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1)

在人间 | 55岁单身汉与20岁智障女孩的婚姻背后

2021年03月17日 12:03:59
来源:在人间

 
 

 

凤凰新闻客户端 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出品

20岁的姚小敏并不知道2月27日(农历正月十六)那天开进村子、贴有“囍”字的白色小汽车会把自己带到哪里,对自己的未来意味着什么。此前一天,她刚满法定结婚年龄。

河南省桐柏县民政局发放的残疾证显示,姚小敏属于二级智力残疾。在生父的讲述中,女儿五六岁时生病导致智力出现问题;而在大多数村民看来,她的“呆傻”是先天的,源自其生母,一个十几年前“不见了”的四川女子。

这原本是一场没有人会关注的婚姻,但因为婚礼现场新娘“哭闹”的视频被上传至网络,“55岁男子娶20岁智障女子”成为网友热议的话题。他们所担心的小敏“被强迫结婚”最终被证实为双方家庭“你情我愿”——新郎张启照盼望“有一个孩子”,小敏的家人则希望“双方能有个照应,女儿饿不着就行。”

互联网上连续好几天的热搜和蜂拥而至的记者,在事发地的村民看来有些莫名其妙,“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再傻的闺女都有人要”。

在豫中南的乡村中国,“悲剧”和“担忧”刷屏的另一面,是“意外”背后的必然。一个智障、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女孩;一个家境贫穷、是大龄光棍。在两个村的村民看来,小敏只能嫁给张启照。

 

两边是新张贴的大红“囍”字和对联,中间挂着新扯的印有猫和老鼠图案的浅蓝色布帘。布帘后面就是小敏的新房。新婚第五天下午,小敏不再哭闹,穿着出嫁时的粉色羽绒服,背对生人和丈夫,静静地坐在轮椅上。轮椅是前一天当地政府“送过来的”,因为不慎摔倒,原本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小敏需要这样一个“交通工具”。

如果不进屋,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刚刚举行过婚礼的家庭。

没有门楼和院墙,二十年前盖房时剩下的砖块就地码成了一面矮墙。想要从村子里刚修好的硬化水泥路进到堂屋,下雨天需要单脚踩着一字排开的砖块,穿过满是泥泞的院子。

除了院子里一台双缸洗衣机和墙上挂着的空调,以及为了结婚添置的一个衣柜和一台平板彩电外,长年单身的张启照家里并没有其他家具。满是脚印的堂屋地面上,没用完的化肥、杂物和一些牛奶、方便面礼盒随意堆在一起,用来充当条几的黑色三屉桌上是两个被塑料包裹的罐头瓶,结满蛛网和灰尘的白墙上没有任何装饰。

 

■ 堆放着红砖头的院子

院子里,“新郎”张启照面对刚上门的媒体记者欲言又止,进屋将扫把拿到堂屋门口,又放下,转身擦拭新皮鞋上的泥土。

原本从不拒绝媒体电话和现场采访的张启照,在网上舆论热议其婚事和当地政府工作人员上门后开始躲避记者。“村干部不让他接受采访。”在村子边缘一块空地里挖野菜的村民说。

“该说的都说了。”他借口要出去办事,锁上了堂屋门径自离开。丢下新娘和在另一个房间里因生病不停呻吟的老父亲。

出嫁前,由于智力低下,小敏日常生活不能自理,不会说话,也听不懂别人的话。 “手上拿不住东西,端碗也不中(河南方言,不行)。不能自己穿衣服,解手。”其伯父说,这么多年小敏的生活靠家人细心照料。

另一扇门帘后的张启照老父已经86岁,20年前建这栋平房时扭断过脚踝,治好后身体硬朗的他还能帮家里干活,一年前开始瘫痪在床,神智有些不清醒,“吃饭要端到跟前,还要擦屎擦尿。”邻居说。

傍晚六点,暮霭四起,大部分村民开始生火做饭,张启照家里仍然锁着门。

晚上八点,村民结束了饭后田间的散步,在村子里等候的各路记者仍没见到张的身影。隔着窗户,老父不时发出咳嗽声,新娘姚小敏的房间则寂静无声。

一直到晚上九点,张启照都没出现。等候的几名记者有些自责,他们觉得是自己的造访害得小敏和生病的老人没能及时吃上晚饭。而在前一天到达的记者则目睹了张启照为妻子洗脚,给老父洗头的温馨画面。也许,这将成为张启照今后生活的常态。

