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天理

来源: 玉珠 2021-03-27 12:39:27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35271 bytes)
回答: 4. 有光为证玉珠2021-03-27 12:3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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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国金以为这种老楼早该拆了,周围几栋二十年往上的全动迁了,怎么就它还杵在这儿?难不成老天看这孩子太可怜,专门划出个地界来养活?搬走不好吗,换个新环境,新风水,重新来过。毕竟这栋楼不会留什么好回忆给这孩子,爸爸死,爷爷死,哥哥死,死前都在这里住过。如今楼里的住户基本都搬走了,人气越来越寡。冯国金踏着遍布裂痕的水泥石阶往七楼走时,生怕踩重了会使整栋楼倾塌。对于这里,冯雪娇要比她爸爸更熟悉,小学六年级,她跟黄姝经常相约来秦理家玩,有时他哥哥秦天在家,就去隔壁楼王頔家。如今王頔家那栋都扒掉一半了,只剩下秦理和他的老楼。十年了,门内的秦理还是当年自己认识的那个人吗?傻啊,当然不是。十年前他就几乎听不见声音了,病情后来发展到影响发声系统,冯雪娇一直不明白那是怎样一个原理,只记得最后一次见到秦理的时候,他甚至连说话都很艰难,大部分沟通靠笔写,偶尔发出一两个音节,也像是用鼻腔和后槽牙使劲,字字闷钝,嘴里像含了一块铁。冯雪娇拼命想把那两个字的比方从脑子里抠除,可她控制不住——弱智。那个说话的方式就像是弱智。

冯雪娇站在门外,红着眼睛砸门,手都砸疼了才想起来,噢,秦理听不见。身后,冯国金一声不吭地拽了两下墙犄角里的一根塑料绳。还是爸爸聪明啊,冯雪娇猜,那应该是连通到屋里的某盏灯吧。果然,半分钟后,斑驳的门被推开半扇宽,那张已然陌生的脸出现在冯雪娇面前时,整高过她一头。门内的那双熟悉的丹凤眼先愣住了,随即马上要关门,被冯国金的大手一把卡住,嘴里说着,孩子,就是来看看你——对了,他听不见啊——冯国金紧接着用口型夸张地说“来,看,你”。冯雪娇也跟着说,秦理,让我们进去吧,求你了。

还是当年的老样子,只是曾经属于腐朽老人的味道不在了。父女俩跟着秦理进屋时同时发现,秦理的左耳耳蜗里戴着一个肉色的助听器,想必是能听到些声音的。秦理没招呼,甚至没再回头,坐回面向窗户的电脑前,继续敲打着键盘,屏幕上是一堆冯国金看不懂的数字和代码。这间卧室,十年前冯国金本该来过,在秦天被逮捕后的那次例行搜查,可当时自己因伤入院,是刘平带人来的,什么有价值的都没找到,秦天从果园里挖出的二十万现金,后经证实是秦大志当年抢劫运钞车留下的部分赃款,最终被警方没收。往后这些年里,这个孩子靠什么生活下去的呢?冯国金没脸坐,他站在原地环视着房间,脚有点擎不住身子了,一个个透明的塑料盒和玻璃缸子里,爬的都是他这辈子最怕的东西:蛇、蜥蜴、蝎子、蜘蛛,还有一些他认不出也不想再细看下去的玩意儿,若是照娇娇说的,正是这些要命的玩意儿才合力把另一个生命养活到今天。整间房子,整栋楼,不也是一个大玻璃缸子吗?一个半聋哑的天才,蛰居其中十春秋,楼都发霉了,人呢?

冯雪娇一直试图跟秦理沟通,秦理却连理都不理。冯雪娇怕他是因为听不见,忍不住想上手比画,却又觉得太残忍,收回了手。冯雪娇哽咽着说,秦理,是我,娇娇,你看我一眼啊。秦理仍旧无动于衷。冯雪娇的眼泪终于从眼窝里跑出来了,捂住嘴不敢哭出声。对不起,秦理,对不起。女儿的那句道歉还是从指缝里艰难地挤出来,看得冯国金也憋红了眼,他注意到,电脑屏幕反射的秦理的脸,他的嘴角也在抽动。一样都是好孩子,凭什么呢?冯国金告诉自己要平静,从后面抚了抚冯雪娇的背,站在身后跟秦理说,孩子,看看这个,见过吗?冯国金把一张曾燕尸体上的“火炬”特写放在秦理的电脑桌上,秦理低头看了一眼,毫无反应。冯国金问,你仔细想想。冯雪娇急了,拉住秦理胳膊问,这是咱们的家徽啊,我画的,你怎么会不记得呢?你不可能不记得!冯雪娇越哭越厉害,求着说,你快跟我爸说啊,到底怎么回事儿,你快说清楚啊,跟你没关系,对不对?

没,见,过。

当那三个字从秦理口中憋出来,冯雪娇听到的声音比十年前更沉闷,像是从某个地洞里传上来的。冯雪娇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冯国金往前站了一步,说,孩子,我今天来不是以警察的身份,你就当我是个叔叔。十年前的案子,你还记得什么,没跟人提过的,今天都可以跟我说,或者你跟娇娇说也行,不算讯问。你哥当年要真是被冤枉了,我愿意认错、补偿,怎么都行,但现在需要你帮我,不为了你哥,也当是为了黄姝。

听到“黄姝”两个字,秦理终于再也坐不住,可父女俩没想到的是,他起身就把两人往门外推,疯狂地用力地推,一直推到大门外边。那个沉闷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比刚刚更加吃力。

走!——走!

秦理关上大门的前一刻,冯雪娇最后说了一次,对不起。秦理那两个几乎是从颅腔发出的音节,在晦暗的楼道里引起共鸣,冯雪娇见到楼梯角顶上的那张轻薄的蜘蛛网也跟着微微颤动,可是没见到网的主人,不知道是藏起来还是死掉了。

冯国金陪女儿坐在车里哭。冯雪娇说,当年黄姝出事跟秦理没关系,你不会抓他,对不对?冯国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如实说,不知道。冯雪娇缓缓情绪,说,爸,我知道他没忘,他比谁记得都清。冯国金问,什么意思?冯雪娇说,刚刚我看到他手机上挂的吊坠是根小樱桃的头绳,那是我们小时候他送给黄姝的礼物。我画的那个火炬,他不可能不记得。冯国金说,我知道,不然就说不通了,但这没法当作证据。冯雪娇说,爸,是不是我害了秦理,他才成现在这样?冯国金说,当年秦理在学校出事,你们这帮孩子应该跟大人说的,至少你应该跟我说,当时哪怕有一家大人出面,也不至于到最后那样,说到底,秦理他哥当年也还年轻。冯雪娇说,那还是说我害了他,当初秦理是替我遭的罪,现在变聋子的应该是我。冯国金说,别这么想,人各有命——这四个字说得有多心虚,就冯国金自己心里清楚。

把冯雪娇送回家后,冯国金赶回队里。刘平已经带人从被害人曾燕的父母家里回来了。曾燕生前是一家酒店的前台,独生女,平时跟父母住一起,社会关系不复杂,但之前有一个男朋友叫陈冰飞,小混混,嗜赌,后来曾燕就跟他分手了。据曾燕母亲说,曾燕在失踪前一晚接到一个电话,当时已经后半夜了,曾燕在电话里跟对方吵了几句,就匆忙出门了。刘平继续说,刚才咱们的人查了,那个号应该就是陈冰飞,位置也掌握了,躲在南市场一个台球厅里,我已经派人在那儿盯着了,这边下命令,那边就抓人。冯国金问,殷鹏以前的公司和家里查了吗?有线索吗?刘平说,两组人正在分头行动,他以前公司的副经理已经找到了,现在经营一家外贸公司,先找哪个,看你意思。冯国金说,马上把陈冰飞带回来,你跟我去见见那个副经理。

路上。刘平接到电话,直接开免提给冯国金听。殷鹏全家当年在河畔花园的别墅在2005年就卖了,是殷鹏他老婆卖的,后来他老婆带着孩子移民加拿大了,现在应该还在那边,联系不上了。但据说在当年出国之前,把几处房产和几台车都卖了,感觉就没打算再回来。但是我们找到了殷鹏的岳母,还在本市,她说自己女儿跟殷鹏在2003年以前就离婚了,殷鹏到底在哪儿谁也不知道。电话那头问,接下来怎么办?冯国金回复说,去查一下当年的房产交易记录,还有二手车交易记录,最好能找到当年经手的人。挂掉电话,刘平问冯国金,查车?可当年收费站的录像都没了,能怎么办?冯国金说,起码我们自己心里能清楚,当年小邓跟的那辆车里到底是不是殷鹏和老拐,如果是,那就不排除殷鹏是去跟秦天碰头的,这两条线就穿上了,起码能确定殷鹏跟黄姝和小邓的死都有关系。刘平嗯了一声。过半天,冯国金补了一句,我还是相信小邓。

所谓的贸易公司异常冷清,办公人员没几个。冯国金了解,这种公司不少都是空壳。副经理姓侯,看样子四十岁不到,普普通通一人。他在电话里已经承认,自己当年就是鹏翔家具公司的副经理,跟殷鹏干了十年,直到殷鹏把公司卖了,他才出来单干。冯国金问,殷鹏那么大的公司,说不干就不干了?什么原因?侯经理说,那我真不清楚,听人说是欠了笔钱,数不小,卖了公司还债。冯国金问,20032月以后,你跟殷鹏再没有联系过?他人去哪儿了?侯经理说,真不知道,我以前也就是给他打工。冯国金说,你办公室,能看看吗?侯经理说,随便。冯国金起身,点燃一根烟,在办公室里兜了一圈,没碰也没翻,重新坐下,从刘平手里拿走他的记事本,甩到侯经理的办公桌上,说,看看吧。侯经理没翻,反问,看啥?冯国金说,你公司这两年的偷税漏税和非法经营记录,都在里面呢,看看吧,别漏了啥。侯经理还是没翻,问,这什么意思?我这公司做的都是小买卖,哪来非法经营?冯国金说,行,知道了,等法院传单吧。说完就从桌上拿回本子,示意刘平该走了。还没到门口,侯经理就叫住他们,重新请两人坐,自己也点上一根烟,说,两位大哥,你们到底啥意思,直说吧。刘平说,这话得问你吧,你没什么要说的?侯经理犹豫地说,我不知道你们要问什么啊。冯国金说,非法经营,偷税漏税,不归我管,我也懒得管,但是你要不跟我说实话,刚才那本子的东西够你蹲个十年八年的,你自己合计。

在冯国金的连番逼问下,侯经理终于承认,殷鹏在失踪以后,确实还跟自己有过联络。冯国金问,怎么个联络法?侯经理说,用我公司给深圳的一家金融公司做账,再把钱打到美国一个账户,差不多半年一次。冯国金问,是殷鹏在美国的账户吗?侯经理说,我不知道,账户是个外国名字,我只负责中间转钱,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冯国金问,深圳那家公司叫什么?侯经理说,启力金融。冯国金问,法人是谁?侯经理说,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从来都没问过。当初就是殷鹏从美国打电话来,让我照办,我就办了,毕竟他对我有恩,再说转钱也不犯法,又不是黑钱。

坐进车里,刘平问冯国金,刚才你就那么诈那姓侯的,怎么知道他就不会翻开那本子。冯国金说,我不知道。刘平点点头说,牛逼。冯国金说,现在起码知道殷鹏确实是跑了,结合他跑的时间点,什么都不用说了。刘平说,黄姝跟他有一半关系至少。冯国金说,一大半,还有小邓。刘平忍不住叹气,妈了个逼,心里憋屈。冯国金说,还得忍着,另外还有一个人要找。刘平说,我知道,殷鹏司机,老拐。

回到队里,冯国金打了两个电话,一个给老七,一个给深圳的干弟弟小吴。他拜托小吴在深圳帮忙查一下启力金融的背景,小吴让他放心,还一个劲儿埋怨冯国金这些年也不回一趟深圳,都把他这个拜把子弟弟给忘了,光有事才想起他。给老七的电话,是让他帮找人,二手车在十年前有几个非正规交易市场,冯国金手下的人在车管所查了,没有殷鹏前妻卖车的记录,因此冯国金猜测车就不是通过正规渠道卖的,而那些非正规途径,通常就社会上几个有实力的人物把着。老七说,哥,人我可以给你找,不过你得保证,别找人家麻烦,要不然我老这么给你一警察搭桥,以后出去没法混了。冯国金说,放心,给我尽快。

