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捕手计划(4)

在这个云南村子,一个土堆儿能换来一个女人的命|

陈拙老友记 天才捕手计划 2020-12-08

 

 

大家好,我是陈拙。

 

你知不知道自己户口可能价值50万?

 

最近我这有个编辑收到家里的消息,要把他的户口迁回农村,这样就能多分一个人的地。“同村人有分到值50万的地,回来就是山大王。”

 

至今有人因为土地打得头破血流。我曾听过一个案例,有户人家男丁少,邻居就想强占他家的地,就还派出自己80多岁的老父亲去地里耍赖,村委会也不敢强制干什么。

 

云南警察刘千山生活的县城里,也有很多村庄的人世代以耕地为生,对田土问题极在乎。

 

2018年,刘千山遇到了最极端的一起案例。一个女人被村里人砸烂面部,丢到水井里,只因为家门口的一个土堆——但当地所有人都不觉得奇怪。

 

在这个地方,一寸土,一寸血。

 

 

 

“滴水村”的村长习惯以早起去自家地里转转开始新的一天。看看那些番茄、青枣、玉米、无筋豆们长得“昌不昌盛”。

 

土地是庄稼人吃饭的家伙,地在,人心里就踏实。

 

看完田地,村长会再沿着全村唯一一条村道,跟自家的黄狗一块挨家挨户巡视一圈。滴水村不大,只有40多户人家,不消半个小时就能走完。

 

这天,村长照例在村道上散步,快到村东北头最偏那户村民张雪芬家的宅院时,跟在身后的黄狗倏地冲了出去,在张雪芬家门口的空地上嗅了一会,转而向村长狂吠。

 

村长小跑两步,凑近一看——

 

积满黄灰的泥地上,一道殷红的血印子断断续续,朝张雪芬家院里那口老井延伸而去。

 

“滴水村”出了人命,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接到滴水村的出警电话时,法医胡豆睡得正迷糊。马上要过春节了,大批壮劳力返乡,小县城到了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口角纠纷、打架斗殴、财物失窃,刑警队从早到晚人就没断过。

 

胡豆很是烦躁,除了半夜被叫起来给那些打架的小年轻做伤情鉴定,这周,还有件倒霉事轮到他头上:打扫办案区厕所。他恨不得把每个嫌疑人都拉去铲一遍屎。

 

可一听滴水村出了事,胡豆立刻清醒了不少。

 

作为局里唯一的法医,金沙县哪些地方发生过命案胡豆了然于胸。他知道“滴水村”,但不是因为常去,而是因为没去过。

 

村子在半山腰上,全村就40来户,只有一条出村的路,是名副其实的“云深不知处”。多年来,无论山脚下的县城多么热闹,滴水村的村民都老老实实耕田种地,深居简出,甚至以“山人”自居。

 

 

 

这么个与世无争的小地方,咋突然闹出人命了?

 

一进院门,胡豆看到警局副局长、队长刚哥、乡镇领导一干人全都围在院子西面的水井边,面色凝重。

 

胡豆凑上前去,探头往井里一瞧,一具尸体赫然在里面漂着。

 

众人合力将尸体从井里拉出来,尸体在井口露头的瞬间,年轻的副镇长一阵干呕,在场的民警也都啧啧声不绝,倒不是气味有多难闻,而是死相着实有些惊恐。

 

不知是受到什么物品的重击,尸体的脸已经被打烂,半张面皮外翻,堆在脸的一侧,泡过水后,凝固的血液更加鲜红,裸露的皮肤白得瘆人。

 

从体型和穿着判断,尸体正是房主,54岁的滴水村村民张雪芬。

 

据村长反映,张雪芬和丈夫感情不咋合,两个女儿也都嫁在外地,平日里诺大的老宅就她一个人在家。

 

胡豆沿着宅院走了一圈,发现除了那条伸到井边的血印子,院子空地上还有一处喷溅的血迹——可以确定案发现场就是这儿。张雪芬在自家门口被人下重手打死,又从门口一路拖到井里抛尸。

 

滴水村就这么大,家家户户都是相熟的邻里,谁会对一个农妇下这么重的死手?