 

从泌阳县城驱车出发,途经240国道、030县道,半个小时后到达高店镇——一个河南境内泌阳、桐柏、唐河三县交界之地,属驻马店泌阳县管辖。再过10分钟,经一条乡村公路拐至仅容一辆小汽车通过的新修的水泥村道,才能到达一个叫“付爷庙”的村子。小敏的新家就在这里。而小敏长大的地方——安棚镇朱洼村,距此只有6公里多路程,隶属南阳市桐柏县。

除了村子周围浅山丘陵间散落的用来采油的“磕头机”(梁式抽油机),这里和北方大部分农村并无二致。抽油机属于河南油田下二门油矿,数量仍在不断增加。每亩每年1800多元的占地补贴并没有给村子带来多少财富。在这个村庄,很难找到一两栋像样的楼房,房屋多为砖瓦房或平房,装饰简陋。

 

■ 付爷庙村散落的采油机

村民用“苦寒”形容张启照的家境。“一家七个孩子,咋能不寒哩?”

张启照兄弟姐妹七个,四男三女,他在兄弟中排行老三。张启照的大哥是靠妹妹换亲(换亲,又称“交换婚”,指男子以自己的姐妹给女方的兄弟做妻,以换取女方作为自己的妻子的婚姻方式)才结的婚,但两人一直未能生育。大哥去世后,大嫂精神失常,几年前过世。

张家四兄弟中,只剩张启照没结婚。像大哥一样,母亲也曾动过用妹妹给他换亲的念头。二哥结婚后,“二嫂跟婆婆关系不好,父母决定不换了。”张启照本门叔伯说,张启照的母亲曾抱怨,拿女儿换的媳妇,关系不好,整天吵,“划不来,不如不换。”

张启照自此断了结婚的念头。他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兄弟成家另过后,他承担起赡养老人的义务。“一个人种五个人的地。” 由于没有读过书,除了前些年跟村子里的人一起去广东砍过“甜杆”(甘蔗),他再没出过远门。

除了种地和农闲时打打零工,张启照没有其他收入。接受媒体采访时,他称办酒席的钱都是借的,“花了1000多块。”由于没什么亲戚,平时也很少和村民“行情(人情往来)”,酒席只摆了三桌。

6公里外,小敏长大的家同样“苦寒”。“村里最穷的。”了解其家境的村民说。小敏父亲姚庆书弟兄三个,大哥已经去世,70多岁的二哥没有结过婚,跟着姚庆书一起生活。

小敏的生母在姚庆书四十多岁时被别人领过来。“不知道领没领结婚证,正常人没人会嫁给他。”多名村民介绍,小敏的生母有智力障碍,在日常生活中“摸不到屋(找不到自己的家),啥也不会干,不会说话,正常人没有人跟她接触。”

2008年,小敏生母回四川“开证明”,自此音信全无。生母“不见”后,经人介绍,姚庆书娶了现在的后妈,67岁的他比对方整整大了28岁,“也是不正常,正常的姑娘怎么会嫁给年龄大这么多,家庭条件还这么差的家庭?!”村民谈起姚家的情况,并没有什么避讳。

“两个都是苦寒家庭,外界应该多关注、帮助他们。” 姚家同村一女性村民说。

 

“想着几十几了,能结个晚瓜的话,可以立个后。不然不可能要个残废。” 张启照本门叔伯“一竿子插到底”地说。

张启照并不讳言自己结婚的目的,面对媒体的镜头,他直言娶媳妇“开心”,“她会生育的话,要一个孩子。”而对于“孩子可能会在智力上遗传妈妈”的质疑,张启照说自己没有考虑过。

张启照要结婚的事,付爷庙的大部分村民直到娶亲的轿车进了村才知道。

 

■ 付爷庙村

有村民扳着手指算这个300多人的村庄还有多少适龄男性没有结婚,“30多没有寻人(娶妻)的,有12个左右,将近50岁没寻人的有一个。”78岁的张启照本门叔伯也是“打了一辈子光棍”,跟75岁的弟弟一家生活。