冯国金打完电话,走进审讯室,刘平已经在审陈冰飞了。小流氓一个,欠了别人四万块钱赌债还不上,跟曾燕好了不到半年,借曾燕钱也不还,曾燕提出分手以后,他还纠缠过一段。刘平说,你现在是不是特愿意在这儿关着?放出去了怕被债主剁手剁脚吧?所以你跟曾燕借钱,曾燕不借,你就杀了她。陈冰飞急得直蹿,手铐哗哗响,大叫说,我刚才都说多少遍了,我没杀曾燕!刘平说,那你就是无辜的呗,那我得放了你啊,你参与赌博那家棋牌社叫什么来着?刘平身边的年轻警员替他说,鼎鑫娱乐城。刘平说,我现在派人把你护送到那儿去,行不?我估计人家也能管你饭。陈冰飞老实了,猛摇着头,后脖筋带着嘴角一起抽搐。冯国金站一边搭眼就看明白,这小子吸毒。冯国金示意年轻警员给他根烟。陈冰飞接过烟,点火急得差点烧到嘴。刘平继续说,饭也吃了,烟也抽了,走不走啊?我送你!陈冰飞低着头说,我说。

冯国金看着刘平,挺有手腕了现在。陈冰飞开始交代,冯国金也拉了把凳子坐下。刘平说,既然要说那就痛快点儿,1215日凌晨,曾燕失踪前一晚,你给她打电话干什么?陈冰飞说,叫她出来。刘平问,别废话,叫她出来干什么?陈冰飞说,见个人。刘平骂道,你搁这儿拉线儿屎呢?问一点挤一点!陈冰飞说,那天上午,我接到一个电话,陌生号,一个男的,说他知道我在鼎鑫欠了四万块钱,想帮我,只要他找人跟鼎鑫老板打声招呼,四万块钱就能拖一年再还,还可以打折,一年之后还两万就行。刘平问,条件呢?陈冰飞说,让曾燕陪他。刘平说,这个人曾燕以前认识吗?怎么知道的你电话?陈冰飞说,我根本就没见着,曾燕认不认识,我不知道。刘平说,你就答应了?陈冰飞默认,继续说,他约我在开发区的一个路口见面,凌晨两点多,把曾燕放下我马上走,我带曾燕打车去的。刘平说,曾燕也不是傻子,就那么老实跟你去?陈冰飞说,是我骗她说,我被追债的盯上了,可能会牵扯到她,送她去外地躲躲,我一个朋友在那儿等着接她。刘平说,然后你就走了?对方说什么你都信?陈冰飞说,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嗯,把曾燕放那儿我就走了。刘平追问,对方在电话里还跟你说过什么?陈冰飞狠狠挠着头说,没了。对了,他还在电话里问我,曾燕是不是处女。我说应该是,反正她一直不给我睡。

冯国金让人查陈冰飞手机里的那个陌生来电,果然是个野号,通过那一次话以后就没再用过。对方狡猾得很,从头到尾都没露过面,也没留下任何破绽。刘平问冯国金,怎么办?线都是断的。冯国金说,曾燕的案子,肯定是跟黄姝的分不开了,捏一起查,倒推不成,从头再捋,往死里查殷鹏。刘平说,冯队,我有个直觉,殷鹏人根本不在美国,现在就在市内呢。冯国金刚点上烟,抽了半根才说,想一块去了。

快下班前,冯国金来到技侦办公室,找到一个专攻网络技术的年轻男同事,给他看了手机里的一张照片。男同事摆弄着手机说,冯队,新手机不错啊,咱这儿还买不着呢,水货吧?冯国金说,我女儿从美国带回来的,你想要,我让她托同学再给你带一个。男同事笑说,不白送我就不要了,我这点工资可买不起。冯国金说,你看看这张照片,电脑上都是啥,你懂不?照片里,一个青年正对着电脑操作。那是冯国金去秦理家当天站在身后偷拍的。男同事把手机里的照片导进自己笔记本电脑上,放大几倍仔细看了半天。冯国金追问,都是啥?男同事语气有点感叹地说,要没看错,是破解密码呢,道行还不浅呢,抓网络犯罪呢?我们这边没收到风啊。冯国金说,不是,别的案子,受累了,你把照片删了吧。男同事说,我再研究一会儿,下班之前肯定删。冯国金反问,还有什么好研究的?男同事说,有点意思,这哥们儿是个天才啊。

连着两天晚上,冯国金都是在车里过的,自己一个人在秦理家楼下守着,连刘平也没叫。冯国金也弄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想发现秦理有嫌疑,还是什么都不想发现。原来秦理晚上还打一份工,就在家附近的一家二十四小时洗车行,负责洗车打蜡,夜班只有他自己,晚上十点干到第二天早上六点,白班四个员工来接班,秦理在早点摊儿吃完饭再上楼回家。盯到第三天早上,秦理下班以后,冯国金犹豫再三,走进洗车行,把老板拽进办公室隔间,亮出证件,说,我问你话的事,不能跟任何人说,包括你的员工,老婆孩子也算,一个字都不准提,懂吗?老板听话地点点头。冯国金问,秦理在你这儿干多久了?老板说,得有两年了。冯国金问,平时工作准时吗?老板说,挺准时的,也挺卖力。冯国金问,从来没发现过什么不正常吗?老板反问,不正常什么意思?哑巴啊?我知道,挺可怜的那孩子,他哥我从小就认识,当年鬼楼那案子他哥干的,让警察给打死了,都知道。冯国金问,这两年他有没有跟你聊过当年那个案子?老板说,我倒是想问,可他哑巴啊,跟我们谁都没说过话,两年前来我这儿想要个活儿,还记得他是拿笔写纸上的,我一个月给他开一千六,也算替他哥照顾下这个弟弟,毕竟当年都是发小儿。咋的了?秦理也犯事儿了?冯国金说,刚跟你说了,别问。老板说,不问。冯国金问,最近一个月呢,他跟平时有什么不一样?老板想了一会儿,说,有,算有吧。冯国金问,什么事?老板说,就这周二,客人来取车的时候投诉,说车后屁股给刮了一道,那车是秦理前一天晚上擦的,其实谁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秦理弄的,车送来时谁都没仔细检查,我就只能认呗,赔了人家五百,从秦理工钱里扣。冯国金问,什么车,什么颜色?老板说,黑色,尼桑贵士,商务车,六十来万吧。冯国金问,车牌号记得吗?老板说,记一半,尾号三个6,当时就想车主肯定不是一般人,可横了。冯国金问,秦理一天晚上平均能擦几台车?老板说,多了四五台,少了一两台,更多是打蜡。冯国金问,那天晚上擦了几台?老板说,好像就两台,还有一台马自达。冯国金问,小车?老板反问,啥意思?冯国金问,车里空间小?老板说,挺小,肯定比商务车小啊。冯国金问,你记准了是周二?老板点头,取车当天17号,前一天周一,16号,送我女儿去托儿所的第一天。冯国金在洗车行里转了一圈,跟老板说,监控调出给我看看。老板说,聋子耳朵——摆设,两年前就坏了,修了两次坏了两次,后来干脆不整了,也没啥用还费钱。

临走前,冯国金把自己和刘平的手机号都留给了老板,又嘱咐一遍,记住,谁都不能说。往后秦理有任何跟往常不一样的举动,第一时间打这两个电话,明白了吗?老板说,明白了,可是他上夜班都是自己一人,谁能天天晚上看着他啊。冯国金说,只要你眼皮子底下的,都跟我汇报。老板说,行吧,其实这孩子可老实了,胆子也不大,能干啥坏事?

连着两宿没睡的冯国金,回到队里时,见到刘平也红着眼睛,原来他也看了一通宵曾燕在开发区下车地点周围最近的监控录像,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刘平问,秦理那边有什么可疑吗?冯国金说,暂时说不好,曾燕的尸体是哪天发现的来着?刘平说,16号,晚上十一点多。冯国金说,死亡时间是晚上七点多,五个小时,这么短,报案人是谁?刘平说,是个女的,说完尸体具体位置就给挂了,没留任何信息,接线员打回去但不通。冯国金说,怎么早没人提?刘平说,你怀疑是抛尸的人自己报的案?能是谁?殷鹏还是秦理?可声音是个女人啊。冯国金脑子有点乱,他也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查下去了。坐下,抽根烟,望望窗外公园里晨练的老人,长叹了一口气。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像是有人在跟他玩一场游戏——到底是谁?报案的又是谁?一共几个人?冯国金拼命地清着脑子,对刘平说,派两组人,到秦理家楼下,二十四小时盯着,有情况随时汇报,另外把16号当晚十一点到17号凌晨之间,秦理家对面洗车行附近路口的监控都调出来,查下有没有一辆黑色尼桑商务车在那段时间里经过。另一组去盯姓侯那个经理,每天去哪儿,见了什么人,我全要知道。刘平都记下来了,抬头说,对了,今早上曹队过来了一趟,问咱们案子来着。冯国金问,你怎么说的?刘平说,我就打哈哈,什么具体的也没说。

冯国金想起来,该给小吴打个电话了。小吴那边一接起来就说,哥,我正要给你打呢。冯国金急着问,什么情况?小吴说,启力金融,十二年前在深圳注册,老板叫殷力,男的,香港籍,但我查了他背景,本身不是香港人,原来户口就在你们市,十几年前迁过来深圳,后来才入的香港籍,他原来的户口上还有一个人,叫殷鹏,是他亲哥——其实冯国金早猜到是类似情况,十年前殷鹏不知道以什么手段逃到国外以后,找了个自己信得过的人继续帮他经营国内的生意,再把钱转到姓侯的公司洗一遍,最后再打回到国外自己的账户,只是没想到殷鹏找的这个人,就是自己亲弟弟。小吴继续说,启力金融在深圳做的生意没发现涉及什么违法的,但是一年前他们公司名下有个员工,叫金虎,在一家夜总会捅了人,没出人命,我们的人去他公司抓人时,人已经跑了,现在还是通缉犯,对了,金虎也是你们市人,以前在道上混的,有个花名,叫啥来着——

老拐。冯国金说。

对,就叫这个。小吴说,是你要找的人吗?冯国金说,你帮哥大忙了。小吴那头笑了,一口浓重的广普说,小意思啦,哥你啥时候忙完带嫂子和侄女来深圳玩啊,我们多少年没见了?有十年了吧?用你们东北话怎么说来着?不够意思!冯国金一口一个答应,去,明年肯定去。

放下电话,冯国金把正要出门的刘平叫住,说,再加一个,查全市所有大小酒店旅馆的登记记录,有没有住过一个叫金虎的人。刘平问,金虎谁啊?冯国金说,老拐。刘平大惊,老拐回来本市了?冯国金说,还不知道,但我有直觉,他现在就在本市。刘平说,知道了,我这就去安排。冯国金说,秦理、姓侯的、老拐这三个都不用你亲自去,你待会儿直接去接线员那儿要来当晚报案人的电话录音给我。刘平说,知道了,然后呢?去哪儿?冯国金说,跟我一起,去找曹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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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1220日下午,老七给冯国金回过电话,说,哥,我给你找到一人,大名吴全财,外号嘎啦,早几年和平区到铁西区一半以上的二手车都从他手里过,后来不干那个了,现在开发区开了几个4S店,正经生意,我请他喝酒磨了一宿才答应见你的,你可千万别让我难做啊。冯国金说,知道。老七说,哥,我再跟你说个事儿,修自行车的老宋,得癌了,看样没几天了,我叫人给送去三万块钱,没别的意思,就跟你说一声。冯国金说,你算仁至义尽了。