 

侦查员里里外外排了一遍,张雪芬家完全没有外人进入的痕迹。家里的财物俱在,甚至连脖子上的金项链也完好无损,谋财害命是不可能了。

 

她家宅院的位置有些偏僻,在滴水村的紧东北头,离主体村落还有一段距离。其他村民除了劳作和路过,一般不会走近。

 

结合现场和尸体的情况,刚哥判断仇杀的可能性较大。

 

村长说昨天下午还见到张雪芬在地里,看来距离张雪芬被害不过几个小时,凶手应该还没离开金沙县。

 

眼看背后就是莽莽群山,出村的路又只有一条,刚哥决定,先在村里挨家挨户排查一遍。

 

好在滴水村不大,刑警队加上派出所的兄弟,一天之内要把村子走遍也不算难事。

 

经过一上午的调查发现,滴水村40多户村民都好端端在家,唯独少了一个放牛老汉。

 

 

 

放牛老汉叫黎正平,70多岁了。往常这个时间他应该正在河边放牛,但我们到他家的时候,牛还拴在家里,人却不见了。

 

刚哥立刻叫来了黎正平的儿子黎伟到村上的会议室里问话。面对着大小领导和办案民警,黎伟屁股刚挨上椅子,又站了起来,露在拖鞋外面黝黑的脚趾扣扣索索。

 

一个终日对着土地的庄稼汉,显然极不习惯被这么多人的目光注视。

 

毕竟只是排查,为了不给黎伟太大压力,刚哥让村长来问。

 

“小伟,你晓不晓得你爹去哪里了?”村长递过去一支烟,但被黎伟摆摆手拒绝。

 

看着这个比刚哥还长几岁的大哥被叫小伟,胡豆有些想笑。

 

黎伟没有说话,眼睛盯着地面,不与在场的任何人接触。

 

“大哥,请你配合我们,我们只是了解一下情况。”一旁的刚哥有些着急,或许是听到声音不同,黎伟抬头看了刚哥一眼。

 

众人屏息,黎伟叹了口气,开口的第一句话就炸了锅——

 

“事情我估计是我爹干的,但是他在哪点我不知道,你们也不消问我妈了,她也不知道。”

 

一次正常的询问竟然带来了一次匪夷所思的指证,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刚哥小声向一旁的村长询问,黎伟的精神状况是否正常。

 

似乎是看出了刚哥的疑虑,黎伟再次开口,“你们不了解我爹。”

 

一字一句,却笃定非常。

 

“那你觉得你爹为什么杀人?”刚哥顺着黎伟的意思问道。

 

黎伟一如往常地沉默了一阵,“为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感觉像是他做的事。”

 

儿子黎伟说,父亲黎正平是个“怪人”。

 

早年间,他种地养活一家人,上了岁数之后,家里的田地被黎伟继承去种,他便开始自己放牛攒养老钱,和家人越隔越远,经常为了些不要紧的小事和家里人吵架。

 

儿子想给家里的地上复合肥,黎正平死活不让,认准了一定要用鸡粪做肥料,老婆孩子劝他别较劲,他也听不进去,非得一根筋干到底。

 

黎正平脾气越发固执,后来儿子黎伟结婚,儿媳甚至因为这个爹和黎伟离了婚。

 

“我跟我媳妇不是感情不好,主要是我爹脾气太怪了,我媳妇完全没有办法和他相处。”

 

黎伟说,家里连父亲的棺材都准备好了,就放在院子里,“他这种性格有几个人受得了?说实话如果他不是我爹,不说把他打死么,我也早就把他撵出去了。他死了我们可能还会轻松点。”

 

黎伟的母亲也来做了笔录,她和儿子一样不善言辞,凡事沉默应对。

 

母子二人都指认自家的怪老头黎正平有作案嫌疑,但至于为什么这样做,却表现出一种早知如此又无可奈何的情绪,这让我们很是费解。

 

审讯没有什么收获,现场的勘验结果还没出来。天刚入夜,张雪芬的两个女儿带着亲戚从外地赶到,一群人将黎家围了个水泄不通。

 

为了尽快破案,刚哥建议局长,依据黎伟的说辞,先将嫌疑人暂时定为黎正平,尽快找到这个人。

 

一个70多岁的老汉,没有手机,平时活动范围也都在村里,这么短的时间能走到哪儿呢?