“俺这庄没结婚的多哩很。俺那个大孩子(大儿子),寻的陈庄公社(镇)的,离了婚,撇了个妮(留下个姑娘),到现在都没寻人。”75岁的弟弟介绍,自己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离婚后得了“精神病”,“吃多少药都不行,隔两天就犯了,也不知道干活。俺也整天犯愁。”第二个儿子只生了两个女儿,也让他心有不甘,“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根据《中国统计年鉴2020》抽样调查换算,2019年底,全国15岁以上未婚人口男性约12691.2万人,女性约8297.6万人。男性未婚人数比女性多出4300多万人。

另有学者研究认为,光棍扎堆出现不仅是农民自身的问题,也关乎整个农村。男女性别比例失衡、社会经济结构失衡造成农村偏远或贫困地区的适婚男青年在婚姻市场上处于劣势地位。随着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高,走出穷乡僻壤的越来越多,村里的男青年还要与周边城镇甚至城市里的男性竞争。

降低择偶标准似乎是他们唯一的出路。农村偏远或贫困地区的大龄男青年常选择近亲结婚,或寻找身体有残疾、患有疾病甚至智力或精神障碍的女性结婚。

“老的老,小的小,他自己快六十岁了。就算添个小孩,他马上也干不了活了。”在村民看来,张启照娶妻后,要照顾两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姚小敏完全是个“累赘”。但如果姚小敏能够生育一儿半女,“结个瓜”,一切又都是值得的。

在张启照的计划里,摆过酒席后就带小敏去镇上领结婚证。当地政府一纸通报令他领证的想法成了泡影。通报强调,因为小敏没有自主意识,两人只能同居,不能领证。如果有了小孩,可以办理准生证,上户口。张启照对此不以为然,毕竟,“能结个晚瓜”才是这场婚姻的意义所在。

小敏娘家一位姚姓村民还记得十多年前的冬天,邻村一个“老单身”从雪地里“捡回来一个女的”,50多岁,有精神病,浑身臭味,村民笑他“要她干啥哩”。“没想到人家给他生了两个娃,在他61岁生一个、64岁又生一个。第二个娃还很机灵。”在村民眼里,“还是划算。”

在高店镇开理发店的一位中年女店主看到网上热议后,才知道自己生活的地方出了“新闻”。因为家里有一辆小汽车,她常被当地一些媒人雇车接送“相亲、看家”,“泌阳跑一趟100块,远一点到南阳唐河县给200。”因为常常接触媒人,女店主偶尔也会帮人介绍对象。

“在你们看来娶个傻媳妇是挺悲惨的事,但好多人上我这儿,说自己孩子二三十、三四十岁了,说你接触面广,接触人多,能给俺孩子说一个不?哪怕憨一点,傻一点也中。”但这常常让她为难,“像这种女孩都很少。”据其介绍,在当地,因为男多女少,年龄超过二十五岁就“寻不下媳妇……非常不好找了”。父母会降低要求,“二婚,身体、智力有残疾都可以接受。”

“父母着急的,还不是为了孩子将来能结个瓜,留个后。”

 

距离桐柏100多公里外,南阳另一个县,媒人李晓会通过网络知道了泌阳的事:“有啥稀罕哩?有些媒人就是通过说智障的发财哩。”

李晓会退休前在该县两个乡镇计生办工作过,有退休金,“不缺钱”的他不喜欢别人把自己和那些“职业说媒的”放在一起,“我是好心,做善事。”他有自己的原则,“不开口要钱,不说傻的、憨的。”

李晓会曾到过小敏娘家所在的桐柏县一次。有个媒人“手上有个女娃,叫去看。正好我有个亲戚家的孩子急着说媳妇,我就雇了一辆车去了。”

“那一趟把我气坏了。”说起自己最远的一次说媒经历,李晓会直斥对方“坏良心”。“一路上,过一会儿说有个媒人要我们捎上(带上),过了镇平(南阳下辖一县),说还有一个,到了唐河,还有一个。到了地方,一看,一共来了七个媒人。”

更让李晓会没想到的是,迟迟见不到女孩,在媒人的要求下,对方领来了一个“傻子”,“憨得啥都不知道”。李晓会转身要走,对方说“不能白见姑娘”,得给钱。无奈之下,她只好给对方“掏了两百块”。

在李晓会看来,当地农村原来靠熟人和亲戚说媒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出现了“职业媒人”。在其居住的镇上,“有名的媒人就有六七个”。原来一桩亲事“一个媒人从头说到尾”,现在“都是两三个媒人,多的四五个。”媒人也不全是本地的,可以跨县、跨市,甚至跨省。媒人之间经常通过手机、微信联系,互通“手上的资源”。