在开发区一个4S店二层的办公室里,冯国金和刘平见到了嘎啦。冯国金问他,03年到05年期间,有没有从你手里卖过一台黑色奔驰,型号是S600,车牌号是A94575?嘎啦说,你这么问,我咋能想得起来?那两年每个月我都卖上百台车,肯定记不住啊。冯国金问,都没有记录吗?嘎啦似笑非笑地说,哪能有记录呢。除非,你提人,我记人不记车。冯国金早有准备,让刘平拿出一张报纸,2002年的,上面有一条新闻,知名企业家下乡给希望小学捐款,殷鹏夫妇站在校门口前照的,都戴着红领巾,被一群师生簇拥。冯国金指着殷鹏老婆的头,问嘎啦,这女的,有印象吗?嘎啦仔细看了看,这不殷鹏吗?冯国金问,你认识殷鹏?嘎啦说,卖家具的,当年本市第一辆加长悍马就他买的,不拉人,光打广告用,把他家具公司的名字贴在车两边,车顶架一排喇叭,开车满城绕,贼嘚瑟,本人倒是挺低调。冯国金心里有点兴奋,继续问,他从你这儿买过车吗?你跟他熟吗?嘎啦说,不熟,那两年在夜场玩儿的时候,别人介绍过,都没怎么说过话,他一大老板,怎么可能买二手车?冯国金说,你再仔细看看这女的。嘎啦抬头说,原来这是他老婆啊,太记得了。冯国金问,来你这儿卖车?嘎啦说,对,不止一次。冯国金问,哪年?嘎啦说,04年要不就05年,记不太清了,卖的全是好车。冯国金问,都哪两次,两次都卖的什么车?嘎啦说,第一次什么时候记不清了,卖的车记得,一台小悍马,一台宝马7系。第二次来的时候是冬天,我记得——这么想还真想起来了,这女的确实来我这儿卖过奔驰,S600!刘平怕他是受冯国金引导搞混,插一句问,确定吗?印象那么深?嘎啦点头,说,深,因为她一次来卖两台,一模一样的车,都是S600。冯国金让刘平拿出笔记,问嘎啦,详细情况,能记多少都说一下。嘎啦回忆说,那次她来,感觉是急用钱,跟我还了半天价,还哭了,说算求我帮个忙,其中一台改装过,换轮毂就花了二十万,确实挺漂亮,非让我给那台加点价。冯国金问,最后你收了?嘎啦说,嗯,我没给加。冯国金问,车呢?嘎啦说,早卖了。冯国金问,卖谁了?嘎啦说,上哪儿记得去。

回去刘平开车,冯国金坐在副驾驶,翻出他一直随身带着的小邓留下的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2003223日,小邓遇害当天。乱字如麻中,冯国金找回了那两个字:轮毂。冯国金闭上眼睛,一言不发,他想把自己想象成小邓,借他一双眼睛,回到十年前,究竟发现了什么?刘平在一旁没敢打搅,直到十分钟后,冯国金再次睁开眼,才问他,冯队,想到什么了?冯国金说,是两台车。刘平问,你说殷鹏?冯国金说,当年殷鹏有两台S600,原装那台平时开,换过轮毂那台,有特殊事的时候才开,比如跑路,或是接那些女孩的时候,估计出事以前,殷鹏还没那么谨慎,只是给那台改装车上了个套牌,A94575,他跟老拐跑路当晚,开的应该是这台。刘平问,你意思是小邓早就发现了?冯国金说,我猜是他跟施圆一起在殷鹏公司门口蹲守的时候才发现,第一次我和小邓去他公司时,他那辆原装车就停在公司门外,我没太留意,也没记车牌,估计小邓在心里记了个大概,直到那天晚上小邓看见两个人上的是那台改装车,感觉跟之前看到的车不一样,发现了轮毂有改装,根本不是同一台车,才写在本子上的。冯国金继续说,可能是因为天黑,车又不一样,导致小邓也怀疑自己会不会认错了人,虽然他在出租车里给我打电话时一口咬定,但是在最开始,他自己也不确定,我还记得施圆跟我说,她也只看清两个人的外形,脸一直没看清。

刘平听完,一句话没说,直到他把冯队送到秦理家楼下,冯队说要一个人留在那儿盯梢。刘平把车给留下,自己打车回队里的路上,他又琢磨了一遍。他知道冯队后来为什么不说话了,因为话不好说。小邓不傻,那小子比谁都机灵,他下车帮殷鹏的车换胎,冒着暴露的危险,为什么?只有一个解释,除了要确认自己跟对了人,他是想让殷鹏或者老拐的脸暴露在监控里,当年拉小邓的出租车司机说过,殷鹏的车抛锚时,离收费站非常近,很可能就在摄像头范围内——但就是这段录像,十年前自己跟冯队谁也没看见过,是大队长曹猛去交警队查的,打电话说没发现异常,也没见到那台A94575的黑色奔驰——还用冯队多说吗?多说就没劲了。刘平在办公室里假设了一宿,假如自己是冯队,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骑虎难下。第二天早上,虽然当冯国金让他跟着一起去找曹队时,自己有心理准备,可怎么也想不到,冯队没打算跟虎讲和,更没打算从虎背上下来,他选择打虎。

大队长曹猛正在办公室里喝茶,茶台是新换的,木头什么材质刘平不会认,挺大,台面锃亮。曹猛问,案子有进展吗?刘平正要没话找话之际,冯国金跟在后面进来了,把门关上,反锁。曹猛问他,锁门干啥?冯国金坐到曹猛的桌对面,拿起他手边那盒三五烟,抽出一根,自己点上,烟盒继续留在手里摆弄。曹猛笑笑说,蹭烟来了啊。冯国金说,我一直想知道这洋烟到底什么味,多少钱一盒?曹猛说,我也不知道,别人送的,五十多吧。冯国金说,不便宜啊,以前有人给过我这烟,我没抽,真不识货啊。曹猛没说话,继续喝茶。冯国金说,给我这烟的人,你也认识。曹猛给冯国金倒了一杯茶,问,谁啊?冯国金说,金虎。

刘平看见,冯国金那双眼睛就像捕兽夹子,死死咬住曹猛的目光不放。他知道,冯国金要逮的那一瞬间,中了。那一瞬间过去,曹猛心平气和地问,金虎是谁?冯国金说,你比我清楚。曹猛说,哦,想起来了,外号叫老拐那个,当年殷鹏的司机,怎么了?冯国金,对,不过就在今天早上以前,我跟刘平谁也不知道老拐的大名。曹猛放下茶杯,问,国金,你什么意思?冯国金反问,十年了,你睡得着觉吗?

曹猛靠向椅背,一言不发,听着冯国金说。该说的,冯国金全说了,捞干的说,每说完一点,夹子就咬得更死一下,直到见了血,露了肉。等冯国金咬完了,曹猛才说,国金,你这么说就是冤枉我。冯国金说,我真没想到是你,打死也没想到。直到昨天跟交警大队的人确认,十年前就是你亲手拿走的录像,我还是不敢相信。曹猛说,我知道,案子没破,你脑子乱,但你也不能乱咬,实在不行,咱到上面领导那儿说。冯国金掏出自己的玉溪,点上,没抽,插进了茶台的夹缝里,烟缕缕飘升,像一炷香。冯国金问,你还记得,小邓刚进队里是谁带他?曹猛说,我。冯国金问,后来是谁把他分到我手底下的?曹猛说,我。冯国金说,亏你还记得。直说吧,这次的案子,我让刘平什么都不跟你说,就是故意瞒你,现在实话告诉你,快了,我拿人头跟你保证,我对这炷香跟小邓保证,不出一个礼拜。这一个礼拜里,你有两个选择,第一,十年前收费站的录像肯定还在你手里,交出来,算你配合我,案子破以后,我会跟领导说明情况,但不会全说,帮你争取工作过失,从轻处理;第二,你继续隐瞒,我照样能破案,到时我会如实上报,你失职加包庇两罪并罚,可能还涉嫌谋杀,小邓的死,我就算你一人头上,不把你送进去我绝不罢休。两样,你自己选。

等了许久,曹猛说,我有事先出去一趟,晚点回来再说。冯国金说,案子破以前,你肯定是走不了了,就在这屋哪儿也不能去,我叫我的人二十四小时看着你。曹猛说,国金,你这么干知道什么后果吗?你这叫滥用职权!冯国金猛一拍桌子,起身大吼,你他妈跟我说滥用职权?话说到一半,冯国金喊刘平帮手,掏出手铐直接把曹猛铐在椅子扶手上。冯国金说,我他妈往后就算不干了,今天也肯定不能放过你!

那炷香燃尽时,曹猛遮遮掩掩地交代出了大概。两个老刑警过招,套路彼此心里全有数。曹猛一再强调,当年的录像确实不在了,但就是不提“销毁”两个字。冯国金问他,你跟殷鹏什么时候认识的?是不是你帮他办的假证件出的境?曹猛说,2001年认识的,但自己从来没收过殷鹏贿赂,小邓出事当晚,殷鹏只是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说自己遇上仇家了,要躲债,还承认自己开了个套牌车,万一在哪儿被拦了,让他帮忙摆平,如果成功出去了,帮他把监控录像找到,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往哪个方向跑的。曹猛说,自己没帮殷鹏出逃,他最后怎么出境的,用的什么假身份,都跟自己没关系。冯国金问,那你知不知道小邓一路在跟那台车?曹猛说,我是在交警大队看到录像才知道的,那段时间打黑刚结束,我才从外地回来,鬼楼案子具体就你跟刘平还有小邓清楚,还没人跟我汇报过。冯国金想,这句确实没撒谎,当时就是自己跟曹猛说,要找殷鹏那辆车,曹猛主动替他去的交警大队。冯国金说,监控里到底拍到什么了?冯国金边问边点着第二根烟,把烧完的那根换下来,说吧,对着这炷香说。曹猛说,拍到脸了。冯国金问,谁?曹猛说,都拍到了,殷鹏,老拐,还有小邓,小邓戴了个红色的帽子。冯国金说,公牛队。曹猛说,什么?冯国金说,你说你的,怎么拍到的,具体什么情况?曹猛说,殷鹏的车应该是抛锚了,停车的地方跟收费站距离也就二十米,先是殷鹏跟老拐一起下车看了一眼,得换胎,殷鹏就回车里待着,老拐一个人去开后备厢,这时候小邓不知道从哪儿上来的,跟老拐说了两句什么,就帮着一起从后备厢里把备胎拿出来,换上了,过程中小邓一直偷偷回头看摄像头,他让老拐蹲的位置也是特意能被摄像头拍到的角度。十分钟以后,老拐上车开走了,一辆出租车跟在后面,副驾驶上坐的就是小邓。第二根烟也燃尽了,冯国金沉默很久,才继续问,殷鹏和老拐跑了以后,有没有跟你联络过?最近有没有联络过?曹猛说,当时和后来都没有,殷鹏跑了以后,我才知道小邓死了,后来我才知道殷鹏是你们的怀疑对象,后悔也晚了。那个老拐,我根本不知道去哪儿了。冯国金说,不对,我们查了老拐那么久,都不知道他大名叫金虎,但你知道,你说你们俩没来往,觉得我会信?曹猛半天不说话。冯国金说,你要不说,我就当你选了二。曹猛叹一口气,承认当初殷鹏还求自己帮老拐找人改户口,说是为帮老拐躲仇家,这事是在鬼楼的案子之前,2001年吧,刚认识殷鹏那会儿。冯国金问,金虎改的名字叫什么?曹猛说,想不起来了。冯国金说,我给你时间想。说完又点着第三根烟,插在茶台上。半根烧没了,曹猛说,好像是叫张强。冯国金问,2003年以后,殷鹏没再跟你联络过?也没通过老拐联络你?曹猛说,没有,真的。

三炷香都烧完了。冯国金抬着头想,弟弟,哥就这点能耐了。记着查收。

冯国金拿过曹猛桌上的手机,开始翻通话记录。翻到几天前的一个没名字的来电,铁岭的号,应该是公用电话。他直接拨回去,没人接。冯国金转头对刘平说,你找人查一下,这个号在铁岭的具体位置,直接去铁岭,把这个电话周围大小酒店宾馆旅社的登记信息全过一遍,找张强和金虎两个名字。曹猛说,真没人再跟我联络。冯国金问,那这个铁岭的号是谁?曹猛说,一个朋友吧,记不清了。冯国金说,你现在还有得选,别等我真抓住殷鹏和老拐的时候,再知道你跟我撒谎。曹猛说,国金,真至于这样吗?冯国金没回答,跟刘平说,你叫两个人过来,看住他,吃喝拉撒都在这屋里,把我那张行军床也搬过来,手机拿走,再给他家里打个电话,就说这几天回不去了,办公室电话看情况可以接,案子破以前,他不能离开这儿一步。

冯国金走出去以前,最后问了曹猛一句,殷鹏没贿赂过你,你还敢为他违纪?曹猛说,你还记得不,那两年我妈重病,心脏病加肝癌。冯国金说,记得,挺重的。曹猛说,当时就一种德国的蛋白药能帮我妈续命,这边买不到,能搞到的我也买不起,一千二一支,一天一支。冯国金问,殷鹏帮你搞来便宜药了?曹猛说,没要钱,一直扎到我妈死。冯国金没话再说,开锁出门,听到曹猛在身后说,国金,毕竟是我老妈。冯国金回过头,说,小邓也有老妈。