 

侦查员开始顺着滴水村的村道沿途寻找监控。

 

虽然距离县城不过10余公里,但滴水村仿佛与热闹的县城是两个世界,摄像头等技防设施几乎没有。

 

到车站排查的一组人马汇报说,今天发出的班车里没有发现黎正平。走访黎正平亲友的一组人马也传来消息,没有任何一个人今天见到过黎正平。

 

这个怪老头像在滴水村蒸发了一样。

 

 

 

收效甚微的调查让胡豆和刚哥疲惫不堪。小地方的命案,影响和破坏力更大,大家背着压力吃喝拉撒睡都不离开局里半步。

 

胡豆的一天,是从打扫厕所开始。而刚哥的一天,是从早起蹲坑开始。

 

胡豆捏着鼻子刷着便池,提醒刚哥,“你冲干净点,我难扫得很。”刚哥似乎没有听见,满脑子都是案子,自顾自念叨现场采的生物检材和库里的前科人员都对不上,再找不着人局长要发飙了。

 

张雪芬的尸检结果如众人所料,死因与溺水无关,除了颅脑损伤以外,她的喉头、气管、食管里发现了部分胃内容物,这是由于被人拖动而产生体位变化,食物反流导致的窒息。

 

如果说之前只是怀疑,现在“他杀”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寻找怪老头黎正平成了唯一的侦破方向。

 

天色渐暗,胡豆刚把泡面端到办公桌上,刚哥的声音就在楼道上炸开,“专案组的赶快收拾装备出发!”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黎正平杀了人之后自己出现了。

 

滴水村一位叫马学进的村民来报警,说下午从地里回家时,路边竹林里突然有人朝他射了两枚石子。虽然没有打到,却给他吓得不轻。

 

没等他反应过来,竹林里的人已经朝他扑了过来,他这才看清,打自己的竟然是消失了一天一夜的黎正平!一时间马学进又惊又怒。

 

“你疯了噶?打我整什么?”马学进话才出口,黎正平双手已经叉上了他的脖子,两人在路边扭作一团。

 

马学进比黎正平小几岁,个子也更高些,没几下就把黎正平按倒在地。

 

“老*****,你吃错药了?哎呦!”马学进一句话没骂完,太阳穴就硬邦邦地挨了一下。

 

原来黎正平手里一直握着一把弹弓,刚才就是用它朝马学进射的石子。

 

黎正平不管不顾,拿着手上的弹弓对着马学进的脸一阵乱戳乱打。瞅准马学进吃痛放手的空当,爬起来转身逃跑了。

 

头昏脑涨的马学进在地上坐了好一阵都没缓过来,直到耳边响起一段熟悉的旋律:老司机带带我,小妹十八咯!老司机带带我,小妹十八咯!

 

唱个不停的,是刚才两人厮打时马学进包里掉出来的手机。马学进刚一接通,电话那头就传来自家女儿带着哭腔的声音——

 

“爹你赶紧回来,我和我妈被黎正平打了。”

 

在袭击马学进之前,黎正平先去了马学进家里一趟,打了他的妻子和女儿。

 

当天下午,马学进的妻子和女儿从县城卖菜回家,摩托车刚拐进自家巷道,眼前突然闪出了一个人影。

 

马学进的女儿猛拉一把车头,摩托车直接崴翻。女孩看清了来人,正是在逃嫌疑人黎正平!只见他拿着木棒,劈头朝自己过来,女孩当即喊了起来,“救命!老疯子杀人了!快点来人!”

 

或许是怕喊声把人引来,黎正平丢下木棒,撒腿就跑。小姑娘也顾不得追他,赶紧去查看母亲的伤势。

 

马学进伤得不轻,胡豆一边给他处理伤口一边问,“黎正平为什么要打你们一家人?”