为什么有的媒人喜欢为智障女姓“说媒”?李晓会解释说,因为智障女性无法自己做决定,也不能私下里和男方沟通,“媒人说啥就是啥。”农村一些老单身汉“急于想有个后”,“舍得给媒人钱。”

六年前,李晓会曾经收到邻县一个媒人通过手机发来的“三个女人的照片”,“一看,全都是‘精神病’,一个还只有一条胳膊。我说你咋净弄些憨子,对方说憨子才能赚钱。”李晓会搞不清楚这些女人从哪里来,对方只说有两个是外省的。“我怀疑是被拐卖的,或者流浪过来的,和家里人已经断了联系。”

和李晓会搭档的陈姓媒人,曾经因为给别人“说了个精神病”而被当地警方行政拘留一月并处罚款6000元。陈姓媒人的儿子介绍,父亲常年靠说媒为生,有一次,邻县一个媒人带来一个“40多岁,稍微有些智障的女子”,在其父的牵线下,该县一老年单身男子以三万元的价格娶回家。“晚上睡觉时发现女的腹部有手术伤疤,才知道结过扎,不能生育。”男子一怒之下报警。该案牵扯到的媒人有四五个,“我父亲因为只拿了1000块钱介绍费,才免于刑罚。”

陈姓媒人还曾把一个因为婚姻失败受到刺激而精神失常的年轻女子“说给过三个人。”“这个女人爱跑,去人家家里一段时间后就跑了,她只认得我父亲,经常跑到我家,也没人来找。过一段时间,我父亲就给她再找一个人家。”

其子说,经过一次拘留后,父亲“学聪明了”。每次给这位女子说新的婆家,会把对方带到其姑姑家见家长。“有家长就不是拐卖。”女子精神失常后,因为已经出嫁,不能回到自己家,长期寄住在姑姑家,“她姑姑愿意有人要她,多说几家还可以多收几次彩礼。”

新婚第六天,2021年3月4日,为了继续躲避上门的媒体记者,张启照一早不到七点钟就锁门离开了家。有村民说他带新娘去了县医院看病,也有村民说是村干部带他们去了别处。过完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经历过一场节后意外的“喧嚣”,有媳妇和没媳妇的年轻人外出务工,只剩下老人和孩子的付家庙又渐渐恢复如常。

付家庙村南面,得名由来的庙宇已不复存在。阔野里,通往另一个村子的蜿蜒小道旁,一个两米多高、没有供奉佛像的红砖神龛兀自矗立。烟熏火疗的痕迹间,一定有人曾许下过婚姻美满、儿孙满堂的愿望。

(文中姚小敏、张启照、姚庆书、李晓会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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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恋烧掉30万,我的局长爸爸跑路了

讲故事的 不可思议编辑部 2021-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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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病逝后,的父亲开始寻找后半生的幸福。这件事并不简单,黄昏恋比早恋更让人头疼。
 

 

 

周一部门例行早会,电话响起,是婆婆。我慌忙挂断,调成震动模式。电话不依不饶地响着,桌面嗡嗡地震。领导看我,我报以歉疚的笑容,出门接电话。
“那女的带着人又来咱们家了!”婆婆在电话里嚷。翻开信息,她要到家里找我谈。不挑周末不提前约,显然不是真心谈判。
我称她玲姨,只差一步,她就成了我第三任后妈。
这个时候,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我爸,趁疫情稍稍松懈,不知在哪个名胜古迹游山玩水。过去,他可不是这个样子。
2015年以前,父亲还是家乡远近闻名的好人。就算没听过他的名字,只要提起那个照顾病妻近十年不离不弃的局长,无人不竖大拇指。
我对母亲的记忆很浅,自初中开始,母亲因病卧床,久而久之落得半身不遂,长年卧居病榻。父亲为了使我安心上学,一狠心将我送至寄宿学校,一个月才回家一次。母亲成了病床上的陌生人。生活尚能自理时,我偶尔帮她翻翻身;病情恶化后,父亲从不让我插手,都是他一个人来护理。
高考后收拾书房,我无意中翻出小学作文,题目是我们一家三口。文中写爸爸妈妈带我去游乐场游玩的故事,恍如隔世。那个能站起来的妈妈太陌生了。记忆中,家里只有卧床的病人、挥散不去的中药气息和父亲从早到晚忙碌不停的身影。
大学毕业,我想留在家乡,方便照顾父母。父亲坚决推我出去,还罕见地动了气:“你看现在东北还有什么指望,县城都空城,除了端公家饭碗的,哪里还有年轻人。净留我们这些半截身埋土里的人了,就这,有点钱的跟大雁一样,一到冬天就扎南方去了。”
 