下午,刘平从接线员那儿拿到了16日当晚报案人的录音。的确是个女人声音,就是听着特别奇怪,上来直接说尸体发现的具体位置,不到十秒钟就挂了。冯国金反复听了几遍,关掉,摇头,掏出手机,打开一个软件,输入几个字,点击播放,给刘平听。刘平惊呼,我操,不就是这个声音!冯国金说,一帮坏事的,连我这个岁数的都不如。刘平问,这是啥软件?冯国金说,娇娇给我买的手机里自带的,你打字进去,机器就能自动给你念出来,选男女声都可以。这个报案的,根本就没用本人声音。刘平说,凶手自己报的案!冯国金说,是不是凶手还不能确定,至少是涉案者。不用自己声音报案就两种情况,一种就是害怕暴露自己身份。刘平问,另一种呢?冯国金说,自己不能说话。

晚上,冯国金跟刘平谁也没回家,都住在队里宿舍。尽管脑袋里那根弦都离快绷折不远了,但彼此都清楚,被他们放走了十年的人,也不远了。刘平问冯国金,怎么知道那个铁岭的号就是老拐?冯国金说,我不知道,但肯定跟老拐或者殷鹏有关系。第一,时隔十年,凶手再犯案,通常情况都是重新出现,不然这十年里为什么一点相关线索都没有?而且自从案发,曹猛就对咱们案子进展特别关心,一天问八遍,不邪乎吗?那完全可以假设,他也知道这个人回来了,甚至可能还跟他联系过,至于目的不清楚,是殷鹏还是老拐或者另有其人,也不清楚。那这段时间所有跟曹猛联系过的陌生人,都值得怀疑。但我肯定,早上曹猛还是没说实话。刘平说,明白,咱们的人已经到铁岭了,正查呢。冯国金说,动静别闹太大。刘平说,放心,我让铁岭警方配合行动了。

睡前,冯国金接到女儿娇娇的电话,想来宿舍看他,送个夜宵,他说不用来,让她好好在家陪她妈。娇娇问他,爸,你们现在是不是还怀疑秦理?是不是要抓他?冯国金让女儿别问了,谁有罪,都得付出代价,现在还不能确定。娇娇非要追问,那秦理现在算是有重大嫌疑吗?冯国金说,暂时还没有直接证据指向他。娇娇还想问,被冯国金打断说,多的别再问了,早点睡觉,还有,最近都不要再跟秦理联系了,别去找他,也别发信息,能答应我不?娇娇顿了一下,说,能。

第二天上午,刘平跟冯国金一起又看了一遍距离洗车行最近路口的监控录像,果然被冯国金猜中,16日当晚十点刚过,秦理开着那辆尾号666的黑色尼桑商务车经过路口,奔北去。一路监控显示,他驾车进了开发区,十五分钟后消失在了最后一个有监控的路口,再二十分钟后,重新在那个路口出现,原路返回市区内,但没有回洗车行,而是把车开进了南市场八卦街——那儿之所以叫八卦街,就是因为当年张作霖盖的时候就按八卦迷宫盖的,曾经遍布妓院烟馆,十六个进出口呈放射状,一半路口都没有红绿灯和摄像头。从那以后,那辆车就消失了,一共停在里面多久,最后又是在哪个时间段从十六个路口中的哪一个驶出来的,基本没办法查。最后只能确定秦理开车回到洗车行的时间快早上四点,路上车已经很多了,再往回捋路线,发现他花了三个多小时几乎把全市各个区都兜了一圈,才往洗车行回。

刘平说,实在太可疑了。冯国金说,是太聪明了。冯国金在心里说,娇娇没夸张,这孩子真的是个天才,即使此刻他有百分之九十确信,那辆尼桑车从开发区回来时里面就载着曾燕的尸体,可秦理就是没给他留下一丁点把柄,就算把车找来都没用,秦理干什么的?洗车的。车里就算真留下曾燕的DNA,也早被洗个一干二净了。比起秦理为什么要杀曾燕,甚至人到底是不是秦理杀的,冯国金更想弄清的是,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刘平说,冯队,不用想了,肯定就是这小子啊!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巧?他开车出去的时间,正好跟抛尸和报案的时间吻合,不是他还能是谁?抓人吧!冯国金好像不急,把手里的烟抽完,说,我现在也相信是他,可是证据呢?刘平反问,还要什么证据?冯国金说,鬼楼四周的摄像头,根本就没拍到过有人把尸体搬到院子里的过程,那么显眼的一辆车,从头到尾甚至就没在鬼楼周围出现过,你怎么证明,抛尸的就是他?刘平不服气,继续反反复复看晚十点半以后鬼楼四周所有摄像头里的监控录像,真的没有,就是没有,那辆黑色商务车就像个魂儿,从驶入八卦街的一刻就消失了。刘平狠狠一摔鼠标说,先抓回来再说吧!冯国金摇头说,万一背后还有真凶呢?就打草惊蛇了。再说不是派人二十四小时在他家楼下盯着了,有动向吗?刘平说,刚来过电话,两天一宿了,晚上正常去洗车行干活,早上回到家就没出过门。冯国金说,所以,还得等,继续盯着。刘平心里本想说见了鬼了,可最后从嘴里冒出来的那句却是,他妈的神了。

下午三点多,刘平接到铁岭那边的电话,附近所有酒店旅馆都查了,没有叫金虎或张强的人住过。冯国金想了想问刘平,曹猛的手机呢?刘平说,在看他的人手里。冯国金说,昨天跟今天有可疑电话进来吗?刘平说,没啥,都是家里打的。

走进曹猛办公室,烟味呛眼睛,两个年轻警察加一个曹猛,憋在屋里大眼瞪小眼,光抽烟了。曹猛正躺在冯国金的行军床上,眼睛闭着,没戴手铐。刘平质问两个年轻人,谁让你们把手铐打开的?其中一个支支吾吾说,曹队。曹猛睁开眼睛,看到冯国金,说,兄弟一场,不至于,我不跑。冯国金坐下,递给曹猛一根玉溪,自己没点。曹猛抽了一口说,我发现,还是这个好抽。冯国金说,说吧,在铁岭的到底是不是老拐?曹猛眼睛低着,继续抽。冯国金说,都这时候了。曹猛终于点点头。冯国金确认,就是老拐?冯国金说,他回来多久了?曹猛说,不知道。冯国金问,找你干什么?曹猛说,要钱。冯国金说,什么钱?曹猛把烟捻灭说,想讹我呗,知道我跟殷鹏的事儿。冯国金问,以前有过吗?曹猛说,十年里这头一回,我以为这人早躲起来了。冯国金问,前几天他来电话,你怎么说的?曹猛说,我没答应,他说还会给我打。冯国金对刘平说,让铁岭那边的人随时待命。曹猛说,国金,真的就这些,我都说了。冯国金说,你早该说了。曹猛说,我现在挽回,还来得及吗?冯国金没有直接回答,把电话还给了他,说,老拐再来电话,你知道该怎么做。

多少小时没合眼了,冯国金根本不记得,前一晚在宿舍躺整宿也没睡着,望着天花板想起了十年间所有的一切,黄姝、秦理、秦天、小邓、曹猛、殷鹏、老拐,穿插着也想了老婆杨晓玲和女儿娇娇,后来可能是迷迷糊糊地进入了几分钟无意识状态,像做梦但自己又知道不是真的,他见到了去世的母亲冲自己笑,还有老丈人杨树森,像过去那样拍三下他的肩膀,嘴里说着,我没看走眼,你是个好警察。后来他就被刘平的呼噜声给唤回来了,有眼泪流出来,把枕头边给湿了,他都分不清到底是哭了,还是瞪一天眼睛干的。此刻的冯国金,两眼满布血丝,看什么人身上都裹一圈红影。刘平硬逼着他回自己办公室沙发上躺会儿,曹猛在那屋有他盯着。冯国金躺在沙发里尝试了半天,还是一样睡不着,他脑子里想的是那天见到秦理的情景,好好一个孩子,天才,毁了,背了十年的冤屈,是不是自己的错?确实怪不着别人,就是自己的错。可是啊,可惜啊,就目前所有状况看来,嫌疑最大的人也是这个孩子,天才。要是自己真冤了秦家兄弟十年,如今难道还要赶尽杀绝?他不知道了,没法想通,永远也想不通。偏偏这种时候,他想起十年前,老宋砍人的案子,他也是一样痛苦,但比不上此刻痛苦,他想起自己跑去母亲坟前诉苦,哭着说出的那句话——这个世界,坏人都抓不过来,好人还跟着犯错,你叫我怎么办?

不知道过去了几个小时,有那么一瞬间,冯国金以为自己快睡着了,几乎在同时,刘平冲进门来,连珠炮似的说,老拐来电话了!来电话了!冯国金噌的一下从沙发上弹起,问,说什么了?刘平说,他跟曹队约在后天下午四点,铁岭火车站附近,让曹队自己带钱去。冯国金穿好外套说,后天一早,你亲自再领几个人去铁岭,带曹猛一起,提前部署好,等我命令抓人。刘平问,老拐是亡命徒,万一拒捕,做两手准备吗?冯国金说,必须抓活的!打残,打瘫痪,你看着办,只要给我带回来个能说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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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经历了一天半的漫长等待,1224日下午四点钟,冯国金终于接到刘平从铁岭打回来的电话,老拐抓到了,一开始拒捕,差点开枪。冯国金问,有群众受伤吗?刘平说,没有。冯国金问,自己人呢?刘平说,没有。冯国金说,开警灯,高速走专用通道,一小时以内把人给我带回来!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刑警总队审讯室。刘平亲自押着老拐进来,手铐脚镣一个不少。冯国金早早坐在审讯室里等着,老拐走进来的时候,冯国金血红的双眼连眨都没眨过一下。老拐,金虎,张强,不管面前这个人换什么名字,他那张刀削过一样的脸,化成灰冯国金也认得。被铐在椅子里的老拐,根本是副骷髅架子,脸都嘬腮了。跑路,躲债,吸毒,早折磨得没人形了。刘平坐到冯国金身边,小声说,路上我简单问了,感觉他心里都有数,但坚持要等见到你再说。冯国金点点头,把屋里的人清了清,就剩自己和刘平,还有两个记录员。

刘平先开口问,叫什么名字?老拐说,金虎。刘平问,还有没有别的名字。老拐说,张强,假名。刘平问,多少岁,家住哪儿?老拐说,四十五,老家铁岭,现在没家。冯国金对刘平摆手,意思是对一般人走的过场就免了。冯国金点着一根烟,亲自问,想到过有今天吗?老拐说,当年就想到了。冯国金问,当年是哪一年?老拐说,2003年。冯国金问,知道犯多大事儿吗?老拐说,知道。冯国金说,那就自己说吧。老拐说,我要个无期。冯国金说,死缓,看情况。老拐这时才抬起头,看着冯国金说,人是我杀的。冯国金问,谁?老拐说,那个年轻警察。本以为老拐嘴里要说的名字是黄姝,冯国金和刘平都愣住了。刘平激动地说,操你妈,他有名!叫邓岩!冯国金也需要冷静一下,问老拐,你知道我干这行多少年了?老拐说,不知道。冯国金说,一辈子了,什么样的亡命徒我都见过,拿裁纸刀把邻居一家老小割喉的,就为要一个同事命放火烧掉一整栋楼的,把仇人杀了碎尸手指头剁下来扔家里鱼缸喂鱼的,“8·3”大案,十一年杀十八个人,凶手从来没失眠过,我问你,这些人狠不?老拐说,狠。冯国金问,比你狠不?老拐说,比我狠。冯国金说,对,杀人的时候,个个比你狠,可他们坐进这屋里,十个有九个都?了,跟我哭,说后悔,想起老婆孩子老爹老妈了,悔不当初了,眼泪大鼻涕流一地,还有尿的。说实在话,这种的我瞧不起,不叫个爷们儿,啥叫爷们儿?到死也不能掉链子,不就吃颗枪子儿的事吗,就冲这点,我瞧得起你,没?,算个爷们儿。但是你也比他们狠,那些人,没一个敢他妈杀警察的,我现在明告诉你,死缓肯定是没戏。老拐说,随便吧。冯国金问,有老婆孩子吗?老拐说,没有。冯国金说,行,光杆儿一个,死个安心。

