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活如砌墙,我终于垒起来了
人在城中·Living in City丨连载12
征稿无论主动还是被动,城市正成为我们最为主要的生活空间。一代又一代的人,被城市所塑造着,也塑造着城市,审视着生活,也被生活审视。我们每个人,都因不同的时代与个人遭际,在心底建构出城市的万般模样。2020是个被迫禁足的年份。无论我们人在何处,是淡定、是烦躁,是一筹莫展、是心有余悸,都是一个适合的机会,让很多人重新审视自己与“一座城市”的关系。眼下,人间编辑部大型征文再一次开启——「人间· 人在城中Living in City」。记录下你与自己现在或曾经所处城市的故事,记录下它对我们每一个人所提出的,关于梦想、爱与希望问题的答复,记录下所有你在此处念念不忘的人与事,记录下它只属于你的、独一无二的模样。征文长期有效,投稿发邮件至 thelivings@vip.163.com,并在标题标注「人在城中」。期待你的来稿。
2005年初夏,正在上高中的我在母亲的强制要求下辍学,去长沙当泥瓦匠学徒。
在此之前,我从没去过什么大城市,只从电视里知道长沙是“娱乐之都”,很多明星都去过。还有书本上出现过的橘子洲、湘江、岳麓山和爱晚亭。
在车上,我安慰自己,“就算辍学也没事,就要见识大世界了,努力闯出点名堂。”对一个少年来说,这句话既无奈又残忍。车里有大叔说,自己年年打工,年年没钱,不知道在搞些什么名堂。可至少他体格健壮,能承受重活。而那时的我瘦小、稚嫩,还瘸着一条腿。
可是,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路,还能说什么呢?随身带的红色编织袋里,已经装好油灰刀、砌砖刀、抹泥刀、铁泥板、吊线锤和泥瓦线了。
1
车子驶入长沙汽车南站时,我实在难掩失望: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很快全身就湿透了。放眼望去,四周是低矮的平房,一排排脏乱的饭店,各种举牌子的“掮客” 围过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当时还非常友好地对每一个“掮客”说:“泥瓦匠师父让我坐7路公交车,数着站到路桥集团下。”那些人见我不吃饭也不打车,转身就走,嘴里骂着“乡里别”——不过那时的我,还听不懂这个词。
我不懂的东西还有很多。找到7路公交车后,看到驾驶室立着一个铝合金箱子,上面写着“无人售票”四个字,我第一时间理解的意思是——城里的车子不卖票,不要钱。
我是第一个上去的,坐在最后一排。接着涌上来一批乘客,只见一名女士拿着包对着驾驶室上的一根杆子“滴”了几下,然后找了座位坐下,我随即确定,的确是不用买票的。
车子发动后,我目不转睛地看窗外的风景,想看清长沙,却被喇叭里司机的声音打断。他用长沙话大喊,“投币,投币,后排那个还没投币的细伢子,赶紧投币。”
我听不懂长沙话,前排的人都回头看我,我以为他们和我一样,被司机吵到了,同样对他们点头,微笑。过了一会儿,一个大姐跑到前面又“滴”了一下,车厢才重新安静下来。
几天后,师父告诉我,无人售票的意思就是你自己乖乖把钱放进去,“在城里连喝水都是要钱的。那些坐公交刷卡的人是城里人,我们这种做工的丢硬币就行了。”
我这才知道,是那位大姐帮我刷了公交卡。于是,我有了来到长沙后的第一个愿望——我想办一张属于自己的公交卡,我想做城里人。
工地位于香樟路上的一所大学里。
临时宿舍是工友们在学校角落搭的棚子,他们将钢架扎稳,顶上盖石棉瓦,四周围上防雨布,就算弄好了。里面臭气熏天,床是一块厚胶合板,不透气、积水,我花10块钱买了一张软凉席铺上面,不用盖被子。每天早晨起床,我汗流浃背,席子粘在背上,满身都是蚊子咬的包。吃饭也在工棚里,6块钱一餐,伙食一般。工友们用“驴胶补血冲剂”碗装饭,骂骂咧咧地抱怨吃不饱。洗澡就在工棚旁边,用自来水管冲。
宿舍都是男女混住,女人和夫妻用帘子隔开。晚上,床板“吱吱嘎嘎”响,我假装咳嗽,工友们笑:“小孩莫咳坏嗓子,谁不想体面?可累死累活赚的钱谁舍得给宾馆。”
工棚对面就是一排小旅馆,30块一晚,开空调按小时收费。女工友倒也丝毫不害羞,嚷嚷道:“发了钱要去对面尝试一下,开空调办事应该很舒服。”
当时,我的工资也是30块钱一天,想了想,就算自己有老婆,应该一样舍不得去宾馆。两顿正餐就要花去12块,再加上早餐至少要吃2块钱的包子,算下来一天只赚16块。
简单算了一下,我就不再想在城里安身立命了——办一张公交卡,第一次要充值100块,其中押金17块,我得做6天苦工才能拥有它,卡里的钱就算没用掉也不能退,到底还是投币划算。
师父也建议我不要办公交卡,“你要接受自己农民工的身份,再小你也是农民工”。
我记得自己当时慌极了,鼻尖冒汗,不断地安慰自己——“我的函数学得好,物理竞赛拿过奖,化学老师可喜欢我了,看过好多古今中外的书,怎么会是农民工呢?”