图 | 电影《老兽》
最终,我听从父亲的安排,应聘至深圳一家日企。临行前母亲将我叫到床前,浮肿的、不能握拳的双手反复抚摸着我,似乎要用手一寸寸将我勾勒进她的记忆深处。那一夜,我们一家三口抱头痛哭。仿佛我不是去奔前程,而是与他们做生与死的道别。
工作三年后,母亲去世了。在她去世前的最后一个春节,我望着她艰难痛苦但依然努力呼吸的脸,突然悲从中来。血亲真是一种神奇的关系,它令我们不发一言,仅靠眼神就能读懂彼此的内心。我妈清醒的时候,慢慢交代着后事,跟我一起回忆我小时候的糗事,也会像姐妹一样分享她和我爸的恋爱往事。
我似乎第一次认识他们,母亲不再是了无生气的病人,她变成单位的文艺骨干,使出浑身解数追求着局里的大帅哥。父亲也不是因日夜操劳,过早驼了背、白了头的失意中年男士,他变成温柔多情,风度翩翩的高学历大学生,吸引着小姑娘们。生活真是不长眼,硬生生掰断了一对璧人飞翔的翅膀。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我替父亲松了一口气。那么多年总算解脱,每天四遍,翻身、换隔尿垫、纸尿裤的日子不见了,两天一次的洗澡擦拭也不存在了,房间里的中药味消失了,十年就这样过去。一切似乎都预示着,父亲即将迎接他的新生活。
 