刘平看见冯国金的双手在桌底下抖,一只手按住那个受伤的膝盖,他知道冯国金的平静也是强撑。冯国金说,2003223日晚,你杀害刑警邓岩的整个过程,从头到尾,一字别漏。老拐说,具体几号记不清了,反正就是殷鹏要我送他跑那天,我开车,当时已经天黑了。冯国金问,什么车?车牌号多少?老拐说,黑色奔驰,型号是S600,车牌子是套牌,A94575。冯国金问,是殷鹏平时开的车吗?老拐说,不是,平时开的是另一台一模一样的奔驰,在公司有登记,套牌车是有事时候才开的。冯国金问,有什么事?老拐说,去外地办事,或者见一些领导不方便。冯国金问,还有吗?老拐说,我替他接女孩用。冯国金说,这个一会儿再说,继续说23号晚上的事。老拐说,自从你跟那个年轻警察来过公司,殷鹏就知道事情不对了,查到他头上了,那时候他已经做准备要跑了,但他找人打听到,当时你们还没掌握什么证据,他就跟我说,再等等看。直到他接到一个电话,是个陌生号。冯国金问,殷鹏哪个手机接到的电话?老拐说,就当时你们去查他的那个小号。冯国金说,尾号7461。老拐说,对。冯国金说,当时你撒谎是你的手机。老拐说,要不呢?他还能找谁替他挡?冯国金说,继续,那个陌生号是谁?老拐说,不知道,是个男的,在电话里说,他手上有殷鹏强奸虐待女孩的证据,准备五十万去指定地点见他,不然就把证据交给警察。冯国金问,殷鹏答应了吗?老拐说,他不傻,叫我做两手准备,五十万可以给,但对方要是不老实,拿了钱还耍花招,就整死,然后跑路。冯国金说,所以那天车上有殷鹏准备跑路的家当和五十万现金?老拐说,对。冯国金问,最后你们见到那个人了吗?老拐说,还能是谁?就是那个年轻警察。刘平说,你放屁!冯国金让刘平别激动。老拐说,我提醒殷鹏,比约定时间早去一个小时,躲起来看看对方什么情况,好不好下手。冯国金问,见面地点约在哪儿?老拐说,郊区一个果园。冯国金,你们都做什么准备了?老拐说,殷鹏让我带枪。冯国金问,殷鹏还有枪?什么枪?哪儿来的?老拐说,1999年我去云南找人买的,五四式手枪,还有五十发子弹。冯国金问,殷鹏要枪干什么?老拐说,他生意刚做大那两年,得罪了不少人,有些是道上的,他就说要买把枪以防万一。冯国金问,枪现在在哪儿?老拐说,我不知道,但肯定在殷鹏手里。冯国金说,继续说23号晚上。老拐说,开车快到收费站的时候,扎胎了,后面不远一辆出租车上下来个男的,说帮我换胎,开始我就觉得奇怪,哪有这么热心肠的,直到我翻后备厢,掉出来一些东西让那人看到了,我看他眼神不对,我就认出来是你那天带去的那个年轻警察了,可能以为天黑戴个帽子我就认不出来他。冯国金问,什么东西让他看见了?老拐说,手铐、鞭子啥的,反正就一堆变态玩意儿,殷鹏虐待女孩用的,我不知道他都给塞那车后备厢里了。回到车里,我就跟殷鹏说,约他见面的好像是之前那个年轻警察,问他等下怎么办。殷鹏说,不管是谁,找到机会就动手。把车开进果园以后,车停得很远,殷鹏留在车上,我就找了个地方躲起来,等着那辆出租车跟上来,但车没进来,那个警察是自己走进来的。他在约定地点转了半天,掏出手机想给谁打电话的时候,我就下手了。

听到这里,冯国金感觉自己的肺也像被人扎了一刀进去,几乎上不来气——小邓那个电话,正是打给自己却没接到的。但他还得继续问下去,用的什么凶器?老拐说,一把蝴蝶刀,用枪太危险了。冯国金问,然后你跟殷鹏就开车跑了?老拐说,当时我不确定那个警察死没死,但离不远那条土路上有车过,我就赶紧走了。冯国金问,凶器呢?老拐说,扔河里了。冯国金问,之后开车去哪儿了?老拐说,给殷鹏送到机场,他买了张机票飞香港了。冯国金问,他用的假身份叫什么?老拐说,我也不知道,我就知道他有个人专门给他办这种事,光护照就好几本,有真有假,身份证也有三张。这些事他都不让我知道,贼得很。冯国金问,他没让你跟他一起走?老拐说,怎么可能呢,我还得帮他擦屁股,把套牌摘下来换一个,车开回他河畔花园那个家的别墅里,跟他媳妇儿说,他出国躲债去了,别找他。他跟他媳妇儿其实早离了,但一直住一起,他媳妇儿还管着一部分钱。冯国金说,枪呢?老拐说,我藏在铁岭老家一个老房子里了。冯国金问,现在还在吗?老拐说,不在了,肯定被殷鹏拿走了,我只跟他说过枪具体藏哪儿了。冯国金问,所以你早就知道殷鹏回来了?老拐说,不是,也是我最近找人打听才听说的,他跑国外以后,让我去南方躲躲,后来我就到了深圳,他安排我到他弟弟殷力的公司当司机。冯国金说,用的身份是张强。老拐说,对。一开始,还给我开点钱,过了几年,越给越少,再后来,吸毒,赌博,不够花了,殷鹏和他弟弟也不供我了,赶上我在深圳又犯了事儿,我就又跑了,躲了几个地方,混不下去,后来我看这边风声也过去差不多了,上个月才回的铁岭,一到铁岭我就马上回那个老房子找枪,发现枪不见了,我才确定殷鹏是真的回来了。我想找他,跟他要一笔钱,毕竟我知道他所有那些事,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就听人说在一个夜总会看见过一次他人。冯国金问,然后你就想起找曹猛要钱了?老拐点头,说,我知道他跟殷鹏的关系,当初殷鹏能跑出去,都是他从中帮的忙,找不到殷鹏我就找他,他这个身份,肯定哆嗦。我其实就想要个二三十万,已经联系上人能给我搞到日本去了。

小邓的死,跟冯国金曾经假设过的差不多,不是秦天,就是殷鹏和老拐干的。只不过十年前,秦天嫌疑更大,如今一切都清楚了。给殷鹏小号打电话的那个陌生人就是秦天,他本来要约殷鹏和老拐在果园见面,自己准备好要跑路之前,想一次性在果园完成三件事:销毁面包车,取走秦大志藏在那儿的二十万赃款,见殷鹏和老拐。只不过没想到,殷鹏和老拐耍了心眼儿,比约定时间提前到果园,又恰巧被小邓一路跟踪,两人误以为小邓就是打电话的人,黑警讹钱,就算拿走了钱也保不齐怎么回事儿,干脆把小邓给做了。两人逃跑以后,秦天才进入果园,应该是没发现小邓的尸体,也没见到殷鹏和老拐,就只把那二十万挖出来,烧了面包车,再坐车回到市内,准备找机会把二十万交给弟弟,自己再消失。

老拐问,能给我根烟吗?刘平说,等你死了,我给你烧一条。冯国金平静些,抽出两根烟给老拐,说说殷鹏的“那些事”吧。老拐把两根烟都抽完,开口说,殷鹏就是个变态,还特别迷信,1997年以前,他在广州做过几年生意,我跟他也是那时候认识的。殷鹏在广州拜了一个啥大师,也是东北人,其实就一江湖骗子,跟他说了两件事,一是让他养蛇,说他命里缺保家仙,蛇算蟒仙儿,请一条放在办公室里哪个方位供着,能保他一辈子发达。再一个,每次有大生意要做之前,找一个处女,生意肯定见红。后来他回到本市以后,都按那个大师说的做了,还真就发大财了。一开始,他都是花钱找小姑娘,一年也就两三次,后来发现,花钱能找到的都是社会上那些小马子,哪来的处女,他就开始通过各种方式认识女孩子,凡是看着清纯的,年纪小的,他就盯上人家,叫我想尽办法去联系,女孩子愿意来的,一般接送也是我,事后殷鹏会给钱,三五千,八千,一万,说不定,只要真是处女,他出手就不小气,有过两个女孩,为赚钱后来还主动回来找过殷鹏,但是第二次就不是处女的价了,五六百块,打发走人,殷鹏还没有约过两次以上的女孩。不过后来他越玩越邪乎了,大概2001年以后吧,他学会嗑药了,有时候还扎针,情绪也不太稳定,那时候他在公司地下室弄了一个仓库,里面安了一套卫浴,还有床,打那开始,他找的女孩就让我给送到那里,我也不能进,有时候他在里面一待就是几天不出来,玩虐待那一套,有一次我进去过,里面还装了电视和录像机。后来,我送过一个女孩回家,那女孩路上一直哭,骂殷鹏变态,说不想活了。我也好奇,就问她,那女孩说,殷鹏有病,那玩意儿根本不好使,就用各种工具折磨她,还用录像机拍下来,让她不准说出去,不然就弄死她。我才想起来,97年在广州的时候,殷鹏在天河区一个家具城跟人抢地盘,让对方给收拾了,差点没被打死,那时候我跟他刚认识,去医院看过他,那玩意儿好像是受伤了,没准儿就那时候落的病根。

冯国金问,殷鹏是什么时候认识的黄姝?老拐想了半天说,出事前两个月,应该是02年底,在一个夜场里,当时黄姝在台上跳舞,殷鹏一眼就瞄上了,年轻,看着也就十八九,大个儿,特别漂亮。当时就让我在台下要过电话,黄姝没搭理,直到过年那段时间,有一次汪癞子来一个饭店找殷鹏,跟着他的竟然就是黄姝,殷鹏才知道黄姝是汪癞子的亲外甥女,就想到从汪癞子下手了。我还从来没见过殷鹏以前对哪个女孩那么死盯着不放,一般都是找个两三次,不行就算了,但是他那段时间给汪癞子打了好几次电话,电话里他答应给汪癞子不少好处,包括生意上的,只要他能让黄姝出来。汪癞子一开始也不太愿意,问殷鹏找他外甥女干什么,殷鹏说就是喝酒唱歌,没别的。之后汪癞子应该是把殷鹏的小号给了黄姝,也不知道怎么劝的,后来黄姝还真给殷鹏来电话了。殷鹏跟黄姝说的也是,就出来陪她喝酒唱歌,没别的,事后答应给黄姝一万块钱,有天晚上,我去一家肯德基接的黄姝。冯国金问,具体是哪天?老拐说,记不清了,应该是过完大年初五了,就那一两天。冯国金问,你把黄姝送去哪儿了?老拐说,殷鹏公司下面那间仓库,然后我就走了。冯国金问,殷鹏把黄姝,一共关了几天?老拐说,有四五天吧,殷鹏从没在里面待过那么长时间,中间殷鹏还叫我送过两次饭。冯国金问,那你看见什么没有?老拐说,殷鹏把门就开了一道缝儿,我就瞥到一眼,黄姝手被铐在床栏杆上,跪着,身上没穿衣服。

冯国金翻开小邓那个笔记本,第一页上就写着“200326日到11日,黄姝都去哪儿了?”,现在都对上了,黄姝被锁在那间看不见光,阴冷潮湿的仓库里,受尽凌辱,整整五个日夜。冯国金问,黄姝到底是不是殷鹏杀的?老拐说,不是。冯国金问,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撒谎没意思了。老拐说,殷鹏真的没杀黄姝,几天以后,殷鹏叫我把黄姝送回去的,当时是下午,晚上我陪殷鹏坐飞机去的广州。回来以后,你跟那个年轻警察来公司问话,我才知道黄姝就是第二天死的。冯国金问,那天下午,你把黄姝送去哪儿了?