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身份,我还是不愿接受,只怕困在里头,往后的生活都是暗无天日。可绕了一圈后,我发现曾经引以为傲的成绩完全不能改变自己当时的困境,农民工这个身份,当时的我若不接受,就会立即饿死街头。
2
我的活计是跟着师父给学校修建葡萄架。
葡萄架的方柱要用砖垒,我便学着砌墙。初学,难免笨手笨脚,师父总是对我大发脾气,动辄就骂:“瞎了你的狗眼。”我好不容易砌起来的墙,他瞟了一眼,二话不说就推倒了——“你要出师了,长沙就没高楼大厦了。”
在他眼里,光勤奋是没有用的,还得“灵泛”——“放线、挂直角、用平水管都是技术活,卖苦力我不会找一个瘸子。”我的腿在12岁那年受过伤,一直没钱治疗,师父总是用最狠的话来戳我,可我不能和他有任何冲突,因为学不会手艺就没法立足。
平时,师父并不是一个严肃的人,他和其他工友相处时很爱开玩笑,尤其是女工友,嘴上从来不把门,总是要占点便宜才心甘。起初我一直想不通,为何他一面对我就板着脸,直到有次他发现我的左手指被砖块磨烂了,我才知道他是关心我的。
那次,师父发脾气,自己骂自己:“XX,你个*****的,学生仔手嫩,不给他买手套,哪怕缠点胶带也好……”我听着暖心,却还是因为被师父强制要求休息哭了——挨骂不哭,手指烂了不哭,不让我干活,我就真的忍不住了——休息半天就少半天的钱,工地上干活的人都心疼。半天不做事,扣除开支,我只能赚1块钱;若第二天还不能做事,就得白花14块,所以我不怕累,就怕没事做。
中午休息时,我躲在工棚一侧的雨布里,不想吃饭,不想倒贴钱。食堂阿姨特意跑到工棚来问:“那个小孩呢?”我偷听到了师父的话,“正在伤心吧,手指伤了干不了活。他不错,我收过那么多的徒弟,就他3天能上手砌墙。我不想让他在工地上混,却骂不走,我要对他好一点,你把饭打来,伙食费记我账上就行了。”
大家都在外面吃饭聊天,师父还一个劲儿地夸我:“他是一只上山虎,就算混工地,也会不一样。”
原来在师父眼里,我没有那么不堪,我松了一口气。后来我才知道,别人跟师父学手艺,至少要打杂半年,只有我一个人,他第二天就正式手把手地教手艺了。
也是从那以后,师父不再骂我了,其他工友偶尔想让我去打杂,都会被他制止,说他徒弟是做大师傅的料,不让干小工的活儿。
之前我不喜欢“农民工”这个身份,我讨厌讲粗话,也不想和他们一样浑浑噩噩,总想与其他工友区别开来,端着自己的“臭架子”。后来我才发现,自己才是工地上最不中用的那个,没有手艺、体力比不上任何人,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工友每天赚的都比我多。
生活的锤打会让很多人学会接受自己的身份,我也终于感觉到,自己真正融入了这个集体。
3
在工地上做苦力的工友,一般都是拖家带口的,“哎呀玩泥巴又累又脏,光鲜的城市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谁不想轻松地干活啊,但是钱从哪里来呢?很现实的。”他们总这样抱怨。
工友里年纪最大的是详叔,60岁了,不干活时基本就在工棚里躺着。工友们笑他爱躺尸,他却有自己的打算,“我不能把体力耗费在别的东西上面,女儿还要上大学。”详叔以前是个游手好闲的浪子,自从在工地的垃圾堆里捡了个女儿,就变了样。
其他中年工友,几乎每天都要喝酒,才不会感觉那么累。偶尔还有精力,会去外面的小巷子里找廉价的小姐,三四十块钱一次,还能还还价。
小姐们也看不起我们,叫我们“黄套鞋”。因为我们干活时都穿着泛黄的解放鞋。光顾她们的工友也不生气,“管她们喊什么,只要能少点钱,叫‘绣花鞋’都行。”
以前,我以为找小姐的人都是“坏人”,然而面对他们,我却厌恶不起来。那只是他们的需求,当家里打来电话,他们还是那个顶梁柱,“我再加把劲就好,我再想想办法。”
其实,于我而言,那是顶难过的一段时光。因为我已经不住地在想,眼前的人和事说不定就是我的未来——周而复始的体力活;赚了钱假装去小巷子逛街,却蹑手蹑脚进了小出租屋。这种生活看起来是如此索然无味。
明明在校园里吃住,却分明是个农民工,虽然年纪相仿,但我破衣烂衫,满身泥土,被晒得跟黑炭似的。保安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学生,是那帮做苦力的。”
我偶尔也会拿出书本,却越看越悲凉。有次我在工地上看书,忽然有人拍我后背,回头一看,是个女生,说注意我很久了,“你好小哦,怎么来我们学校干苦力了,给你防晒霜。”我自惭形秽,连接防晒霜的勇气都没有。
女生执意将防晒霜塞到我长了茧子和水泡的手里,我忍不住问:“你难道就不怕我们这些农民工吗?”
她眼里似有泪花,说:“我弟弟和你一样在工地。”
那几天,那个女生经常会来工地找我说话,带我吃她们学校的食堂,逛小吃街,给我讲鬼故事,说她们学校下面还住着两万人,她学的是殡葬技术与管理专业。“我以前怕鬼,自从妈妈出车祸以后,再也不怕了,她被撞得面目全非……”
还没来得及细听她的故事,她就放暑假了,最后一次来找我时,她给了我电话号码。我将纸条放在胸口的口袋里,下班再拿出来,发现纸条被汗水浸湿了,一碰就碎了。
后来,我和师父要转场去别的工地,收拾行李时,我魂不守舍,在足球场上发呆。我当然留恋那些生活中的美好,渴望交到朋友,也希望能和那个好心的女生好好地说一声“再见”。
详叔看到了我的样子,劝我、也像是劝每一个人——“工地上的人一辈子流不完汗,每一滴都没用,血汗钱就真的是血汗钱。除此以外,这里任何东西都不属于自己。”
等多转了几次场,不用他们说,我也看明白了。四处迁徙的命,是没有资格停留的,“你以为是你亲手盖的房子有感情,就算死在那里,人家只要花几个钱就把你送走了。”
我知道,他们不想让自己陷入一种错觉,把修建的房子当成自己的。有时候,看着一面墙砌起来,我会花几分钟站在一旁欣赏。想起小时候用泥巴堆一座房子,还会在房子里捏两个相爱的人、几个小伙伴,只不过它们很快就会倒下。
而眼前的这面墙是可以承载风雨的,我有一种满足感,我想那些过来人也一定曾经如此憧憬过,继而又被刺痛过,“砖不是你的,墙不是你的,房子不是你的,不要强行赋予一些东西过多的意义。”
尽管我可以回答他们,技术是我的,情感是我的,但依旧没有意义。当习惯了这种停留与离开,就不容一丝伤感,只能紧握着砖刀——砖刀才是我们的依靠,如同编织袋和黄套鞋代表了我们的身份一样。
4
来长沙好几个月,除了工地,我没去过其他地方。
小时候,我偶尔在老家的田野上看到若隐若现的飞机飞过,总心心念念想要靠近,于是有一天,趁着下雨,我请详叔陪我一起去看飞机,他说过自己是“跑江湖”的,有门路带我进飞机场。
长沙黄花机场离工地有几十公里,我们在公交上站了2个小时才到。而后又兜兜转转几十分钟才走到候机楼外面。前一秒还威风凛凛的详叔,突然胆怯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问路过的工作人员,“请问去哪里买站台票,我知道比火车票贵,我有钱。”
过了一会儿,详叔走了过来,大骂:“什么破机场,竟然把站台票取消了,我以前还逃过票。”
我过去挽详叔的手,说取消了就算了。可就在我们准备乘坐公交车回去的时候,一架刚起飞的飞机出现在我们的头顶上,详叔开心得像个孩子,“终于看到飞机了,我要回去告诉我女儿,飞机的肚子好大,直往云里窜,真的厉害哦。”
路上,详叔一直在自言自语:“我一定让我女儿多读书,有出息才不会被机场的人骂‘神不隆冬’,我是老了不中用了啊……”