母亲去世一年后,为了使父亲调整生活状态,我建议父亲办理内退手续,大雁南迁。此时,我刚刚结婚买房,父亲为了不打扰我们的小生活,在临近深圳的东莞按揭了一套小户型供日常居住,偶尔会与我们同住。眼看着父亲从阴影中慢慢走出来,我怂恿父亲再婚。
彼时父亲不到六十岁,下半生就这样单着似乎怎样都说不过去。何况我存了私心,再找个伴儿,于我而言也能减轻一些负担,两人互相照应,下半生不至于太过孤单。在我的劝说下,父亲蠢蠢欲动。
深圳莲花山公园是全市著名的相亲角,常年挂着单身大龄青年的照片,父母推销着优秀的儿女们。父亲经常在公园里遛弯,久而久之,和相亲角的父母们熟识起来。在这里,他邂逅了我第一任后妈,红姨。
红姨的女儿在深圳读大学,她跟着女儿,出来打零工,做家政,十几年就这样下来。尽管各地都有散落在外的东北人,碰到同一县城老乡的几率也不会太大。因为这层关系,父亲和红姨格外亲近一些。父亲丧偶,红姨离异,加之红姨在家乡也曾听说过,有一位局长照顾病妻的先进事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俩人恋爱了。
红姨小我父亲三岁,圆圆的脸盘给人忠厚老实的印象,苦日子过来的人格外顾家。唯一不足的是有些吝啬。父亲说,这年头肯安心过日子的人不多了,你红姨那是替我省钱呢。他照顾母亲十年,我一直期待他能找个照顾自己的人,下半辈子不用再过度操劳。
为了父母的婚事,我和红姨的女儿专程回到家乡走亲访友,设宴招待,父亲因为之前的好名声,一场黄昏恋得到了家乡亲属领导的全力支持。婚后,父亲说要跟红姨好好享受一下二人世界的生活,不跟我们回深圳了,趁着我们还不需要人手,准备在家里多住几年。
红姨没有固定工作,缺少收入来源,父亲将工资卡主动上交用于两人日常开销。两人的新婚生活有滋有味,朋友圈里的幸福甜蜜都要溢出屏幕。丈夫调笑说,老两口的日子过得比我们都滋润。我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生活或许睁开了眼,父亲压抑受苦半辈子,希望他往后余生都是蜜糖,也能稍稍缓解我不在身旁尽孝的遗憾。
好景不长,父亲一次来电话,吞吞吐吐想跟我借钱。他当时工资六千多,在小县城生活绰绰有余。我有点诧异,还是给他汇了三万块钱。又过了一段时间,父亲跟我说,红姨总觉得我妈是在家里去世的,她住着害怕,想换房子,问我能不能再借他一点钱。
图 | 电影《老兽》
我心里警铃大作,连忙问父亲:“要是换了房子,这个房子是写谁的名字?”父亲颇不高兴地回我:“当然是写我跟你红姨的名字,难不成还写你的名字?”
言尽于此我心中一惊,也说了最后的狠话“这房子本来就是我妈留给我的,换房子我没意见,钱我全出都行,要么只写我的名字,要么写咱俩的名字。爸,你可要搞搞清楚,你们半路夫妻平时花销无所谓,固定资产上可不要出什么纰漏。”
话音刚落,电话里传来一声巨响,他真是老当益壮,摔电话时用的力气可真不小。
爸爸开始跟我冷战,微信不回电话不接,被我扰得不胜其烦就由红姨代劳。红姨接电话可就不隔着心了:“马聪啊,你说说你也三十的人了,怎么还那么不懂事,净惹你爸生气。这前两天高血压又上去了,好家伙一去医院就是上千,有这个钱还不如吃顿好的。你给你爸气出个好歹来,山高皇帝远的,还不是得我照顾。”
丈夫也劝我退一步海阔天空,说既然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你这样防贼一样防着,人家也跟你交不了心,好赖是老两口过日子,咱们出这个钱,也就当补偿你爸这些年照顾你妈的辛苦了。
2017年春节,我带着两岁的老大回家过年,顺便给父亲张罗换房子。父亲听闻喜笑颜开,孩子也成了矛盾的缓和剂。除夕当天,父亲给儿子包了一个1000块的红包,红姨眼神躲闪,看了两眼父亲,我当下留了一个心眼。夜里,果然听到隔壁卧室传来压抑的争吵声。老房不隔音,空杯子罩住墙,就能听个八九不离十。
红姨嚷:“你哪里藏的私房钱给孩子,我又不是抠门的人,想给压岁钱你问我要不就得了!”
“我还不知道你,一个月就给我200块零花钱,拿钱当祖宗,我能拉下脸来再跟你张口!”
“那能一样嘛,马聪这次回来是给咱们换房子的。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你不懂?你憋扯那些没用的犊子,你先交代这1000块钱你从哪搂来的。”
“我三个月没抽烟了!我给我孙子省出来的!”
“数不对,你肯定还藏着钱呢!”
“他妈的老子沿街捡瓶子换来的!老子局长退休混到这个份上也算是脸都丢尽了!”
我不忍再听,母亲在世时,尽管家里的钱都拿去治病,父亲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在外依然是受人尊敬的领导。第二天一早,我就收拾行装回到婆婆家,任谁挽留都无用,换房子一事至此终结。红姨恶狠狠地盯着父亲,锅碗瓢盆摔得叮当响,我只当没听见。
临走前,父亲搂着儿子,嘴唇抵着儿子肉呼呼的脸蛋不敢看我,低低地说:“聪啊,不要担心你爸,你爸这样活得挺开心。”父女连心,他知道我听到了昨晚的争吵。
日子是父亲的,半辈子的磨难都是他独自一人在承受。我隐约感觉这段感情长久不了,没想到暴风雨如此猛烈。三个多月后,父亲突然打电话,要我给他买机票来深圳,说是跟红姨吵架,要来避避。
丈夫接机的时候还调侃,老爷子挺会玩失踪,吵架都躲出省了。飞机落地才知道,父亲哪里是主动失踪,他是被迫逃亡。
父亲受够了每月只有200块零花钱的窘迫,受够了每天无休无止的争吵和红姨的冷嘲热讽,主动提出分开。却被红姨当街头恶霸的弟弟围着打了一顿,无奈之下,只身逃往深圳躲避。
女方不同意离婚,家里房子被霸着,父亲的工资卡也被扣着。无奈之下,我只有联系当地法院的同学起诉离婚。官司拉扯了近一年,经过居中调解,双方各退一步。红姨让出房子,不准再纠结社会人士骚扰父亲,我们付出的代价是,父亲近两年的工资悉数归红姨,且连带赔偿精神损失费二十万元。
陪父亲赶回家乡签署调解协议的路上,父亲语重心长地说:“现在离婚成本太大了,以后再找老伴可不能随随便便就结婚了。”
 