 

“一个村的能有什么仇,不就是前几年村上给我家调了一块地,挨着他家,我家砌地埂的时候朝他家地里砌出去了五十公分。”

 

马学进说得费劲,胡豆却立刻听懂了。

 

这和滴水村的地理环境有关。滴水村位于金沙坝的东面,地势比海拔1000多米的县城还高了两台。因为交通不便,滴水村村民很少有往出走的,都一直笃信依靠土地才不会饿肚子。加上这些年封山育林的政策,早些时候靠山吃山、倒卖木材已不可为,丰沃的紫色土壤成了这些人唯一的生计。

 

村里无论长幼,心里都根植下了不能离开土地的观念,家家户户把土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地埂一般高出田地十至二十公分,主要用来分隔土地。当时马学进用地埂占了黎正平50公分地,被黎正平揪去村委会调解。

 

马学进说,他最后把地埂移了回来,黎正平也没再说什么,算是和平解决了。

 

难道黎正平还记着那次的仇?

 

但马学进觉得不太可能,“这个老头平常看着正常的嘛,咋会这一小点事情就要打要杀?”

 

这话却提醒了胡豆,他突然想起,走访的时候有村民说,黎正平好像和那个被打死的张雪芬也有土地上的纠纷。

 

胡豆追问一句,问有没有看清楚黎正平跑去哪了,马学进嘴唇被打破了,说话有些含糊,指了指身后的大黑山。

 

平时庇佑滴水村风调雨顺的大黑山,此时却成了胡豆他们最头疼的存在。

 

 

 

入夜后的大黑山仿佛被夜色揉作一团,棱角峰峦全都融进了深沉的黑色,黄的白的手电筒光源在这团黑幕中穿插,一群人浩浩荡荡,里面有特警也有滴水村的普通村民。

 

大家都是村长用大喇叭一声令下喊来的。

 

滴水村背靠大黑山。绵延数十里的山脉云雾环绕、箐深林密,山脉自南向北将金沙江河谷的暖风围抱其中,成了一道拦截水气的自然屏障。山间一股龙水四季不断流入山脚,“滴水村”因此得名。

 

像黎正平这些村里的老一辈,小时候靠山吃山,都跟着家里人进山砍过树,对这座环抱村落的大黑山,就像对自己家一样熟悉。一旦让黎正平进了山,抓捕行动无异于大海捞针。

 

刚哥当即做了决定,黎正平行为偏激,必须速战速决。他一边请示局长派巡特警来支援,一边让村长安排村民,领路进山。

 

抓捕组加上村民,百余人在大黑山里转了一个多小时,平日里被工作掏空的侦查员们开始呼吸渐重,双腿渐麻,胡豆好不容易看到一块平整的石头,赶紧坐下歇一口气。

 

石头有些低矮,为了坐得舒服些,胡豆伸展双腿,双手自然的朝地面撑了回去。突然,一阵软糯、粘稠的手感从掌间传来。胡豆预感不妙,从地上弹了起来,借着手电筒的光一照:“我X!”

 

这一嗓子把胡豆这组的四个人都吓了一跳,大家围拢过来一看,旋即笑作一团——胡豆右手按上了一坨屎。

 

山间潮湿的空气掩盖了粪便的味道,而此时胡豆破坏了它的形态,小范围的空气里粪便的味道散发开来。

 

一名巡特警队员拿出矿泉水准备给胡豆洗手,胡豆脑子里一个念头倏地闪过。

 

“等下,电筒照下这泡屎。”胡豆喊道。

 

打扫了一个星期厕所的胡豆太熟悉这个味道了,这不是动物的粪便会散发的味道。他蹲下看了看这坨被他按得变形的粪便,从颜色和形状来看,是人类粪便无疑。

 

他们是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一组,能把屎拉在他们前面的人,只有黎正平。

 

胡豆顾不上洗手,取出物证袋取了一小份样本,这是再完美不过的一份DNA检材了。

 

可惜连夜的搜索除了这坨屎,再没有其他发现。

 

刚哥还是低估了大黑山,尤其是夜里的大黑山。山路坡度陡峭,攀爬困难不说,丛林密度又大,分叉的小道极多,考虑到一同上山村民的安全,刚哥安排了两组人驻守山脚,一组人驾车沿着山间的车路巡逻,自己则带领大部队下山,重新拟定抓捕计划。