我最后转场的工地在贺龙体育馆附近,与百花人才市场只隔着一条马路。彼时,我已能独立砌墙,勉强算是大师傅了——别的大师傅拿50块一天,我手脚没有他们快,只有38块一天,负责砌写字楼的隔间,吃住在写字楼的毛坯房里。
工头给我配了一个小工,比我大1岁,碍于我是大师傅,他只敢让我叫他小周。
小周是主动辍学的,跟着母亲来到工地。小周母亲嗓门好大,每次洗头时,整层楼都能听见她在喊:“洗发贵得蛮,只能滴一滴……香皂一过你的手就薄得不像话……”
她每次见到我,都会骂小周:“蔡师傅和你年纪差不多,听说3个月就出师了,肯定赚老多钱了,你不努力,我是没钱给你娶媳妇的。”小周的父亲是个赌徒,与他母亲离婚后就消失了,小周自己也说:“不是穷人家的孩子,谁会来工地受罪。”
小周一直打定主意不去工厂,他总给我说:“工厂是吃青春饭的,而学一门手艺虽然累,以后赚得多。我向我女朋友保证过,要努力奋斗,来了长沙就要做地道的长沙满哥。”
来工地没几天,小周就把长沙话学得有模有样,后来干脆只说半吊子长沙话了。我常陪他去仰天湖的小巷子打电话,那种用木板隔开的电话亭,时间跳得老快,小周每次都掐着时间挂电话,“58秒就得赶紧放听筒,超了就干脆再讲一分钟。”
那里烟火气十足,我们却依然格格不入,5块钱一只的烤鸡、淋了很多油的盖浇饭让人看着就饿,还有那个吃炒饭要多加一个蛋的人,实在让人羡慕。巷子旁边还有那种隔间KTV,只要花3块钱就能唱首歌,我们都想发泄一下,可5分钟3块钱实在不划算。
那时,我们最喜欢逛的是侯家塘的新一佳超市,那里冷气开得十足,干净整洁——工地上到处都是灰,我总想换个环境待一会,哪怕只有一两个小时也好。
每次去之前,小周母亲会反复告诫他,只能逛不能买,“超市死贵,实在要买,我知道哪家小店便宜……”
其实,工地附近有很多著名的“城市地标”。
有一个摩天轮,号称是“亚洲最大”,每天晚上都灯光闪烁,很漂亮。小周一直想带女朋友上去坐一圈,他用长沙话问的价,可都说不打折。
我最想去的还是田汉剧院。田汉作词、贺绿汀作曲、周璇演唱的《天涯歌女》是祖父最爱的歌曲,祖父说自己读大学时还和同学一起排过田汉的话剧,可如今的我,却连田汉剧院的门票都不敢问。
只有不远处的古井公园不用考虑门票,它对所有人免费开放。我喜欢光着脚踩路面上的鹅卵石,累了一天,就当做了个足底按摩。白沙古井的水也是免费开放的,只要拿个瓶子就能舀水喝,我从小就喜欢井水,馋它的清香无私。
小周对井水不感冒,只偏爱5块钱一包的白沙烟,“井水是‘乡里别’丢不掉的,我连1块5的矿泉水都不喝的,要喝酒喝冰红茶,这白沙烟还是能显档次的。”
5
于我们而言,贺龙体育馆最闪耀的时刻,还是有明星来开演唱会的时候。我和小周,还有工地上的年轻工友们经常会被那种氛围感染,不自觉地就将自己融入其中。
印象最深的是Beyond和黑豹乐队一起来开演唱会,那天,工友们坚决不加班,我们一起洗干净身上的泥土,换上自认为最体面的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不能让人看扁了”——其实我们没有买门票,只是早早地去广场占了一块空地。
听着体育场里的音乐响起。我禁不住感叹,“若是窦唯能来,黄家驹还在,就算不进去也是最好的夜晚了。”
工友们不知道窦唯,也不知道魔岩三杰当年在香港开演唱会的盛况,他们只是怕自己跟不上潮流,以为追演唱会就是时尚——要让人看得起。
当《无地自容》的音乐响起时,里面有人喊:“让我看到你们的双手好吗?”
我和工友们就一起举起双手喊:“你看到了吗——”
一直到曲终人散,我们依旧坐在那里,没人想做回灰头土脸的自己。可没有选择的人,总渴盼有力气反抗命运,在这种与自己无关的喧嚣里,我们至少可以假装放纵一回。
那时候,我做过最奢侈的一件事,就是给超级女声纪敏佳投了几票。当时我还没有手机,是把钱给工头,让他帮我投。他问我为什么不投第一名,我说自己见不得纪敏佳老是被拉去PK。
年长的工友不以为然,说:“浪费钱,不该凑的热闹就别瞎凑。明星开演唱会,杂货铺的矿泉水涨价、瓜子涨价、下酒的花生涨价。晚上吵得睡不着,第二天没精力……”我知道,他们只是不好意思说自己更爱街边录像厅而已。
不过之后再有演唱会,我也不听了。进场前我卖荧光棒,演唱会结束就骑着工头的电动车拉客。借车的时候还不能说实话,有时说去看亲戚,实在没有借口了,干脆说想去“红灯区”看看,还车时给工头塞包槟榔,再借时他就很爽快。
有时候,一晚上赚的就抵好几天的工钱。即便兜里有钱,我照样不敢乱花。我在解放鞋里放的钱已经叠了一沓,却连一个二手风扇都舍不得买。
有天晚上,我实在热得睡不着,就和小周沿着劳动西路散步,大概半个小时后,突然就走到了湘江边,这是我一直想来而没来的地方。
江风吹得我们无比满足,一排排座椅更让我们欣喜若狂,每隔几百米便有饮用水和洗手间,我们躺了上去,这是自从住在工地以来,从未有过的惬意。
有大妈在耳边喊:“有船坐,坐船么?”不用问,超过5块钱,我们无动于衷。等到了半夜,还有小偷来搜身,我都懒得睁眼,只是提醒他,“几张餐票你用不了的。”
在工地干活,我其实不太担心自己的安危,有时心里甚至还会想,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倒是不用苦熬了。
以前工地管理混乱,安全帽得自己掏钱买。有位工友舍不得,结果脑袋被落石砸了个坑,人一下就没了。他其实是最惜命的,他儿子就在对面的中南大学读书,“我要加油,爹卖力,儿读书。”每次爬架子,他都要再三检查,有工地出现过电梯坍塌事故,但凡是10楼以下,他都只走楼梯,常在嘴边念叨:“孩子还没大呢,出来卖命没办法,总有一代人要出头。”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意外我也遇到过。
有次我和小周走在路上,“砰”的一声巨响,塔吊的吊钩就掉在不远处,两三百斤的铁钩子把人行横道砸出一个大大的坑,如果再往前一步,我俩就什么都没了。
周围的人神情夸张,说后生真走运。很快有记者来采访,问我们有何感想,我和小周茫然相对,我说了句:“该上工了。”
小周憋了很久,说了句:“给根烟抽。”
6
等到9月,白天依旧酷热,晚上开始转凉。若不是看到旁边雅礼中学那些身穿校服的学生,我真以为自己是地道的民工了。我突然很心慌,就去报刊亭买了份试卷。
我之所以把钱攥出水了还没用,是觉得自己应该要继续读书——我不怕吃苦,却怕没有希望,我总觉得自己活着从来就不是为了维持生计,楼层都会长高,我不想再四处流窜了。
那时候,小周还让我陪他去百花人才市场看了看,“我觉得我也是人才。”他说。
我俩终于大方了一回,准备20块门票钱,却还是被门口的保安拦住了——我们没有简历,打印一张纸当然容易,“我们只在工地上做过事,就在对面。”那时我们都还没学会撒谎。
“你们该去西长街劳务市场站着,等人来挑。或去天桥底下挂个牌子,写上打孔糊墙什么的。”保安睥睨掩鼻,可能在他眼里,我们僭越了,他要守住那道门。
12月,我终于回到学校,准备来年6月的高考。回去没多久,就听工友说,小周留在了长沙——他因制造大量假餐票被公安机关带走,“那小子聪明,几个月就会说正宗的长沙话,抽芙蓉王,最终留在了长沙”。
此后,我越发不想去长沙了,觉得自己挤不进,打工几个月,那张公交卡我一直没去办。可高考分数下来后,我还是填了长沙的学校——因为爱上了一个人。当然,这一次,我是揣着正儿八经的 “通行证”——录取通知书来的。
在长沙下车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办了一张公交卡。我也有了自己固定的宿舍,好像终于有那么一点归属感了。
在工地上那短短几个月,我觉得自己仿佛是咬着牙熬过了半个世纪一般。拿到学生证的那一刻,才发现自己依旧青春,虽然手上的茧像是开出了花儿,但镜子里还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