父亲的第二任老伴是文化广场结识的,广场舞舞搭子芳姨。
说是姨,看样貌我叫她姐都不为过。芳姨小我爸十几岁,有个刚上初中的儿子。父亲身体力行,践行着成本最小化原则,学着现在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只谈感情不谈钱,只同居不领证,只搭伙不过日子。
说不好听的,俩人就是性伴侣关系,互相不负责任。芳姨图我爸能干家务会做饭,节日纪念日还有礼物收;我爸图芳姨年轻漂亮,带得出门。成年人的爱情,都是相互算计。
没几个月,俩人又掰了。父亲看不惯芳姨跳舞时跟别的老头都眉来眼去,芳姨瞧不起我爸抠搜不敞亮的守财奴相。海没枯石未烂,当初互相欣赏的点,早已相看两厌了。
撕扯半年,我爸以损失十万块的代价换来了又一次的单身快乐。两任老伴不遗余力地散播消息,家乡那边流言四起,不明就里的人质疑是不是我爸人品有问题,或者自身有毛病。父亲不堪其扰,大门一锁,直奔我而来。
有了前两次的失败经验,我对他再婚的信心不足,试着打消这个念头。父亲似乎却被点燃激情,一定要找伴儿,扬言找到八十岁,届时还没遇到合适的,就不再找了。
老公说,那要好好存点钱,免得我们赔不起。
说来也巧,我和老公属于网恋奔现。我俩是在相亲网站上配对儿成功的,父亲眼见我在网上找了个大学教授,人品不错脾气不错,认定网络相亲靠谱。央求我给他注册一个账号,开始网络姻缘一线牵的伟大事业。
那段时间,父亲比照顾母亲还忙,不是在网上相亲,就是在奔现的路上。折腾大半年不知见了多少妹子,终于确定一个年轻时玩乐队,现在任职某公司保险经纪人的小阿姨,年芳50,身高170,皮肤白嫩细腻,身形苗条匀称。跟她面前一站,我像黯淡无光的丑小鸭。
我和老公相视苦笑,这怎么看都不像靠谱的样子。
图 | 电影《老兽》
父亲又一次投入到狂热的恋爱中,俩人在玲姨的小产权房里搭伙过起小日子。甜蜜腻歪劲堪比热恋情侣,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不见心不烦。只要别动母亲留下的房子,爱怎么热闹怎么热闹去吧。
没过多久,父亲又来找我。这次不是借钱,特意通知我要卖房,卖东莞的房子。那房子他出了首付,如今每月我还着贷款。
我强压住心中怒火,尽量心平气和地询问原因。
父亲红光满面,向我描述着他的美好未来:“你玲姨有房子,我们以后住她的房子。我那房子空着也是浪费,东莞的升值空间又没有深圳大,还不如卖了,投资商业养老保险,老了之后我们东北住一阵,深圳住一阵,养老院住一阵,日子过得轻松自在。”
我突然觉得父亲就是个傻白甜,被人卖了还能给人家数钱。真不能理解在北方官本位环境里怎么做到了一把手位置上,莫不是上级当真看上了他的高学历。
东莞房本是我的名字,贷款我在还,只要我不松口,谁打这个房子的主意也没用。至于我爸那点退休工资,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吧。
到底是混过娱乐圈的,比起混家政圈的红姨,玲姨的心机手腕高明多了。表面上我们相处一团和气,逢年过节做足了面子工程,我生老二请月嫂的花费必须她掏腰包,说是当姥姥的一片心意,不要就是瞧不起她,不拿她当亲妈。
玲姨有个大学刚毕业的女儿,那是她最骄傲的杰作。刚入职工作就被老板看上收归己有,起初跟我们说老板是离异的,大点不怕,关键是会疼人。时间久了,玲姨女儿难免有些老板娘姿态,大房得知消息到公司大闹一场,玲姨女儿二奶的身份才算坐实。玲姨转变风向,开始说老板和老板娘早就没什么感情了,一直在闹离婚,所以她女儿算不上是插足别人婚姻的小三,顶多是涉世未深被蒙骗的无知少女。
父亲偶尔向我嘀咕:“这给人家当二奶终究不是正道啊,有空你还是得劝劝你姨跟你妹子。”
在深圳,有一句广为流传的话,“嫁人不嫁潮汕男,娶妻应娶潮汕女。”很不幸,老板的大房是潮汕女人,贤惠的只要你不提离婚不威胁她的正房位置,即便风流快活死在外面,都能把私生子迎进家门认祖归宗。
我听着玲姨不遗余力地跟她女儿出谋划策,逼老板离婚再娶,不禁冷笑,在深圳多待了几年,真以为了解深圳行情。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里,最不缺的就是年轻漂亮的姑娘,最廉价的就是爱情,跟五十多岁的成功男士谈感情,那是在作死的边缘不断探底。那么把自己当回事,她们一定没读过慕容雪村笔下的深圳。
果不其然,老板使用之终弃之。玲姨见谈感情不成,调转风向改而谈钱,想方设法将损失降到最低。一轮轮谈判开始了,砍价一万一万往下降。父亲似乎在这时嗅出了他日后的境遇,躲在我家里,琢磨了两天,删掉玲姨联系方式,逃之夭夭。
 