老拐突然低下头,问半天也不说话。此时已经快晚上八点,有人敲门进来,是施圆带着法医同事,着急来取老拐的DNA。施圆一进门,两眼就盯着老拐不放,走到冯国金跟前问,是他吗?冯国金没说话,只点点头。施圆回到老拐身边,双眼通红,在她的注视下,两个同事负责完成了对老拐的DNA采集。抽血,取唾液,剪毛发,刮皮屑。全程,施圆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完成,她也没掉过一滴眼泪。施圆出门以后,冯国金对老拐说,看见了吗?你撒什么谎都没用,技术不会撒谎,两天都不用,你到底干过什么,都瞒不住了,你现在说,对自己有好处。老拐还是低着头,开口说,那天下午,我开车把黄姝拉到铁西一个废弃的工厂里,也对她下手了。冯国金问,下什么手?说清楚点!老拐说,我也强奸了黄姝。

有那么一瞬间,冯国金幻想自己不是个警察,只是个普通的父亲,甚至就是黄姝的父亲,面对眼前这个凶手,给自己一把刀,敢不敢一刀捅死对方?恍惚间,他被刘平碰了一下胳膊,回过神儿来,告诉自己,不对,对面坐着的只是帮凶,真凶还没抓到,要死也得这俩人一起去死。冯国金在心里告诫自己,都走到这一步了,每一个凶手,都会死在自己手里,但他们不能就这么死,太轻易了,简直是享福,绝对不行,他们必须死得全无尊严,死得身首异处,死得遗臭万年。

冯国金问,之后呢?老拐好像对冯国金表现出的冷静感到吃惊,终于抬起头,说,之后我就送她回家了,可是半路上她非要下车,我就把她放下了。冯国金问,在哪儿下的车?老拐说,我记得是医科大学门口那条街,全是卖医疗器械的。冯国金问,再之后你还见过黄姝吗?老拐说,没有。冯国金问,第二天,在广州,殷鹏是不是还接过黄姝一个电话?老拐说,是,那个电话是我接的。冯国金说,那个电话到底是谁打的?老拐说,真不知道,对面没说话,我要挂的时候,传来一声吼,跟狼嚎似的,吓我一跳。

冯国金不用再猜了,他心里已经想通九成了。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定是秦理。黄姝死后,她的手机一直没有找到,因为在秦理手中。黄姝死前一定是把真相都跟秦理说了,她死后秦理给殷鹏那个号打回去,是一时冲动,他想要感知电话对面的人,虽然他当时几乎已经听不到声音,也说不出话,但他要记住自己的感知,他要确定,对面的人,没有死于一场意外或是死在别人手里,因为那个人,只允许死在一个人手里,就是秦理自己。可是,黄姝死之前,最后见的人应该就是秦理或者秦天,在那个小砖头房里。那亲手杀死黄姝的人到底是秦天还是秦理?为什么?为什么?

冯国金说,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知不知道殷鹏在哪儿?老拐说,我都死到临头了,为啥还要包庇他?我真的不知道!冯国金问,以你知道的,殷鹏如果刚回到本市不久,自己家没有了,酒店旅馆也不敢住,他还能去哪儿落脚?老拐想了半天说,殷鹏刚帮我办完张强那个假身份的时候,用那个身份证买了两处房子,但具体位置在哪儿,他没让我知道,就知道都在浑南新区,我回来以后本来想自己去查,但我怕露馅儿。冯国金对刘平说,你马上叫人查用张强的身份证号登记户主的房子,在浑南区,现在,带上枪,做随时抓殷鹏的准备,别忘了他有枪。

三个小时的审讯,终止到这儿。老拐最后问冯国金,死缓没希望吗?冯国金说,咱都别费那劲了,我现在看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冯国金的办公室里,施圆一直在等他。冯国金问,有什么情况?施圆说,你说是火炬的那个图案,今天下午,我把黄姝的尸检照片和曾燕尸体上的又比对了一次,两个不一样。冯国金问,不一样?施圆说,血液凝结时间是可以检测出来的,曾燕尸体上的图案,是在死以后,伤口凝血很少,而且刀口的方向是正常的。冯国金问,什么意思?施圆解释,就是有人在曾燕死后,用刀片按照从头到脚的方向刻的,如果照你说的,这个图案有含义,是分上下的,那就比较能理解,就跟人写字一样,笔顺是对的。可是,当年黄姝身上的图案,是在人还活着的时候刻上去的,而且刀口的方向都是从下往上,等于写字笔顺是反的,而图案的方向又跟曾燕的一样是正着,就不正常。冯国金说,你意思是,在黄姝身上刻图的人,是在她活着的时候,而且是倒着刻的?施圆说,大概这意思,你想想,正常人能顺笔写字,为什么非要倒着写?冯国金还是没太听明白。施圆解释,很有可能,黄姝身上的图案,是她自己拿刀片刻上去的。

刘平派人去浑南新区查殷鹏买的那两处房子,已经过去快两个小时了。刘平和冯国金一起在办公室等消息,施圆也没走,帮他们分析整个来龙去脉。刘平说,冯队,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秦天被捕以后,在他那个砖头房里发现了黄姝的血迹,才给秦天定罪。施圆补充说,就一滴血,在床底下,血液凝固时间跟黄姝的死亡时间基本吻合。刘平说,就是说,黄姝死前,在那个砖头房的床上,自己拿刀片自残?还是秦天或者秦理干的?冯国金说,至少当时秦天或秦理有一个人在场。刘平问,冯队,你现在想什么呢?冯国金说,刚审老拐,他提到殷鹏在03年前后确实欠了不少钱,因为荷兰村那个项目亏了一大笔。刘平说,荷兰村在那两年名头特别响,号称要建成全东北最豪华的别墅区,前靠河,后靠山,在开发区边上占了老大一片地,后来赶上03年打黑,下马的几个领导在荷兰村的项目上贪污了不少钱,一半融资都是非法,新市长上任就给叫停了,到现在还是一大片空地,就盖完那么二十来栋,没人住,冬天连供暖都没有,跟鬼楼情况一样,我开车路过一次,里面就两三栋楼里亮着灯,挺瘆人的,估计都是花了家里所有钱买下来,又卖不出去,只能硬着头皮住进去的。冯国金反问,一般投资盖楼,中途项目黄了,或者黄一半,投过钱的人都套里面了,开发商都怎么处理?刘平说,拿房子抵债啊,管你卖不卖得出去,都这么干——刘平说到一半,反应过来,反问说,你意思是荷兰

村那些没人住的别墅里,有殷鹏的房子?冯国金说,不是没这种可能,照你说的,荷兰村跟当年鬼楼情况一样,房证都没有,藏个人太合适了。

刘平的手机响了。同事从浑南区公安局打来电话说,用张强的身份证买的房子都查到了,的确都在浑南区的两个楼盘里,同一方向,离得不远。刘平握着电话问冯国金,现在过去吗?冯国金站起身,说,兵分两路,让在浑南的同事直接去那两处房子里找,枪都带了吗?刘平说,都带了。冯国金说,你跟我,再带一队人,去荷兰村。刘平反问,荷兰村,真要去?可能白跑一趟啊。冯国金很坚定地说,监控里拍到秦理开着商务车奔的是哪个方向?刘平说,奔北。冯国金说,浑南区在南,开发区在北。刘平恍然大悟,秦理在无意中给他们指了路,不管接走曾燕和杀了曾燕的人到底是秦理还是殷鹏,都不会这么巧两次都是在奔北往开发区去的路上消失。

冯国金的手机响了。是洗车行老板。冯国金接起电话,老板在那边说,你不是让我一有秦理的动向就跟你汇报吗?冯国金说,别废话,快说。那头说,现在十点多了,秦理一直没来接班,发短信也不回,他从来都准时。冯国金二话没说,挂掉电话。刘平都听见了,问他,秦理那边怎么办?

冯国金说,收网。一起抓。

20131224日。平安夜。

当天晚上九点多,冯雪娇约我在当年我们五个人经常碰头的那家肯德基见面。自打从北京回来,我就一直没敢约她出来,其实是怕见面尴尬,一周前在北京的那天晚上,两个人都喝到断片儿,都是成年人了,有些事就当又喝了一顿迷魂酒,醒来假装没发生过,反而更好。

冯雪娇坐在我对面,一连吃了四个草莓圣代,看得我都直倒牙,实在忍不住才拦住她没买第五个。我说,大半夜吃这么多凉的干什么?冯雪娇说,我就是突然想吃,忍不住。我说,有病。顺便拿出一张纸巾给她擦嘴——不记得从什么时候,我也养成了出门随身带纸巾的习惯。冯雪娇说,你什么时候对我说话能温柔点?从小到大你都这样。我看冯雪娇的样子不太正常,一般这种时候,她都是要犯矫情了。我问她,你怎么了?

冯雪娇舔了舔嘴,说,王頔,我怀孕了。

听到的那一刻,我居然没有表现得特别难堪,其中有多少是强装,后来回想起来也不确定。我问她,那天晚上,咱们俩不是,没做什么吗?冯雪娇比我镇定得多,说,是你不记得了,你比我醉。我说,不对,这才一周,这么快就能知道?冯雪娇说,网上说了,最快七天,我就好奇测了一下。我说,这种事有那么让你好奇吗?准不准啊?冯雪娇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你害怕了?我说,也不是害怕。冯雪娇说,放心,我不会因为这个赖上你,但如果是真有了,我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说,那还是跟我有关系啊!冯雪娇说,你就是孩子的爸爸呗,我又没逼你跟我结婚。有一瞬间,我不确定冯雪娇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可是当我仔细观察过她的眼睛,我知道,她从小唬人是另一种表情,她一向都不太会撒谎。我说,明天陪你去医院,要是真的,我们就结婚。没想到,冯雪娇乐了,说,看把你吓的!我还不稀罕咧!我说,反正我表完态了,随便你。冯雪娇突然转移话题说,我想再吃一个圣代,最后一个。我咬牙切齿地说,不行。冯雪娇盯着我看了半天,笑了,说,噢,还没当爸爸,先管起我来了。

在肯德基里坐到了快十点,冯雪娇也许是为了转移话题,一直在跟我聊秦理,还有黄姝、高磊,聊我们小时候那些事。冯雪娇问我,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平安夜,我们五个就是在这里过的,当年全市就这家肯德基是二十四小时营业,我们回家都两点多了,当时谁都没手机,没人跟家里汇报,回到家我妈差点儿没打死我。我说,当然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就在旁边那张桌子玩了半宿大富翁棋,秦理一直赢,我跟高磊气得差点儿掀桌子,黄姝困得趴桌子上睡着了,醒来俩脸蛋上沾的全是番茄酱,跟傻姑似的。还有你,人家店员为了撵我们,撒谎说厕所坏了不让用,你非一泡尿憋不住,跑外面墙根儿底下放水,还叫我站老远给你放哨。冯雪娇说,哎呀,烦不烦人,别说了!她自己笑了两声,没一会儿,那笑声又干瘪下去。她说,可如今再也凑不齐人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问她,前天你在电话里跟我说,黄姝身上有火炬图案的事,是真的吗?冯雪娇点头,说,秦理现在嫌疑最大,我爸可能要抓他。我问她,秦理现在还住当年那个家里吗?冯雪娇说,是,你家隔壁楼。我想说什么,却如鲠在喉。还是冯雪娇先说出口,要不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去看看秦理吧?我说,行,打包一个圣代带去。

到秦理家楼下时,已经十点钟。那里也曾经是我住了十年的家,只是如今身躯不再,剩下一半残存的楼梯,紧贴着秦理家那栋楼陪伴着,仿佛死得不甘心。还差一层楼的时候,我跟冯雪娇听见楼上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奔下来,三个中年男人跟我俩在楼梯里险些撞个满怀。

冯雪娇惊呼,郭叔叔?

竟然是冯雪娇她爸的同事,三个警察。那个姓郭的男人比冯雪娇更惊讶,说,娇娇!你怎么在这儿?冯雪娇说,我来看我朋友。老郭反问,什么朋友?秦理吧!冯雪娇承认。老郭说,你也太不听话了!我们在楼下盯他好几天了,你爸还特意嘱咐我,万一见到你来找秦理,必须把你拦下来,你咋就这么不听话呢!赶紧回家!