女友是外校英语系的,在她的陪伴下,我第一次爬了岳麓山,那时山下的梅溪湖还没有开发,她对着那片荒地喊:“我还要陪这个男生走很远的路。”
我们喜欢在橘子洲大桥上来来回回地走,波光粼粼,微风徐徐。她喜欢唱歌,尤其是那首《知道不知道》,“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所以脚步才轻巧,以免打扰到,我们的时光,因为注定那么少。”
我跟她说,湘江边上的椅子曾收留过我,她就温柔地抚摸着它们,“多谢你收留我的郎君。”我揽她入怀,在火树银花下拥抱亲吻。女生的吻真甜,好似她再亲一下湘江,江水马上就会变成糖水。
我们经常一起做兼职,发传单,卖英汉词典。有时回去太晚,宿舍关门了,我们就坐在草坪上通宵聊天。其实她学校对面的小巷子里就有便宜的小旅馆,一晚只要25块。但我们每次都会等到天亮,路过时一起傻笑,说下次去。
得空时,我们去逛黄兴路步行街,她爱吃傣妹火锅,太平街的臭豆腐和酸萝卜每次都要买一点。去金满地买衣服时,砍价比我的那些工友还要狠。
那时候,我以为我们只要再往前跨一步,就是一辈子了。
女友年纪比我大,毕业也比我早,等她走了,我觉得自己像小周了,“你等等我啊,我要在长沙安一个家。”说是这样说,电话里的她却总是欲言又止,再后来总是淡淡地说没接到电话,忘了回。
我从来都是一个知趣的人,什么话都不用说,一个转身我就知道,自己又是一个人了。
再往后,长沙好像又与我不相干了。仰天湖的小巷子我找不到了,新一佳超市破产了,原来的公用电话亭都不见了。就好像我的工友们一样,开了很多山,建了很多楼,还是和以前一样,大楼开售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忽然觉得自己也没比从前更好,就算长沙话说得再好,攒齐了各种公交卡,却依然感觉没有容身之处。上了大学,处境更尴尬了,老家想回也回不去了,那边的人嫌贫爱富,习惯对读书人冷嘲热讽。
为了留下来,我拿了很多证书,又读了研究生。只要有空,就在外面干活——在导师的律所做事,周末去培训学校教课,没有案源时就去医院发传单、做推销,去法院跑腿,给当事人的孩子做家教,人情冷暖尝遍,做一些在他人眼里看来与读书人身份不相称的事。
以前的工友知道了,都调侃我:“以为你会是我们这批人里最有出息的,早知道还不如来砌墙。”我不恼不怒,尽管西装革履,却从来只当自己是个农民工。
这些年,身边总有人说应该早几年买房的,其实长沙的房价一直不高。说来也好笑,我和我的工友们在15年前就知道应该买房,那时长沙中心地带也不过五六千一平,周边不到二千一平的都有,谁都知道房价会涨,可那又怎样?对于一天只赚16元的我们,清楚又如何?
因为怕被这个城市赶走,我一直不停地奔跑,一直同时打着三份工。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这个城市的很多东西我都买得起了,怯生生地停下四处张望,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在工地了。
尾声
再后来,我有了自己的房子和车子,拿到钥匙的那一刻,其实也没有多激动。
一个平常的下午,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在这个城市打拼了十几年,实在太久了,突然就累了。我想,我也不会再为了一个人流离到一座陌生的城市了,也不再会为了爱情背井离乡,因为浮萍好容易才扎稳了脚跟。
生活亦如砌墙,感情如是。都是辛辛苦苦、一块一块砖垒起来的,日子久了,就垒成一面墙,感情深了,就垒成一个家。如今安身立命的地方有了,家却还是奢望。当然,比起凋零的工友们,我已经算好的了。
我的师父死了;详叔好不容易把女儿养大,却被诬陷成人贩子,差点进了监狱;睡在我隔壁床的那对夫妻散了,那个女工友最终还是和别人走进了开着空调的宾馆房间。
他们一辈子也没能好好看看长沙这座城市,可又能怪谁呢?谁又会在意?我只当他们回家了,回了属于自己的家,那里没有歧视和驱赶。
时代或轰轰隆隆,或悄无声息,总在向前。一代人消亡,一代人登场,更替摧枯拉朽,城市又焕然一新。
湘江水往北流去,白沙井的井水清甜,路边的香樟清香,秋天的银杏悦目,爱晚亭的枫叶红火,橘子洲的烟花绽放,黄兴路的繁华依旧。城市从来都是那座城市,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再厉害的人也只能过这一生,再卑微的人也要过好一生。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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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从未有过的认真严肃表情看着我:“华子,你说我们练散打的,出路到底在哪儿啊?我要像你一样,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能考研,考好大学,我干这事?”
我自小喜欢看功夫片,尤其痴迷李小龙。我买了很多截拳道的书在家自学了好几年,盼望有一天能成为武功高手。
2010年我考上大学,依着分数进了中文系。开学后的第二个周末,我们宿舍一帮人在校园里四处逛荡,突然发现篮球场上支起了很多太阳伞,过去一看,才知道是社团迎新。
我们跟逛市场似的,左瞅瞅,右看看。舞蹈社的师姐身材好棒啊,航模社的模型好帅啊,走着走着,在一边不起眼的角落里,我一眼瞥到个招牌:散打社。过去问了一下——随便练练就不收钱,打着玩;想进一步深造,就交几百块年费。
教练是个1米9的大高个,很壮实,一张黑脸很吓人。听那里的学员们都称呼他“军哥”,他本身是体育系的老师,闲着没事,出来教着玩。旁边有在那里示范表演的学员,打得热火朝天。这更加坚定了我加入社团的兴趣,当场掏钱,报名入会。
散打社每星期周六日训练,地点在篮球场旁边的空地上。一个铁架子立在那里,吊着几个沙袋,有大有小。架子底部是个上锁的铁皮柜子,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手靶、脚靶(拳套自己买)。第一次去,军哥教了大家一个“鞭腿”,我练得很上瘾,每次都去得挺早的。
下次训练,我又早早到了,简单热了个身,继续开始踢鞭腿,踢得沙袋啪啪响。练了一会儿,累了,就停下来休息,看到旁边站了一个穿蓝衫的年轻人,中等个子,脖子粗壮,上身斜挎着一个小包,几缕黄毛在前额处飘着,愈发衬得他的国字脸不端正。
“这是哪里来的小痞子,等会儿让你吃我一腿。”我不屑地想。
黄毛的出现仿佛让我有了动力,我站起身来,把沙袋当作他,努力地踢着。这时突然听一个声音在背后说:“你可以这样踢,威力更大。”扭头一看,黄毛已经走了过来,他把挎包往后捋了捋,挥手让我闪开。只见他站定之后,摆开架势,一记势大力沉的后腿扫踢,沙袋整个飞了起来,震得整个铁架子直晃荡:“你这样试试,直接把腿抡出去,不要提膝。”
我照他说的试了试,刚开始不习惯,扫了十几腿之后,找到了窍门,发现确实力量更大。
“没事,多练练,习惯就好了。”黄毛细致地指导着我。
说话间,一位穿着裙子的漂亮姐姐走了过来,扭动着身子朝黄毛撒娇:“你还不走吗?要迟到了。”黄毛朝美女点点头,朝我一挥手:“练着,走了。”
我愣在那里,嘴里说了声“哦”。看着两人手牵手远去的背影,我心想:这是谁啊?