我家的日子至此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玲姨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爸已经在逃往东北的飞机上,她只知道我爸在深圳的落脚点,并不太清楚老家具体地址。打不通我爸电话,玲姨开始对我狂轰滥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我边赔着笑脸边充当着二老的信鸽,双方你来我往引经据典,一段段深情控诉被我转来转去,不敢细看,容易脸红心跳大脑缺氧。儿女为着父母转送私密情书想来古今中外也并无几人。
书信往来一个多月,眼见着父亲再无回心转意的可能,玲姨一把撕下伪善的面容,隔三差五带着几个彪形大汉来我家里“坐坐”,吓得公公婆婆带孩子下楼散步,提防着怕孩子被拐跑。
我忍无可忍,终于撕破脸皮叫她开个价。早知道她盯着东莞房子不肯撒手,没想到在这里等着呢。要么给她那套房子,要么赔她精神损失费一百万。
见我不肯,玲姨开始在小区楼下散播我们夫妻俩的流言,围着相熟的邻居们编造莫须有的事情。她带来的男人们趁着周末砸门闹事,惹得邻居们聚在我家门口看热闹。丈夫平日里都是一副温吞的学者模样,此时也有心学古时唐雎之怒,准备来个伏尸二人,流血五步。
大汉们见这阵势,倒有些进退两难。玲姨至此阴魂不散,缠上我家老小,我们激动,她就稍稍收拢一下气势,改天趁你神经松懈,出其不意,卷土再来。前后拉扯半年多,父亲始终没有露面,期间丈夫报了两次警。
最终在警察的调解下,父亲赔偿玲姨损失费五万元,并将部分股票和商业养老保险都转让给她了。
处理完玲姨的事情,我已经筋疲力尽。父亲洋洋自得地打电话:“怎么样,钱赔的一次比一次少了吧,等着吧,下次肯定能找个安心过日子的。我就不信了,现在这个世道女的都冲着钱来。”
我朝父亲崩溃大吼:“你能不能省点心!多大的人了遇到事情就知道往后缩!咱能不能不找了,安心跟着我们过日子!”
父亲没料到我会朝他吼,电话那头安静了好一阵子,才传出来低低的声音:“谁让你妈单单把我剩下了呢,以前虽然苦点累点至少有个活儿干,有个家待着。我总不能现在就开始混吃等死吧。”
图 | 电影《老兽》
前两天,父亲兴冲冲地给我发微信:“我又找了个伴儿,这回绝对靠谱,改天有时间你们见见。”
我跟丈夫吐苦水,想拉黑父亲的微信,但是犹豫不决。丈夫平常话不多,听我发泄完,静静地跟我讲了一件事。他说:“记得咱俩刚谈恋爱的时候,有一次跟你回家。你跟表妹在房间里拆礼物,我在客厅,偶然听见你爸妈那屋的说话声。
“你爸的声音很低,很细,他说,等你走了,我得潇洒一下,快活几年,也就跟着你去了,孩子大了,不再需要我们操心,你活着,还需要我,你走了,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像是念一出默剧的独白,我想进屋去叫你,但是怕他发现,没敢动。”
*故事由当事人口述,作者采访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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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蒋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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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亲债主就在身边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3/27/2021 postreply 12:1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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