 

搞不定一个和自己玩躲猫猫的老倌,刚哥显然不服。他连夜把情况向局长作了汇报,又趁机多申请了一百多个民兵、警犬和无人机。

 

局长答应去协调,但下了死命令,“所有装备到位以后,我只给你三天时间。”

 

“不消三天,两天,两天之内我一定把老倌捕回来!”刚哥隔着电话拍着胸脯。

 

 

 

一百六十人的民兵队伍,四十名巡特警,加上刑警队和局里增援的警力,指挥两百多号人实施抓捕,刚哥觉得自己有了李云龙打平安县城的感觉。

 

没多久,临县的无人机和警犬也已经就位,一切安排妥当。十二个小组沿不同路线进山,准备采用高空搜索加地面收缩的方式,给黎正平来个大合围。

 

偌大的一片山,处处可以容人。眼见时至中午,各组都还没有发现,刚哥决定和黎正平打打心理战。

 

他一面安排警车沿着盘山公路拉响警笛迤逦而上,一面安排两组队员拿着喊话器对着黎正平隔空喊话,其余人马原地休整。

 

一顿饭的功夫,无人机驾驶员也从后面赶了上来,准备找位置再飞一次。

 

突然,同组的巡特警队员叫了起来,“大队长!那边好像有个人!”刚哥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他跟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对面远处的山崖上真有一个人影。

 

无人机驾驶员不紧不慢地发动飞机,慢慢向那边挪去。一群人立即围拢,紧盯着屏幕上的画面。

 

随着镜头渐近,精瘦矮小的黎正平在画面中出现。他身穿一身迷彩服,甚至还主动向无人机挥了挥手。

 

“黎正平!”刚哥对着山崖上的人大喊一声,山间回荡着刚哥的声音,崇山峻岭似乎还给这一嗓子加上了混响,可那头空旷的山崖似乎收音效果不太好,没见黎正平有任何反应。

 

刚哥抄起对讲机,迅速邀约其他抓捕组向山崖靠拢。

 

望山走倒马,这次刚哥算是领教了,眼看直线距离不过几百米,中间却隔着一条深箐,这还算是跟着村里的向导抄了近路。

 

村民介绍那个地方叫黄崖子,背后是断崖,只有一面能走,“几乎只有羊能上”,不知道黎正平是怎么上去的。

 

这是刚哥第二次低估了脚下的大黑山和这个在山间神出鬼没的老头。

 

一路急行,黎正平终于又出现在众人目力可及的范围之内,他还站在同样的位置,甚至姿势都没怎么变过,只需要再转过一道弯就能和他正面相对。

 

将近四十分钟的急行军,一群人汗流浃背,黎正平近在咫尺,刚哥却想把向导一脚踢下山去。原来他所谓的“羊可以上”是手脚并用成攀岩姿势的那种上。

 

“黎正平!”刚哥又喊了一声。

 

双方算是碰上了面,只不过黎正平站得要更高些。

 

 

 

刚才穿行山间还不过微风拂面,现在的风已经有些猎猎作响。

 

黎正平站在垭口上。他早就发现了浩浩荡荡的搜捕队伍,在这座山里,短时间内要躲过这些人的耳目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但是他不想躲了,因为困扰他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

 

他文化不高,只知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并不害怕偿命,他害怕的是这群人会不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见到杀人犯,抬手就是一枪。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就死得太冤,他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讲给这些人听。

 

“我有话要说,你们哪个说话作数?”黎正平双手叉在胸前,看到众人站定,居然主动开口,声音沙哑,音量却很足。

 

“我说了算。”刚哥举手示意。

 

黎正平瞥了刚哥一眼,问他是什么人。刚哥故意抬高自己,“我是公安局长。”

 

“好,你是公安局长,么我问你,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公道?”黎正平这一问,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刚哥也有些懵,只能顺着答道:“有的嘛,法律就是公道。”

 

黎正平不置可否,“那我再问你,法律主持什么人的公道?”

