱,
齐登金榜心如遂。
忽闻前人传喜讯,
红花映靥别样美。

录取与报到

收到通知书后,一方面是因喜悦而奔走相告,一方面也有不满意,我的三个志愿均为中文系,而录取的则是湖南大学名不见经传的政治理论专业。对于政治,对我们这些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等各个政治运动的知识青年来说,有着天然的反感和顾虑。政治在中国,被认为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问题,还将它作为专业去学习?而且在高考前公布的报考学校和专业中,并没有这个专业。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思想上不通是自然的。

后来到学校报到后才知道,一机部所属湖南大学是在所有院校确定招生专业登报以后,才决定招收这个政治专业师资班的,为了招收到更优秀的考生,省里同意这个师资班提前录取。因此,后来我们班的所有考生都不符合考生的志愿,几乎都是从文学和新闻专业志愿的考生中转录到了这个班。因此,入学后的稳定专业思想的工作做了很长时间,任务十分艰巨。这是后话。当然,虽然有诸多的不满,我并没有放弃读此专业,而是无奈地服从了分配!

记得是在3月初,我背起了家中准备的棉被和行李,来到了岳麓山下的湖南大学报到。为什么时间记得那么牢呢?因为我清楚地记得,报到的当天晚上,在东方红广场散步时,晚上8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全国电台联播节目里,有全国人大当天开幕的消息。

我的新时期开始了。我的大学历程开始了。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事情,这是多么让人期许的时光。真是:

懵懂岁月文革兴,
高中毕业尚未停。
革命无情废高考,
知青可怜下乡行。
虽有舵手帮团去,
不见久旱逢甘霖。
可喜上方现明主,
复考集珠榜题名。

2017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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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群山大雾里迷路

 
 

翻过这座山梁,回到厂汗村

1974年8月,我到内蒙古固阳县忽鸡沟公社厂汉大队厂汉村下乡。村子地处高寒山区,四周全是连绵不断,如海浪一般重重叠叠的山坡。那些光秃的山坡不高,看上去很相似,辨认不出来,勉强可以记得山头在天空的映托下的各种形状。除了走河槽路以外,爬坡是家常便饭,有时要翻山越岭。

下乡后最害怕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山路,我曾经有过几次走山路的惊险经历。在群山大雾里迷路,是我最忘不了的一次。至今想起来,那些画面还清楚地出现在眼前,仍然能感觉到当时的紧张和恐惧。

1975年初春,我要到固阳县城去办事。厂汉村有个小学和初级中学,学校的杨校长来找我,问我是否能把他的外甥女从固阳县城顺便带回厂汉村。杨校长夫妻都在教书。那女孩约有十几岁,有时来她舅舅家看孩子做家务。这女孩挺老实聪明,可是先天耳聋,家里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坐车,我立刻答应了。

回来那天一早从固阳出发很顺利,上午10点多在三岔口下车。我俩背着包,各自携带了些东西。我们先顺着河漕路走,沙土地很软,一步一个浅坑,走起来吃力。初春季节,天上有点阴云,我怕下雨,想赶快回到村里去。于是我建议换条路走,爬上半山坡,远远的可以看到二合公村,再往前走大约3里路就到厂汉村。女孩子盯着我的嘴巴,连同我的手势,她看懂了,同意换条路。

刚爬上半坡走了一点路,看到路边有块干净场地,我好奇地看了一下,有个旧窑洞,开着门呢。听见外面有人声,窑洞里出来个大婶子,她很热情,非要我们进去喝点水。一聊起来,她在附近村有亲戚。没想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还有人住,窑洞里空空如也。我心想,在土坡里挖个洞就住人,人穷到这个地步还是要活下去。

我惦记着要下雨,一会就告辞了。但是,我离开窑洞门口时没注意,一侧身就走上往西北方向一条小路,而往厂汉村应该朝正西方向走。我们俩只顾低头看着脚下山路,走了很长时间。怎么没看到二合公呢?我想一定是走得太快,已经路过了。但是往前看,没有厂汉村的那座标记性的秃头山。我们俩不在坡上,而是走到底下的山坳里,就像走廊一样,只见两边是高高的连绵不断的山峦,有时出现一个分叉,走进另一个山坳。这条路本来不熟悉,记不清到底该是什么样子,只好琢磨着朝西往前走。

又走了半个多小时,我估计该到厂汉了。可是山沟越来越窄,回身一看,不得了,四面全是山,抬头望去,一片狭窄的天空在头顶上。转身一看,四面有好几条山沟,不知道该走哪一条。我让女孩在坡下守着背包和袋子,我爬到一座小山头去瞭望。

当我气喘吁吁的爬到山头一看,立刻发慌了,眼前一座座山头像大海里朵朵波浪,无边无际!转身看,四面都是山坡,我们俩就在山坡的海洋中间。我惊呆了,不顾一切,一口气接连上了好几个山头,还是看不见村子。我知道迷路了,怎么办?