过了一会儿,几个师兄陆续来了。我就跟他们说了这事:“那个小黄毛还挺厉害的。”
“哈哈,小黄毛?阿震听了不得气死。”一个师兄笑了起来。
第二天下午,我们正在训练,震哥也来了。我跟他打了个招呼,他对我笑笑,转头对军哥说:“这位老弟很刻苦,昨天早早就来了。”
“这是小李,学过截拳道。”军哥这话之前我以为是夸奖,现在听来就是嘲讽。我羞红了脸,只能打沙袋出气。
我问:“这跟军哥教的鞭腿不一样啊,是不是教错了。”
“没有,都对。”震哥开始解释起来:鞭腿是散打里的技术,打之前小腿先要有一个向上收起的动作,折一下,然后再甩出去,就像旧社会赶车时车夫甩鞭子一样,故名鞭腿,着力点是脚背。泰式扫踢则不用曲折小腿,而是直接大腿小腿像根棍子一样扫出去,着力点是胫骨。鞭腿快,扫踢重,各有千秋。中低位腿法,扫踢好,高腿爆头就用鞭腿。
解释完了,震哥说两种腿法都要练。看似简单的腿法还有这么多道道,真是获益匪浅,我又开始热情高涨地练习起来。
经过几周的接触,我跟震哥渐渐熟了。我俩都是直性子,对脾气,说话谈得来,渐渐成了好朋友。当时处于中二期的我,满脑子想的都是练成绝世武功,一身功夫的震哥简直是我眼中的古代侠客,对他崇拜得不行。
震哥是体育系的,最开始是练田径。可他自从看了散打班的比赛后,就死活非要转专业。可是当时对于新生转专业似乎有什么限制,没办法,震哥只好先在军哥的散打社练着。他从小就好勇斗狠,小学开始就跟人打架斗殴,初一时带人把他们学校初三的扛把子给揍了,一时名声大振。直到上了高中,在家长和老师的苦劝之下,才消停下来。从此一门心思练体育,总算有个大学上。
震哥很有天赋,才练了一年多,在散打社里就成了军哥之外最能打的,他拳重腿重,抗击打强,连大三大四的师兄也不是他的对手。
军哥找了关系,准备让震哥参加省队的选拔赛,说要是能进省队,就等于进了体制内,有了个铁饭碗。我们当时一票大一的菜鸟,都崇拜极了。师兄们也羡慕不已,毕竟这种事不常有。
一般人“站架”,左手左脚在前,右手右脚在后,这叫做正架。看过李小龙电影的都知道,李小龙习惯右手右脚在前,格斗界管这种站架叫做反架。我因为是练截拳道出身,也学李小龙,习惯站个反架(虽然我并不是个左撇子)。一般来说,反架比较稀少。再加上截拳道的标志性技术,侧踹——就是李小龙“阿达”一声踹出去的那一脚,就数着我用得最好。
军哥就让我多陪震哥练练,主要是让他熟悉怎么对付反架和侧踹。训练完了,我们就经常一起去吃个饭。震哥的女朋友去等他,看到我俩对练,说:“使劲打他,别让他好过。”两人的调情把我弄得老大不好意思,一脚踹歪了,摔了个大劈叉,惹得周围人哄堂大笑。
练了好几个星期,我们的关系更铁了。一天训练结束后,我、震哥和他女朋友一起到学校附近的大排档吃饭。正聊得火热,突然听到旁边传来了争吵声,有三个年轻人说菜里吃出了苍蝇,要老板免单赔钱。那三个人流里流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眼看着这三人不依不饶,老板和老板娘都快急哭了。震哥往前一步,说:“哥几个,你们这做事不地道啊,我看这苍蝇是你们放的吧?”
“你看,那苍蝇翅子都还没沾湿呢。菜里带的,苍蝇都煮熟了。”
被震哥戳穿了伎俩,三个想碰瓷吃霸王餐的小子不乐意了,其中一个抄起马扎就抡了过来。震哥一把推开他女朋友,对我吼了一声:“华子往边靠靠!”同时飞起一腿,一个侧踹就把对方踹倒在地,捂着肚子打滚。另外两个见同伙吃了大亏,一起扑了过来。只见震哥不慌不忙,摆开架势,一拳一个,干净利落地把两人打倒在地。
这三个人赖在地上,也不起来,一个嚷嚷着叫人,一个说要报警。我们一时手足无措,看来这是被讹上了。震哥也不过个大二学生,也有点慌,他让这三人起来,问他们“是不是男人”。
对方显然是职业玩赖的,也不接茬。这当口,旁边有一个一直冷眼旁观的中年人走了过来,对那三个人说:“你们先别报警,钱我有。”说着,他从兜里掏出自己的钱包,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这人盯着那几个小子看了一会儿,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他轻哼一声,说道:“你们是跟谁混的?小波?还是老五?”
那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敢吭声。那中年人又说:“叫你们老大来,我跟他聊聊。”这人声音浑厚,不怒自威。一个小混混就拿起手机,打起了电话。那中年人转身朝我们走来,他看了我们一眼,突然脸色一变:“你们好的不学,净干些打架斗殴的烂事,是不是不想混了!是的话老子现在就给你们教练打电话!”
这是什么情况?这人是谁?认识我们教练?他怎么知道我们是练过的?
我们看这人,鼻子出奇的大,鼻梁特别高,但向一边偏着。我看向震哥,发现他也一脸懵,我俩心里都没底。震哥说话也带着哆嗦:“别,我们不敢了。”
那中年人一脸不耐烦,朝我们摆了摆手:“抓紧时间,滚蛋!”
震哥刚才的那股子狠劲早没了,跟我一样惊慌失措。他抓住女朋友的手,招呼我:“走,华子。”
回到学校,我们还惊魂未定。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我们商量好不跟军哥提这事。
第二天下午,我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照常去训练。军哥看起来跟之前没什么两样,看来是不知道这事。
练了一半,正休息呢,远处过来一人。我们一看——坏了,正是昨天那个中年人。
军哥看到了他,走过去打招呼,两人亲切地聊了起来。我跟震哥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心说这下完了。只见两人说了一会儿,走了过来,军哥介绍说:“大家过来一下,这是我的师兄,你们按辈分得叫师伯。”
我们都喊他“老冯叔”,老冯扫了我们一眼,目光停留在我跟震哥身上,笑了笑:“大家都练练,让我看看身手。”
于是我们又热火朝天地练了起来。老冯指指震哥,转头对军哥说:“这小子练得真不错。”
军哥说:“他叫阿震,是我们这几届的好苗子,要打省队选拔赛的。”
“哦,怪不得。”老冯意味深长地看了震哥一眼,点点头没说什么。
一天训练结束后我正要走,军哥过来问我晚上有没有事。我说没有。他说那好,今晚你跟我出去一下。我问他要干啥,军哥神秘地笑笑:“没啥,就是去吃饭。6点你在北门等着,我到时候过去接你。”
我浑身激动不已,抓紧回宿舍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兜里揣了一把小折刀。
收拾完毕,我跑到北门等着。几个师兄也陆续来了,我们互相打了个招呼,就站在路边等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开了过来,师兄们说:“来了,准备走。”车在我们身旁停下,副驾驶位置的车窗摇了下来,是军哥的脸,他点点头,我们拉开车门进了车。
在吃饭的时候,我才知道,这次要去做什么——原来本市两个搞建材批发的老板起了冲突,双方也不想闹大,就想着找人坐一起讲和。
“一方是我哥们,找我帮个场子。记住了,咱们去是谈判,不是打架。我不点头,你们几个就站着别动。一切听我的。”军哥说。
军哥又特地对我说:“小李,你是第一次干这个,紧张吗?”我说不紧张(要面子嘛)。军哥笑笑,点点头:“你就跟着xx他们,别乱说话,别乱跑。”
吃完饭,我们坐车到了一个茶楼,一行人径直上了三楼。军哥推开一个单间的门,我看到屋里已经坐了四五个人,老冯穿一件灰色毛衣,正在那里抽烟。他抬头跟军哥点点头,也看到了我,朝我一笑。
军哥对我们说:“你们几个在外面等着。”说完关上门走了进去。
过了得有一个多小时,门开了。里面人都出来了。大家握握手,说要去哪里玩一下。军哥说我就不去了,我得送他们回去。在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说:“这就完事了?我还以为要打架呢,刀我都带着。”军哥白了我一眼,哈哈大笑:“我可巴不得别打架呢!”