三个警察硬拉着冯雪娇下楼之际,我悄悄又上了一层——秦理家的门被强行打开过,我像被谁推着走了进去,家里的布置,跟我们小时候印象中的一模一样,除了秦理的卧室,堆着满墙的玻璃缸子,蛇、蜥蜴、蜘蛛趴在里面一动不动,卧室的窗户开着一道细缝,我竟然有种错觉,像回到了小时候,秦理玩累了打瞌睡,我帮他把窗户关好。关窗时,我习惯性朝楼下望了一眼,黑夜里,七楼好像没有记忆中那么高了。此时其中一个警察返上来把我也拉走。打包的圣代,被留在了秦理的书桌上。

到了楼下,老郭匆忙上车,冯雪娇却把着车门不放,口气根本是在质问对方,我爸是不是让你们抓秦理?你们是不是要去抓秦理!老郭也生气了,硬扒开冯雪娇死攥不放的手说,别在这儿搅和,你们赶紧给我回家!话说完,三个人开车绝尘而去。

我站在冯雪娇身后,想象着她会有多少种方式表达难过或者崩溃,可她竟然没有,什么话都没说,直接奔上街,拦了一辆出租车,留下一侧未关的车门给我。容不得我犹豫,我也跟着上了车。车上,冯雪娇让司机紧跟住前面三个警察的车,快点儿,再快点儿。我问她,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但她好像听不见我说话,反问我,你说他们这是要去哪儿?他们知道秦理在哪儿吗?我说,不管秦理在哪儿,他要是想跑,早跑了。冯雪娇问,可是他们一直在楼下盯着秦理,怎么跑的?我说,从窗户出去,踩着空调箱,顺我家那栋楼的楼梯下。冯雪娇又开始自言自语,不是秦理,不是秦理。

直到快进那个叫荷兰村的地方,出租司机说,里面没路灯,我可不进去了。冯雪娇直接掏出一百块钱没找,我们俩下车,追着扬起的尘土,一路跑进去的。那里面空旷一片,四处漆黑,每隔开很远才有一栋四层楼高的欧式别墅,一盏亮灯的都没有。我看着身边狂喘不止的冯雪娇,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毫无犹豫地陪她闯进这片黑夜,但我心里知道,此刻我必须陪在她身边,何况不止两个人,如今我们是三个人。

终于我看见前面几盏车灯,围住了一栋亮着微光的别墅,走近前,加上刚才追的那辆,一共五辆车,十来个警察,都拿着枪,站在最前面的是冯雪娇的爸爸冯国金,正在跟刚刚赶到的老郭说话——当他们同时看到不远处的我和冯雪娇时,两个人的眼睛瞪得比车灯还亮。冯国金冲着过来,而冯雪娇也朝他爸爸冲过去,我紧跟在后。冯国金大吼,你来干什么?谁让你来的?冯雪娇憋了一路的那根弦终于绷折了,号啕大哭起来,爸,对不起,爸,我以为你们是来抓秦理的。我看见冯国金的眼睛里,有种绝望。冯国金又看看我,对冯雪娇说,你们去车里待着,不准出来,我现在是执行任务,不是跟你闹着玩儿。冯雪娇越哭越厉害,像是在号叫,秦理在哪儿呢?秦理在哪儿呢?冯国金说,他人就在里面,有枪。冯雪娇说,我求你了,爸,你别打死他,你别抓他,爸,我求你了!冯国金冷漠地推开冯雪娇,让人把冯雪娇连我推进了离门口最近的一辆车里,老郭上来要关车门,却被冯雪娇的双手死死顶住,同时,冯国金开始冲门内喊话,秦理,你把枪放下!把门打开!你要是杀了殷鹏,你哥就白死了!他下辈子都洗不清了!

门里跟门外的黑夜一样安静。

冯国金喊,秦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我知道你冤!你跟你哥都冤!我现在有证据能抓殷鹏!你这么冲动,是在害你自己!十年了!你哥的死,你不是一直算我头上嘛!你冲我来!我把枪放下,一个人进去!你要是听见了,就踹三下门!

等了三分钟,门内依旧没有动静。冯国金对身后的人说,冲进去。四人上前,用破门专用的工具,不到两分钟,那扇脆弱的保险门就被打开,我从车里看过去,一层偌大的客厅,没有人。冯国金在客厅里简单部署,开始带人往楼上走,此时冯雪娇突然冲出车外,负责看我们的年轻警察一不留神,冯雪娇已经冲进别墅门内,我从另一侧下车,紧紧追着她。当我跟冯雪娇冲到队尾的时候,被老郭死命拦在楼梯里,压着嗓子骂,胡闹!滚!冯雪娇像疯了一样,一直冲到了队伍中间,七八个警察人人手里握着枪,谁也不敢乱动。我仍被卡在队尾,望着他们一路逼上天台。最终,我跟冯雪娇被两个警察拦在进入天台的门外,双手被反扭着,我对扭着冯雪娇的那个警察说,求你轻点儿,她怀孕了!那个警察一愣,眼神转过去看已经站上天台的冯国金,他知道冯国金也听到了。而冯国金只是草草回头瞥了一眼我跟冯雪娇,又转头冲着天台那头大喊,秦理,放下枪!最后一次警告!

穿过堆挤在过道中的人头,我望见了天台那头,十年未曾相见的那张脸,陌生得几乎认不出来,可是那双眼睛,我到死都不会忘,那双眼睛包裹着我曾经的一切,和我的眼睛,彼此见证过这个世间最亲密也最冷漠的东西。而此刻,那双眼睛里迸发着我今生从未见识过的凶狠,他一只手拿枪死死抵住殷鹏的太阳穴,另一只手紧紧勒住殷鹏的脖子,手中攥着一样东西。

冯国金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举枪对准秦理的方向,大声喊着,秦理!放下枪!

——

那声怒吼,或者叫哀号,本应具有划破夜空的锋利,却像个濒死的生命一样无力,没有回响,转眼被黑夜生吞——那是来自一个无法诉说苦难的身体里,最深处的绝望。秦理将手中那样东西突然朝冯国金丢过来,冯国金喊着“不许动”,可没打算开枪,看着丢到自己脚下的,是一盘黑色录像带。连冬夜的寒风都被凝结在原地的一刻,冯雪娇突然从身后年轻警察的手中挣脱,疯一样冲到冯国金的身旁,她再也不哭了,面容镇定,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样很小的东西——直到扭着我的年轻警察也选择放弃,任我也跑过去站在冯雪娇和冯国金的身边,才看清冯雪娇捡起的是一个可以塞进耳蜗的小小的助听器。大概是秦理刚刚在挟持殷鹏的一路上,不小心拨弄掉的。

冯雪娇对冯国金说,爸,你说什么,秦理他听不见。让我来,求你了。

冯国金大喊,你给我回去!

冯雪娇毫不理会冯国金的阻拦,径直走向前,直到距离秦理不到十米的地方,秦理将手中的枪转而对准她时,才站住不动。冯国金跟身后所有人的枪都突然举得更高,寒风里没人允许自己喘气。

冯雪娇抬起右手,掌心里是那个小小的助听器,对秦理说,戴上吧,求求你听我说话。

——

冯雪娇想要再走近一步,可是秦理晃动起手中的枪,示意她不要再向前,他自己紧勒着殷鹏,已经退到了天台的边缘。可冯雪娇没有停下的意思,那一刻,我的双脚催促着我飞身上前,就像小学六年级那天,有人推着我上前挡在秦理面前,高举起凳子劈向欺负秦理的胡开智时一样,我张开双手,挡在了冯雪娇面前。我的喉咙里,完全发不出声音。可是却有另一个人在替我说话,他是十年前的那个少年,是十二年前的那个孩子,曾经抛弃秦理如今又回来的孩子。那个孩子的声音在哽咽着说,对不起,秦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

秦理最后的一声哀号,穿透我的耳膜,过滤掉了所有愤怒。我知道,那一刻,他听见了。我仿佛也听见初一那年,他跟李扬在教室里打架,我本想冲上去帮忙,却被他狠狠推出教室门外,反锁上门,隔着玻璃对我喊出的那一声——你走!

身后冯国金的喊声再次响起。

秦理!黄姝是死在你手里的!你必须负责!

几乎同时,秦理手中的枪稍稍放低了,他身前一直没有吭声的殷鹏突然用手肘向后撞开秦理,挣脱出来,直奔冯国金而去,没跑出几步,两腿一软,瘫倒在冯国金面前。所有人冲上前将殷鹏死死按在原地,只有我和冯雪娇,在距离秦理最近的地方,亲眼注视着秦理回头望了我们最后一眼,踏前一步,从天台的边缘坠落,跟黑夜真正融为了一体。

楼底传出一声闷响,如同秦理最后那声哀号的音调。

冯国金和其他人,一起冲过来天台边缘。只有我和冯雪娇,并排傻站在原地没动。

我终于注意到,天台后紧挨着护城河,周围没有公园,没有路灯,也没有老人和孩子,恐怕是这条河水在流经这座城市中,最祥和的一段。水面波澜不惊,映射着比市区里更繁密的星光。这个夜晚,它只接受一个生命的陪伴。唯一干净的生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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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秋天短,短到根本就是来通知人一声,冬天马上到,都别嘚瑟。冯国金听话,他那条伤腿比天气预报准,只要连着疼三天,肯定立冬。别人还穿单衣单裤时,他就得把毛裤套里面了,第一场雪一过就得换成棉裤,嘎嘎冷那几天,右腿膝盖还得加个纳米发热护膝。大夫说过,他自己要不拿这条腿当回事儿,六十岁后等着拄拐吧。

201411月,对冯国金的一生来说,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孙记饺子馆。除了冯国金和老孙,还有另一桌没走,四个小青年,喝高了围那儿吹牛逼呢,一个说现在社会上谁谁最好使,铁西区一踩乱颤,另一个说谁谁不行了,叫和平区新冒出来的谁谁给干了,腿给卸了,全市就自己大哥最牛逼,刑警队队长都得给面子。冯国金给听乐了,老孙喝口酒说,操,我天天都听这些玩意儿,换你闹心不?冯国金调侃说,听着没?他大哥我都得给面子。老孙说,咋样?当大队长以后轻松点不?冯国金说,工作没见少,闲话倒不少。老孙问,啥闲话?冯国金说,说我故意把曹猛搞下去,就为顶他位子。老孙,操,他自己犯那么大事你还保他来着,没进去就不错了,还有人帮他说话?冯国金说,社会不就这样吗。冯国金夹了一口饺子,酸菜猪肉的,就一口酒。老孙说,我他妈一直就看不惯他,咱俩刚进队那会儿,你还记得不?第一次外出执行任务,他为了巴结你老丈人,硬把我的功劳塞给你了,气得我一礼拜没起来炕。冯国金笑了,你为啥跟我怄气这么多年,我能不记得吗?老孙说,到现在我也觉得你能力不如我啊!我当年要是没出来,你现在的位子没准儿就我坐着。冯国金说,那可说不好,没准儿你早犯事儿了。老孙说,也是,跟你不一样,我爱钱。冯国金说,你开饭店赚得比我多多了。老孙说,这两年也不好干了,不过我也够了,再过两年打算把这店兑出去,养养花,钓钓鱼,我没老婆孩子要养,不遭这罪了。现在我想想,就是比你强,你看你,累得跟瘪犊子似的,落一身伤,媳妇还跟人跑了。冯国金说,你他妈会唠嗑不?老孙问,离没离啊到底?冯国金说,离了,上个月。老孙说,不是去年就说离吗?怎么又拖到现在?冯国金说,不是赶上娇娇怀孕嘛,咱俩合计那个时间离婚太不给女儿留脸了,怀孕十个月她妈一直在身边照顾,坐完月子了我才提。老孙说,我说这俩月你咋没来呢,生了?冯国金说,女孩,属马。老孙说,那得恭喜你啊,都当姥爷了,走一个!娇娇都当妈了,你说能不快吗?冯国金说,快,太快了。冯国金掏出一张红色请柬,说,你不问我都忘了,来给你送这个,我外孙女满月酒,有空就来。老孙说,行,还跟我装忘了,不就是来收我份子钱吗?娇娇婚礼啥时候办啊?你一起告诉我得了。冯国金说,婚礼就不请你了,娇娇说就想跟家人吃顿饭,不大办了。老孙说,那我省份钱呗。

终于把那桌小青年给熬走了,二十四小时的店,老孙瞪眼撒谎说下班了。俩加一块一百岁冒头的男人,自己也喝高了。老孙问,去年那案子,最后给你几等功?冯国金说,特等功。老孙说,操,你命就是好。冯国金说,有啥用?老孙说,将来等外孙女长大了可以讲啊,她姥爷多牛逼。冯国金说,讲这玩意儿干啥。老孙说,先给我讲讲。冯国金问,讲啥?老孙说,案子啊,上次你没讲完,那小子,叫啥来着?冯国金说,秦理。老孙说,对,秦理,把车开进八卦街以后没了,最后怎么运的尸体?冯国金说,凭啥给你讲?老孙舌头喝直了,说,你是我哥,行不?冯国金问,你还比我牛逼不?老孙说,你比我牛逼,你最牛逼。冯国金慢悠悠喝两口酒,故意磨叽老孙半天,才开始讲,其实秦理把那辆商务车开进八卦街以后,确实就停里面了,所以鬼楼周围的监控录像里没有。老孙问,那他到底怎么运的尸体?