 

“法律么肯定是主持老百姓的公道了嘛。”

 

没想到一脸淡定的黎正平突然激动了起来,大骂这个世界就是黑暗,法律也是黑暗。

 

“我家的地被别个占了,我去要回来是不是属于法律?法律咋个不把地还我?法律咋个会倒反叫我赔钱?”

 

黎正平每说一句就当空戳一下手指,像要喊出积郁多年的悲愤。

 

 

 

黎正平和张雪芬一家起初关系还可以,一切灾祸的源起都来自滴水村里大家唯一吃饭的家伙——“开荒地”。

 

黎正平家有一块七分的开荒地紧挨着张雪芬家偏僻的房屋。

 

他家一共只分到1.4亩地,张雪芬家门前这块就占了一半。

 

张雪芬那时修房子,黎正平还调了六个平方给她。没成想,张雪芬盖好了房子翻脸不认人,拒不归还土地。

 

而且,原先黎正平给自家地浇水,水可以顺着地势流进地里,自打张雪芬盖了新房,填平了地基,整块地在原来的基础上垫高了20公分。水流不进黎正平家的地了。

 

黎正平找人拉土,想把地的高度降下来,张雪芬不愿意,双方也就此结了仇。

 

后来无论黎正平再在那块地上种啥东西,不是被张雪芬用除草剂毒死就是被拔掉。地只能荒着,好多年都种不成。

 

村里分给黎正平的“开荒地”,愣是被张雪芬害成了“真荒地”。

 

黎正平一直忍让着张雪芬。直到2016年,张雪芬再次翻修房子,终于触碰到了这个老头的底线。

 

她把土堆和碎石头这些垃圾堆在院子东边,故意占着黎正平的地。

 

每天放牛路过,黎正平都能看见自家荒废的土地上堆着张雪芬家的垃圾,就像牙尖嘴利的张雪芬在向自己挑衅。

 

张雪芬并没有就此罢休,没过多久,又把地埂砌在了黎正平家地里,从地埂到自家大门垫出的一条路,生生贯穿了黎正平家的地。

 

那天早晨黎正平经过自家地看到这一幕,气得火直往头顶上冒,他叫张雪芬把土拉走,张雪芬非但没有理会,还冲着黎正平嚷嚷,“我就是不还,你要咋个整?”

 

想起之前张雪芬因为地的事和自己打架,不小心受伤,却“恶人先告状”把他告上了法庭,最后自己不但输了官司,还赔了对方2800元的医疗费。黎正平更憋屈了。

 

“张雪芬这个烂婆娘霸占我家的土地十多年不还,种也不见她昌昌盛盛地种,这种人真是该死!”

 

他感到一股恶气冲到胸口,他拿起一块木板,从张雪芬后面一木板打过去,把人打翻在地。

 

那一刻,张雪芬张牙舞爪了近十年的脸在黎正平面前晃来晃去,他狠狠举起石头,又重重砸下,发泄着心中的怒气。

 

不知过了多久,再回神,张雪芬的脸已是一片模糊。

 

 

 

 

 

在山上的这段时间,黎正平的脑子里总有那么几个名字出现。

 

不止张雪芬,村里还有人占过他的地,比如马学进。

 

他心里想,反正自己已经杀翻一个,肯定也要枪毙,干脆把欺负过自己的人全部干死。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在脑海里,像是未完成的事业一样。一晚上过去,他决定下山一趟,找马学进报仇雪恨。

 

“我要给他们都认得,占我的地就只有死路一条!”

 

刚哥和胡豆想把这老头从悬崖上哄下来,劝他跟自己回去。

 

可黎正平根本不吃这一套,背着手在悬崖边走了一圈,自顾自地说:“我只是老,我不是憨,现在我是杀人犯,跟你们回去只能是死路一条。我只是可惜昨天没把马学进打死,我本来打算把他打死之后我就死在山上,现在么只拉得那个烂婆娘垫背,可惜可惜。”

 

胡豆一听不妙,心想这老头莫非此刻有了寻死的念头?他要是从黄崖子跳下去,那就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刚哥赶紧安抚他,“土地所、司法所、包括镇上的领导我都熟,有什么问题我帮你协调。”刚哥不忘自己假冒的“公安局长”身份。