快到学校时,军哥停下车,说:“这次每个人分500,刚子你给他们分分。”
师兄刚子掏出一个包,拿出一沓钱,数了数,给我们每人500块。这是我第一次“挣”到这么多钱,回去越想越觉得,真他妈带劲,颇为自己能亲身参与这种江湖上的事感到荣光,心底萌发了想从中文系转到体育系的想法。
第二天碰见震哥,我跟他说了这事。震哥一脸懊恼:“我也想去啊,可是军哥不让。”
在散打社混了几个月,通过师兄们的闲言碎语,我已经对军哥的关系网了解了个大概:体育系的教授老郑,是国家队退役的散打高手,在全运会拿过名次。他退役后在我们学校任教,老冯和军哥都是他的徒弟。老郑对于“接私活”这种事,一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他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本市黑白两道,自己徒弟都不少,只要不出大事,都能搞定,赚个外快,没问题。
为啥?因为好苗子是要打比赛、拿名次的,这要是外出打架出了事,那可得不偿失。而震哥就是打比赛的苗子,是我们队里天赋最好的。老郑已经托了关系让他下个月参加省队的选拔赛,所以军哥不敢带他去。
但震哥可不这么想,因为下个月正好他女朋友过生日,看中了个包,得好几千。震哥想给她买一个,但自己手头有没有钱,所以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挣快钱的机会。他问我分了多少,我说500。他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目光,说这一单军哥和老冯至少能分到2000。
“我得想办法挣点快钱。”震哥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喃喃自语。
对他这种想法,我也是能理解的。我和他也熟了,知道他家庭条件很一般,父母给的生活费也就将将够他自个儿填饱肚子。女友家庭条件好,挺能花钱,他也不想输了面子。他平常带女朋友出去,总要下馆子;周末或假期出去玩,住的都是带星的宾馆;到了圣诞节、情人节,总免不得要买几件贵重的礼物。
别看在人前显摆,背地里震哥的日子可苦着呢。平日只要是自己一个人吃饭,就是啃馒头吃榨菜丝,要不就跟队里的兄弟们蹭饭吃,改善改善伙食。他有点钱就留着,就等着花在女朋友身上。我印象中,震哥似乎总是在找人借钱,他也找我借过好多次,每次都是几十上百的,有些还了,有些久了就算了。
下一周训练的时候,我没有看到震哥的身影。问其他师兄,都说不知道。想去问军哥,一看他那张黑脸,就怂了。
我朝他打招呼,一眼瞅见他右手打着石膏,急忙询问怎么回事。震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我们说了经过:原来上周他跟女朋友到常去的那家酒吧泡吧,期间跟老板闲聊,说起想挣点快钱。老板说他手头正好有点账没要回来,得有5万多块。他提议让震哥帮忙去要,不管要回来多少,先给震哥3000块,要回来的钱三七开。
震哥心动了。他怕军哥知道,没敢找散打队里的兄弟,就带着老板找的几个人跑去要账。结果打了一架,把右手掌骨打骨折了。选拔赛还有半个月,眼看是参加不了了。
军哥气得直骂震哥不争气,老郑更是气得要打断震哥的腿:“这么好的机会,我找了人给你争取来的,你就这么浪费了?就为了那几千块钱?真是只顾眼前、不考虑将来吗?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别惹事、别惹事。我早知道你这样,我白费这些劲干啥呀!”
震哥当时被训得跟条丧家犬一样,低着头,大气不敢喘。
但那天震哥说这事的时候,并没有太消沉。一问才知道,原来昨晚那老板来送钱了——老板还比较讲义气,听说震哥因为自己的事不能参加选拔赛,又多给了震哥1万块钱。
我说选拔赛咋办,震哥的眼神忽闪了一下,摇摇头,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今年去不了,大不了明年再去呗。以后的机会还有的是。”
话锋一转,震哥语调快活了起来:“我现在有钱了,可以给小凤买包了。”
我看着震哥咧着嘴在那里傻笑,想象着他女朋友受到礼物后的情景,心底却泛起一丝悲凉。震哥接着说:“我妈给人当保洁员,一个月挣1500。这些钱快够她一年挣的了。给小凤买完包,还能剩下3000多,我全给我妈邮回去。”
震哥从包里拿出一沓钱,在我眼前晃了晃:“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华子,你见过吗?”
我看着他那张得意的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不是滋味。
震哥的遭遇并未对我转专业的决心造成影响。我整天抱着本《运动训练学》在那里看,自己中文专业的书懒得搭理。看着一起练散打的兄弟们,我觉得我未来的路就在这里。
一天训练结束后,我鼓起勇气把自己的想法跟军哥说了。军哥当时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去接嫂子,听我说完,脸更黑了。他拿起手机跟嫂子打了个电话,说有点急事,让她先自己打车回家。把手机揣兜里,军哥头也不回地对我说:“走,找个地方吃个饭,咱们聊聊。”
我们到篮球场附近的食堂,打了饭,找个地方坐了。饭我们都没吃,两人坐对面沉默不语。
还是军哥打破了沉默:“小李,你知道我们练体育的有多羡慕你们正儿八经文化课考上来的人吗?你中文系是一本,我们呢?比你们差了几百分。你还想转专业?你是天赋异禀吗?还是百年一遇的武林奇才啊?你要是有柳海龙、邹市明那样的天赋,上小学就有体校的来要你了,还用得着上了大学?你才学了几个月,已经十八九了,你去跟那些从小开始练、到现在比赛打了几十场、练了十几年的人竞争?你觉得你有多厉害?啊?!”