冯国金说,他换车了。老孙问,换什么车?冯国金说,当天晚上,洗车行一共有两辆车,一辆是尼桑商务车,还有一辆,是银色马自达,那天晚上他提前了半小时去接班,等白班工人回家以后,他是先开着那辆马自达进的八卦街,找个地方藏起来,又打车回到洗车行,十点钟把商务车开出来,一路跑到郊区,挖出尸体装上车,再开进八卦街,把尸体从商务车换到马自达里,再把马自达开到鬼楼抛尸,从八卦街十六个出入口中没有摄像头的一个口出来,监控等于被切断了,行踪根本连不上。回去的时候,用的也是一样的方法,还特意开着商务车全城兜了一圈,故意迷惑人,四点多开回洗车行,再打车回到八卦街,把马自达也开回来。老孙说,真挺牛逼啊,那你最后怎么发现是这么回事儿的?冯国金说,半个月。半个月后我才想通怎么回事儿,打电话问洗车行老板,知道了那辆马自达是银色,再回看鬼楼周围摄像头,十点半到十一点半中间,有没有一辆银色马自达出现,真有。老孙说,那不对啊,既然找到马自达了,只要拍到过他从车上搬尸体下来,不就是证据吗?就算死了也能给他定罪啊。冯国金摇头,说,不能。第一,秦理开马自达时,故意戴着帽子,脸根本没拍到,第二,他开车在鬼楼周围转了三圈,等到最后一辆大巴车把进鬼楼院子唯一的入口给挡住了,他才把马自达停在大巴车后面,摄像头拍不到的死角里,再搬尸体下车,拖进院子里大坑的。那条街上有家旅行社,每天晚上十点以后陆续收车回来,街边停满一排,后来分析肯定是之前踩过点,周围情况全了解了。老孙想了半天,还是摇头说,不对,他要是真那么聪明,开马自达去抛尸时知道戴帽子,为什么开商务车去挖尸体的时候不知道戴,让摄像头拍到了脸呢?还是百密一疏啊!冯国金笑说,挺有文化呗,还会用成语了。因为他是故意的。老孙问,取尸体故意露脸?为啥?冯国金说,他就是想让我知道,他是奔哪个方向去的,后来也是因为他留下的这个线索,才在第一时间找到殷鹏的。老孙说,这么周密,这得计划多长时间啊?冯国金说,三个小时。老孙不说话了,酒都忘了喝,说,照你这么说,秦理真是个天才啊。冯国金说,本来就是。老孙问,那他是不是你这辈子遇到过的最聪明的罪犯?冯国金说,是,但他不是罪犯,因为到最后,也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给他定罪。老孙说,白瞎了。冯国金干掉杯中酒,过了半天才说,但是他为了找殷鹏,整整等了十年。老孙问,就为了给他哥报仇?冯国金说,不光是——有些话,他不愿说透。冯国金感觉自己酒量真是不比当年了,才六瓶不到,就眼晕了。还有些话,他想说,但不是对老孙,就是自己想跟自己说,冯国金问老孙,要换作是你,用十年等一个仇人,别的什么都不干,你愿意吗?老孙想了想说,那得看是多大仇了。冯国金又问,为报仇你愿意受多大委屈?老孙说,得看是多大委屈了。冯国金说,天大的仇,天大的委屈。老孙问,十年,秦理都干什么了?冯国金说,养蛇。老孙问,养什么蛇?冯国金说,仇人的蛇。老孙问,啥意思?冯国金说,殷鹏后来虽然跑路了,但他从来都没跑出过秦理的视线。队里搞技术的同事说,不知道秦理用的什么方法,应该是破解了殷鹏公司的邮箱,从往来邮件里发现了殷鹏的QQ号,殷鹏常用那个号登录一个养蛇的论坛,他跑到美国以后,最惦记的不是老婆孩子,竟然是他养的那条蛇。后来殷鹏自己交代,论坛里有个人号称开宠物店,就在本市,只卖蛇,还能寄养。殷鹏聊过,觉得对方挺懂行的,就让那人去他公司连蛇带缸子都拿走了,帮忙寄养。后来证实,那个人就是秦理。老孙说,设这么大一套儿,得多聪明啊。冯国金说,之后十年,殷鹏隔三岔五就在网上问对方,蛇养得怎么样了,却完全不知道,连自己在国外的行踪,对方都知道。殷鹏还说,等他回国那天,肯定把蛇取回来,再给对方一笔寄养费作为感谢。老孙说,所以,十年,秦理就等那一天。冯国金说,对,殷鹏回来取蛇那天。

一年前的平安夜。除了当晚的月光跟河面,一切都险些跟平安擦肩而过。警察在荷兰村殷鹏所住的那栋别墅斜对面,五十米外的另一栋废弃别墅里找到了高清望远镜、自制简易监控、一台小型发电机、一台笔记本电脑、一捆尼龙绳、一把刀,以及一些饼干和矿泉水,没有床,只有一张破凳子。秦理就是坐在那张凳子上,一直监视着回国后的殷鹏。冯国金后来派人重新搜查殷鹏的别墅,竟然在客厅及卧室的隐蔽处,也发现了针孔摄像头,是那种在电子市场的黑商手里几百块钱就可以买到的。据殷鹏交代,他是201312月初以新的假身份从国外回到本市,一周以后,主动在网上联系替他养了十年蛇的那个人,约在了一个离荷兰村不远的地方见面,可是对方却没出现。他自己琢磨,秦理就是在那个时候跟上他并找到了他在荷兰村的藏身处。之后他多次试图联络养蛇人,但对方再也没回复过。冯国金问殷鹏,秦理在监视你的那十天里,有过任何察觉吗?殷鹏说,没有,就算跟我走个对碰都不会怀疑啊,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个人。

在秦理偷设的监控录像里,清晰拍到了殷鹏在20131216日凌晨,将被害人曾燕带回荷兰村的别墅,当晚七点半,殷鹏拖着一个沉重的大编织袋从别墅里出来,监控显示他去了别墅后方的那片荒地,手里还拿着一把铁锹,一小时后,殷鹏返回别墅,没有再出来。后经确认,编织袋里拖着的正是曾燕的尸体。殷鹏埋尸的全过程,被秦理的监控拍到了一半,但秦理当时就知道殷鹏杀了人,因为他就坐在望远镜的这边目睹到一切。冯国金推测,秦理就是在那一刻,脑子里已经把二次抛尸的计划全都设计好了。晚上七点半后,秦理应该是先返回到市内鬼楼附近,花了两个小时在周围踩点,确认过所有摄像头的位置及死角,于晚上十点钟前回到洗车行接班,随即开出黑色尼桑商务车前往荷兰村殷鹏埋尸地点,将曾燕的尸体挖出,载回鬼楼院子里的大坑抛尸,随后用电话语音报案。秦理抛尸前,还做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用刀在曾燕的腹部刻上了火炬图案,而这正是他费尽周折的真正目的——明知道黄姝尸体上同样的图案,只有当年经办此案的警察和真凶才知道,这样一来,他刻意伪造的假象就不得不引起警方的注意,必定将相隔十年的两起案子合二为一,重新侦破。而最终能够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殷鹏死刑的唯一证据,就只有秦理自杀前在天台上丢给冯国金的那盘录像带,录像中清晰地拍摄下殷鹏性虐待并失手掐死曾燕的全过程。随后警方又在殷鹏的别墅内找到了大量录像带,里面记录的都是殷鹏非法拘禁并性虐待那些女孩子。此后冯国金在殷鹏被枪毙当天,曾经跟刘平说过一句话,抓到殷鹏的是你我不假,可是最后能送他死,靠的其实是秦理。

三天后的总结汇报大会上,至少有两百名同事参加。冯国金坐在台上,还是把话筒交给刘平,自己坐在那儿发呆,旁边领导跟他说悄悄话他都没听到,眼神直愣愣地看着台下整齐划一的深蓝色警服,自己像是漂荡在这片海上的孤舟,该往哪儿漂也不知道。还是不争气啊,到现在还怯场,脑袋里却偏在这种时刻蹦出一个小邓当年给自己讲过的段子,偷偷打了个哈欠。刘平在耳边做工作总结,具体说什么冯国金居然一个字都听不清。最后刘平交给领导讲了几句,领导问台下有没有人对这个案子还有疑问,可以放开讨论,一个年轻警察举手站了起来。

年轻警察问,痕量DNA检测结果证实第一个被害人黄姝身上的精液是属于金虎的,但没有证据证明秦天、秦理两人曾对黄姝有过性侵犯,那黄姝到底是谁杀的?

冯国金主动从刘平手中接过麦克,说,不知道。

年轻警察问,意思是还没找到证据?

冯国金说,就是没有证据的意思。

场面有点尴尬。最后还是领导打了圆场,解释说除了破案过程中技术层面的分享,别的暂时还没法多说,这个案子比想象中要复杂得多。随后可以再另行组织小规模讨论,今天就到这儿吧。

散会以后,同事们都去食堂吃饭了,冯国金一个人靠在沙发上抽烟,他本来想自己静一会儿,可是刘平也说不饿,故意留下来陪他。各自抽完一根烟后,冯国金问,你有话说吧?刘平说,我确实也没想通,当年秦理的确有不在场证据,食物中毒被秦天送到家附近的小诊所里抢救,当时抢救他的那个女大夫亲口作证,接收秦理的时间是在黄姝遇害两个小时前,之后秦理在诊所住了一宿,女大夫一口咬定时间记得没错,那黄姝的死确实跟秦理没关系,不是吗?冯国金说,秦理不是食物中毒,是农药中毒,洗胃。刘平问,你怎么知道?冯国金说,那家小诊所,我又回去过一次。刘平大惊,为啥没告诉我?什么时候回去的?冯国金说,就前天,赶上你放假回家。刘平问,你自己找那个女大夫去了?冯国金说,人没找到,前两年车祸死了。刘平问,你怀疑那个女大夫做了伪证?冯国金说,可是到最后也没证据。刘平问,人都死了,凭什么怀疑?冯国金说,跟你一样,我也想知道杀害黄姝的人到底是谁,这些天怎么想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唯一还有疑点的,只剩秦理的不在场证明,我查了十年前的笔录,那个女大夫叫张霞凤,还有她生前的户口。刘平问,查到什么了?冯国金说,她的前夫,是秦大刚。刘平问,“8·3”大案的秦大刚?秦大志他亲哥?冯国金点头,说,张霞凤是秦天和秦理的大娘。刘平说,张霞凤顾及过去的亲情,包庇了那两个孩子?冯国金说,应该是。我问过诊所里一个老人,秦大刚被枪毙以后,张霞凤一直自己过,听说一直挺照顾那两个孩子的,住的也一直很近,秦理还小的时候,过年还会叫到自己家吃饭。做伪证,应该是秦天求她的,当时她也不知道那是个多大的案子。刘平说,那就是说,黄姝的死,要不是自杀,就还是秦理下的手?冯国金说,没人知道了。

刘平长嘘一口气,饿着肚子却像有太多东西没消化。他继续说,殷鹏在回来以后,早就被秦理盯上了,以秦理的智商,要想把殷鹏给弄死再埋尸太容易了,给我们可能都找不到,仇报完了人一消失,不就全结了吗?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劲,兜那么大一圈子,最后一刻才对殷鹏下手,被我们扑个正着?冯国金说,当时我们只是去抓殷鹏的,碰上秦理完全是巧合。秦理肯定想殷鹏死,但殷鹏不能那么就死了,不然他哥的冤情就永远都洗不清,他就是想让殷鹏死在我们手里。刘平说,那他在掌握了殷鹏杀害曾燕的证据以后,完全可以直接交给我们,为什么还要伪造抛尸现场,留给我们线索又不明说?这不是聪明人干蠢事儿嘛!秦理有的是机会下手,可又一直不下手,还在殷鹏身边装摄像头,他怎么就知道会拍到殷鹏再次犯案,而且还杀了人?再天才也不可能会算命啊。冯国金说,秦理不知道,他是无意中拍到了殷鹏杀人抛尸的证据,才临时设计了一场二次抛尸。审殷鹏时他自己说了,杀人以后心里有鬼,回去查看埋尸地点,发现尸体被人挖走,知道事情大了,再次准备跑路,就是那时候,秦理发现再不动手殷鹏就要跑了,最后被我们赶上了。

第二根烟抽到一半,冯国金开始咳嗽,想说什么也给咳忘了。刘平在一边来回摇着脑袋说,不对,还是想不通,监视殷鹏那么多天,却一直不下手,他等什么呢?冯国金咳嗽完了,感觉胸口有点不舒服,说,你问我,我也不知道,秦理有太多秘密了,我怎么脑袋也被扯着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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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尾声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45760 bytes) () 03/27/2021 postreply 12:4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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