我知道,在这个地区,往往看上起来荒无人烟的沟里会有个小村子,或有个放羊人家住在深山里,就像刚才路过的那个窑洞那样。退回去不认识路,停留在这里不行,只能继续走。抱着侥幸的心理,我估计方向朝西边去,可能会遇到务柳沟村,那个小村子在厂汉北边不远处。

抱着这个希望,我一边走,一边拉着嗓子使劲喊:“有人吗”!“喂”!山沟里回荡着我的喊声。我停下脚步仔细听,没有回答。再走,再喊,再听,还是没有丝毫声息,安静得发怵,我身上一阵阵发冷。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大雾渐渐降临,视野被挡住了。只见一团团白色浓雾在狭窄的山沟里涌动。就像大火烧起来时,滚滚浓烟冲进来,弥漫整个山沟。也许是深山里容易形成大雾。我拉着女孩子一边走一边想找个地方躲躲。渐渐地,浓雾填满山沟,天空也看不见了。我伸出一只胳膊看不见自己的手掌,女孩吓得紧紧抓住我的衣服,睁着两只恐慌的眼睛看着我。到后来我连她的面孔都看不清了。

这时我很紧张,也很后悔。我想一定得保持镇静,我有责任把女孩子带出去,女孩子要依靠我的,万一出什么事,我背不动她。我和女孩紧挨着,挽着胳膊一起走,累了,我俩互相抱着肩膀站一会。山沟里悄寂无声,连鸟叫声都没有,只听见我们俩的脚步声和呼吸声。走啊,走啊,趄趄趔趔地摸索着顺着山沟走。

渐渐地,我累了,走不动了。女孩子也累了,我们的呼吸越来越急。一阵阵恐惧袭来,我害怕极了,觉得要瘫软下来了。我脑子里不停地在想,这样不行,要保护体力,不能太累,身边没有带水和食物,饿极了走不动怎么办?我们放慢步子,走一段,就地坐下来歇会,紧紧地互相挽着胳膊。四周仍然白色浓雾弥漫,就像被关在巨大的蒸汽笼里,只见眼前白雾团团,只觉得脸上,头发上有雾气在缭绕。四周还是没有一丁点的声息,简直像死一般的寂静,令人毛骨悚然。

我的手表告诉我,又过了两个多小时,我们昏昏糊糊不知道走了多远。不知不觉大雾渐渐退去,慢慢地可以看清一点前面的路和周围的山影,我们俩都振作起来。我还是希望会不会有人在附近居住,找到一个窑洞就好了。一路走着,看见两三个很小的山洞,里边地上有些破烂东西。可能很久以前有放羊人用过,我俩都不敢呆在里面,万一遇见野兽什么的,连逃都没法逃。我冷静想了一想,还是得走下去,一边找村子。

在这时候,我隐约听见远处有“啪”地一声在空中划过,好像是甩鞭子声,又好像是幻觉,我立刻停下来静听,但只有一片沉寂。继续走了一会,好像又听见一声鞭响,虽然很远很轻,我听清了是鞭响。我马上大声呼喊“谁-在-那-边-”没有回答。我又喊了几声,我们屏住气,站着等回音,抬头朝四面高坡上看,还是没有任何声息,只好再继续走。

就这样走走停停,突然间,我听见一声很长的,拉着长调子的吆喝声,紧跟着一声清脆的鞭响。我马上断定,这附近有人在放羊!在哪儿呢?我丢下背包,估计声音传来的方向,立刻爬上山头去,除了那茫茫的一片无数个山头,像大海里的波浪,其他什么也看不到,我赶快跑下坡。

女孩子耳聋,看我爬上爬下,不知怎么回事,憋着脸要哭了,我顾不得多解释,又爬上另一座山坡,一连爬了好几个,还是看不见人。我知道决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不停地大声喊着,最后我爬上一个比较高的山坡,站在山顶头上,把双手合成喇叭形,连着大声呼喊:“有-人-吗-”!

过了一会,隔着几个小山坡,在西面方向,有个人出现了,离得好远,是个放羊的老乡,大概是他听见我的喊声,就朝我这边来了,手里又响一下鞭子。我激动得就像落水的人看见了船只,马上挥手喊:“喂!我是厂汉的,去厂汉怎么走啊?”放羊的老乡慢慢的走近了,穿着一件羊皮袄,也朝着我喊道:“去哪各来来”?这时,我快要哭出来了。

等放羊的老乡走过来,站在我对面的山头,手朝正南方向指着,大声喊:“厂汉在那边”!原来厂汉村在我们的左手边。隔着山沟,我大声喊着,仔细问老乡该怎么走出去。他指给我看怎么出去,然后他说:“你们走各哇,我瞭你们的。”我这才赶紧拉着女孩子,按照他说的方向转向左边的山沟,他一直远远地瞭着我们,不时地打个响鞭,打个手势,表示走对了,或者表示在那里该拐进哪个沟。过了一阵,我发现他赶着羊群随着我们,保持着看得见我们的距离。最后他挥挥胳膊,示意要我们继续走,朝南直走翻过山去,就上了朝厂汉村去的山路。

当我们翻过最后一道山梁,看见那条通向厂汉村的熟悉的弯弯曲曲的山路,我才放心了。当我扭头回看背后的山坡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在我们后面那片像大海波浪一样的群山,恐怕是永远走不到头的。后来听老乡说,我们已经走出务柳沟村的北边好远,迷失在那西北面的深山里,就要碰运气了,短时间里是走不出来的。

从这次经历,我才懂得为什么山里的人打招呼,说话必须慢悠悠的,一个字一个字说,拉着长调子,声音才传得远,对方才听得见。要是说得快,声音马上就被淹没,对方根本听不见。怪不得西北山歌调子都拉得很长。

回到厂汉村已经是下午三点多,杨校长一家正在着急。天空阴沉沉的,下过一阵雨,地上湿漉漉的,但是没有雾。后来我才明白,深山里常有雾,我们走进了有雾的地区,又走出来了。那是我平生见过的最大的雾,深山里的沉寂,是我平生经历过最可怕的沉寂。

我一下子倒在炕上昏睡,起不来。接连好多天没有精神,常常做同一个噩梦:在山里一片漆黑找不到路。在后来的日子里,每逢我坐在屋外面眺望时,看见从东边三岔口,往北边漫延的,掩隐在烟云中的远山,以及那些山石嶙峋,重重叠叠的群峰,不觉地会打个寒噤,心里疑惑:如果没有那位放羊的老乡,是不是我会从此消失在那片群山里面。

于Briarcliff纽约
2018年8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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