 

胡豆也劝他,现在不把土地问题扯清楚,以后他儿子还是要吃亏。

 

胡豆这话似乎说到了点上,黎正平身子一滞,原本踱步不停的他蹲了下来,双手扶头,陷入沉思。

 

这正是黎正平的顾虑所在,虽然杀死了张雪芬,但他还是一刻都没有放心过自己的儿子和自家的地。

 

“老人家,不在你手上把事情解决的话,你死了以后凭你儿子那点脓血,不出两三年你家地就全部被收回去、被别家占,到时候你死都不瞑目。”眼见他有些动摇,刚哥接着煽风点火。

 

“我家的地你们能不能一寸不少的算给我?”黎正平开始动摇。

 

刚哥一把把村长从人堆里扯了出来,指着村长答应黎正平回去就依法依规把他的土地量清楚,“该是你的,一分一厘都不会少。”

 

黎正平陷入了沉默。

 

风还是猎猎作响,黎正平再次开口:“你们晓得,在这片山上,不是我自己出来的话,你们要找我,我可以让你们永远也找不着,”黎正平双手叉腰,做着最后的慷慨陈词。

 

“你们个个以为我老倌是个老疯子,我告诉你们,你们全部疯了我都不会疯!”

 

黎正平回头,最后看了看层层叠叠的大黑山,双手攀着岩壁,慢慢往下挪动。

 

没有人想到,和这座大黑山、这个70岁“疯老头”的较量,最后竟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下山的路上刚哥面色凝重,丝毫没有破案的喜悦。

 

这些年来,几乎每一起土地纠纷造成的命案背后,都有一些令人唏嘘的原因。

 

警察可以直面悲剧的结果,还原事件的真相,但却没有办法阻断悲剧的源头,防止悲剧的发生。

 

胡豆主张给黎正平做个精神病鉴定,倒不是出于同情,而是为了给案子提供客观的证据。结果不出所料,黎正平一切正常。

 

“疯老头”被判处了死刑。

 

 

 

案子结束的那天,刑警队照例组织聚餐,刚哥特意把自己的同学,金沙镇司法所的所长王宇也叫上了。

 

酒酣耳热之际,队员们又说起黎正平,刚哥拍案而起,指着王宇破口大骂,骂他不担当不履职,骂他基层法制教育缺位,骂他调解纠纷、化解矛盾不细不实。

 

王宇只得讪讪而笑。

 

末了,刚哥醉醺醺地往椅子上一瘫。突然,他直起身来,眉毛一挑,醉眼开始放光,像是有了一瞬间的清醒,说出了日后胡豆调侃他多年的一段话——

 

“法律不能只是用来惩治不懂法的群众,我们的目的是通过法律来维护社会的公序良俗,通过法律来约束每个人的言行,不能等着公安机关来兜底,要用法律思维来代替广大群众本身的一套处世标准,这些都是你们基层司法所应该做的事。”

 

一旁的胡豆低声向旁边人耳语,“你看,刚哥‘局长’的瘾还没过够。”

  

 

 

黎正平并不是天生的杀人犯,相反,他很固执地遵循着分地的结果,绝不占人一分地,也绝不允许别人违反自己心里的规则。

 

张雪芬门口的那堆土只是个导火索,真正的原因,是她十年间不断越界的积怨。

 

更别提在滴水村这样的农耕村,土地就是家家户户最在意的东西。

 

我搜过一组数据,这些年我国关于土地的纠纷和诉讼是大大增加的。以山东省为例,有3年的时间,纠纷数以每年25%左右的比例上升,余波难平。

 

这些数字背后,都是激生的矛盾,是更多的张雪芬们和黎正平们。

 

黎正平只能想到杀人偿命,用牺牲自己的方式去“报私仇”,而没有更近一步,寻求真正的解决办法。

 

这种情况下,最考验的其实是基层的司法和法制教育的普及。就像刚哥提到的,法律不能只是惩戒措施,它更应该成为一种人性的底线。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大棒骨 渣渣盔

插图:小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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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生死書!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3/27/2021 postreply 17:4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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