军哥说得激烈,喝了几口水,沉默了一阵。我也不知如何接话。
军哥接着说:“你看看阿震,为了几千块钱就出去打架,结果葬送了自己的前途。你正儿八经本科毕业,再努努力考个研,找个好工作,不比成天打打杀杀的强?想靠这个吃饭,不管是走正道进体制内,还是走歪路混社会,都不好混。出人头地的有,但概率比考研考博的低多了。你愿意吗?就算进了体制内,最终能出头的才有几个?每年几万武校的毕业生,他们都去打比赛挣钱?还是都去参加全运会拿名次?大部分都混了社会,给人当保安,当打手,看场子,收债。你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我低着头,不敢看军哥的眼睛,但我还是能感受到军哥两眼的寒光:“小李,你学习好,将来肯定能考上研。别走这条路。”
我抬起头,军哥盯着我,摇了摇头:“你不是吃这碗饭的人,相信我,我看人挺准的。”
军哥的一席话,如同醍醐灌顶一般,一下子点醒了我。他给我分析的利弊优劣让我看清了自己的位置,也找准了自己的定位。我还是应该按部就班地读书、考研。格斗这块,还是当个爱好最好,别指望靠这玩意吃饭。
这之后,我仍然每周去训练两次,风雨无阻,但是我的主要心思都用在了专业课的学习上。震哥此时去训练变得有一搭没一搭,军哥一提起他就叹气——后来我们才知道,震哥跟老冯走得越来越近,现在在他手下做事。军哥气得够呛,骂震哥不争气,骂老冯祸害人,发狠要跟老冯绝交。
我们说起这事,军哥也是一脸无奈:“当年我也是不学好混社会的。可这又怎么着?混社会有出息吗?没有。我就是看清了这个,知道这里面的浑水有多深,才退出来,老老实实读到研究生考老师的。老冯当时深陷在里面了,我劝过他,不听,只能这样。你现在看着他开辆大奔到处显摆,不知道背地里吃了多少苦。又有几个能像他这样混出头的呢?我跟阿震说,你不是这块料,别指望混社会能混出什么名头。可这小子头铁啊,脑筋又不灵活,早晚得出事。”
一个师兄问,老冯到底是干什么的?军哥听了,沉默了半晌,最后说:“就是个混子。当年给人看场子收债,后来把人砍进ICU,进去蹲了5年,刚放出来。”
“切!”军哥不屑地说,“那是他老板看他出来后可怜啥都没有,送给他的二手车。”军哥欲言又止,末了,叹了口气,突然笑了:“老冯当年就不走正道。当年在散打队的时候,这小子打比赛就老是玩阴的,各种犯规动作。”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想说却不敢说,军哥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问我怎么了?我鼓起勇气说:“军哥,你不也接私活吗?”
军哥听了,眉头一皱,随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说得对,我也接。之前混过道上,怎么可能完全撇干净。上次是帮朋友忙。”他顿了顿,语调突然低沉下来:“我有数,老冯也有数,可阿震没数啊。”
过了两个多月,震哥突然出现在训练场上。他剃了短发,脖子上啷当着一条大金链子,喜气洋洋地说要请我们吃饭。
我们问要不要叫上军哥,他伸手挠了挠头:“昨天找军哥了,被他一顿骂。”我们看他头发剪短了,问怎么回事。原来,老冯的老板有一个房地产公司,最近因为征地拆迁款的问题跟村民闹起来了。老板的意思,闹就让他们闹,钱一分也不多给,过了几天,让震哥带几个人去,让村民揍一顿,撒撒气。
“我们去了,好家伙,一堆人围了上来,尽是大爷大妈。那巴掌拳头劈头盖脸地就打了过来。我们抱着头,保护好自己的要害,就让他们打呗。那才多少劲,跟咱们练抗击打时的力度差太远了。”震哥说得眉飞色舞,双手在空中比划着,“可是,打咱不怕,架不住这帮老娘们挠人啊,我的头发被撕掉了好几缕,差点没疼死我。所以我现在只能剃个毛寸。妈的,我倒是想动手,可都是老头老太太,咱怕被人讹上啊,只能忍着。后来打了半天,我们没啥事,这帮人先累的没气了。然后老冯说,你们动手打我们,监控都拍下来了,我们要去告你们,一下就把那帮土老帽吓住了。”
接着,震哥开了一辆车,还跟了一辆,把我们拉到一家饭店。席间闲聊,震哥就说起来老冯当年“碰瓷”的伎俩——老冯的鼻梁特别容易骨折,一拳就塌。最开始老冯愁死了,根本不敢打实战。后来老郑专门规定,跟老冯打实战时,不能打鼻子。可这样老冯也打不了高水平比赛,在选拔赛中就落了败。但老冯的鼻梁骨折得容易恢复得也快,没多长时间,就好差不多了。
“要不说老冯脑子活啊,你们猜猜他怎么弄的?”震哥说得兴奋。
根据伤情判定标准,鼻梁骨折,属于轻伤害,打人的要不想进局子留案底,怎么也得掏个一两万了事。老冯就专门到酒吧挑事,拉扯起来了,他就故意把人往监控那边引,然后说些臭话刺激对方,让对方忍不住动手。这时老冯就利用练出来的躲闪本事,不让人打到自己的要害,然后瞅准时机,把自己的鼻子送到对方的拳头上。一下,鼻梁就骨折了。然后这老小子就捂着鼻子在地上打滚,自己这边再有几个兄弟上前拉住打人的,然后报警。这么搞了七八次,在本市酒吧出了名,都叫他“趴鼻子冯”。酒吧保安一看到他来了,都不让他进。他就又去周围城市到处用这个方法碰瓷。
“你们猜老冯靠这个赚了多少钱?”震哥一脸神秘,“小30万。”
他伸出三个指头,在我们面前摇晃着,脸上满是羡慕和得意的神情,仿佛这钱是他自己得了一样。他看向我,说:“华子,你说老冯他牛X不牛X啊,啊哈哈哈哈。”
我应和着,脸上勉强堆起笑来,心底却不可遏制地涌出一股厌恶感。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忽然明白了军哥的话——我跟桌子旁坐着的人不属于同一个世界。看着震哥手舞足蹈的样子,我只替他感到悲哀。
这时一个师兄突然说:“怎么军哥没跟我们说过这事?他俩不是挺熟的吗?”
“可能是怕我们不学好吧。”另一个师兄边吃菜边接茬——这话一说,大家都沉默了,空气仿佛凝固了。震哥脸色很难看,那脖子下晃荡着的金链子,越发的像一条铁链,一副阻碍他前行的枷锁。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跟震哥的交集越来越少,震哥几乎不怎么来散打社训练了。按我们学校的情况,考研从大二下学期开始就要准备,我也从那时开始去得少了。直到大三上学期,我基本没见过震哥,去了也知道军哥不愿意多提,就不多问。
直到一天,听说震哥进局子了,还被判了一年。我惊讶不已,这天训练后,军哥才断断续续说起震哥那半年干了什么。
老冯和震哥的老板是本市一霸,90年代就开始混社会,一路摸爬滚打,黑白两道都有关系。进过局子蹲过狱,后来纠结了一伙人当“沙霸”,逐渐控制了本市的建材市场。如今此人早洗白上岸,涉足房地产建材、酒店、洗浴中心、夜总会以及高利贷等多个行当。不少行当都处于灰色地带,总有正规途径解决不了的问题。
这时,就轮到老冯和震哥出手了——他们是老板养的打手。夜总会有人喝酒闹事,老冯带一票人去镇场子;放出去的高利贷收不回来了,震哥领着一车人去要债;两帮有势力的人起了冲突,老冯去当中间人说和,震哥就在旁边站着撑场子。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想着法折腾你,让你乖乖认输:拆迁碰到了钉子户,震哥就带几个人大晚上跑人家外面,把音响调到最大,彻夜嗨歌;小区搞装修,所有需要用到的东西,从沙子水泥地板砖,到三合板木地板防盗门,必须用老板家的,不能用别人的,人家要是不用,震哥就堵住楼梯,看到有人搬着别家的建材上楼,就撒泼耍赖,人家要硬往上走,他就故意往人搬的东西上撞,然后捂着头倒地不起,要人赔钱,几番折腾之后,不想惹麻烦,只能乖乖用他老板家的……所有这些,完事之后,震哥都能分上千的好处费,他这半年靠这套,领了三五万。可是存不住钱,每次完事之后,一伙人都会跑去吃喝玩乐一番,钱在兜里还没捂热乎,转眼就没了。
当时大学城附近新开发了一个广场,晚上人流很多。那老板看出了商机,想垄断那里的烧烤。震哥跑前忙后,把几个竞标者给吓跑了,让老板顺利拿到了场地。这次出力,震哥也获得了一个摊位,不用交摊位费,原材料都是从老板那里低价批发。从老冯到震哥,都觉得这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结果震哥还是把它搞砸了——一次出摊,客人催促他快点烤串,那人喝了点酒,嘴里不干不净,震哥就恼了,抡起盛菜的盘子就摔人脸上,把人摁地上打了一顿。因为下手太狠,对方肋骨被打断了几根,构成轻伤,以故意伤害罪被判了一年。
“阿震学籍没了,女朋友也跟别人跑了。”军哥深深地叹了一声。我们都知道,震哥缺钱花要挣钱,军哥拦不住但也理解,甚至还抱着他挣够了钱回来打比赛的幻想。现在,震哥想通过打比赛走正道的路,就彻彻底底堵死了。
半年后,老冯和军哥找关系托人,震哥被提前放了出来。当时军哥在校外开了个拳馆,见震哥出来后无所事事,就让他过来当个助教。震哥一开始不愿意去,说抹不开面,后来好说歹说才来了。军哥说,年轻人犯点错,走错路没什么,改过来走正道就行。
当时正值我考研备战的黄金期,好长时间没去练了。一天我突然想去活动活动筋骨,一到拳馆,那熟悉的汗味夹杂着臭脚丫子的味道,直往我鼻子里钻。馆里正在进行分组教学,我一眼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震哥。
震哥人变了不少,看起来苍老了不止十岁。之前张扬的莫西干头没了,也没染发,就剃着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平头。他正在那里教新来的学员基本技术动作。我远远地看着,他背对着我,踢出一个标准的泰式扫腿。学员们看了,纷纷模仿,震哥一一为他们纠正动作。
这场景一下子把我拉回了三年前,想起了那个染着黄毛的国字脸少年教我扫腿的画面。我不轻易流泪,但说实话,当时鼻子一酸,眼泪就出来了。
休息时间到了,震哥让学员们解散休息。他一转身,正好与我四目相对。一瞬间,我们两人谁都没有说话。震哥脸上的表情,由尴尬转为笑意。他咧嘴笑了,朝我扬了扬手中还未卸下的脚靶:“华子,你来了。过来踢两脚。”
我也笑了,走过去,摆好架势,踢了几脚。一时间“嘭嘭嘭”的声响震得安静的拳馆嗡嗡响,准备离开的学员们好奇地围了过来。
我边踢,震哥边喊:“好,右边”,“起个高扫”,“转身来一个”,“好,不错”,“发力脆一点!很好”。时间仿佛又回到三年前,在篮球场上,那个小黄毛教我踢扫腿的时光。
踢完脚靶,我俩走到旁边休息。震哥拿出一只烟,朝我看了一眼,我摇摇头。震哥笑了笑:“你还是老样子啊。”
他点上了烟。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过去,聊他当打手的日子,聊他跟人跑了的女朋友,聊未来。他右手夹着烟,皱着眉,一脸沉思。烟抽了一根又一根,烟圈吐了又吐,震哥的上半身笼罩在一片蓝色烟雾里。
他用从未有过的认真严肃表情看着我:“华子,你说我们练散打的,出路到底在哪儿啊?我要像你一样,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能考研,考好大学,我干这事?我脑子不转弯,读书读不进去,做生意又没有头脑,只会横冲直撞,打打杀杀。我就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
我想说点什么帮他缓和一些这尴尬的气氛,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震哥说得对,那就是他。
2014年我大四毕业,顺利考研走了。由于换了手机号,之前的卡找不到了,以前的联系人很多也就联系不上了。一年多的时间,我都没有军哥和震哥他们的消息。
到了2015年的暑假,就想着回母校看看,顺便找老朋友们玩玩。
循着熟悉的路,我到了拳馆。时间正是下午,天气闷热。我急着进去凉快凉快,一推开门,就传来了熟悉的拳打脚踢的声音。我环顾四周,几十个人正在热火朝天地练着。我仔细瞅了半天,没发现什么熟悉的身影,震哥也没在。
正在这时,一旁的办公室门打开了,一个魁梧的身影走了出来。我一看,喊了出来:“军哥!”他抬头看向我,那熟悉的黑脸咧开了嘴。
“小李,你回来了?”他快步朝我走来,身后一个戴墨镜的人随后也走了出来。我朝军哥走去,握了握手——这是当年散打社的老规矩,握手时,不是正常握手,是要加力试劲的。军哥的握力还是那么强,我感觉掌骨快被他捏碎了。
终于,军哥松了劲,伸出另一只手拍着我的肩膀说:“不错,小李,功夫还没放下。”
“呵呵,怕见光。”老冯跟我寒暄几句就走了,军哥领我进办公室。
关上门,我问:“老冯叔怎么看起来不一样了?总觉得脸上哪里不对?”
“哈哈,不愧是我的徒弟,眼就是毒。”顿了一顿,军哥意味深长地说,“他眼睛有问题。”
我嘴张得大大的,不敢相信军哥说的话:“出什么事了?老冯叔那样精明的人,又有势力,还能吃这亏?”
小半年前,老冯在路上因为车辆刮擦,跟别人起了冲突。双方下车理论,互不相让,说急眼了,就动了手。老冯突然又想,何不借机碰个瓷?本来他们在车一侧打,他故意把对方引到车前,好让行车记录仪拍到。然后又施展闪转腾挪的技术,想着让对方打鼻梁。对方一拳是打中鼻子了,可没想到这拳头没收住劲,竟然滑向了左眼——那人手上带着的一个大戒指,直接把眼球捣烂了,左眼就瞎了。
老冯的遭遇让我唏嘘不已。突然我想起来了什么,忙问道:“军哥,震哥呢?怎么没看见他。不在这干了?”
听我一问,军哥那张黑脸突然沉了下来。沉默了半晌,他才开口:“阿震没了。”
这六个字仿佛晴天霹雳,让我感到一阵眩晕,磕磕巴巴地说:“死了?震哥死,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军哥长叹一口气,跟我说起这事来:震哥新谈了个女朋友,本地的。那天,女朋友跟他说,自己的弟弟最近在学校受欺负了,被学校里的混子敲诈了几百块钱,想让他找人去教训教训他们。军哥知道后,本来让震哥带几个馆里的兄弟去吓唬吓唬就得了。震哥说不用,自己去就行。
军哥说,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怕你暴脾气起来了,再把人打进医院。震哥笑着说:“教练你放心,我早不打架了。我这次去,就是去讲道理。不听我就直接报警。”他就自己去了。
结果那天下午,军哥接到震哥女朋友的电话,说是震哥被送到医院ICU了,让他快去看看。军哥去了才知道,震哥被人捅了——那天震哥去到学校跟小混子们理论,那帮小子根本听不进去,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震哥掏出手机说要报警,没想到一个小子突然掏出了匕首,照着震哥肚子就是一刀。这一刀捅在胃里,导致胃大出血,到底没救过来。
“当天晚上,阿震就没了。我帮着料理的后事,唉。”军哥说着直抹泪。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内心还是难以接受震哥去世的事实。
军哥擦了擦眼角的泪,用略带哭腔的声音说道:“老话说,常玩刀的人死于刀。阿震当年打打杀杀,挨揍的净是别人,自己没怎么受过伤。怎么到最后,跑去跟人讲道理了,竟然被个小X崽子给捅死了。你说这算什么?”
沉默半晌,军哥喃喃自语道:“这就是命。这就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